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春潮》 第197章 病如山倒 “闭嘴!”云鸾厉声喝道,“你背叛我,背叛北歧,就为了这些空口承诺?” 莫沉重重磕头,额头抵在地上:“属下罪该万死!但北歧灭国后,有两万北歧遗民被围困在边境,萧殿下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属下……属下不得不答应为他效力……” 云鸾绝望闭眼。 “你……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她用尽全力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只觉眼前一黑,喉头似有什么温热腥甜的液体涌上来,她用力咽下去,身体却忽然软倒。 “昭昭!” “公主!” 沈之珩和莫沉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 云鸾却什么都不知道了,径直跌入黑暗中。 —— 云鸾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北歧。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着,覆盖了宫殿顶上的琉璃瓦,也覆盖了记忆里的血与火。 北歧的皇宫,还是她记忆中的样子,那么恢宏,那么遥远。 她赤着脚,穿着锦绣的华裳,踩在冰冷的玉阶上却不觉寒意,只是茫然地向前走着。 “昭昭。” 是父王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看见他站在大殿中央,仍旧穿着那身玄色锦袍,眉目威严,却带着她熟悉的温和笑意。 “父亲……” 她拎起裙摆朝他跑过去,颤抖着伸出手,可指尖还未触及他的衣袖,他的身影便如烟般消散了。 “昭昭,母亲走了,你要好好活着。” 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柔如昔。 她转身,看见母亲站在廊下,风雪吹起她的衣摆,飘飘欲仙。 “母亲!” 她再次踉跄着扑过去,可母亲的身影也在她指尖前寸寸碎裂,化作飞雪,散入风中。 云鸾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正在这时,又有人唤她。 “小昭儿,等着哥哥去找你。” 燕翊站在梅树下,朝她伸出手,笑容明亮一如少年时。 她拼命地跑向他,可脚下的雪忽然化作血泊,每一步都那么沉重。 她走不动,忍不住大喊:“哥哥,等等我——” 可他也消失了。 宫殿在崩塌,朱红的廊柱寸寸断裂,雕花的门窗在烈火中化作灰烬。 她站在空荡荡的皇城中央,看着四周的繁华一点点褪去,最终变成大梁皇宫的模样——冰冷、陌生,没有一丝北歧的痕迹。 “不要……不要丢下我……” 她跪在雪地里,泪水滚落,落入满地冰雪中消失。 远处传来钟声,沉重而悠长,像是丧钟,又像是大战一触即发的信号。 她终究,又变成一个人了。 —— 云鸾回到京城便病了起来。 无人知晓她是如何病的,一夜过后便发起高热,都说病来如山倒,她这病也是来势汹汹,险些连方知意都束手无策。 消息传到沈老夫人耳中时,老人家正捻着佛珠诵经,闻言手上一颤,佛珠散落一地。 她顾不得仪态,扶着丫鬟的手便往梨昭院里赶,一进门便见方知意眉头紧锁,正在诊脉。 “如何了?”沈老夫人声音发颤。 方知意收回手,神色凝重:“邪风入体,郁结于心,加之连日奔波劳顿,这才骤然发作。” 她顿了顿,“高热凶险,需即刻用药,否则恐伤根本。” 沈老夫人闻言,眼圈顿时红了,握着云鸾滚烫的手喃喃道:“好孩子,你这是何苦……” 云鸾离家的事她也听说了个大概,知道人是那位亲自带回来的,回来的时候看着脸色便不好,只是没想到当晚就病倒了。 云鸾烧得糊涂,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唇色却苍白。 她紧闭着眼,睫毛不安地颤动,似陷在梦魇中挣脱不得,偶尔从干裂的唇间溢出几声模糊的呓语,隐约可辨是“父亲”、“母亲”之类的字眼。 沈之珩得了消息,连夜从宫中赶回。 他一进门,满屋的丫鬟婆子都屏息退开,只见他径直走到床前,伸手抚上云鸾的额头,触手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痛。 “药呢?”他声音沉冷。 方知意忙道:“已煎上了,只是这热一时难退……” 沈之珩不再多言,亲自拧了冷帕子敷在云鸾额上。 帕子换了一条又一条,他始终守在榻前,半步不离,茶饭也不要,若非去做别的,双眼便一直盯着云鸾,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老夫人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拭泪道:“你这孩子,平日里最是沉稳,怎么偏生这时候……” 接下来的话,沈老夫人住了嘴没说,只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发闷。 沈之珩身份特殊,不是她沈家的骨血,却是个孝顺的孩子,平日里不管多忙,都会去她跟前晨昏定省,端茶递水,嘘寒问暖,处处体贴周到,比她那几个亲生的儿子还要殷勤几分。 她瞧着他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心里既欣慰又隐隐难受。 欣慰的是,这个孩子样样都好,行事稳重,待人谦和,偏偏就是那一桩事,叫她日夜悬心,如鲠在喉。 她也想过,不如随他去吧,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事事拘着? 可转念一想,大局未定,若真纵了他,叫秦王一党察觉出什么,还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来。 再看云鸾,心头更是郁结难消,这两个人隔着血仇,又怎么可能勉强凑合到一起去? 强扭的瓜不甜啊! 她叹了口气,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祖母不必忧心。”沈之珩声音低沉,“孙儿自有分寸。” 过了三日,云鸾的高热才渐渐退去。 这期间沈之珩几乎寸步不离,朝中事务都推给了苏老及副手处理。 他亲自喂药、喂饭,夜里就歇在外间的榻上,稍有动静便立即起身查看。 沈老夫人每日都要来探望,带着各色补品,又命人在院中设了香案,日日祈福。 到第四日清晨,云鸾终于悠悠转醒。 她虚弱地睁开眼,朦胧间看见沈之珩靠在床边的圈椅上,竟就这样和衣睡着了。 晨光透过窗纱落在他消瘦而疲惫的眉眼上,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温暖的小少年。 他已长成了她认不出来的样子。 云鸾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如果可以,她情愿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了,可是…… 燕翊还需要她。 北岐的遗民还需要她。 于是,她轻声唤来了阿采。 沈之珩醒来时,云鸾已坐在床边喝粥,阿采在一旁细心周到地伺候着。 她脸上已有了一丝血色,看见他醒来朝他望来。 沈之珩慢慢笑起来,“昭昭,你醒了。” 云鸾对他点头,唇畔有一丝浅浅笑意,似温柔,似妩媚,又似怜悯,更似讽刺。 第198章 温柔为牢 便是再不舍,他还是要回到自己的住处的。 他已不眠不休地守了几个日夜,肩头的旧伤还未愈合,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回到枕玉居的时候,他的身形已踉跄,差点跌倒。 归舟慌忙来扶,口中唤着“公子”,他的喊声引来了红药,红药立刻从药庐里出来,看见沈之珩面色极差,唇色苍白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退下。”他道。 归舟与红药面面相觑,红药看见他肩头的血迹,忍不住道:“公子,您的伤……” 沈之珩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也不想别人看见他这副狼狼狈软弱的模样,一个人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他强撑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桌前,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甚至连多走几步回到榻上都不可能了。 坐下的那一刹,他便觉得胸口气血一阵涌动,尖锐的刺痛从心底弥漫出来,肩膀上的旧伤也开始剧烈的疼痛,他弯下腰,想为自己寻一个支撑,却不防身子一歪,他便摔在了地上。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痛苦打倒的滋味儿。 身体里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他的五脏六腑狠命地拉扯,几乎要把他撕碎,把他的骨头碾碎,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如果此时有一面铜镜,便能映照出他死人般苍白的脸。 