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卒》 第二百二十章 议和 小殷招降北庭都护府和李家谈判代表团觐见大掌教几乎是同步进行。 大掌教行营如今驻扎在晋阳府,齐州位于五行山以东,晋州位于五行山以西,可两州并不接壤,中间隔着直隶和中州。一行人直接乘坐飞舟途径中州抵达晋州,虽然谈不上光明正大,但也绝谈不上秘密。 到了此时,很多事情都是心照不宣。 代表团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晋阳府,由刚刚从大真人府赶回来的徐大真人出面接待了一行人,李长歌这才得知,大掌教不在晋阳府,而是去了位于晋阳府五十里外的晋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代表团又只好前往晋祠。如果说齐州那边是历朝历代累次大兴土木扩建圣人府邸,那么晋州这边就是不断扩建晋祠。 齐玄素难得来晋州,当然要到晋祠走一趟,待到代表团抵达晋祠,齐玄素在难老泉旁的亭台中接待了一行人。 诗仙有云:“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浮舟弄水鼓萧鸣,微波龙鳞莎草绿。”说的就是此处了。 道门方面其实只有两个人,除了齐玄素,另外一个人就是张月鹿,本就是夫妻二人在大战闲暇之余携手游览景点,如果小殷还在,那就是一家三口,可惜小殷去了北庭都护府,并不在这里。 不过分量足够了,说到底,和谈这件事的关键就是大掌教,只要大掌教同意和谈,那就问题不大,如果大掌教不同意和谈,不能说别人的意见没有用,只是又能指望谁呢? 天师吗?张家是最盼着李家去死的,不火上浇油就算不错了。澹台震霄应该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于其他几位副掌教大真人的想法却是难说。 张月鹿虽然是张家人,但她的想法跟大多数张家人不太一样,她更看重道门的利益。 “都是老熟人了,不必拘束,请坐。”齐玄素与张月鹿坐在面南背北的位置上,五位李家成员这才落座。 齐玄素的目光扫过几人:“我这一路走来,总是少不了李家人的身影,在帝京道府的时候,若水参知真人是我的上级,后来到了凤麟洲,曾与永言、天罡参知真人共事。再到西域道府的时候,丹锦是我的下级。至于渔泊,早在我进入紫微堂之前,就已经相识了。” 五人被齐玄素挨个点名,心态各不相同,李朱玉和李青奴算是心态平和,毕竟她们两个都能算是齐玄素的人,当初李朱玉如果不跑,而是留在西域道府,那么齐玄素也不会把她怎么样,说不定还会重用她。李青奴其实是安插在李家内部的钉子,自然不会惊慌。清微真人这次把李青奴派来,意味着早就知晓李青奴的身份。 至于李长歌、李若水、李天罡,就难免惴惴不安。 李长歌迟疑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道门无论东、南、西、北、中,俱为一体,此番太一道和太平道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为维护道门之统一,实现实质之和平,我等代表清微真人特来觐见大掌教……” 这个论调不是李长歌独自决定的,而是李家高层商议之后的共识,总结来说,内部切割,放低姿态,承认错误,争取大掌教的谅解。 这个时候再梗着脖子拿架子已经于事无补了,死要面子不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有可能招来更多的羞辱,真想要面子,那就继续打下去,干脆不要求和。既然决定求和,那就别再想着什么面子。 关于这一点,清微真人不仅看得开,也弯得下腰,主动去掉了“国师”尊号,承认张气寒才是太平道大真人,承认朝廷被改名为太一道,也承认太平道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齐玄素与张月鹿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月鹿随之补充道:“不过不能说太平道犯下了严重错误,也不能说太一道犯了严重错误。反者道之动,应该说太平道和太一道内部的部分反动之人铸成大错,难以挽回。” 闻听此言,李长歌顿时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大掌教夫妇认可了这种切割。 齐玄素道:“关于这一点,当初太上议事的时候就提到过,从一开始就弃暗投明,我们将视作拨乱反正,表示热烈欢迎。待到开战之后再临阵起义,便要差上一些,只能是对其不作战犯看待,不咎既往。若是冥顽不灵,顽抗到底,便可将其定性为道门皆曰可杀的战犯。” 张月鹿道:“紫霄宫在不久前发布了战犯榜单,榜首就是大玄皇帝秦权殊,清微真人则位列第四。” 李若水不得不说道:“其实清微真人从一开始就不认同此事,只是许多时候身不由己,不得不委曲求全,如今齐州未失,应算是临阵起义。” 齐玄素没有纠缠:“可以算是临阵起义,尽可能以不流血的方式为好。毕竟这是道门内战,都是道祖的弟子。” 李家人已经看出来了,大掌教夫妇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 果不其然,张月鹿话锋一转:“话虽如此,临阵起义总要有实际行动才行。” 李天罡肃容道:“还请夫人示下。” 张月鹿跟在齐玄素身边当然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事实上她充当了齐玄素的副手兼秘书,处理了大量的公务,此时早有准备,直接说道:“第一条,惩办头号战犯,即秦权殊、李长庚等人,程太渊已经被俘,不算在此列。 “第二条,废除大玄朝廷和各地官府,五大道统共同承认、组建‘上’‘中’‘大’三级议事,并接受三级议事的领导。 “第三条,废除大玄皇室。 “第四条,改编太平道和太一道的道士、灵官、黑衣人、官吏,遣散宦官。 “第五条,没收各种非法资产,包括不限于战犯之财产,皇帝之内帑,大玄朝廷之国库等等。 “第六条,推行三教议事制度。 “第七条,无条件接受太上议事的决定,包括太平道大真人和太一道大真人的人事任命。” 李家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这七项条件均是直指要害,不是他们能答应下来的,就算他们答应下来,也没有能力去推行,他们只能把这些条件带回蓬莱岛,交由清微真人决断。 不过这还不止,张月鹿又说道:“无论这次谈判的结果如何,太上议事既定的方略不会改变,三路大军仍旧会向帝京发起进攻,彻底结束两个京城的时代。” 正如李长歌的态度并非他个人的态度,张月鹿此时表达出来的态度也不是她自己的态度,而是太上议事的态度。虽然副掌教大真人们并不在一起,但隔空交换一下意见还是不难。 李青奴见众人都不说话,虽然她的身份最低,但不得不站出来缓和一下气氛,也是给出一个台阶,她故意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都说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大掌教总不能全都是巴掌吧?” 齐玄素终于开口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承诺,若是清微真人同意和谈,相关人等可以按照临阵起义处理,对其不作战犯看待,不咎既往。已经登上战犯榜单之人,如清微真人、若水参知真人,可以予以特赦。 “再有就是职务和待遇问题,仍旧以清微真人为例,仍旧保留平章大真人的品级和待遇,虽然还是要经过选举,但以清微真人的威望,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其余人皆依照此例。” 还有一点是齐玄素没说的,那就是太平道大真人的问题。 七娘、五娘、苏元仪都算是正当壮年,张无寿、张气寒、澹台震霄则已经老了,时日无多,不得不考虑接班人的问题。张无寿的接班人已经定下,就是张月鹿,澹台震霄的接班人也早就定下,是皇甫极。只剩下张气寒的接班人还悬而未定。 副掌教大真人年轻化是大势所趋,除了张月鹿这个特例,其余副掌教大真人都是七代弟子,那么太平道大真人也不会例外,应该就是清微真人了。 不过名义上还是要通过选举产生,所以大掌教不会直接付诸于口。 当然了,若是清微真人选不上,那就意味着他失去了对太平道的掌控,那么这个太平道大真人不做也罢。 权力自上而下,也是自下而上,若能实现自下而上,那么自上而下就是一个盖章追认。 “好了,就这些。”齐玄素打算结束这次谈话。 一众李家人纷纷起身,李长歌恭敬道:“我会如实向清微真人转达此七项条件和相应承诺。” 另一边,小殷也抵达了北庭都护府。北庭大都护是个识相又识趣的人,知道小掌教不像大掌教那么油盐不进,不对,是不像大掌教那么清心寡欲,是个好热闹的,所以北庭大都护不仅亲自出迎,而且为小掌教准备了盛大的欢迎晚宴,歌舞丝竹管够,穿着很简单衣服的漂亮舞姬管够。 