《重生成卧底但秒掉马》 第1章 还魂说 时为六月,溽暑。 晋阳城外五十里地的密林深处,环绕着翠岐山峦,层叠的飞檐高阁掩映其中,若有迷路之人偶经此地,定会叹其恢弘,猜测是哪位亲王的避暑行宫。 实不然,此处并非什么皇家别院,而是山贼头子穆青藏身的老巢,翠岐林也不会有迷途知返的路人,徘徊于此地的只有午夜游荡的断头亡魂。 傍晚,翠岐林西南角的几处偏僻宅院。 明春同几位杂役方将最后一间房拾掇干净,刚出房门,便瞧见院中人影憧憧,数不尽的箱奁被人陆陆续续抬将进来,一晃眼,半数空屋已被堆满。 箱子刚搬进院子时明春就瞧见了,那般魁梧的大汉,足足要四五人才可挪动一箱,贵重几何可见一斑。 杂役们不曾见过世面,只愣愣站在原地,看着一打又一打扎着红绸的宝箱,感叹道:“新姑爷可真是阔气。” 风云忽转,闪电劈过远处山头,几声雷鸣后,豆大的雨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原还在院中忙碌的人们顿作鸟散,四人并五人扛着箱子纷纷跑到廊下避雨。 同行中,一位杂役忽然抖着身子指向一间已被上了锁的屋子,惊恐道:“那,那是什么!” 其他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过去,房间已被箱子堆得满满当当,未留分毫空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几双眼灼热得快要将房子烧个洞来,也没看出个所以然。 正纳闷,杂役中一位名叫瞿芙的颤巍巍开口了:“难不成翠岐林真的有鬼?” 众人周身寒意骤起。 她提议:“咱们赶紧回吧,晚了又要被郑掌事责罚了。” 大家纷纷点头。 正回程,明春被雨水迷了眼,抬手遮挡恰巧又一道闪电劈过那间屋子。 光亮歇下的前一瞬,她看到了一只眼睛。 回到杂役通院,一行人早已湿透,见郑管事还没回来,赶忙回房换上干衣。 窗外的雨洋洋洒洒跟天快漏了似的,仍有要下到地老天荒的势头,空中浮动着些不爽利的躁动。 明春淋雨后浑身骨头疼痛难耐,踌躇半晌还是询了旁人,见无人异议便从角落拾出几只干柴丢进炉子,安静窝在一旁烘发。 瞿芙不知是被吓着了还是怎么的,也不说话,只呆滞地坐在明春旁边。 剩下几人相继围坐在一起,看着映照在明春与瞿芙脸上的暖橘火光,不由噗嗤笑出声来,侃道:“大伙快瞧瞧这俩,真真一大一小呆头鹅。” “不过她最近怎么了?没精打采的,也不理人。”一杂役指着明春纳闷道。 名叫玉珍的杂役一脸了然,回道:“还不就前阵子那事,她年纪小胆子也小,不经事。” 明春托腮盯着火苗一味地愣神,没搭话。 时至今日,她仍有些恍惚,茶楼话本中的还魂附身之说竟是真的。 她本名江澄,年方二十,是晋阳首富江家的独女,自小家境殷实,母亲虽早逝,但父亲对她疼爱有加,连择婿也全凭她自己做主。 前年,她千挑万选总算择到一位自己与父亲皆为满意的夫婿,中途虽历经许多波折,但成婚后夫妻间的感情却日渐亲密,不说共命迦陵,却也是琴瑟和鸣。 可惜好景不长,成婚方一月,她与父亲外游狩猎时叫人半道劫杀,长刀没入心口,疼痛之余直接昏死过去,醒来世殊时异,竟附身到了晋阳城外翠岐山一个叫明春的山贼杂役身上。 初到这副身体时她宿夜发烧,只记得迷蒙中自己被一个叫云光的女子抱在怀里。 可病愈后这个女子却不知所踪,直到旁人告知,她才知晓了前因。 一个月前,贼首穆青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欲将藏于翠歧山的内应连根拔除,洋洋洒洒抓了很大一批人,其中除了有齐王、昭王安插的探子,亦有不少穆青本人的私仇旧恨。 而云光正是齐王暗派的卧底之一。 穆青震怒,严刑拷打众人三日揪出不少同伙,相关之人的锁骨、腔喉皆用削尖了的桅杆穿过,密密麻麻地空悬在匪寨大门前的横梁上。 这段日子持续了整整十五日,早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灰色影子从桅杆上轻飘飘坠落,又被人如牲畜般拖至断首台,剥皮斩首。 那样的血海翻天,玉珍说即便后来接连下了三日的雨,断首台上的血泪也未能洗净。 “阿春。”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呼将明春从无边思绪中拉离,她偏头看向瞿芙,后者则拉了拉她的衣摆,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待二人走到帘后,瞿芙才小心翼翼地从众人放物件的格子箱中取出一叠信件。 明春从瞿芙手中接过,看着瞿芙疑惑道:“这是?” 瞿芙眨眨眼,一脸神秘:“你看了便知。” 明春随意拆了几封,快目阅过,是些闲言碎语的家私,执笔人笔迹潦草,行之无序,应是慌乱中所写。 她将信笺轻轻合上,递还给了瞿芙,还是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瞿芙接回信件,解释道:“我在云光床铺底下发现的,她藏得隐蔽,没被他们抄走。” “为何要拿给我?”明春不解。 听了这话,瞿芙挠了挠头:“我本想交出去的。可是阿春,你平日里不是与云光关系最好么?云光走得匆忙,你这阵子又心绪低迷,我以为你想留点什么作为念想的。” “你放心,这信上没提及她的名字,不会被人发现的。” 明春皱眉,想起之前玉珍说卧底之事牵连甚广,不可涉足其中,否则性命堪忧,思忖后还是交待瞿芙立马烧毁,莫要给人留下话柄,平添麻烦。 瞿芙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又道:“阿春,我不懂那些说法,我只知道云光平日待我们很好。