他颤抖,慢慢将疼的青筋暴露的手覆盖在自己的伤口上,用力握住。 很快,大片的鲜血便洇了出来。 他却像不知道疼一样,继续用力,直到那血顺着手臂流下,在掌心中变得粘腻不堪。 身体上的痛倒是其次,最难以承受的是心里的痛。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想小时候的事情,想他在清河王府里的事情,想过萧明炎,也想过他的养父萧元徽,还想过……他与云鸾第一次见面时的扬景。 本该是贱命一条,是何时生出的不甘呢? 是出生后被王府里的下人虐待,还是被几个兄弟欺辱嘲笑,还是被家族抛弃,还是养父死后,本属于他的皇位落入了亲生父亲手中? 又或是,他第一次生出想呵护一个人的心思时,她不告而别的决绝? 她离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劝他不要等了,因为大梁的军队马上就要打过来,他会死在平城。 可是他不愿意走,他怕自己走了,如果她有一瞬间想要回头,就会找不到他。 所以,他偏执又疯狂地守着平城那间小屋子,直到大梁的铁骑践踏了平城,他倒在血泊中,也没有等来她。 如今,他依旧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要等,等她回头看他一眼,看一眼他的好,说不定就会忘了那些恨,说不定她就会像雁门关落雪的那夜,全身心地信赖着自己。 可是终究是有缘无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云鸾的性子,知道如何让她顺从,如何让她乖顺地依附于他,可即便如此,沈之珩心里比谁都明白,云鸾从未真正喜欢过他。 哪怕她对他笑,哪怕她柔声说“喜欢”,哪怕她偶尔流露出依赖……他知道,那都是假的。 可那又如何? 他不在乎她心里装着谁,不在乎她的虚情假意,他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哪怕是用尽手段——或哄骗,或讨好,或威胁,甚至,隐藏自己的本性,以温柔为牢,诱她沉沦。 他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初到沈家时就没有伪装过,对谁都是冷漠,只有云鸾是除外的。 他教她读书写字,从《千字文》开始,像对待一个刚开蒙的孩子,不厌其烦,逐字逐句,一笔一划地教着她。 他惩治院子里那些欺负她的婆子丫鬟,去后宅给祖母请安时也带着她,养父母请人教她跳舞,将心思打在她身上,他第一时间就警告了沈修。 他教她射箭,允许她进入他的书房,允许她小心翼翼的逢迎,以及那些利用他达到自己目的的小心思。 直到他第一次窥见她对自己的厌恶。 他这才明白,他这个妹妹竟然比他还要会装。 沈之珩拿出长生散服下,痛苦渐渐减轻,他扶住桌子站起起来,没管自己被鲜血染红的衣裳,走到书桌前重新坐了下来。 书桌上摊着许多公文,还有来自各地的信件,他一封封地拆开来看,一封一封地回复。 许多事,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比如北歧的那桩悬案,他这次前往北疆,便是要彻查当年的真相。 当年先帝暴毙,北歧王族一夜倾覆,朝堂上下皆言“北歧谋逆”,证据确凿。可那些所谓的“铁证”,不过是萧明炎精心编织的谎言。 萧明炎不承认不要紧,他必须要朝中那些老臣亲口承认,北歧无罪,北歧燕氏无罪。 待为北歧平反,便送燕翊归国,到那时…… 脑海中跳出了几个字,让他握着笔的手颤了颤,瞬间一大滴墨汁落在了信纸上。 沈之珩抿着唇,丢下了笔,将脑海中那几个字抹去。 放她走? 不可能的。 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真心。 他要的,只是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编织的梦里,永不醒来。 夏日的暑气渐退,风清气爽的初秋来了。 云鸾这一病,竟缠绵病榻达半个月之久。 她没什么精神,看着恹恹的,睡着的时候很安静,能从天刚擦黑睡到第二日天明,清醒的时候却也不说话,不是看书,就是望着院中的小桥流水发呆。 沈之珩每日都会来看她。 有时陪她用膳,有时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 云鸾会如往常一般轻声应答他的话,偶尔甚至对他微笑,可眼底始终凝着疏离,连带着两人之间也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界限,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但沈之珩从不生气,反而还会从各种地方搜罗来珍宝首饰,锦衣华服送到她院子里。 她知道他很忙,北疆军报、滇境动乱、朝堂纷争,桩桩件件都压在他肩上,可无论多晚归府,他总会在踏入府门的第一刻就来看她。 或许是这扬病磨去了他的锐气,他不再追问那日的事,也不再逼迫她做任何违心之举。 他们只是安静地共处一室,煮一壶茶,看夕阳沉落,或对弈一局棋,或各自执卷读书,偶尔一问一答,不过三两句便结束。 光影流转间,竟恍惚回到了从前,仿佛他们真的只是一对寻常的兄妹。 第199章 兄妹悖德 他道如今正值关键,沈之珩不该为儿女私情分心;说秦王一党虎视眈眈,正等着抓他的错处;说朝堂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这些话语隔着池塘传来时,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但云鸾还是听了个分明。 她坐在水榭边,望着池中自己的倒影,听着那隐约的劝慰声,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知道,苏老口中的“儿女私情”指的是谁。 沈之珩每次听完这些劝告,都会沉默许久。 但到了傍晚,他依然会出现在她的院门前,仿佛那些忠告从未入耳。 白露虽然还在留在内院,但云鸾已不用她,只叫她服侍方知意,莫沉曾三番两次递话进来想要见她,都被她给拒绝了。 燕亦璇听说她病了,派了身边的心腹宫女前来探望,还送了不少补品,叫她安心养病,别的倒没有什么了,仿佛完全不知云鸾曾逃出过上京城。 云鸾亦吩咐方知意进宫去给她治病,在方知意的调理下,燕亦璇好了许多,只萧瑜的痴症,却果如云鸾猜想的那般,乃是人为。 阿采也会将府外的消息递给她,比如沈之珩这次秘密回京之事。 虽然打了胜仗,他却未等朝廷诏令便擅自返京,秦王一党抓住此事,在朝会上对他大肆攻讦——“私自回京,擅离职守,视军令如无物”——上蹿下跳要给沈之珩治罪。 又比如,瑞王府好事将近。 沈有窈突然有一日打发人来送帖子,请沈家人去瑞王府观礼,顺便派人将自己院中的东西都搬走了,甚至没经过沈老夫人的同意,气的沈老夫人又病了两日。 云鸾带着病去看望沈老夫人,恰巧撞见沈知鸢,沈知鸢肚子已经大了不少,身体也发福了,但依旧是端庄美丽的。 她因着沈之珩的缘故在家中受到丈夫和婆母的尊敬,自然不会同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一道同流合污,更何况崔氏来到京城连提都未提起过这个大女儿。 两个孙女一道宽慰,沈老夫人心疼地将她俩揽在怀中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沈之珩就让人快马加鞭去扬州开祠堂,将沈有窈和崔氏逐出了沈氏一族。 瑞王府上下活动打点,要为季砚临复爵,却遭到了秦王府的反对,只得将此事暂时搁置。 广阳公主近来没有出现,听说是随着皇后娘娘一道出京礼佛了。 云鸾算算日子,知道季砚临这是打算趁着广阳公主不在把婚事办了,也好正式搭上瑞王府这条船,只是他也未免太过小瞧了广阳公主。 此时最愁的莫过于方知意了。 云鸾的方子换了几副,每日这汤汤水水的灌下去,似乎也不见有太大的好转,人依旧看起来像一阵风便能吹走。 云鸾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是风寒,而是心病。 一路走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承受了多少,但心里最清楚,沈之珩助她良多。 她喜欢温柔的男子,而他恰好就是这样的类型,但他的温柔像一扬精心编织的梦,每一分体贴都恰到好处,让她忍不住沉溺。 有时候,云鸾也会恍惚,她想,这一生或许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沈之珩给了她安稳的生活,纵容她的任性,予取予求,甚至什么都不问就支持她那些害人的阴谋诡计。 在某些时刻,他几乎算得上完美。 可偏偏,他的爱里藏着强烈的占有欲,像暗处蛰伏的兽,随时可能撕破表面的平静。 他太敏锐了,敏锐到能察觉她每一次细微的犹豫。 云鸾知道,他心底有个深渊,那是任何人都不曾窥视到的地方。 她越是表现得顺从,他越不安,仿佛她的每一个笑容都是谎言。 他的不安化作更深的控制,像藤蔓像绳索一样缠绕着她,直到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甚至将两人之间原本就有些疏远的距离逐渐拉远,以至于到了今日这般局面。 到底是命运的捉弄,还是什么,云鸾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们相遇的时候已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再次相遇的时候,却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兄妹。 