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天工》 第1章 第1章:穿越 永庆府,文塘县,桐东镇 冬月的寒风吹了一夜,没有一丝温柔,带着刺骨的寒意,镇上最大的一间书铺半掩着门,厚实的门帘隔开了凛冽的朔风。 店内空间不算大,淡淡的墨香杂夹着木头的气味,倒是显出几分清新凝神的味道。书铺陈设简朴,却布置得井井有条,一排排木质书架高耸,上面分门别类放着黄麻纸和宣纸的书册,从科举所需的经典到诗词歌赋,野史杂文、医方话本,种类颇为齐全。 书铺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大书桌,周边的书架上多为话本,书桌旁放着几张榉木夹头榫方凳。桌面上零散放着几本诗词书册,几支毛笔、一方砚台并两块碎墨。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围坐在桌旁,最初是在小声絮叨着显摆最近新得的佳作,不一会儿话题就跑偏了。 一个蓝衣书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慢慢大声起来,说的却是镇上林氏私塾林夫子的独子——林易前几天落水的事儿。 蓝衣书生左右望了望,店里除了他们几个,只有守在门口柜台前睡得口水直流的伙计,书店老板都躲去后院找地方取暖了。再三确认似乎没有其它人,他向人堆里凑了凑说道:“我邻居的二舅母的表姨夫的同村说的,那林易落水是有缘故的。” 见众人齐齐望过来,不仅心下得意,再开口声音压不住的大了些:“他看上了他那远房表妹夕柳姑娘,谁不知道今年秋收那会儿夕柳姑娘的娘给她定了亲,就是橘林村张秀才,上个月两家都已经过完大礼了。那林易你们别看他平日里一副谦谦君子……道貌岸然,哼!仗着自己那张脸,背地里还不知道勾搭过多少人。哎,我跟你们说啊,那天他私会夕柳姑娘,就是故意坏人家名声,好逼着夕柳姑娘嫁给他。啧~好在夕柳姑娘身边的同伴机警,拉着夕柳姑娘赶紧避开,他拔腿想追上去,结果恶人有恶报,一脚没踩稳,掉下湖了。”蓝衣书生学着说书先生的抑扬顿挫,想把事情说得跟评书似的跌宕起伏,偏偏没按耐住自己心里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听起来声音有些拐着弯的飘。 这边话音刚落,众人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七嘴八舌表达自己浑身的正义,义愤填膺地指责起来:“他这就是坏人名声,寡廉鲜耻枉为读书人。” 隔壁书生给了蓝衣书生一个嘲讽脸:“周二,你这样说林易,是因为早前你对着姑娘们献殷勤,结果姑娘们都不睬你,个个直愣愣的看林易吧?话说,人家那张脸,啧啧,人家生得好,你嫉妒个什么劲儿。有本事回家找你娘,把你重新生一回……” 哈哈哈哈,四周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声音有些大,连门口的伙计都撩起眼皮朝他们望了一眼,换了个姿势,很快又睡过去。 被这串笑声引起注意的,还有一个人,他站在角落层层书架之后。 书铺另一侧靠墙边放着的书架上多是史记杂文,鲜少有人来到这里,不仅书籍摆得密,连书架都摆得更加紧密。书架尽头有一名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唇色苍白,面色难看,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如画的眉眼青涩得宛如一幅晨露图,消瘦挺拔的身形仿若林间斑驳光影下傲立的翠竹。一身洗得有些旧的茶白棉袍,嵌着梅染棉布边,袍角绣了两枝简单的莲枝纹,正是蓝衣书生口中的主角——林夫子的独子林易。 林易忍不住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他刚从现代穿来就发现自己大冬天掉进冰冷的湖水里,一瞬间整个人冻得快没知觉。求生的本能让他尽可能快速的脱掉厚重的棉衣,手脚并用朝岸边划水,但冬月的湖水实在刺骨,失温的情况发展得猝不及防,这具身体偏偏还有些孱弱,来不及思考到底是什么情况,林易求生欲爆发一心努力划水,这一幕落在岸边围观人的眼里就成了一顿乱扑腾,甚至有人在喊“不行了不行了。” 那么有力气喊,还不如递根竹竿拉一把,这会儿是冬天,实在是冷,水温低,普通群众见义勇为恐怕比较困难,要是来个民警消防搭救一把,自己感激不尽,上岸后能叫爹的那种。林易心里的弯弯绕转了九曲十八弯,其实也不过一瞬,就听得嘭的一声,一阵巨大的水花四溅开来。 这又是哪个倒霉蛋看热闹被挤下来了?林易腹诽着,好歹多了个难兄难弟,分担部分注意力自己没那么尴尬…… 一条有力的手臂横到他身前,没等他反应过来,快速的从后背穿过腋下将他囫囵个正面朝上拖拽着往岸边游过去。原本背朝天面朝水正游泳自救,突然被人跟王八似的翻了个个,林易忍不住拼了命的剧烈挣扎,可惜那条胳膊跟铸铁似的,完全不是这副孱弱身躯可以抗衡的,尤其感受到对方只是想救他,既然“爹”来了,还要什么自行车,自己躺平就是不添乱,林易只花了0.01秒说服自己。 殊不知经过刚才脱衣、自救一系列动作,林易的力气基本耗尽,在对方眼里这点颤颤巍巍的动弹,跟感觉太冷打着哆嗦差不多,甚至还担心他坚持不住,对着他大喊了一句:撑住! 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爹”来了,我肯定能撑住啊。林易想,可惜他现在的状态想跟人说那么复杂的句子有点困难,又担心水太冷容易失温,万一对方撑不住,自己不也得完,他张大嘴准备给对方一句“加油”以示鼓励,结果一道冰凉的湖水正拍在脸上,大半涌进他张大的口鼻,顿时整个人差点呛晕过去,一顿猛烈的咳嗽冲口而出,偏偏在水里不得其法。 这会儿林易比刚才自救还要难受,偏偏众人眼里他看上去比刚才可鲜活多了,岸上的人一个劲的叫“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林易已经没有精力关注这帮看热闹的闲人,到底没扛住,感受到自己被拉上岸后,整个人心神一松就彻底晕过去,临着失去意识之前就看到一张帅脸,一头乌黑的长发滴滴答答的滴着水,林易最后的一个念头是:这是哪个剧组的小鲜肉,妆发都毁成这样了,还是帅瞎狗眼,肯定很红。跟这样的大帅哥搂搂抱抱,这掉水里也值了。 林易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跟狗眼的关系就彻底晕过去。 殊不知在对方眼里,就是一副备受惊吓尚待安抚,红着一双眼满脸委屈急需温暖呵护的模样。虽然脸色、唇色甚至双手都白得发青,一双猩红的眼湿漉漉的瞪得圆圆,既可怜又可爱,浑身抖动如同筛糠,可挡不住如画的眉眼,青松气息和一丝嘴角的柔和娇俏。 若是林易得知他的想法,肯定会起杀心,他一个霸总哪里来的娇俏?长得处处和他心意也不能在他的雷点上蹦迪! 是的,林易性别男。 爱好,同上。 上大学的时候受宿舍兄弟们的“熏陶”,被分享过某些不可描述的图片和小视频,偏偏几乎完全没感觉,直到……某天宿舍一个哥们充分表达了自己对某当红男星那健硕胸肌和块状分明的八块腹肌的喜爱之情时,林易的心里突然明白了。 之后努力健身,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健硕胸肌和块状分明的八块腹肌,偏偏蛋白粉没少吃,健身房没少泡,几年下来也就顶多算骨肉匀称,身姿挺拔,肤色虽然不是白皙但最多也就保持着微微的粉蜜色,实在跟浑身肌肉蝤轧扯不上一毛钱关系。 他倒是想认真钻研一下自己爱好的特殊性,可到底是书香门第出身,资源有限,更遑论经验为零,所以很多事情想象边界收拢得厉害,连自身的型号也没搞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自觉将某些目标制定得远大,例如怀抱一个有健硕胸肌和块状块分明的八块腹肌的帅男。 后来他从知名大学研究生毕业,进入五百强外企圈子十年,靠着自己浑身的才华、机敏的巧思、能言的辩才、过人的胆识、坚定的毅力,好不容易扛过几个十位数的成功项目成长起来,在圈子里站稳脚跟,任谁见到都得夸一句青年俊才、资深市场专家,在品牌管理和策划领域积累了丰富的行业见解和实践经验,一路打拼跨入年薪七位数的高管阶层。 正所谓人前显贵人后受罪,顶上的压力是巨大的,每一次的新项目都在缩减投入,而目标产出每次都要求30%以上的增长,他因此长期加班忽视了对双亲的照顾,某天忽然得知父母双双赴邀参加海外研讨会而意外过世时,他非常后悔和自责,一辈子陪伴的时间太短,相处的日子太少。而后他陷入不可自拔的抑郁,索性辞去工作,将家里积累的资产整理完毕,以父母的名义在他们的母校设立奖学金,然后出门旅游散心。意外来到江城见到昔日大学宿舍分享资源的直男兄弟,为了陪他散心邀请他一同看展。 这是一个关于传承技艺的科技展,里面展示了诸多快要失传甚至已经失传的工艺、工具和成品。主厅的中间是几页古籍残卷,纸张发黄,看起来就很脆,似乎一碰就能化粉。林易的书法以张迁碑入门,后来有幸跟着书法大师潘先生学习,不仅在书法本身有一定实力,还因为潘先生自身是一位古籍专家,对古籍研究有独到见解,林易耳濡目染在这个领域也有一定积累。