各路军政要人齐聚于此,齐拍小掌教的马屁。 小殷都要飘飘然了,她这趟果然没来错,吃喝玩乐就把事情办成了,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差事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招降 齐玄素成为大掌教之后,多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癖好,那就是收集人才,看着麾下人才济济,不仅赏心悦目,而且还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这些人无一不是当世之人杰,为我所用,听我号令,以我为主,其成就感远胜收藏古玩字画或者后宫佳丽三千,毕竟后者没有太大难度,随便一个小有成就之人就能这么干,可前者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为之。 他终于理解大齐太宗皇帝为何在说出“天下英才皆入吾毂”时会那般自得,的确要自得,也不得不自得。 如果把这些人才看作收藏品,那么清微真人就是齐玄素最为钟爱的几件藏品之一,从一开始他就不想杀清微真人,赦免清微真人也是早就定下的。这位曾经老上司,也算是他的半个老师,是真舍不得杀,就如当年魏武舍不得杀武圣。 齐玄素当然知道把人当作物件并不正确,可他总是忍不住这种冲动。 琳琅满目。 他到底还是做不到清心寡欲,只是阈值太高,口味变得古怪又刁钻,已经对女人钱财这些唾手可得的人或事不感兴趣了,就好像一个孩子长大之后对拨浪鼓一类的幼时玩具彻底无感。 此中乐趣不足为人道也,齐玄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包括张月鹿,他可不愿意张月鹿变成所谓的“贤后”一类的角色。 在儒门的定义下,对丈夫事事顺从,做不得贤后,必须有自己的政见,而且这种政见必须符合大儒们的主流观念,且时时刻刻发挥自己的影响对皇帝进行劝谏,如此才能称之为贤后。 齐玄素左看右看,觉得张月鹿很有这个潜质,除了政见不太符合儒门标准,其他各方面都满足条件,万一张月鹿知道了真来劝他怎么办?他才不想过这种假模假式的夫妻生活。 当然了,齐玄素不可能凭个人喜好去确定国策,以上原因在他的决策比重中是十分微不足道的,只能算是一个添头,其实他是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了决定。 为什么要赦免太平道之人? 因为太平道还有抵抗力量,真要把他们逼到了绝路上,道门肯定能赢,却要付出许多不必要的伤亡,而这些伤亡又都是道门的损失。 这就是内战的问题,自己杀自己。反而对外战争不必考虑这些,所以齐玄素对待佛门和对待太平道是两种态度。 再有就是,在不能赶尽杀绝的情况下,没必要再次结成血海深仇。大齐高祖皇帝杀了窦王,河北立刻反叛,在其后的几百年中,河北藩镇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甚至拖死了大齐。当年大齐王朝的河北道与今日的齐州道府有着相当程度的重合,只是缺少了帝京和直隶部分地区。 可以说关中与河北是一对宿敌老冤家了。 西京是关陇的核心,帝京是河北的核心。 这个河北当然是包括了齐州和部分辽东地区的河北。 如今的关中则是全真道的核心区域,地肺山就在西京城外,正是因为地肺山距离西京极近,大齐时许多想要谋求进身之阶的人才会在地肺山隐居,由此有了“终南捷径”的说法。 这些恩怨演变到现在,就是全真道和太平道的冲突矛盾。 齐玄素不能不考虑这一点,仙人也不过百年,河北的底蕴决定了这里不会沉寂,从大沛末年的三国之乱到大齐王朝的三镇之乱,再到今日的道门内战,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打压得了一时,打压不了一世。 仙人也不过百年,待到百年之后,这片土地上还会出现杰出人物,其地理位置也决定了这是一片可以成就霸业的土地。 历史证明,军事手段很难彻底解决河北的问题,齐玄素不得不考虑用一种怀柔的方式,通过政治手段来解决。 最后一点,太平道毕竟是道门嫡系三道之一,是道门的根基,李家作为太上道祖后裔、玄圣后人的观念也深入人心,彻底清算了李家上下,必然会牵扯到清算玄圣上面,乃至动摇道门的根基。 毕竟齐玄素改制已经把玄圣制定的制度给改掉了,再把玄圣留下的李家也清算了,那跟彻底清算玄圣也没什么区别,就差公然打倒玄圣。 不管怎么说,玄圣功绩深入人心,不是齐玄素可以轻易动摇的,齐玄素本人更是得了玄圣传承才能登上大掌教尊位,齐玄素对玄圣只有感恩,并没有过河拆桥的心思,改制也是不得已为之,毕竟玄圣的那一套随着道门发展的确有些不合时宜了。 最终齐玄素决定以和平方式来解决河北的问题。 同样是和平解决问题,河北与凤麟洲是不同的,后者更多是出于军事需求,而前者则是出于政治需求。 至于赶尽杀绝,这是什么狂人疯子才能做出的决策?齐玄素不认可,也做不出来。真做出来了,那就是自绝于天下和道门,生前名,身后名,全都不要了。 李长歌这边由他和李天罡返回蓬莱岛向清微真人汇报,同行之人还有齐玄素派出的使者裴真之。 李若水、李朱玉、李青奴则留在了晋阳这边,定位和裴真之差不多。 齐玄素没有意见,只是让张月鹿看着安排就是。 仅仅听名字,裴真之似乎是齐玄素师父裴玄之的同辈人,实则是裴小云的儿子,“之”不是辈分范字,而是奉道的意思,比如书圣一家便都是名中有“之”。 裴家自从接连没了七代大掌教和裴神符之后,眼看着是江河日下,远不能与没了姚令的姚家相比,虽说大掌教感念师徒旧情对裴家多有照拂,但最终还得靠自己,所以把家族第三代送到了大掌教的身边,做了紫霄宫的执事。 如今的紫霄宫比九堂还高,掌宫大真人是副掌教一级,首席和次席是平章大真人,辅理们也多是参知真人,首席主事和次席主事就是真人一级,执事则是四品祭酒道士一级,不算低了。 按照道门辈分,裴真之是八代弟子,按照家族辈分,他也和齐玄素同辈,不过真正相处的时候,他倒像是齐玄素的孙辈。 真不是齐玄素故意拿大,而是因为齐玄素做了大掌教之后,小殷这家伙自己给自己长辈分,她一个九代弟子俨然要跟一众七代弟子平辈论交了,七代大掌教和慈航真人这种七代弟子不算。如此一来,小殷硬是把齐玄素这个当爹的给拱到了六代弟子那一桌,这么一算,裴真之可不就成了孙子辈。 总之,裴真之还是颇有胆气的,主动请缨担任使者,前往蓬莱岛。毕竟富贵险中求,想要扛起家族重担,不冒险是不行的,道门这么多世家子弟,凭什么是你上位?总得拿出点真本事。 要说出身,当今应是以小掌教为最,可小掌教也是亲身上阵,从凤麟洲到婆罗洲,从无识法王到除吴光璧,从大破太平山到轻取晋阳府,这些功劳攥在手上,才能让别人无话可说。 提到小掌教,此时小殷在做什么? 当然是喝酒了。 跟着张月鹿,小殷终究染上了喝酒的毛病,只是她没有酒瘾,有酒就喝,没酒也不馋,主要还是吃,小殷深刻贯彻落实了“吃喝玩乐”的人生信条,不过“吃”“玩”“乐”要排在前面,“喝”反而要排到最后。 此时宴会之上,小殷端着玉杯,来者不拒,北庭都护府这边多的是军中糙汉,纷纷大声叫好,称赞小掌教海量。 小殷大声道:“咱们说好了,谁要是用修为化解酒力,谁就是狗娘养的。” 众多黑衣人轰然响应,也纷纷举杯。 小殷当然是海量,毕竟是敢生吃龙肉的主,喝点酒算什么。 小殷喝完了包括“醉生梦死”在内的各种名酒,周围堆满了各种空酒坛,犹不尽兴,信步来到屋外,举杯邀明月,天上的月亮立时大了一轮,不再是白玉盘,而是占据了大半个天幕。 无数月光如长河一般洒落,悉数汇聚到小殷手中的酒杯里,化作一杯月光酒。 然后月亮又变回了原本的大小。 小殷举杯饮尽,众人又轰然叫好,齐赞小掌教的神通。 不管怎么说,情绪价值是拉满了。 不像老齐,就知道让她少喝酒,少卖弄,少胡闹,多读书。 便在这时,北庭大都护凑了过来,其他人见此情景,知道铺垫得差不多了,自家老大打算跟小掌教谈正事,也纷纷熄了声音。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小殷当先开口道,“不就是待遇问题吗?” “小掌教明鉴。”北庭大都护把姿态放得很低。 小殷道:“政策是一贯的,我来招降,你同意了,那就按照临阵起义处理,不咎既往,保留待遇。你麾下的黑衣人要统一整编,你本人会被划归到太一道,混个参知真人没有问题,至于平章大真人,那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北庭大都护笑道:“还不就是小掌教一句话的事情。” 小殷晃了晃手中的空酒杯:“现在不一样了,搞选举,要惟公议是从,上面认可你,下面不认可,那是白搭。反过来说,下面认可你,上面不认可你,那也不行。得两条腿走路。” 别看小殷小,整天耳濡目染,现在说起这些话也是一套一套的。 北庭大都护恍然道:“多谢小掌教指点迷津。” 