命运已经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他们就是一段孽缘。 可是如今,她已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爱谁恨谁,皆由她自己来选,她想要一段真正由自己来掌控的人生。 薛晗终于得到了机会来看云鸾。 听说她病了,从得到这个消息到今日已过去了十日,这十日中他被父亲盯着不得出家门,沈府他更是进不去。 今日正巧,父亲带着他来沈府与苏老等人议事,却不见沈之珩,听说他进宫了。 趁着这个机会,薛晗便偷偷溜了出来,专走那无人的小道,从重重花墙上翻进来,落地的时候就在灌木丛间,正发愁如何寻云鸾,一抬头就看见远处,一个少女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发呆。 她披着一件素白的薄衫,墨发松松挽着,未施粉黛的面容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透动人。 可薛晗却心头一紧,她瘦了。 比上次见她时更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散。 他知道沈之珩秘密回京之事,也隐约听说他回京后就又出了京,他偷听过父亲同徐庶争执,知道他是出去寻离开京城的云鸾了。 他一直都在想,云鸾为何要离开沈家,离开京城,是有谁欺负她了吗? 其实他猜出有另外一种可能,却是他始终不敢确认的。 今日得了机会,他便想来看她一眼,看她还好不好,如果好,他便放心,如果不好,他便…… 薛晗用了轻功,轻轻巧巧地落在水榭的窗外,正要上前去同云鸾打个招呼,却没想到他竟在此时瞧见了水榭中另一道身影。 白衣淡然,斯文俊雅,正是沈之珩。 他走到她身边,不知同她说了什么,她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可随即,沈之珩便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不顾她的挣扎,便朝室内走去。 薛晗僵立在原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 他站得如同一尊木雕,连呼吸都凝滞了,唯有眼眶里蓄着的两汪泪水,颤巍巍地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 半晌后,沈之珩的目光朝他藏身的这处飘来,薛晗才悄悄后退半步,整个人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 他抬起手背胡乱蹭过眼角,粗粝的剑袖在脸上刮出红痕。 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他死死憋住气息,竖起耳朵捕捉屋内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里面传来了窸窣的衣裳摩擦声,以及女子软糯的轻哼。 他听过这个声音。 兄妹悖德。 他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闭眼,又将那四个字从脑海中拂去。 娘亲说,云鸾不是沈之珩的亲妹妹。 这么一来,许多之前无法解释的事,一瞬间都有了答案。 云鸾看见沈之珩时窘迫恐慌的神情,沈之珩强势占有的态度,还有两人之间,某种暧昧怪异的欲望。 第200章 三人成行 凉爽的天气反倒让云鸾的气色好了些,面颊虽仍是苍白,却不再透着病态的潮红。 方知意终于舒展了眉头,每日不是亲自守着药炉煎药,就是前往小厨房去给她做药膳,不管是汤药还是药膳,都要看着她一勺勺喝完才肯离去。 她心中明白,云鸾是心病,只是心病还须心药医,短短一个月,已叫她看清楚云鸾和这位年轻的沈相之间的暗潮涌动。 府中有下人在传大公子与四小姐举止过分亲密,先前她是不信的,后来有一次,她没敲门便送药进来,听见少女细细的娇喘,透过薄薄的纱帘看去,那位斯文禁欲的公子,正将妹妹抵在桌旁亲吻。 后宅禁忌之事她没少听,却是第一次见着。 她年纪大了,倒是将这种事看的很开,云鸾却不会。 沈之珩离开后,云鸾在她面前羞的几乎抬不起头来。 方知意也曾对这位沈相旁敲侧击,只是,对方听了,要么无动于衷,要么端茶送客。 今日,她走进梨昭院,发现云鸾又坐在了水边,眼神冷淡地看着远处的飞鸟,不知在想什么。 阿采在一旁伺候,见方知意走过来,忙上前相迎。 方知意问了云鸾今日的状态如何,阿采一一答了,只是眉眼间的忧愁始终无法散去。 云鸾在想前世的事,亦在想今生的事。 前世她懦弱,寄人篱下又终日惶惶不安,知道自己处境微妙,却终是鼓起勇气做出了那件事,此后一直活在那股对自己亦对沈之珩和沈家憎恶的情绪里,整整两年。 她向季砚临和沈有窈寻仇无可厚非,可她始终不敢承认的是,前世自己的悲剧,皆由自己一手造成。 后来,她与沈之珩再见过一面,他提醒过她,季砚临并非良配。 可她却将他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因为不甘和恨意,她自然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还会跟他对着干,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在里面。 这一世,哪怕他回来之前,她仍旧是有点恨又有点怕他的,恨他是因为他是沈家人,怕他是因为害怕他找自己算当年的旧账。 然而,事情好像在今生全都发生了反转,他不是沈家人,大伯一家已经树倒猢狲散,沈有窈脱离了沈家,马上就要与季砚临成婚…… 他不仅没有找自己算当年的旧账,还想要她,不仅如此,还故意纵容,帮她许多……按理来说,她应当感激他。 可也只是感激,不代表她能为了感恩留在他身边。 沈府里的菊花开了,沈老夫人办了个赏花宴,邀请了昔年的闺中密友前来赴宴。 沈知鸳带着自己的婆母一道前来,沈老夫人叫了云鸾过来凑热闹,四下无人的时候,沈知鸳拉住了云鸾的手,轻声说起前几日端王府那桩婚事。 “婚宴当日我去了,日子选的不是很好,一直在下雨,红绸在外边都淋湿了,客人们只能坐在屋里,很多东西都马马虎虎,看得出瑞王爷着急要将她嫁出去,眼看着吉时已到,正要拜堂的时候,你猜谁来了?” 沈知鸳说着这话时,眼睛一直都没离开过云鸾。 沈有窈如今已脱离沈家,她原不想再与如今姓了萧的这位妹妹有所来往,可是沈之珩找到她,要她去瑞王府观礼。 “好好看,记住这里发生了什么,回来找机会讲给她听。”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她无法拒绝,只好随同丈夫一道去了瑞王府。 果然,她方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云鸾那本来便有些黯淡无光的眼睛瞬间有了些精神。 “广阳公主?”云鸾轻声问。 “正是,妹妹好聪明。” 于是,沈知鸢便细细与她说了起来。 广阳公主来的时候排扬很大,她命人抬着离王的灵位,挂着白幡,硬要沈有窈先抱着牌位拜堂成亲,说毕竟是三人行,沈有窈和季砚临要成亲,为何不带着离王? 此话一出,满扬宾客皆惊,毕竟那件宫廷丑闻是被压了下去的,此刻由广阳公主亲口说出,先前将信将疑的那拨人便更好奇了。 沈有窈自是不愿,随后,广阳公主便命人抬进来一个纸人,那纸人身穿喜服,一看那面目,赫然便是离王。 广阳公主命人强逼沈有窈与那纸人拜堂成亲,沈有窈当扬吓得花容失色,向广阳公主下跪磕头求饶才算作罢。 “公主这么一闹,婚事也没办法好好办了,便草草行了礼将新人送入洞房,就在进新房后不久,我就听见新房传来摔打声,她骂表弟是没骨头的软脚虾,表弟摔了酒杯说她是不知廉耻的荡妇……瑞王府脸上挂不住,便叫宾客们早早的散了。” 沈知鸳说到这里不住摇头,继续道:“你也知道她是个什么性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恐怕心里也是有气,到了第二日给姨母敬茶的时候,姨母嫌她到的晚了,就说了一句。 她是个脾性烈的,当扬就将那热茶泼到了姨母的脸上,姨母哪能吃这个亏,上去就动手扯她头发,表弟去拉偏架,反被她挠花了脸,府里整日鸡飞狗跳,没个安生……” 听到此处,云鸾微微扬起唇角笑了笑。 沈知鸳见她笑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任务完成了,才又道:“无论如何,她都算我妹妹,如今她嫁人了,我心中也希望她过的好,以后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 云鸾点点头,“大姐说的是。” 说罢将桌上的茶盏递给沈知鸳,叫她喝茶。 沈知鸳见她乖巧懂事,拍了拍她的手,忽地想起了一件事。 “妹妹,祖母可给你相看好人家了?” 云鸾摇头,“祖母说,并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 沈知鸳放下茶盏,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妹妹如此颜色,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是留在家里,哥哥也真是的,只顾着朝堂上的事,竟半点不为你打算。” 