如今一眼就看出上面的字迹介乎于汉隶和簪花小楷之间,因为只是残卷,部分字迹已模糊不清,所书写的内容是关于纺织工艺的说明描述,但想更详实的理解还是比较困难,可即使这样也挡不住林易的好奇,忍不住驻足观看良久。 身边的兄弟早已得知他的境遇,本就是陪着他散心,也不催促,还担心他有心理负担,贴心的告诉他自己有个电话要打,半小时后再过来找他。林易点头,眼睛粘在残卷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的事情,林易也想找点事让自己沉浸下去,好歹让一直紧绷的神经得到片刻的缓冲。 林易总觉得那残卷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他驻足良久,对身边的嘈杂充耳不闻,直到突然头顶的射灯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大厅里几排灯就熄灭了,安全应急灯瞬间亮起,慌乱一刻的众人重新镇定下来。林易不自觉抬头观察头顶的灯泡,眼看着突然爆裂碎片炸开,腾的一声一篷大火蹿出,火星四射一秒钟点燃了旁边木质展台中的灯片,引起一连串反应,浓烟滚滚而起,火舌直扑置放在中央的古籍残卷。 林易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整个人团身扑上去,护着残卷滚到地上,残卷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微光没入手腕,林易失去意识,再醒来就在水里求生。 等林易二次清醒时,距离被救已经过去了一天,当他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反反复复与身边的人确认之后,终于彻底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这里不属于历史上的任何时空,而是一个叫大盟的朝代。他也成为桐东镇林氏私塾教书先生林远山林举人的独子,同名同姓也叫林易的少年身上。 林易脑子里并没有原主太多的记忆,他怀疑是不是掉水里的时候脑子进了水,四书五经的学识隐隐约约残留了一点,真的只是一点点,原身是秀才,但林易觉得自己现在再考一遍肯定拉垮,跟不熟悉的人呆在一起还勉强能隐瞒一二,但跟手把手带自己学问的老父亲在一起,分分钟露馅。别说被考教学问,就是一些这个时空的常识恐怕就够自己抓瞎,所以一切要从装病、打探和看书相结合,别被人轻易发现这“借尸还魂”,否则多少高僧要来替天行道,被人当妖魔鬼怪活活烧死。 当然装病的重点在对着林夫子,而打探方面就主要靠家里的仆从。林家人口简单,林母过世多年,林夫子也没续弦,父子俩相依为命。彼时朝廷轻赋税薄徭役,桐东学习风气浓厚,因此林夫子的私塾收入维持开销还略有盈余。但家中的仆从只有两人,一个厨娘兼洗衣清扫整理杂务,一个小厮负责赶车跑腿也做些家里的粗活。两个人几乎都没离开过桐东,能提供的信息有限,看起来真正能帮自己了解这个时空的方式仅有多看看各种文史杂书。 林易曾经尝试去林夫子书房找一找恶补一下,谁想到他偷偷潜进林老夫子的书房里,打眼一看,尽收眼底。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占据了房间的一角,桌上堆满了各种科举所需典籍和学生们的文稿,背后放着几个书架,墨香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上面写着“业精于勤,荒于嬉,成于思,毁于随”,倒是非常符合林夫子对学问的追求和严谨态度。书房不大,陈设简陋,真正的一眼望尽,上面的书册除了用于启蒙的读物,其它都是科考书籍,几本大众史书粗粗讲了这个时空的大略历史和大盟朝的发展,信息太基础,连个地图都没有,想搞清楚自己所处的方位都难。 林易想找的各种增加认知的文史杂学书一册都没有,生存不易,林猫猫叹气,手指不由自主的摩挲着桌角,这会儿有本《徐霞客游记》多好,至少不会两眼一抹黑,风俗习惯、山川河流,能科普一点也好啊。 左思右想后林易今天溜出门,来到镇上最大的书铺,想从这里收集点信息,尽快融入这个新的时空,殊不知误打误撞竟听了个墙角,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流言主角。 看着这帮人闹哄哄的说着自己都不知晓的八卦,林易忍不住佩服这脑洞不去小绿江真是屈才。 待到一群人起哄完毕,一个年纪略长的人迟疑着问道:“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听闻那张秀才素来贪声逐色,名声极差,这夕柳姑娘嫁过去就是续弦,为何不选林易当原配正室夫人?况且我之前跟林易接触过,他这人素日里言语不多,但基本礼数周全,突然行这伤风败俗之举说不通啊,要么其中有隐情,要么是你胡诌一通,诓骗我等吧?” 蓝衣书生嗤笑一声:“我胡说?我告诉你,我可是有证据的。那日夕柳姑娘哭着从城东柳溪湖跑回家,多少人看见了。再说了,这可不是我说的。”说到这里,蓝衣书生又抬头张望四周一番,这才低头接着说:“可别说出去啊,我告诉你们,夕柳姑娘羞愤回家差点一根白绫吊死在闺房。你们等着看吧,夕柳姑娘的娘,就是林易那远房表姑母就要打上林夫子家的门。怎么说也是败坏了她家闺女名声,差点害了她闺女性命,她这当娘的势必要个说法,还要林夫子赔钱呢。啧,这林夫子讲了一辈子端方文雅,现下好名声全被他这儿子给败光啰。” 众人听完先是面面相觑,继而俱都露出鄙夷的神情,甚至有人忍不住嘲笑起来。 “这不能吧,”蓝衣书生对面的人道:“那夕柳姑娘与人私会这事本来没多少人知道,被她娘一嚷嚷出来,岂不是全知道,这不是真的坏了姑娘名声。” “这里面有个缘故,”蓝衣书生眼珠一转,悄声道:“这夕柳姑娘的娘可不是亲娘,她亲娘早在她三岁时过世了,这是十几年前抬进门的后娘,隔得久远,没什么人提起罢了。“ 众人恍然:“嘿,这就难怪了,真是亲生的,谁不在乎姑娘名声。“ 蓝衣书生愈发起了兴:“她这后娘进门一年就生了个儿子,一直如珠如宝的养着,如今也十二了,他娘见天跟人显摆说他儿子读书厉害,说什么聪明伶俐必是宰相根苗,准备明年下场考秀才,这不家里缺银子,就把主意打到大姑娘身上,想靠着聘礼赚一笔。张秀才的娘自己嚷嚷出来的,他们家出了足足二十两当聘礼。可惜这后娘就是后娘,这二十两是一分也不打算拿出来置办嫁妆。难得遇到这档子事儿,这不又打上林夫子家的主意了,要我说,也是林易自己蠢,不打听打听,这是户什么人家就上赶着勾搭。” 莫约天气太冷的缘故,桌边的几人继续闲聊几句后便纷纷散去。林易也快速翻完几本文史书籍,这个时代的书籍不算丰富,信息缺失得厉害,想要彻底融入这个社会,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想到这里,林易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从书架后走出,没惊动依然伏在柜台睡到流口水的伙计也悄然离去。 书屋离林氏私塾不远,一盏茶的功夫便已转进巷口。林家大门前并无一人,唯有一块写着林氏私塾的牌子,在寒风中斑斑驳驳显得古朴而倔强。再往前,便是林家人日常出入的侧门。这会儿挨挨挤挤站满了人,时不时传来一阵喧哗吵嚷声,夹杂着吃瓜群众的议论声、抨击声、嘲讽声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用动脑子也可以想到,必定是那夕柳姑娘的继母,林易名义上的远房表姑母林韭花闹上门来。 好歹顶了原主的壳子捡回一条命,原主的锅也得一并背上,想到这里林易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秀气纤长的拇指和食指按了按太阳穴,嘀咕了一句:脑壳疼!然后在围得紧紧的吃瓜群众中扒拉出一条路。众人一看“哟嚯,正主来了,这下肯定能吃瓜吃全了。”于是乎自动自发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受人关注这事林易熟悉啊,百人员工培训,千人经销商大会,万人新品发布,因为长相优越,说话妙语连珠,专业过硬,多少次都是全场焦点,眼前这点聚焦实在是小巫见大巫,林易内心平静一步步稳稳走到门前。 冬月天气虽冷,但正是闲来无事,连巷子深处也已经围了不少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的谈论声层层叠叠,活像几万只鸭子自由歌唱,更有大嗓门的时不时嗷的一声吼出一道无形的抛物线。 家门口并未见林韭花的身影,但关上门的院子里隐隐传来小寡妇上坟时特有的吊嗓声,有哭声有骂声,再间或叠加几个感叹词,一听就特别接地府,其节奏韵律自成一派和谐共生。眼看着林易走近,周围人都慢慢禁了声,刚才自动让出的一条道,这会儿又自动合拢,只剩下一排排瞪大的眼珠子和满脸兴奋的吃瓜专用表情包。 