小殷打了个酒嗝:“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你让人拟定一个起义的公告,明传天下,然后去觐见大掌教,这事就算成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落幕 随着二李离开辽东,北线大军进展神速。 到了此时,澹台震霄和张气寒已经分兵,澹台震霄亲领陆路大军,张气寒指挥三洲三道联合舰队从海上发动进攻,彻底切断了辽东和齐州的海上联系,同时在广宁府境内登陆,开始尝试进攻广宁府。 澹台震霄兵临黄龙府城下,守军开城投降,澹台震霄留下部分来自凤麟洲道府的道士进行改编。 辽东境内有两股势力,分别是太平道和大玄朝廷,如今这两家产生了严重分歧,太平道之人倾向于投降,大玄朝廷的人既不想打又不想投降,显得十分纠结。 太平道内部已经形成了某种共识,其中凤麟洲道府的人投降更早,本就是一家人,两边都是熟人,由凤麟洲道府的人负责改编,便于开展工作,抵触情绪也会淡化许多。 澹台震霄只留下少部分部队维持黄龙府的治安,继续率领大军进攻扶余府,一战而下。 扶余府失守,辽阳府便暴露在兵锋之下。 辽阳府守得住吗? 恐怕很难。 坐困孤城,人心散乱。 北线大军连战连捷,就如滚雪球一般,已经不可阻挡。 一旦辽阳府失守,整个辽东就只剩下朝阳府还有一战之力,这里是秦家的起家之地,祖宅所在,更是从陆路入关的必经之地。 澹台震霄以掌军大真人的身份向北线大军上下发表了讲话,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先打辽阳府,再打朝阳府,入关! 各地捷报频传,东线方面,天师和国师仍旧在对峙。 不过如今是优势在天师了,虽然国师还没有动作,但整个战场形势的确在半个月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首先是国师下野了,现在再用国师这个称呼未免有些不合时宜,更多是习惯使然。 其次是太平道要投降了,彭城府的太平道之人难免人心散乱,有人觉得终于不用打了,也有人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只是都无关大局了。 大势所向,无可抵挡。 西线方面,小殷胜利归来,与之同行的还有北庭都护府的大都护。 这位镇守边境多年的功勋宿将前来觐见大掌教,表示对大掌教的臣服之意。 四位大都护各不相同,北庭大都护看似是个粗人,实则心细如发,历朝历代都不乏这种外粗内细之人,而且极得上位者的喜爱。 小殷就被这位大都护哄得很高兴,很受用。 相较于另外三位大都护俱被罢官夺职,北庭大都护的下场要好上许多,因为是临阵起义,所以保留了品级待遇,被划归到太一道,日后能否更进一步,要看他的表现。 辽东基本失守,北庭投降,齐州准备投降,晋州只剩下二府之地。 可以很负责任地说,这场内战已经接近尾声,只待收官。 李长歌回到蓬莱岛之后,向清微真人递交了晋祠谈判的纪要,清微真人看过之后,并没有提出过多异议。 李长歌望着坐在象征李氏家主位置上的清微真人,嘴唇微动,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论辈分,李长歌比清微真人还要高上一辈,可从实际来说,清微真人其实算是李长歌的授业之师。 清微真人正陷入沉思,不过很快就已经回神:“永言,你根据大掌教的指示精神草拟一份联合声明,再传给大掌教那边,如果大掌教没有意见,就在正式达成和平协定之后立刻发表。” 李长歌脸色一肃:“是。” 然后李长歌又迟疑了一下,轻声问道:“帝京那边,是否要解释一下?” 清微真人看了李长歌一眼:“皇帝不在帝京,程太渊被俘,就连国师都已经认可,向谁解释?” 李长歌道:“太后也是李家人。” 清微真人又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说道:“她是皇帝的生母,秦家的第二号人物,早已算不得李家人,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李长歌不再多言。 清微真人又望向李长诗:“有关大掌教提出的七项条件和承诺,我个人没有意见,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应尽快拟定一份《太平道和平协定》草案,双方再次磋商之后,达成最后修正案。由你全权负责此事。” 李长诗也沉声应下。 不过二李没有立刻离开,还是站在这里。 清微真人问道:“还有什么事?” 李长诗也犹豫了一下,说道:“和声和依言那边……” 此时李长律和李长声还在彭城府,并不在蓬莱岛。 清微真人伸手扶住额头,轻叹一声:“告诉他们,如果国师选择出走,那么不要抵抗,顺应大势,接受紫霄宫齐大真人的改编就是了。若是有人看不开,放不下,那我也救不得他们。” 李长歌和李长诗都沉默了。 便在这时,李长生大步走了进来:“家主。” 清微真人吩咐道:“你亲自走一趟南洋,具体该怎么做,你知道。” “是。”李长生也应了下来。 三天后,李长诗抵达晋阳府,觐见大掌教。 以张月鹿为首的代表团同以李长诗为首的蓬莱岛代表团,在晋阳府达成了《太平道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张月鹿和李长诗分别签字。 随后双方发表联合声明,宣布了这一事实。 这意味着太平道将要结束分裂,重归道门序列,同时清微真人正式承认八代大掌教的选举结果,承认太上议事的领导,承认太上议事关于太平道大真人的任命问题等等,道门将要以一种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齐州等地。 随后,太平道在此前的基础上进一步选举,太平道的五个名额,除了老殷先生提前占了一个,其余四个名额分别由清微真人、李长歌、李长诗、李长生当选,不管怎么说,李氏家族在太平道内部还是有着绝对优势。 值得一提的是,国师李长庚不在此列。 至于具体的职务安排,还需要大掌教和太上议事进行商议决定。 太平道投降造成的影响远不止于此,就在联合声明发布后不久,金公祖师在李长生的陪同下来到升龙府,与兰大真人进行了会面。 在这次会面中,金公祖师明确表示愿意接受婆罗洲道府的领导,在“天廷”内部进行改革,将“天廷”全面改组成为南婆罗洲公司。 与会的还有刘桂和林元妙。 兰大真人表示他和金公祖师都已经老了,要看后来人,婆罗洲道府无论南北,最终要交到林元妙的手中。 金公祖师也表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尤其是弟子吴光璧倒行逆施最终身死道消,他也萌生退意,打算让刘桂提前接班,他本人则要颐养天年,准备飞升离世。 刘桂更是当场表态,一切唯兰大真人、林大真人马首是瞻。 一派和谐景象,其乐融融。 李长生最后说道:“仰赖大掌教如天之德,方能弭战销兵,天下太平,善莫大焉。” 其他人纷纷附和:“大掌教有德啊。” 其后,金公祖师与李长生将要北上觐见大掌教。 在这种情况下,天师等待的变化终于来了。 就在联合声明发表的一天后,国师李长庚在彭城府召集了李家高层议事。 李长庚没有了往日的意气风发,整个议事也是死气沉沉。 最终还是李长庚打破了沉默:“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要讲失败,那是我李长庚个人的失败,如今以我一个人的毁败,换取李家和太平道上下的新生,不容我别有他想。” 李天清站起身来,便要讲话。 李长庚一抬手,示意他坐下:“我知道,现在还有一拼之力,说不定能跟张无寿拼一个两败俱伤,问题是然后呢?北边的澹台震霄,西边的大掌教,又该如何应付?恰恰因为我们还有一拼之力,大掌教才愿意与至清谈。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既然双方已经达成协议,那么我便正式将兵权移交给和声,接下来就拜托和声了。” 李长律立刻站起身来,双目含泪:“国师!” 李长庚又取出“九节杖”和“叩天门”,说道:“这两件仙物便由依言转交给至清好了。” 李长声已经说不出话来,不过还是起身勉强应下。 李长庚最后说道:“万望诸君能以家族和道统传承为重,相忍一时,顾全大局。” 所有人全部起身,向国师郑重行礼。 议事结束之后,李长庚孤身出走,离开彭城府,不曾返回齐州蓬莱岛,就此不知所踪。 李长声返回齐州,将李长庚最后的“遗言”和两件仙物转交给清微真人。 清微真人良久无言。 李长律则率领彭城府守军避开了天师,主动向五娘投降,出城接受改编。 至此,太平道彻底投降,回归道门。 天师得知老对手李长庚出走的消息之后,向大掌教请辞。 张无寿决定功成身退,主动辞去天师之位,建议由平章大真人张月鹿接替正一道大真人之职,递补成为太上议事成员。 随着张无寿请辞,姚令身死,李长庚出走,三师的时代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道门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属于齐玄素的时代。