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夜语》 第1章 似是故人来 一辆大巴车在颠簸的山路上行驶着,车上载着的是来自台湾T大的考察队。考察队的队长王哲元正和司机交流下车地点,“师傅,我们在美水村下车。”那司机听到队长这么一说,一个急刹车踩停,喊道:“美水村到了!要下车的赶紧下车了!”王哲元猝不及防往前倒,差点摔倒,王哲元扶起快要掉下的眼镜,抬起头正对上司机似笑非笑的眼神,王哲元尴尬地笑了笑,对身后的考察队员说:“我们到美水村了,大家把东西收一下。”晕车的何娴雅被金媛媛一推醒过来了,“娴雅,我们到了。”何娴雅半梦半醒地嘟囔:“这么快。”果不其然,何娴雅看见车窗外已是一片广袤的农田。 考察队员兴奋地收拾着行李下了大巴车。这次前来美水村考察的一共有五人,除了队长王哲元、何娴雅和金媛媛还有带队的龙教授以及擅长各种电子设备的李荼。趁着王哲元联络村支书的空档,龙教授叮嘱他们几个:“我们这次来的目的是调查美水村刚发掘出的古城遗址。这是学校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宝贵机会,尤其是现在和大陆关系敏感的时期,大家要谨记几点,要服从安排,不要单独外出,不要随意挪动村民的东西,更不要乱吃乱喝。总之,要做到入乡随俗…..” 龙教授年近六旬,常年抽烟导致身体不太好。这是他最后一次带队考察,自然是小心谨慎,不希望出什么差错。 “教授,村里的人说他们已经来了。”王哲元向龙教授汇报。 “嗯,那就好。” 正说着就一行人就看见美水村村支书张勇民来了,张勇民头上戴着个草帽,皮肤黝黑,一双眯缝眼睛透露着精光,精神倒很好。张勇民一开口就洋溢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欢迎欢迎,这么早就到了。龙教授能到我们村来进行学术探究是我们的荣幸啊!来来来,我帮你们拿行李。坐了一天的车肯定累了,我让阿玲准备好饭菜给大家接风洗尘了!” “哪里哪里,是我们叨扰了。这几天麻烦张支书为我们打点了。” “龙教授说那里的话,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 张勇民和龙教授在前面说着热闹的客套话,两个男生扛着沉重的电子设备也无心说话,倒是金媛媛在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里有什么好玩的。金媛媛家里有钱,能上T大是靠着家里人赞助学校弄来的名额。这次来美水村考察是为了她刚看上眼的王哲元。金媛媛对何娴雅说:“我一看这个张支书就是会来事的,像他这样的人才当得上官。”何娴雅回了一句,“我觉得还是想想接下来的考察任务比较要紧。”“我跟你说啊,这次我来就是来享受假期的,什么研究统统靠边去。”金媛媛已经开始肖想美好的度假了。何娴雅対金媛媛无奈地笑笑,心想龙教授知道你这想法不得打死你。 张勇民把考察队带到他家,张勇民的家是一间的小平房,前院养鸡,后院住人。金媛媛被一地的母鸡吓了一大跳,说什么也不肯进去,王哲元赶开母鸡让出一条路,金媛媛才敢进来。张勇民的妻子阿玲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招呼他们坐下开饭。在饭桌上张勇民直劝龙教授喝酒:“龙教授,我特别敬仰你们这些读大书,见过大场面的人,今天一定要敬你一杯酒!”龙教授连连推辞,说身体不好不能喝酒。于是张勇民敬龙教授的酒都落到队长王哲元的肚子里了,三杯下去,王哲元已经开始脸红了,再喝下去怕是要倒在桌上了。金媛媛看不下去了,“张支书,我有些头晕,可以先让我们先休息吗?”张勇民精明,眼珠子一转,听出了金媛媛的意思,“成,大妹子,我这就给你们安排啊。” 酒饱饭足后张勇民带着考察队来到附近一个村民的住处,说是有空房间能给他们住。不巧的是那人临时有急事出去了,也没事先说明。张勇民犯了难,外面龙教授他们还在干巴巴等着呢,他眉头紧锁地盯着那扇上锁的大门,一时无计可施。倒是邻居给他出了个主意:“吴伯那里不是有间空楼?”“吴伯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肯轻易让人住他家房子。”张勇民叹了口气。 龙教授见张勇民为难,便劝解道:“不碍事,张支书,我和学生们随便找个地打地铺就成了。”张勇民一听就不同意,“哪有让客人睡地上的道理?你放心,我铁定能给你们找到房子的。” 张勇民找到了正在吃晚饭的吴伯,说借房子住人。吴伯直接摆摆手让张勇民走人。张勇民好说歹说,嘴皮都磨破了,吴伯还是没松口。张勇民又说龙教授他们是台湾来的高材生,知识分子,没招待好可不敢丢美水村的脸,况且上头也下了任务,不能丢了两岸的和气哩。吴伯之前油水不进,一听到“台湾”两个字,态度却有所转变,最后勉强同意了。 张勇民喜气洋洋地回来称事情办妥了,就领龙教授一行人向吴伯的小楼走去。路上,张勇民说起了吴伯的近况,也是替他惋惜,“吴伯平时不太好说话,主要是他以前差点运气。前几年老伴死了,一双儿女去外边工作了不回来,这里就剩他孤零零一人看祖屋。你还别说,他的屋子还真不赖,算是全村最好的住处了。” 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径就来到的吴伯的房子。张勇民说得没错,这幢两层小洋楼通体雪白,小洋楼雕刻了许多精致复杂的花纹,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型的教堂。只是年代久了墙体有些地方脱落露出了斑驳的颜色。吴伯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们了,“我有些日子没来,这里都落了灰。”说着吴伯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屋里的蜡烛,“你们进来吧。”他们一进屋看清后发现小楼外部是西式风格,内部却是十足十的中式风格。 一楼的风格就是旧时大户人家常见的装修,木架门上的窗纸早已腐烂,只剩下门上精巧的雕花,大厅摆放着一组高档古朴的家具,中间是待客的实木浮雕圆桌,两边各是一对是黄梨花竹节圈椅。大厅的左手边是上二楼的木质楼梯。右手边是是博古架,只是上头的古董早已不见踪迹。吴伯点好蜡烛就把灯罩盖上,大厅里充满的温柔的桔黄色调的光。龙教授他们惊喜地研究家具,发现这些家具造型精美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每个古董家具卖出去都能买一套市区的房子了,张勇民满是得意地向龙教授一一介绍古宅的历史,他原意是想拍吴伯的马屁,可吴伯不吃他这一套,压根就没听张勇民说了什么。倒是何娴雅被墙上的字画吸引了,这些字强劲有力,矫若游龙,何娴雅依稀辨认出上头写着“一壶漂泊,浪迹天涯难入喉”的字样,落款“罗希濂”,何娴雅心想,看来这位罗先生也是个醉心书法的人。大家都自顾自的,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吴伯此时正盯着何娴雅,何娴雅认真的神情确实与她有些相像,恍惚间吴伯以为他回到了小时候她还在自己身边的那段日子。 “时间不早了,大家早点休息吧。”张勇民打断了大家的活动,吴伯让男生住在一楼,领着何娴雅和金媛媛到二楼卧室住下。吴伯严肃地说:“这里面任何东西都不能碰。”何娴雅保证,“吴伯伯,您放心吧,我们不会动您的东西的。”听到何娴雅这么说,吴伯的脸色稍霁,又叮嘱了几句就走了。吴伯前脚刚走,金媛媛朝吴伯背影做了个鬼脸,“太没意思了。”何娴雅推开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人家肯给我们地方住已经很好了。”何娴雅坐下发现窗户正对着他们来时走过的小道,不过现在夜色已深,不然这个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小道上来往的人。金媛媛才不理会吴伯的警告,她打开衣柜里面空空如也,不免有些失望。她又翻看梳妆台上的抽屉,有了新发现。金媛媛找到了一个银制怀表,里面有一张穿着旗袍的女人的黑白照片,看她的装扮像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女人的长相不算惊艳,却很耐看,眉眼间透出一股温婉的气质。金媛媛抽出相片,背面写着“苏瑜凤”,应该是她的名字。金媛媛看得入神,何娴雅见金媛媛呆呆地站在那儿,也过来瞧,“我猜这应该是吴伯的妈妈。”“那我怎么觉得吴伯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呢?”双方你一言我一语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她们将照片塞回怀表里并物归原位。忙了一天,她们也累了,稍作整理就睡下了。 此时吴伯巡视一圈,确认大家都熟睡后才准备离开,他来到一楼大厅,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着物是人非。考察队的到来打破了如一潭死水般平静的古宅,吴伯似乎看见了有两人从楼梯下来,穿过吴伯,男人径直地离开了,女人倚在门边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唱着熟悉的歌谣:“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第2章 明月何皎皎 1929年,中秋,南京。 今天算是太平的一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不久,政局还算安稳,南京成为国都后影响力是越来越大了,富户政客,平民小贩都朝南京靠拢。人口的暴增也推动了南京娱乐业的发展,照着外国人喜好的那一套,南京这边各种歌舞厅高档消费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生意也是红火。起初政府还想管理,但是高层官员都乐于投身这温柔乡,于是政令也缓了下来,政府等于默许他们可以沉溺于这片用靡靡之音灯红酒绿堆砌成歌舞升平的乐土了。 正好是中秋佳节,大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不远处一间新开的歌舞厅推出了他们的新作《千里明月寄相思》。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明明该是一首思离别的悲曲,却在歌女甜美嗓音的演绎下唱成求爱的情歌。尽管如此,苏瑜凤听到歌词还是挂念起家中父母,不禁低声抽泣。 “哭什么哭,活像个哭丧的。”老黄担心苏瑜凤哭花了脸,到时可就讨不到好价钱了,便骂苏瑜凤。 苏瑜凤不敢这面色狰狞的老头,强忍住了哭泣,可是老黄依旧没有停下叫骂。 紧赶慢赶,老黄到翠兰院还是来晚了一步,翠兰院的管事妈妈琳姨来了说早就收了一个,不再买丫头了。老黄苦苦哀求,“今天这个保证你满意,我找遍了就这个模样好,再说多买一个也没什么,翠兰院家大业大,买一双好事成双嘛。” 琳姨瞥见了躲在老黄身后那个瑟缩的身影,就心软了。“给我瞧瞧。”怯生生的苏瑜凤被拉过来,老黄把蒙在她头上的破布扒拉下来,露出她的样子。琳姨提起苏瑜凤的下巴,眯起眼看了一会,沉思片刻,便让老黄等等,就带着苏瑜凤上了楼。老黄知道这事是成了,大喜过望。 琳姨带苏瑜凤见的是翠兰院的老板娘周夫人。苏瑜凤微微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她用余光看见面前坐着一位身形婀娜的女人,女人与苏瑜凤隔了一张半透明的帘子。周夫人打量苏瑜凤许久,才开口询问,“是个美人胚子。”“你几岁了?”“12虚岁。”“年纪太大了。”“走过来让我仔细看看。”苏瑜凤依言朝她走去,苏瑜凤才看清她的模样,周夫人梳了一副高高的髻头,脸是死人般的惨白,厚厚的妆粉掩盖不住她额间和眼角的细纹,更加掩饰不住她浑浊的眼珠。看得出她年轻时美艳动人,现在却是人老珠黄了。周夫人使劲地捏了捏苏瑜凤整个身体的骨骼,又让她走了一圈后,就简单地说了一句:“把她留下来吧。”那位带他上来的老妈妈琳姨答应一声,就把苏瑜凤带走关到一间小黑屋,回头拿钱打发走了老黄。 房间里黑漆漆的,苏瑜凤赶紧爬到靠墙的角落才找回一丝安全感。 “喂,你是谁?” 没想到房间还有另一个人,听声音像是与苏瑜凤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房间太暗了,苏瑜凤四处张望也看不见人。 “我在这里呢。” 黑暗中有人抓住了苏瑜凤的手,那双手冰凉冰凉的,苏瑜凤一个条件反射就把她甩开了。 “别怕,我是人,不是鬼。”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苏瑜凤在黑暗中待了一会,终于能看清一点了。那人拉着苏瑜凤说:“来这边,这边有光。”这次苏瑜凤倒没有挣扎了。 两人爬到窗户边,明亮的月光照射进来,洒下一室银灰。苏瑜凤接着月光看清女孩的面容,女孩的脸沾染的污渍看起来脏脏的,肮脏的灰掩盖不了女孩清秀的五官,弯弯似月牙的眼睛笑起来像只小狐狸。 “我叫苏瑜凤。” “我是阿换,现在我们算是认识了吧。”阿换主动挽上苏瑜凤的肩膀,“你是怎么进来的?” 苏瑜凤本来不喜欢别人与她接触过于亲密,阿换这么搂自己是推开也不是不推开也不是,只能僵在那里。再加上阿换又提到了她的伤心事,便沉默不语。 “我见你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乞丐,那就是被卖进来的喽?” 阿换说的不错,苏瑜凤忘不了前几天父亲把她交给人贩子不顾她哭喊依旧把大门关上的场景,想到这苏瑜凤的眼眶就红了。阿换见苏瑜凤哭了,顿时惊慌起来,“你别哭啊,我从小没爹没娘都没哭。话说爹娘卖孩子我见得多了,家里揭不开锅了,爹娘脚一跺,心一狠就把孩子卖了。你留在爹娘身边还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还不如留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苏瑜凤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倔强地说:“我不哭。我只是想我娘了。我走的时候我娘还生着病,我要回去照顾她。” 苏瑜凤靠在窗边,看着皎洁的月亮,“今天是中秋节,以前我都在他们身边过节的,可惜以后再也不能了。” “什么中秋节?哦,那个能吃月饼的节日吗?”阿换从小就是孤儿,不懂家人团聚的意义。在她眼中,节日不过就是路人有更大概率会发善心,给他们这些乞丐施舍的时刻。 苏瑜凤凡被阿换傻傻的样子逗乐了,向她解释道:“中秋节就是一家人团圆的节日。” “哦,那就没什么意思了。看你的样子倒是想回去。” 苏瑜凤点点头道:“我好想他们,想再见他们一面。” 阿换听到苏瑜凤这么说,她向来就是个行动派,她想着既然苏瑜凤想回家就逃跑呗。阿换使劲扯窗帘,“快来帮我!”苏瑜凤搞不清阿换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还是听她的话一起扯把窗帘扯了下来。阿换把布条打结成一条绳索,一头系在自己身上,一头交给苏瑜凤,道:“我拉着你,你从这跑出去,没有人会发现。”阿换的意思分明是要苏瑜凤逃跑! 阿换坚定的神情似乎给了苏瑜凤莫大的勇气,她果断地抓住布条翻身从窗户慢慢爬下去,终于苏瑜凤稳稳地落在隔壁屋子的屋檐上。在高处,苏瑜凤看见了不远处老黄带她来的火车站。苏瑜凤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朝着那个方向走就能回家了。见苏瑜凤平安降落,阿换朝她做了个“快走”的口型,苏瑜凤会意,朝她露出了感激的笑容,就立刻顺着屋檐逃跑了。 