我想等七月半的时候一起烧给她,好么?” 明春回想起高烧时女子的怀抱,心软了几分,点头说好。 看着瞿芙将信放回箱里又上了锁,她略放下心,掀帘欲走,却发现窗外的雨停了。 耳畔只有屋内女孩们的小声嬉笑与火星子炸开的轻微响动,明春抬袖揾了揾额间沁出的一层薄汗。 外院静极了。 兀的,女孩们的打闹声戛然而止,浩浩荡荡的脚步交替了安宁。 明春透过半掩的窗缝看出去,杂役院的管事郑观堤板着脸和一宝蓝锦袍留须中年男子陆续进入院中,身后跟了一群持刀的黑衣壮汉。 只见中年男子身后一个獐头鼠目瘦猴模样的小厮蹿了出来,扯着嗓子冲屋内喊:“里面的人,赶紧出来!” 明春霎时一惊,这个声音——如堕梦中的每一个夤夜,它与云光冷静的淡然声线不住地在脑中交替回响。 她静默半晌,胸腔内却如擂鼓振鸣,与瞿芙对视一眼,快步走出房间。 到了外面,地上已乌压压跪倒一片。 杂役通院的位置处在匪寨最低处,暴雨冲刷后,翠岐山主峰、匪寨各院上下所有的脏污泥垢皆堆积于此,空中弥漫着一股作呕的水腥臭气。 数十名杂役趴伏其中,水迹泥渍沿着袖口衣摆、额面渐渐浸爬,不过片刻,人不是人了,像从泥里长出来的坟茔。 见状,明春抿了抿嘴,赶忙找了个角落跪倒在地混入其中。 明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视线却被挂在瘦猴腰间的那块翠绿扁玉定住了,它高傲地跟着瘦猴在人群中梭巡,最终在她的身旁停住。 “今日负责西南拾陆、拾柒、拾捌号院的是哪些人?”他开口问。 话音刚落,明春便听见翻簿子的声响,片刻后,杂役通院的江掌令答道:“是叁贰号房的瞿芙、明春、玉珍等七人。” “将人提上来。”声音落到耳边,又仿佛隔了一层听不真切,明春藏在泥水下的手掌微微颤抖,激起或深或浅的波纹。 明春一众人被黑衣人推攘至郑观堤与中年男子面前,那瘦猴也踱步过来,看向郑观堤:“您看看,可是这七人?” 郑观堤背手不语。 瘦猴不觉自己讨嫌,笑了一声,继续自顾自说着:“一个时辰前,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在咱准姑爷的聘礼里头偷了件东西,西南三院进出人等皆已排查,如今就剩你们七人嫌疑最大。” “你们几个若识相,便速速将东西交出,问查院自会从轻发落,如若抵死不认耽搁了三娘的婚事,小命可难保了。” 明春的目光仍旧落在瘦猴腰间的扁玉之上。 几年前的一个春月,她于万佛寺了然住持处求了块生辰玉,虽然成色稍逊,但因了然主持说玉上云纹有寿存千岁之意,父亲很是喜欢,便一直佩在身上。 几番观察下来,她已能确定这就是她送给父亲的那块生辰玉。 可为何会在此人身上? 思及此处,明春忽忆起父亲死前拼死护住自己的模样,心中苦不自来,一晃神目光竟与半蹲下的瘦猴对上了。 冒着精光的三角眼如同攫取灵魂般,周身仿佛被阴湿寒凉的鳞尾缠住,稍有不察,便会因沾着毒液的獠牙攀咬上脆弱之地而失了性命。 不过仅片刻,他就将视线挪开了。 明春咬咬牙,将对父亲的思念暂且放到一边,额头紧贴着地面,再不敢挪动分毫。 第2章 家书乱 院中无一人说话,明春暗暗吐出一口气,就见瘦猴朝郑观堤拱了拱手:“郑掌事,问查院凡事讲证据,绝不行冤枉之事。小子没什么能耐,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只好将这几人的房间搜一搜,斗胆请您准许。” 郑观堤有些不耐烦:“尽快。” 瘦猴连连称是,大手一挥,身后的黑衣人鱼贯涌入房间,翻砸的动静间或传来。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房间里出来一个捧着匣子的黑衣人,他跑至瘦猴面前跪地双手呈上,道:“禀于掌令,这个箱子上了锁。” 望着瘦猴手里上了锁的箱子,明春眉心陡然一跳,怎会这般巧,瞿芙刚将信放回问查院就来人了。 格子箱是七人共用的,除了她们每人各有一把钥匙外,杂役院江掌令处还留有一把备用。 杂役院人员混杂,偷盗是常有之事,上头既想防止可又担心底下人私藏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郑观堤便让人在每个房间各配了一个带锁的箱子,既方便众人保管贵人打赏的物件,若有偷盗行为也更好自查。 虽说那些书信并无云光的留名,但看着江掌令将钥匙插进锁眼,明春仍有些忐忑。 瘦猴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通,只见他两眼一亮,从箱子里取出一叠东西。 明春瞧了心脏猛然漏了空,那些正是瞿芙方才放在箱子里的书信。 “于掌令,既是搜聘礼,翻姑娘家的东西作甚。”郑观堤冷不丁开口,打断了瘦猴拆信的动作。 只见郑观堤身旁的蓝袍中年男子捻了捻胡须,笑着说:“郑掌事可能不知,丢的聘礼正好是些纸笺。” 郑观堤皱了皱眉,没再说话。 瘦猴将所有书信都看了一遍,并未发现有何异常,摆手让黑衣人把箱子拿走。 见状,明春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谁知那留须蓝袍忽然喝道:“慢着,把东西拿过来。” 蓝袍将所有书信一一阅过,前后神色如一,淡笑着看向跪在地上的七人,十分和蔼可亲:“这些家信是何人所写?” 这样外显的善意更像是一种凌迟,明春与其余六人面面相觑,看了眼郑观堤,皆不敢答话。 问查院的手段,明春听玉珍讲过的,无所不用其极。 明春以为若此刻一直无人承认,只怕她们七人全都会被捉到水牢审问,到了那时,就算什么都没做也会变成什么都做了,甚至还会被串到桅杆上去剥皮抽筋。 