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三路合围 “李长庚出走了?”齐玄素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过震惊,也谈不上恼怒,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比较好的结果,不会让齐玄素过于为难。 从一开始,齐玄素就在政策上做出了区分。 在公布战犯名单之前就主动投诚合作的,千金买马骨,比如张气寒。 在公布战犯名单之后仍旧能临阵起义的,不咎既往,比如清微真人。 顽抗到底兵败被俘的,追究责任,比如秦权骁、程太渊和一干儒门大儒。被俘之人中,部分有功于社稷的,可以酌情特赦,如景真明。 这是以道门的名义发布的政策,押上了道门的信誉而不是齐玄素个人的信誉,总不能把人骗过来起义投降,事后翻脸又要处置战犯,道门的信誉还要不要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试想如果没有这样的政策,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拒绝接受投降,拒绝讲和,把对手逼得上下一心,不得不拼死一战,这么一路打下去,又要死多少人? 到那时候底层就不死人了?只会死得更多。 内战一起,无非是从两个坏选择中选一个相对不那么坏的,哪有十全十美? 若有十全十美,这个内战就打不起来。 这是内战,没有血海深仇,不能拿外战来类比。 想要彻底清算战犯,就不能怕死人。想要少死人,就清算不了所有战犯。 既想要少死人还想把对手彻底清算了,凭什么呢? 凭道德?凭良心?凭大义?凭三寸不烂之舌? 一面指责道门方面不清算战犯,又一面悲天悯人心疼底层死了人,这不是左脑和右脑互搏吗? 至于大人物不死,死的都是底层人,这就不得不提一个残酷的客观事实——无论打不打这场内战,就算天下太平,也是底层人先受苦。 最难最苦的永远都是底层人。 这是一个客观的规律,不因悲悯而改变,就算把佛祖、道祖再加上西洋的神全都绑在一起,也改变不了。 当然可以站在道德高地上肆意批判,然后呢? 日哭夜哭自然是哭不死国贼,日批夜判,道德高地顶到天上去,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算无上意志发大洪水,毁灭人间,待到新的人类出现,还是要分出阶级,还是会底层人先受苦。 如果一个底层人不再先受苦,那么意味着他已经脱离了底层。 齐玄素最终还是选择了少死人的方案,他能做的就是以放过部分战犯为代价尽量少死一点人,没有为了后世之名而去大开杀戒。 当然可以批判齐玄素,批判他放过部分战犯,妥协了,软弱了,这都没有问题,却不能说他坐视底层人去死。他真要想一个武帝威名,大可放开手去杀,哪管尸骨如山。 至于后来人效仿的问题,虽然道门宣称是叛乱,但本质上是一次分裂。 这种南北分裂是存在民意基础的,只有少部分人的野心家,只能搞宫变或者小范围的叛乱,搞不了这种大规模的分裂。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多亏了姚令,是她提前引爆了这颗雷,本来太平道已经认命,可七代大掌教的意外飞升让秦权殊和李长庚看到了机会决定冒险一搏。 如果没有姚令的宫变,三道大概率还会斗而不破下去,明面上还是一个道门,暗地里分裂不断加深。 终有一天,将会是半数对半数的局面,到那时候是谁叛了谁呢?谁又能代表道门正统? 所以说姚令的宫变间接起到了引蛇出洞的效果,在还没有达到到半数对半数的程度就提前内战,齐玄素终是凭借着多数赢下了这场内战。 后来人想要效仿,前提是存在这种民意基础。 没有这种基础,成不了事。 当再次存在这种基础的时候,无论是诛九族也好,还是千刀万剐也罢,总会有人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 说回李长庚,如果李长庚真投降了,那么齐玄素反而觉得棘手。 按照政策来说,李长庚不是被俘的,那就是临阵起义,难道齐玄素也要特赦李长庚吗? 四大战犯,赦免一个清微真人还说得过去,毕竟清微真人名声不错,又促成国师下野并主导和谈,大多数人还能接受。若是一口气赦免两个,怎么跟道门上下交代?平叛的还不如造反的?真就成了罚酒三杯。 可要是杀了国师,那也不好办,还是那个老问题,道门的信誉要不要了?人家没有被俘而是主动投降,你抬手就杀了,难道你先前的承诺和政策都是放屁? 却是两难。 若是国师不投降不出走,决定顽抗到底,那更麻烦,对付秦权殊和国师联手,以道门如今的实力,肯定能赢,却也肯定不会毫发无伤,所以又绕回到齐玄素的选择上,他还是想要少死人的,无论是上头的还是下头的,都少死一点。 所以国师主动出走是最好的结果,齐玄素不必为难,就当这个人不存在,淡化处理就是了。 至于天师的请辞,齐玄素征求了其他几位太上议事成员的意见,说到底是正一道张家内部的事情,其他人基本没有意见,如慈航真人还是举双手赞成。 所以齐玄素决定接受天师的请辞。 无非是早两年晚两年的事情,天师主动让位,也不会马上飞升,影响力还在,算是扶上马送一程。 张月鹿终于不再是无职闲人,而是代理正一道大真人,最终还要通过中枢议事的选举程序,才能把那个“代”字去掉。不过问题不大,齐玄素支持,天师也支持,投票的人自然会看风向投票,肯定能让张月鹿成功当选。 严格来说,张月鹿是第一个成为副掌教大真人的八代弟子——齐玄素没做过副掌教大真人,他是一步到位大掌教。 处理完这两件大事,齐玄素也不免感慨,他刚刚成为道士的时候,三师正是如日中天,一转眼的工夫,三师已经陆续退出历史舞台。 接下来齐玄素又见了金公祖师等人,作为战败者,基本有一条,都交出了手中的权力,不再过问世事。 真正的特例只有三个,也就是李长歌、李长诗、李长生,他们推动了和平谈判,所以可以例外。不过李长诗和李长生都是老人,干不了几年,事实上只有一个李长歌。 也不必扯那么多理由,就一条,李家的团结价值摆在这里,总得留下几个人。 至于李天清、李长声、李长律、李天颂、李若虚、李有逸等人,全部交出权力,不处置,也不再重用,只是保留相应道士品级的待遇,以后就是老真人们那一桌了。 李若水、李天罡、李朱玉等人也是积极参与和谈,对和平解决太平道问题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所以都留用了。 总结而言,太平道削弱了李家人的比重,大玄朝廷之人基本归入了太一道。 接下来就是彻底结束这场内战,齐玄素下令拔营离开晋阳府,与七娘的大军会合一处之后,进逼云中府。 秦权殊和王太冲没有徒劳抵抗,最终选择放弃北岳,直接退往帝京。 齐玄素倒是有点佩服秦权殊了,不投降不飞升,这是要死战到底? 仙人能下这个决心,却是不容易。 也好,如此也好,秦权殊作为头号战犯,真要投降了,齐玄素同样是两难,既然秦权殊不让齐玄素为难,那么齐玄素自然也要成全了秦权殊才行。 齐玄素拿下北岳之后,马不停蹄地直取云中府。 便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云中府、宣德府两座重镇接连易主,齐玄素的中军大帐距离帝京只剩下三百余里。 东线大军方面,国师出走,天师请辞,五娘独揽大权。 就在齐玄素发兵的同时,五娘也同步出兵。 一路上再无抵抗,出芒砀山,过彭城府,进入齐州境内。 齐州地方,其实是个四面漏风的局面,本就无险可守,再加上太平道已降,不说箪食壶浆喜迎王师,也是大力配合,转眼之间,东线大军已经越过长河,一路北上,最终抵达了渤海府,从太平道手中接管了此地,并与海上的三洲三道联合舰队取得了联系,打通了海上通道。 都说渤海府是帝京的门户,如今这个门户也被道门收复了,东线大军距离帝京不足三百里。 最后是北线大军,当国师出走而彭城府重兵集团投降的消息传来,辽阳府再无战意,索性开城投降。 澹台震霄大军一路南下,兵临朝阳府城下,朝阳府毕竟是秦家的起家之地,北线大军在这里终于遭遇了像样的抵抗,不过为时已晚,这个雪球滚得太大,不是一个小小的朝阳府可以挡得住。 澹台震霄只用了十二个时辰,便攻下朝阳府。 面对来势汹汹的第一武夫,榆关守将选择投降。 北线大军入关! 澹台震霄一口气推到了蓟阳府,也就是蓟辽总督中的“蓟”字所在。 此时北线大军距离帝京只剩下二百余里。 终于,齐玄素设想中的三路大军合围帝京变成了现实,只剩下最后的孤城。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走不降 天师卸任之后,似乎真就不理世事,不再参与道门事务。齐玄素知道天师是有意如此,毕竟姚令已经死,国师出走,当年的三师自剩下天师一人。说是兔死狐悲也好,说是激流勇退也罢,总之天师不愿再去进取。 定下三路大军合围帝京的战略之后,天师来了一个东线无战事,在兵围帝京的前夕,天师选择辞去正一道大真人之位,这绝对不是偶然。 齐玄素没有强求,走到现在这一步,多一个天师,少一个天师,甚至天师站到对面去,都不能影响大局了。 