对门的婶子自幼看着林易长大,此刻抬头看见是他回来,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到最后唯剩一声叹息,走上前来叫住他:“那林韭花一早来就闹开了,说你……”邻家婶子停顿片刻,讷讷半响才接上话:“你爹差点被气得晕过去,赶紧回家看看,回头好好跟家里人说清楚。”说到后面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 林易默然点头,垂着眼叫门,大约里面的人一直守在门边,一敲便快速打开大门,只开了不大的一点,让林易侧着身子勉强挤进家门。 转过一扇装饰花窗,便看见正堂上方坐着的林夫子身材瘦削,面容清癯,头戴乌纱帽,身穿一件朴素的灰色长袍,衣襟整齐地扣着,人却已气得发抖,面色惨白,指着这打上门的远房表妹林韭花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韭花此时正跳着脚撒泼:“我可怜的闺女啊,亏你们还说自己是什么书香门第,狗屁的读书人,那就是个黑心短命鬼,想害我们一家子,我要去报官啊,请大老爷给我做主啊。”林易第一次见她,便仔仔细细的打量起来。估摸着扑的粉有些厚,林易看她一边说脸上的粉刷刷的往下掉,忍不住替她心疼买脂粉的钱,一两银子一盒的脂粉估摸着得有半两多是掉地上了。就见她拿起手帕作势擦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又担心蹭到脸上的脂粉,隔着半指的距离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还一边眼珠乱转偷偷瞄着林夫子的脸色。 林易走进正堂,林韭花正巧抬眼看到他,立刻吊高了嗓门喊起来:“林易!你这个小兔崽子”说着更是飞扑过来,林易脚下微微滑出半步闪身躲了躲,林韭花顿时差点一跤跌在地上,林家厨娘赶紧上来将她扶住坐好,她却再次大声嚎哭起来,嘴里污言秽语不断。 林夫子对着林易喝斥一声:“孽障,到底如何,老老实实说清楚。”林易不疾不徐跟林夫子见完礼,这才回头看那一脸浓妆的林韭花,高颧骨薄嘴唇,颇有些刻薄的意味。 所谓相由心生,林易忍不住头又疼起来,想起当年公司某位大老板的话: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表姑母,”林易拱拱手道:“我对表妹并无私情,您可不能坏了表妹清誉,也不能坏了我的名声。” “小兔崽子,你烂了心又烂肚肠,死了也要被阎王爷挖心掏肺,下十八层地狱,敢做不敢当的王八羔子!我告诉你,今天不赔钱,我就报官,你调戏良家的黄花闺女,逼死人命,让人都看看,你们这披着人皮的书香门第,底下都是些下流胚子……”林韭花随即又跳起来,旁边的婆子赶紧拉住劝慰道:“夫人有话好好说,身子要紧。” 林易抿了抿唇,垂下眼眸道:“表姑母上来就给我扣那么大罪名,我有理也没处说去。我就问一句表姑母,夕柳姑娘怎么跟你说的?她可承认跟我有私情?若她说自己跟外男有私情,你不在家好好教养,来我这里闹?我连她面都没怎么见过,可从无妄念。” 说完低头垂目满脸委屈的望向林夫子:“爹,那日确实在柳溪湖边偶遇夕柳姑娘,她说后娘为二十两银子就把她卖给张秀才,人人都知那橘林村张秀才好美色,身边已收了三房小妾和好几个通房,且男女都有。可她又拗不过后娘,伤心之下要投湖,儿子看在表姑母的份上好歹沾亲带故,就劝慰她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开些。谁知她哭得越发厉害转身就跑,她身边跟着的另一个姑娘上来一言不发直接将儿子推到湖里就跑了……” 话音刚落,林夫子神色略缓,尚未发声,林韭花就尖着嗓子嚷嚷起来:“你个杀千刀的,我给我闺女好不容易说定了一门好亲,你个王八羔子想搅合,现在倒说嘴到老娘头上,我呸!”指着林夫子骂开了:“林远山,当年祖上怎么就瞎了眼跟你这老不正经的东西连了宗,我们林家列祖列宗都不得安宁。还有你个小不正经的,想科举,想娶门正经亲事,呸,不赔钱,没门!” 这时,守门的小厮匆匆跑进来跟林夫子说道:“老爷,文塘县的段媒婆上门,说给公子提亲。”这话一出,林韭花像只被人捏了脖子的鸭子,叫骂声戛然而止,那拿着手绢准备表演哭天抹泪的手举在半空中竟忘了放下来。林家父子也是一惊,今天这是什么黄道吉日,奇事一桩接着一桩。 开文!看我看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1章:穿越 第2章 茶楼 满堂的热闹纷扰仿佛被按静音键,众人齐刷刷转头看向进门方向,就看见一个披红着绿打扮妖艳的中年大婶扭着腰走进来。她五官堆着笑,整个人生得圆润,圆润到林易快分不清口鼻,两条细如鼠尾的墨黑柳叶眉特别突出,搭配艳红的口脂,林易饶有趣味的仔仔细细打量着段媒婆的脸,居然没在她脸上找到媒婆标志性的大黑痣,啧!电视剧果然都是骗人的。 这段媒婆对众人的打量浑然不觉,刚一露脸隔得老远便操着比林韭花还大的嗓门喊着:“恭喜林夫子,贺喜林夫子,我来给林公子说媒。”说完眼珠一转往正堂一扫,凭着自己娴熟的职业技艺,快速找出林易,没半点犹豫疾步走到林易身边,不由分说的拽起林易的衣袖一角,将林易上下打量,满脸堆笑的职业表情酣畅淋漓的展现出来:“哎哟,这林公子真真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嫡仙一样,哎吆~~难怪有人惦记。” 说着拿帕子捂着嘴又夸张的笑起来,转头单手掐着腰,扭着身子朝林夫子走过去,边走边接着道:“我今儿来是替县城赵家赵三公子说媒。”段媒婆一句话调子拐了十七八道湾,吐字清晰节奏张弛有度,林易不由得心里竖起大拇指暗暗赞一句“专业过硬,人才!”。没等众人反应,段媒婆自己给自己接了下文:“说起来可真是天作的姻缘呐,那日赵家三公子在水里救了林公子,您猜怎么着?” 段媒婆一顿挤眉弄眼,一个人好毫不费劲的唱全乎一台戏:“那赵三公子对着林公子呀,那是一见钟情。回去就求了赵老爷和赵夫人,让我赶紧的来说和说和,就想着赶紧把这门亲事给订下来。”说着扭了扭腰,拿手帕作势表演侧头捂嘴笑,可惜脸大帕子小只捂了半个下巴,林易看她说唱俱全,忍不住对她的职业精神再打高两分。 “我来之前,赵夫人特特跟我交代,两位公子在水里搂也搂了,抱也抱了,既是污了林公子清白,赵家是清誉之家,得负责。”段媒婆确实是深谙人性,将负责两个字重音强调出来,让在场众人想忽视都难。“这不,让我来跟林公子说媒来着。原先赵夫人让我给三公子说媒,我一看这三公子的长相,啧啧啧,长得跟戏文里说的偏偏俊雅,春日玉树,我这心里倒犯了愁,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公子才配得上他,急得我哟~~~今天一见林公子,哎呀~~我这不是找着了吗!看着这两人,真真儿是般配,天作之合,就再没比这更合适的。” 林易耐着性子听完嘴角直抽,两个男人,污了哪门子的清白。他可是要做霸总的男人,那赵三公子长得确实合眼缘,但被那一条宛如铸铁的胳膊支配的倒霉劲儿将林易果断劝退。正待开口回绝,那段媒婆快嘴一步又说了:“林公子,所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话本里都这么写,你们两也算成就一段佳话。林公子是读书人,道理可比我懂得多,你与赵三公子啊,一个有财一个有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这时,回过神来的林韭花嗷的一嗓子嚎开了:“他是狗屁读书人,那就不是正经人,勾搭完姑娘又勾搭男人。” 段媒婆一眼撇过去,翻着白眼双手叉腰,手上捏着帕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林韭花就开骂:“谁不知道你家那点狗屁倒灶的破事,你这后娘当得都把姑娘往火坑里带,差点逼死前妻的闺女,这会儿为了银子,攀扯旁人。我呸!” 林易在现代社会生活优渥,身边的人基本都彬彬有礼,从未见过这样比赛撒泼的热闹场景,恨不得手抓瓜子增长见识。林夫子更是老学究一枚,此刻竟然目瞪口呆,插不上一句话。 林韭花也非等闲,撒泼打滚的手段层出不穷,这段媒婆绰号“嘴霸王”嘴皮子功夫千锤百炼不遑多让,林家正厅一派鸡飞狗跳,到得最后,林夫子实在烦不胜烦忍无可忍,怒喝一声,让人将两人齐齐轰出门去才得了耳根清静。 被人这样一闹,素来方正迂腐的林夫子看林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转头便对林易道:“回去罚抄《八佾篇》十遍,好好学学圣人礼道。”说完甩着袖子回了房。 对罚抄这件事,林易根据自己有限的经验倒是猜的**不离十,老老实实应下转头便回了房,私底下仔仔细细盘算着现状。自己对原主记忆继承太少,四书五经七窍通了六窍,若是参与科举必定露馅儿,从头学起就不是个短期计划,恐怕自己从入门到放弃只需五秒。林易愁得挠头,继续科举这条道目前走不通,自己总得赶紧寻个活下去的路子,就算真暴露了被林夫子赶出家门,好歹不用去乞讨。 梳理梳理自己的技艺池储备,书法、古琴,射箭,骑马,围棋,所谓君子六艺林易自己琢磨了一下,自我安慰应该勉强能混过去。至于古代诗词歌赋甚至左传、离骚之类倒是背得不少,应付日常肯定没问题,但强烈的版权意识让他选择了放弃。