她正琢磨该如何将此事了结过去,冷不防被身侧的瘦猴推攘了一把,扑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 只见瘦猴狠狠剜了几人一眼,骂骂咧咧道:“当什么哑巴?吴管事问什么就答什么,这些信到底是谁写的?” 见状,郑观堤冷冷一笑,她原还疑惑不过丢了几件聘礼这吴在堂怎的亲自来了,如今看见这一老一小跟唱戏似的耍花腔,若还不清楚这老贼所谋何事,无需三娘责罚,自己便可卸了杂役院掌事一职。 她负手朝院门轻轻一点,站在院门档口的小厮立即会意,躲过旁人视线朝山上跑去。 而这一幕恰巧被趴在地上的明春瞧见了,只见郑观堤一改方才作壁上观的态度,走近吴在堂,瞥了眼他手里的书信,道:“吴掌事今日真是好兴致,给青爷办事竟有空同我这些手下人唠家常。” 明春眨眨眼,一个念头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她慢慢起身,吐出嘴里的泥浆。 吴在堂哈哈一笑,掖了掖袖口,将所有的信笺递与郑观堤,道:“郑管事可还记得前阵子问查院从杂役院捉了一名齐王的暗子?” 他眯眼回忆片刻,又道:“好像是叫什么云光。” 郑观堤捻着信,不语。 “您瞧,这信上的字迹像不像她写的?” 郑观堤讽道:“想必是我如今老眼昏花,不如吴管事记忆绝佳,即使过了一个月也能从几张胡乱写的信里一眼分辨出是齐王暗子的字迹。” “吴掌事,仅凭一个’像‘字可无法从我这杂役院抓人。” 吴在堂不以为然,正色道:“郑管事难道不知青爷对这些暗子的忌讳?宁错杀,也不可放过啊。”说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郑观堤的肩。 “于潮,把七人带回去一一审问。” “是,吴掌事。”瘦猴抱拳接令。 郑观堤面色渐沉,又看了几眼院门,依旧空无一人。 上回出了云光的事她已是失察,若吴中堂这次再将人抓走胡乱构陷,别说她会丢了杂役院管事一职,怕就连三娘的监理之权也会被商道院的人要了去。 她正思索该如何同三娘交代,却见一浑身布满泥污的瘦小杂役从黑衣人中扑了出来,跪在地上哭喊着:“小人,信是小人的。” “亲娘去世得早,小人自小就有写信这一习惯,再加上前段时间生了场病患了梦魇,梦里亲娘同小人说实在想小人得紧,小人又怕又念,便多写了几封家书,想着在七月半的时候烧过去,没想到,没想到……”泪流至腮边,她哽咽着再难开口。 吴中堂全然没想到这一出,呆楞了须臾才跳出来质问:“你方才为何不答?” 刚才那番大开大合,明春的眼泪有些流尽了,只好拢着袖子对胳膊痛下杀手,挤出几滴眼泪,抬眼回道:“小人胆子甚小,周围又站了这许多人,实在怕得讲不出话来,如今是不得已了小人才敢将实话道出。”说完,又呜咽哭了起来。 “你说信是你写的,若我要你现在默出其中一封,你可写得出来?”吴中堂问。 可算说到这里,明春心中喜不自胜,面上却不显,故作姿态为难道:“小人记性不佳,恐怕无法默出全篇。” “拿纸笔来。”吴中堂朝身后摆摆手,不出半会,就有黑衣人将纸笔送到明春面前。 明春将一旁石桌上的湿迹擦干,将白纸覆在面上,执笔思忖少顷,埋头写了起来。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一张写满恳切思念的家书被送到吴中堂面前,他将其与搜出的信件一一比对,脸色越来越难看。 明春老实站在一旁垂眸不语,思绪却飞回从前。 她幼时调皮,常逃课出去听戏。因不想同旁人一起钻狗洞,便学了夫子的字自己写假条,被夫子发现后说要请她爹来,她又去学她爹的字,来回骗了两人许久。 再说她成亲后,因夫君笑她的字集各大家之长,颇有山君之风,她恨不过干脆也将他的字拿来学了,不到半月就已经大差不差。 若还有时间,她定能学得更像,只可惜才与他成亲月余她就殒命了。 念及此处,明春心中郁结难消,失落与遗憾萦上心头眉间。 家中那些父亲的墨宝,不知在她死后夫君有没有好好保管,他看见它们,偶尔会想起她么? 她倒是时时想起那些过往,只是如今命途难测,今生都恐难再见了。 此刻众人面色各异,场面异常安静,忽听外院来报,说孙兼令到了。 郑观堤与吴在堂连忙上前行礼。 明春不知孙兼令是何人也,偷偷问玉珍,玉珍在她耳旁小声解释:“孙兼令是青爷身边的人,现在跟着三娘做事。” “孙兼令怎么屈尊来了杂役院,您小心脚下,莫要脏了鞋。”吴在堂一改方才模样,换了张谄媚的脸皮对着刚进院的妇人大献殷勤。 孙兼令身穿雪青宽袖轻罗,一衣当风,全然没有山贼土匪之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家大族的教引女师。 她言笑晏晏,看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模样。 “吴管事客气,我来只是看看三娘昏礼筹备得如何了,你有要紧事就先处理,全当我不在便是。” 吴在堂连声称是,将孙兼令请到廊下。 “听闻新姑爷的聘礼单里有东西丢了?可找着没有?”孙兼令刚踏上石阶,就向吴在堂发问。 不等他回,孙兼令又道:“你得当紧了,婚礼在即,大婚前丢了聘礼不是什么好兆头,三娘生了气,你可没好果子吃。” “是。”孙兼令语气温和,吴在堂却觉得自己额前汗渍涔涔,刚抬袖拭了汗,外间又来人了。 来人急色冲冲,却不敢有半刻喘息,跑至亭中跪下道:“吴管事,商道院来了消息,丢的聘礼找着了。” “哟,这不是巧了么。”孙兼令捂着心口,软软吐出一口气,言笑晏晏,“吴管事这下便放心了,连我都为你捏了把汗呢。” 