既然天师想退,那就退了吧。 不过别人就没有天师的待遇,哪怕已经交出手中权力之人,也得听从大掌教的调遣。 齐玄素集结了一个几乎是前无古人的仙人集团,数量超过双手之数。 除了太上议事的一众副掌教大真人之外,还有清微真人、何罗神、齐教正、姚武、李长诗、李长歌、金公祖师、周梦遥、老殷先生、兰合虚、徐载之,可以说除了颜琳琅、张无道这两位坐镇边境的掌府大真人之外,道门仙人倾巢而出。 仙人之下的伪仙、一品灵官、“应龙”就更不必说了。 齐玄素不想有半点意外,不想打一场荡气回肠的大战,不想有起伏曲折,他要把死伤压到最低,甚至是无伤破城,他想要一拳头下去,摧枯拉朽,飞舟都不损失一艘。 在正式发动进攻之前,齐玄素又下令截断北龙之气。 对于道门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技术难题,早在大魏末年争夺天下的时候,就曾截断过北龙之气。 这是徐祖的手笔,所谓地气宗师当然名不虚传,对于地气的运用是其他人不能比的。 在北龙的中段,南山和中岳类似一个“闸门”,可以阻断龙气,平常时候,这道“闸门”是一直开启的,只有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才会落下,阻断龙气,而这个“闸门”的开关枢机便在长生宫中。 提到长生宫,许多人可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毕竟已经过去了二百余年,那些曾经的故事不提也罢,现在的长生宫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阻断北龙之气。 这个地方是徐祖所建,却被玄圣保留了下来,此后的历代大掌教不断经营此地,说白了就是悬在大玄朝廷头顶上的一把利剑,什么时候落下来,以何种形式落下来,道门说了算。 至于长生宫在什么地方,其实也不算秘密,就在北邙山,距离“鬼国洞天”不远。只是长生宫并不在地上,而是藏于地下,后来道门又在其上方修建了一座雄关,正是“鬼关”。 对外的说法是为了“鬼国洞天”才修建“鬼关”,毕竟修补“鬼国洞天”历时百年,就连大掌教都换了三位,才终于修补完成,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倒也说得过去。 实际上古仙们入侵“鬼国洞天”,哪里需要经过“鬼关”?几次古仙大战,都是帝柳精灵和三大阴物击退了来犯之敌,“鬼关”根本没有发挥作用。 可道门偏偏建造了“鬼关”,还在这里常驻一位一品灵官,与海外各洲的大道府一个待遇,本质上是长生宫不容有失。 一句话总结就是:“只维护,不启用;待战时,见奇效。” 现在就是启用的时候。 开启长生宫所需的钥匙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由驻守“鬼关”的一品灵官持有,另一部分在大掌教的手中,只有大掌教才能下令开启长生宫。 事实上,自六代大掌教之后,这把钥匙就不是大掌教亲自掌管了,一直是由姜大真人掌握。姜大真人飞升之前与齐教正进行交接,就包括这把钥匙。最后兜兜转转,竟然在五娘的手中。 不过天师退了,五娘独掌东线大军,无论是张月鹿,还是苏元载,都没办法独当一面,五娘不能去执行这个任务,齐玄素只能拿回钥匙,另选他人。 七娘继承了姚令的大部分记忆,所以由她担任地师之后,基本不费力气就全面接手全真道的各种事务,甚至许多全真道之人感觉地师好像根本没换人,还是那个味道,想趁着两代地师交替玩点小动作的人也会发现,糊弄不了一点。 关于长生宫的事情,地师是直接负责人,是一定知情的。七娘继承姚令的记忆,同样知情。还有就是老殷先生,作为长生宫故事的亲历者、东皇的谋主、“鬼国洞天”的主人,他也知情。 所以齐玄素选择委派此二人负责截断地气之事,要多少人力物力,尽管开口就是。 七娘与老殷先生略微合计之后,给齐玄素报了一个账单。 最终齐玄素下令调集了中州道府、秦州道府、湖州道府的道士、灵官、黑衣人、道民约六万余人,协助两人完成“合闸”。 毕竟龙气汹涌如长河,就算已经修建有“闸门”,想要将这道“闸门”彻底封死,也是个不小的工程。 截断了北龙之气,大军围城再把帝京城积攒的龙气耗尽,帝京大阵便不攻自破,仅凭帝京现在的实力,无论如何也抵不住道门的倾力一击。 如果秦权殊放弃帝京大阵的地利选择主动出击,那就更省劲了。 到了如今,进亦死,退亦死,无非就是一个“死”字。 齐玄素再次下令,三路大军会师于帝京城下,虽然帝京乃是当世一等一的雄城,但齐玄素仍旧选择围城,并且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铺设大阵,要让城中之人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此时帝京城内一片愁云惨淡,只要知悉局势的,都觉得已无幸理,他们倒是有心投降,无奈秦权殊压在上头,虽然秦权殊打不过齐玄素,但镇压他们还是轻而易举。 许多帝京权归想不明白,国师都挂剑而走了,你还坚持个什么劲?牺牲你一个,幸福我们大家,不好吗?我们早就心向大掌教了,只要能保住性命禄位,别说给大掌教跪下,就是舔鞋子都没问题。 太后也是这么问儿子的:“李长庚逃了,李无垢降了,李长歌成了齐玄素的马前卒,你还坚持个什么劲呢?” 秦权殊坐在母亲面前,平静说道:“所谓秦李联盟,李家人才辈出,是道门的第一家族,却排在秦家之后,为的是什么?其他人都有退路,唯独你儿子没有退路。” “怎么就没退路了?”太后立时拔高了嗓音,“不要再管什么祖宗基业了,你可以飞升离世,齐玄素还能追到天上杀了你不成?他放不下的,也舍不得,他还要做几十年的天下之主呢。” 秦权殊说道:“飞升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帝京没有飞升台,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太后瞪着秦权殊,高声质问:“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不提前准备后路?你为什么要回帝京?如果你不回帝京,直接从晋州去罗刹国,去北海,去西洋,天下之大,难道齐玄素还能抓住你吗?你为什么要回来?就为了置一口气?” 说到最后,太后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秦权殊有一种近乎哀大过于心死的释然:“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万世之功一步之遥,没有这个必要。后来……” 说到这里,秦权殊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知子莫若母,您说对了,后来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很多事情就靠这一口气顶着。我怕……若是提前安排后路,这口气便散了,那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不外乎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至于我为什么要回帝京,我也说不清楚,好像就是一个恍惚失神,等我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帝京了。五代大掌教说得没错,我这个性子,看似刚毅果决,实则优柔寡断,关键时刻不能下决断。 “我年轻时还不服气,可现在想来,我的确缺少孤注一掷的勇气,最终畏日暮途远,倒行逆施。” 半晌,太后才流着泪艰难说道:“还是我把你害了,从小跟你说什么振兴皇室……你这辈子也太过顺遂,没有遭过挫折,过于自信,事到临头反而接受不了,跨不过这道坎,放不下这个架子。裴玄之就放得下,哪管身后洪水滔天,还是飞升了,把烂摊子留给后人,到头来性命保住了,名声也保住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学一学裴玄之?” 秦权殊喉头涌动,最终还是说道:“裴玄之可以相信后来人,我又能相信谁呢?裴玄之飞升之后,道门还是道门,在我之后,大玄朝廷还会存在吗?” “权殊。”太后想要打断秦权殊。 可秦权殊浑然未觉,仍旧说道:“祖宗的基业最终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中,从此之后,不会再有大玄朝廷,也不会再有秦家,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一步踏空,万劫不复。我又有什么颜面去见秦家的列祖列宗?道门那边,我妄图夺权,也是无颜见道门的列位祖师了。” 秦权殊喃喃自语:“祖宗的基业败了,我这辈子的意义是什么?长生又有何用!