苏瑜凤一面害怕被发现然后抓回去,一面又无比激动,想着自己正一步步靠近那遥远又触手可及的车站,那个能带她离开这里的地方。苏瑜凤谨慎在屋檐上走着,但凡一点风吹草动,苏瑜凤都会停下,等到重新确认安全后苏瑜凤才会继续动身。还没走到一半,突然间屋檐下传来许多人交谈的声响,苏瑜凤赶忙趴下身子偷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见先前那位老妈妈琳姨提着笑脸来迎接那位簇拥在人群的女人,谄媚地说:“兰姐儿,今儿累不累啊?小田先生又让人送了东西来说是下周的饭局一定要你回去呢!你看……”兰姐吐出一口烟,不耐烦地说:“下次再说吧!” 苏瑜凤全部的注意力被那个兰姐吸引住了,她的身材高挑,站在人群中也显眼,胜雪的肌肤更是衬托得她与众不凡。兰姐穿了一件宝蓝色无袖旗袍,露出白净似嫩藕的小臂,简单绣着这牡丹花纹的旗袍完整地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勾勒出来,看上去就像是画中走出来的绝代佳人。 兰姐感觉似乎有人在偷看,只一眼就瞧见了躲在屋檐上的苏瑜凤。那是一双摄魂夺魄的美目,苏瑜凤被兰姐看一眼就感到心脏一滞,她站起身想要走,下面的人发现了逃跑的苏瑜凤大喊:“站住!”苏瑜凤慌了手脚,脚底一滑摔倒了,她的身体沿着屋顶翻滚着最后狠狠地摔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 苏瑜凤的意识渐渐模糊了,她看见了越来越密集的脚步…… 第3章 翠兰院 苏瑜凤做了很长一个梦,自己正在走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路,她走得很累,忽然她看到了母亲在等着她,母亲与往日不太一样,她身着一身白衣,散发着一种淡然的气质。苏瑜凤朝母亲的方向跑去,总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无论她多努力就是无法靠近母亲,她们始终有着一步之遥。母亲对苏瑜凤说:“凤儿,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身后有一股强劲的力道拉扯着苏瑜凤,苏瑜凤惊呼着被推下了万丈深渊。 苏瑜凤醒了。 苏瑜凤先是闻到了浓重的药草味,整个身体异常的沉重,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她听到床头有两个人在说话。 “看她模样老实,性子倒野。不过只要进了翠兰院,就是我们的人,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治她。兰姐,原本这丫头是要留在翠兰院好好调教的,现在中途插了一脚,得亏是你提,不然周夫人肯定不会答应的。你也知道翠兰院从不做赔本买卖,我是看着你进来,劝你一句,何必为了这个毛丫头白花这么大一笔银子。” “琳姨,我自有打算,你放心吧,我可不会让你吃亏的。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听说你们不是买断了两个丫头?这个交给我,也还有另一个。” 他们还商量了会翠兰院的事,讲的是黑话,苏瑜凤听不太懂。没过多久,琳姨就离开了。苏瑜凤闭上眼,装作还没醒的样子。 兰姐轻而易举地察觉出了苏瑜凤的伪装,她直接戳穿了苏瑜凤,“你醒了。” 苏瑜凤睁开眼,在她面前的是上次见到的美人姐姐!苏瑜凤与她近在咫尺,更能感受到她压迫性的美,苏瑜凤想要是她是男人只怕会直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美人在侧,苏瑜凤害羞地把头撇过一边,不敢看兰姐。苏瑜凤忽然想起是阿换帮自己逃跑的,现在事情败露担心阿换的处境因为她变得糟糕。眼下也只能问这位美人姐姐了,苏瑜凤说:“姐姐,那个…..你知道和我一起进来的阿换,她现在怎么样了吗?”兰姐摇摇头道:“你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别人。”苏瑜凤误解了兰姐的意思,以为阿换受罚了,挣扎着要起身,兰姐连忙阻止她,“别乱动,你的小腿骨折了。”见到苏瑜凤委屈巴巴的样子,兰姐心软了,叹了口气道:“和你一起的那个小妹妹她去别的地方了,其他我也不清楚。”苏瑜凤确认阿换没事,这才放心下来。 这时兰姐突然靠近苏瑜凤,他们离得太近,苏瑜凤甚至能看清兰姐琥珀色的瞳孔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的桃花眼是如此的诱人,好像被她看着的任何人都愿意溺死在她的眼神里。苏瑜凤全身僵硬,紧张得连心跳也加快了。兰姐伸出手将苏瑜凤额前的碎发轻轻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兰姐轻声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瑜凤,家父爱读三国,便取周瑜中的’瑜’字为我的名字。”“瑾瑜,美玉也。是个好名字。”兰姐点点头,随意看了手表,“时间不早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她翻身下床拿起了外套和烟斗,回头对苏瑜凤莞尔一笑道:“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 兰姐上次走后就没再回来过,苏瑜凤自觉地以为说要带她走只不过是随口一说的玩笑话。苏瑜凤向送饭的琳姨时不时地打听兰姐,琳姨和苏瑜凤接触多了也愿意和她说说话。在琳姨口中兰姐是个很有本事也很传奇的女子,兰姐本名李英兰,原本家里是世代仕宦人家,家里送她去念书,从下把他当男子养。后来李家家道中落,李英兰迫于父母的压力不得不嫁给商户。李英兰的丈夫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常常流连烟花之地,每每喝醉后还殴打李英兰。李英兰终于受不了便自己休了丈夫,她也不愿再回到劝说她回去的娘家,自己来到翠兰院,她生的妩媚又有头脑很快就成了翠兰院的大红人。琳姨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对于外面的人说李英兰从一个清白的官宦小姐变成了下流的妓女是自甘堕落,琳姨是持反对意见的,她说,李英兰比那些哭哭啼啼靠着丈夫的妇人好多了,至少她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并努力去争取了。 苏瑜凤有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对兰姐念念不忘,也许是苏瑜凤第一次见着她时李英兰惊为天人留给自己的印象太过于深刻了。 等到苏瑜凤的腿伤好一点能下床走路后,琳姨就给她安排一些端茶倒水的简单工作。她送东西上楼后,总能听到那些恩客露骨的调笑,一开始她会不好意思,次数多了苏瑜凤就学会了低着头把东西放下就走,当一个聋子瞎子。琳姨有时会来“提点”苏瑜凤,其实更多是找苏瑜凤聊天。琳姨看上去板着一张脸,严肃得很,实际上很照顾苏瑜凤。照琳姨说,干她们这一行的很多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她们就会自然而然地亲近孩子。苏瑜凤向琳姨打听阿换的近况,琳姨透露阿换改名成周湘儿了,现在是翠兰院重点培养的人。琳姨有意无意地暗示要是苏瑜凤不逃跑会是和周湘儿一样的待遇,她说;“你还小,不懂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是很可怕的。”苏瑜凤不是不懂琳姨的暗示,她是不信。在她心中,阿换始终是那个愿意站出来帮助自己善良的女孩。 日子每天平淡地过去,就在苏瑜凤慢慢适应翠兰院的生活时,李英兰回来了。 那天苏瑜凤被琳姨打发去买菜,回来时见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崭新的福特车,下来一位带着墨镜的小姐,身姿曼妙。她摘下墨镜,对苏瑜凤勾勾手指说:“我来接你了,上车吧。” 苏瑜凤想她现在提着个菜篮一脸无措地坐在后座的样子一定很傻,不然兰姐也不会一直望着后视镜笑。苏瑜凤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谁让兰姐来得太突然呢,况且这年代汽车都很少见了,会开汽车的女人就更少见了。 李英兰住在独栋二层的西洋风格的白色小楼,苏瑜凤刚进李英兰家门就呆住了,客厅里堆满了空酒瓶和各式各样的衣服,高跟鞋也是东一只西一只,苏瑜凤简直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苏瑜凤觉着自己像进了装修精美的的垃圾堆。李英兰能自如地穿梭于其中,她打了呵欠,对苏瑜凤说:“先前的打扫阿姨回家了,你就先将就着吧。你的房间在那边,我先睡一觉。”李英兰自顾自地走了,只留下凌乱的苏瑜凤。 昨晚陪着新上任的部长喝了两顿大酒,李英兰酒量是好的,禁不住众人的连番猛灌,回到家就吐了个七荤八素。李英兰酒醒后,面对家里惨状才想起打扫阿姨早就走了,不过在翠兰院还放着一个丫头,就顺手把她接过来了。现下困得半死也管不上苏瑜凤了,李英兰倒在床上就睡死过去了。 李英兰是被一股炖肉的香味唤醒的,她起身走到客厅看见正在忙碌的苏瑜凤,她已经把客厅收拾一新了,在李英兰睡着的这段时间,她把干净的衣服折叠好,分门别列地整理好放在衣柜,脏的衣服也洗好晾在天台上了,桌子椅子统统擦拭干净,客厅地板也拖干净了。苏瑜凤还顺手做了一顿饭,正好李英兰睡醒就能吃饭了。苏瑜凤把一道乌骨鸡汤端上来,笑着对李英兰说:“兰姐肚子一定饿了吧,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心头涌上一股暖意,像是回到了年幼承欢于父母膝下的时光,家里的亲人都还在,最小的妹妹一个劲地缠着她讲故事,那时李英兰还看能见妹妹纯真无暇的笑容,要是她还在,估计也和苏瑜凤一般大了吧。李英兰想起当初一时兴起要从翠兰院手中抢回这个小姑娘,是她与因病早逝的妹妹年纪相仿?还是其他原因呢?说到底她也不清楚她想从苏瑜凤身上得到什么。或许是独身太久,渴望有个家罢了,即便这仅仅这只是暂时维持的假象。 好,我就来了。李英兰笑着说。 第4章 何处归 大约是到了雨季的缘故,最近几天总是下雨。苏瑜凤猝不及防被大雨淋了一身。她一路小跑,回来时外套都被打湿了,收伞后看见一位穿着一身纯白西装的男子站在家门口。他一张手帕自然地递过来,苏瑜凤接过手帕,擦了擦湿透的衣服,“谢谢,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免贵,姓唐,”他露出得体的微笑,“请问李小姐在家吗?” 苏瑜凤道:“兰姐有事外出了,唐先生留下联系方式我可以代为转达。” “既然她不在我就不便叨扰,这是我的名片,请转告李小姐说我在老地方等她。唐某告辞了。” 苏瑜凤接过名片,上面用烫金的字样印着“唐硕”二字。这位唐先生行为做派倒是挺有修养,一看就是个世家公子。 苏瑜凤和李英兰生活有一段时间了,对李英兰的工作有所了解,平日里李英兰接触都是名流绅仕,有贵公子找也不奇怪,倒是大白天就找上门是头一次见。 唐先生前脚,刚走李英兰就回来了,苏瑜凤把唐先生来过的事情告诉了李英兰。李英兰盯着名片上的“唐硕”陷入了沉思,苏瑜凤叫她几次都没有反应。许久,李英兰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飞奔而出,急匆匆留下一句话,“我出去一趟。”苏瑜凤从未见李英兰对一个男人如此上心过。在苏瑜凤看来,李英兰一直是身从花丛过,片叶不沾身,虽然身处在名利场中,她可一直把情感和工作分得开。这个叫“唐硕”的男人果然和李英兰交往匪浅。 李英兰这次出去很久也没回来,苏瑜凤莫名担心她,也不睡,一直在等门。等到后半夜,苏瑜凤听见有人在拍门,一开门就看见喝的酩酊大醉的李英兰。苏瑜凤费尽力气把李英兰拖到沙发上躺下。李英兰喝得双颊绯红,意志不清,嘴里还念着:“给我酒,我还没喝够……”“兰姐,你怎么醉成这样,不能再喝了。”苏瑜凤用湿毛巾为李英兰擦脸,李英兰一手把她甩开说:“你走开,你回来干嘛!”这样子显然是把苏瑜凤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苏瑜凤哄孩子似的往下顺着她往下说:“好好好,我走,你先休息一下。” 苏瑜凤到厨房给李英兰做醒酒汤,汤做好了,正要端出去,一转身见李英兰就站在厨房门边看着苏瑜凤。 苏瑜凤不知道此刻李英兰是醉着还是清醒的,她试探着说:“兰姐?”李英兰二话不说,走过来紧紧抱住苏瑜凤,苏瑜凤吓了一跳,忙稳住差点撒出去的醒酒汤。李英兰喝醉了力气大她根本挣脱不得,苏瑜凤慢慢放下醒酒汤,腾出双手轻轻地拍李英兰的后背,试图安抚她,果然兰姐酒还没醒。“你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李英兰又在讲苏瑜凤听不懂的话了,苏瑜凤努力地思考着这时候要说什么样的话去安慰兰姐,要不就假装是兰姐在意的那个人,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好了。苏瑜凤正胡乱想着就听到额头“滴答”一声,清凉的液体顺着流下来,是李英兰哭了。一向骄傲的李英兰表现成这样大抵是真的喝醉了。 李英兰折腾了一会加上酒又没醒终于筋疲力尽睡下了,苏瑜凤实在不放心李英兰便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床边看护李英兰。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瑜凤被一道雷声惊醒,外面正下着大雨,雷电交加煞是可怖。她起身去把窗帘拉好,回来想顺便帮李英兰拉好被子,却看见李英兰没睡,睁着大眼睛看着苏瑜凤。“兰姐,是我,”苏瑜凤帮李英兰收拢了被子,“我在这里,你别怕。” 李英兰早就醒了,她一直看着守在身边的苏瑜凤没说话。苏瑜凤像有一种魔力,让人不自觉地想亲近她。这种感觉从她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开始了,并且相处的时间越就感觉就越强烈。李英兰道:“你上来和我睡吧。”苏瑜凤依言睡在李英兰身边,李英兰嗅到苏瑜凤熟悉的味道安心了许多,不一会就沉沉睡去。 之后唐先生就成了李英兰家的常客。唐先生和李英兰总谈一些世界时事,他们说外国文学,也会一起欣赏留声机的音乐。苏瑜凤暗自揣测他们是精神密友,就像戏文写的才子佳人那般相配。 然而苏瑜凤不明白成人世界哪有这么单纯? 一天苏瑜凤给他们送茶点,她在半掩的门缝里瞧见一向斯文的唐先生脱去了上衣,像野兽一般啃噬李英兰的脖颈,李英兰闭着眼睛像是很享受的样子。苏瑜凤面红耳赤地放下茶点就走,又听见了背后传来李英兰蚀骨**的呻吟声。 那天唐先生走后,李英兰久违地坐在窗前抽了许久的烟,一脸平静地思索着什么,她望着窗外万家灯火看不出是喜是忧。 李英兰对苏瑜凤说:“你去把我琵琶拿过来。” 苏瑜凤第一次见李英兰弹琵琶。李英兰怀抱琵琶半遮面,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的优美,她熟稔地拨动琴弦,清脆的琴声汇集成如泣如诉的琵琶曲,苏瑜凤虽然不知道李英兰弹奏的是哪首曲子,但她似乎能听懂李英兰真正表达什么,借着这首曲子她看见了一位女子仰着头默然无声地在流泪。苏瑜凤感受到她身上痛苦,很想帮她拭去眼泪。李英兰说:“你过来,我教你弹琵琶。”苏瑜凤却退开一步说:“我不想学。”李英兰还是把琵琶交给苏瑜凤,这次她没有拒绝,琵琶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成的,琵琶的背部刻着“夜语”二字,琵琶品相浑然天成,一看就是出自大师工匠之手。