吴中堂跟着僵硬地笑了笑:“呃,是是,多谢兼令关心。” 孙兼令朝郑观堤招手,让她上前,两人耳语了一阵,又忽然抬起头望向院中站了一地的人,眼神飘向吴中堂,疑惑道:“咦,吴管事还有事?” 吴中堂不好再说什么,讪讪辞别后,带着一群人离去。 “明春,你过来。”孙兼令走后,郑观堤将院中所有人遣散,唯独留下了她。 明春咽了咽口水,不敢看她。 “我要罚你,你可认?” 啊?明春猛的抬头,郑观堤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眼中冷冷的不带任何情绪。 “认。”她垂下眼,应声道。 第3章 移情变 因郑观堤说的罚,明春担惊受怕了好几日,没想到最后只是让她去后厨做帮工,还因此得了闲。 当杂役时常被人吆来喝去,一天下来脚也不见落地,到了后厨琐事虽多,可又不要她掌勺,一天下来最多也就是围着炉灶打转。 唯一的苦恼便是那些外来的厨子,他们的嘴实在太碎,即便手上忙活着,仍然从早到晚唠个没停,从京城的秋梦娘子抬进了昭王府侃到晋阳城外破庙的母猫又生了一窝,这几日明春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这不,今日一来上工,她刚搬着小马扎到灶孔旁,掌勺大姐就十分热情洋溢地拉着她的手开始侃大山。 今日说的,是晋阳城首富江家江氏父女于郊外暴毙一案。 明春蹲坐在小马扎上,荒唐得发笑,一改往日敷衍端正了姿态,她倒想听听这些人究竟是怎么胡编乱造她这个当事人的。 谁曾想,她们今日编排的不是她和她爹,而是她的夫君 ,李韦秋。 这是晋阳城里近一年来,茶肆酒馆、大街小巷最为热议的谈资。 城中百姓悉知首富江名招婿多年,江府门槛险被人踏破,但江老爷子一个也没瞧上。 不知是女儿年岁渐长,还是晋阳才子日渐凋零,江家老爷子忽然破天荒地宣称江家贤婿已得,半月后便与小女江澄成亲。 此人名唤李韦秋。 李韦秋其人,来处无可稽考,晋阳城也无一人听过其名姓。 直到大婚前夕,有个觊觎江家贤婿之位的晋阳才子找了几名游方道士,于坊间四下散播李韦秋是个孤星之命,他若进了江家,江家必是家破人亡之局。 江老爷子听了气急,头风病都险些犯了,江澄与李韦秋的婚事也一拖再拖。 大约过了半年,昏礼才得以举行。 许是谶语应验,李韦秋入江家一月不到,江家父女暴毙郊野。 这时,心细的人便会起疑了,莫不是这鳏夫为吃江家绝户,这才如此急不可耐地谋财害命? 起初,众人也是如此认为的,但就连衙门也无直接证据表明李韦秋就是凶手,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又何故追着不放?江家和衙门又不会因此给他们银钱。 江家易姓换李,此事也就了了。 然而就在上个月,江家父女的祭礼之上,翠歧山山匪穆青之义女——穆三娘,隔着踵踵人影,一眼就相中了人群之中一身缟素的俊俏男子。 没过多久,山贼头子穆青下山时给自己义女抢了个新丧妻鳏夫的韵事传遍晋阳,这其间真相几何,便众说纷纭了。 明春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成婚前,父亲就已将家中产业半数交与李韦秋打理,李韦秋并不是一个贪得无厌之人,她不信他会为了钱财置她和父亲于死地。 更令她难过的,其实是后一则—— 山中消息闭塞,杂役们也不敢编排上头的闲话,她竟不知前些日子自己忙里忙外做的苦力竟是为了李韦秋。西南三院里那些贵重无几堆了满地的聘礼,难不成还是她家的钱? 明春望着锅里的喜菜,一时有些作呕。 可又能如何呢? 晋阳城里金娇玉养的小姐日子早已远去,世间最珍惜爱护她的人也命赴黄泉,如今她只是一个山匪窝里的小小杂役,每日堆在眼前的不是金玉脂粉、诗书画卷,而是做不完的活计、挪不动的腿、抬不动的胳膊和一条随随便便就会被人夺取的小命。 “明春!” “嗳。”她从灶孔前的烟熏火燎中抬起头,扭头朝背后大开的窗户应了一声。 “商道院聂大爷要酒,送酒去。” “知道了。” 翠岐山十二阶,杂役院在最底层,商道院居四,到那里要爬两千多台石阶,再穿过一条斜长的山隘。 明春端着四壶晋阳无清斋新酿的梦里身,心想:这些大人物的院中难道无酒吗?非要底下的人花小半日送酒上山。 正抱怨,忽想起她曾经在日头毒辣之时不也馋城西刘记的饮子么,不知那时又是哪位命苦的小厮替她跑的腿。 明春苦笑一声,不再多想,顺着山阶石梯,斜斜往山顶去了。 爬到商道院,已过了未时,今日是李韦秋与那女山贼的大婚之日,路上多了许多来祝贺的外来人,明春怕冲撞了不该冲撞之人惹来横祸,左避右躲,脚程比生生比平日慢了将近一个时辰。 她头顶烈日,站在商道院门前的歪脖子树下等门房通传,望着廊下各处扎着的红绸与喜字,有些心不在焉。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还是无人叫她进去。 她浑身浸着汗,头晕眼花,身子歪歪地朝守门的小厮走去,柔声问:“敢问小哥,聂大爷要的酒该送往何处去?” 小厮乜了她一眼,很是倨傲:“聂大爷忙着见客呢,且等着吧。” 明春点点头,背身刚退回歪脖子树下,身后就有人叫住了她。 “那谁,你等等。” 明春回身一看,竟是瘦猴,想到那日的场景,她端着托盘的手指紧了紧。 跟那日不同,他神色畅快,从商道院的门阶上小跑着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道:“我替你送进去。” 明春受宠若惊,狐疑地看着他,手死握着托盘,没给。 他哈了一声,“怕我下药?你一起来吧。” 明春看着瘦猴将酒送进会客厅,又给坐上的各斟了一杯,确定他没做什么手脚,才略放下心守在门口等他出来。 