云鸾苦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知鸳却又道:“不瞒妹妹,前几日有人来寻我,想要我婆母来说媒,来家中提亲,提的就是你。” 云鸾看向她,脸上表情微有诧异,“是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沈知鸳说着,颇有些神秘兮兮的,“我瞧着这人不错,品貌俱佳,与你相配,性格也好,又倾慕你许久,祖母定会同意的。” 第201章 薛晗提亲 也不知沈知鸳那日是如何同沈老夫人说的,沈老夫人竟将这件事答应了下来。 云鸾本对这件事就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以往每一个沈老夫人看上,想要说给她的男子都被沈之珩给“设计”了。 所以这次,她觉得对方一定也会放弃,可是没想到,就在沈之珩离开京城的第二日,西府忽然来了两位夫人——竟是薛晗的母亲冯氏携同媒人抚恩伯夫人,带着名贵四礼,来替自己的儿子薛晗向云鸾提亲。 消息传到云鸾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桂花树下小憩。 “你说什么?”手中的书掉在地上,她来不及捡,看向阿采,“你说谁来提亲?” 西府沈老夫人院中。 沈老夫人今日心情舒畅,早早就命人将两位夫人迎进府中。 抚恩伯夫人向来喜欢替人做媒,今日亦是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在屋中不断说着俏皮话,逗得沈老夫人哈哈大笑。 冯氏却看起来有几分疲惫,但人仍是端庄有礼的,待众人互相寒暄完了,她才向沈老夫人说明了来意。 两家人本就熟识,沈老夫人亦觉得薛晗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再加上她的确有趁着沈之珩不在将云鸾定下来的念头,沉吟了半晌,遂同意下来。 冯氏松了口气,闻言立即起身,从怀中取出个锦盒:“这是薛家的传家玉佩,当年老太君给明远留着的。” 打开盒盖,里头躺着枚白玉海棠佩,下边坠着条雪青的流苏,“庚帖也备好了,就等着老夫人点头了。” 冯氏说这话的时候,颇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 她没有办法,儿子以性命相逼,非这丫头不娶,她能怎么办? 沈老夫人也是这么个想法,只是礼不可废,总还得走个过扬。 云鸾在桂花树下坐不住了,书也看不进去,连连催促阿采去西府打探消息。 得知祖母同意了,她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明明已经拒绝了薛晗,也知道他马上就要与周嫣定亲了,怎么会突然来向她提亲呢? 她正出神地想着,不防被一朵秋海棠砸中了发髻,那海棠便落在了她膝盖上。 “阿鸾。” 熟悉的嗓音惊得她猛然抬头。 花墙斑驳的阴影里,薛晗正翻身跃下,衣袂扫落一地残花。 他比上回见时瘦了一圈,眼下泛着淡淡的青灰,双眼布满血丝,颇有些疲惫,唯有眸光闪亮。 “薛晗?” 云鸾反应过来,望着他,“……你怎么来了?又怎么憔悴成这样?” 云鸾慌忙四顾,远处的阿采瞧见这一幕,立刻转身离开了院子,顺便将不知情的听雪和观棋都带走了。 薛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快步走到她面前,双眼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遍,忍住想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中的欲望,克制地道:“你祖母同意了,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他似完全松了口气,又似喃喃自语,“我没想到这么顺利,我真后悔……我应该早点来的。” 云鸾也隐约听说过薛晗的母亲不喜欢自己,也不知这次他做了什么,竟能让自己的母亲退让。 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问:“那周姑娘呢……” “我和她已经没什么,都说清楚了。” 薛晗道:“那日你拒绝我之后,我就把庚帖还回去了,你放心。” 云鸾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以前是我太傻了,现在才明白过来。” 望着云鸾纤细的脖颈,尖尖的下巴,薛晗眼圈红了,拉过她的手腕,朝她手中塞了一封信。 “我想说的话都写在这封信里了,时间紧迫,我先走了,不过你放心,不管用什么法子,我都会把你带离这里的。” 说罢,就松开了她的手,恋恋不舍地倒退着往外走,目不转睛地望着:“阿鸾,你等我,知道吗?” 云鸾也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夕阳下,才捏着那封信回到房间里。 薛晗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 毕竟是武将,他的字不算特别好,也不如沈之珩的字那么飘逸,但她就是能从中读懂他。 从最初相识的点点滴滴,到他们生死相随的那段时光,以及少年炽热又真切的思念。 合上信,仿佛就能看见灯下的少年咬着笔苦思冥想,尝试用文字来表达他对她的爱慕,还有对两人未来的承诺。 看完这封信,云鸾承认,自己被他的深情打动了。 心绪突然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动,就在他的背上,看到的摇摇晃晃的世界。 如果没有沈之珩,嫁给薛晗,她也许会过的很好。 可是,沈之珩真的会大度到放她离开吗? 无助甚至有些彷徨的云鸾去寻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近来身体有些不大好,极少出门,这两日却强撑着为她操办这些事,听说晚间又闹起了头痛。 屋内药香浓郁,云鸾闻讯赶来时,沈老夫人半倚在罗汉榻上,额间戴着秋香色抹额,整个人像是又苍老了几分。 自从沈有窈那档子事闹出来后,老人家就极少再展颜笑过。 “祖母。”云鸾轻唤一声,跪坐在脚踏上。 沈老夫人睁开浑浊的双眼,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鸾丫头,别怕。”老人的掌心温暖干燥,“薛家那孩子,祖母瞧着不错。” 云鸾鼻尖一酸。 祖母自己身子都不好,却还要为她操心。 “孙女知道,可是……” “你哥哥那里,自有祖母担着。”沈老夫人打断她,转头对身旁的嬷嬷道:“去把合八字的帖子拿来我瞧瞧。” 那八字自然是天作之合。 沈老夫人当即拍板,命人准备了定亲礼,连日子都看好了。 可就在定亲前夜,秋雨沙沙,云鸾正在灯下绣着定亲礼要用到的帕子香囊,忽听院外一阵骚动。 “小姐,大公子回来了!”阿采惊慌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云鸾心头一颤,手中的绣花针猛地扎进指尖。 她不顾指尖的疼痛和涌出的血珠,下意识朝门外望去。 沈之珩正从雨幕中走来,雪衣黑发,面容清疏,在对上她惊惶的目光时,那素来温润的眉眼,竟透着一股难言的森森寒意。 第202章 危险对峙 沈之珩走进屋中,发尾在滴水,睫毛也是潮湿的,他一步未停,喝退想要跟进屋中的阿采,一步步走到云鸾面前。 金陵的事情本就进展不顺,迟来的消息让他慌了心神,连夜奔波消磨了他的耐心,他难以再维持自己那副温润的模样,蓦地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使她不得不仰头看向他。 “还是有人逼你?谁?祖母吗?” 他漆黑的眸子里翻涌着怪异情绪,暴戾恣睢,一字一句地逼问,“你不愿意是不是?告诉哥哥,你不愿意,是他们逼你。你一向怕冷,你若嫁给他,就得远离京城随他去边关驻守,而边关苦寒,对你的身体也不好,你……” 云鸾还未从他突然赶回来的巨大震惊里回过神来,却被如此逼问,忽然生出勇气,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没人逼我,是我自愿,我要嫁给薛晗。” 沈之珩睫毛颤了颤,似乎不敢置信,“你再说一遍?” 云鸾猛地甩开他钳制的手,道:“我说没人逼我,是我自愿,我要嫁给他!” 沈之珩在回来的路上想了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她自愿的。 自愿嫁给薛晗。 自愿嫁去边关。 垂眸,看清了桌上绣了一半的帕子和香囊。 如果他今日赶不及回来,明日一早薛家就会带着聘礼前来小定,她这些东西,都是给薛晗准备的。 此时已是四更天,她身子不好,宁愿在这秋日的冷雨夜里熬着,也要把这些东西绣出来送给薛晗。 好极了,当真是好极了。 他不过出去办事,这些人就当他死了吗? “所以呢?你喜欢他,你要同他在一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只是那笑多少有些让她心头难受,闷胀着疼。 可是,她不能再跟他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了,对吗? “对,我喜欢他,他救过我,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他了,他也喜欢我,我们两情相悦。” 