李英兰道:“这世上有得必有失,有千般种滋味,或喜或悲,或苦或乐。你永远不能逃避他们。” 苏瑜凤摇摇头,“我不明白。” “我在你这个年纪也不懂何为情爱,等我现在懂了,却又觉得还是不要懂比较好。”月光下,李英兰的神情有种淡淡的哀伤,“你觉得唐硕这个人怎么样?” 李英兰一提起唐硕,苏瑜凤就想起今天下午他们之间的暧昧,脸像火烧似的红了。苏瑜凤支支吾吾地说:“我….那个…..唐先生是个好人。” 李英兰又问:“如果我说我要和他在一起呢?” 苏瑜凤潜意识是反对的,唐先生是个完美的人,哪方面都挑不出错。就是如此,一向理智的兰姐会为他患得患失,这几乎是苏瑜凤本能的反应,要是为一个人付出全部,对他毫无保留,那自己就会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苏瑜凤的态度迷离,“兰姐,你当真想清楚了?” 就连苏瑜凤一个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李英兰如何不明?李英兰骨子里是个浪漫主义的人,她向往轰轰烈烈的爱情,而唐硕就是在恰当时机出现的最合适的那个带着她克服任何艰难险阻的人。 “我问你,一个人最需要什么?” “衣食不愁,平平安安。” “不对。” “一个能照顾你,爱你的人。” “不对。你的所谓的幸福是别人给予的。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容。我始终认为一个人要是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拼尽一生去实现它这样的人生才算是圆满的。” 李英兰的话犹如云里雾里,苏瑜凤参不透,不过却间接地影响了苏瑜凤的一生。 ****** 苏瑜凤望着快速倒退的景物,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几个月前她被强迫来到这座城市,她试着逃跑但失败了。这座城市没有令苏瑜凤牵挂的父母,对她来说终究是空虚的。无数次她梦见回到魂牵梦绕的家,梦醒后却更是难过。苏瑜凤想着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她还是要回来的。苏瑜凤没想到她的愿望能如此轻易实现。苏瑜凤到现在还不太相信今天发生这一切是真实的。 早上他们吃早餐时李英兰故作神秘对苏瑜凤说:“我要送你一个生日礼物。”等到他们来到火车站,一头雾水的苏瑜凤才知道李英兰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是什么,李英兰要带她回家。李英兰和苏瑜凤只不过是萍水相逢,苏瑜凤自问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李英兰待她如亲姐妹一般,事事为她考虑。苏瑜凤想她上辈子一定做了大善事才让她今生遇见李英兰。苏瑜凤诚惶诚恐,她受不起李英兰的恩惠,就算穷尽一生服侍在李英兰也无法报答李英兰。 火车到站了,苏瑜凤凭借着残存的记忆一点点找到回家的路。那是一个偏远的小渔村,名叫美水村。苏瑜凤是在太想念爹娘了,在路上就在不停设想重逢的场景。等到他们来到熟悉的家时已近暮色,苏瑜凤颤抖着推开门,里面空无一人,看陈设像是有段时间没住人了,满心期待化作一盆冷水浇在苏瑜凤头上,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妹,你回来了?诶,你不知道你被送走当天晚上你的娘亲就上吊自尽了,没过几天,你爹病情太重也跟着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邻居张叔说的每一个字苏瑜凤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苏瑜凤忘了那天她是怎么走出张叔的大门的,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期望能找到他们,哪怕是鬼魂也好,她多么希望爹娘能回来,带她走。 李英兰一直没有刷花,到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把拉住失魂落魄的苏瑜凤,说:“你别这样,他们要是在世也不希望见到你这样。要是难过就哭出来吧。”李英兰的话击溃了苏瑜凤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哭咽着说:“兰姐,我没有爹娘了……” 原本以为在这世上,她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是李英兰的存在让苏瑜凤有了依靠,面对风霜刀剑总有了软弱的理由。 李英兰背着苏瑜凤深一脚浅一脚坐在田间小路上,苏瑜凤太瘦了,十几岁的孩子,李英兰几乎没感受到什么重量。苏瑜凤扒在李英兰的背上睡得安稳,李英兰轻轻地哼起她的娘亲常给她唱的歌谣:“风里雨里,江上湖上,放张小舟张我网。秀丽水色,明媚山光,满眼佳景任欣赏。无拘无束,独来独往,天下到处是家乡。”[ 出自民国童谣《打鱼歌》] 第5章 浮光 静澜寺建在山顶上,常年烟雾缭绕。据说当年工匠在设计寺庙时怀揣着这样的愿望,只有心诚登顶的香客才能得到佛祖的点化。 这六年来,每个月苏瑜凤都在这个时间来拜佛。自从她的父母去世后她就信了鬼神说,她到这儿来求佛祖,希冀他们无论在哪里都可以过得好一些。 佛说,人受贪嗔痴爱别离之苦,若是想脱离苦海就要舍去欲。静澜寺络绎不绝的香客,哪个人不是为着私欲而来?对于俗客来说,他们宁愿在苦海中煎熬也不愿断了红尘故事,没有了欲求,人生就像枯井,了无生趣。 苏瑜凤像往常一样为菩萨上香后才开始求签,今天苏瑜凤不太顺,摇了三次签筒才求到签。苏瑜凤拿着纸签,到静澜寺最深处向空一大师求解。空一大师是静澜寺最资历最老的和尚,眉毛胡须全都白了,六年前苏瑜凤第一次来静澜寺时遇见了空一大师,空一大师说与苏瑜凤有缘,自此苏瑜凤每次来求佛都请空一大师解签。 这次空一大师看了签却不直接解答,空一大师问苏瑜凤:“施主这签是为自己求的还是为旁人求的?”苏瑜凤如实回答:“是为我姐姐求的。”空一大师把签还给苏瑜凤道:“要解此签须本人来。”苏瑜凤收回了签。面露忧色,“大师,这签是不是……”空一大师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再也不肯多说了。苏瑜凤了解空一大师的性子,便不强求他。 正巧唐硕也来静澜寺求签,他看见路过的苏瑜凤叫住了她:“瑜凤妹妹!”唐硕有段时间没见,下巴冒出了没剃干净的胡渣,神情稍显疲态。“我这段时间有事才没过去。英兰怎么样?”“兰姐最近不太好,老是做噩梦半夜惊醒。唐先生你要是有时间就多去陪陪她……”唐硕视线离不开苏瑜凤清澈明亮的杏眼,她一张一开红润的嘴唇,像娇翠欲滴待人采摘的翠果。唐硕看着苏瑜凤这张年轻鲜活的脸突然意识到,在六年的时间里,苏瑜凤已经长成以为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你怎么这么慢?”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走了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上下打量苏瑜凤问唐硕,“她是谁?”唐硕不紧不慢地回应,“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妹妹。你先过去,我等会就来。”那妇人半信半疑,“那你快点。”苏瑜凤看见她半隆起的腹部心中便了然了,苏瑜凤脸色僵硬道:“那位是你的夫人吧?”唐硕默认了。他苦恼地说:“这是家族联姻,身为长子我没有办法拒绝。瑜凤妹妹,你也见到这六年我是如何待英兰的。你要相信我对英兰的真心啊。”唐硕信誓旦旦的样子,加上这六年来唐硕确实对李英兰很好,有求必应,苏瑜凤心软了,她叹了口气道:“兰姐知道吗?”“我没有瞒她……她性子太倔,我都跟她说过等我掌权后一定会娶她,她就是不体谅我。对了,你刚才说英兰晚上没睡好,我认识一个朋友有一种特效药,治疗梦魇的效果很好。最近我太太盯得紧,不能到英兰那里去了,这样吧,三天后你来静澜寺我把药交给你。”唐硕在苏瑜凤的耳后轻轻呵了一口气,苏瑜凤被唐硕轻薄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但是唐硕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一样,面色如常,苏瑜凤想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便没多放在心上。 李英兰独立出去很少来翠兰院了,但翠兰院毕竟对她有知遇之恩,她便让苏瑜凤替自己回去看看。苏瑜凤去时琳姨不在,她跟翠兰院的其他人也不大熟,就想送完礼后说几句客套话就走。临走前在楼梯的拐角处碰见了浓妆艳抹的周湘儿,她不过十七八岁,却打扮得像个二十五六岁的成熟女人。周湘儿定定地看着苏瑜凤,“这么快就要走了,不和我这个老朋友聊会天吗?” 以前苏瑜凤来时周湘儿避而不见,周湘儿主动疏远,苏瑜凤自然也识趣不再打扰她。现在周湘儿主动和她打招呼苏瑜凤也是乐于接受的,苏瑜凤和周湘儿也没多大仇并且苏瑜凤还记挂着当初小时候帮她逃跑的恩情。 周湘儿的房间很大,苏瑜凤一进门就嗅到了一股暖香,她现在是翠兰院的招牌,自然拿最好的东西捧她,她的家具服饰哪一个不是价值不菲的。不过即使翠兰院在她身上花费再多,也能从周湘儿身上赚回来。 “随便坐。”周湘儿转身从酒柜中取出一瓶红酒,“喝点酒吧。” “阿换,我还是不喝了吧,待会还要开车回去。” 听到“阿换”二字,周湘儿倒酒的手顿了顿,“不要叫我阿换,我现在是周湘儿。” 眼前的苏瑜凤不施粉黛,穿着一身棉麻淡蓝色竖条纹旗袍,干干净净地站在自己面前,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 不知不觉,那两个在月光下谈心的女孩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渐行渐远。苏瑜凤在李英兰的保护下无忧无虑地长大,而自己呢,在时光的蹉跎下枯萎,她丧失了本该属于这如花年华的生命力,最重要的是,她失去的爱人与被爱人的能力。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在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上,她可以对任何人说上脸红心跳的情话,但是她很清楚都不是真的。谎话说得多了连她自己也不能分辨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在哪里了。 从这一点来说,周湘儿是嫉妒苏瑜凤的。 苏瑜凤以为冒犯了周湘儿,“对不起。” “你用不着道歉,我只是更喜欢我现在的名字,现在的身份。今天本来想请你好好喝一杯的,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过了,可惜你不能喝酒。苏瑜凤,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有没有怀疑过那天晚上你逃跑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瑜凤当然明白她说的是六年前那个中秋夜。琳姨给她的暗示,“你还小,不懂女人间的勾心斗角是很可怕的。”周湘儿从小就是孤儿,懂得在乱世中独活,更懂得为自己谋求算计。只要细想,周湘儿就清楚当年苏瑜凤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苏瑜凤逃跑后周湘儿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而后事情发展也是如此。 “现在想来当时我完全没有机会逃得出去。回家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想罢了。我是个胆小鬼,没有勇气去靠自己去实现内心的想法,我是在你的鼓励下才走出那一步的。即使这个愿望太难实现到最后依然失败了,如果那时我没有逃跑,那我会遗憾一辈子。” 周湘儿抿了一口红酒,语气平淡,“你有没有想过是我存了害你心思,故意帮你的呢?” “没有。” “为什么?”周湘儿哑然失笑,想不通苏瑜凤还是像以前那么傻气。 “感觉。我觉得你不会骗我,是真心想要帮我的。” 苏瑜凤真的是一点都没变,周湘儿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她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人,不过她也信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准则。那天周湘儿确实想帮苏瑜凤,无他,只是从她身上看到当年自己的影子,她也知道希望渺茫,她也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后来阿换被带到翠兰院的老板面前,琳姨称她为“周太太”,周老板了解到阿换是孤儿就给她取了名字,于是阿换就成了周湘儿。琳姨悄悄告诉她周湘儿是周老板死去女儿的名字,周湘儿察觉出她可能长得和周老板女儿相似,于是她利用了周太太对她特殊的感情,争取到了很多机会。在学艺的过程中,她资质不错也很刻苦,慢慢的她就成了翠兰院新生代最出色的人。 苏瑜凤逃跑的出格的行为惹恼了周太太,她命令翠兰院的人都不准和苏瑜凤说话,除了琳姨。周湘儿也只得明哲保身。后来周太太年纪大了不管事了,周湘儿一点点拿到了翠兰院的实权。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向路人摇尾乞怜的小乞丐,现在的周湘儿是翠兰院第二把交椅,过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的生活,这不正是她多年来的心愿吗?周湘儿一度以为她是足够成功的,直到和苏瑜凤见面后,她第一次动摇了,周湘儿用金钱堆积的优越感在苏瑜凤面前一文不值。周湘儿不甘心,这种情绪在不断的增长演化成燃烧的烈焰。 ****** 三天后,苏瑜凤如约来到静澜寺。当她找到唐硕所说的后院一间禅房时,唐硕早已在那里等着她了。 “唐先生,这次真的是太感谢你了,兰姐还在等着我,我拿完药就走。” 唐硕没有回答苏瑜凤,他转动着玉扳指,颇为玩味地看着她。 “唐先生?” “今天避开英兰,我终于可以把我对你的心意说出来,从我见到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对你产生了感情,瑜凤妹妹,直到最近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说着,唐硕双手抓住苏瑜凤肩膀,她奋力挣脱出唐硕的禁锢,下意识给了唐硕一耳光。唐硕猝不及防被甩了耳光也不恼,他的脸火辣辣地疼反而激起了他的兴趣。唐硕低笑一生,嘲讽苏瑜凤不识时务。 “你还不明白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药,这些不过是我骗你来的说辞,呵呵,李英兰爱我爱得发疯,若说真有药那我就是她的救命良药。” 苏瑜凤终于意识到危险正在向她靠近,她转身就跑,不料禅房大门突然被关上了,有人在门外上了锁,无论苏瑜凤怎么拍门呼救那人不为所动。 “没用的,没有我的命令他是不会开门的。” 唐硕看着苏瑜凤做无用功,心中颇为得意。他是个情场高手,手段高明,他想要的女人没有得不到的。像苏瑜凤这种口头骗不动她就先用强,以后再用钱和甜言蜜语哄回来。