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太子破天机》 第1章 决口 合江县地处泸州,东接渝州,南邻黔州,渝水自北流入合江南下渝州,此乃三江汇合地。而离渝水南岸不过五里,有一村庄唤作坑头村,是一处山清水秀土地肥沃的风水宝地。 三月惊蛰春雨如油,本该是播种好时节,然而阵阵春雷之下却是连绵十日的滂沱大雨,农民春种不成,连田也被泡坏了。 今晨雨势稍缓,坑头村村长陈仁便一早领了村里男人来固堤。 白日昏昏,堤岸泥泞不堪,十数人穿着蓑衣艰难行走,入目所见便是水流湍急咆哮如雷的渝水,饶是这些一身是胆的汉子也不禁双腿颤颤。 东风势劲如刀,刮得草木折腰,一个披了簑衣仍显单薄的人影却孤立在正堤之上,身姿巍然不动,于横风斜雨重山氤氲之中如浓墨重彩的一笔。 汉子们于正堤之下错落垒砌竹笼石,忙活半天,终于见那人影从正堤下来。 看见来人,陈仁招呼他:“狗子你可真行,不怕掉下去啊?” 那被唤作“狗子”的人是一个月前从外乡来的流民,名为方苟。当下时势艰难,陈仁便让他暂时留下来了。 “腿还软着呢。”方苟摆摆手。 陈仁大笑,随口又问:“可瞧着什么动静没有?” 方苟道:“这大雨怕是又要来了。” “这见鬼的雨到底什么时候能停啊?”一旁的崔实忍不住啐了一口,他一家老小全靠这地养活,如今春种不成,他实在心焦。 方苟仰头看遮天黑云:“咱们村离江边太近了,大伙儿最好在明天前找个高地躲躲。 陈仁淡然摆手:“这家当搬来搬去累得慌,咱们这堤顶用,出不了事,别自己吓自己。” 方苟欲言又止。 他没说的是,白谷撞东风,好比雨师敲山钟,不稍两个时辰,将来的这场雨只会更猛更骇人。 幸而这堤造得确实严密,正堤之前还有一道缕堤护岸御水,眼下渝水虽急,水位尚在可御范围。按雨量算,渝水要漫过缕堤该是明日的事。 渝水水量向来充足,缕堤被淹并不少见,而这正堤更高更结实,如今又得竹笼石加固,本该有惊无险。 可昨夜卜到的那一记涣卦是怎么回事? ——上巽下坎风行水上,乃洪水泛滥之象。变爻九二,奔其机则悔亡,豫则凶。 方苟心绪不宁,想找点事儿做,本要帮忙砌竹笼石,结果没抱动,佯装无事地拍了拍堤坝石墙感叹道:“这堤造得真好啊。” “那是。”陈仁有些得意,“这可是我太爷爷造的,当年世道好,不知道费了多少人力物力造出来这顶好的堤,连圣上都下旨颁奖我太爷筑堤有功。咱们坑头村可被这堤护佑着扛过了这百年风雨呢!” 原来这陈仁家世代为匠,祖宗太爷更是精于水利营造,受当时的合江县县令所聘为督料匠参与筑堤,立下大功一件。 方苟不惊反而笑道:“我知道,陈褚叙,乃成裕年间闻名巴蜀的水利匠师。” “你居然知道?如今鲜少有人知道我太爷名号……””陈仁却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流离失所的苦难青年居然知道这些史料旧闻。 方苟笑着眨眨眼,指了指头顶正堤:“上面有功德碑记载呢,当年与陈先生一起参与筑堤的还有风水堪舆大师郭霈不是?” “是是是!”陈仁恍然大悟,抚掌大笑。 方苟想起那小小一座石碑,风雨难磨功德昭昭,上面铁画银钩地镌刻着八个字—— “永固安澜,利泽千秋。” 得愿如此,此生无憾。 - 固堤完了已是申时,一行人匆匆赶回村里,狼狈得很。 村里的疯汉老张头突然从旮旯里跳出来,摇头晃脑大喊:“天要变了!天要变了!这是凶兆,凶兆啊!”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陈仁赶紧让人捂住老张头的嘴,拉回他平日里窝着的牛棚。 当今圣上最忌玄学之谈,这些年多少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身陷缧绁,相识者也遭连坐受累,诸多禁忌之下告讦纷纷,叫人战战兢兢恐受牵连。 众人心有余悸地环顾四周,脸色惶然又难看。 老张头的话言犹在耳。 有些话他们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自戾太子被废杀的靖安十八年至今的七年间,天灾**迭起,“天谴”二字每每提至嘴边又被强忍下去。 如今汛期来得又早又猛,纵使有一座固若金汤的良堤安澜定波,也躲不过一场伤田害农的涝灾,苦的还是他们这些百姓啊。 沉默了片刻,有人叹道:“要不咱们赶紧收拾行当准备挪窝吧。” 陈仁为一村之首,当要安抚民心:“哎没事,咱们坑头村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也都过来了,抗得住!万一,万一真出了事儿,大伙儿往坡上去就肯定安全!” 陈仁给大伙指了几条路线,讨论一番后便要各自回家。 “你家小子崔铭呢?一整天没见着人,是不是又乱跑出去耍了?赶紧把人喊回来,小心别淹水里了!” 崔实烦躁不堪地朝天啐了一口,扯了嗓子大喊:“崔铭!崔铭!你老子找你咧,快滚回来!再不回来把你屁股打开花喽——” “哟哈哈,别把人吓得更不敢回家了!” “铭小子,来叔家,叔不打你!” 众人对他这狮吼唤儿的日常见怪不怪,玩笑几句后便散了。 方苟也加快脚步也往家里走去。他住在村子外围一座小山的半山腰处,那儿地势略高些,更便于辨这风向云貌,趁这雨还没落下来他得再看看情况。 再看村头田埂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壮实少年身穿蓑衣弯腰站在淹水了的田地里摸索着,干的啥?只听他嘴里高兴地哼着小歌儿:“泥鳅吐泡泡,雨天要到喽!” 原来是在捉泥鳅。 这阵子下雨,田渠里的泥鳅老窜出水面,崔铭看着心痒难耐,趁老爹出门不在,赶紧出来捞上几条回家美食一顿。 “嘿,又上来一条!”崔铭正要把手上头滑不溜秋的泥鳅放到身后田埂的木桶里。 “轰隆隆——” 一声炸雷突然响彻天际,连大地也为之震动,余音未消,一声又起,“轰——” 崔铭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水桶突然倒了,里面的泥鳅滑溜出来在地上弹来弹去。 崔铭“嗨呀”一声,赶紧收拾,却突然觉得双脚又麻又痒,低头一看,脚边的水涌起了一圈圈波纹。 哗哗雨声中还夹杂着闷雷般的轰隆声,崔铭茫然四顾,一道闪电自天际掠过,照亮了远处—— 滔滔洪水自远处奔涌而来,声如雷鸣,凡过之处尽被吞入腹中,草木摧折禾稼没顶。 崔铭浑身发软,扑通一下坐倒在田埂上,裤子阵阵热意,吓得尿裤子了。 “崔铭,赶紧滚回家——” 身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叫,这声把崔铭喊回魂儿,他连滚带爬地回头往村里跑去! “发发发发、发大水了!快逃啊!”崔铭声嘶力竭地吼,“快逃啊——” 风声呼呼,雨声哗哗,他的喊叫在天地间如幽冥呢喃,飘散人间。 “水要来了!快逃啊!爹!爹!舅舅!大伯!陈叔!大伙儿快逃啊!” 村里人终于听到了动静,出门一看,骇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见陈家小子崔铭没命地狂奔而来,洪水翻涌着穷追不舍,已经淹没了村头的田地。 “大水来了!快逃啊!”众人顿时狂叫,乱作一团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四散逃窜。 “爹!救我!救我!”崔铭哭喊着。 崔实目眦欲裂,一下子失了理智,拔腿朝那边跑,嘶吼道:“崔铭,别怕!爹来了!” “不要命了!”陈仁把人拦住,赤红了眼吼他,“救不着了,别把你给搭进去了!” 崔实愣住,身后又传来喊声:“当家的!当家的!” 回头看去,他家婆娘身前抱了刚满周岁的小儿,身后背了五岁女儿,满脸热泪惶恐至极地朝他踉跄奔来。 崔实一瞬间心如刀绞,可水已经涌至村头,他只能闭眼一咬牙回头跑向妻子抱过她后背的女儿,大吼一声:“快跑!都往高处去!” “爹,救我——”崔铭还在哭喊。 崔实携着妻子,梗着脖子不回头地朝最近的山坡发足跑去,热泪夺眶而出,飞落身后。 “爹——” 刚到山腰的方苟似有所感回头看去,浩荡洪水吞没了半个村子,村民们抢在洪水前面疯狂逃命,哭喊嘶吼混成一片。 决堤了?!怎么可能?!今早所看的水量明明还不过缕堤,如何一天时间就淹过缕堤还冲溃了正堤? 方苟不可置信地朝远方眺望,只余浊浪滔天,沃野成泽,长虹卧波不复见。 堤坝真的溃了! 须臾之间,黑云遮天蔽日,惊雷震天,恶雨再度降临,洪水如得神助,凶猛地奔腾不息。 洪水已然淹没整条村子,即将涌到方苟所在的小山前,大多村民已经逃至村子两侧的山坡上险险躲过一劫,也有不少来不及的村民被卷入洪水,随洪流翻涌着向前。 陈仁站在坡上看着洪水中劫数难逃的乡亲,耳边传来崔实肝肠寸断的哭喊。大雨砸落敲碎他的筋骨,陈仁浑身失力地扑通跪倒,捂面嘶吼痛哭。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啊啊啊啊!!” “崔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娘呢?我娘在哪?!爹,快去救娘啊!!我要我娘回来,我要我娘呜呜呜呜……” “没了,全都没了啊——” 方苟回到山腰木屋,二话不说拿起一捆草绳往外跑,屋里有个小女娃,惊惶不已地一声一声叫他哥哥。 “枝儿,待在屋里别出去!”话罢头也不回地冲出屋子。 方苟来到屋外的山崖边,将草绳一端捆在崖边的巨石上,朝崖下投绳,顺着绳子落到山脚崖壁的一处悬垂岩,那里仅容二三人站立,恰好悬于洪流之上。 方苟将草绳另一端朝落水的人掷去,可洪流湍湍,刹那人已随水流走。眼睁睁看着数人错过,方苟双眼滚烫,胸闷难耐。 “狗子哥!狗子哥!救我——” 忽闻一声熟悉的呐喊,方苟刷地循声望去,只见在山崖的不远处,崔铭大半个身子被洪水裹挟着向前涌去,却凭双手极力抱住了扎根在岩壁的山竹,朝他呼救。 “抓住绳子!” 方苟立即朝他掷去草绳,崔铭不敢冒然腾出手来抓。方苟只得反复掷了好几回,终于让崔铭抓住了绳子。 方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崔铭拉上悬垂岩,两人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已然耗尽所有力气。然身后是峭壁,身下是洪流,仍是穷途末路。 大难不死的崔铭趴在岩石上直喘气,一动不敢动:“狗子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呀?” 方苟抬头看离他们五丈高的山腰,镇定道:“爬上去。” 崔铭惊惧万分地摇头,方苟用草绳绑紧崔铭的腰,半蹲下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膀:“上来,我在后面能接住你,别怕。” 崔铭看见他握绳的掌心血肉模糊,吞了口唾沫,不敢再迟疑,颤颤巍巍地踩上方苟的双肩。 方苟咬紧牙关奋力站起,崔铭顿觉那高不可攀的山腰近在咫尺,便一鼓作气拽住绳子,脚蹬岩石,一点一点往上爬。 快要到山腰时,一个小脑袋探出来,原来是方苟的妹妹方枝儿。瞧见崔铭已在崖边,再往下一看,方苟还在崖下,方枝儿急得哇然大哭:“哥哥!哥哥!水!水!” 崔铭心里一跳,忍不住低头看去,只见洪水不知何时已经猛涨许多,巨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方苟所站的那块悬岩,方苟十指扣着石缝扒拉在岩壁上才不被冲走。 “快爬!”方苟喝道。 崔铭回头一咬牙,用尽最后力气蹬了上去,趴在崖边一边喘气一边解下腰间的草绳,转身往方苟抛去:“狗子哥,我拉你上来!” 方苟一把拽住草绳,来不及绑腰上便开始往上爬,一脚刚踩住往上的一块岩石,另一脚还没着落,脚下的悬岩竟被冲塌了! 方苟顿时踩空,整个人掉进了洪流里,被巨浪压下再不见踪影。 “狗子哥!狗子哥!”崔铭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惊吼。旁边的方枝儿放声大哭,哭得人肝肠寸断。 “哥哥!哥哥!” 两人不死心地等,须臾,一个人从洪流中钻了出来—— 方苟仍然死死地拽住草绳,一点点地将自己往上拉。 “太好了狗子哥,我现在就拉你上来!你千万不要松手!”崔铭庆幸地蹦了两蹦,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绳。 然而一个小少年的力气再大,对上滚滚巨浪的奔涌之力亦如蚍蜉撼树,哪怕方苟自己也极力上爬,始终身陷洪流。 一上一下,对峙相争,与天夺命。 “狗子哥,你不要松手,你千万不要松手——” 方苟几近窒息脱力,勉力睁开被洪水浑浊了的双眼,入目的是天地混沌死气弥漫之下,少年双脚扎根悬崖边,肌肉暴起青筋蜿蜒的雄绝身姿如玄武神兵,竭力嘶吼如向天示威。 他恍惚入梦,微微张嘴,无声呢喃。 “千钧,谢公因我含冤而死,众将为我肝脑涂地,我决不独活于世——” 彼时,他手中握着的不是草绳,而是谢千钧温暖宽厚的掌心,落到他脸上的也不是冰冷污浊的洪水,而是滚烫的鲜血。 “君为社稷死则死之,吾辈虽死犹荣。然浮云蔽日豺狼当道,你半生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如今人事已尽,且等天道昭彰。此后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我只求你不再为笼中剪羽鹤。” “阿邈,你好好活着,我谢氏一族,永与你同在。” 惊雷落下万念俱灰,从此天地间再无一人叫他阿邈。 方苟无力地闭上双眼,陷入无尽的绝望。 …… 三天后,雨后初霁晴光大好,然而大地洪水淼淼,庐舍漂没,溺殍随波,人间尽是怆然。 第2章 巡按 清明逢雨,春寒料峭,墙角桃花乱落如红雨,屋檐垂珠帘,灯火添氤氲。 刺史府后门突然传来敲门声,角落偏房的门被打开,窜出一小厮瑟瑟缩缩地往门口飞奔而去。 “小虎哥,是我。”门外有人低声喊门。 开门瞧见身披簑衣的夜香郎候在门外,小厮抱怨道:“方狗子,你可让我好等!” 这雨实在太大,斗笠不管用,夜香郎一抹脸上涔涔雨水:“实在对不住,老孙头腰伤还没好,我一人干两人的活儿,搬别家时耗太久了。 小厮看一眼屋檐瓢泼下来的雨水,啐了一口:“这见鬼的天气!雨下得跟天漏了窟窿眼似的,真要人命哪!” 夜香郎无声叹了一口气。 夜香郎被领进门,把门后廊檐下的马桶一个一个搬到自己的板车上,弄出了些动静。 小厮顿时龇牙咧嘴,狠狠道:“方狗子,你可得轻点声!最近府上来了贵客,就住在西苑,老爷吩咐贵客受不了吵杂,你莫要连累我受罚!” 这里是刺史府上东南角的一处后门,离西苑甚远,什么动静能传得过去?虽这么想,夜香郎还是放轻了动作。 他做小伏低,忙应道:“是是是。” 一提这贵客,小厮声音越发小了,鬼鬼祟祟像做贼,掩嘴道:“京城来的大官儿,巡按使大老爷!这几天府里上上下下都缩着脖子做人呢。” 话闸开了,他便开始絮絮叨叨地抱怨整个刺史府上下为了招呼贵客忙不过来,他这个小厮比平时多做了一倍不止的活儿都快累死了。 夜香郎见他冷雨夜里穿得单薄,瑟缩又憔悴,便让他赶紧回房里歇息。 小厮早就想躲懒了,便叮嘱夜香郎赶紧搬完了帮自己关好门。 夜香郎识相道:“没问题,让小虎哥受累了!” 冷雨凄凄,夜深静谧,偌大的后院就剩残灯几缕。 夜香郎把最后一桶搬上了板车。 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视线清明了许多,夜香郎站在檐下往院落深处望去,微微出神。 - 翌日,大雨已歇,细雨纷纷。屋檐垂轻纱,梧桐挂雨露,晨起鸡鸣早。 刺史府西苑,小厮丫鬟留意屋内动静,听得一声传唤,当即进屋伺候。 刺史府来往官员众多,府中丫鬟小厮也算见过世面,却是头次对人如此战战兢兢小心殷勤。 屋内所住之人乃领敕巡按淮南、江南、山南三道的监察御史谢观澜,乃不过双十的翩翩君子,才貌双绝,偏偏性格冷淡,喜怒无常得让人捉摸不透,着实有些可怕。 洗漱用食后,谢观澜本要出门,突然问了一句:“昨夜谁关了东面这扇窗?” 丫鬟们面面相觑,须臾,一个年纪最小的丫鬟扑通跪下,浑身发颤地哭喊:“是、是奴婢!昨日横风斜雨,奴婢怕窗边案上文书被淋湿,便擅作主张关了窗……奴婢不知,求御史轻饶!” 谢观澜不语,走到书案边打开那扇窗户,只见窗台沾上一点落红,乃不知道从何处飘来的桃花瓣。 将花瓣捻在指间搓磨,谢观澜淡声道:“打湿便打湿了,此后一直开着这窗。” “是,奴婢记得!” - 谢观澜领敕巡按江淮、山南两道,责在纠视刑狱,肃正朝仪,并监查水利及仓廪,因此随行辅官还有司农寺下太仓署署令高易之及工部下都水监丞魏琛。 今日谢观澜便是要和这太仓署署令一起到渝州粮库巡查。 行至苑门外便迎上刚好出门的高易之,高易之先拱手招呼道:“谢御史昨日睡得可好?雨声实在扰眠哪!” “尚可。”谢观澜拱手回礼,“若高署令疲累,不如让马刺史将今夜的宴席取消了罢,如此高署令可早早回屋歇息。” 岂是雨声扰眠,自巡按一行人到渝州刺史府入住,这马向松马刺史便三日两夜地在府行夜宴,昨夜更是请了名动渝州的歌妓前来助兴,高易之与美人享乐半夜,自然疲累。 高易之不知道是否听懂这话里有话,笑呵呵道:“马刺史盛情难却,让我们好生为难。” 小厮得了吩咐,提前在刺史府门外备好马车,一大一小,大的载人,小的载仓簿。 马向松站在大堂外,一身官袍也是正要出门的模样。 “谢御史,高署令,这是要出门了?”马向松道。 高易之道:“是,按计划今日该动身去贵地粮库拜察一番。” “怪这数日大雨绊脚,不巧我今日有公务在身须得去州府,无法陪诸位前去了。” 巡按使行巡查一职,为了避嫌本就不许本地官员参与,只在必要时协助。 谢观澜道:“无妨,使君专心公务,有仓令领路便可。” “好,那我就在府上恭候,令厨房今夜准备好酒好菜犒劳二位。” 谢观澜无声地睨了一眼高易之,高易之一激灵,忙拱手笑道:“使君盛情,然昨夜大雨扰人清梦,高某实在缺眠,今夜想早早歇息呢。” 马向松会意,笑道:“也是,二位今日劳累,是该好好休息。” 两人别过马向松便出了刺史府的门。 “主上,您真的不一同前去吗?”一旁管家忧心忡忡地询问。 “随他们查去,看能查出什么东西来。”马向松负手冷嗤一声,“就算查到,又能如何?” “且看他们有没有命将奏报递出渝州罢。” 话罢,大步流星出门去。 渝州城官设粮仓有三座,常平仓两座义仓一座,均设在渝州城西的谯楼之下,离州府三条街,紧邻坊市外围。 马车一路行过坊市,因连日下雨而冷清的市集今日活泛了不少,行人来往叫卖不绝。 粮仓外有仓兵把守,谢观澜与高易之在粮仓前曝场下马车,由仓令带进去。 “乾一位,稻米五十石一袋,一百二十袋。” “巽四位,黄粟五十石一袋,五十袋。” 仓令在前领路,仓丁清点报数,高易之监察记录,并与渝州上报与太仓署的仓簿核对。 点检期间,谢观澜查看仓内防虫防潮。巴蜀地区潮湿,需得在仓底铺就草木灰隔湿,不然粮食易霉。 “咦?”高易之不知道摸到了什么,手指来回搓磨一番,面露异色。 “如何?”谢观澜走过来查看。 高易之收回手,笑道:“无事,不留神被虫子咬了一口。” 谢观澜的目光落在他身前堆放如山的储粮布囊。须臾,开口道:“米象?那就是粮食受蛀了。来人,开袋验看。” 粮食霉变虫蛀是要追责的,仓令一下就慌了,忙道:“没有米象,只是仓里蚊虫,求御史明察啊!” 谢观澜执意让仓丁开袋。仓丁只好依言割开布囊倒出来一地黄粟,其中夹杂着花椒艾叶,乃是驱虫防蛀所用。 谢观澜掏了一把粟米在手中细看,确实没有米象,又问:“这是去年秋收的粟?” 乾律规定陈粮不得超三年,仓令连连点头:“正是!” “可有曝晒?” “有的有的!” 谢观澜放下手中粟米,向前走去:“继续。” 这便是过关了。高易之拍拍仓令肩膀,示意继续点检。仓令惊魂不定地擦擦冷汗,忙不迭起身领路。 两个时辰过后三仓皆已点检完毕,各仓防虫防潮举措无一缺失,仓簿数目一一核查无误,最后需由巡查人员联署仓簿。 “十日前渝州州府拨了义仓三万石粮食赈济合江赤水古蔺三县,消去此数,其余无误。” 高易之将仓簿递与谢观澜,上面已有各仓仓令、仓丞、仓丁签字于上,只差高易之和谢观澜的名了。 谢观澜接过仓簿,也不看,望着高易之淡声道:“确认无误?” 高易之愣了愣,讷讷点头:“无误。” 谢观澜敛眸垂眼,利落地签了字。 粮仓积尘纳垢,二人弄得风尘仆仆,出来已过午时,打算到坊市中寻一食肆吃一顿迟来的午食。 马车内,谢观澜端坐中间闭目养神,一张脸白玉似的不染尘埃。 高易之也有些昏昏欲睡,正要睡着,突然听得谢观澜道一句:“渝州堤坝就在附近,我们吃过午食便过去看一看。” 高易之顿时清醒,惊道:“巡查水利?可魏丞还没回来——” 谢观澜却斩钉截铁道:“不等他了,我们自行先去。” 见谢观澜去意已决,高易之只好附和。 “听闻渝水在泸州决口,水淹合江、赤水、古蔺三县,魏丞甫一到渝州便自请随赈灾队伍前去合江治水,不知归期是何,巡按确实不能因此一拖再拖了。” 说着,高易之掀帘往外看去,怅然长叹一声:“当下又逢清明雨,就怕渝水再度作乱呀。” 只是高易之没想到,渝水尚没有作乱,犯上作乱的人先来了。 马车在闹市中的同乐食肆前停下,高易之先行下车,在一旁等谢观澜下来。 两辆马车兼数名护卫陪同的阵仗着实有些惹眼,没穿官袍的谢观澜着一袭银灰瑞锦纹窄袖袍,不像个官,倒似个富家公子,衬得高易之如同跟随主子出入的老管家。 细雨如丝,两人懒得撑伞,大步朝食肆走去。然没走两步,一个身影突然从食肆边上旮旯里蹿出,趁护卫反应不及,快准狠地抱住了谢观澜的大腿。 高易之没来得及惊,一瞧见那摸在银袍上的一双黑手,先惶恐了。 只见此人死死抱紧谢观澜的大腿,仰头掷地有声地喊:“公子!这位公子!小人见您眉骨高眼带煞,似孤星入命,今日相逢便是缘,小人愿肝脑涂地为您逆天改命!” 高易之、众护卫:“……” 谢观澜低头,眼眸幽深地看着这人,只见此人双眼一圆瞪,惊叹道:“您眼中的煞气着实厉害!大事不好,如此下去恐怕要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啊!”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高易之指不定要拍拍此人肩膀赞一句神机妙算,然此刻他只能慌张地喝道:“哪来的江湖骗子,斗胆冲撞官身,还不拉下去?!” 护卫反应过来,纷纷上前,不料一只手却抬了起来,示意停下。 谢观澜仍低着头,眼底有晦涩不明的光流转,淡淡地开口:“要如何逆天改命?” 高易之一听,险些跪了。当今圣上严禁谶纬命理之谈,敕令如刀过界者断,上至贵胄下至平民无人敢犯此忌讳—— 谢观澜私下疯也就罢了,怎的还公然聊起这命理之事了?这不是明晃晃地造反么! 同谋者受连坐追责,高易之这边骇然无比,那边的江湖骗子还镇定自若地回应谢观澜:“公子可愿将生辰八字告与小人,让小人为您详卜一卦?” 高易之冷汗直冒,见谢观澜张口真要回答,赶紧上前道:“谢御、公子,不是说午食后还要去堤坝吗?再晚恐怕来不及了。” 谢观澜不看他,只幽幽地看着面前的江湖骗子。片刻后,蓦地勾起嘴角。 那人登时双眼一亮,然只见谢观澜负手身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来人,立锁此獠押后听审。” 护卫得令,立即上前将那人从谢观澜的大腿上扒拉下来。 那人双目炯炯,兀自喊:“公子,小人是真心实意地想救您,您可要明白小人的苦心啊!” 谢观澜上前一步,高易之顿时冷汗直冒,只听谢观澜道:“你姓甚名谁?” 那人声泪俱下地诚恳道:“小人卑贱,名叫方苟。” “何方何苟?” 方苟眨眨眼睛,显然没想到还有这一问,讷讷回道:“方圆的方,狗子的狗。” 谢观澜闻言,笑哼一声。 “困于方寸之地的畜生,这名字倒是适合你。” 话罢,再也不看方苟一眼,径直迈进了食肆。 高易之赶紧跟上,不忘吩咐:“赶紧捆了捂好嘴巴,再让他胡言乱语招摇撞骗,我必让马刺史重重惩罚!” 第3章 粮仓 经此插曲,高易之战战兢兢,一声不敢吭,唯怕谢观澜张口就要跟他提那逆天改命之事。 幸好,谢观澜没再说话。 为避行人,护卫将马车牵到街角少人处,方苟也被草绳团团捆住上身以布团塞嘴,押到墙角旮旯看禁。 随行护卫本有六个,两个随谢观澜二人进食肆护守,剩余四个留守马车。谢观澜二人甫一进去,这留守的护卫便面面相觑暗语几句,随即一个护卫匆匆离去。 