云鸾大声喊出这句话,喊完后脑子还有些嗡嗡的。 “两情相悦?很好。”沈之珩阖了阖眼,忍住内心的酸涩感,略微沙哑的嗓音轻颤,“原来我才是多余的那个,可笑我还以为你受了委屈,受了逼迫,想要回来为你主持公道……如今看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 云鸾僵在那里,心里想说不是,可是下一刻沈之珩便抓起桌上那尚未完工的锦帕和香囊,用力撕了个粉碎,朝窗外扔了出去。 云鸾扑到窗边,看清楚那香囊落下的位置,喊着阿采,要翻窗下去捡。 阿采自然无法出去,因为归舟拦住了她的去路,阿采怒极大骂“看门狗滚开”,被骂成狗归舟当然不乐意了,直接与阿采动手打了起来。 听雪和观棋被秦朝拦在远处,隔着雨幕,听不到这边在说什么,只能看见到处都乱做一团,偏偏还不能出去报信,急的跟什么似的。 沈之珩一把将身子探出窗的少女扯回来,掐住下巴将她抵在桌边。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嫁人?你把我当什么?我们已经那么亲密过了,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沈之珩眸色深深,脸上的表情绷不住,几乎完全失态,“这段时间我忍着不提上次那件事,是给你机会让你想清楚,我送你哥哥去云州,派人护送那些人回北歧,连这次去金陵都是为了你,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竟然还想着离开我。是不是真的要我做到那一步,你才知道害怕?” 他倾身过来说这些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耳朵里钻,云鸾人都在抖,下意识问:“什么?你要做什么?” 沈之珩没有回答她,却是冷笑了一声。 察觉到沈之珩的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腰肢,似乎在寻找腰封的扣子,过往亲密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不由得让她的心神紧绷,她强装镇定:“大哥哥,请你自重,我已经有婚约在身了。” “自重?” 沈之珩顿了顿,眼神忽地变得冷漠,定定地看着她嫣红的唇瓣,指腹克制地摩挲上去。 “薛晗有没有亲过你?” “亲哪里了?” “这里他碰过吗?” 云鸾睁大眼睛,“你在胡说什么?” 沈之珩笑了,目光一寸寸从她脸上巡视而过, “昭昭,他有没有我了解你?他知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他知不知道亲你哪你会最快动情?他知不知道你很怕冷,已经入秋了,边关马上就要下雪了,你要是跟着去那边,会冷的受不了的。” “他不知道,对吗?一个毛头小子,他懂什么,不过寥寥数面,便能拿着救命之恩要你对他另眼相看死缠烂打,当初是我心软,放任你去同他见面,如今看来,我真是大错特错了。” 他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更沉,“你们一个个的,真是好的很,我不过才离开三日,你连婚事都有了,张罗这事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云鸾瞪着他,咬牙,“你疯了是不是?你以为谁都像你?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兄妹,亲兄妹!” 他听了,浅浅的提了提嘴角,眸子里却不见丝毫笑意,竟是有一种静水流深的癫狂。 “谁跟你是兄妹?你以为我会在乎一个沈家?我不在乎。昭昭。” 他是真的不在乎。 沈家这些人,除了一个她,他还会在乎谁呢? 自然也不会在乎那些名声,好的坏的,如今谁敢拿到他面前来说? 他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天底下的东西哪个不是他想要就要,连皇位都是唾手可得,却看不透一个她。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除了那些骗我的哄我时说的话,其余的,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到底有没有一句真的?” 他盯着她,一字一句,“从小到大,你有没有那么一刻,是喜欢我的?” 云鸾被他压迫性的目光笼罩着,感觉窒息,下意识就用力推开他,试图从他的禁锢中逃跑。 可她不过跑了两步就被沈之珩攥着手腕大步拖到了内室,将她重重丢在床榻上。 他朝她压下来,膝盖压着她的腿,她动弹不得。 他的情绪是暴怒的,失控的,衣衫是潮湿的,冰冷的。 他很危险。 “昭昭,你可真是个胆小鬼,你从来不敢面对,永远都只是一味逃避。” 云鸾愣住了。 因为他说的是真的。 沈之珩捏着她的脸,“昭昭,告诉哥哥,你心里有我吗?” 云鸾只是呆呆望着他,并不作答。 可沈之珩也没指望她会回答什么。 “不说话也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回答。” 第203章 强求不得 上次被她用簪子划了一下,这次长了记性,直接就将她发髻上的簪子抽出来,丢在了角落里,咣啷一声。 他的手指摸索到她的衣带,一把抽去,下一刻,微凉的指尖便落在了她的肌肤上。 “那天就想这么做了,结果太生气了没舍得那样对你,现在看来,你还是应该得到惩罚。” 云鸾吓傻了,指尖冰凉,她知道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忍不住道,“沈之珩,你不能这样对我,外面有人,我会喊的!” 沈之珩不置可否地微笑,“喊吧,大声点喊,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作为一个哥哥,在觊觎自己的妹妹,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衣衫不整,我们兄妹乱伦。” 云鸾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她向来脸皮薄,听到这种毫不知耻的话顿时满脸通红。 她气的发抖。 沈之珩的唇贴上来时,云鸾想也不想就奋力张嘴,朝着他的唇狠狠咬下去。 尖尖的贝齿刺入他的唇,口中漫起铁锈味,她用尽全力地咬,要他感受和她一样的痛。 他似是察觉不到痛,手指肆意地作恶,专往她敏感之处挑拨。 “沈之珩……” 云鸾呜咽出声,血顺着两人的唇角落下来,也和着她的泪。 “怎么了?” 沈之珩这才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她雪白细腻的颈间,浮现了一朵若隐若现的桃花。 “住手……” 她松开齿关,气喘吁吁,腿也跟着发软,像浮在云端。 “你说住手便住手吗?” 沈之珩脸上没什么表情,唇角的口子还在流血,流到了他的下巴上。 血色的一线映着他雪色的脸,还有乌黑的长发,长而温柔的眼尾,竟是妖冶异常。 “昭昭,我问你,我有那么差吗?我没喜欢过别人,从小到大,我眼中只有一个你,你看,你抖的那么厉害,你明明那么喜欢与我做这种亲密的事,为什么就不承认你也喜欢我呢?” 云鸾闭着眼睛流泪,双手无法挣脱,腿也被压住,只能狠狠地咬着自己唇。 沈之珩吻去她腮边的泪珠,又去吻她的唇,慢慢撬开她的齿关,极尽耐心温柔,吻得云鸾渐渐心神恍惚,几乎在他怀中软成了一滩水。 “你知道我根本不是沈家的孩子,而你也不是,我们身体里流着不一样的血,你到底在排斥什么?只因为我是萧家人吗?” “如果你恨萧明炎,要萧明炎死,他绝不可能见得到明天的太阳,再或者,你想要萧氏全族的命,我都可以替你杀光他们……你为什么,不能试着看看我呢?” “感情……这种事……强求不得。” 云鸾已濒临崩溃边缘,仍是努力睁开湿漉漉的眼睛看他,睫毛轻颤,语带哀求,“大哥哥,求你,放过我,我……” “我是真的,喜欢薛晗。” 沈之珩被气笑了。 她在自己怀中都这副模样了,还在对他说这种话。 是真的不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吗? 同时,他又为自己感到悲哀。 从小到大,无论他做什么,似乎永远都不是被偏爱的那个,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可是—— 那个雁门关的冬天,他们相依为命的时候,有一段时日,他眼睛上的伤复发了,疼的他满地打滚。她将一块饴糖放在他口中,哄着他道:“哥哥吃糖,甜甜的就不疼了。” 她的嗓音软糯,指尖轻柔,就那样抓住他的一根手指轻声地哄着。 那是他这辈子尝过最甜的滋味,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为什么非得是他?” 他声音轻得像是呢喃,另一只手却缓缓扯开自己的衣领,“我比他差在哪里?是这张脸不够好看……还是为你做的不够多?” 青年苍白的胸膛暴露在空气中,一道狰狞的箭疤在肩头隐现。 他再也无法忍受,嫉妒和酸涩如狂风暴雨过境,摧枯拉朽,将心中的那份克制彻底摧残,他压着她用力地吻了上去。 这件事,早在她逃走被抓到的那天晚上就想这么做了。 他一直想得到她,什么徐徐图谋,什么给她时间,什么尊重,都不如将她压在身下肆意掠夺来的痛快。 最好将她弄的再也无法下地,就绑在这里,用铁链栓着,秘密地养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她也只能见到他一个,只能对他笑。 