他不爱苏瑜凤也不爱他拥有过的任何女人,她们都不过是记在他风流账上随意的一笔。 “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未喜欢过李英兰,我更不会为了她离婚,像我这样的人,李英兰这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在我心里她只不过是个下贱肮脏的婊子。” 和唐硕料想地一样,李英兰对苏瑜凤的意义重大。他的话成功激怒了苏瑜凤,苏瑜凤听到唐硕这样诋毁兰姐,气得浑身发抖,她被气得头脑发昏忘记了自己的处境,随手抄起旁边的烛台向唐硕冲去。 两人力量悬殊,唐硕很轻易地控制住苏瑜凤,抢下烛台,一只手将苏瑜凤的双手反剪到后背,唐硕嗅着苏瑜凤的发香道:“乖一点就不会受伤。” 苏瑜凤没有理会唐硕,她狠狠地踩了唐硕一脚。唐硕吃痛松开了苏瑜凤。唐硕拿起烛台打中了苏瑜凤的头,苏瑜凤头部一阵剧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唐硕看到苏瑜凤额角流出一行鲜血反而兴奋起来,他终于能享用他的大餐了。 苏瑜凤失去行动力不能反抗唐硕对她的所作所为,可悲的是她的意识还算是清醒的。她能感受到唐硕不顾她的哀求疯狂扯碎她的衣服,□□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想干呕。 他们头顶上悬挂着一副菩萨画像,她怜悯地看着世人,却对眼前这暴虐的场景无动于衷,无喜也无悲。 第6章 梦醒时分 1937年,南京。 英雄难过美人关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佳人在侧是舒缓工作压力的好办法。 罗希濂是被军部的同僚拉进翠兰院的,他们左拥右抱揽着如花似月的小姐,胡吃海喝,口若悬河,吹嘘他们丰功伟绩。罗希濂不适应这种应酬场合,无法融入他们就只能喝酒,几杯花酒下去,身体的热气就腾腾地上来了。 一群弹唱的琵琶女适时地被安排上来为客人人弹唱助兴。这些欢唱卖笑的女子涂抹秾丽的妆容,她们轻声细语,曼妙的歌喉就像伏在耳边呢喃,撩拨着众人。罗希濂喝了不少酒并没有陷入这种迷醉的氛围,他审视着台上的女子,一眼就看中了人群中遗世而独立的苏瑜凤,从某种角度说,这女子的处境是与罗希濂相似的,她是格格不入的,同时天涯沦落人,不知不觉,罗希濂对她产生了怜惜之意。罗希濂的眼神从未离开过苏瑜凤,翠兰院的人也是伶俐的,待大家喝得差不离,就安排姑娘服侍去了。 苏瑜凤自然而然地留下来,她扶着喝得半醉的罗希濂回到房间。罗希濂环视一圈,房间倒是整洁,只是除了半旧的家具什么也没有,清贫的不像是翠兰院妓女的房间。 “罗先生,先将就一晚吧。” 苏瑜凤顺从地帮罗希濂脱下外衣,等她的手碰到衬衫上的第一颗扣子时,罗希濂按住了苏瑜凤的手。 “怎么了,罗先生?” “今天就到这里吧。” 苏瑜凤一点都不意外,以前这样的情况也遇到过,恩客们大都是嫌弃苏瑜凤的房间太过于简陋。苏瑜凤理所应当地误解了罗希濂的意思。 “既然罗先生不喜欢这里,我再去找一间房。” “不是,这里就很好了。我只是想在这里休息一晚上。” 罗希濂指的“休息”是单纯地睡一晚,他接过苏瑜凤手里的外衣,将它挂好,笑着说:“对了,你这里有多余的被子吗?” 苏瑜凤不会让罗希濂打地铺,他们躺在床上盖着一床被子,什么也不干,反而让苏瑜凤有些不习惯。 罗希濂是与之前的客人不一样的,他彬彬有礼甚至称得上恭敬,以他的身份地位大可不必如此,苏瑜凤看不透罗希濂,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要么是为真正的君子要么就是在隐藏一个很深的秘密。 苏瑜凤猜对了一半。 她不知道的是,罗希濂选中苏瑜凤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苏瑜凤是与他当年的初恋情人是有些相似的。 刚才在酒宴上罗希濂只是感觉像,现在近距离看越发觉得她们眉眼太接近了。 罗希濂止不住地将苏瑜凤和她作比较,要是他的大小姐还活着,应该就和苏瑜凤差不多大了。罗希濂自觉幸运,能遇上与她相似程度如此之高,近乎完美的复制品。 所以,罗希濂在真正得到苏瑜凤前不会有任何过分的举动,这一方面源于他对大小姐的神圣的情愫,另一方面就是罗希濂是个出色的猎人,打草惊蛇是第一大忌。 ****** 翠兰院在周湘儿多年的苦心经营下已初具规模,周湘儿的野心很大,在她的运营下,翠兰院发展成一所接待社会名流的高级场所。 最近东北战事吃紧,西北边又有**苏维埃虎视眈眈地盯着,国民政府忙得焦头烂额。蒋先生一贯执行“攘外必先安内”地政策,优先将军队调集对付**。普通百姓每日惴惴不安,生怕哪天醒了日本鬼子就从东北打进来打到自己的家门口。 相较于下层百姓,上面有钱有权的阶级倒是淡定多了。他们掌握的信息可太多了,万一日本人真的全面发动了战争,他们能转移资产换种生活环境而已,就算南京沦陷,他们也有办法保全自己。 不过戏要做全,还是要安抚好民众。于是一场名为抗战救国的慈善捐献晚会由国民政府牵头举办,邀请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晚会的开幕式由政府高部长做英文的演讲,高部长磕磕绊绊用他蹩脚的英文朗诵完了发言稿,暗自抱怨秘书给他准备的稿子太难。晚会上随处可见政坛商界名人,他们随便几人联手就能搅动南京风云。此次他们齐聚一堂主要还是关心战事的蔓延,这是否会有损于他们的既得利益,晚会不过是在慈善噱头下的钱权交易而已。 周湘儿也参加了,她极为重视这次晚会的表演机会,为此她还向一名贵妇借了一条镶嵌着满满施洛华水晶的晚礼服,此刻的她站在舞台中间熠熠生辉。周湘儿称她身为一介弱质女流也希望也国家做点什么,这次的演出是免费的,希望大家踊跃为东北前线的战士捐献物资。周湘儿言罢饱含深情地演唱了一首准备多日的歌曲,当然了不会有人关心周湘儿唱了什么或者唱得怎么样,他们只关注到周湘儿的脸蛋,身材,又发掘出一位可人儿。一曲终了,周湘儿含泪谢幕,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纷纷议论起这个周湘儿是什么来头。总之周湘儿算是下了一步好棋,成功将自己推销出去。很快周湘儿换了身衣服,她举着酒杯融入众人谈笑风生。 苏瑜凤也被周湘儿叫去演奏一曲琵琶曲,现在流行西洋音乐,大家都不爱听曲了,所以苏瑜凤的琵琶曲仅是作为中途的暖场节目。 今晚是中秋节,苏瑜凤想起了李英兰,她教自己弹琵琶时告诉她,曲通心音,要把演奏的情感通过琴音传达出去。 苏瑜凤抱起琵琶,按弦,弹挑。流畅的音乐在葱白般的玉指的弹拨下而出,她弹的是老曲子《千里明月寄相思》,只为纪念十年前在中秋夜她遇见的那一个人。 “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常流……” 这次晚会,罗希濂也应邀而来。舞台下罗希濂正注视着苏瑜凤,他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有见面了,冥冥中似乎有种缘分将他与苏瑜凤联系到一起,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7章 做戏 留声机里头的歌声断断续续地,惹得楼上的一众贵妇不满。 “王妈,快把留声机关了,”罗太太抱怨道,“也不知道怎么了,这几天总是唱不好。” 楼上一张四方桌整整齐齐地坐着四位贵妇人,罗太太算是里头最年轻的,她旁边坐着的是陆太太,穿着普通的黑色呢料大衣,没什么稀奇,倒是里面搭着条粗大的金项链,明晃晃的,很是显眼。罗太太对面是马太太,才几日不见体态越发地臃肿了,几个星期前定做的旗袍都罩不下了。有一位曹太太,香港来的,先生做生意失败了,现下巴巴地来讨好这几位官太太,能不能讨些好处。 麻将桌上一盏灯直直照下来,罗太太白净纤瘦的手上的鸽子蛋戒指光芒四射,她打出八万,“之前在香港买的,一下子就坏了。”曹太太赔笑道:“下次我让我家那位再给你带一只回来。”曹太太话音未落,陆太太眼疾手快,“碰”,将八万收归己有,笑道:“戴着宝贝钻石戒指手沉,不会打牌了。”罗太太手气不太好,连着输了好几圈,是她心思根本不在打麻将这回事上。 楼下一阵动静。 “罗先生回来了,厨房里还有蛋羹,罗先生要不要?” “不了,我拿点东西就走。” 罗太太听到下面的声响,连忙收了手,俯身朝楼梯下探去,马太太道:“罗先生回来就不管我们啦。”说罢其他三位太太哄笑起来。罗太太面子挂不住,尴尬地笑道:“抱歉我们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 罗太太送他们到门口,三位太太各自被司机接走后,罗太太才返回寻找罗希濂。 “我上次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怎样?”罗太太倚在门边,看着罗希濂自顾自收拾衣服。 “再说吧。最近很忙我到军部住一段。” 罗太太冷笑一声,“我看你根本就没想过帮忙。好歹记着黄家是怎么帮你顺风顺水抬到这个位置的,现在翻脸不认人算什么。” 罗希濂停下手,对罗太太说,“那订单得经过层层审批才能通过,事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我也从中斡旋了。再说之前我不是也帮岳父谈成了印尼那笔生意吗?” 罗希濂回来连水都没喝,提着小皮箱,轻装从简就走了。罗太太独自在房里生闷气。王妈喊了好几次,罗太太都没反应。王妈和罗太太相处久了,自然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怎么哄好她。 王妈是罗太太娘家的人,罗太太嫁过来,她也跟过来伺候她。罗太太本名黄婉莹,是橡胶大王黄大业的女儿。 王妈给黄婉莹捏肩,让她放轻松,黄婉莹的脸色好一点才劝勉她:“太太,姑爷工作忙,有些话说起来不是很好听,你别往心里去。” 黄婉莹摇摇头,“这么久没个动静,我是怕他搪塞我们,不肯帮我呢。” 当初他们刚结婚时,黄大仙就送了他们这套宅子,黄大业说:“你今天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以后你都得听我的。” 黄婉莹的娘亲是黄大业的三房姨太太,她性格软弱,自从她嫁过来一直受其他姨太太明里暗里的欺负,生下黄婉莹后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她死后黄婉莹没人护着,日子就更难过了,黄大业从不管她,她的两个哥哥就爱作弄她,不把她当亲妹妹看。等到她稍微长大一点就被黄大业送去女子学校念书,学校里无非是教人识些字,内容也大多是女德那些旧东西。可到底黄婉莹还是接触了一些自由平等的新思想。一直到黄婉莹十七岁那年,黄婉莹和家里的司机好上了。黄婉莹受压迫太久,这次她决定从正面反抗一次黄大业,她带着司机就去找黄大业摊牌,要自由婚姻,要和司机结婚。 黄大业也不多说,安排了一次父女间的晚餐,当然也请了司机。父女俩坐在对头,司机坐在黄婉莹旁边。黄婉莹慷慨陈词,要是黄大业不同意他们的婚事,她就是死也会跟着司机走。司机在一旁安安静静没说话。黄大业笑笑,不置可否,他让仆人端上晚餐,揭开一看是一叠叠摞得高高的钱币。 黄大业的意思也很清楚,要是黄婉莹和司机结婚,他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要是司机主动离开就能拿一笔钱走。 于是黄大业开始让仆人往司机的餐盘上加钱,谁也没说话,大厅里就能只剩下扔钱的声音。黄婉莹觉得司机不会抛下自己,直到她看见司机的身体开始颤抖,她难以置信那个说要和她山盟海誓的司机最终站起来,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拿钱侮辱人这件事情黄大业轻车熟路,他一直相信钱能买来任何想要的东西,自然也能让人丢掉自尊。 自那以后黄婉莹不再反抗黄大业。黄大业要和政府做生意,便积极为黄婉莹筹谋婚事,计划着要把唯一的女儿买个好价钱。罗希濂就是黄大业最满意的一个,罗希濂出身低微,没背景,将来好控制。同时他是军部新贵,前途不可限量。见双方相处得还可以,黄大业火速地安排他们订婚结婚。 实话说罗希濂和黄婉莹是没什么感情基础的,只有利益纠葛。黄大业出钱为罗希濂铺路,罗希濂在内部为黄大业促成不少生意。这次黄大业提前得知了政府一个大的子弹订单,要罗希濂从中牵线搭桥,罗希濂没有立刻答应,拖了好几个月。 罗希濂这几天夜不归宿,多半是有别种说法,王妈俯身附耳对黄婉莹道:“姑爷不是在外头有人了吧?”黄婉莹看了王妈一眼,若有所思。 ***** 苏瑜凤没事的时候就在家里看书弹琴消遣时光。上次苏瑜凤取出琵琶时发现琴弦断了,她来到琴店却被老板告知她常用的琴弦没有了,最快也得下周才有货。 苏瑜凤出门时正好撞上电影快开场,汹涌的人潮挤得苏瑜凤透不过气来。苏瑜凤寸步难行,好不容易挤到一片空地,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一双有力的双手及时扶住了苏瑜凤,苏瑜凤抬起头正对上罗希濂温和的双眼,上次见面时罗希濂穿了正式的军装,显得严肃一些,这次他换了件樱白华丝衫长衫,倒是有点谦谦君子的模样。苏瑜凤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衣服,不敢直视罗希濂。罗希濂护住苏瑜凤往外走,他高大的身子正好为苏瑜凤作掩护,直到苏瑜凤安安稳稳地走出人群。 “我陪朋友来这看电影,谁知今天他临时有事不能来了。苏小姐呢?” “我来这买琴弦没有货了。” 罗希濂拿出两张电影票在苏瑜凤面前晃了晃,“苏小姐赏个脸?” 苏瑜凤左思右想没理由拒绝罗希濂的邀约,便同意了。 这是苏瑜凤第一次看电影,一张白色的幕布放下来,一段段黑白场景来回切换,再加上罗希濂适时在一边解说,苏瑜凤总算看懂了大概。电影放的是《啼笑因缘》,讲的是一段民国儿女的爱恨离仇。这段经历对苏瑜凤来说是十分新奇的,电影散场了,她还沉浸在故事中。 傍晚秋风凉爽,巷子里的树叶发出莎莎的响声,在昏暗的路灯下,小巷的墙上映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罗希濂说起了以前打仗的事。罗希濂摘下帽子,露出额头一条细长的伤疤。罗希濂说:“五年前,一颗子弹贴着我的头皮飞过去了,要是他打偏一点,我当场就交代在那里了,后来我的战友在我后面一枪击毙了敌人救了我的命,他可是号称神枪手,百发百中。我原本以为我们都会平安回去的。战争结束前夕,他的车压过地雷爆炸了,整辆车都炸没了,什么都不剩下。后来我带走了他的枪作为留念。现在走只要一摸枪就感觉他在旁边看着我似的。” 苏瑜凤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她和罗希濂是一样的,苏瑜凤也有着难以忘怀的人,是她亲手把琵琶交给苏瑜凤,对苏瑜凤而言,琵琶夜语是传承,是生命延续。 苏瑜凤的家到了,她笑语盈盈道:“下次你来我回请你听曲儿算是回礼。” 罗希濂看着苏瑜凤笑了不自觉也跟着笑了,回了句“好”。 第8章 执念 相安巷深处有一件芙蓉茶馆,因为票价低,深受附近的街坊喜爱。苏瑜凤有时也会到这里帮忙,她上次说要请罗希濂听曲的就是这个地方。 芙蓉茶馆这时候一般是不多人的,罗希濂来时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熟客坐在那里。他随意捡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又向茶馆的伙计讨杯茶。伙计手脚利落,不多时罗希濂要的茶就端上来了。 一出好戏开场了。 开场是新编的一段戏剧,演的是寻常百姓的家长里短,暗地里讽刺国民政府的不作为,搞得金融市场混乱,百姓生活苦不堪言。罗希濂虽是政府的一员却听得津津有味,有好几处被逗笑了。 