瘦猴在席间推杯换盏,说尽了明春这辈子都没说过的奉承话,大约过了半刻,他才打着酒嗝摇摇晃晃朝她走来。 明春心想,这人还真是来去灵活,对下嚣张跋扈,对上则又变成了一副任人差遣的狗样。 望着他脸上因讨好始终僵硬着的笑意,明春有些不寒而栗,默默退了两步,警惕地看着他。 也许因为醉了酒,他瞧着没那日可怖,咧着嘴开口道:“这么怕我作什么?”说完也不看她,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瓷白玉杯,里边还剩有半杯梦里身。 明春方才在外面瞧见了,这是里面的人赏他的。 他忽然仰头将酒饮尽,擦干玉杯揣进怀里,又取下腰上挂着的扁玉递给她:“我方才也算帮了你,不要你回报什么,下山路过问查院帮我把这东西捎给门房的元冬。” 是父亲的玉,她小心接过,偷偷摩挲着玉上纹路,背后多了一道裂痕。 她记得,那日黑衣人使刀时,父亲慌忙逃走,刀背确实磕到了玉上,父亲也因此躲过了第一刀。 玉竟没碎。 也许了然住持说的寿存千岁之意在这块扁玉为父亲挡刀的那刻便冲撞掉了。 明春抬眼快速看了他一眼,又低头:“这是于掌令的?” “让你送就送,问那么多作什么。”瘦猴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龇牙恶狠狠道。 “小人会送到。”明春朝他行礼后就退下了。 她揣着玉下山路过那条狭长的山隘,人忽然少了许多,阳光从林木间隙泼洒下来,仿佛回到了自家书斋后的清漪园。 耳后是鸟啼虫吟,身前是树影婆娑,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玉,心里那些因李韦秋而郁郁不得的心思随着清风渐渐飘散了。 目前尚不知瘦猴是如何得来的这块玉,但明春心里已认定父亲的死,和他,和这个匪寨都脱不了干系。 只不过她如今身不由己,行动也不甚便利,一切要从长计议,缓缓图之。现下最要紧的是提前想好说辞,待会到了问查院,好盘问那个叫元冬的。 想着这些,她的步伐愈加快了。 不料刚拐过山隘的弯口,脖后陡然一痛,身子脱力,人直直往石阶倒了下去,落到平座才停下来,在彻底晕死前,明春隐隐约约瞧见山上有几个灰白人影朝自己奔来。 再次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明春试着睁眼,眼皮却好似千斤重,无论如何用力也全然不见一丝光亮,双手手脚皆被人用绳子缚在身后,她试着挣脱,腕部与脚踝处的绳索纹丝不动。 摔倒时额前落地,又滚了几十台石阶,此刻浑身火辣辣地疼,也许还被人下了药,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无骨的软皮蛇歪在榻上。 榻? 明春的触感彻底恢复了,身下是柔软的被褥,手指轻触,凉意沁肤,还是上好的绸缎,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空气中飘着一股熟悉的香气,有蜂蜡融化的甜,也有棉线燃烧后的焦味。 她睁开眼,满屋的红。 明春打量着房间,她躺在一张双月洞门架子床上,透过床畔半垂下的红纱帐可以隐约看见堂前龙凤喜烛的烛光,南窗未闭,风一吹,明明灭灭跳动不止。 这是她曾在梦里回顾过无数次的场景。 耳后倏忽传来男子浅浅的呼吸声。 明春心里猛然一抖,一些猜测不由自主地浮现于脑海。 她克制住这些不该存在的妄念,稍稍侧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干净瘦削的脸,尽管他眼前束着一条锦带,明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一年未见,李韦秋清减不少。 第4章 新婚夜 望着李韦秋的睡颜,明春忽然低头嗅了嗅自己,即便屋内充斥着喜烛散发的香甜,她也能一下就闻到环绕在自己周身的烟熏火燎之气。 她的头发许久未清洗了,为了不耽搁做事,全梳在了脑后,额前光光的。 明春懊恼良久,才想起李韦秋眼前束了锦带,就算他现在立马醒过来,也看不见她如今的狼狈模样。 再者,她已不再是江澄了,她如今只是一个名叫明春的杂役,即便李韦秋见到了她的真容,大抵也会将她当作陌路。 明春痴痴地望着眼前人,一时竟忘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地。 直到李韦秋忽然动了一下,明春才从梦中惊醒,满目的朱红有多碍眼,她的厌恶就有多深。 李韦秋醒了。 他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明春就吓得立刻缩回了头。 他警觉道:“谁?” 明春像只鹌鹑卧在绛红织金被上,呼吸都停滞了。 等了片刻,见身侧依旧毫无动静,她扭头一看,原来这人和她一样也被人下了药。 药劲比想象的要消退得快些,她的手臂已经可以自由挪动了。 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暗暗清了清嗓,微撑起身压低声音:“大人饶命,小人不知自己为何醒来就到了这里,只是小人眼下被下了药实在是动不得身。大人放心,等药效一过,小的立马就走。” 没想到自己刚说完,他的呼吸多了几分急促,几次想要起身却因迷药无可奈何,只好将头靠回枕上,面向她,声音有些发抖,小心翼翼问:“可否请姑娘先揭下我眼前的遮蔽?” 明春方才就想扯下覆在他眼前的锦带,恶狠狠地撕扯他红得刺眼的婚袍,问他到底为什么将家中珍藏送给别人作聘礼,为什么在她死后一年就与别人成亲,为什么忘记夜半无人时说的那些情话? 