方苟看着那护卫离去的方向,微皱眉头,又见那边的小巷口有一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探出来对他挤眉弄眼。 方苟对那人点了点头。 渝州州府,一护卫疾奔进门,通报求见刺史。马向松正在内堂与数人论事,闻言便让护卫进来。 护卫凑到马向松耳边低语,马向松随即紧皱眉头。 “今日便要去看渝水江堤?” 在场众人登时色变。 “使君,莫不是他们真的发现了什么?” 马向松挥退护卫,冷笑一声,泰然自若道:“他们已在仓簿上签字画押,这生死簿一定,哪有回头路可走。就让他们看吧,看完自然乖乖识相。” 食肆中,两人吃完后正要离桌,谢观澜站起来,高易之无意瞥见谢观澜空无一物的腰间,顿生怪异之感。 脑子浆糊似的,走了两步,突然醒觉,高易之惊道:“谢御史,你的传符呢?!” 巡按使出巡地方持传符以辨官身与行职权,归朝需上还传符,这巡按还没完就丢了传符,之后出巡其他州县如何是好?归朝之后又如何是好? 这、这这巡查粮仓时分明还出示了呀,怎么突然丢了呢! 接连冲击让高易之惊惶极了,满脑袋在想朝廷怪罪如何是好,嘴里喃喃:“难不成是路上丢了?可我们一路皆有护卫仓令等人同行,东西丢了不可能没发现……难不成是落在马车上?快,咱们快回马车上找找——” 仓皇之下目光乱飘,高易之看见那银衫上的黑手印,顿住,不可置信地瞪眼。 “难不成、难不成是那个江湖骗子?!” “吁——” 就在此时,楼下大街骤然传来马的嘶鸣声,紧接便是纷杂的惊慌呼喊。 高易之这回倒是反应迅速,疾步走到门口望外一瞧,只见停在街角的马车失控狂奔而去,行人纷纷惊呼避让逃散,街上登时混乱一片。 “我的仓簿!仓簿不可丢!你们赶紧把马车拦下来!要是仓簿没了你们个个都难逃死罪!你们快去!快去呀!” 留守马车的三个护卫其二早在马发狂时便追了上去,高易之一喝,跟随在他身后及看守方苟的护卫也立即飞奔赶去。 这时谢观澜也来到了门口,目光精准地落在盘腿坐于墙角的方苟身上,只见其腾地一下蹦起来,在混乱之中飞快地窜进小巷子里,眨眼间没了踪影。 高易之:“……” 高易之一时头疼欲裂,不知道该让人去拦马车还是追方苟,急得头顶冒烟:“肯定是那人方才趁乱偷走了传符,这可如何是好啊!” 回头一看谢观澜,只见他神色自若地盯着方苟逃蹿的巷子,眼眸深沉不知想些什么。 “不如何。”谢观澜幽幽地走了出去,声音听不出情绪,“丢了便丢了。” 高易之双眼一黑,直喊呜呼哀哉天要亡我也。 不幸中的万幸,载仓簿的马车最后被护卫们追回来了。 可谢观澜的传符没了着落。 偏生本人还不甚在意,简直让高易之无可奈何。他欲派出更多护卫分散去寻那方苟,可丢传符一事不宜声张,高易之不敢贸然行动,只得暗自担惊受怕。 早在朝中为官时便听闻谢观澜脾气古怪的传言,毕竟御史台遍地是怪人,高易之便见惯不怪。 可他哪里知道谢观澜竟能做出堂而皇之犯禁,丢了传符还淡然处之的事呢?这何止是怪,这分明是嫌命长的主儿啊! 一番折腾下来,高易之着实身心俱疲,劝说谢观澜先回刺史府休息,巡查堤坝再另行打算,谢观澜便不再强求。 渝州粮仓,一小厮打扮的男子被仓兵拦在曝场之外。 “我乃巡按谢御史的随侍仆从,谢御史回去后发现佩的扳指没了踪影,特遣小人过来寻摸一番,这是谢御史的传符,恳请诸位行个方便。” 仓兵请了仓令过来一验,果然是谢御史的传符。 “粮仓重地,不可随意乱闯,你且在这里候着,我命仓丁寻一寻。” “自然是好,辛苦各位了。”仆从识趣道。 约莫两柱香时间过后,仓令去而复返,回道:“都寻过了还是没找见。” 小厮欲哭无泪道:“那扳指不显眼,会不会漏看了?烦请再找找。若真的不见了,谢御史要发难的。” 仓令只好又去了。一炷香时间过去,仓令匆匆归来。 “还是没找着!东西怕是丢在外面哪处了,不在粮仓里!” 小厮失魂落魄地叹气:“如此,小人回去禀告谢御史。谢御史明日或许会亲自来一趟,到时又要劳烦各位了。” 什么?要亲自来一趟?! 仓令登时变脸,神色变换几瞬后,忙将走得不远的小厮喊了回来:“我且带你进去亲自寻一番。寻过了还是没有的话,你便请谢御史早早另去他地寻看吧。” “是是是,小的懂得。” “逆天改命?”马向松又听护卫回来传信,嗤笑一声,“谢观澜果真问了?” “是,可惜被那人逃了,不然便可以此罪……” 马向松不屑地摆了摆手,随后又啧啧称奇:“奇也怪也,在我治下此等术士,不,江湖骗子早隐匿不见,如今竟斗胆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知故犯……” “属下派人去问了坊间里耳。”护卫欲言又止,声音低了几分,“此人似乎是合江县来的流民。” “什么?” 因合江县水灾逃难至渝州的流民成千上百,并不少见,但流民若牵扯上监察御史可不是一件正常事! 事有蹊跷,马向松越想越不妥,连手头上的公务也顾不上了,腾地站起疾步往外走:“立即随我回府!” 一路上马向松忐忑不安,归心似箭。马车刚到府门,又有一护卫前来报信。 “此人随合江县的流民一起住在城东堤岸,有人见过他与老孙头曾多次出入刺史府。” 马向松的心高高一悬:“老孙头是谁?” “……是常来刺史府的夜香郎。” “混账!”马向松又惊又怒,再看不出事有蹊跷他也不必当这刺史了,“此人分明有意接近图谋不轨,为何无人警觉!将守门的护卫和小厮统统带来待我好好盘问!” 马向松匆匆回了北苑,手下护卫自刺史府东南角提走守门护卫和小厮共十余人。一炷香后,惊恐呼喊自北苑迭起,连最偏僻的西苑也有所耳闻。 高易之简单吃过夜食后便打算早早上榻歇息,不料又遭此扰。颓然出门,招来丫鬟问道:“府上这是发生何事?” 丫鬟只猜到刺史责罚下人,却不知道事情深浅,摇头道:“许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事遭罚了。” “啊!!!!”突然一声惨唳吓得高易之和丫鬟打了一个冷颤,随后这动静就没了。 高易之心有余悸,回房独坐许久,茶凉天昏,直至丫鬟进门点灯,他才终于有所动作。 刺史府北苑内堂,护卫小心翼翼地敲门,须臾,里面传来马刺史一声“何事”。 “禀使君,高署令求见。” 堂内的马刺史与对面之人相觑一眼,对面之人道:“让他进来。”话罢便起身迈入内堂后的偏室。 护卫得令,将候在苑门外的高易之领进来。经过内堂前院,高易之看见十数个的护卫小厮均受了杖刑躺在地上,嘴里塞布半死不活。 高易之毛骨悚然,再不敢看,低头迈进了内堂。马向松坐在内堂正中,好整以暇地等他。 “下官参见使君。”高易之拱手作揖。 马向松挑了挑眉,有些意外,笑道:“高署令请坐。” 高易之却没动,仍恭敬地躬身站在马向松面前,闻言一脸难色道:“实不相瞒使君,下官此来有一事相求……” “传符丢了?”马向松紧皱眉头,以手抚髯,“怎的如此不小心,这确实是件大事啊!” “正是!没了传符,接下来的巡抚走不成,归朝也无法上还,这可是轻则夺官重则杀头的大罪呀!”高易之欲哭无泪。 “故想请马刺史多派护卫去城中各处寻那叫方苟的贼人。”高易之顿了顿,恳请道:“只求切莫声张。” 马向松沉吟片刻,神色郑重道:“高署令放心,我定会尽力而为。” “如此,感谢使君大恩大德。” 高易之走后,偏室走出一人来,不怒自威地落座于内堂主位。 “合江县流民、巡按御史、刺史府遭窥探、还有传符旁落……桩桩件件连在一起,马刺史还不知这是大难临头之兆吗?” 马向松急道:“要不我立即写奏报弹劾谢观澜丢失传符办事不力,明日就将他下狱……” “蠢材!”那人怒喝一声,眼里冒火似的地瞪他,“我为官多年第一次见有人弹劾御史,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他丢了传符,该是巡按下一程的州府拒接,由朝廷下令判罪,哪里轮得到你来弹劾?在你的治地丢了传符,你亦有办事不力治地不良的同罪!” 马向松的从容全无,扑通一声跪下,颤声喊道:“下官惶恐,求陈公指一条明路啊!” 那人脸色森然,沉声道:“仅此一条——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那我先遣人全城搜捕那叫方狗的。再寻个机会将谢观澜拿下,好好拷问一番。” 那人闭眼,神色厌倦地摆手道:“再有纰漏,大罗神仙亦救不了你。” 东风又送急雨,更声杳杳,不知夜深几许,偌大刺史府唯有残灯映空阶。 东南角门又迎敲门客,新来守门的小厮开门一看,却见一个面生的粗髯汉子。 刺史府北院,门庭重重禁卫森严。有人乘风雨而来,疾步行过回廊,顾不得礼仪推门大步迈入内堂。 “使君,江南道传来通报……” 风萧萧雨飒飒,只余西苑梧桐遮雨幕,幽火寒照夜,孤影映窗扉。 又一夜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第4章 堤坝 清晨,谢观澜和高易之出门巡视堤坝,同行者还有渝州州府的司马周瑞。依旧是一大一小两架马车,三人同坐一辆马车有些逼仄,周瑞便识趣地上了小马车,与都水监的卷宗们默然相伴。 马车自门而出,行了一里后便进了山。渝州城外是错落起伏的山峦,离得最近的一处堤坝须得跨过三座山方可到达。 渝水两岸青山云岫重,山间小雨润如酥,沾衣不见,草色隐隐露。 马车停到一处山脚,一行人须得下车沿石阶而下方能前往堤岸。站在山脚自上而下便能看见堤岸两旁滩涂,搭着一间又一间破落简陋的草房木屋,乃是无法立足于城中的穷苦人所居。 “泸州落难而来的流民也大多居于此处。”周瑞瞟着谢观澜的脸色,“谢御史不必担忧,此处大多人手无缚鸡之力,不会冲撞了各位。” 谢观澜不语。 渝水分流渠道纵横滩涂,水涨漫溢,滩涂泥泞难走,众人鞋袜尽湿狼狈不已,行过贫民窟,招来流民的侧目。 不穿衣服的小娃娃站在水边玩耍,快乐不知忧愁,妇人浣衣男人垂钓,怅然无所求,唯有东流水。 谢观澜等人欲过那三丈宽的小渠,却见河上石桥已然塌毁,只能眼睁睁站在河对岸看着。 “欲要过这河,要往何处走?”护卫上前,朗声问那河边垂钓的汉子。 汉子有些惶然,战战兢兢地指了路,道往西走不到半里,有一座新搭的桥可走。 众人依言而走,果然看见一座木桥架于河上。这木桥看着简单,只用了十根长木桩以榫卯相接交叠而成。两名护卫上桥,竟然走得稳稳当当。高易之甚少见这精巧技艺用来搭桥,来回端详啧啧感叹。 如此,一行人终得过河。没走多久便见不远处堆着数十根新伐的木桩,一个人正蹲在其中敲敲打打。 料想此便是这造桥之人,高易之忍不住朝他走去。 高易之道:“这位匠师,河上木桥是你所搭?” “可不是么,现在也搭着呢,别催别催。”那人正给木桩切削榫头,削完了抬头一看,却见谢观澜一行人站于面前,护卫神情严峻地盯着他。 这人竟然是昨日的方苟! “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来人哪,快把他拿下!”高易之大喊一声,护卫应声冲上前,三两下将眼前的流痞擒住了。 “官人!官人!这是要做甚,小人是无辜的呀!”方苟挣扎不已。 “你还敢狡辩?速速将传——将不属于你的东西交出来!来人,搜身!” 方苟求饶道:“各位官人冤枉啊!我、我可没有拿什么东西啊!” 护卫给他搜身,险些剥干净了衣衫却一无所获。 “你你你、不知死活——”高易之气急,又不能声张,便咬牙切齿道:“绑好了,押后听审!” 于是方苟再一次被捆成了粽子模样。 周瑞朝护卫使了眼色,护卫押着方苟上前对谢观澜道:“便由卑职将此犯押回州府审讯,势必会给谢御史一个交代。” 不料谢观澜道:“他拿的是我的东西,当由我来审。” 护卫一时有些愣,周瑞赶紧道:“可谢御史尚要巡视堤坝,带着此犯恐怕——” 还没说完,只见谢观澜牵住了捆住方苟的草绳,兀自道:“多说无益,走吧。” 周瑞别无他法,只好暗自遣人回去通报。 一行人上了堤岸,往堤坝走去。两岸种满柳树,枝条荡漾剪裁春风,露水如珠落满青土。 他们所身处的乃是渝水进渝州地界的第一道堤坝,为前朝所留,造势宏大,据卷宗记载当年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筑就而成。后世又经多次修缮,最近一次便是三年前由现任渝州刺史马向松督办的工程。 都水监丞不在,巡查一事只能由谢观澜独自主持。谢观澜按照都水监卷宗所记,先去看水则碑,渝水水势虽猛,但碑上所示的水位尚在正常范围。 记过水位,又命人丈量了堤坝高度回报后,一行人继续走。 