罗希濂军人出身,行正坐直,自有一股白杨树般挺拔的气质,即使罗希濂故意坐在偏僻处,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苏瑜凤还是在他进来时一眼就注意到了角落里高大的身影。苏瑜凤是乐班中隔着幕布偷看罗希濂,不知道他是否习惯。感觉到罗希濂的视线往这边扫过,苏瑜凤莫名害怕地别过头,心里略微慌张,手下的琵琶却不曾弹错半分。 罗希濂本就是忙里偷闲出来找苏瑜凤的,虽然没见面,倒也有意外的收获。临走前,罗希濂让店里的伙计代为转达。 表演结束后,苏瑜凤从旁人得知罗希濂走了的事实,她莫名有些失落,异样的滋味就像过山风来得这么迅速,又悄无声息。 戏台上正演着白蛇传,许仙正为还伞后不知用什么理由再次相见而惆怅。 不过两日后罗希濂又主动来找苏瑜凤了,他敲开苏瑜凤家的大门,笑嘻嘻地说是来送礼的,罗希濂这样离了他往日正经的作风,倒像个偷偷给恋人送花,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他手里拿着的礼盒里装着一捆雪白如银发的琴弦。 苏瑜凤上次说的事情罗希濂一直记着,小小的琴弦虽有讨巧的意味,罗希濂亲自跑一趟,却是礼轻情意重。这份心意触动了苏瑜凤。他们也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普通朋友,连熟人都算不上,罗希濂对她却如此尽心,说没有一丝感动是假的。她红着脸收下了琴弦,拒绝未免太不近人情,况且她心底里也是想要这礼物的。 一回生,二回熟。自此之后,罗希濂就常来找苏瑜凤出去,有时请苏瑜凤到餐厅吃饭,有时他们天南地北到处玩。这天,罗希濂开着车载苏瑜凤到一个环湖公园,这里到处都是互相依偎的情侣,苏瑜凤一下就明白了,罗希濂带她来的是什么地方。罗希濂向船夫租借了一条小艇提议泛舟游湖,苏瑜凤欣然应允。 正是日中,太阳有些毒辣,罗希濂让苏瑜凤躲进船舱里,自个一个人在船头划桨。罗希濂一边划船,一边讲起了历史听闻,“古时候有强盗干杀人劫货的勾当,他把来往的船客载到湖中心,人杀了后丢下湖,他的财物就归自己所有了。”说到此处,他们的船正好行至湖中心,罗希濂放下船桨进了船舱,幽幽地对苏瑜凤说:“就像现在这样。”苏瑜凤笑道:“可你不是黑心盗匪,我也不是待宰的船客。”罗希濂突然握住了苏瑜凤的手腕,苏瑜凤一惊,本能地挣脱了。苏瑜凤叹了口气,罗希濂直视苏瑜凤,“你不会不知道我在追你吧?”苏瑜凤低下头假装没听到,不做任何回应。她此刻心乱如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要是在几年前,苏瑜凤不会如此犹豫,现在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以及无法预测的未来。 苏瑜凤心动了,可她没有接受罗希濂追求的任何理由。苏瑜凤聪明点,就该自动为这段原本就不该发生的恋情划上句号。难就难在,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拒绝自己的心呢? “对不起。”苏瑜凤轻声说,小声得只有他们能听见。罗希濂什么也没说,又出去船舱了。 之后罗希濂也没再做任何出格的事了,一如往常。 那天夜里苏瑜凤梦见了许久未见的李英兰,苏瑜凤的头温顺地枕在她的大腿上,向她诉说着最近发生的事,心里无比的轻松愉快,仿佛回到了年少时那段美好的时光。李英兰轻抚着苏瑜凤的发丝,说:“我该走了。”苏瑜凤一时急得哭出来,“不,我不让你走!”李英兰拂去苏瑜凤的泪痕,“傻孩子,你忘了我对你说的了,没有人能永远陪着你走一辈子,看着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放心了。”无论苏瑜凤怎么挽留,李英兰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苏瑜凤猛然醒来,泪水已沾湿枕巾。 苏瑜凤告诫自己,离了罗希濂对双方都好,仍止不住想他,她心底里还在盼望罗希濂能再次出现在她身边。 某天深夜,苏瑜凤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 “是我。”苏瑜凤一下子就认出了是罗希濂的声音。苏瑜凤清楚她不应该和罗希濂再继续不明不白地暧昧下去了,她不该开门就让罗希濂自己离开就好了。一旦她开了门就会被彻底拴住,万劫不复。 苏瑜凤算错了她对罗希濂的感情,一想到他们再也不能见面就心痛万分,她就躲在门后,与罗希濂仅有一门之隔。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没有了声音,苏瑜凤以为罗希濂走了,她缓缓打开门。 罗希濂还在。 罗希濂一身酒气,眼睛却是清明的。他一进门就紧紧拥住了苏瑜凤,像是一生一世都不会放手。 ****** 黄婉莹挑着看手中的照片,对坐在对面的侦探说:“做得很好,剩下的钱我马上给你。”侦探起身,笑着说:“谢谢夫人。” 黄婉莹看着罗希濂和另一个女人一起出入的照片,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心里还有些许得意,如今她终于拿到罗希濂的把柄了,她的计划也可以顺利实施。 黄婉莹盯着其中一张清晰照到苏瑜凤正脸的照片看得出神,突然回忆起一个重要的细节。她跑到二楼罗希濂的卧室的一个保险箱前,之前她看过罗希濂打开过箱子,悄悄把密码记下来了。她打开保险箱,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把手枪和一只银制怀表。黄婉莹拿出怀表,怀表里是一张约莫七八岁女孩的黑白相片,长得与侦探拍到的那个女人十分相似。 “你干什么?”黄婉莹一回头,只见罗希濂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第9章 新的开始 楼下熟悉的叫卖声准时响起,苏瑜凤不得不按点起床。她已经搬来好几天了还不能习惯这里的生活作息,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去洗漱去了。 罗希濂在懿祥西街找了套房子,把苏瑜凤接过来住,方便两人见面。 罗希濂已经走了,最近他事务繁忙,总是天还没完全亮就匆匆离开,苏瑜凤心疼他的身体,罗希濂只是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让苏瑜凤放宽心。 苏瑜凤张罗着去翠兰院的事宜,她是把那里当第二个家看待的,搬家了总要告诉一声。苏瑜凤在镜子前左试右试,最终换上了刚定做好的绒线衫旗袍,提着四色茶礼去了。 翠兰院里苏瑜凤最亲的人就是琳姨了。琳姨年纪大了,头发大半都已花白,还留在翠兰院做事。主要是这里的姑娘几乎都是她带出来的,她说话自然有分量,管得住。 这些年,琳姨是看着苏瑜凤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吃了不少苦头,琳姨捂住苏瑜凤的手,,浑浊的眼珠已泛泪光,她很欣慰苏瑜凤找了个好归宿,她也是过来人,明白风尘女子能得个真心人不容易。 正说着话,门外突然吵闹起来,琳姨的脸色凝重起来,她叹了口气,呢喃道:“又是那两个丫头。”苏瑜凤不明所以,起身出门查看,一个体态丰腴、长相妖冶的女人叉着腰在那里叫骂,“你这个贱货还敢抢我男人!”周湘儿一副慵懒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身细腰喇叭袖黑水钻狗牙边雪青绸夹袄,衣服半敞开,嘴里叼这个象牙烟嘴,嗤笑道:“你的男人?你的男人可是眼巴巴地求着爬到我床上呢?”那女人也不甘示弱:“谁知道你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各凭本事罢了。”周湘儿不想理她,转身就想走,那女人急了,瞟了一眼苏瑜凤,突然大笑起来,周湘儿狐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她将苏瑜凤一把拉出来,笑道:“我当你多神气呢,你看看人家一言不发就做了军太太,而你呢做了多少年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胖女人的话成功激怒了周湘儿,她的脸涨红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说这些?”胖女人见抓住了周湘儿的死穴,洋洋得意起来,“你来教教她,怎么捉住男人的心?”周湘儿盯着苏瑜凤,她的眼睛就像个无底的幽洞,周湘儿毫无预兆地一个快步走到胖女人面前给了她一巴掌,胖女人气急败坏,扯住了周湘儿的头发,两人扭打起来,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苏瑜凤想拉开她们,奈何她们力气大得吓人,完全没办法。看热闹的妓女客人不嫌事大,只在一旁观看,有的还隐隐为她们助威。 “你就是个贱人!” “住嘴!你以为苏瑜凤就有多厉害?当初她勾引男人被李英兰赶出来,还不是翠兰院收留了她?她也不过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可怜虫。没了李英兰她什么也不是。” 苏瑜凤听到周湘儿的一番话,脸色煞白,只要想起那些往事,苏瑜凤的身体就像掉进冰窟那样寒冷,止不住的颤抖。 “够了!”一句话掷地有声,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琳姨从人群中走出,“我人还没死呢,成天在这里闹事,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吗?”胖女人虽然脾气跋扈,但也不敢不听琳姨的话,她愤恨地看了一眼周湘儿,道:“琳姨,你总是偏着周湘儿。”琳姨冷冷道:“你们在翠兰院干的桩桩件件破事,哪次不是我帮着你们收拾。我在翠兰院这么多年,自问公平。谁不服,就去请示周夫人,”琳姨压低声音对周湘儿道,“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就此收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周湘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苏瑜凤,离开了。胖女人本不打算善罢甘休,周湘儿默不作声走了,琳姨又是个难缠的角色,也气呼呼跟着走了。周围人见没什么好戏看也作鸟兽散。一场闹剧就此化解。 人群散去,琳姨见苏瑜凤还愣在原地,便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轻声安抚道:“你先回去吧。”苏瑜凤点点头,像是丢了魂似的,显然是还深陷在周湘儿的话中。 上车后苏瑜凤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送她到一个北郊的公共墓地。 ***** 散会后,罗希濂收拾资料从会议室走出,猝不及防被人从后面一把揽住,罗希濂回头无奈地笑笑,来者正是他的战友老赖,他们也刚好在一处做事,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走哪都能碰上。 “牛啊,罗希濂,我可都听说了。快教教我是怎么做到的?”罗希濂一本正经地把老赖的手从身上拉下来,故意装傻,“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老赖附耳于罗希濂,“你是怎么让大老婆小老婆和谐相处的?我得学一招。”就算老赖一直是罗希濂的死党,但兹事体大,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罗希濂就编了个由头骗过老赖了。 罗希濂回想起那天黄婉莹无意间发现了罗希濂的秘密,便借此要挟罗希濂。 “给我。”罗希濂语气冰冷,他一生最重要的秘密被人握在手上,他干脆撕去表面温和的伪装,,罗希濂盯着黄婉莹,狠戾地就像要把她活剥入腹,他走上前一步,伸手要拿黄婉莹手中的怀表。 “你找了那么久,她算是最完美的替代品吧?”黄婉莹不寒而栗,仍不动声色地将怀表放置身后,“她应该不知道你真正的企图吧?还有你别忘了,我们法律上还是夫妻。” “你的威胁对我来说没有用。我要是把你那点小把戏告诉黄大业会如何呢?”罗希濂也拿住了黄婉莹的把柄,不在强逼黄婉莹,“事情了结后,我会跟你离婚。” 黄婉莹吃了一惊,她没想到罗希濂也在背后玩了她一手,如今他也有了谈判的资本就不好随意拿捏他了。 黄婉莹主动退一步,“你放心,只要你能帮我,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再说你现在也离不开我爹的帮助。等事情结束了,我自然会和你离婚。” 罗希濂见好就收,取回了怀表,警告黄婉莹以后不许再动他的东西。黄婉莹不仅同意了,甚至还不得不给一笔定金稳定住罗希濂,说事成之后还会有余款。 黄婉莹“诚意满满”,罗希濂也松口,答应帮她做事。 罗希濂不会想到黄婉莹最后还留了一手。 ***** 车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苏瑜凤的心境也逐渐平静下来。苏瑜凤来到李英兰的墓前,照片上女人容颜依旧,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去了,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英雄无塚,美人无名都是悲惨的结局。 每隔一段时间,苏瑜凤会准时来拜祭李英兰。苏瑜凤怕李英兰一个人太孤单,就常来陪她说话。日子久了,连苏瑜凤本人都不清楚,孤单的人是不是李英兰。 今天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周湘儿点醒了苏瑜凤,她必须要和过去做个了断。 “兰姐,我来了,”苏瑜凤从包里取出一个玉簪,将它埋进土里,“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怎样。我们都不该被过去束缚一辈子。兰姐我原谅你了,你能原谅我吗?” 远处树上一群毛色黑亮的乌鸦将地面发生的一切收尽眼底,“哇啦”一声,乌鸦们一齐起飞,消失在无尽的天空中…… 第10章 因缘 唐硕走了。 苏瑜凤永远忘不了唐硕临走前嘴角微微扬起,无比嘲讽的笑。 苏瑜凤一动不动地躺在静澜寺禅房的床上,不知过了多久眼泪干涸凝结在她脸上,产生了粘腻的感觉。等到身上呕吐眩晕等不适的症状消失后她才能回家。暮色渐深,苏瑜凤拾阶而下,听见远方传来一阵又一阵古朴的钟声,看着寺中僧人有序而宁静的生活着,她竟也有了远离红尘,归隐寺庙的念头。 苏瑜凤不敢向任何人说起被唐硕侵犯的事实,包括李英兰。这几天她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十分抗拒肢体触碰,连李英兰想轻轻地动一下她,苏瑜凤都躲得远远的。尤其是唐硕来时,苏瑜凤表现的尤为反常,她要么不见人影,要么用一种怨恨的眼光看着唐硕。苏瑜凤神经兮兮的样子引起了李英兰的注意,她也百思不得其解,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唐硕看向苏瑜凤的眼神是冷漠的不带任何情感,就像看一件与他毫无关联的物品一般。苏瑜凤痛恨唐硕强加在身上的所有伤害,更痛恨他在事情发生后能当做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样子,心安理得地在李英兰身边。苏瑜凤想揪出这个潜伏在李英兰身旁的伪君子,但是她又害怕万一说出真相,李英兰无法接受怎么办?她一直苦苦思索怎样做才能把对李英兰的伤害降到最低,一来二去又拖下去。 