她甚至想甩他两耳光,踹他几脚。 也许现在她可以揭下李韦秋的锦带同他坦白一切,可望着喜烛旁的两盏鎏金合卺酒,她忽然就不想今后再与他有什么纠葛了。 她什么也没做,没有揭开锦带,也没有接近他。 不远处的喜烛燃了一小头,窗外莹莹如玉的月色也刚挂上树梢,翠岐林的山贼嗜酒,明春想,穆三娘也许还要一阵才回来。 她侧目望向小几上的微弱烛台,也许可以等身上麻劲彻底消解了,用烛火燎掉束在腕间的绳索后偷偷溜走。 于是明春脸转向床外,闭上眼养神,不再说话。 谁知刚闭上眼,李韦秋又开口了,听上去声音还有些委屈:“姑娘,可否帮我个忙?我左臂麻了。” 明春冷笑,麻了和她有什么干系,她手脚皆被捆着都没说什么,懒得理他。 可惜事实并不如明春所愿,大约也就眯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外忽然传来步履走动的声响,侍女走到门前,抬手轻敲了两下,恭敬道: “姑爷,三娘让您再多等她一会,她马上就到。” 望向投在门扉上的影子,明春屏息凝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此刻的她如同砧板上的死鱼,倘若那侍女下一瞬就推门而进,她甚至连衣衫都无法给自己穿上,万般羞辱愤慨于脑海中穿过。 明春侧头将脸埋在枕边,抓着被衾的手指微微颤抖。 就在她猜测侍女会几时进门时,手背忽然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掌覆住了,明春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却被人更加坚定地握住。 “知道了,你先退下吧。”耳畔传来李韦秋温和的声线。 “是。”侍女说完就退下了,门扉上的黑影也退回暗中。 听着鞋履远去的声音,明春感觉世事皆止,还留于时间之外的只有两人交叠的手掌,在一片绯红的方寸中有一声没一声的跳动着。 两人沉默良久,李韦秋突然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什么叫在这里?她刚才不是说了么,她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明春小心觑着他的脸,李韦秋依旧是之前微低着头看着她的姿势,好在他眼前有那条锦带,否则她都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无处躲藏的神情。 想着自己此前的遭遇,明春心里一哂,借尸还魂这四个字何人会信? 而且,如今她还可以信任他么? 她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嗫嚅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李韦秋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他空握了握放在明春身侧的手掌,换了个问题:“姑娘被人下药,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李韦秋一提醒,明春这才想起晕倒前瘦猴交给她的任务,她微微抬头梭巡了周身,别说那块扁玉,就连她的外裳都已不知所踪。 瘦猴,扁玉,晕倒前的灰色人影,明春有些福至心灵。 在商道院时她就感觉瘦猴有些不怀好意,自己此前又在杂役院误了他和问查院的好事,像他这样的人定会伺机报复才对,她怎能因他替自己送酒就放下戒心。 明春正暗骂自己是个缺心眼才着了道时,李韦秋又开口了—— “姑娘是在这匪寨......”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想什么好词,“......生活?” 听到这个词,明春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李韦秋没直接说她是个山贼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李韦秋从前也是如此,有时候她做了些难堪的事,他总会为了顾及她的脸面找一些奇奇怪怪的说辞,最后奇怪的人却变成了他,府里的丫鬟也因此老在私底下笑话他,明春却觉得他笨拙得可爱。 “我是杂役。”明春快速回答。 听她说完,李韦秋像是不可置信,又斟酌着问:“你平时常被人欺负?” 也许是她被人下药才给了李韦秋这种想法,关心之下,明春心里莫名升出了一团无名火。 难不成是以前的自己太过沉溺在两人的感情中,从未察觉到李韦秋是一个初见就拉人手,还动辄关心陌生女子的人? 再一回想李韦秋方才的那几问,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分明是柔和漱玉般的语气,明春愣是觉着李韦秋此刻像一只夏日蝉虫,聒噪得不行,于是腹部一用力,卷在绯色织金被中的腿一蹬,人已滚至床边。 她目瞪口呆,咦,药效过了。 南窗正好刮来一阵风,烛焰跳动不止,明春一挺腰就落到了地上。 尽管她十分小心,可落地时难免碰及伤口,发出一声闷哼。 “怎么了?”李韦秋紧张地问。 “没事,我腿麻了,起来活动下。”明春佯装无碍,朝小几爬去。 以她原先预想的法子,自己到了烛台当前,将缚在身后的手望烛焰上一燎,不出片刻,绳索自己就解开了。 可现在,她半跪在小几前,望着不断跳跃的火焰,感觉有些棘手。 