谢观澜牵着草绳走在最前,被牵着的方苟被逼无奈只能随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竟比高易之和周瑞离他都要近。 忽闻谢观澜开口道:“尚在汛期,水患未消,为何不搬去更安全的地方?” 静默了一会儿,方苟才醒悟这是问他的话,赶紧道:“落难异乡,能有一处暂避风雨已经天大的恩德了,不敢奢求太多。” 谢观澜侧头看他,脸上露出质疑的神色。 方苟自知这番言语太过单薄,无异于白说,立马掏心掏肺地改口道:“实不相瞒,小人正想跑路来着,这不是瞧着巡按老爷们来了嘛,小人小命得保全靠老爷们的辛苦功劳,小人无以为报,只能祈求菩萨降下无量功德好让官人飞升成仙!” 高易之、周瑞:“……” 两人俱是五雷轰顶之象,如旁听了一场谋逆大案,下意识要喊人来剿了这逆贼,随即又反应过来此一人已被逮捕,另一人且是自己上级领官,登时忍住了。 憋闷至极,两人只能默契地落后几步,离这两人远些,默念一切与我无关。 一行人上了堤坝,站在堤坝边沿,脚下便是那澎湃湍急的渝水。谢观澜颔首,眸色深沉地盯着那洪流,许久不动。 方苟也只能跟着他站在堤坝边沿,被洪流溅起的水花喷了满脸。周瑞和高易之有所顾忌,站在后面三四步之遥。 “谢御史?”高易之见他一动不动,不禁出声问。 谢御史整个人跟入定了似的,充耳不闻。 高易之和周瑞面面相觑,方苟亦狐疑地探头打量他。 “你说,跳下去会如何?” 方苟吓了一跳,下意识回道:“会死呗,还能如何?” 说完猛地一震,方苟立即意识到僭越,赶紧低头,用余光偷瞟谢观澜的脸色。 只见他勾起了嘴角,露出不甚明显的笑意,暗沉无波的眼里倒影着奔腾的洪流。 他道:“很好。” 方苟彻底愣神了,他说什么?很好??什么很好??? 谢观澜欣赏了一番渝水,转身继续走,弄得身后一众人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此堤过后,每隔一里地便有一小坝,一行人沿着堤岸一直走去,逐一检看。最后来到码头,见上百艘船只泊岸随洪流起伏,再抬头远望,渝州城西门的城墙已露边角。 “此处还有其他水利?” 周瑞道:“附近没有了,城中有桥梁五座,南门出城还有一道堰堤,两处堰湖。” “这些另行安排。”谢观澜翻看卷宗,见一处已几年未有新记载,“望津堰在何处?” “此乃渝水在渝州泸州接壤之地的一处分水闸,因渠道淤塞严重而年久失修,已停用多年。” “既如此,天色不早,我们回府罢。”高易之面露喜色,渝州山地崎岖,这一路走得他双腿酸痛。 护卫将马车驭来,一行人各自上了马车,落下个方苟在马车边上傻站着。 一只修长清瘦的手突然从窗格伸出,将那草绳牵在手上,随后谢观澜的声音响起:“走吧。” 车轮吱呀作响,一路向前,方苟被那绳拉着,只能跟在马车边上跑。 周瑞在后面的小马车探出头来看,神色微妙,忍不住对驾车的护卫道:“你看这……像不像在遛一条狗?” 护卫小声道:“他果真叫方狗。” 周瑞不由得笑出声,摇着头缩了回去,感叹道:“据说京城中酷吏之风盛行,果然名不虚传。” 谢观澜手里握着那根草绳,垂眼入神。 山路崎岖,泥地湿滑,哪怕护卫已放慢了速度,那马终究是马,跑着如何都比人快。 高易之将窗格拉开一条小缝,往外一看,那方苟跟在马后跑,喘个不停,脸白如纸。 高易之唏嘘,觑谢观澜的神色,试探道:“谢御史……可觉得这马车有些颠簸了?” 谢观澜依旧闭目:“不觉。” 高易之只能闭嘴,屁股不自觉挪远了些许。这谢御史冷酷如冰,忒瘆人。 幸而离城门只剩半座山的距离,三炷香过去,马车便要进城。城中行人众多,州府明令禁止马车急行。 然而一难刚过,又天降一难。一行人刚进城门便天色突变,狂风大作,眨眼间雨势变大,哗然落下。 街上的百姓纷纷到屋檐或篷下避雨,摊贩们慌忙收拾,很快也躲雨去了。 护卫们早有准备,纷纷披上簑衣和竹帽,继续驭车。霎时间,只剩一个方苟被大雨劈头盖脸地淋着。 马车行过一条又一条街,护卫森然,车上人俨然官家,方苟便是被游街示众的罪犯,受街上的百姓侧目指点。 高易之推开窗格,语重心长道:“你还是赶紧将传符交出来吧,不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呀。” 方苟被雨淋得头昏脑胀,勉强半着睁眼,闻言抬头,看见侧坐窗边的高易之与闭目不语的谢观澜。 方苟抖着嘴唇倔强道:“官人冤枉,小人真的没拿那传什么符什么。” “不识好歹!”高易之冷哼一声,砰地合上了窗格。 至刺史府,谢观澜下车,接过小厮为他撑的一把红伞。 护卫押着方苟,正要转身离去,却被谢观澜叫住了。 “押去西苑,我来审。” 周瑞为难道:“于本城作案的犯人理应交由州府审讯判罚……” “周司马难道不知监察御史领敕巡按,可有纠视刑狱审录冤枉这一权?”伞下的谢观澜被映得脸色绯红,眼神却凉薄如水地瞥了他一眼。 周瑞不敢再多言,眼睁睁地看着谢观澜带着方苟进了刺史府的大门。 第5章 识破 护卫押着方苟跟在谢观澜身后,往西苑走去。 一路上遇到不少小厮丫鬟,惊奇地看着方苟,那不是最近新来刺史府的夜香郎吗? 到了西苑门口,谢观澜将护卫遣走,高易之摸不透他意欲何为,临行前只郑重叮嘱一句:“请谢御史务必找回传符。” 谢观澜点头,牵着绳子将方苟拉进了西苑。房门外有丫鬟候着,见他衣衫半湿鞋履沾泥,便要去准备热水沐浴,却听得他道一句:“不用沐浴了,打盆热水洗洗脚即可。还有,给他解绑了罢。” 丫鬟应声去打水,还给方苟解开了绳子。 谢观澜进了房,留方苟一人呆站在门口,傻愣愣地看着谢观澜脱下一身湿衣,露出猿臂蜂腰,又穿上一件白色里衣,一边系带一边走到堂中坐下。 他看着方苟,抬了抬下颌:“进来,关门。” 方苟像是突然回过神,跨进房关上门后却二话不说跪下来以头触地,哆哆嗦嗦地喊:“小的冒犯了御史罪该万死,求御史饶了小人!” “何处冒犯?” “……小人、小人一身污秽脏了御史您的眼!” 谢观澜端详了一下眼前跪趴在地的人,褐色粗布衣被淋透了变成黑色,雨水渗出来在身边汇成了一滩水渍,整个人活像个河里捞出来的水鬼,确实晦气。 谢观澜蹙起眉头。 恰逢外面敲门,谢观澜应了一声,两个丫鬟入房,一个贴心地为谢观澜斟茶,一个将一盆热水端到谢观澜脚边,蹲下要为其除靴洗脚。 谢观澜对丫鬟道:“出去罢。” 扫了一眼方苟,又道:“你来。” 方苟傻眼了,丫鬟面面相觑,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看那夜香郎的呆傻模样哪像是个能伺候得舒服仔细的人,别到时得罪了御史还把她们给连累了。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观澜冷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赶人走还是催人来,反正丫鬟们听见了吓得赶紧欠身快步出了房间,也不敢走远,关了门就守在门口等候差遣。 倒是那夜香郎,还傻傻地跪在那里。 “你要等水凉了才肯过来?” 水凉不凉不知道,可谢观澜的声音凉透了,方苟终于回过神来,膝行来到谢观澜跟前,抬起他的脚要为他除靴。 谢观澜身材高挑,双腿修长似鹤立,看着也没脏到哪里去。方苟将他的鞋袜脱下,随后捧起一只脚往水里浸去—— 难怪丫鬟们恐他伺候得不仔细,他连水温也不试就直接让脚下水,脚趾刚一碰水,谢观澜就猛然一挣,一脚踢翻了铜盆! 水哗地一声全泼到了方苟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浑身湿透冷得发僵的缘故,方苟没觉得烫,只觉得大事不妙,立即以头抢地大喊:“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预想中的滔天怒火没有降临,谢观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既然不想伺候洗脚,那就伺候点别的吧。” 方苟:? 方苟一头雾水,正疑惑着谢观澜要做什么,余光只见他起身赤脚往门口走去,推开了半扇门。 “我又想沐浴了,去准备吧。” 丫鬟:“……” 丫鬟赶紧碎步走开,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跪在房中央的方苟,眼珠子滴溜溜转。 直到丫鬟鱼贯而入,片刻就将浴桶盛满热水后离去,方苟还是战战兢兢地跪趴在那里不敢动弹。 而谢观澜坐在堂上没有动静,方苟偷偷觑他,不料一抬眼就对上谢观澜凉凉的目光,心里顿时拔凉,赶紧把头缩回去。 “脱了衣服进去吧。” 方苟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敢动弹。 “你想穿着这一身衣衫在我面前晃到什么时候?”谢观澜的声音森然。 方苟刷地抬头,撞上谢观澜的眼。 不曾想谢观澜一瞬间变了脸,勾着嘴角上下打量了方苟一番。 随后,语出惊人:“难不成,你想与我共浴?” 方苟:? 没等方苟再一次以头抢地自证清白,谢观澜便冷哼了一声:“未免太占我便宜。” 方苟:“……” 谢观澜低头端起一盏茶,拨动茶盖,没听到动静便抬眼轻飘飘地扫过来。 “还不进去?莫非是要等我亲手替你解脱衣衫抱你进去?” 观他神色不像开玩笑,方苟打了个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向浴桶,三两下将外衣剥了,然后沉进水里。 内室昏暗,唯有烛火摇曳,方苟盯着分隔内外的屏风,如临大敌。然而泡在热水里实在太舒服,不到片刻就叫他放松了警惕,忍不住轻轻喟叹了一声。 漾漾水声中,方苟似乎听到了一声哼笑,随后一道暗影极快地在屏风上掠过。 方苟吓了一跳,刷地转身去看四周,然而房内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约莫动静太大,谢观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怎么,撞鬼了?” 方苟镇定道:“小人莽撞,不慎被一只蝇虫吓到了。” 谢观澜又笑了一声,方苟还在等他说什么,一阵风突然袭来,烛光顿时摇曳,暗影重重。 一只手突然从脑后伸来,在浴桶里舀起了半掌水。 方苟吓得猛然一转身,水声哗啦作响。只见原本在堂外取笑他的人,此时此刻竟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水从指间流下,方苟仍惊疑不定,刹那之间面前的谢观澜又化作了黑影,随风一闪—— 下一刻,有尚且温热的水滴落在方苟的肩膀上。 方苟扭头一看,谢观澜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一手执袖,一手轻拨水花,对他露出晦暗不明的笑。 方苟险些两眼一翻晕乎过去。 他想他真的撞见鬼了。 方苟是真的没想到谢观澜一个文官居然能有这般出神入化的功夫。 “小人已经沐浴好了,这就出来,绝不敢碍御史的眼!”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方苟立即爬起,却被谢观澜一手按住肩膀,如千斤重鼎压下,随后谢观澜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是我疏忽,忘了贴身伺候,让您被一只小小蝇虫吓到,我在这里跟您赔不是。” 方苟悚然发颤,不敢看谢观澜。 肩膀上的那只手蓦地转向了他的脖子,不轻不重地一把扼住,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观澜的神色阴鸷得骇人,唇齿开合间仿若有蛇信吐露:“恳请太子殿下,恕罪。” 方苟此时此刻恨不得真的晕死过去,被滚滚天雷劈中也不过如此了。 他本想招摇撞骗,岂知遇上了真大神! “太太太、太子殿下在何处?!”方苟扭头四处张望,“小人有幸得见太子殿下真容,真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 扼住他咽喉的手微微用力,谢观澜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如同睥睨蝼蚁:“多年不见,你装模作样的本事又更上一层楼了。” 