纸终究包不住火,李英兰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从那天苏瑜凤回来后就开始反常,李英兰找到了那天苏瑜凤穿过的衣裤,发现了血迹,李英兰记得那段时间不是苏瑜凤的信期,起了疑心。李英兰问了唐硕身边的朋友,他们都说那天唐硕去了静澜寺,无独有偶,就是同一天苏瑜凤也说去静澜寺祈福。 种种证据摆在眼前,李英兰不得不相信她最亲近的两个人背叛了她。就像平地里一道惊雷,把她的心活生生血淋淋地劈成了两半。 李英兰把苏瑜凤叫来替她梳头,李英兰瞧见镜中苏瑜凤那张姣好的面容,白嫩微微透出红亮,李英兰意识到苏瑜凤终于长到青春年纪。很久以前李英兰也是这样坐在镜子前,她的娘亲告诉她正处在一生中最美好最快活的日子,那时她还怀着少女对夫君的憧憬与遐想,哪知后来现实无情将她的幻想击碎。 李英兰正胡乱想着,手不自觉加重了些,苏瑜凤吃痛,“嘶”的一声才将李英兰拉回现实。李英兰轻轻地梳着苏瑜凤如黑缎顺滑稠密的头发道:“我那边的习俗新娘子在出嫁前要找个喜庆的人替她梳头,这样新娘子嫁过去后就能过的幸福美满。我出嫁前娘亲是这样对我说,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后来我才知道这些不过都是骗骗小女孩的玩意罢了。”李英兰将苏瑜凤的头发盘成一个圆髻,用一根翠绿的玉簪别住,“这是我娘给我的,将来我也没有儿女,就送给你了。”“不,兰姐,我受不起这么贵重的礼物。”镜中的人神色张皇,想要拔下头上的簪子,李英兰按住了苏瑜凤的手,“本来这根簪子我是想你出嫁时在亲手给你戴上,没想到分别的一天来得如此地早。”苏瑜凤听出李英兰的暗示,以为兰姐要将她许给人家,她急忙抓住李英兰的手,连连摇头,“兰姐,我哪也不去,我就想在这里服侍你一辈子。”李英兰幽幽地看着苏瑜凤,“你和唐硕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惊讶、委屈、痛苦所有复杂的情绪涌上苏瑜凤的心头,她大脑一片空白,张开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像一条搁浅在岸上求助无缘的鱼。一阵难耐的静默后,李英兰开口道:“你有了自己的想法了,这里也留不住你了。”“不,兰姐,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苏瑜凤才想起为自己辩解却已晚了,“你敢发誓你和唐硕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吗?”苏瑜凤垂下头,无言以对,那天过后她和唐硕就称不上是清清白白了。李英兰转过身去,背对着苏瑜凤,她怕看着苏瑜凤泪流满面可怜的样子自己会忍不住心软,“你走吧。”李英兰咬牙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房间里只剩下苏瑜凤伏倒在地上无声地呜咽…... 苏瑜凤除了那根玉簪什么也没带走,就像她来时一无所有,她悄无声息地走了,也没有和李英兰说一声,事到如今她们之间竟然连一句说再见的情分也没有了。苏瑜凤又回到了五年前她被卖到翠兰院那个凄凉夜晚。 大街上是出乎意料地冷,一个白色轻柔的小东西落在苏瑜凤的鼻尖上,她伸手一摸小雪花已融化成水滴,今年的初雪来了。苏瑜凤抬头一看,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撒下来,煞是好看。各家各户亮起的鹅黄般明亮的灯火,只她孑然一身。苏瑜凤不知走了多久,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被冻得紫红了。苏瑜凤最后也只有一个去处,最后,她的脚步停在翠兰院的门前。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她在我这边你放心。”琳姨刚挂断了电话,窄小的走廊那头有一个人正冷冷得盯着她。“是谁在那里?”周湘儿从阴影中走出,“早点回去睡吧。”见是熟人,琳姨也没多放在心上,叮嘱了句就上楼了,没注意到周湘儿阴恻的脸。 翠兰院琐事繁多,正好缺个帮手,在琳姨的安排下,苏瑜凤在翠兰院住下来。 一连好几个月过去,除夕就到了。苏瑜凤有时闲下来,也会想此时此刻兰姐在干什么。时间消磨掉苏瑜凤心中所有的愤懑,只剩下无尽的后悔与想念。但是苏瑜凤也清楚兰姐不可能不知道她在翠兰院,这么久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要么是气还没消或者说她是铁了心不想再和苏瑜凤有任何瓜葛了。 万一她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把我接回去呢?苏瑜凤想到这个自己都觉着可笑,苏瑜凤只不过是女仆,唐硕是她的爱人,孰轻孰重李英兰不会分不清。 除夕这天翠兰院也没什么活干,索性给院里的倌人都放了假,不过几个有名的红牌仍是不得闲,奔波于各处官老爷那贺新年。平日里热热闹闹的翠兰院反倒在除夕显得有些冷清。苏瑜凤剪好红纸,调浆糊给水仙花套上红纸圈,看上去红火些,给翠兰院添添喜气。 苏瑜凤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火炉前烤火,被琳姨叫了出去,琳姨为难地说道:“湘儿的衣服弄脏了,要你给她送件干净的去。”周湘儿最近有些不对付苏瑜凤,处处给她使绊子,现下又不晓得要干什么。苏瑜凤不想让琳姨难做,便爽快的应承下来,“好,我知道了。”苏瑜凤取了件灰鼠里子皮袄送去。 翠兰院门外停着几辆黄包车,车夫们两三个聚在一块聊天,他们就穿着单薄的棉麻短打,不过因为要跑活计倒也不冷。苏瑜凤就近上了辆黄包车,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国字脸,眯缝眼,长得挺宽厚。他直直看着苏瑜凤的小脚,苏瑜凤也不好意思,“去金峒街陈宅。”苏瑜凤小声地说。 陈家的老爷子是混官场的,现在失了势还是给子孙留下不少产业可供他们挥霍。陈宅的房间是一层套一层,下人在前面领路,苏瑜凤仍是走的昏头转向的。 “周小姐让你在这等她。” 苏瑜凤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调笑声,苏瑜凤认出了是周湘儿的声音,她是有意让苏瑜凤来听墙角。没有别的办法,苏瑜凤忍着气随了周湘儿的愿。临近天亮,周湘儿才出来见她,脖颈锁骨间暧昧的红印,趾高气扬地向苏瑜凤示威。周湘儿收了衣服轻飘飘地挥挥手,让苏瑜凤走人。 苏瑜凤知道周湘儿在整她,也不恼,心平气和地走出了陈宅。一出大门苏瑜凤瞧见昨夜送她来的车夫还在那里等她。车夫见苏瑜凤来了站起身来,苏瑜凤红着脸坐到他的车上。“你叫什么名字?”“金宝。” 片刻间,黄包车又稳又快地跑起来。 第11章 金宝 新年过后翠兰院又恢复往日的营生,苏瑜凤又开始忙起来。最近老鼠多了苏瑜凤便向隔壁借了只黑白花猫捉老鼠。黑猫刚来认生得很,苏瑜凤看得严,生怕它走失了。一日苏瑜凤拿着猫钵子到处找黑猫,走到了后院还不见踪影。翠兰院后门一出去就是肮脏狭窄的小街,里面住着从事各种职业的贫民,不料想见着了金宝正蹲在那里接水洗衣。金宝也看见了苏瑜凤,他微微地笑,被苏瑜凤看见他“男做女工”,有些难为情似的。苏瑜凤倒是没注意到这层意思,她径直走过来和金宝搭话。金宝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家里种地,他一个人跑出来干黄包车的活,一个单身汉住着生活上肯定多有不便,比如现在金宝笨手笨脚的样子苏瑜凤都看不下去了,自然而然地接过金宝的衣服帮他洗了起来,苏瑜凤摊开衣服,里面还破了个洞,金宝傻乎乎地摸摸后脑勺,苏瑜凤被他逗笑了。衣服破了金宝也不会缝,苏瑜凤把衣服收起来,说是帮他补一补。 随意帮男人补衣服这件事在当时可是礼教大防,传出去可是会坏名声的。苏瑜凤自小在李英兰身边长大,对男女之防不太在意。苏瑜凤觉得帮金宝补衣服也只是寻常朋友间的相互帮助而已。 接下来几天苏瑜凤忙得脚不着地,把补衣服的事情忘在脑后。等到苏瑜凤终于有时间休息一会,苏瑜凤却病了,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力气。苏瑜凤想起金宝那件破衣服还没补,强撑着在油灯下细细地缝补衣服。苏瑜凤精神不好,看东西都出现重影了。最后还是拖着病体坚持着补好了,苏瑜凤对自己的女工很有自信,十分满意地看着金宝的这件深褐短衫,想象着金宝收到衣服后会有哪种惊喜的反应。 苏瑜凤等了一天又一天,有事没事到后院看一眼,再没看到过金宝。约莫过了一周,苏瑜凤等不及了,自己拿着衣服找他。苏瑜凤来到了金宝住着的老房子里,老房子外表简陋里面别有洞天,密密麻麻地强塞了许多户人家。苏瑜凤边走边打听终于找到了金宝的住处,阳台外面还挂着件紫红色的鱼鳞花布旗袍。苏瑜凤敲敲门,一个女人出来应门,那女人告诉苏瑜凤金宝搬出去了。 苏瑜凤听到答复后悬着的心放下了,连回去的步伐都是轻快的。 又不知道过了几天,金宝自己来找苏瑜凤了。 苏瑜凤听到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头探出窗户一看,金宝在楼下笑得灿烂。苏瑜凤咚咚地一路小跑出去,金宝递给苏瑜凤一个小布包,苏瑜凤打开里面有个蓝蝴蝶假珐琅发夹。“我听说你来找过我,我那几天回老家了,没来得及和你说。”“没关系的。”苏瑜凤摩挲这发夹,声音细不可闻。“你等等。”苏瑜凤忽然记起了金宝的衣服,转身回去拿了出来,“给你。”金宝接过衣服,赞叹苏瑜凤的手真巧,几乎看不出缝补的痕迹。金宝道:“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就是以后我不在这边住了。”“那……”苏瑜凤的后半句话“我去哪里找你?”噎住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苏瑜凤满是失望的表情让金宝很是窃喜,“我虽不在这边住了可还会经常过来。”金宝的承诺让苏瑜凤安了心,她站着没动,周身的气息都通透了。 晚上只剩苏瑜凤一个人呆在她那间阁楼的房间的时候,她取出了那个发夹,满心欢喜地戴上。苏瑜凤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她不愿再唯唯诺诺地听任别人摆布,她要听从内心真实的想法,为自己而活。 金宝没有骗苏瑜凤,她在门口常常张望,金宝就徘徊在翠兰院的周围。他们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金宝会在苏瑜凤有空的时候带她跑遍城市的各处,对于金宝而言,坐在车上的苏瑜凤不是客人是朋友,不会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命令他。金宝可以向苏瑜凤说起他听到的趣闻,打拼的心酸往事,抱怨客人的刻薄,天南海北都可以说。和苏瑜凤在一起是金宝最为惬意快活的时光。那天金宝带苏瑜凤去他常去的芙蓉茶馆,金宝趁着场馆人声吵杂,大家全神贯注地看台上的演员,他在底下悄悄握住了苏瑜凤的手,苏瑜凤的手很凉也很小,金宝能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苏瑜凤没有挣脱,她表面不动声色脸却红到耳根子去了。 一日里午后阳光正好,苏瑜凤把被子翻出来拿去晒,苏瑜凤把花被子挂到绳上,对面站立着一位穿着见点缀着金核桃纽扣的梅花鹿皮面小背心的男人,他的脸被被子挡住了,苏瑜凤猜想可能是前面的客人走错了,便提醒道:“先生,这里是不允许进入的。” 男人从被子外走出来,是唐硕。 “好久不见。”他脸上还带着万年不变温和的笑容,苏瑜凤只觉得虚伪,连看他一眼就觉得无比恶心,苏瑜凤直接绕过唐硕就走。 “你难道不想知道李英兰的消息吗?”唐硕在苏瑜凤背后喊了一句,不出唐硕所料,苏瑜凤果然慢慢立住了脚步。 “有话快说。”苏瑜凤把唐硕带到后院,极力压抑心中的厌恶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我听说李英兰和你闹僵了才来找你。我有个好办法能让你们和好。”纵使苏瑜凤极度讨厌唐硕,听他这么说仍是心中一动,“什么好办法?”“李英兰把你赶出来全都是因为我,我回去和她说让她把你接回来,你们不分大小,一起伺候不就好了?” 苏瑜凤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居然相信唐硕狗嘴里会吐出象牙,她狠狠地朝唐硕吐了一口唾沫,只有用这种侮辱唐硕方式让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愤恨。唐硕的笑容逐渐凝固,脸色阴沉下来。“别以为在这里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苏瑜凤还不解气,顺手拿起放在一边的扫帚把唐硕打出去才罢休。唐硕狼狈地整理衣帽,这里是苏瑜凤的地盘他就此发作也占不了便宜,他凶恶地抛下一句“我还会回来找你的。”灰溜溜地逃了。 正巧金宝来了,围观了整场闹剧,金宝看出了这男人和苏瑜凤有不浅的恩怨。“他是谁?”金宝走问苏瑜凤。 苏瑜凤第一次沉默以对,她看得出金宝是真心对她的。她不确定当金宝知道真相是否还会和以前那样对她,但是那些隐秘往事像一座大山横在他们面前,只有翻过它他们才能修成正果,况且苏瑜凤也不想骗金宝一辈子。要是金宝不能接受,恐怕他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 苏瑜凤向金宝和盘托出后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忐忑不安,金宝全程一言不发,他的拳头攥出青筋,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种人真该死!”要是唐硕在场金宝真有可能杀死他。苏瑜凤从未见过金宝这样子,金宝把苏瑜凤抱在怀中,“以后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苏瑜凤闭上眼,所有彷徨无措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都消散干净了,原来世界上还有不在乎出身,毫无保留真心爱护自己的人,能够沉浸在这份幸福中当属来之不易。 第12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在夏至这天在乡下的金冯氏受到了小儿子金宝的来信,信中写到他在城里准备攒钱养家娶媳妇了。金冯氏是个上了年纪的瘸腿老太太却为人精细,她一面想着金宝要成婚缺个有见识能掌事的人,一面又想着要见一见顺便提点一下未来的儿媳妇,于是也找村头识字的先生写了封回信说要到城里住一段日子,便紧赶慢赶地到金宝家里,准备好好调教未来的儿媳妇。 金冯氏第一眼见到苏瑜凤是不太满意的,苏瑜凤模样倒是一等一,在金冯氏的观念里,太过漂亮的女人水性杨花,反而给家里招惹祸害。以前金宝在家的时候,金冯氏就常在他面前念叨让他娶个乡下姑娘,听话,性子好又能干活。金冯氏还听说了隔壁村有人有了媳妇就把家里老人扔到深山里去自生自灭,要是金宝有一学一那可坏了。 还好没办酒席,金宝的婚事还能挽回。金冯氏想着,现在年轻人整天叫嚣着自由婚姻,根本没想过成亲后日子该怎么过。金冯氏自信眼睛毒辣,苏瑜凤根本不是过日子的好女人。 不过几日相处下来苏瑜凤还算乖巧懂事,金冯氏也挑不出大的毛病,只得暂时把不满都收回。后来金冯氏接着送饭的名头去瞧一瞧苏瑜凤工作的地方,发现她是在翠兰院做事后回来就大闹了一顿,她指着苏瑜凤的鼻子骂道:“从窑子里出来的人有几个是好的?他们的门把手都不干净!”这句话着实地刺痛了苏瑜凤,旁人怎么说她倒无所谓,苏瑜凤把金冯氏看做家人,金冯氏的痛骂让苏瑜凤心凉了半截。金宝夹在中间也很为难,费了半天才勉强把金冯氏劝住。 