但一回头看见躺在床上的李韦秋和方才侍女说的话,明春认为自己此刻还是须抓紧些,背过身后,一咬牙将手腕往烛火上一丢。 她默默忍受着腕间的灼热,好在缠在腕间的绳子并不粗,半盏茶不到的功夫便被燎断,落到了地上。 不顾腕间被燎起的一片小泡,明春赶忙将足上的绳索解开,正往门外跑去时,李韦秋忽然从身后抓住了她胳膊,带着愠意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你在做什么?” 正好被抓在了痛处,明春龇着牙回头,才发现李韦秋已将缚在眼前的锦带扯下,朱红色婚袍仓促披在肩头,雪白中衣半敞,头顶玉簪歪斜,几缕青丝沿着鬓边垂落在微敞的领口。 方才在床榻上时怎么没注意到,明春忽然不敢看他的眼睛,磕磕巴巴道:“你,你快些将衣服穿好。” 李韦秋却是全然不顾她的话,拉着她坐回床边,端详着她腕间被燎起的水泡,也不说话。 眨眼间,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一瓶膏药,用小勺将药膏挖至掌心焐热后,小心翼翼地往她腕间涂抹。 明春觉得李韦秋有些莫名其妙,先不说他们如今是初识,就只说这伤,分明是长在她手上,她还不曾诉苦,李韦秋跟她甩什么脸色。 可明春看着他垂着眼睫为自己认真擦药的模样,一直蓬勃于怀中的怨气似乎也消散了。 也许她可以告诉他真相,明春琢磨半晌,还是开了口:“其实我......” 可没等她话说完,院外隐隐约约有铃音呜咽,经久不绝。 片刻后,铃音萦绕至前,一行人步履匆匆朝他们所在的房间走来。 嘈杂中明春听见了瘦猴的声音,他尖着嗓子同人殷勤着:“三娘,杂役院那丫头就是趁给聂大爷送酒的功夫躲过人跑了上来,方才我还瞧见她进了姑爷的院子,这丫头牙尖嘴利心思多,您可得千万小心留神,她不定从什么地方跑出来,平白污了您和姑爷的关系。” 明春一怔,暗道:果真是瘦猴做的手脚。 对于瘦猴明里暗里的状告,穆三娘却是不以为意,她拖着嗓子,带着酒意懒洋洋道:“是么?” 不知怎的,李韦秋面色一变,兀的拉着她走到偏厅南窗旁的木柜前,打开柜门,示意她进去。 明春蜷在柜子里,看着李韦秋的背影消失在柜门的缝隙中,慢慢垂下了头。 只听门扉嘎吱响动,一道裹着蜜的声音穿过柜门回荡在明春耳边:“秋郎,都怪那些个死人,非要我喝完所有的梦里身才准我走,白白让你等这么久。” 第5章 捉奸时 相传翠岐山贼首穆青手下有三名得力干将,一是武行院江覃,武艺高强,常年在外奔走;二是商道院聂行远,算无遗策,经手翠岐山一应大小账目;三是穆妍,穆青义女,虽只负责杂役院相关事宜,但最得穆青喜爱,穆青不在时,山中凡事她皆可做主。 有人说穆妍手段狠厉,毒如蛇蝎 ,也有人说穆三娘为人爽朗,豪气仗义。 明春虽从未见过穆三娘真容,但就其传言,大抵也能猜到她是个不拘一格,英姿飒爽的奇女子。 眼下,穆三娘身着朱锦金丝广袖长裙,脚踏珍珠绣鞋,容貌娇妍,双颊绯红,挥开身边侍女,带着醉意一步步向李韦秋行去。 她看向李韦秋的双眼缠绵如丝,脚步婀娜,原来再行事果决的女子在情人面前也会是如此姿态。 压下心中升腾起的醋意,明春将脸轻轻贴在门上,竖起耳朵,透过门缝,静静注视着房间内的动静。 “秋郎。”穆妍全然不顾在场其余人等,歪在李韦秋身旁的小榻上,朝他柔柔伸出手。 李韦秋则拢了拢早已规整好的衣裳,侧身避开她的手,冷着脸,低声道:“穆姑娘请自重。” 说完他就看向别处,一袭红色婚服愣是让他穿出了为亡妻守节的冷峻鳏夫模样。 穆三娘却也不恼,左手支着发髻吃吃地笑了起来,她指向门外的瘦猴,道:“于掌令说,你这里藏了个女人。” 李韦秋不语。 “那谁,你过来。”穆三娘像是已经习惯了李韦秋这副做派,自顾自朝门外招了招手。 刚将手放下,瘦猴便弓着腰亦步亦趋地到了两人跟前。 他一进来,明春就发现父亲那块扁玉又回到了他腰间素带上。 穆三娘:“于掌令,你方才怎么说的来着?再跟秋郎说道说道。” 于潮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床榻上。 织金软被已被人叠好放在角落,榻上平滑如整,半分被人躺过的痕迹都无,这一切都与他走前截然不同。 他心中疑惑渐升,暗暗看了好几眼李韦秋。自己分明让人给那丫头和李韦秋喂了足量的迷药,此刻两人皆应倒在榻上才是,可看李韦秋如今这没事人的模样,难不成迷药有假? 那丫头也许已让他转移到别处去了。 于潮眼神一转,换了个说辞:“禀姑爷,杂役院跑了个小丫头叫明春,今日趁护卫不察,擅自进了您的院中,恐怕会与您不利。” “哦?你方才是这般说的?”穆三娘坐起身,收起笑意,“于掌令,秋郎有一副好性,但我没有。你今日冤枉他,惹他不快,我可要找你麻烦。” 触及穆三娘眼中的怒意,于潮汗如雨下,他心里一边搜寻对策,一边想着若未能成功构陷李韦秋,自己该如何同聂九郎交代。 他伏地结巴道:“小人并无此意,但小人敢用性命担保小人所言句句属实,那丫头......那丫头定是藏起来了。” “三娘,杂役院那丫头心思不纯,之前在杂役院时就有勾结齐王之疑,为了您与姑爷的安危,小人以为,今夜需将这院落彻彻底底的搜上一搜才可放心。” 于潮心想,自晌午后聂九郎就派了人手守在这进院子的两处出口,那丫头若离开了,他们定会来报。他握紧拳头,打算赌一把。 “于掌令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穆三娘扶着侍女从小榻上起身,先走到瘦猴跟前扶他起来,又慢悠悠地踱回李韦秋身旁,轻抚了抚他的衣袖,“秋郎,我并非怀疑你有负于我,你知我的,在我眼里你的安危最为重要。” 李韦秋负手而立,静默半晌,看着瘦猴笑了。 