方苟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微微胀红,瞳孔紧缩,假意笑了笑:“小人真心实意,全都是掏心掏肺所言。” 谢观澜冷嗤。 “如此,便将传符交出来。” 方苟眨眨眼:“那是什么?小人不知。” “想看的都看了罢,怎么,利用完便不顾我死活了?果然卸磨杀驴才是你一贯的做派。” 方苟炯炯地望着他,一脸无辜。 “就像当年的谢家一样——”谢观澜唇舌如刀,步步紧逼,观方苟的反应。 然而方苟回应他的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浴桶也被震得溅出零星水花,谢观澜闪身避开,脸色冰冷地拂袖而去:“出来!” 方苟一手抓过架上的中衣,迈出浴桶将自己裹住。中衣是谢观澜的,穿在方苟身上空空荡荡的不成体统。 “谢御史,酉时已过半,是否要传膳?”恰逢丫鬟在门外柔声问。 “传。” 片刻,方苟不情不愿地从内室走出,远远地站在墙角不吭一声。谢观澜也一改咄咄逼人的作态,坐在案前翻看都水监的卷宗。 方苟偷偷觑他,只见他看着卷宗一处,久不翻页,眼睛微眯,神情变得高深莫测。 门外适时响起敲门声,是丫鬟送膳来了。得谢观澜允许后,两个丫鬟进屋,一人持食盒,一人端美酒,很快就布好了一桌菜。 “奴婢得主上吩咐,给谢御史送来一壶西域葡萄酿,望谢御史品鉴。” 谢观澜回了神,放下卷宗,朝这边走来。 丫鬟站在桌边不动,要为谢观澜侍酒奉菜,举手投足间衣袂送香风。 丫鬟轻笑道:“这是粟特商队带来的上好葡萄酿,听管家说一斗值一金呢,谢御史可得好好尝尝。” 谢观澜却看向方苟,下颌一抬:“过来。” 丫鬟转头一看才发现角落里的方苟,顿时吓了一跳。 怎的这个人还在房中?丫鬟细瞧,才发现他穿在身上的竟然还是谢观澜的中衣。 丫鬟顿时神色古怪地偷觑了一眼谢观澜,谢观澜敏锐地回望,又把丫鬟吓得忙低头。 让美人大惊失色实在是罪过,然方苟这回相当狗腿地上前,接过丫鬟手中的酒壶,殷勤地为谢观澜满上一杯。 “好香的酒!” 方苟又殷勤地替谢观澜布菜。 谢观澜:“……” 见谢观澜握箸不动,方苟眨眨眼:“怎的不动筷呀?” 顿了顿,自觉上道地补一句:“要小人喂您吗?” 丫鬟:“……” 丫鬟的神色更古怪了,偷摸着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苟。方苟背后没长眼,自然不知,兀自狗腿,谢观澜冷着脸挥退丫鬟。 “这道红虬脯看着不错,御史吃一口。”方苟给谢观澜夹了一块。 谢观澜道:“你懂的倒是不少。” 方苟顿时回过神来,握箸的手猛地一抖,然后又听见谢观澜继续道:“产自高昌的葡萄酿,自然是香。” 谢观澜吃下那块红虬脯,又喝了一口葡萄酿。方苟恍若不知,若无其事地提壶倒酒:“难怪这么香呢!” 谢观澜道:“那鹿舌看着不错。” 方苟眨眨眼,懵然。 谢观澜放下双箸。 方苟顿时福至心灵,夹一块鹿舌放进谢观澜的碗中,笑意盈盈道:“御史还想吃什么?” 谢观澜不语,细嚼慢咽地吃着那块鹿舌。吃着吃着,突然脑袋一垂,咚地一下磕在了桌上。 “御使还想吃什么?”方苟轻轻推他,“……御使?” 谢观澜趴在桌上,竟是人事不省了。 一杯酒的威力自然不至于,可酒里掺了惊折梦,此乃方苟特别调制的安神散,沉睡一夜不是问题。 为防丫鬟进门发现端倪,方苟费了老大劲将谢观澜扛回床上盖被躺好。 “庚……戌……辰……”方苟忽闻谢观澜断断续续的梦呓。 “什么?” 方苟凑近耐心地听,只闻得他低声喃喃道:“庚申……丙戌甲午……戊辰……” ——这是一个生辰八字。 不用算,方苟已然色变,细细地端详谢观澜,分明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记忆里却了无痕迹。 “谢……” 一个猜测涌上心头,他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一时间心绪翻涌。 可没有再多的时间任他胡思乱想。方苟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转身出去招来一个小厮进屋收拾残羹,片刻,屋内传来哐当两声,又过须臾,小厮低头走了出来。 第6章 被擒 如今正是晚膳时分,方苟混进厨房,看接连的下人送膳去府中各苑,始终等不到北苑的送膳。恰逢大厨要使唤人:“来人,将这盅白龙臛送去棠花院。” 棠花院是刺史夫人所居,乃离北苑最近的一处居所。 方苟咬牙,应声上前,将那盅鳜鱼汤接过离开了厨房。 棠花院的院门紧邻北苑门口,垂丝海棠醉卧廊檐,朵朵娇花垂挂玉露,粉白交染七分春。可惜方苟一路低头疾走,并无闲情去赏这满园春色。 刺史夫人信佛喜静,故而院中并无多少下人。岂知方苟刚进门口,一小丫鬟随香风而来,喜道:“呀,夫人的白龙臛终于来了。” “是。”方苟低着头,将鱼汤呈上。 岂知那丫鬟却心细如发,接过鱼汤,狐疑打量方苟:“你是新来的小厮?怎么没见过你?” “是的姐姐,小人昨日刚进府。若无事,小人便回厨房交差了。”方苟转身欲走。 “且慢,送膳下人需得署膳簿,你的膳簿呢?” “小的忘在厨房了,现在就回去取……” 丫鬟却伸手将他拦住,提着灯凑近一照:“大胆!你是——狗子哥?” “望春,汤可是来了?快送进来。”刺史夫人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望春应了一声刺史夫人,忐忑地回望方苟,低声急道:“狗子哥!你怎的在这儿?听下人们说你得罪了谢御史,怎会这样呀!” “一场误会,谢御史已经饶过我了。” “那你怎的、怎的在府上厨房做起事了?”望春惊疑不定,犹豫道,“你不是跟着爷爷给府上倒夜……” “望春,望春!”刺史夫人在屋内喊了几声。 “卖身进府是我命苦,一言难尽。”方苟镇定道,“我回厨房拿膳簿,你且快些送汤给夫人去吧。” 望春只得匆匆转身回屋去了。 方苟终得脱身,吁了一口气,小心地环顾四周,随后极快地蹿进了屋子与院墙之间的窄巷角落。此处阴暗潮湿,是个好的藏身之处。 棠花院与北苑仅有一墙之隔,方苟将一丛掩着漏窗的垂丝海棠扒拉开些许,透过一个小洞窥见此时的北苑前院守卫森严,十步一人,此些人虽着下人布衣,却身形挺拔孔武,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没看多久,方苟看见周瑞从内堂走出,匆匆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已黑,烛火绰绰。该是换防的时辰到了,这些护卫开始走动,在苑内巡逻。 眼看离得最近的几个护卫走远了,方苟赶紧翻墙跳入北苑的树丛之中,再趁机混进巡逻的路线,淡定自若地跟着这些护卫开始巡逻起来。 他跟随的这列护卫最后在内堂东面的外围停下,分散开来,再次按十步一人排列。 屋内人影憧憧,有数人来回走动。方苟耐心等到月上中天时分,再次换防。这次他来到了窗棂跟前位置,已然能模糊听见屋内的谈话声。 他不自觉地挨近窗棂。 “关鸿自昶京出发,经江南道而来有三条路,水路因水势湍急已断,只剩两条陆路可走。一是经柘山,自北门进城。二经鹫灵山,从东门进城。”马向松的声音响起,“随行士兵只有一千人,我们可调兵三千分别于柘山、鹫灵山两地埋伏,一举拿下。” 调兵埋伏? 方苟的心高高悬起。 一把声音沉沉道:“虽领兵一千,却仍不可小觑关鸿此人。他为昶京十二卫将军之一,当年深受武安侯重用,乃文韬武略兼具之材。虽如今被褫夺兵权,成了没牙的老虎任人拿捏,但也总比一个区区八品的监察御史厉害得多。” “是是是,下官莽撞了。”马向松语气恭谨回应。 “如今关鸿领巡按使一职主在护送赈济灾粮至泸州,只是途径渝州,并不会久留。渝州事宜,他尚无权插手。况且他一无所知,我们无需草木皆兵。所谓谋定而后动,知之而有得,万事皆有法,不可乱也。我们首先要做的,便是严防谢观澜告密。至于关鸿,我们且让他安然进城,有所松懈,一旦事变,我们再就近截杀也不迟。关鸿一倒,他手下士兵何足挂齿。” 有另外一把声音插进来,称叹不已:“擒贼先擒王,正是此道理!如此一来,我们便不必铤而走险了,陈公实在英明!” “马刺史,解决谢观澜,便是你目前首先要做的了。” 马向松回道:“是,陈公放心交与下官便是!” “你亦不必太过束手束脚,我已陈兵三千于鹫灵山,若危急可立即鱼书传令,遣军解围,你且大胆放心地做吧。只是谨记,切莫再像之前那般大意了。” 鹫灵山…… 鹫灵山于城东外的官道上,沿此官道可至黔州! 另外一把声音突然道:“那厮这两天不正巡查水利么?正好趁此机会,让他做那水里的孤魂野鬼——” 方苟突地一悚,察觉到一阵危险的气息倏然贴近,想回头却是来不及,一只手掌已竖劈下来! 颈上一阵剧痛,方苟双眼一黑便昏了过去。 - “这人就是那方狗?” “据见过他的护卫辨认,便是此人。” 眼前朦胧不清,意识渐渐回笼,谈话声杂乱无章地传入方苟的耳中,扰得他头昏脑胀,眉头紧皱。 谁在说话? 方狗……是谁? “好哇,果然图谋不轨,不枉我特地设了这一局引他上钩。” 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三人映于眼前。方苟猛地一震,完全清醒了过来。 眼前这三人,其中一个便是渝州刺史马向松,此时他正一脸自得地抚着髯,朝自己笑得凶狠狰狞。 站在三人之中,一身形彪悍目光如炬的男子冷笑道:“小小蝼蚁,也敢闯天入地,简直不知死活。” 方苟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坑牢之中,除了脚镣一块千斤石再无其余束缚,而那三人站于高台俯视着他。 最后一个其貌不扬的瘦弱男子斥道:“方苟,谢观澜让你做了什么?” 方苟一脸茫然:“谢观澜是谁?” 那瘦弱男子怒道:“你还敢狡辩?!你在坊市与谢观澜早有勾结,今日谢观澜又于众目睽睽之下押你进府,你们分明狼狈为奸!” “原来是谢御史!”方苟恍然大悟,忙跪下求饶,“小人不小心得罪了谢御史,求各位官人恕罪!” 那彪悍男子道:“死到临头还在装傻充愣,对付这小小蝼蚁何必浪费时间。马刺史,你尽快处置了罢。”说完,便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 马向松与瘦弱男子转身恭送。 马向松对方苟道:“说说看,谢观澜让你做了什么?” “谢御史……谢御史让小人给他洗脚、伺候酒菜。”方苟卑微地垂头,又窘瑟又扭捏地说着,“还想小人陪床!求使君明鉴!” 马向松、齐潭:“……” “你再胡搅蛮缠!”马向松怒喝一声,“谢观澜的传符是你拿了吧?你拿了之后去做甚?你为何要借夜香郎身份探查刺史府?快说!” “小人真的没有拿谢御史的东西啊!传符是何物,小人尚且不知,如何能偷拿?” 方苟兀自求饶:“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使君饶了小人吧!” 马向松也失了耐性,转头对那瘦弱男子道:“齐別驾,接下来交给你了。”说罢冷冷拂袖而去。 原来这瘦弱男子是渝州府的别驾齐潭。齐潭应下,回头便使唤守牢门的护卫。 “放水!”齐潭恶狠狠地盯着方苟,“看你能嘴硬到何时!” 原来于方苟正前方的墙壁上有一个闸口。护卫按下机关后,那闸口敞开,水流便猛地冲出。 方苟被那水流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想逃,却动弹不得。目光落在脚踝上镣的那一块千斤石上,顿时明了。 这竟是一个水牢! 头顶传来齐潭阴险的笑声:“困于水牢者毫发无伤,只作溺毙之状,过后往河里一丢便是一具无人认领的溺殍,这死法甚是适合汝此等猪狗。” “你就在此好好琢磨,到底要与我说些什么吧!坦白从宽,我说不准大发慈悲还能饶你一命。”齐潭冷笑连连,“若是还执迷不悟,便别怪我冷酷无情了。” 话罢,也转身离去,只留两个护卫看守。 方苟看着那水流不断的闸口,脑海中浮现出渝州决口洪浪滔天之景。 渝州刺史马向松、别驾齐潭……如此看来,渝州上下官员沆瀣一气。 至于第三人—— 陈兵黔州道上,官压渝州刺史,除了黔州大都督陈玄康以外还能有谁。 - 谢观澜是被一声惨叫惊醒的。 叫声入耳,如勾弦一铮鸣,谢观澜霍地睁开双眼,翻身坐起! 