若问我怕死吗,我也怕死,自古艰难唯一死,可我更怕活着,我不是那些阿猫阿狗可以苟活于世,我是堂堂大玄皇帝,我是天子,我是紫极大真人……” 太后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秦权殊的声音渐低:“裴玄之做了逃兵,李无垢做了降人,我不走也不降,我败给了齐玄素,可七代弟子中,我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紫气东来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道门可以截断北龙之气,帝京方面当然知情,所以也做出了应对,那就是在太平时节储存龙气,以应对道门的“合闸”。 不过“合闸”对于道门来说不是一个技术难题,可储存龙气对于大玄朝廷来说却是个技术难题。 首先,储存少量龙气不难,储存大量龙气很难,主要是缺少储存区域,且无法长期储存,若是储存时间太长,龙气会逐渐变成普通地气。再有就是帝京大阵的消耗太大,对于个人来说很多的龙气,对于帝京大阵来说杯水车薪。 以帝京的实际情况而言,储存龙气不能说没用,还是可以防备突袭。如果齐玄素行险,切断北龙之气,搞一出神兵天降,奇袭帝京,在这种时候储存的龙气就能发挥作用了,可以强行启动帝京大阵,然后等待援军合围来一个中心开花。 可齐玄素没有行险,而是稳扎稳打稳步推进,这就使得储存龙气没有太大意义,因为没有援军了,只有一座孤城。 无非是多耗一点时间。 半个月。 当七娘和老殷先生成功“合闸”之后,齐玄素用半个月的时间耗尽了帝京的最后一点龙气,帝京大阵停止了运转。 这是一个颇为敏感的时间节点,齐玄素调动了大量的道门高层,包括凤麟洲道府、两个婆罗洲道府的掌府大真人。如果再拖下去,那么这些地方的攘道派也许就要趁着主事人不在开始想点子了。而且帝京被断绝漕运,作为一个百万人口规模的巨城,粮食问题已经开始逐渐显现,齐玄素不想造成人道主义危机。 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这场内战都到了必须结束的时候。 齐玄素以道门大掌教的名义下达了全面进攻的命令。 人过一万,无边无际。 人过十万,接天连地。 齐玄素刚开始发兵时,西线大军十万,东线大军十二万,北线大军人数最多,也不过十五万,合计三十七万。 只是一路打到帝京城下,就如滚雪球一般,投降的、起义的、俘虏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除去留守地方道府的人马,也有五十万大军。 站在帝京城头向外望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大潮,无论是黑衣人,还是灵官,乃至道士,都以玄色衣着为主,组成了黑色的大潮,一直蔓延至视线的尽头,数不清的旌旗飘扬,连成一片,仿佛海潮一般起伏。 这还不止,上空是道门的庞大舰队,鹤舟、剑舟成群,“黄螭”“紫蛟”相接,更有“应龙”如同空中堡垒,巍峨如山,真正意义上的遮天蔽日。 组成这支大军的人来自天南海北,从南大陆到婆罗洲,从凤麟洲到西域,从昆仑之巅到东海之滨,就如道门之疆域,无论何时,总有一块领土会沐浴在太阳的光芒之下。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何敌不摧?何城不克? 天兵既至,诛罚必申。 面对如此威势,帝京虽是雄城,但此刻也显得孱弱渺小。 城内之人只能瑟瑟发抖,等待最后的审判。 不过城外的道门大军此时却是肃然无声,只能听到旌旗的猎猎作响声,战马的响鼻声,偶尔的铁甲碰撞声,飞舟悬空时的风雨声。 似乎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什么到来。 等待什么呢? 答案很快就被揭晓。 只见在东方天际的尽头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紫意,然后这抹紫意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终化作一线紫色大潮朝着帝京迅速蔓延过来,将半个天幕都染成了紫色。 无数紫云汇聚,绵延数万里,形状如飞龙,由东海向西滚滚而来。 那是…… 帝京城头上的守军张大了嘴巴。 就连秦权殊和王太冲都微微失神。 那是紫气东来三万里。 上一个摆出如此仪仗来到帝京的人还是五代大掌教。 可就算是五代大掌教,也没有这么多的兵,没有这么多的飞舟,没有这么多的仙人。 紧接着,飞舟舰队向两侧分开。 就见一艘白龙楼船在众多“应龙”的护卫下缓缓驶来。 滚滚紫气在白龙楼船的下方汇聚成一条长河,使其看起来不像是飞在天上,而是行于水面之上,乘风破浪。 继而,许多声音从“应龙”和各路飞舟上传来,却是大掌教亲军们的呐喊,让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大掌教驾临帝京!” “大掌教驾临帝京!” 这声音仿佛有着某种力量,迅速感染了所有人。 先是从“应龙”传递到了整个飞舟舰队。 “大掌教驾临帝京!” 然后又从天上传递到了地上,漫山遍野,漫天遍野,整个帝京城四面的合围大军都开始高呼:“大掌教驾临帝京!” 数以万计,数以十万计的大军,仰头望着天空中宛若神迹的景象,口中高呼着,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道洪流,响彻天地,冲散浮云,震颤大地,哪怕是帝京也要颤抖。 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大掌教的身影出现在白龙楼船的船头,身着“阴阳仙衣”,头戴“玲珑宝冠”,腰佩“顺天剑”,紫霄宫掌宫大真人齐吾作为大掌教的首席秘书立于其右侧,手中捧着“三宝如意”。 左侧则是大掌教夫人、代理正一道大真人张月鹿。 张月鹿的左侧是全真道大真人姚齐和太一道大真人苏元仪,齐吾的右侧是灵宝道大真人澹台震霄和太平道大真人张气寒。 后面一排则是一众平章大真人,俱是仙人修为。 小殷被老殷先生抱在怀里,在第二排露了个小脸,是除了张月鹿之外,唯一混迹其中的伪仙。 小殷向下望去,向四周望去,入目所及,俱是道门的旌旗,黑压压,不计其数,整个大地已经是一片黑色的海洋。 小殷受到感染,吸满了一口气,猛地大喊一声:“万岁!万岁!” 齐玄素终于开口,不仅对小殷的话做出了修正,而且压过了所有的声音:“道门万岁!” “大掌教驾临帝京,道门万岁!” 所有人都开始重复这两句话,似乎因此生出了无穷的力量,似乎这两句话比无数重炮的炮弹呼啸破空声音还要有压迫力。 天上紫色的大潮,地上黑色的大潮,化作了接天连地的洪流,欲要彻底淹没帝京。 人定胜天,乃万万之人,而非一人。 城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没了大阵庇护的帝京城似乎在无声呜咽。 就在这时,谢知世爬上城头,手中高举着一块玉佩,名为“朱环”,乃是儒门仙物。上一枚“朱环”已经毁掉了,这是儒门重新炼制的新“朱环”。 这正是谢知世拼了命也要来到帝京的原因,他本是儒门的一张王牌。 只见“朱环”化作无数光点,飘洒而出。 帝京城下起了一场雨。 如春雨一般,如牛毛,似细针,细细密密地斜织着,笼罩了整个帝京城。 雨雾弥漫,雨丝串成珠帘,如烟如云。 沙沙的雨声好似蚕食桑叶。 然后细雨变成了一场光雨,好似除夕夜绚烂的烟火,又似数不清的萤火虫成群飞舞,瞬间淹没了谢知世的身形。 谢知世对此早有预料,心情十分平静,他只觉得这些光雨透过他的衣衫,渗入他的体内。 文庙正中最高处悬挂着至圣先师的画像,其下是亚圣画像,亚圣左侧是理学圣人画像,右侧是心学圣人画像。 便在此时,理学圣人的画像飘摇落地。 天生异象。 天空中突然绽放出无数炫目的雪白光亮,光与暗相互交织,构建出一幕支离破碎的斑驳景象,城外仍旧紫气漫天,城内却是一轮明月高悬。 月印万川,一个月亮高挂夜空,人间的江河湖泊中却可以看到无数个月亮,无数的月亮最终归于一个月亮。 物物有一太极,人人有一太极,事事有一太极,时时有一太极,似月印万川,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洒在江湖,随处可见。 天上一轮月,世间无数月,天上一位圣人,世间无数圣人。 圣人降世。 不过齐玄素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惊讶。 当年玄圣平定天下,儒门就玩过这一手,不稀奇。 玄圣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喜欢辩经,喜欢治病救人,所以玄圣遇到圣人降世,还是啰嗦了许多话语。 齐玄素不喜欢讲道理,也不想跟这些儒门圣人有什么交流,只想尽快打完内战。 齐玄素没有去拔腰间佩剑,而是横臂伸手,从虚空中一寸一寸地抽出仙剑“叩天门”,剑身上生出种种天象变化,日月东升西落,山河沧海桑田,草木枯荣变化。 