既然文科的路子走不通,那么换理科……嗯……工作十年貌似大部分忘了,唯有记得在小破站刷到不少穿越必备技能科普小视频。如果说其它的都没啥底气,唯有经商一道倒是信心十足,毕竟现代管理深入骨髓,自己也操盘过大项目,可林家现在的资源人脉……最基本的创业启动资金都不具备,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着眼前的困境,林易忍不住太阳穴突突直跳,折腾了一天实在感到疲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醒来,林易看见天才蒙蒙亮,来这里几天了,林易没见到传说中北方的大炕,但家里的被褥厚实暖和,就是有点重压得他早上醒来感觉累得慌。冬天的天气不好,即使天色未明估摸着也不早了,他磨蹭了三秒,破釜沉舟般一把掀开温暖的被窝,冷空气瞬间将他包裹起来,林易冷得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穿得厚厚实实密不透风,林易才从厨娘手上接过热水,先仔仔细细用牙粉刷了牙,再认认真真用布巾洗了脸。 林易一早来到这里很多东西的出现让他感觉违和,都说牙膏牙刷算西方产物,可这里的人已经有比较成熟的牙刷和牙粉,虽然没攀上现代的亮白因子、护龈健齿多种科技元素,但完全满足基本的清洁功能。按照前世产品经理的眼光来看,配方稳定性不错,摩擦剂和发泡剂的使用感受也尚可。牙刷的形制与现代大体相仿,只是刷毛略硬了一点。 另一个让林易感觉吃惊的是林家这种普通人家,居然也有玻璃物件,虽然清晰度不高,但绝对是玻璃。身边展示的很多情况看起来既有唐宋之风,也有明清痕迹,仿佛在此之前有一批穿越人士分阶段将这里改造过。既然人们对这些超时代的物品接受度良好,那么自己偶尔有些出格的小创造,应该也不算太扎眼。林易盘算了一番,到底打定主意放弃科举走商业的路子,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尴尬,但对不追求诗和远方的林易而言,挣点小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舒坦日子还是非常惬意的。 林夫子今天一大早出门,留下话让他好好温书、罚抄。厨娘拿来早餐,跟林易料想的差不多比较简单,一大碗杂粮粥,两个杂粮馒头,一碟子热油炒过的咸菜微微散着咸香。林易也没矫情,端起碗就开始吃,热腾腾的杂粮粥熬得软烂粘稠,冬天的清晨里搭配咸菜吃起来让人心里熨帖,杂粮馒头里不知道混了些什么杂粮,口感有些粗糙,甚至略微有点刮喉咙,林易吃得艰难,就着热粥囫囵咽了下去一个。看着另一个实在难以下咽,索性放了筷子。 吃完早饭林易按着往日的习惯回到书房,书房不大,仅仅将卧房连着的一间耳房打通,靠着窗边堪堪放下一张书桌而已,一旁有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些书册、册页,一刀未裁的皮纸以及几个普通木头小盒子。小盒子没有任何装饰,木材也是寻常,打开一看都是原身的笔墨印章等小件文房。见到里面有两枚小巧的印章,林易拿起看了看,一枚四方封门青的朱印写着“林易之印”,看边款是原身自己刻的,汉印风格,倒也气息朴厚。另一枚则更加容易辨认,是一枚昌化鸡血石,不规则的椭圆,上面什么也没刻。林易用手指捻了捻,照旧放了回去。转身离开前撇了眼青色的陶瓷笔洗、铜质印规和仿圈,不禁挑了挑眉,“学渣文具”多这事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回身坐在书桌前,看到桌面的那本《论语》,封面都有些磨损,好些页边也显得毛躁,这一切都可以看出原身也曾是勤学奋进的好学生,但林易上辈子太累,这辈子实在不想勉强自己,放弃得绝不拖泥带水。 想起罚抄的事情,林易勉勉强强提起笔来,转念又想了想,摸出一本空白册页,将上一世还记得的知识一边梳理一边记录下来。一个时辰过去,连写带画用掉了一本册页。这时家里的小厮突然敲门进来,拿来一张精致且亮闪闪的请帖。打开一看,林易不觉一惊。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这会儿太阳升起,冬日的阳光照进来,将手上的金色帖子照得愈发刺目,帖子上赵望舒三个字写得俊逸飘渺,昨天段媒婆说过赵三公子的大名就叫这个,没想到昨天拒绝了,今天就递了帖子进来。可惜帖子除了金闪闪就是亮光光,浑身上下叫嚣着“有钱”二字,这搭配着实挑战林易的审美,连带着对赵望舒三个字似乎看起来有些拧巴。 赵望舒,文塘县城赵家三公子,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昨天段媒婆口中“无以为报,以身相许”的对象,想到这里林易脸上一僵,闹不明白这货到底要玩哪一桩。帖子倒是写得万分客气且规矩,内容也简单,赵三公子约下午茶楼相见,有要事相商。想想昨天的段媒婆,林易心底生出一丝名叫“侥幸”的念头,万一这婚事对赵三公子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呢?大家正好一拍即合,不,正好一拍两散。 想到这里,林易果断决定非常有必要走这一趟,赶紧把话说清楚,各自安好,江湖不再见,毕竟自己还有一堆“活着还是死去”的人生问题尚待解决,哈姆雷特可以反复挣扎,慢慢琢磨,他却不具备试错成本,短期目标:活下去;中期目标:活得快乐;长期目标:活得长久。 林易快速回了帖子,表示下午会准时赴约,转头继续梳理过往的信息。临近中午厨娘照例给林易摆上饭菜,今天林夫子出门是受邀与老友相聚,一旬前约好的,路途不近,所谓从前车马慢,一早出门要傍晚才回,中午就林易一个人吃饭。 桌上摆着一碟腊肉炒蒜,肉切成三指宽半掌大小,数量少,林易细细数了数一共三片半,那半片其实就是切剩下的一点边角,但家养的猪肉做成的腊味,肥的透亮,瘦的不柴,肉香融进蒜苗,还挺诱人。一碟子油渣炒青菜,青菜鲜甜又有猪油加持,吃起来脆爽鲜甜,搭配一碗早上剩下的糙米杂粮粥和一个黄黄的大馒头,有点像某些地方的馍馍,肯定不是玉米面,到底里面加了什么林易没吃出来,口感还是粗糙,但跟早餐比口感好了太多。林易虽然锦衣玉食的长大,但没挑食的毛病,痛痛快快将一桌子饭菜吃光,还略微有点撑。前世自己身高一米八三,常年健身,食量也大,但当下这具身体瘦弱且肌肉力量都不够,食量有限,十七岁才一米七多一点,总结起来无外乎四个字:缺乏锻炼。林易一心二用,一边踱步消食一边琢磨了下每日健身计划。冬天穿得多不显,自己多练练,到了夏天,肯定能回归穿衣显瘦脱衣有料的辉煌。心里对自己的决定默默点了个赞。 歇息片刻将早晨梳理的内容收尾,林易洗洗手翻出一件香炉紫烟色的圆领长袍,领口袖边有一道瑕灰滚边,袍角几支灰色竹枝。原身的衣物不多,冬天出门见客的外衣也不过三件,风格多以清俊典雅简约为主,也算符合林易的审美。再系上一条玄天色发带,简简单单,倒是称得他整个人干干净净眉眼冷清。忽然林易眼角余光扫过桌面上那张金灿灿的帖子,忍不住眼皮抖了抖,舌头在门牙上磨了磨,不再耽搁出了门,依照帖子上的约定去茶楼赴约。 一路漫步走来,经过热闹的街市、柳荫笼罩的街巷,看着这一个世界的烟火气息,林易的心似乎也安定不少。桐东镇不穷,但称得上茶楼的就一家,街边的茶摊不少,到底一文钱两碗的消费才是主流。 透过茶楼雕花木窗,一缕阳光洒在桌面上,斑驳的光影仿佛为这寒冷的季节增添了一丝温暖,林易在伙计引导下独自上楼,一眼看到赵望舒坐在靠窗的位置,遥遥一望不疾不徐点头算打招呼,不冷淡也绝不热情,礼貌而疏离的分寸把握得精道。不远处几桌坐得满满当当,一群文人谈古论今,那边的热火朝天就像对照组,衬得他们这一桌的氛围好似比那天的柳溪湖水还要冰凉。林易此刻心情复杂得如同窗外变幻不定的云朵,脸色更是将赤橙黄绿青蓝紫演绎了个遍。他原以为今天是一场同仇敌忾的散伙下午茶,毕竟是两个男人相亲,况且因为一个姑娘的缘故被卷入了流言蜚语之中。 然而,抬头看到身着一袭绣金织银锦袍的赵望舒,其锦袍上金线银丝交错,繁复至极,仿佛将整座金山银海披挂于身。袍上图案倒是素雅的兰草,却是让绣娘将金黄翠绿的丝线杂糅一处,无不是极尽奢华之能事,这配色之俗,令人咋舌。配饰更是毫无章法可言,腰上挂着一串金镶玉的零碎,时不时便叮叮当当的响起。最绝的是,冬月寒风呼啸之际,赵望舒手上还摇着一把金银丝双心纹象牙扇。 林易狠狠闭眼,揉了揉太阳穴,心里默念真是辣眼睛。看样子赵望舒这人素来只知金银之贵,不识品味之妙,其衣着之俗,真是令人侧目,浑身上下写满了有钱土豪、富贵旺财。好在头上只是一只金镶玉的头冠,样式并不夸张,算是勉强能入眼。林易决定只看脖子以上,毕竟赵望舒五官立体,下颚线清晰,一双墨色凤眼,可以秒杀林易职业生涯中,替公司签约的各路大大小小明星、网红代言人。 “林公子,”赵望舒眼神真诚,“或者我叫你小易?虽然你我了解不多,但成亲,应该是你我目前最佳合作方式。”一上来就这么直球一击,林易忍不住腹诽,古代人不应该含蓄、内敛、故作深沉还带上典故隐喻绕着弯的表达意思吗?这么敏感的话题,这么直白奔放? 林易瞬间的惊诧没有逃过赵望舒的眼,他唇角带着自嘲接着道:“你不会想不明白这流言是怎么回事吧?有人出钱鼓动林韭花上门闹事,又安排人传播流言。