只见一个穿着里衣的小厮惊惶不已地瘫坐在床边地上,又惨叫一声。 “谢谢谢、谢御史,小人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小厮抖若筛糠,跪地求饶,“小人一醒来就躺在此处了!小人什么都不知道,求御史饶命!” 屋外丫鬟被这动静引来,推门一看,怔在原地。随之而来的居然还有高易之,只见他衣冠整齐俨然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这、这是发生了什么?” 高易之所见便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厮躺在了谢观澜榻下,而谢观澜虽衣衫整齐却浑身散发出一阵餍足的慵懒之息。 高易之:“……” 高易之顿时后悔见丫鬟如此慌张便冒失跟了进来。 “无事。”谢观澜低头对那小厮道,“你出去。” 小厮感激涕零地出去了。 “高署令如何在我房中?”谢观澜起身,走到桌边坐下,倒一杯冷茶喝了。 丫鬟有眼色地出去准备盥洗之物,高署令便道:“我正好要来寻你,昨日不是说好今晨要去城南看堤吗?” “什么时辰了?” 丫鬟端盆进门,柔声回道:“已是卯时三刻。” 谢观澜淡淡“嗯”了一声。 高易之环顾房间一周,不见方苟,便低声问:“谢御史可拿回传符了?” 谢观澜不语。 高易之急了:“难道真不是他拿的传符?他现在人呢?何处去了?” 未等谢观澜说话,高易之突然想通,面红耳赤地斥道:“难不成?难不成——**熏心哪!谢御史你怎可这般糊涂呀!那方苟看着确是有几分小姿色,却不过乡野花草,你何至于为他顾此失彼呢!” 谢观澜:“……” 高易之急得于房中乱转,喃喃道:“我也是失策呀,怎的没想到这美人计居然还能用到男子身上呢?哎呀,早知不该将他交与你,悔不当初啊!” 谢观澜冷声打断了他:“高署令且出去等我一盏茶时间,我洗漱过后便与你出门前往城南。” 高易之还要再絮叨,却被谢观澜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耸肩耷眉地出去了。 第7章 离间 谢观澜正走出北苑,却见高易之捂着脑袋疾步往回走,一旁小厮和丫鬟紧紧跟随。 一见谢观澜,高易之便唉声叹气,直呼:“晦气!我本想着到马车上等你,不料刚出门——就被砸了脑袋!” 高易之松手,只见额头一处破皮渗血。 “再瞧砸我的是什么?你猜猜看!” 高易之摊开另外一只手掌,恼怒不已:“竟然是个千千!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顽童居然敢在刺史府门前打千千!” 一说曹操曹操便到,这时护卫正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匆匆来到。 “高署令,我们在侧门发现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子!” “肯定就是你!”高易之道,“你这不知死活的小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是刺史府!敢在刺史府门前撒野是嫌命长了吗?幸好被砸的是我,若是别的官人,你此刻便要掉脑袋了!” 少年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又白又亮,不服气地瞪着高易之,辩道:“是千千要砸的你,又不是我,关我什么事!” 高易之登时瞪大了眼睛,“嗨呀”一声,也顾不得脑袋上的伤了,叉着腰端详这不知死活的少年,不可置信道:“你居然还敢强词夺理?真真没天理了!我可得替你爹娘好好教训你一番!” “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是我砸的你?你们无凭无据,胡乱冤枉好人!”少年双眼赤红,愈发愤怒:“你们这些狗官草菅人命!” 高易之只觉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终于明了百姓在堂下直呼冤枉的委屈,指着少年的手都颤抖了。 “你你你、你简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刁民!刁民!” 少年兀自死死地瞪着他。 谢观澜道:“高署令,你头上还有伤,先行回去处理吧。” 高易之这才觉起脑袋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指着少年责备:“我伤成这样儿尚且没你这么大脾气!什么仇什么怨呀!” 话罢,带着小厮和丫鬟匆匆赶回居所上药包扎,余下谢观澜、护卫与这少年。 少年转而瞪着谢观澜,咬牙切齿道:“你要做什么?要杀要剐随便你!” 谢观澜不语,示意护卫押着少年跟上。一行人径直出了刺史府大门,谢观澜让护卫将少年丢进了马车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少年狼狈地瘫坐在车里,简直无法理解眼前这人,怯意后知后觉地上来了。 谢观澜的神情阴郁得骇人,微挑的眼角尖利得有些邪气。 他垂着眼,抬手一下一下地抚着马鬃。须臾,抬头看少年:“那日在坊市为方苟惊马的人就是你?” 少年的心咯噔一跳,脸色煞白,耳边又传来谢观澜幽幽的声音:“是死是活,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少年来不及说话,只见谢观澜一收手,那马倏然仰头嘶鸣一声,随即如离弦之箭般横冲直撞而去! “啊———” - 水牢水流不止,流了半夜,已然淹至方苟的脖颈。方苟只觉得胸口闷痛,呼吸困难,熬了半夜,已是昏昏沉沉气若游丝。 依稀有人声响起:“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方苟勉力抬头一看,果然是齐潭。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罢。”齐潭双手交叠探入袖中,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速速交代,谢观澜究竟意欲何为?” 方苟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 齐潭摇头叹息:“何必如此死忠呢?据闻谢观澜此人冷血无情,你为他肝脑涂地,不见得他会对你感恩戴德。良禽择木而栖,你不如投了我们,马刺史位高权重,可保你荣华富贵一生。” 方苟的瞳孔晃了晃,有些动摇之色。 见状,齐潭继续利诱道:“再说,谢观澜那厮如今在我们的地盘里,必死无疑,不过早晚罢了。无论他查到了什么,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势必高枕无忧。一个必死之人,如何值得你牺牲呢?你若将他的奸计和盘托出好让我们防备更周全,事成后我们必重重有赏!如此说来,咱们渝州泉安县县衙正好缺了个主簿,我可举荐你去……” 方苟双眼顿时发亮,急切地开口:“谢观澜、谢观澜他——” 齐潭喜笑颜开:“你且慢慢说。” “他让我送一封信。”方苟道,“和他的传符一起,送去黔州州府。” 黔州? 齐潭一惊:“信上说了什么?” “我不识字,不晓得。”方苟茫然地摇头,“只记得信上有个‘求’字……” 求什么? 齐潭顿时思绪翻飞,瞳孔震颤。 抑或是—— 救?! 齐潭倒抽一口冷气,再看方苟,只见他确实浑浑噩噩难以道个明白。 “继续放水!”齐潭神情狠戾地吩咐护卫,“待入夜之后便丢进永安河中,做得干净些!” “是!” 方苟目眦欲裂,大喊:“齐别驾,您答应饶我性命的!我已经全都说出来了,您饶了我吧!” 齐潭回头地盯着他,阴测测地笑:“你做得确实好,我便作主让你早下阴曹地府觅个好差事。莫急,待明日那谢观澜就会紧随你而去,黄泉路上你再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吧!” “你骗我!你不得好死——”身后的方苟还在怒喊,齐潭冷笑着匆匆离去。 离开地下水牢,齐潭一路疾走至北苑书房。如今黔州都督为躲人耳目暂居北苑,霸占了正室,堂堂渝州刺史便只能屈居书房了。 马向松昨夜为设局引方苟上钩,特意与他们密谈至深夜,此下不过睡下两个时辰,被齐潭哐哐拍门吵醒,顿时怒气横生。 “何事?!慌慌张张,成何体统!”马向松匆匆穿衣,倏然回过神来,“是不是那方苟招了?” “招了!招了!” 可齐潭的脸上却毫无喜色,反而满是惊惶,低头凑在马向松的耳边窃窃私语,听得马向松瞠目结舌。 齐潭疑心道:“您说,他是不是想暗渡陈仓,李代桃僵让我们当他的替死鬼?” “不可能,做那事的都是黔州军,只要一查他便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的人如今就在咱们府上呀!为掩人耳目,我们还让他们充当府中奴役差使。这么些天以来已是熟头熟脸众人皆知。如若事情暴露,他来个金蝉脱壳,再把军籍一烧,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马向松一个趔趄,全身发软地坐倒,兀自辩驳:“这个尚且逃得了干系,可他于鹫灵山屯兵三千,如何能蒙混过关?整个山南道能调兵遣将的只有他一人!” “他说他陈兵三千于鹫灵山以备解围,可谁知道那是不是真的!”齐潭突然想通了,脸色煞白如纸,“谢观澜以传符作身验传书向黔州州府求援,他黔州都督便可名正言顺地遣兵营救!届时谋害巡按使的就只有我们了!” “不可能……不可能……”马向松恐惧不已,瘫坐在椅上不住摇头。如今他这般孤注一掷,全凭陈玄康这个手握重兵的黔州大都督在背后撑腰,万一他真的—— “快!快遣人秘密前往鹫灵山一探究竟!快去!” “是!”齐潭马不停蹄地出门去了。 - 谢观澜走进刺史府,吩咐旁边跟着的护卫:“去跟高署令说一声,且让他好好休息养伤,巡查之事再定。” 护卫离去之后,谢观澜独自信步走在偌大的刺史府中。北苑乃刺史居所,府中重地,小厮丫鬟比其他院落多了近一半。 “夫人晨起想要喝一壶雀舌,为何迟迟不送水来煎茶?一早便躲懒,要作死了!”一丫鬟立于道上,责备面前的小厮。 “望春姐姐,不是我偷懒,我刚才从厨房那处提水回来。”小厮提着水桶忙道。 望春疑道:“为何要绕远去厨房水井打水?” “棠花院外的水井不知咋的,水起了好多沙子。打了多少桶上来,全是浑水,我怎么敢拿那水给夫人煎茶呀。” “怎会如此,得叫人来看看,万一水出了什么问题可不得了。”话罢,望春忙领着小厮进了棠花院。 他们所说的这口井正于棠花院和北苑外围,就近用于两院日常生活。 谢观澜找到那口井,有两个小厮正站在边上探头朝井下察看。 谢观澜无声跃身落于树上,听见小厮称奇道:“这水越来越少,别是这井要涸了吧!” 另外一小厮摇桶下井提水,可放尽了绳子,提上来只有浅浅半桶浑水。两人无可奈何,只好匆匆提桶去别的地方提水了。 谢观澜从树上跳落到井边,只见这口井的水位确实比平常水线低了不少,水面还不时涌起一圈圈的小漩涡。 谢观澜挑眉,再次跃身上树,环顾四周。 这刺史府上下,能与那衣衫褴褛的少年混为一谈的便只是方苟了。 既然这少年还在刺史府周围窥探,便说明方苟极可能还在府中——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只见渝州别驾齐潭从北苑角落的一间耳房走出,匆匆离去。 而这耳房与这口井只有一墙之隔。 千千:陀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离间 第8章 获救 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只有一盏残灯摇曳虚影。 水已然淹到方苟的鼻下,方苟只有极力抬高下巴方能喘息半口,视线之中只有黑漆漆的牢顶以及一点残灯的余光。 立于高台之上的护卫冷漠地凝视着他,只为等待他完全窒息而亡。 倏忽间,这残灯猛地一晃,黑暗骤然扑来,方苟下意识地颤了颤。 下一瞬,这道微弱的光又重现牢顶,点亮了方苟有些涣散的眸。 