苏瑜凤虽然心里不痛快,思来想去毕竟是要和金宝长久地过下去的,她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她便向琳姨请辞,去一个姓马的大户人家帮佣。苏瑜凤的老板娘马太太嗓门大,脾气又火爆,家里的女佣不知被她骂走多少个,苏瑜凤是在她手下待最久的。马太太见苏瑜凤遇事处变不惊,就提拔她去接待客人。 某日马太太家来了位丈夫在军部的罗太太,苏瑜凤照例往楼上送茶点,贵太太间总会聊一些坊间八卦,她们无意间提及李英兰,苏瑜凤的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撒出去,马太太数落了一顿苏瑜凤办事不小心,坐在一旁的罗太太好言相劝马太太才平息怒火。苏瑜凤连声道歉退了出去,她并没有走远,而是走到隔着一堵墙的地方,她没有偷听别人谈话的兴趣,只是事关李英兰,她是一定会上心的。 苏瑜凤隐约听得她们说到名媛李英兰抽起了鸦片,把多年积攒的钱财都败光了,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苏瑜凤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六神无主了。关心则乱,苏瑜凤也没有判断消息的真假,一想到兰姐现在处于水深火热中,她再没有心情做其他事,向主管请假了。苏瑜凤火急火燎赶回家和金宝说了此事,金宝也吃了一惊,不知李英兰竟生了如此的的变故。他清楚李英兰于苏瑜凤有恩,也答应着帮忙寻找李英兰。金宝几个黄包车朋友听到李英兰的名字直言可惜,所幸是他们中有人还是知道李英兰的下落。 李英兰吸鸦片把原先的房子都变卖了,搬到一个暗黑狭小又潮湿的房子。金宝推开半掩着已被腐朽掉半边的矮木门,里面弥漫着一个刺鼻发霉的味道,金宝厌恶地捂住了鼻子,真不敢相信里面还住着人。苏瑜凤已冲了进去,苏瑜凤尝试着喊一句“兰姐”,没有人应。屋子里黑洞洞的,窗户被封的严严实实的,一丝一毫的光线都透不进来,苏瑜凤眼尖看到床上躺着个人,苏瑜凤朝她走过去,内心却祈祷眼前这个人不是她认识的兰姐,她的兰姐心比天高,沦落至此怕是会生不如死。她和李英兰一起生活了五年,李英兰是一切苏瑜凤都是在熟悉不过的了。她能凭一个模糊的轮廓认出李英兰。苏瑜凤走前,悲哀的发现这个披头散发、骨瘦嶙峋的女人正是昔日名动一时的李英兰。 苏瑜凤一只手紧紧握住李英兰修长的手,泪如雨下一遍又一遍地说:“兰姐,对不起,我来晚了…….”李英兰对苏瑜凤毫无反应,干枯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她的脸上,她的双颊凹陷下去,浑浊突出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屋顶的一点亮光,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 忽然间李英兰额头上传来一个清凉的触感,她伸手一摸,是苏瑜凤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李英兰茫然又无措地想帮她拭去眼泪,在她伸手的那一刻,苏瑜凤哽咽道:“兰姐,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李英兰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的脑子现在很乱,忘记了很多事情,直觉中苏瑜凤是个可信赖的人,但李英兰也不愿离开这个给她安全感的小屋。 金宝见李英兰举止怪异,走上前问她:“你还认得她吗?”李英兰越看苏瑜凤越是要想记起什么重要的信息,但是突然间李英兰感觉到脑袋里一根紧绷着弦断掉了,接着浑身像被火烧般难受,她万分痛苦地在床上翻滚大叫着“我什么都不知道!”,苏瑜凤见惊着了李英兰,连忙说:“我们不想了!我们不想了!”苏瑜凤试图抱住李英兰稳定她的激动的情绪。哪知李英兰捉住了在一边的烟嘴胡乱打着,幸好金宝眼疾手快拉开苏瑜凤,不然苏瑜凤就给伤到了。金宝先趁她一个不注意夺下李英兰的烟斗,然后将她的双手反剪,金宝将床上的被单收束成布条把李英兰捆住了。苏瑜凤满是心疼地把李英兰抱在怀里,听到到李英兰嘴里呢喃着“我冷”又将她抱得更紧了。 苏瑜凤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李英兰时她是何等光彩照人,让人念念不忘。她们互相陪伴着过了五年。其实在苏瑜凤心中李英兰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当初李英兰带她回到老家得知父母已死的噩耗时,李英兰默默给她支撑着走下去的力量,那时她伏在李英兰的背上,李英兰给她唱着童谣。现在还是一样的场景只不过他们角色互换了。苏瑜凤也给李英兰哼着记忆中的那首歌:“秀丽水色,明媚山光,满眼佳景任欣赏。无拘无束,独来独往,天下到处是家乡……”像一位母亲哄孩子安睡。李英兰闹到没力气了,渐渐安静下来,任人摆布。 苏瑜凤不会忘记当初心底里暗自许下对李英兰的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要是李英兰有难,苏瑜凤永远不会丢下他不管。 苏瑜凤和金宝商议着把她带回家照顾。金宝拗不过苏瑜凤也只能同意。 苏瑜凤收拾李英兰旧物时看见了那把旧琵琶夜语,这把琵琶承载了太多的回忆,没想到李英兰一直把它带在身边。苏瑜凤也拿走了琵琶,和金宝带着李英兰回到的他们的家。 第13章 落英 金冯氏和李英兰大眼瞪小眼,终于金冯氏受不了了,“你快把锅铲还回来!”,金冯氏大呼小叫,更是激起了李英兰的反叛,她警惕地把锅铲护在身下不让金冯氏拿到。金冯氏要抢李英兰手中的锅铲,李英兰灵活地躲开了。金冯氏气急败坏立马追上去,金冯氏一瘸一拐根本跑不过李英兰,李英兰还以为金冯氏要和她比试,遂玩心大起,两人就这么你来我往绕着跑了几圈,金冯氏累得气喘吁吁。李英兰见金冯氏停了她也停下来,笑嘻嘻地看着她。 金宝和苏瑜凤回来时就见着了一老一少追着跑的滑稽场面,金冯氏见儿子来了就瘫倒在旧藤椅子上,直跺脚,“你也不管管她!这日子怎么过!”苏瑜凤也把李英兰的锅铲拿过来,又好气又笑地说:“兰姐,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个是不能动的。”金冯氏吵着要回老家,金宝好言安慰,金冯氏被气着了,说什么也不进厨房了,便由苏瑜凤安排晚饭。 晚饭过后金冯氏和李英兰各自回去,他们才终于消停了。要说这金冯氏和李英兰可是积怨已久。刚开始李英兰犯烟瘾,要乱砸家里的东西,金宝怕她伤人就把她绑在椅子上。金冯氏见李英兰狰狞可怖的样子吓得不行,以为是有什么邪祟上身,一直说李英兰会给家里带来灾难。苏瑜凤不理会金冯氏的话,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李英兰。这么折腾了几次李英兰的烟瘾居然给戒掉了。苏瑜凤带李英兰看病,医生说李英兰身上大病小病不少,任何一种发作起来都可能要了她的命,而且精神受到重大刺激得了失心疯,现在心智与五岁稚童一般无二。尽管医生给李英兰下了死刑通知书,苏瑜凤没有放弃,她还是相信有一天能把李英兰的病治好。苏瑜凤是遍访稍微有点名头的大夫,拿回各种偏方,就为治好李英兰的病,为此几乎花光了准备结婚的积蓄。 李英兰来了家里就有些不够住了,金宝搬到客厅睡,金冯氏住一间,苏瑜凤李英兰住一间。起初金宝不同意李英兰和苏瑜凤住一起,后来看着李英兰特别听苏瑜凤的话,苏瑜凤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再加上苏瑜凤一再坚持,金宝就妥协了。 苏瑜凤拿着绒线球打衣服,李英兰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李英兰挺好奇苏瑜凤这几天都在忙些什么,她歪着头苏瑜凤:“你在干什么?”“兰姐,我在给他准备衣服呢,”苏瑜凤浅笑,她抓起李英兰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在这里呢。”李英兰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仿佛在苏瑜凤的肚子上感受到一个小生命的律动,“这么小。”苏瑜凤看着李英兰稚气的模样突然想到要是自己孩子也出生了,家里有两个孩子岂不是要闹翻天?苏瑜凤摸摸李英兰的头又继续手头的工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长大了。兰姐,药快凉了,你喝了就睡了吧。”李英兰一听到喝药就连连摇头,“我不喝,太苦了!”“兰姐,你夜里老是咳嗽,不喝药怎么好!”苏瑜凤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李英兰最怕苏瑜凤生气,瘪着嘴把床头的药喝下去了,李英兰苦得直吐舌头。苏瑜凤从一个锡罐里拿出颗松子糖给李英兰,“兰姐,先睡吧。”李英兰乖乖躺下,她在心里悄悄盘算着要和苏瑜凤一起睡,她半眯着眼在观察苏瑜凤的后背,看她什么时候完工,但是苏瑜凤的绒线衫永远都打不完似的,李英兰没等到苏瑜凤就沉沉睡去了。 天一亮金宝就要出门了,这几天金宝老是早出晚归的,苏瑜凤也是担心金宝的身体吃不消,劝金宝多注意休息,金宝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哎,我知道了。” 金宝没有告诉苏瑜凤的是几天前他的黄包车已经被缴了。那天有位客人说要去个偏远的地方,同行们都没有接,金宝最近非常缺钱才答应去,哪知还没到地方,半路上冷不丁窜出一圈穿着黑色警服的人扣压了金宝的车,说要想赎回就得交两百大洋。金宝上哪去找这么多钱。他也不敢告诉怀孕的苏瑜凤,以防刺激到她。他们一无权二无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吞,认了。 所幸金宝打听到渡头招卸货工人,他便去了。金宝力气大身体好,这个比黄包车还要辛苦几倍的工作还能咬咬牙干下去。即便如此,金宝拿回家的钱还是如流水般花完了,眼看着家里就要入不敷出,金宝只能干着急。有时金宝就坐在渡头吹风,这苦日子一天天过去就没有尽头。他就想不明白,为什么生活总是对他们这些穷人残忍?虽有抱怨,金宝还是要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干下去,他倒了,家里就没人支撑了。 金宝和苏瑜凤都出去了,家里只留下金冯氏和李英兰二人。李英兰谨记苏瑜凤的话,不要多生事端,就索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去。这天可是中秋,金冯氏去市场买了一点豆饼,又和邻居唠嗑了一会家常才回。金冯氏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站着位穿着雪青印度绸旗衫的美貌女人,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金冯氏客气地将这位周小姐迎进屋,丝毫不敢怠慢。 李英兰躲在房间听得有陌生人的声音,她在门边扒拉出一条缝往偷看,金冯氏真和一个女人交谈着什么,李英兰听不清了。那女人待了一会就走了,金冯氏一直在那坐着一动不动。许久金冯氏颤颤巍巍的打开周小姐送的东西,转身就去厨房就它熬成一碗药汤。 天将要黑了苏瑜凤才回来,她见金冯氏古怪地对着那碗药坐着,她一见苏瑜凤就要她喝药。苏瑜凤察觉出金冯氏今天有些不对劲倒也没多放在心上,她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安胎药,就在金冯氏的监视下喝完了药。没过多久苏瑜凤的小腹便传来阵阵绞痛,像是有重物在往下坠。金冯氏冷哼一声,就站在一旁看着苏瑜凤疼得死去活来。李英兰听到苏瑜凤的声音也跑出来,她见到苏瑜凤惊恐地捂住腹部,□□渗出血来,一时间她也慌了,李英兰大声尖叫。苏瑜凤挣扎着要站起来就两眼一黑昏过去了。 苏瑜凤再次醒来已躺在床上了,她摸着平坦的腹部已然知晓了。苏瑜凤听见外面乱哄哄的,是金冯氏和金宝母子两在吵架,“她肚子里就是孽种,绝对不能留下!”“娘,你害的可是你的亲孙子啊!”“金宝,你还不知道呢,今天那奸夫的夫人都找上门了,口口声声要把孩子打掉。”……接下去的话苏瑜凤已经无力再听了。李英兰见苏瑜凤醒了,立马靠上来和苏瑜凤依偎在一起。苏瑜凤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来,苏瑜凤无声地哭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哀忪。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原来今夜已是中秋了。 第14章 除夕夜 天气渐凉,邵先生不自觉将羊绒大衣收紧了些,他刚下班就直接回家了。路过花街时他的步伐放缓了,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飘散在空中,邵先生不时瞄一眼那些涂抹这鲜红的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在站街的女人。 他看见苏瑜凤纯属偶然。 就那么惊鸿一瞥,即使苏瑜凤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就已足够吸引他了。她就像盛开在严冬一株秾丽的红梅,她凛然傲气的气质生出无限想象,邵先生听说过海妖用歌声魅惑水手的故事,没想到自己也会中招。邵先生鬼使神差地跟着苏瑜凤走了。 他们到了苏瑜凤的家后,苏瑜凤退出去换衣服了,屋里只剩下邵先生一人,他注意到角落里的造型古朴的琵琶。待苏瑜凤回来时见到邵先生坐在床边把玩琵琶,饶有兴趣问她:“你还会弹琵琶?”“嗯,”苏瑜凤走过去接过琵琶,坐在邵先生面前的椅子上,朱唇微启,笑语嫣然,“先生想听哪首曲子呢?” 苏瑜凤低声唱起来,邵先生听得认真,听出了她唱的是《十二月花名》。窗外的风声要把苏瑜凤的歌声掩盖住,她也记不大请歌词,只是模糊地回忆着哪些月份要做哪些花事,哪家姑娘又私会了情人,苏瑜凤想起了父母、琳姨、周湘儿还有金宝,故人往事都已消散在云烟之中。屋子里只有一支微弱的火烛照明,呈现出酱黄的色调,墙上的影子越来越大最终倒下归于平静。 平大娘最近诸事不顺,她帮人家洗衣为生所赚的也仅够自己开销,她那个嗜赌成性的儿子常来找她要钱,每次平大娘把他逐出去之余又偷偷往他兜里塞钱。 隔壁新搬来一对年轻姐妹,妹妹苏瑜凤说是带着姐姐李英兰来这养病,李英兰说话颠三倒四的,常常做一些平大娘无法理解的举动,看着精神不太正常。苏瑜凤是个美人就是常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日子长了,平大娘就明白了原来苏瑜凤是暗娼。两个女人在这世道活着也不容易,平大娘莫名同情这对姐妹的遭遇,她就常在暗地里照看着。 这晚平大娘出去倒夜壶,李英兰衣着单薄就直挺挺地站在她们家门口,盯着楼上窗户的火光,平大娘想许是姐妹俩闹别扭了,她又怕李英兰冻坏了身子,忙去劝她进屋。可是李英兰说什么都不听,就死死地站在那不动,平大娘也无能为力,都是别人的家事,平大娘也管不着。平大娘临走前还看了一眼李英兰,她还在那儿直立着,俨然化身成一尊期待一去不归的丈夫回来的怨妇石像。 苏瑜凤在楼下养了许多盆花过段时间无一例外都死掉了,平大娘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一次她看见了李英兰把药倒进花盆,平大娘才恍然大悟。平大娘拉住了苏瑜凤把她的所见告知,当天她第一次听见了这对姐妹之间激烈的争吵,屋里还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平大娘良心不安,总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个长舌妇。