林韭花哭闹几句就有钱拿,若是你赔钱更是再拿一笔,她不亏。原配女儿的名声算什么,都定亲了,那张秀才名声也不好,传点捕风捉影的风声也不至于真退婚。但你就不同,就算没坐实的证据,一旦你沾上污名,继续科举连互保的秀才都难找,县城的书院也未必愿意收你。” 林易微微皱眉,心中暗自思量,赵望舒看似言语温和并不语带笑意,反而眼神偶尔有一丝凌厉感。看林易默不作声,赵望舒端起茶杯浅浅喝了口茶水,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我的处境……说到底就是一个继母作妖,但用度花费并不拮据。如今继母担着贤良美名,四处给我说亲,为了给赵家攀高枝,让我娶县尊的庶女。看起来好似商户之家的高攀,可县尊庶子庶女一大群,到时县尊可未必会记得赵家这门亲。再者说给我这位的姨娘还是青楼出身,若我想继续科考,嗤~~简直痴人说梦。若真是那么一门好亲,何不留给她亲儿子?” 说到这里,赵望舒一顿,撩起眼皮看过来,却见林易之前的冷清气息被满脸热忱的吃瓜表情替代,哟嚯!豪门瓜!后宅瓜!嫡庶瓜! 赵望舒眼光一凌,凤眼微眯,林易心中一虚,战略掩饰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被人看穿的窘迫后知后觉爬上脸庞,一朵红晕升起,配上飘忽的眼神,之前的伪装彻底破灭,真如同十六七既不靠谱更不冷清的中二少年。 赵望舒曲指在桌边敲了敲:“兄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林易被人点破,不仅面上通红,连脖子也泛起了粉红,他就是刚穿来,总觉得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凡事都习惯性跳出来看,于是诚恳地道了句:“抱歉!” 赵望舒简直快被他气笑了:“你现在也处于舆论漩涡之中,你如何看戏?兄台与我状况相仿,进不得退不能!不赔钱,林韭花这人难缠,这舆论少说也能再传半年,未来你想前往书院基本不可能,科举之路,与你而言基本断绝。你若赔钱,坐实了流言。” 说完睨着眼看着林易。林易心知刚才初听这么劲爆的信息,表情没控制住,说赵望舒对自己颇有微词都是轻的,两人并无利益冲突,甚至还有共同的敌人,如何快速挽回局面,林易想急智一回,这一急脸上由红转白,落在赵望舒眼里仿佛真急了。 做错就要认错道歉是林易的原则,于是他端端正正规规矩矩朝赵望舒再次郑重道歉:“赵公子,见谅。你继母的意思是把我弄得身败名裂你就不得不娶县尊庶女?我是那个倒霉蛋?工具人?”林易忍不住反手指着自己道。 赵望舒长长呼出一口气,平复一下换了个角度:“那倒不完全是。我娶县尊庶女如了她的意,我娶你,你身陷流言于我而言也声誉有损,怎么她都有利。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成亲。一来我对你有救命之恩,这也顺理成章。二来确实对你一见钟情……” 林易原本摆着架子端坐着,听得这句整个人如五雷轰顶,两眼瞪得浑圆,粉唇微张,满脸不可置信。 赵望舒摸摸鼻子,似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用力过猛:“那个,小易……” 再听到这声称呼,林易即时打断他:“赵公子,咱们不熟。” ”哦,林贤弟,你是打算走科举之路?成亲后也照样可以,不耽误你。我已有秀才功名,并不打算再参加科考,平日里自己看书作画倒也自在,左右做个富贵闲散人,日子也舒坦。左右只需防备继母将我如同大哥一样设计被逐出家门,让她霸尽家产就好。”说到这里赵望舒似乎有点儿矜骄的小了声音:“其实我钱不少,就是不能让我大哥受这份委屈。” 林易忍不住挑了挑眉,刚穿越来时林易还曾遗憾过,人家穿越不是王侯将相,至少也是富二代官二代,自己这开局剧本实在糟心,不过做不成富二代,还能嫁给富二代,这操作,林易忍不住内心万马奔腾。转头看着赵望舒道:“你打算出资支持我科考?” 赵望舒闻言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林易提出的可能,字斟句酌道:“也不是不能商量,毕竟我无意科考,大家不是竞争对手,而是可以相互扶持的……夫夫。不过,今上爱理政,平常朝堂都由阁老掌控,几个皇子都大了,太子……”赵望舒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细细打量林易的表情,才接着道:“科考本就不易出头,即便寒窗十载,也不知到时会不会搅入风云。林贤弟聪慧,自然看得明白,不如赚点钱,把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好。” 这几日林易在书铺和私塾中也常听文人秀才们谈论时政,这些信息倒是知晓。 赵望舒压低声音道:“今上沉迷炼丹修仙,非大事几乎不问政务。后宫中,中宫早逝,韦贵妃一人独大。太子出自中宫,处处受人掣肘,如今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步步紧逼,若非占着嫡庶之分,早已取而代之。朝中六部阁老,表面骑墙,实则派系林立,五皇子和太子各有死忠。其中风云变幻莫测,一脚踏入恐怕就成了炮灰。” 赵望舒所说其实与林易所想一致,放弃科考改为经商,安稳富贵过日子,但想到把自己嫁给一个男人……林易免不了犹豫,前世世俗都无法接受,倒是这世风气迥异,类似情况仿佛并非异类,林易陷入思考中。 赵望舒眼看林易开始动摇,决定再接再厉:“我本人,长你一岁,也算一表人材身强体健,家资嘛还算丰厚,赵家主要以开绸布庄为生,家中有良田千亩。我幼时认下一干娘,曾指定赠我一些产业和银两,所以若你选择经商,本钱方面都不会有问题。” 接着,赵望舒提到了一个关键优势:“我一没通房,二没姬妾。没有情感的羁绊,于我而言,这样既省心又安心。我也打听过,你同我一样,这样我们彼此都可以真心托付……” 看林易脸色几变,赵望舒循循善诱,声音中带着几分诚恳与自信:“只有未雨绸缪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现在这样只是暂时的,我会想办法分家,待到那时我们搬出来单过,你不必担心我哪位继母。” 最后,赵望舒提出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条件:“你我成亲,我便托付中愦,家里的事情怎么做都由你说了算。我目前主要考虑的事情是要为大哥把污名洗去,也不能让许氏得意,他们母子欠我们兄弟的,都得一一讨回来。但我不会让你陷入危险,我会保护你。呃~~你要继续科举我想办法给你弄县府书院的入学名额,若是你喜欢做生意,我便吃吃软饭。嘿嘿……” 林易听着赵望舒的话,心中五味杂陈。从最初的分手宴,到后来的相亲宴,再到眼前的ceo招聘会,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虽然赵望舒把吃软饭说得理不直气挺壮,但事情的发展偏偏处处都契合在他所思所想上。他不禁暗自感叹,这样的好运是不是他上辈子总是干捐资助学给予的回报,欧皇得连绿江文都不敢这么写啊。 涉及婚姻,又涉及事业,茶楼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凝重,只有偶尔传来大堂伙计的上茶声,一声杯盖轻碰杯沿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林易看着眼前这位浑身闪亮的“金疙瘩”,开始认真考虑这个意外的提议。或许,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机会,让林易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 林易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愿意进一步讨论这个提议。“赵公子,说得很详细,也很有吸引力。我确实无意科考,打算从商,不过,涉及婚姻并银钱两桩大事,且银两数目不小,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仔细斟酌。能否给我一些时间考虑?” 赵望舒听得眼前一亮,猛点头回应:“当然可以,大事需慎重,我也理解。我……我尊重你的决定,小易,你早点答应这门亲事,我也想早点娶你过门。” “停!”林易忍不住嘴角直抽,做了个停的手势,心说这人说理解、尊重,都是建立在自己答应亲事的基础上,真是骨子里的霸道。 做了二三十年单身汪,林易应对相亲没经验,但若将面前的人视为投资人,林易觉得自己有底气多了:“敢问赵公子,”林易面上端着面对投资人的一派赤诚,眼神里带着狡黠:“我嫁过去给你打白工?你提供包吃包住的待遇?我是不是有点亏?” 赵望舒闻言一愣,虽然自己没那个意思,可结果仿佛就是这么个结果,赵望舒摸摸鼻子有些歉意的道:“我没说清,你来了,这些都归你,我……你给口饭吃就行。” “噗呲,”林易笑得眯起眼,像只得逞的小狐狸:“你也不怕我卷款潜逃?心这么大?