不知怎的,于潮心里有些发怵,但得了穆三娘的准许,他也不怕李韦秋什么了,朝身后招了招手。 明春眼看一行人就要过来她所在的偏厅,内心惶然不知该如何打算,却见穆三娘忽然拦住要搜查的随侍,道:“你们到院子里搜去,秋郎的房间,我来搜。” 话毕,她摇摇晃晃地朝明春藏身的柜子走来,目光却直直的,无一丝偏移。 几息间,人已到了柜子当前。 明春此刻与穆三娘仅有两拳之隔,柜内四周密闭,她本就难以呼吸,又在这紧急关头,额间的汗沿着鬓边股股流下,渐数隐入脖颈,在中衣之上溽出小小一片潮湿。 若待会穆三娘打开柜门,自己该作何解释?难道要说自己是怕被人误会才躲在衣柜之中么,这样的话连她自己听来都觉得十分可笑。 听闻穆三娘剑术超群,她又如此在意李韦秋,恐怕到时自己的话还未出口,便会被她腰上的软剑先割去喉舌。 明春战战兢兢,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李韦秋,可后者却避开她的视线,看向了院外。 是了,他本就是被人掳来,又无半分武艺,哪有本事当她的救星。 明春万念俱灰,死盯着穆三娘拉着铜环的手指,静候自己的死期。 柜门被拉开时,门枢发出不小的声响,明春于黑暗中和穆三娘静默对视。 穆三娘有一双满载野心的眼睛。 窗外不知是哪位手脚粗笨的打翻了廊下蓄雨水的承露盘,铜盆落地的声音在明春的脑后来回响动。仅片刻,铜盆被人拾起,万物静止,明春脑中的弦也跟着断了。 她仿佛听到了檐下风铎中的雨滴沿着铃舌一点一点坠落在地,可这几日天晴溽热,风铎里哪来的什么雨水。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谁知穆三娘垂眼勾了勾嘴角,什么也没说,便阖上了柜门。 明春将后背靠在柜板上,心悸得大口呼气。 穆三娘这是何意?她分明看见自己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明春听到她在窗外诘问瘦猴:“江掌令,可搜到人了没有?” 于潮在院中热得大汗淋漓,上下皆翻找过了,仍旧无一所获,气得他一脚踹过廊下蓄水的承露盘,因碍及屋内之人,还是伸手将其扶正,刚归置回原处,就听见穆妍从房内走出来问他。 他面对穆妍弯着腰,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这时,有人从山上朝穆妍奔来,神色紧急。 那人一止步,半跪在地,大呼道:“三娘,青爷酒后在环永阁小憩时遇刺,聂大爷请您速速前往。” 院中之人闻后皆为一颤,穆妍追问:“义父伤势如何?” “青爷虽躲过要害,但伤势仍旧不轻,伍大夫已经赶去环永阁了。” 穆妍抬手召回继续在院中搜捕的随从,边走边问:“刺客可抓到了?” “他被青爷伤了一掌后逃进了翠岐林,鞠小爷带人去追了。” 穆妍点点头,随他一同往山顶疾步而去。 于潮听完两人交谈,暗叹天不亡我,两步作三步追到穆三娘身后,言辞很是恳切:“怪道不得院中寻不到那丫头的身影,定是趁人不防跑山上去了。小人斗胆猜测,青爷此劫,必与她脱不了干系。三娘,若抓到此人,定要将其挫骨扬灰啊!” 穆妍没理他自顾向前,刚临上石阶,回身望了眼端坐在小榻前的李韦秋,他已将婚服换回平日穿的月白长衫,站起身抖了抖衣袖往侧厅去了。 院外聚集的侍从在穆三娘走后早已一哄而散,明春却迟迟没有从柜中出来。 李韦秋打开柜门,看着半蹲在柜中沉思的人,拢着袖子静静站在外面等她。 明春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与穆三娘从未有过交集,她为何会帮自己躲过瘦猴的搜查? 在这匪寨之中,她见过地位最高且非交恶的只有郑观堤郑管事,难道说上次自己替杂役院解了围,郑观堤又同穆三娘交好,所以私下里替她美言过几句? 不不,郑管事严苛少语,上次还说要罚她呢,而且穆三娘又不知她的长相。 明春想了又想,最后只得出一个稍有些合理的猜测,也许穆三娘与她这具身体的前身相识,而且还知道她的秉性如何,否则怎会对一个藏在自己新婚丈夫衣柜中的女子视若无睹,甚至愿意相帮。 “还不出来么?” 明春的思路忽被人打断,她抬起头,李韦秋立在她面前,眼角眉梢皆噙着淡淡笑意。 他笑什么? 明春视线慢慢下移,看着李韦秋身着的月白竹纹织锦长袍,一时怔愣住了。 这身衣袍还是她在前岁李韦秋生辰时亲手为他缝制的,他竟然还留着。她量体裁衣的手艺很好,李韦秋那时穿着正好合身,现在腰间却余了空量。 明春呆呆地扶着李韦秋递过来的手起身,喃喃道:“噢,多谢。” 直到李韦秋将热茶送到她手里,明春才回过神来,她双手捧着茶杯低头啄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因对面目光实在灼灼,她有些不适,避开视线,手指抠着李韦秋为她找的衣服没说话。 “听口音,姑娘是晋阳人?”李韦秋忽问道。 他突然开口,明春为之一颤。 不过好在之前到这个身体的时候,就已向旁人打听过明春的来历,她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一一道出:“曾经是,不过前几年闹蝗灾,家里收成不好,田地被征走后成了流民,我如今也只算得上半个晋阳人。。” 李韦秋盖上茶碗,叹了一声:“如今的世道真是艰难,翠岐山的山匪又如此横行霸道,姑娘这些年想来不容易。” 明春心里总觉着有些不妙,她偷偷看了眼李韦秋的神色,后者闲然自得不像在打什么坏主意,端起茶杯又啄了一口,却听他说: “姑娘有些像我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