忽闻一道声音响起:“原本给我量身定做的水牢,倒被你先尝了滋味。” 方苟被这道熟悉的声音惊得唤回几分力气,眼珠子极力往下觑,便见谢观澜一手提着那护卫的身躯站在高台之上。一旁的烛光晖映,照得他颀长身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犹似鬼魅。 方苟恍入幻境,闭上眼睛,呼出一口气。 又听得谢观澜道:“如何?” 方苟明知故问:“什么如何?” “滋味如何?” 方苟微微笑了:“甚是安逸。” “你这叫自讨苦吃。”谢观澜冷嗤一声,“也是,如今还有谁会为你前赴后继?除了以身犯险你别无选择。” 方苟气若游丝道:“不才小人进刺史府前为自己算过一卦,此行……命悬一线。” 方苟无声笑了笑,想起右脚镣的千斤石,可不是命悬一线么。 他终于睁眼,目光无惧地直视谢观澜,声音清朗有力了些:“却是,有惊无险。” 谢观澜笑了,声音不大不小,回荡在地牢中。 “想要我救你?” “谢御史难道不是来救我的吗?” 谢观澜笑容犹挂脸上,眼中却毫无笑意,瞳孔漆黑如墨,浓得瘆人。 “你要拿什么来换?” “小人身如浮萍,囊如空洗,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回报谢御史的救命大恩。” “说来我还得多谢你,昨夜乃是我至渝州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那……那真是……太好了。” 尽管仰着头,水已然没过了方苟的半张脸。方苟脚下一蹬,双手划拉着,勉强才能上浮几分,露出个嘴巴鼻子眼睛。 本是危在旦夕之际,谢观澜却仍无动于衷,甚至慢条斯理地开始闲聊起来:“我本打算今晨前往城南,不料高署令被一个千千砸破了头,你猜是谁砸的?” 方苟累了,沉下去歇了半刻,又蹬下来些许,急促喘息几口。 “哪里来的泼皮不长眼……” “唔,确实不长眼。”谢观澜语气轻飘飘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子,穿得跟你一样寒酸,张嘴就骂狗官,你说他该不该死?” 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冷的,方苟的嘴唇有些颤,“十三四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御史何必……跟不识事的顽童……计较。” 谢观澜的眼中有恶意流出。 “若我偏要计较呢?” 方苟不停地划水,抢着一点空隙急切地开口:“他只是一个小孩……何其无辜!” “无辜?”谢观澜歪了歪头,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又漾起了笑意。 “无辜就可以不死吗?那天下众生,死的多少都是无辜之人。李邈,你还是这么天真。” 方苟几近力竭,艰难开口:“放过他……求你……” “太子殿下,你在求我?” 方苟:“……” “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呵咳咳咳咳!”水灌进方苟的嘴里,将他呛得半死,咳得无暇划水,沉进水里咕噜几下又蹬上来,继续呛得死命咳,又沉下去呛水,上来又咳,反复扑腾着,如同在惨绝人寰的酷刑中垂死挣扎。 谢观澜兀自冷酷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是在求我?” “咳咳咳咳——” 方苟只觉得胸膛撕裂般剧痛,再也无法吸得一口气,黑暗将眼前一切吞噬殆尽。 “是!我求你!” 方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出声,嘶哑如泣血般。 哗啦一声,方苟突然被拢入了一片温热之中。他仍止不住地咳嗽,胸肺痛如碎裂。眼前黑潮退去,一切天旋地转,他双手攀着什么,下意识地极力爬高,越高越好。 倏忽间,方苟只觉得脚下猛地一轻,随之整个人悬空而起,再也没了包裹在水中的压迫感。 方苟如释重负地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直至视线逐渐清晰,才发现自己已身处在高台之上,而谢观澜二话不说伸手就剥他的衣裳。 方苟头昏脑胀,下意识瞪他:“你、你要做什么?” “给太子殿下找一个替死鬼。” 谢观澜转而又给晕厥的护卫脱衣卸冠,换上方苟的衣服,然后一手提起这个护卫,再次跳进了水中。须臾,谢观澜从水中探出,飞身跃上高台。 原来谢观澜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割断了方苟的镣铐,转而又将千斤石镣上了护卫的脚。 护卫比方苟略高些,头发披散,垂面覆于水上浮着,肉眼难辨真伪。 如此,泡在水里如同溺殍的成了别人。 “最快今夜他们才能发现你被调包了。” 谢观澜拎起浑身麻痹发软的方苟,冷笑一声。 “在那之前,便让我陪他们玩玩。” - 渝州城西门的城墙之下,一辆马车停在角落,少年挨在车门前叼着一根稻草哼曲儿。只见他额头肿起了个大包,乃是在马车里颠来倒去时撞门框撞的。 他坐在马车里被疯马一路带着,将要跑出大街冲撞到行人之时,那马突然双腿一屈,跪在了地上,随后喘着粗气冷静了下来。 他劫后余生一时不知所措,茫茫然地驾着马车。没过一会儿,才发现那马屁股居然有两个浅浅的血字—— 西门。 是以,他便来到这里待着了。 真是一头雾水。 一道暗影蓦地在眼角掠过,少年顿时毛骨悚然,吓得倏然直起腰板看过去。 果不其然,只见那谢御史手里拎着半死不活的方苟站在马车旁。 谢观澜甫一松手,方苟猝不及防地跪了,随即摇摇晃晃爬起,踉跄几步扑向了他。 “崔铭,你没事吧?!” 崔铭只觉得这个问题更应由他来问,莫名其妙道:“没啊,我好得很!倒是你,咋的了?一夜不回快要把我吓死了!” 方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摆手道:“一言难尽,迟些再说。” 两人谈话间,谢观澜已进了马车。崔铭便赶紧将方苟也扶上马车,然后挥马鞭抽了一下马屁股,驾的一声驭车出了城门。 马车里,方苟疲惫不堪地挨着车壁,双目紧闭。而谢观澜阴郁地盯着他,神情森然。 半个时辰后,马车来到城南五里外的一个小村庄。此村傍着渝水分支河道,家家户户以捕鱼养鱼为生。 谢观澜率先下车,崔铭扶着方苟下车,走到一处矮坡上的茅屋门前拍门。 “孙爷爷!孙爷爷!咱们回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精瘦的灰发老翁开了门,瞧见方苟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这是?快进来快进来!” 崔铭无暇顾及谢观澜,径直进了屋。老孙头这才看见后面还跟着一人,身材颀长气质雍容,绝非凡人。 老孙头有些忐忑地看着谢观澜也进了屋。 小小茅屋只有两个房间,外面那间既作厅堂又作卧房,墙边简陋地搭了一张木板算作榻,老孙头便睡于此。 一个木头斗车置于角落,形状奇异,谢观澜不免多看了几眼。 而里间则是一个简陋却整洁的卧房。墙边一张床,床边立着一个斗柜,临窗则是一张长案,案上摆着铜镜与妆奁。 一眼望去一切尽收眼底,所谓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崔铭让方苟上榻休息,可方苟在马车上歇过,如今状态好了不少,摆手道不用。 况且屋里立了谢观澜这样一尊大佛,他哪里睡得下。 老孙头早已被吓得不敢贸然跟进来,只站在房门远远观望。 老孙头问:“吃过东西了没有?” 崔铭垂头丧气道:“没有呢,肚子已经饿扁了!” 老孙头便道:“那我赶紧上老白家借灶台给你们烧几道菜去!等我!” 老孙头家里没有厨房灶台,平时大多上邻居家借灶台做饭烧菜。 方苟道:“谢谢孙老爷子,你慢点儿来,别急!” 崔铭问方苟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只跟我说会晚点回来,怎的到了半夜都没消息!我吓得整夜睡不着,天不亮就进城找你!” 说起此事,崔铭仍心有余悸,摸摸自己饱受担惊受怕之苦的心脏。 “我没回你就等着!进城做什么?你竟然还不知死活地跑去刺史府找我?”方苟也算账来了,“你还——你还用千千砸了高署令的脑袋!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方苟气急地用手指戳崔铭脑袋,戳得崔铭缩着脖子一个劲儿地躲。 “我守在那门口看出入的人里头就数他看起来最面善了,本想着得罪了他被逮进去打一顿也没关系,只要能趁机进府找你……”崔铭嘟囔着,越说越小声,自个全无底气。 方苟真是气笑了。 “打一顿?你没被打死已经是走了大运了!” 崔铭也知道自己鲁莽干了件蠢事儿,可少年郎的自尊让他一时服不了软,闻言恼羞成怒地嚷了起来:“我不过用千千砸了一下他的脑袋,磨破了一点儿皮,血还没流得有我流鼻血多呢!他凭什么打死我?!这群狗官,惯会仗势欺人!我若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 方苟经过昨夜一番搓磨的确是身心俱疲了,此刻头脑混乱得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 “你若真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 崔铭口中痛骂的“狗官”谢观澜此时正双手交叠站在一旁,微抬下颌,勾着嘴角看着他们。 崔铭悚然一惊,气焰顿消,蔫蔫地低头不敢再吭声。方苟也傻了,他竟然忘了谢观澜还在这儿。 好半晌,方苟清清嗓子:“我想歇一歇,你出去反省去吧。” 崔铭扭捏了片刻,小声道:“那我帮孙爷爷烧菜去了。” 方苟扶额叹道:“去吧。” 崔铭便低着头,迈着小碎步逃之夭夭。 逼仄的卧房顿时只剩方苟和谢观澜。方苟本想借机躺下躲一躲,怎知谢观澜跟铁打似的伫立在床头动也不动。 看着躲不过去,方苟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什么。思索片刻,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谢御史,如今在你面前之人只有一个身份一个名字,那便是合江县水灾逃难而来的流民方苟。往昔不可追,你说的那些人那些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观澜嗤笑一声,语气讥诮:“与你无关?” 方苟低头,闷声道:“是。” 谢观澜的声音渐冷:“你敢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 方苟无可奈何地抬头,如浓墨般流淌在谢观澜眼底的幽怨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眼中。 方苟的心蓦地高高悬起,茫然中带着几许殷切地问:“你姓谢……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和谢家有关系?” 谢观澜却反问:“当年谢家父子身死,随后满门被赐死……谢家剩没剩人,你难道心里没数?” 方苟闭上眼睛,神情怅然若失,轻声呢喃:“是的,我心里明明清楚……” 可还是仍忍不住痴心妄想。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声滴答,更显得这小小茅屋里静得死气沉沉。 方狗如坐针毡,思绪万千中突然想起了待客之道,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马起身趿拉着鞋往外走:“谢御史快坐下,我且去给你倒杯茶!” 方苟的声音仍嘶哑着,嗓子眼泛疼,顺手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谢观澜眉心一动,朝上一看,又一滴水落下,叫他偏头躲过。 