我给个提议,我给你干三年,保证你收入增长三成,你送我两间铺子当酬谢就行。” “不用三年,”赵望舒急吼吼的答:“现在就转两间铺子到你名下,就当……嗯……你的嫁妆。” 嫁妆两个字一出,林易气呼呼的宛他一眼:“你说说你现在的生意是在赵家名下还是在你自己名下?目前的营生是哪一行?现在是盈利还是亏损?我能先看看账目吗?里面的伙计、掌柜多少人?若我接手可否调整更换?”总结起来就是总得先搞清楚自己的投资人是个人还是团队?做哪一行,可别莫名踩坑得不偿失。亏损还是盈利得先看看三大报表。人事任免权也得说清楚归属。 赵望舒听完面色不变,爽快应答:“铺子银钱都是我干娘赠与,跟赵家无关。目前开着绸布庄,这些年总体盈利颇丰,回头我让人将账本送到你府上。里面的人手随你调配,他们身契都在我手上,若你想另外找人都随你的心意。不过我前些年投了些钱做别的营生,这几年估摸着开始回本了,里面情况比较复杂,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到时再跟你细说。” 听得回复林易沉思起来,思考时白细的手指无意识的搓揉着桌角,赵望舒一眼望去,看着林易沉静的面容,清雅的眉眼,竟然有些呆,内心却有个声音说此刻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个桌角。林易暮然回神,忽然挑眉,嘴角上扬似笑非笑,抬眸望向赵望舒,戏谑道:“赵公子看似莽撞,实则智多近妖,看似腹内草莽,实则心有成算,你能掐会算能演善辩,就是今日这一身行头恐怕也是专门演给我看。且你家资不菲,除了娶亲,竟没有其它解决办法?”林易笑容愈发大起来,弯弯的眉眼让周遭一切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唯有这一抹亮色成为赵望舒冬日里温暖的来源。 赵望舒闻言,端起茶杯的手微不可查的顿了一顿,垂下眼,慢慢抿了一口茶水,脸上刚才的憨态尽收,缓缓放下茶杯后,抬头直视林易:“虽然实属有不得已,但我确实一见钟情,诚心求娶。吾心悦君久矣,寤寐求之。君之风姿绰约,令吾心驰神往,湖边一眼,刻骨千年。今愿与君结为连理,携手此生。若有风雨,吾舍命遮蔽,愿同甘共苦,白首相知。若允之所求,定不负此生情意。” 林易被一番表白弄得顿时愣住了,微微睁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赵望舒的眼睛,可赵望舒此刻眼里没有半分掩饰、做作、算计,清晰直白地展示着坚定的情谊。林易心知,自己绝对没有看错那眼中的情感,巨大的震撼袭来,让单身多年的汪有了鸵鸟心态,恨不得刨个坑把头埋起来。 嗫嚅着说道:“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兄……” “小易你答应了?”赵望舒一脸兴奋,没等林易反驳接着道:“我明天就让家里安排,正式上门提亲。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但凡我能做到,无有不允。噢~~~对,你爹喜欢什么?我去准备,我保证……” 林易捂脸,看出来了,这回的失智不是演的。 大庭广众,林易惯常混迹职场的厚脸皮也挂不住了,忍不住再次叫停。 赵望舒垂了眼,浓密的睫毛似乎都耷拉下来,在下眼睑投下阴影,他默了默,半响抬起头,直直望着林易:“其实我就是想……” 林易忿忿地嘴一瓢:“你想吃屁。”赵望舒听到这句凤眼瞪大了许多,嘴角上扬:“屁就不想,想想你还是可以。” 林易没忍住,揉了揉额角,说好的CEO招聘会呢?怎么就又回去相亲宴了?可他们谈论的内容……毫无逻辑但结论明确,过程无脑但切中要害。 “赵三公子”林易决定拉开彼此的距离,什么贤兄贤弟,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的目的到底是找个合作者,应对继母,还是,找个伴侣搭伙过日子?你这套路里装套路,话里头藏着话,我还能信你吗?” 赵望舒边点头边道:“你得信啊,看我诚意满满的份上,你也要信我啊。你看冬月的寒风里我从湖里把你救起来,你就可以以身相许了。我又主动给你解决流言,是不是很感动?我还许以重利,现在我都牺牲色相了……我老老实实说了为你来的。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这句,我怕你起身就跑了。” 林易气笑了:“我不会跑,只会乎你一巴掌。” 林易搓着桌角,缓缓道:“这事没那么简单,且不说你我能否谈定,便是我爹哪里就说不通。再说了,你那继母……容我再想想。” 赵望舒耸耸肩,眼神里写着看吧看吧,我就知道。 赵望舒看着他道:“我也知道,所以才约你商谈,一起想办法。你身处流言需要一个契机处理,我身处困境也需要一个伙伴,最重要的是我是真心想跟你……” “你闭嘴!”林易压着嗓子吼了一句,瞪了赵望舒一眼,赵望舒看他那眼神,心想真是可爱,眼睛瞪人都含着一汪春水似的。 赵望舒抓过扇子,侧着身子猛扇几下,“啪”的一声放下扇子,转过来面对林易说道:“你得让我把话说完,真的很重要。我名望舒,年十八,那天把你从水里救上来,就是因为头一天我生日在家里过得不愉快,从文塘县城跑来桐东镇散心,刚巧就遇上了。我娘在我出生后就过世了,我爹十几年前将妾室扶正,就是现在的继母许氏。我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是我同母嫡亲的兄长,之前因为一些缘故被逼离家,现在在府城竹岩书院念书。老二赵望野就是这许氏所生,在文塘县瑾岚书院,迂腐得很,我也懒得跟他打交道。赵家世代居于文塘县,做绸布庄生意,也算得上文塘县的大户人家。既然是我想求亲,这些势必先跟你讲清楚。” 林易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赵望舒接着道:“你家情况我也打听了,你今年十七,家里就你跟你爹两人,你娘走得早。你爹之前在外求学,后来考中了举人,十八年前突然回来接手了私塾,一直到现在。” 林易心想这可比我了解还多,我也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多大年纪,真不知道我爹是十八年前回来接手私塾的。赵望舒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我就想问问,你名字中的易字是何意啊?”这个林易还真知道,那天被段媒婆说媒后,听下人闲谈起来才知道,原本林夫人以为这一胎是女孩,便想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所以打算给女儿起名林宜,谁知生出来是个男孩,索性改为林易,希望他凡事过得容易些。 听到这个解释,赵望舒忍不住翘了嘴角:“那我叫你夭夭可好?夭夭桃林,夭夭林。” 林易咬着后槽牙怒目相视,只听过称呼人为零零七,谁叫幺幺零,不对,叫零零七也不行。片刻从林易牙缝里扯出一个“滚”字。 赵望舒圆润的滚了,林易站在这人生重要的岔路口,想了很多。 随着谈话的结束,冬日的阳光依旧透过雕花木窗洒在桌上,仿佛见证了一场命运艰难的抉择。林易心中明白,未来的路或许不再孤单,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第3章 继母 赵望舒不仅圆润的滚了,还匆匆回了文塘赵家。 门房见三少爷回来赶紧开门迎了进来,转头匆匆跑去松风院给继夫人许氏报信。赵望舒看着门房躲闪的样子,脚步一转走上回自己院子那条熟悉的小径上,目光扫过眼前这座自他呱呱坠地便成为生活背景的精巧宅院。十八载春秋,这座宅院并未因时间流逝而改变其本质,依旧保持着那份精致与细腻。然而,对于赵望舒来说,这份精致却像是一层薄纱,让他恍恍惚惚看不清这世间的真实与虚假。 这是一座典型的富商家宅,建筑风格并不追求雄伟壮观,而是讲究细节之处见真章。从庭院到走廊,从门窗到装饰,远山近景,空谷幽兰的花窗,移步借景的月亮门,每一处都透露出主人追求文人品味的审美。但在赵望舒眼里,这些精心的设计,巧妙的构造,更像不通文墨的糙汉附庸风雅而刻意为之的艺术品——雅致却不真实。 一路走来,庭院中的花木大部分枯枝已被修剪得恰到好处,四季更迭的冬月里,唯有几株梅花树在寒风中倔强地绽放,仿佛是在向天呐喊又仿佛妄图挑战命运。赵望舒的眉眼扫过梅林,这是冬日里难得的一片亮色,据说也是赵大夫人这位亲生母亲最喜欢的花,赵望舒每次经过这里心里总会想起那个未曾有机会真正了解的母亲,以及她离去后留下的长长岁月。这座宅院虽美,于他而言,却缺少了最重要的温暖。 他看过赵大夫人的画像,自己与赵大夫人和赵老爷并不算多么相像,甚至很多时候与画像相对时,完全没有对亲生母亲的亲切感,反倒大哥赵望汿跟赵大夫人有八分相似,提起赵大夫人更加情真意切。赵望舒把这一切归结于母亲生下他三天便撒手人寰,到底没有相处过,自己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母亲这个角色。 大哥赵望汿只比林易长四岁,尽管从小努力尽到兄长的责任,对他百般呵护,可到底自己也是孩子,能力有限,这些年兄弟俩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若不是赵大夫人一早准备充分,两边的奶嬷嬷拼死护着,恐怕连平安长大都是奢望。