若论境界修为,齐玄素并不比当初对上儒门圣人的玄圣更高明,但是现在的齐玄素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有十位以上的仙人,在他脚下有数十万大军。 此乃大势。 在大势的加持下,“叩天门”的天地共鸣节节攀升,转眼间便突破了准一劫仙人的限制,直达一劫仙人的境界,甚至还没有止歇。 齐玄素只是一剑而已。 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 谢知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没有大义凛然,没有怒斥质问,直接被一剑斩杀。 第二百二十六章 天无二日 如此一剑之威,方才对得起紫气东来三万里的排场。 若是大掌教乘紫气而来,与一个无名小卒大战三百回合,道门大军的气势不说一泻千里,也会变得十分尴尬。 现在自然没有发生这种情况,大掌教一剑斩敌,将道门大军的气势推向了顶点,在短暂的沉寂之后,响起了更加响彻天地的呼喊声。 道门万岁的声音几乎要压死城内的每一个人。 齐玄素沐浴山呼,没来由想起一句话。 当年玄圣领道门大军分三路汇合帝京城下,魏帝见大势已去,宣告退位。 二百余年后,也正是在帝京城下,我有幸亲率五十万健儿,征讨大玄末代皇帝秦权殊,大获全胜。 道门归于一统,可谓占尽天时,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景象就在眼前。 不过齐玄素没有把这个话说出口,只是继续向前,一众仙人也随之离开白龙楼船,跟随在大掌教的身后,依次排开,气势惊人。 大掌教这边人多势众,皇帝那边就显得形单影只了。 秦权殊同样缓缓升空,身边只有两人,一个是宣徽院的老祖宗,在帝京城内可以发挥出仙人实力,另一个就是儒门大祭酒王太冲了。 一个宦官,一个文臣,也算是末代皇帝的标准配置了。 不得不说,秦李联盟的底蕴的确雄厚,打了这么久,投降了那么多人,现在还能凑出三个仙人。 秦权殊仍旧维持了一个皇帝该有的体面,右手持“太阿剑”,左手持“赶山鞭”,头顶高悬“传国玺”,不见“定日针”。 “大掌教愿意亲自送我一程吗?只做二人之争。”秦权殊当先开口道。 齐玄素没有回答,那就是不愿意。 他调集了这么多仙人,难道是来当观众的吗? 没当大掌教的时候,他要单打独斗,现在做了大掌教,还要单打独斗,那么这个大掌教不是白当了吗? 一路走来,齐玄素又是招降纳叛,又是搞政治团结,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不都是为了现在能够以多欺少吗? 就算齐玄素自己想不开要跟秦权殊单打独斗,一众副掌教大真人和平章大真人也是要劝谏的,秦权殊可不是阿猫阿狗,曾一剑斩去姚令的头颅,就算杀不了大掌教,众目睽睽之下伤到了大掌教,那还了得?大掌教固然狼狈,他们这些道门仙人更是被生生打脸。 好在大掌教没有这种不成熟的想法,只是抬起左手。 跟在大掌教身后的仙人们立时散开,将秦权殊三人团团围住。 秦权殊谈不上失望,如果他在齐玄素的位置上,也不会同意单打独斗,毕竟他们的定位是领袖,而不是什么猛将。 齐玄素忽然望向那位宦官老祖:“当年五行山‘定心猿’,主犯三人,除了你之外,还有吴光璧和秦权骁,如今吴、秦二人已死,也该轮到你了。” 话音未落,齐玄素又举起“叩天门”朝着这宦官一剑劈下。 宦官虽然靠着储存的龙气有了仙人实力,但如何能与齐玄素这样的准一劫仙人相提并论?谢知世一声不吭就死了,他又如何幸免,哪怕这一剑恢复了正常水平,也够他受的。 这一剑虽然没能杀了这位宦官老祖,却把他打回了原形。 便在这时,混在一众仙人中的小殷突然出现,直接一棍子抡了上去。 宦官老祖还有伪仙修为,自然不肯坐以待毙,不过老殷先生召唤出一只邪眼,从邪眼中延伸出一根黑线,直接没入此人的眉心之中,使其心神为之凝滞。 趁此时机,小殷奋起千钧大棒,直接将老宦官的脑袋打了个粉碎。 齐玄素和老殷先生相继出手给小殷铺垫,这位宦官老祖倒是死得不冤。 如此一来,吴光璧、秦权骁、宦官老祖都是死在了小殷的手中,五行山的三个主谋被小殷一锅端了。 秦权殊也没有坐以待毙,趁着齐玄素出剑的时机,直接祭出“定日针”,精准定住了齐玄素,甚至让齐玄素没来得及开启“玲珑宝塔”。 不过那又如何? 齐玄素不仅是齐玄素,还是大掌教。 当秦权殊奋起一剑斩向齐玄素,一只手掌直接从旁伸出,徒手抓住了“太阿剑”,五指的指肚裂出一线血痕,但不等流出鲜血,便恢复常态,眨眼之间,如此重复上百次,“太阿剑”始终没能斩断这只手掌。 因为手掌的主人是澹台震霄,天下第一武夫。 “定日针”的极限也不过是定住两位仙人,不可能把十余位仙人全部定住,否则反噬会直接冲垮秦权殊。 秦权殊一剑无功,五娘已经近身,以手中的“三宝如意”把秦权殊打得跌了个跟头。 动手的也不止五娘一人,当秦权殊勉强稳住身形,兰大真人已经祭出“通幽灯”,灯火如风中残烛一般飘摇不定,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光线越发黯淡,以这盏黑灯为中心,形成一个如漩涡一般的环形空间,其中只有深沉的黑暗,偏偏在黑暗的正中位置,一豆灯火又照亮了一个极小的范围。 一眼望去,兰大真人整个人已经隐没在黑暗之中,唯独持灯之手被照亮。 灯光照出一个影子。 然后这个影子迅速凝实,直接化作一把魔刀,斩向秦权殊的脖颈。 “太阿剑”被澹台震霄死死握住,动弹不得,秦权殊只得挥动“赶山鞭”挡下这一刀。 当此之时,七娘手持大斧“戚天”又从侧面攻来,直接一斧劈下,秦权殊只得弃了“太阿剑”,徒手一挡,他并非人仙体魄,如何能与仙物抗衡?却是被七娘砍断一条手臂。 七娘挥舞大斧不停,颇有当日姚令的风范。 只是那日姚令只有一人,今日七娘却不是一人。 齐教正和徐载之一起出手,集合两位仙人之力将秦权殊头顶高悬的“传国玺”直接打落。别看两人都是初晋仙人,那也是仙人,两人联手对付一件仙物还是杀鸡用牛刀。 澹台震霄一拳正中秦权殊心口,打得他气息飘摇不定。 王太冲目眦欲裂,高呼“陛下”,想要驰援,却被张气寒、苏元仪、李长诗、姚武四人联手拦下,继而陷入到被四人围攻的境地之中,别说驰援秦权殊,自身都要难保。 “定日针”的效果逐渐消散,恢复行动能力的齐玄素却没有出手的意思,而是将手中的“叩天门”丢了出去。 这是李家的仙剑,只能李家人来接。 李长歌正在彷徨之际,清微真人已经伸手接住“叩天门”,轻声道:“永言,你且退下,还是我来吧。” 说罢,清微真人不管李长歌如何反应,已经手持“叩天门”掠出,来到秦权殊的面前。 秦权殊此时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也明白为何是清微真人出手,不外乎是投名状罢了,并无太多悲愤之色,反而是颇为释然。 清微真人神色略显复杂,不过手中动作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奋力横斩。 这一剑的风采,使得空间都有了刹那的错位偏移。 一剑之后,秦权殊的头颅坠落,手中的“赶山鞭”也无力垂下。 清微真人看也不看,转身回到大掌教面前,双手将“叩天门”呈上。 齐玄素淡淡道:“这把剑,李祖用过,玄圣用过,东皇也用过,到底是与李家有缘,便由你继续执掌吧,希望你不要重蹈李长庚的覆辙,要引以为戒。” 李无垢低下头去:“多谢大掌教。” 小殷拎起秦权殊的头颅,献宝一般送到齐玄素的面前。 齐玄素只是看了一眼,说道:“连同尸身、断臂一起安葬了吧。” 五娘应下。 就在说话的时候,王太冲也不敌四位仙人的围攻,陨落当场。 这位儒门之人本有机会成为三教大议的座上宾,可他偏偏在秦权殊已经显露颓势的时候为了道统传承而毅然站到了齐玄素的对立面,最终以身殉道。对他而言,倒也算是死得其所了,死给诸多儒门弟子看,证明儒门还有舍生成仁取义之人,也算是对道统传承有莫大贡献了。 齐玄素没有过多理会这位儒门之人,既没有贬低,也没有赞扬。 三位仙人转眼间灰飞烟灭,帝京大开城门,道门大军开始入城。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伤破城,没有一人死伤。 齐玄素和一众道门高层从天而降,落在帝京中轴线的御路上,左右两侧便是大玄朝廷的各种衙门所在,此时官吏们纷纷从衙门中走出,按照传统的旧例跪在御路两侧,恭迎帝京的新主。 胜利者不需要理会这些,只是自顾前行。 齐玄素在众人的簇拥下穿过与国同名的大玄门,穿过那座巨大的白玉广场,最终登上了承天门的城楼。 很快,入城的道门大军也从四面八方涌入了白玉广场,瞬间将其铺满,放眼望去,竟是再也看不到丁点的白色,只有如墨的黑色。 诸位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很有默契地各自散开,凸显出正中位置的大掌教。 无数的道士、灵官、黑衣人望向城楼,欢呼着,沸腾着。 城楼上的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们也望向大掌教,纷纷开始鼓掌。 大掌教缓缓抬起右手,挥手致意。 