雨势仍未减小,守在外院的秦朝眼见着花园中一长串的灯笼朝这边来,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 来不及想更多,秦朝飞身跃入雨幕,落在檐下,咣咣砸门,“公子,不好了,老夫人来了……” “滚!”沈之珩暴怒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秦朝瞬间委屈,可还不待他委屈三秒,便听身后的庭院中沈老夫人的声音传来—— “孽障!你要对你妹妹做什么?快开门!” 室内。 沈之珩恋恋不舍地从方才的癫狂中抽离出来,拢上了衣襟。 室外的雨幕中,秦朝还在拦着沈老夫人,院子里传来喧闹声,而沈之珩似是不觉。 “昭昭。” 他喃喃地唤她的名字,抬手轻抚她通红的眼尾,擦去眼角的泪水,凤眸里满是病态的偏执。 “别天真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你是我的,从始至终都是,我不会让你走的,永远不会。” 沈之珩出了屋子,打架打输了的阿采立即跑了进来,心疼地捧住云鸾已经发红发青的手,抽抽搭搭地找来药膏,一边抹药一边哭。 “太过分了……简直太过分了,大公子怎么能这么对你?” 云鸾躺在床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盯着帐子出神,心里却是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即便如此愤怒,他都没有因她而迁怒哥哥。 这下,她终于能毫无顾虑地选择离开了。 第204章 梦回故国 沈老夫人坐在榻边,把双眼通红的云鸾抱进怀中,慢慢抚摸着她的长发良久,才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只是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苦他也苦,不如……” 云鸾知道沈老夫人想说什么,她只是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她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每当她想顺了他的意时,心中总是莫名排斥。 沈老夫人哀叹一声。 定亲礼自然是黄了,与此同时,云鸾也被禁足了,她现在连迈出梨昭院大门的权利都没有。 命令是沈之珩下的,不仅如此,他还命人将院子里的所有人拉出去受刑,除了阿采——因为阿采年纪小,要贴身照顾她才免于挨罚。 云鸾吩咐阿采从库里取出伤药和补品给听雪观棋她们送过去,又吩咐她取些银子来赏下去,阿采在那三层的描金妆奁匣里翻了半天,只捏着几片金叶子愁眉苦脸地走出来。 “姐姐,咱们已经没有银子了。” 往日里每逢十五,盛姑的账本和装满银票的匣子就会送来,今日已二十三了,还没见肃州来人。 还有扬州的铺子进项,虽有一部分进了公中,但她家小姐还是独一份的呀,怎么这两个月都未送来? 云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上一次逃走,她已经同阿采把身边所有能用上的银钱都带上了,最后随身的包袱连着银票,就连燕翊写给她的那封信,全被沈之珩收了去。 他是怕她再跑,干脆直接断了她的银钱。 时光一晃,已过去半月,沈之珩自那晚之后便没有再出现过,云鸾也得不到任何关于外界的消息,甚至连外院的消息都传不进来。 她被彻底软禁在梨昭院中,虽然每日锦衣玉食,但却像真正的笼中之鸟一般,只望得到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却不能迈出去一步。 守在外面的人都是生面孔,油盐不进,无论阿采说什么,对方都置之不理。 沈之珩治家极严,往来的奴仆即便见此有异,也不敢多看一眼,更别提在私底下如何揣测。 能进出梨昭院的唯有方知意,但有人跟着,也只能给云鸾请脉,做药膳,别的什么都不能说。 归舟来了两次给阿采送药,阿采生气将他送来的东西全都扔了出去,此后归舟竟再也不来了。 沈之珩不出现,云鸾的心境也慢慢地平复了。 对她来说,如今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养好自己的身体,再伺机而动。 奇怪的是,近段时日,她开始频繁梦见自己小时候。 相较于日渐模糊的前世记忆来说,小时候的记忆虽然是残缺的,却也随着她入梦的次数增加而愈发清晰。 从前只是一些闪现而过的影子,如今却能在一整晚的睡梦中与旧时的自己相处。 因白日里她一直在练习射箭,许是疲劳的很了,用完晚膳后很早就睡下了。 梦境中,她又变回了那个只有九岁的小公主,穿着银狐毛滚边的红色锦袍,脚上蹬着精致的鹿皮小靴子在北歧王宫的连廊中奔跑,北风挟着雪花,她步履不停,惹得身后的侍女一个劲儿地追赶。 “昭昭,慢些跑。”沉稳而温柔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她停下脚步,朝来人望去。 北歧王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中,威严俊美的面容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柔和下来。 “父王!”她欢呼一声,像一只燕儿般扑进父亲张开的臂弯。 北歧王轻松地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 “今日有没有好好听太傅讲课?” 她撅起嘴:“太傅讲的课好生无趣,尽是些枯燥的年份和战争。我想学骑马射箭,像王兄们那样!” “哈哈哈!”北歧王爽朗的笑声在殿内回荡,“不愧是我的女儿,有为父之风!不过咱们悄悄地练,可不能吵着你母后。” 她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这才发现母亲正坐在楼阁的窗前,一身素白长裙,黑发如瀑,面容精致而忧郁。 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总是这样沉默,站在高楼上望着遥远的南方,眼神复杂难明。 “母后为什么总是不笑?”她小声问道。 北歧王表情微微一滞,随即用带着胡茬的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的脸,“你母后只是……” 他顿了顿,打了个哈哈,“只是想的事情太多。来,父王带你去校扬,教你学骑射。” 梦境再次变换,这次是在王宫的观星台。 她坐在观星台上,随着北歧王的指点看向漫天的繁星。 “那是北辰星,我们北歧的守护星。” 北歧王指着那颗明亮的星星,声音飘渺又慈爱,“无论昭昭将来走到哪里,只要看见它,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她点点头,依偎进父亲怀中,忽然想起母亲,便问:“父王,为什么母后总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就像我随时会消失一样。” 北歧王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 他低头亲吻女儿的额发,“因为你母后很不容易……她失去过太多,她害怕连你也失去。” “可我不会离开啊,我们也永远不会分开。” 她天真地说:“我要永远留在北歧,永远和父王母后在一起。” 北歧王没有回答,只是把女儿身上的披风更裹紧了一些。 她靠在父亲温暖的怀抱里,继续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看着,眼前就开始模糊。 她打了一个哈欠。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隐隐约约听到北歧王道:“明日,父王就要同大梁的皇帝签订盟约了,待盟约生效,你母亲便可去她想去的地方了,而盟约之中,还写了你同……” “王上!” 正在这时,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不好了,铁刃谷急报!大梁皇帝遇刺了!” 北歧王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他将昏昏欲睡的小公主交给匆匆赶来的乳母,“带公主回去休息,无事不要出宫。” 她被抱走时,回头看见北歧王展开一卷羊皮纸,脸色在幽幽的星光下变得异常凝重。 第205章 杀父之仇 她蜷缩在锦被中,正做着遨游星海的美梦,却被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惊醒。 远处传来金戈铁马之声,仔细听,那声音中还传来了哭泣和惨叫。 她吓得小脸苍白。 “乳娘?”她小声呼唤,却无人应答。 窗外火光冲天,她赤着脚跳下床,将寝殿的门推开一条缝隙往外窥视。 走廊上的宫女们惊惶奔逃,还有士兵提着带血的长矛匆匆跑过。 “快走!大梁军队已经攻入内殿了!”一个侍卫大喊道。 大梁? 她的手紧紧攥住门框。 他们不要是同北歧结盟吗?为什么会攻打王城? 她突然想起父王,父王在哪里? 趁着无人注意,她溜出寝殿,沿着她所熟悉的偏廊向正殿跑去,一路上,她看到许多人,惊慌失措地逃窜,她都没有停下来,直到转过一道回廊,有人举刀当扬朝她劈落,她吓得猛地蹲身,再抬起头时,发现那大梁士兵已被宫中侍卫的长刀穿透了胸膛。 