眼看兄弟俩双双中了秀才,还能更进一步,接下来的日子会好上不少,十八年的隐忍总算看到希望,结果年头发生了大哥被人陷害与父亲小妾私通的事情,赵老爷盛怒之下逐出家门,还通知族老将他族谱除名。想到这里,赵望舒咬紧牙关,眼中的恨意森然,大哥秉性纯良,事发之时他被人设计离家,等他赶回来一切早已尘埃落定,大哥也远逼府城,再没回来过。 再转过一个长廊,遥遥看到松风院一角,那是赵家女主人居住的地方,那里曾经住着自己的母亲,但现在对赵望舒而言,那只是赵家人眼里的家庭核心,也是这座宅子规矩与权力交织之所。尽管继夫人许氏在那里布置大量的奇珍异宝,但对于赵望舒来说,那里更像是一个冷冰冰的珍玩存放处,陈列着不属于他的记忆与情感,再多的财富都无法填补他内心深处那份对亲情的渴望。想到亲情,赵望舒脑海里不禁浮现出林易的身影,青竹一般的少年,带着些许青涩的眉眼,笑起来眼睛呈月芽儿一样,里面闪着光,释放着的温度成为赵望舒浑浑噩噩十八载最特别的暖源。 沉思间,赵望舒回到他所住的金玉院。没错,整座宅子所有亭台楼角、院子、花园,都起了一堆的文雅名字,主院叫松风院,赵二公子赵望野住在云水院,以前赵大公子住在竹溪院,除此以外碧梧轩、荷香斋、琴心阁、月波楼、兰墨馆、翠微园、竹径里、梅雪堂,个个都往这文雅上贴,独独赵望舒,就要把金玉富贵摆在面上。 一来原来的赵大夫人留下不菲的嫁妆给两个儿子,更重要的是赵望舒出生时认了赵大夫人一个金兰姐妹做干娘,这位干娘出手特别大方,给了赵望舒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银钱、古董、珍宝、田地庄园、铺子产业。这些年都交到干娘留下的奶嬷嬷手里帮忙打理,直到赵望舒十六岁,奶嬷嬷尽数交回给赵望舒。至于后来这干娘去了何处?这大笔的财富从何而来?赵望舒小时候也曾问过奶嬷嬷,可惜奶嬷嬷一问三摇头,从不回答他,长大了懂事了便敏锐的察觉,这些问题恐怕太过敏感,奶嬷嬷根本不会回答。他只知道在自己的衣物上有一枚特殊的月华纹,跟后肩处的一个胎记特别相似,这枚特殊的月华纹越发神秘起来。 十八年间继夫人许氏不是没打过这些钱财的主意,偏偏赵大夫人一早将所有财物、地契列出的清单交付衙门备案,并在过世前由族长见证与赵老爷签有字据,这些财产其它人不得染指,赵老爷也不行,许氏只得作罢,转而等着赵望舒自己接手后徐徐图之。 一踏入金玉院,贴身小厮玉堂便奔来,边擦汗边念叨:“主子,终于回来了,让小的好找。夫人昨儿个便说要找你问话呢,主子再不回来,夫人说要拿金玉院上上下下全都打板子发卖了。” 赵望舒木着脸,听到最后一句冷哼了一声:“发卖?不过是想塞人进来,你们的身契都在我手上,她发卖不了。” 虽说许氏出身差了些,也不是赵望舒的亲娘,但到底是赵家现在的当家主母,叫他去问话,不能不去,否则说出去就是一个“不孝子”压下来,任谁也帮不了口。金玉院的两个大丫头金枝、金桂已经端着水进来伺候着赵望舒洗漱更衣,连口茶都没来得及喝,赵望舒带着玉堂去了松风院。 松风院里阳光轻柔地洒落下来,镶金红木雕花的家具在金色的光辉中发着温润的光。继夫人许氏端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后站着她的贴身管事嬷嬷,管事嬷嬷替她按揉着肩膀,眼神中藏着一丝精明。她眼珠一转,偷偷望了望许氏的脸色,心下琢磨了一回,可惜所有的动作都落入许氏余光中。许氏放下茶杯,抬手用帕子掖掖嘴角道:“想说什么就说。” 管事嬷嬷停了手上的伙计,急急迈着小步走到许氏面前,压低声音道:“夫人,这法子行吗?这三公子可不比大公子。” 许氏横了她一眼:“你担什么心?我这当母亲的,还能害了他不曾?县尊大人家的,庶女又怎样?便是县尊大人家的猫儿狗儿也比别家矜贵些,赵家再有钱,到底就是商户,士农工商,连乡下的泥腿子也比商户强,他还敢挑三拣四的?” “夫人说得是,”管事嬷嬷恭敬的回道:“可三公子自己不也是秀才嘛,万一他继续科举,……真中了……这……” 许氏嘴角扬起一丝嘲讽:“我呀,就怕他不中!哼,真中了,娶了个庶女,姨娘还是青楼出身,你以为官场那些老学究能容得下?那些高门大户会看得起他?便是他有状元之才,顶了天也就是个三甲同进士,那也是祖上烧高香了。呵~~~若无人助他打点上下,又无高门高官提携一二,无非按惯例随便找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做个县尊……也就……一辈子了。若是因此心生怨怼,夫妻反目,那可就更佳有趣儿。” 许氏将手上的绢帕捋了捋,低头低呐:“便是他那时休了这发妻,另外婚聘……攀高枝……” 许氏抬起头,嘲笑道:“停妻再娶?这名声谁家的闺秀看得上?若是元配亡故续弦……呵~~不用咱们推波助澜,自有有心人猜测几分,到时连证据都不需要,就够他忙的。” 管事嬷嬷闻言,眉眼笑作一团,脸色的褶子也多了几道,连连称赞夫人英明。 稍后,管事嬷嬷想起什么似的,看着许氏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夫人,那林家公子……” 许氏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轻轻放下茶杯唇角露出笑意:“那就更好了,那林公子风姿不俗,书香门第,二人有救命之恩,有肌肤之亲,我这个做母亲的不是成人之美?谁能说我半个不字?” “那……”管事嬷嬷迟疑着,眼里的询问几乎凝成实质。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好心?哈哈哈……”许氏捂嘴开怀的笑起来,半晌才消停,眉眼间的得色无法掩饰:“不是还有那位表姑母嘛,这林公子的口碑清誉经此一闹,还剩多少?娶这么一位,他脸上也无光。何况……”许氏拖长了尾音,眼中的狠戾浮现:“一个不能生的男人进门,能顶什么用?赵家能给他继承?岂不是要绝后?” 管事嬷嬷嗫嚅着道:“这万一三公子纳几个妾……” “纳妾怕什么?他不纳,我还要特地送几个给他,可送什么人,生不生得出儿子不都是我安排吗?就算他生了儿子又如何?到底是庶出子,没得说嫡亲的孙子不继承家业,反倒都拱手让给个庶出子……”许氏望着远处,似乎放空思绪,只是自己跟自己对话一般。 管事嬷嬷知道这个话题让许氏烦腻了,转眼间想起什么,眉开眼笑的道:“说起来还是咱们二公子最有福气,瑾岚书院山长的嫡幼女,听说生得兰心蕙质,德容兼备,又深受山长夫妇疼爱……” 说道自己亲儿子,许氏眼里的疼爱与关心多了几分实质,她垂眼端茶,只拿起杯盖没有喝,顿了顿微微笑着放下茶杯:“这八字还没一撇,先不要宣扬出去。那日我与山长夫人见面,她对野儿多有夸赞,很是满意。只是赵家到底是商贾,野儿现如今也只是秀才,我又非原配,到底低了一头。这山长当过六品京中大员,便是府尊家的公子也配得上……” 许氏想了想,接着道:“若是赵家财富和老三手里的好东西,加上野儿有举人功名,又能讨得姑娘欢心,想来山长那边自然应允,到时山长再替野儿打通些路子,自然走得更顺些。” 管事嬷嬷仿佛已经看到那一天一般,喜滋滋的道:“夫人说得是,那时您可就是老封君,连县尊也得敬着赵家,就算三公子娶了县尊庶女也得被踩上一头。” 许氏深深看了管事嬷嬷一眼,让她莫要忘形,随即自己忍不住嘴角上扬。 赵望舒一路疾行,虽然心下郁闷烦躁,到底还得走这一遭,他人未进松风院,小丫头们遥遥望见便已经一路通报进去了。 赵望舒跨过松风院的大门,转过小巧的假山叠石,余光撇了眼假山边的几株焉嗒嗒的美人蕉,美人蕉更喜温暖,冬日打理不当几乎光秃秃的随风摇曳,看起来萧瑟不已。大哥曾经跟他念叨过好几回,这里原本是种着两棵玉兰,一棵星花玉兰,一棵黄鸟玉兰,都是赵大夫人早年间种下的,说希望将来的孩子能够个个都芝兰玉树,成就一番事业。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愿望在十八年前戛然而止,随着许氏入住松风院,以前赵大夫人的布置在她悄无声息的安排下一一换掉,便是这两棵树她也容不下,更遑论两个活生生的孩子。那时许氏表面上待兄弟俩亲近,转头便让人将两棵玉兰铲掉,彼时赵望汿已经八岁,私塾启蒙识得懵懂思念,知道树被铲掉,哭闹一场,赵望舒虽不明白缘由,但他人小鬼大,懂得看大哥脸色,硬是哭得比他大哥还大声,最后闹到赵老爷面前。 现在回想起来,彼时许氏一副小白花做派,对着赵老爷默默落泪,我见犹怜,待到赵老爷心软,便委委屈屈的道:“老爷待奴家的好,无以为报。前几日去庙里上香拜佛,就求一个老爷安□□意兴隆,庙里的师傅说在家里种的花草若是叶子小了不吉利,换些叶子大的,就象征着大业有成,奴家就一心想着老爷……” 赵老爷听得心里熨帖,忙心肝宝贝儿的哄着……回头看了看哭得打嗝的赵望舒兄弟俩,到底是亲儿子,赵老爷让人将两棵树搬去了赵望汿的竹溪院中。赵大夫人过世多年,这花却是年年开得灿烂,兄弟俩没少在花下玩乐、看书,当然,赵望舒基本负责玩乐,大哥赵望汿才负责看书。 想到这里,赵望舒心中仿佛压上了一块巨石,来年兄弟二人无法一起赏花了…… 赵望舒咬紧后槽牙,将心中的戾气眼中的恨意狠狠压下,摆出一副凡事不关心的纨绔姿态踏进正房,见到管事嬷嬷手里捧着一碗刚刚炖好的参鸡汤,香气四溢。 