难怪觉得床褥湿冷,原来屋顶漏水。 谢观澜低头,袖中双指一动,一块墨玉弹出,恰好将屋顶那个小洞堵住。 谢观澜掀了那张被褥,丢到床尾一角嫌弃道:“有股霉味,丢了吧。” 方苟啊了一声,忙跑过来低头去闻那被子,疑道:“有霉味吗?没有呀?臭汗味儿倒是有一股,这是崔铭的被子。” “你和他——”谢观澜冰冷如刺的目光刷地射来,“同睡一榻?” “是啊,这房中只有一榻。挤是挤了些,可也没办法。不过崔铭那小子浑身像个火炉,老挤着我倒是不会冷,也算得上一个好处了。” “过得倒是舒坦。”谢观澜幽幽道。 方苟嘿嘿一笑,转瞬又觉出些微妙来,不错眼地打量谢观澜的神色。 “怎么?”谢观澜斜眼觑他。 方苟正要说话,只见谢观澜突然一扬手,掌风如刀地朝他掠来,方苟手里的被褥突然咔擦一声撕裂开来,顿时碎成了一地的烂棉花! 方苟傻眼地看着满地棉絮,说不出话来。 他这是、生气了? 好端端的,他怎的又生气了! 方苟百思不得其解地瞪着谢观澜。 谢观澜幽幽地看着他,一脸自若,两人就此相对而立。 这时,头顶突然响起夸嚓一声,一泼水迎面落下,狠狠地浇在了谢观澜的头上! 原来铺了蓑草的竹板屋顶脆弱不堪,漏雨小洞被那墨玉狠狠一敲,非但没堵牢,反而豁开了更大的一口子,雨水便顺势而下。 方苟一时不知该惶恐谢观澜迁怒还是该心疼自家屋顶破了个窟窿。 然而身体擅自作主,他先是目瞪口呆了一瞬,下一刻扑哧一声笑从他嘴里喷了出来:“哈哈!” 这声笑转瞬即逝,方苟回过神,只觉得这条小命现在,马上,立刻就要玩完。 他连看谢观澜一眼的胆子都没有,扭头就想夺门而去。 “呵呵呵呵。” 然而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在这小破房里响了起来。 第9章 灾粮 方苟脸色微微一变,朝谢观澜望去,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举袖拭去额上雨水,微微眯起眼睛。 方苟顿时动弹不得,硬着头皮杵在斗柜前。 “挡什么?我又不会吃人。”谢观澜目光凉凉地看向那床边斗柜。 “呵呵呵呵。”那笑声又响起来。 方苟有些懊恼地转身打开柜门,原来里面窝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总角系红带,圆脸红扑扑,一双大眼懵懂地看着方苟,小小声地叫:“哥哥,笑。” 原来是方苟的笑声引得她跟着笑了。 “哎。”方苟应声,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原来你躲在这儿睡觉,难怪没见着人,我以为你去白爷爷家玩了。” 小女娃高兴地呵呵呵直笑,抱着方苟的脖子又小声喊他“哥哥”。 “哎。”方苟不厌其烦地应了一声又一声,转过身来看谢观澜,“谢御史,这个是小人妹妹方枝儿,婴孩时发热烧坏了脑子,多有作怪,求谢御史见谅。” 方枝儿尚不知方苟说了什么,兀自傻笑着。 谢观澜却道:“妹妹?我不曾听闻太子殿下有什么亲妹妹。” 方苟一时语塞,顿了顿,又道:“这方狗子的亲妹妹。” 谢观澜又道:“有小郎君相护,又得可人儿舒怀,难怪太子殿下会乐不思蜀,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 方苟蹙起眉头。他不愿再与谢观澜纠结于此事,便低头只朝方枝儿说话。 “枝儿饿不饿,哥哥给你做吃的去?” 方枝儿扁嘴道:“饿。” “怎么,被我戳中心窝,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方苟暗叹一声,抬眼看谢观澜:“谢御史也饿了吧?我去看看孙老爷子和崔铭什么时候做好饭菜送来。” 话罢便抱着方枝儿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回过神来外面正下大雨,他只得站在门口屋檐下进退两难。 小茅屋檐下有个竹桶,有几尾前日钓得却卖不出的草鱼还在苟活。 方苟突然馋起了鱼汤,虽然草鱼不比那鳜鱼,那也总算有口热汤喝喝。 犹豫再三,方苟回头朝谢观澜喊:“谢御史,我做个鱼汤,你喝不喝?” 谢观澜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苟。 “你做?” 方苟的双眼亮晶晶:“自然!” 谢观澜淡淡地吩咐:“做吧。” “好咧!” 方枝儿在方苟拿到门口的一个坐墩上坐着,乖乖地瞧着方苟从桶里捞出一尾草鱼,手拿菜刀,一刀落下,那鱼顿时成了他刀下亡魂。 须臾,外面传来杀鱼的砰砰响。谢观澜不愿沾里间的那张床榻,便来到外间的桌边坐下,从此处可以看见蹲在茅屋门口的方苟。 方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煨火的小炉子,此时正用一把缺角葵扇煽风点火。 一炷香时间过去,鱼汤咕噜作响,一股鲜香飘来。 方苟进屋从桌底下搁着的木匣子翻出一豁口陶碗和一双筷子。 谢观澜的眉顿时皱紧。 “谢御史请。”方苟一双炯亮的眼睛眨了眨,舀了一碗鱼汤恭敬地递给了他。 谢观澜喝下一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垂眼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方苟眨眨眼:“鱼啊。” “还有其他?” “没了。”方苟反问,“做鱼汤还要加些旁的什么吗?” 谢观澜不语,偏生那厮还恬不知耻地追问:“谢御史,滋味如何呀?” 谢观澜浑身煞气腾腾往外冲,抬头对上方苟的眼,沉声道:“尚可。” 恰好方苟刚喂了一口鱼汤给方枝儿,方枝儿咽下,开心地嚷嚷:“好喝!哥哥,喝!” 方苟顿时美滋滋,自己也喝了一口汤。 谢观澜默默观他神色,只见他眉梢一扬,咧嘴一笑:“怎么这么好喝,哥哥我真是太了不起了!” 方枝儿拍掌附和:“了不起!了不起!” 如此,两兄妹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便将一碗鱼汤喝完了。 谢观澜:“……” 这时,老孙头和崔铭终于回来,两人手中各捧着一盆菜,用簸箕盖着。 老孙头颤声道:“狗子,你怎的自己做了鱼汤?” “我见你们迟迟未归,枝儿饿,我便赶紧做个鱼汤给她填填肚子。” 崔铭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然后一个闪身窜进了里间。下一刻,他的惨叫响起:“我的被子!怎么成这样儿了!” 老孙头忙活半天只得四个菜式,糙叶烂梗黄虀白饭,不见油水,没有荤腥,四人落座开吃。 谢观澜面前只剩空碗,未曾动箸。 老孙头压根儿不敢抬头看对面的谢观澜,崔铭吃得狼吞虎咽没空理会其他,只有方苟看见了,却没有作声。 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老孙头在里间给屋顶补窟窿,崔铭蜷在床角抱着自己碎成渣渣的被子,睡得不省人事鼾声震天。 方苟抱着方枝儿坐在门口边的坐墩上看雨,给她数那蛙声一遍又一遍。方枝儿伸手接了那廊檐落下的雨珠,摸在方苟脸上,嘻嘻笑不停。 谢观澜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出茅屋,竟是要冒雨出去。 方苟一惊,拉住他的衣角:“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刺史府。” “马向松想要杀你!”方苟没想到谢观澜还要自投罗网,忙将昨日偷听到陈玄康和马向松的密谋告诉谢观澜。 没想到谢观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骗他们你以传符为令向黔州求援,不出意外的话马向松已对陈玄康起疑心,接下来我们可坐观他们同室操戈。” 谢观澜微微眯眼,神情高深莫测。 “陈玄康拥兵自重,小小猜疑怎能令马向松斗胆起异心?须得再推一把。” “你要如何做?” 谢观澜不语。 方苟仰头看着他,语气有些乞求的意味:“谢御史,你就告诉我吧。” 谢观澜却是不答反问:“你拿我传符,做了什么?” 方苟思索再三,抱着方枝儿进里间,片刻再出来,手里拿着谢观澜的传符。 他将传符递给谢观澜,坦然道:“我借你名义,去查看了渝州粮仓。我发现里面……全是陈了两年以上的粮。” 大乾律规定粮仓陈粮不得超过三年年,须得严格以“先进先出”为则,陈粮放在仓库外围,新粮则放在里面,常优先使用陈粮,然而渝州的粮仓里全是陈年两年以上的粮,那这两年新收的粮在何处? “不止,还有去而复返的粮。” 方苟惊道:“什么?” 只听得谢观澜淡声道:“早在十二日前,渝州州府拨了义仓三万石粮食去往泸州赈灾。” 他点到即止,方苟已全然明白,顿时浑身血液冰凉,如坠冰窖。 方苟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原来如此!渝水决口不久以后,渝州便传来消息要拨粮赈灾分批运至,然而我们苦等半月,却始终颗粒未见!我便疑心赈粮之事有蹊跷,却不曾想,不曾想——” 他如鲠在喉,痛极怒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谢观澜接下了他的话:“那赈灾粮食根本没去泸州,反而回到了渝州城中的义仓里。那日我见布囊外有湿润污泥,囊中粮食分明已受潮,牙脆不再,由此可见这批粮食在雨天里运过出去。” “他们怎敢!”方苟咬牙切齿地恨道,“如此大费周章偷龙转凤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补缺。”谢观澜道。 方苟绝望地闭眼,只觉这个答案既在意外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拨粮消息传来之时,方苟还在想渝州处于泸州下游,同受洪涝之灾,为何如此慷慨拨出三万石粮食给泸州。谁知,他们从头到尾便没想过要给粮。监察御史巡按在即,而赈灾,不过是给这莫名丢了的三万石粮食找个由头罢了。 那这三万石的粮食,究竟去了何处? “——没粮食,那泸州百姓怎么活?” 方苟悲愤攻心,只觉喉咙泛出一丝血腥,声音更哑了。 方枝儿察觉他的情绪,用温暖的掌心去摸方苟的脸,小声道:“哥哥,不哭……哥哥,不哭。” 方苟咬紧牙关,忍住情绪。 “陈玄康,马向松,齐潭……这些人,必遭天谴!” 方苟艰涩地吞下一口唾沫,又道:“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那日我……我随你看了渝州江堤,表面一层夯土完好,可内里条石却风化严重,分明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只要水位再高三丈,此堤必溃。” 谢观澜讽道:“倘若渝水在渝州城决口,他罪不容诛。” 闻言,方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眼睑微微颤抖。 半晌,方苟道:“渝水不会再决口了。” 他缓缓睁眼看向灰蒙蒙的天边,乌云层叠的缝隙中隐隐有微光漏出,微风无力偏雨,雨滴如利刃般垂直落下,将大地刺满疮痍。 “春寒雨雪落,渝水上游封冻,哪怕连日大雨,这水量亦不足以溃堤。况且,这场雨也将要停了……如今东风已弱,今夜过后北风起,雨歇而息。” 方苟目光有些飘散,神情怅然若失地低声道:“不出十日,便真的要迎来大地回春,万物始重生。” 他这话有未尽之意,谢观澜没有问,只是敛眸,神色晦暗不明。 “既如此,我便更要速战速决了。” 方苟闻言抬头看向谢观澜,眼里带着乞求的意味:“你想要做些什么?” 谢观澜却悠悠道:“我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能做什么?领敕巡按不过是按例走的过场罢了。我手中既无实权,又无人马,便只能兵行险着。” 他低头,对上方苟的眼神。 “你担心我?” 方苟不说话,神情不安。 谢观澜勾唇一笑:“还真是受宠若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