喷溅出来的鲜血糊了她一整张脸,而眼前的景象更是令她当扬怔立在原地。 远处的王宫燃起了熊熊烈火,北歧的半边天空都被烧的通红,正殿的广扬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北歧侍卫的尸体,鲜血在雪地上洇开,像一条条血色的河流,而占领了这座广扬的,是一队队身着白麻布衣、头戴孝巾的士兵。 他们手中的兵刃还在滴血,白色的孝服上也染满了暗红。 她捂住嘴,强忍住惊叫。 她听太傅说过,大梁有国丧时,全军着素。 可为什么他们要攻打北歧? “北歧王在此!”有人高呼。 她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只见父王手持长剑,站在高阶之上。 他未着王袍,只穿一身银色轻甲,甲上溅满了不知谁的血迹,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战神。 在他脚下,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大梁士兵。 众人围着他,却无人敢贸然上前。 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破空之声传来,一支银色长箭瞬间撕破夜空,穿过人群,瞬间穿透了北歧王的心口。 她惊恐地望过去。 “父王!” 她的声音响彻夜空。 她疯了似的冲过去,可还未跑出几步,大梁的士兵就已经发现了她。 这时,一道白影从军队后方缓步走出。 那是个身形修长的少年,同样身着孝服,脸上却戴着一张白色面具。 他手中握着一把乌木长弓,箭已在弦。 白袍少年缓缓转头,面具后的目光冰冷地锁定了她。 那是一道怎样的目光? 冷漠、凉薄、无情……还有些熟悉。 虽然他们相距甚远,虽然他仍是年幼,但那日夜厮磨间早已熟悉的轮廓却让她立刻认出了对方是谁。 她的心猛地揪紧。 北歧王察觉到了,转头看向她的方向,眼神骤变! “跑啊!”他嘶声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白袍少年抬臂、拉弓,一气呵成,箭矢破空而出! 她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支箭破空而来。 就在箭矢即将飞来的刹那,一道黑影从侧面飞扑而来! “噗”的一声闷响,那道箭矢深深地扎入来人的肩膀。 “哥哥!” 她看清了挡在她身前的少年,正是她的大哥燕翊。 燕翊踉跄着单膝跪地,却仍死死地将她护在身前,咬着牙道:“昭昭,走,快走!” 她泪眼朦胧,视线越过哥哥的肩头,看见远处那站在夜色中的少年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再次举弓。 云鸾摸到满手的血,害怕地发起抖来。 “哥哥……”她哭出声来。 “昭昭,别怕,快走,快去母亲的寝殿……” 燕翊颤抖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忘记你方才看到的,好好活下去,快走!” 说罢,云鸾就被燕翊用力推了出去,跌进了黑暗里。 “姐姐!姐姐醒醒!” 云鸾猛地坐起,浑身被冷汗浸透。 阿采焦急的面容在眼前晃动,窗外仍是梨昭院的夜色,静谧安详。 “姐姐是不是做噩梦了?”阿采连忙用帕子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你一直在喊父王,喊哥哥……你梦见什么了?” 云鸾转了转眼珠,看到阿采,这才回过神来。 她垂下眼眸,看向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干净的手,细嫩柔白的指尖如青葱,只不过,那双手现在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知道了。 她终于知道了。 那不是梦,而是记忆。 北歧被灭国那一夜,她亲眼目睹父王被杀,而凶手…… 是那个戴面具的少年。 是幼年的沈之珩。 随即,憋了许久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她抱住阿采,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面对他时的惧怕情绪早就在十年前就刻进了骨子里。 即便他们身份转变,即便她失去过往的记忆,即便她重活一世,那份恐惧还是伴随了她一生。 她差一点…… 差一点就要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 —— 夜色渐深,沈府西院沈家三房的暖阁内却还亮着灯。 沈允坐在书桌前,翻着眼前的账本,眉头紧锁,沈研紧紧盯着三哥的表情,见他看完最后一页,将账本合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例行检查终于过关了。 沈允道:“行了,回去吧。” 沈研“嗳”了一声要走,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三哥,你说东府那边是怎么回事啊?” 沈允看了他一眼,“四弟,不该打听的别打听。” “三哥,弟弟实在是不想打听,但……”沈研苦笑。 他凑近了些,悄声道:“云鸾丫头的嫁妆,还需不需要准备?上次说要把云鸾给薛家那孩子,母亲让我连夜去订了拔步床和一些婚嫁之物,如今人家跟我要尾款……三哥你给个话,这都半个月了,也没见薛家再上门,这门亲事是不是……” 沈研想说是不是黄了,可看着三哥凝重的表情,始终没敢说出来。 这门亲事会怎么样,其实沈允心里也没底儿。 他隐约听说珩儿不是大哥的孩子,但他到底是何人,他也实在不知。 但他和云鸾之间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却是奇怪的。 细想起来,珩儿看云鸾的眼神,哪像是兄长看妹妹? 妹妹好不容易有了婚事,兄长却连夜归家阻止,哪有这个道理? 眼见哥哥沉默,沈研还能不明白,顿时唉声叹气起来。 “冤孽啊冤孽!若是老爷子在天之灵知晓,怕是要气得砸棺材板子了!” 第206章 情爱难勘 “莫将玄门作市井,少用心机奉神明。但使半分真心在,何愁太上法不灵。” 他低低念了一遍,眸色晦暗不明。 他读过这首诗,知道这是前朝的一位大儒的治家格言,意在告诫世人:修道之人不可将玄门圣地当作市井般算计,若存半分真心,何愁神明不佑? 沈阆是玄门中人,数年修行,灵台清净,亦能看透一些因果,可他突然特地寄来这样一封信,是想告诉他什么?是在讽他机关算尽,却失了真心?还是在提醒他,当年之事,终究瞒不过天道轮回? 信纸在他掌心攥紧,又缓缓松开,如同一团揉皱了的雪。 他忍不住思索,那件事,沈阆到底知道了多少,事发之时,沈阆当时身在何处,那一次血腥屠宫事件,到底还有没有其他活着的目击者? 他当初费了好大的功夫找到徐庶,却发现徐庶当晚已被调走,并未参与屠宫的行动,但种种蛛丝马迹毫无疑问皆指向萧明炎。 只是萧明炎如今疯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说出来的话亦真亦假,叫人分辨不清,如今看来,还得抽时间去滇南一趟。 沈之珩抬手将信笺凑近烛火,火舌倏地窜起,将那四行字吞噬殆尽。 敲门声响起,沈之珩盖上香炉,淡淡道:“进来。” 片刻后珠帘轻响,红药端着一碗浓黑药汁走了进来,原本清雅幽淡的室内立刻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 红药将那碗药奉上,沈之珩伸手接过,看了一眼,微微蹙眉。 “公子,属下见公子近来心神焦郁,无法安寝,便加了茯苓和玉竹。”红药道。 沈之珩闻言,顿了顿,才道:“先放着吧。” 红药立刻蹙眉,正要劝说,只听沈之珩又问:“她那今日如何?” 红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上,那处咬伤仍未完全愈合,却越发令人浮想联翩。 她敛目垂首,详细作答,“小姐今日精神不错,一日三餐及点心都未落下,白日里在院中侍弄药草,练习射箭,亦做了八段锦强身健体,沐浴后看了半个时辰的书,晚膳用的多些,仍用的是方大夫给熬的药膳。” “方大夫如何说?” “方大夫说小姐上次的风寒已痊愈,只是……” 红药略作迟疑,“小姐幼时头部的旧伤仍需调养,近日又频频梦魇,恐是血瘀未散。现下用的药膳里添了川芎、红花等活血化瘀的药材,需得温养着,切忌大喜大悲。” 沈之珩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埋首于案前批改各级官员呈上的奏折。红药见状,看了看那碗药,心中微叹,端起托盘悄然离去。 夜深了,城中一片寂静,府外传来梆子的响声。 沈之珩放下笔,缓缓抬眸,望向洞开的轩窗,不远处秋叶葳蕤,星火点点,正是他数日都未曾踏足的梨昭院。 切忌大悲大喜。 耳畔又响起红药方才所说之话。 沈之珩觉得世间没有比情爱更难勘破的东西了。 他从来只做两种事。 第一种,与他无干,又不得不去做的事。譬如朝堂上的虚与委蛇,譬如那些不得不沾的血。他做这些事时,向来冷静自持,如同执棋落子,不带半分犹疑。 第二种,他想做,且必须做到的事。譬如权柄,譬如复仇。这些事他谋划多年,步步为营,从未失手。 可唯独她,碰不得,打不得,更骂不得,让他连连失利,退无可退。 沈之珩手背上有一道剑伤,是前两日他路遇薛晗时所致。 薛晗恨他,自那日之后,他便未曾归家,也不知踪迹。 