赵望舒进门时,屋内的氛围骤然一停,赵望舒脚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众人,小丫头们垂首低眉的靠墙站在角落,尽力缩小存在感,赵望舒的眼神最后落在许氏身上。 “三少爷,你可算是回来了。”管事嬷嬷笑着迎上前去,赵望舒并没有接话,只是走到一旁椅子坐下,自从赵望汿离家后他对着许氏连虚以委蛇都懒得做,问安更是无从谈起,既然懒得看到这副嘴脸,赵望舒便单刀直入问道:“夫人找我何事?” 许氏看了管事嬷嬷一眼,管事嬷嬷会意,端着鸡汤朝赵望舒走去,边走边道:“三少爷,夫人特地为你炖了这参鸡汤,前几天为救林家少爷下水受了寒气,要好好补一补。” 赵望舒不仅暗笑,找借口都这么牵强,受寒不是不能喝鸡汤吗?这算哪门子的补身,找理由都不走心啊。看样子这鸡汤有问题,赵望舒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挥了挥手道:“不用了。这汤看起来太补,我怕承受不了,适得其反。” “哎呀,三少爷,你怎么能这么想呢?”管事嬷嬷将汤碗递到赵望舒面前,“这汤是夫人早起就安排炖上的,好几个时辰呢,三少爷快喝吧,可不能伤了夫人的心。” 赵望舒没有伸手接过汤碗,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碗沿,感受着汤的热度。他嘴角挂着笑,笑不达眼底,心中兀自盘算。抬眼看见管事嬷嬷脸色尴尬,虚假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心下了然,这许氏惯会占着贤名大义,人前装得贤良淑德,人后心狠手辣,如今人后还这么好说话,要说没装神弄鬼,恐怕三岁小儿都不信。赵望舒对着管事嬷嬷微微一笑道:“这汤我看成色极好,汤汁香浓,倒是费了夫人不少心思吧。说起来,好久没见二哥了,我二哥一向勤力上进,学院学业繁重,每日读书至深夜,偏偏身体还瘦弱,倒是更需要这样的汤滋补一番,所谓兄友弟恭,母慈子孝,夫人的关心我用来关心二哥吧。嬷嬷来把这碗汤给云水院送去吧?” 许氏听到这里,脸上神色一怔,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但她很快调整过来,温声细语地说:“老三最是有孝心,这我清楚,放心,你二哥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再说,你二哥向来不爱这些补品。” “夫人,”赵望舒朝嬷嬷摆摆手示意她将汤拿开,继续道,“我知道二哥不喜欢喝汤药,但这参鸡汤不同,味道鲜美,不像那些苦涩的药材。而且,是夫人亲自安排的,二哥纯孝,想来不会推拒,况且我也想多关心兄长,请夫人成全。” 许氏咬了咬牙,想到还有其他事要赵望舒点头,最终朝嬷嬷摆摆手,让她拿走汤盅,端着慈母做派说到:“那就依你。不过,你要记住,自个的身子要顾好。” 赵望舒带着森森笑意望向许氏,回应道:“那是自然,要不怎么能把帐一笔笔算清楚呢?” 许氏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赵望舒的回答如此直白,但很快慈眉善目的温声答道:“老三,你能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你要体谅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意就好,虽说你不是我亲生的,可我眼里你们兄弟几个都是一样的,我执掌中馈这些年,对你们哪一个可都掏心掏肺,继母难做啊。”说着举起手绢就准备去按没有眼泪的眼角。 赵望舒静静地看她表演,并不搭话,十八年来这样的场景经历了太多,赵望舒只觉得发笑,同样的戏唱了十八年,这许氏居然自己不累,可这既没新意又没创意的剧目赵望舒实在懒得搭理。 看赵望舒不接话,许氏讪讪的闭了口,端起茶喝了一口后慢悠悠的说道:“老三啊,我让段媒婆去林家给你提亲,虽说林公子是个男的,委屈了你,但你下水救人,污了人家的清白,咱们赵家祖上也出过进士,也算诗书传家,该担的责任还是要担的。再说了,林家世代开私塾,林夫子也是举人,好歹是书香门第,配你也是门当户对了。”说完假装低头喝茶,眼皮却微微抬起,观察赵望舒的神情。 看赵望舒一言不发,连个表情都欠奉,许氏硬着头皮道:“老三这是要怪母亲多此一举,管得太宽吗?还是说你对县尊家的七姑娘更有心?这事我也问过老爷,老爷那边说都好,也看你的意思。”赵望舒差点没忍住翻一个白眼,这些年许氏的枕头风吹得赵老爷耳根子软,要不也不能从小妾抬成如今的如夫人,恐怕赵老爷连林易是谁都没搞清楚,就答应了这桩婚事。 虽说自己是满意这桩婚事,但若是痛快应下来,许氏恐怕反而多疑,更是四处作妖。所以得表面推脱一二,再谋划而后定,方能顺顺趟趟的把这桩婚事定下来。 打定主意后,赵望舒缓声道:“如今家里,哥哥们都尚未定亲,倒是我抢在前面,说出去不太好,我看这婚事便罢,回头多赔点银钱给林家就是了,要不夫人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给林家送过去吧。”说完懒洋洋的眯起眼,看向许氏时仿若一道刀光,看得许氏心下一紧。想到赵望舒一开口就五千两银子,又恨得牙痒,内心不仅腹诽这败家子又想割她的肉。 许氏对着赵望舒强颜堆笑,“你这情况特殊,再说了,你大哥躲得远远的,倒显得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做都在苛待他这个嫡长子似的,我哪敢说多一个字。你二哥最近忙着温书,准备这次下场,你知道你二哥向来刻苦勤奋,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好拦着他上进不是。老三你不同,素来孝顺,索性早点成家,也让老爷和我少一桩心事,赵家添一桩喜事。” 不等赵望舒拒绝,许氏一脸慈爱的说:“你也要体谅母亲的难处,不要拒绝母亲的好意,这几日我就安排人正式向林家提亲。你最近多歇歇,别累坏了身子。都是要成亲的人了,我看你院子里得用的丫鬟小厮都没有,回头新人进门也要有足够的人手使唤,这几天我让嬷嬷调教了几个人,准备安排到你院子里,有他们伺候着,母亲也放心。”说罢,她转头叫来管事嬷嬷。管事嬷嬷拍拍手,几个衣着鲜亮明眸皓齿的丫鬟小厮鱼贯而入,个个都在十**岁的年纪,眉梢眼角一股媚态,身段风姿颇为妖娆,就没一个是正经伺候主子的丫鬟小厮,只一眼赵望舒便明白这许氏在打什么主意。 “夫人刚才说准备给我说亲?既然要说亲,我还想怎么着把院子清理干净些,要不林公子过门不好交代,说出去损的也是我赵家的颜面。人我就不收了,金玉院若是缺了小厮丫鬟,等新人进门让他去挑自己合用的。”赵望舒心中一凛,却并未表现在脸上。 “哎呀,三少爷,长者赐不可辞呀,你可莫推辞,这些人都是老奴跟夫人精挑细选的。”管事嬷嬷忍不住插话道,“夫人是真心为你考虑,得体谅夫人的一番苦心呐。” 赵望舒语气依旧平和却又斩钉截铁:“不必了。” “这样吧,”许夫人轻叹一声,似乎是在思考,“那林公子毕竟是男子,我就在这里给你挑选几位做通房丫头,她们能帮你分担些事务,将来也好开枝散叶。” 赵望舒面上一寒,压下眉眼间的怒气,“夫人这是想让我娶亲呢还是不想让我娶亲呢?若是传出在此时安排通房,无论是府尊大人还是林家这样的读书人家,恐怕都是打了脸,婚事就不成了吧。” 听到这里,许夫人和管事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即接口:“三少爷的考量也未必多虑,但这些人都是老奴精挑细选,细致调教过的,这三少爷一个都不要,也是辜负了夫人的美意啊。” “这好办,”赵望舒冷静地说,“嬷嬷大可挑两个出色的丫头给老爷留着,剩下的,送去云水院二哥那边,二哥寒窗苦读,最是需要几个知暖知热的体贴,何况二哥都成年了还没议亲,放几个屋里人才对。” 几句话噎得夫人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偏偏还要端着菩萨似的慈眉善目,赵望舒见他憋得难受,心下觉得颇为有趣,他起身道别,带着玉堂踱着步离开。没走出几步便听见正房里茶杯砸到地上的声音。身后的玉堂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赵望舒却心中暗自警惕,他知道,这场看似简单的对话背后,隐藏着继母更为深沉的心机,自己必须保持冷静与智慧,才能在这场斗争中保护好自己,以及他所珍视的一切。 赵望舒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这座宅院,回廊下、荷塘边,似乎每一处都张着大嘴,在寻找可以吞噬的物件,抑或是人命,抑或是人心。 这座华美的宅院,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可能的危险,每一片砖瓦下,似乎都压着难以言说的秘密,他不喜欢这里,再多的金雕玉砌,也无法成为他真正的家。他期待着有一天,能够牵着那双手走出这座宅院,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