一个旧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从今日起,大掌教和皇帝又重归一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世事有新说 齐玄素不是第一次来帝京,上次来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四品祭酒道士,离开帝京就直奔凤麟洲,此后一路辗转各地,竟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现在再回来,已然换了人间,人生际遇之难料,着实让人感叹。 如今齐玄素要完成改制的最重要一环,也是影响最大的一环。 齐玄素打下帝京不是来做皇帝的,而是来废除帝制的。 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其实都已经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不愿意接受的已经用实际行动激烈反对过了,不过被齐玄素镇压。 剩下的人不管心里到底如何想,表面上都是坚决拥护大掌教和太上议事的决定,支持废除皇室和帝制。 于是齐玄素在太圣殿召集了一众宗室和官吏。过去皇帝在太圣殿举行盛大典礼,如皇帝登基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此外每年万寿、千秋、新年、冬至等节日,皇帝在此接受文武官员的朝贺,并向王公大臣赐宴。除此之外,还在太圣殿举行新科进士的殿试。至于皇帝上朝的地点,其实不在太圣殿,而是选在太圣门,又称御门听政。 现在大约是太圣殿最后一次举行如此盛大的“典礼”了。 齐玄素当然没有坐在那把龙椅上,让人把龙椅暂时撤了下去,换成是七把椅子,他与六位副掌教大真人一起坐在上面,齐玄素居中。 其余王公贵族、诸大臣便只能站在下面。 五娘起身宣读了《关于废除皇室结束帝制实施办法》。 废除皇帝之位,废除皇室的一切名誉、地位和优待,废除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男等贵族爵位,并取消一切特权优待。 若有道门方面的荣誉或者身份,则不在此列。 废除庙号和年号,统一使用道门纪年,以玄圣确立道门统治为道门元年。 没收包括皇庄在内的诸多田庄,废除残留的佃户制度,取消人身依附,不过可以保留最低限度的住宅和十亩以内的私人土地。 没收一切非法所得之财产,收归国有。 原皇室成员限期迁出皇宫,返回朝阳府秦家祖宅居住,已经出嫁的公主不在此列,皇宫改建为道宫。 除部分特殊情况外,没收各地的王府、公主府,收归地方道府所有。宗室没有过多要求,允许居住各地,包括玉京的轩辕坊。 废除太庙,有道门认可的超品大真人称号者,如大玄高祖皇帝,以太一道大真人的名义移至玉京祖师殿东殿,配享太庙的有功之臣酌情移至祖师殿西殿或者先贤祠。 秦权殊不在此列,废除秦权殊的一切称号,开除道籍。 遣散宦官,予以安置。 结束儒门体系下的科举制度,统一改为道门大考。 取消奴仆贱籍,允许雇佣仆役。废除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实行一夫一妻制度,在此办法正式施行之前纳妾者,去留随意。 废除内阁、六部等机构,统一归金阙、九堂领导。 其他衙门进行改制,参照地方官府改为同道府,由紫微堂统一督导。 原朝廷官吏经过紫微堂甄别考核之后,身份清白且考核优异者可以留用,赐同道士出身,不合格者,勒令辞职,没有任何情面可讲。 废除“客栈”和青鸾卫,追究部分人的罪责。 追究战犯责任,无论皇室、宗室、勋贵、官员,最高处以极刑。 还有需要补充或者解释的地方,以太上议事的决定为准。 同时齐玄素也赦免了部分皇室中人,比如秦权翊、秦衡华等,虽然剥夺了他们的亲王和公主爵位,但是允许他们保留住宅和私人财产,秦权翊被授予二品太乙道士身份,允许他竞选太一道参知真人之位,秦衡华被授予四品祭酒道士身份,被划归太平道。 秦权翊决定与多年的老相好石冰云正式结成道侣。 秦衡华明面上不敢表示什么,却偷偷哭了几回,小殷还登门看望了,只是两人之间难免尴尬,毕竟我爹杀了你爹,虽然都不是亲爹,但也很难说。 秦凌阁流放罗娑洲,由齐教正看管,其所持仙物收归紫霄宫。一并被收归紫霄宫的还有“定日针”“太阿剑”“传国玺”“赶山鞭”“天子六玺”“朱环”等等。 原齐王秦卓殊被流放南婆罗洲,由林元妙看管。 原琅琊郡王被流放西域,由龙小白看管。 秦权涣此时早已在昆仑道府服刑,不必再议。 太后在得知秦权殊的死讯之后,选择自尽,她是李家的贵女,又嫁给大玄的皇帝,儿子也是大玄皇帝,一直都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不愿意沦为阶下囚,自己给了自己一个体面。 毕竟齐玄素是绝不可能赦免她的。不过齐玄素仍旧让李若水给太后收尸,允许将其葬入李家的祖坟,而不是与大玄皇帝合葬。 倒是秦无病得益于自家老父亲早早加入了三教大议,且念其长期驻守边疆有功,非但没有被追责,反而被授予二品太乙道士的身份,允许竞选太一道参知真人。 值得一提的是,秦湘也没有被追责,她本也没什么责任,县主是做不成了,同样被划归至太一道,做了一名普通的四品祭酒道士。 还有许多人就不再一一赘述,更多由道门体制处置,而不是齐玄素亲自过问。 至此,大玄朝廷走向灭亡,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帝制,实现了以道门为核心的天下共和。 张月鹿不由想起当初她说给齐玄素的二十四个字:“帝冠落地,君王梦破。前赴后继,血染山河。天崩地裂,世事新说。” 其他副掌教大真人、平章大真人先一步陆续离去,齐玄素在帝京城中盘桓月余时间后,留下太一道大真人苏元仪主持大局,也返回了玉京。 回到玉京的齐玄素召开了太上议事,首先讨论了关于张月鹿的问题,齐玄素认为张月鹿在正式跻身仙人之前,还是不要去掉“代理”二字,得到一致通过。 又讨论了太一道和太平道的划分问题。 首先是太平道,齐州道府被肢解,渤海府划归原帝京道府,不过“帝京”其实是职务,其名称是顺天府,如今去掉职务且被改名为燕京府,又把云中府划了过来,所以现在是燕云道府了。辽东部分则划归辽东道府,新罗半岛新建新罗道府。 太平道还剩下四个道府,分别是:齐州道府、芦州道府、晋州道府、凤麟洲道府。 然后是太一道,北庭新建北庭道府,再加上燕云道府、辽东道府、新罗道府,也是四个道府。 等同是把河北拆分成两半,两道各有一部分。 南大陆决定设立四个道府,具体划分由澹台震霄负责。 相较而言,全真道有些过于庞大了,齐玄素决定对全真道进行拆分,把中州道府和西域道府改为直辖道府。 各道的中枢议事席位待到六代弟子们飞升之后再做具体调整。 对李长庚做出明确处罚,开除其道籍,撤销一切称号、荣誉,不许入祖师殿,公布其罪行,定性为反道门集团主要成员之一,这个集团中还有姚令、秦权殊、程太渊等人。 当年的三师有两人身败名裂,只有天师躲过一劫,也不得不让人感叹,天师的手段高超,几乎算是张家的中兴之祖了。 何罗神、三大阴物、伊希切尔、张无恨等人有功,经太上议事研究决定,特批准其在百年期满后飞升离世。 在此之后,佛门空王亲自前往玉京,觐见大掌教,承认错误,做出深刻检讨,愿意出任三教大议的次席,位列张太虚之后。由此也定下了三教顺序,道门为首,儒门次之,佛门再次之。 道门一统,天下归心。 齐玄素率领道门高层再次前往祖师殿祭拜太上道祖和玄圣,以及历代大掌教。 祭祀结束之后,齐玄素和张月鹿漫步于祖师殿外围,齐玄素感慨道:“内战结束,普天欢庆,不过对于我们来说,这才是刚刚迈出了第一步,如何收复西婆娑洲,如何深入改革,乃至真正改变道门,打破周期律,路长且阻。” 张月鹿微笑着说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好一个未来可期。”齐玄素拊掌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乐观主义精神。” 祖师殿位于玉京最高处,两人并肩携手一起俯瞰玉京,目光越过紫府、玄都,一直望向绵延起伏的昆仑群山,久久无言。 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小殷大呼小叫的声音,然后便是老殷先生的斥责声,五娘的回护声,七娘的打趣声,柳湖的惊呼声。 使得这处清净之地多了些烟火气。 齐玄素和张月鹿不由相视一笑,却是没有干预。 张月鹿感怀道:“换了人间。” 齐玄素道:“世事有新说。” 这正是: 看九州四海渐倾颓,何处觅太平? 问来时踪迹,对此茫茫,无路归程 是处飘摇风雨,人世苦伶仃。 唯有生民泪,长照汗青。 不见苍天欲堕,看英雄试手,誓补青冥 更一腔碧血,此世任飘零。 想当年、素王玄圣,挽几回,大厦又将倾。 应看我,一清天下,还与太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