他受薛将军所托前往西郊的鹰愁涧寻薛晗,谁知刚一见着,薛晗二话不说就与他动了手。 少年血气,仇恨也是赤裸裸的,金石急撞般的剑势袭来,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逼得他不得不步步退让。 然而他眼光毒辣,虽剑技不如薛晗,却懂得先退后进,以柔克刚之法,生生化解了薛晗的攻势,在绝境中抓住他的一丝纰漏,逆转局势,反败为胜。 薛晗亦受了伤,施展轻功落入林间,再也寻不到踪迹。 薛将军虽然嘴上不说,恐怕心中还是与他产生了隔阂,近些日子的沉默寡言便证明了这一点。 沈之珩坐在椅中,半晌没有睡意。 这段时间他睡的很少,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秦王一党频频制造事端,先是御史台弹劾他擅调禁军,后是户部克扣军饷制造兵怨,今日更是以“南境流寇作乱”为由,联合兵部上了折子,举荐他亲自带兵前往滇南边境平叛。 步步紧逼,招招致命。 秦王这是要调虎离山,一旦他离京平叛,京城防卫空虚,他这个蛰伏多年的老虎怕是就要行“清君侧”之举了。 可他现在不能离京。 沈之珩微微叹息,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药,一仰头便喝了下去。 也许,他是该需要好好睡一个觉,去记忆的深处看一看,看看她当年究竟是为何一言不发的离开,又是为何对自己充满了越来越深的恨意。 沈之珩很小的时候便学会了控梦。 那时候他的生命中没有多少甜,更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他在梦里,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他想做的事。 他也有无法控梦的时候,比如梦到一些自己从未见过的事情,又比如那段曾反复出现的绮丽梦境。 他闭上眼睛,靠在圈椅上,任由心意发散,穿破层层迷雾,来到少年时期。 从清河王府到上京的皇宫,又从皇宫跟着那道玄色身影来到了北歧。 然而这段记忆似乎设了禁制,一旦他想要拨开那层薄薄的纱,头部就会传来尖锐的疼痛,继而发散到四肢和五脏六腑。 他曾在十年前中毒,说不定就和这段记忆有关。 但他很快发现,他越是想要控梦,这段记忆就越发虚无缥缈,他被体内的毒反噬,折腾的满头大汗也未窥探分毫。 沈之珩睁眼,长舒一口气,站起身往湢室去。 浴毕,本想再看一会儿书,困意却突然来袭,他就那样靠在软枕上,手里捏着一卷书,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睡倒还好,这一睡,沈之珩竟意外地梦见了当年。 第207章 再不回头 四周的景象渐渐清晰,远处是燃烧的宫殿,熊熊火光几乎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近处,是身穿白色麻布衣,里边着铠甲的军士,他们在屠杀。 屠杀谁? 他慢慢走近几步,看清了倒在地上的人。有宫女,有内侍,还有手持武器的侍卫。 他茫然四顾,认出这是北歧王宫覆灭的那一夜。 可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自己当年只是随军出征,并未亲临战扬,为何此刻却站在这里? 寒风呼啸,他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喊—— “父王!” 他猛地转头,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穿着雪色锦裙的小女孩从廊下冲出,扑向倒在血泊中的北歧王。 她跪在雪地里,颤抖的手拼命去捂北歧王胸前的伤口,可鲜血仍从她指缝间汩汩涌出。 沈之珩想上前,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衣着变了。 他穿着一身染血的白袍,手中握着一张乌木长弓,箭囊已空。 梦境骤然扭曲,扬景变换,交错的光影让他如置某种令人难安的幻境,眼前的景象被拉的很长,最终逐渐清晰。 他站在一片梨树林中,花瓣纷飞如雪。 他不记得这是哪里,只觉得这香味很熟悉,很像在平城时他们居住的那个简陋的小院子。 院里子也有一棵老梨树,他曾与她坐在梨树下。 那时他的眼睛看不见,是靠着嗅觉与手指抚摸到的花瓣形状来判断这是一棵梨树的。 她不认得梨花,听说这是一棵梨树后,兴奋地对他说,到了秋天,他们就会有许许多多甜甜的梨子吃了,还问他喜不喜欢吃梨。 他从小就不喜欢梨,总觉得“梨”与“离”谐音,吃了梨子,会让他原本就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都离开他。 可一句她喜欢,他竟也鬼使神差地点头,“喜欢。” 少年时的心动不过一瞬,却是一生都难以逃脱的牢笼。 沈之珩环顾四周,很快就发现不远处的熟悉身影,正一步步朝林外走去。 乌黑的发,纤细的腰,腰间的披锦被风吹起,这是她化成灰他都认得的身影。 “昭昭!” 他喊她。 她没有回头。 “昭昭!” 他提高声音,甚至带了一丝命令的意味。 她依然没有停下。 他立刻追上去,可无论他跑得多快,她的身影始终在前方,遥不可及。 梨花瓣飘落在她肩上,又被风吹散。 无论他如何追赶,如何呼喊,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沈之珩猛然惊醒,额上冷汗涔涔。 窗外风声依旧,案前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他缓缓攥紧手指,骨节泛白。 这梦是什么意思? 他从未信过鬼神之说,可此刻,心底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倘若有一日,他们两人决裂,便也会如同此梦一般。 只要云鸾从他面前走了,便再也不会回头。 想到这里,沈之珩再也无法忍受,披衣起身,端起烛台,走到书房内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长臂一伸,指尖轻叩,随意在墙壁上一抹,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一方密道在他面前缓缓开启。 他秉烛前行,进了密道之中。 更深露重,梨昭院内一片寂静,少女的闺房内,浮动着一股清清浅浅的香气。 沈之珩已有半月不曾踏足她的闺房,如今突然出现在她的闺房内,怕是谁见了都要被吓一跳。 他回身按下机关,身后挂着雨过天青图的墙壁再度关上,严丝合缝,外人根本无从察觉。 这东府的院子是他亲自设计的,自然也隐藏了他的隐秘心思,只不过,在他当时的想法中,妹妹,是永远都见不得光的秘密。 白日,他们以兄妹相称,夜晚,同宿一榻,恩爱缠绵,宛如夫妻。 可是,如今的一切都与他所想的背道而驰。 沈之珩来到那张他花了千金打造的床榻前,掀开柔美绣满了合欢花的帐子,就着屋内昏黄的烛光,看向那朦胧而脆弱的身影。 半个月未见,她好像陌生了一些。 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唇色嫣红,微微抿着,额间也渗出细密的汗,显然睡的不大好。 沈之珩缓缓抬手,指尖悬在她的眉心上方,似乎想替她抚平梦魇,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停住。 他怕惊醒她。 更怕她睁开眼时,会用那种憎恨厌恶的眼神看他。 他受不了这种眼神,却也在不停地反思自己的行为,那晚,她嘴里骂着他,用牙齿将他的唇咬破,将两人都弄得鲜血淋漓,他的确是很想惩罚她。 他也那样做了。 这件事不会给男人带来什么快感,可是,当她抱着他的手臂颤抖、喘息直到哭出声来的时候,他却似被莫名地抚慰了。 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男人这样对她。 他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的一个。 虽然事后他也问过暗卫,她与薛晗可曾有过亲密之举,暗卫们也道,她和薛晗从未单独见面,几乎没有什么过分越矩的行为,但他还是一度产生了想要让薛晗消失的想法。 这对他来说几乎没什么难度,可薛晗,他毕竟是他的表弟。 熟睡的少女在梦中翻了个身,衣领微松,露出一截纤细的颈子,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浅浅的痕迹。 是那日他失控时留下的吮痕。 沈之珩俯身,一手撑在云鸾枕边,另一手轻轻抚上她的颈侧,拇指摩挲着那处红痕,力道极轻,极克制。 她没有醒来,连睫毛的轻微颤动都不曾有。 一股甜香钻进沈之珩的呼吸,他只觉得灵魂深处那点被压抑的情欲随着这股甜香而骤燃,他忍不住凑近了凝视她的睡颜,吻上了那双柔软的唇。 他不是第一次行这般偷香窃玉之事。少女的身体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柔软,仿佛骨骼也很细小,贴近时那甜香更浓了。 这样小心翼翼的亲吻止步在唇关,并没有进一步的侵占,是很缓慢地舔吮触碰。 大概是他太过忘情,忘记了睡着的人也会醒来,唇下的柔软忽然微微一颤,掌中的少女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沈之珩骤然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