平大娘也想不通为什么李英兰要把药倒掉。之后平大娘再没见过李英兰下楼。 转眼除夕也快到了,苏瑜凤没什么闲钱置办年货,大小是个节日,苏瑜凤寻思还是要和兰姐简单过个春节。 和金宝分开过后,苏瑜凤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心情不畅快。是她主动提出要走的,一来她被金冯氏的不信任伤了心,二来她不愿带着李英兰继续拖累金宝。李英兰治病要钱,琳姨暗地里也帮了不少忙,苏瑜凤也不好意思一直麻烦她。 一个女人要筹钱,除了一条路还有其他的路可以选择吗? 苏瑜凤从不后悔自己做的决定。 幸好医生开的药有疗效,李英兰的病情有所好转,慢慢地恢复了记忆。虽然李英兰看起来还是病恹恹,小脸蜡黄,性子倒是比以前活泼,常和着苏瑜凤说话,这让苏瑜凤放心许多。 苏瑜凤细数这一年的得失,她过得并不顺遂,被兰姐赶走流落至翠兰院,处处受周湘儿刁难,与金宝相识,将满身是伤的兰姐接回来,遭人暗害失去了孩子,再到和兰姐搬出来想办法筹钱给治病,不得不说苏瑜凤是个坚韧的女人,这一步步走来千难万难,苏瑜凤也没想过放弃,更没有怨天尤人。 苏瑜凤很容易满足,对她来说,能守护好身边所珍视的人就已足够了。 苏瑜凤将剪好的红纸窗花贴在木窗上,这个小家总算有了一点年味。除夕夜苏瑜凤和李英兰就在一方小天地吃完了稍显冷清的团圆饭。街上到处是嬉笑打闹着点燃炮竹的小孩子,苏瑜凤怕炮竹声会惊扰了兰姐,正要关上窗户,天空适时绽放一个又一个了五彩斑斓的烟花,原来是政府欢庆春节而燃放的烟花,一时苏瑜凤竟有些失神,有多久没有见过场面宏大的烟花礼了呢?孩提时代会为这种简单幸福欢呼的日子已经过去很久了。 “来屋顶看烟花吧。” “可是医生说兰姐你的病要静养…..” “无妨,就这一次。”李英兰从容地笑了,苏瑜凤想着也是难得兰姐高兴也心软了。她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李英兰和苏瑜凤肩并肩在屋顶上观看这场盛大的焰火,缤纷而又炫目的火光照在苏瑜凤的面容上,李英兰觉得这可能是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幅场景了。 李英兰在苏瑜凤流产时受到了巨大刺激,她尖叫着看见苏瑜凤浑身是血地倒下去,脑子疼得快要炸开,那瞬间,记忆全部回来了。她瞒着苏瑜凤,原因很简单,人都是自私的,李英兰贪恋苏瑜凤给予她那份触手可及的照料,只要李英兰还是个傻子,苏瑜凤就不会离开她。但是李英兰清醒后又无时无刻处在无尽的悔恨中,是她害了苏瑜凤,要不是她横插一脚,也许金宝和苏瑜凤会有一个好结局。李英兰继续装傻,就在这时她想着这样过下去也挺好,李英兰居然生出了要和苏瑜凤一生一世的念头。 当苏瑜凤为了自己的病而出卖自己的身体的事情被李英兰知晓后,她崩溃了。罪恶感淹没了李英兰,李英兰只要稍微一想到苏瑜凤那样好的一个孩子为了她做这种事情就无比悲哀。李英兰开始祈求上天收回这条贱命,她将苏瑜凤辛辛苦苦煎好的药倒掉,被发现后,她们大吵了一顿。当苏瑜凤抱着李英兰哭着求她的时候,李英兰意识到自己错了。苏瑜凤离不开她,正如她离不开苏瑜凤一样。可惜她明白得太晚了,李英兰断药之后身体越来越虚弱,常常盗汗心悸,还会不时地咳血。原来上天真的回应了李英兰,李英兰不敢也不想告诉苏瑜凤,要是自己死了,苏瑜凤才会真正地解脱。想到这,李英兰释然了,她等着大限之日的到来。 还剩下最后一个愿望了。 那天你走后,我又去找了唐硕。他没有瞒我,把一切都告诉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头彻尾地误会了你。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去找你。我整日消沉。我难受的不是唐硕,而是失去你。 在下一个烟花爆裂的时候,李英兰悄然靠近苏瑜凤,苏瑜凤的瞳孔骤然增大,她的世界在此刻只属于李英兰。烟花炸裂的声响掩盖了发生过的所有不被允许的存在。 这是留给她们最后的一个吻。 苏瑜凤,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任性。 还有好多的话没和你说完,还有好多的事情想和你一起完成,可是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第15章 时间的沙漏 窗外送来清新的山风,吹得屋内一室馨香。何娴雅揉揉眼睛,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她似乎做了一个绵长的梦,醒来后偏偏忘了梦的内容。 何娴雅起了身伸了伸懒腰,这一晚她睡的并不安稳,总觉得累得很。何娴雅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早。不过何娴雅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没有惊动一旁呼呼大睡的金媛媛,一个人悄悄出了房间。 天刚蒙蒙亮,考察队的其他人也没起,到处都是一片寂静。何娴雅靠着手机微弱的灯光辨别方向,她不清楚这间古宅的构造,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左偏厅,看样子是件书房,只不过空留书架和书桌了。原本摆弄着文房四宝的大书桌只剩下空空如也的笔架和灰白的砚台。 何娴雅想象着宅子的主人在此挥笔,昨晚见过那位照片的女人苏瑜凤就侧立在身边为他研墨,他们一句话都没说却彼此心意相知。只可惜世间所有情爱俗事无一被时间磨灭殆尽而化成灰烬消逝。 何娴雅不自觉被挂在墙上的一把琵琶吸引住了,她朝琵琶走去,想要更真切地看一看。就在何娴雅的手就要触碰到琵琶时,背后响起一个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何娴雅立马缩回手,扭头一看,吴伯就站在她身后。何娴雅连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乱动您的东西的。”吴伯见是昨晚那个女孩,语气就和缓下来,“我刚才说话太大声,吓着你了吧,小姑娘,这把琵琶是我的母亲的遗物,我才会如此紧张。”眼前的吴伯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一改昨天带他们考察队来时冷冰冰的态度。 吴伯上前取下墙上的琵琶,“我的母亲是我见过的琵琶弹得最好的人,我的琵琶就是她教的。可惜我的儿女们都不愿意学,只能放在家里落灰。它和我一样,都老了,不中用了。”明明是说着伤感的话,吴伯轻抚着琵琶,表情却是异常柔和,“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喜欢这种老古董乐器,属于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何娴雅拼命摇头,“吴伯伯,不是这样的!至少我就很喜欢!” “我从小到大一直很喜欢中式古典乐器,可是没机会学,刚才见着琵琶一时激动才会……”何娴雅提起学琴的事就耷拉着,满是沮丧的样子。 这个小丫头和母亲一点都不像,可每次看见何娴雅总会不由自主怀念起母亲身上的亲切感。吴伯道:“如果你真心想学,我可以教你。”何娴雅一听吴伯这话,欢欣雀跃,她双手合十,非常诚恳,“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吴伯无奈地笑了,“对了,小姑娘,你们队长正在找你,快去前厅集合。”何娴雅快被高兴冲昏了头,吴伯的提醒让她记起今天还有科研任务,“差点忘了,那我先走了,再见!”何娴雅和吴伯道别就匆匆离开。 龙教授一行人找到了当地认路的向导,又讲了一遍注意事项,让王哲元和李荼再三检查电子设备完好后才出发上山。临走前何娴雅看见了一在门口的吴伯,就高兴地朝他招手,吴伯微微一笑点头示意。金媛媛见状,她疑惑地碰了碰何娴雅的肩膀,“你们怎么那么熟了,昨天来时这老家伙还爱理不理的。”何娴雅反驳道:“其实我发现吴伯人挺好的。诶,我们落下了。”何娴雅说完就向前跑去,金媛媛大叫着“等等我啊”也追了上去…… ******* 颐祥东街少有烟火气,住的都是达官贵人,他们喜静,出入低调。颐祥西街反过来,到处是贩夫走卒,市井气息浓厚。苏瑜凤刚搬进颐祥西街住着时还挺不习惯这边的生活节奏,连着好几天没睡好。那几天罗希濂忙得很,直接住在军部没回来。 好不容易得了闲罗希濂就来找苏瑜凤。罗希濂就在玄关脱鞋,苏瑜凤听得声响在厨房探头一瞧,是罗希濂回来了,“回来了,想吃什么?”罗希濂进了门就外套随意往客厅一扔,打着呵欠,“不用了,几天没合眼了,让我补个觉。”苏瑜凤从厨房出来,抱怨罗希濂又乱扔东西,不得不帮他收拾。“对了,家里怎么样?”卧室传出罗希濂迷迷糊糊地的声音,苏瑜凤道:“都挺好的。我炖了汤,你起来就去喝吧。” 他们都没察觉出现在的生活已提前进入老夫老妻模式,罗希濂习惯性将这个地方称作“家”,苏瑜凤也对罗希濂的插科打诨见怪不怪。说起来他们没有认真考虑过未来,各自对待感情是走一步算一步。 罗希濂一觉睡到太阳西沉,他在阳台找到了苏瑜凤,苏瑜凤站在阳台中被暮色笼罩着,亦幻亦真的质感就像置身于像西洋油画。“在想什么呢?”罗希濂走过去从背后抱住苏瑜凤,她转过身与罗希濂面对面站着,对罗希濂说道:“好久没剪过头发,都遮住眼睛了,刚好你现在有空,来帮我剪一下。”苏瑜凤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罗希濂哑然失笑,“合着你把我当成免费的理发师了,成,我千辛万苦要来的假期就被你随便处理了。”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十分惬意。 罗希濂拿起铰剪比划半天还是下不了手,苏瑜凤打趣道:“怎么也是扛过枪还怕这个?”罗希濂一时语塞,不服气小声嘀咕一句:“我是怕把你头发剪坏了。”苏瑜凤闭上眼,“我不怕,你来。”罗希濂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苏瑜凤,她的双颊白里透红,天生着女人用胭脂调和的好气色,让人想起新鲜解渴的甜水果。铰剪又快又稳地掠过,苏瑜凤的鼻尖被掉落的碎发扎着有些发痒,不过她可不敢睁开眼睛。罗希濂用手帮苏瑜凤抹去脸上的碎发,苏瑜凤能清晰地感受到罗希濂受伤纵横交错的手纹和老茧。 “好了,”罗希濂取出镜子,满是得意地邀功,“我手艺还可以吧。”刘海剪得还算平整,苏瑜凤看上去年轻多了,还以为是哪个未出阁的少女。苏瑜凤默不作声,一个劲地照镜子,罗希濂知道她是满意的。 罗希濂突然想到要是他的大小姐还没死,她会不会像苏瑜凤一样明丽鲜亮地活着?这么多年过去,他总是不愿意醒来,心安理得沉浸在自己打造的美梦中,幻想着他的大小姐还在他身边。 和他欢好过的女人都说他没有心,这点不假,他的感情都埋葬在十几年前那个月夜中了。 罗希濂操纵着这场扮演游戏太久也会累,他也想过稀里糊涂地就这么过一辈子,苏瑜凤是最合适的人。 罗希濂有更强烈的意愿想要多了解苏瑜凤。 “能和我说说遇见我之前有关于你的事情吗?” 苏瑜凤的手一僵,神情不自然,“我…….”苏瑜凤显然十分抗拒再谈起以前的事情,罗希濂握住苏瑜凤微微颤抖的手,在她的眼角留下一个轻吻,“人人都有过去,等下次我也会将我的过去跟你说。” 夜晚,两人躺在床上,苏瑜凤没有睡,她在思考白天罗希濂说的话。像罗希濂这样年轻有为的军官,身边肯定是不缺女人,自己就是其中一个值得他稍微用点心的人也说不定。尽管他们住在一起,苏瑜凤还是保持着小心谨慎。他们终究会分开,自揭伤疤就完全没有意义。苏瑜凤从未想过罗希濂会把她看做能相守一辈子的女人,等到热情消退,好聚好散的结局苏瑜凤也能接受。 罗希濂又翻了个身,苏瑜凤知道他也还没睡。 “我们会有坦诚相对的那一天吗?”苏瑜凤像是在问罗希濂又像在问自己。 第16章 会面 家里的电话铃响了,苏瑜凤跑去接就挂断了。等到第三次是才有人接听。 “喂?” “喂?是苏小姐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罗希濂的夫人。” 苏瑜凤呼吸一滞,片刻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又接着说话。 “苏小姐,我想和你见一面。” “好。 “地方我定好了,不知苏小姐的时间安排如何?” “我今天出去。” “那好,苏小姐,我等你。” 苏瑜凤记下了对方报下的地址,那是安平路一间咖啡馆。苏瑜凤挂断了电话,将近脱力地靠在墙上。苏瑜凤出门就叫司机走了。 安平路在公共租界里,还有一段路,汽车开到路口就停下了。苏瑜凤走过了电影院,大约是还没开场,没有多少人。然后就是伯爵夫人时装店,门面是用青黑二色石砖砌成,有个大的玻璃橱窗,假模特在里面摆出各种姿势。时装店再往后就是那间毫不起眼的咖啡店了。 时间还早,咖啡店只有零星几位客人,前台后边是漆黑不见尽头的甬道。苏瑜凤一眼几认出了罗太太,之前她在马家帮佣时见过一面。黑华丝葛裙子衬得黄婉莹肤白胜雪,她没戴任何珍爱的珠宝首饰,单独就坐在那儿也是够出挑的。 “苏小姐,请坐。”黄婉莹也认出了苏瑜凤,她翻动菜单,“想喝点什么?”“好。”黄婉莹招呼来了服务生点了两杯咖啡。 一般来说,正房太太视丈夫在外头养的情妇如仇人,罗太太约见苏瑜凤自始至终都很有礼貌甚至称得上客气。这场会面,罗太太是有备而来。 “苏小姐,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罗希濂的太太黄婉莹。你不要怕,我并不是要来为难你的,其实你和罗希濂住在一起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今天找你来是想告知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罗太太请说。” 大约是人不多的缘故,咖啡很快就送上来了。苏瑜凤身上冷一阵热一阵冒出虚汗来,自觉理亏,不敢看黄婉莹,低头喝咖啡掩饰。 黄婉莹从鳄鱼皮包里取出一沓照片资料递给苏瑜凤,“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也不长,可能对他某些方面不太了解。我在和罗希濂结婚前曾详细调查过他,看他履历是否清白,别昏头,嫁给一个在逃人员才好。不过罗希濂履历没什么问题,但是在后续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黄婉莹给的资料里面大抵是女人的基本信息,还有罗希濂和这些女人亲密出行的照片。 “罗希濂和我都不是老实人,结婚后我们各玩各的。碍于我们还有利益合作,所以我专门请了几位私家侦探帮我关照他。罗希濂有情人不奇怪,主要是他换情人很快,通常是一周不满半个月就分手了。罗希濂的情人们身份性格差异很大,我每次看过送上来的照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后来,我在他的保险柜里找到一张女孩的黑白照片,我想罗希濂将它放在此处一定是相当心爱之物。我把这张照片和他交往过的女人的照片一一比对,你猜怎么着?她们无一例外或多或少与这小女孩有相似之处,要么是眼睛像,要么是嘴巴像。事有蹊跷,我为了找出真相,费了好大的功夫,还去了一趟罗希濂的老家。最后竟引出了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苏小姐,个中缘由你要听吗?” 苏瑜凤还没缓过神来,只机械地点了点头。 “罗希濂原本叫罗小虎,是木匠的儿子,父亲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于是很小的时候罗小虎就被他爹送出去做工赚钱。出身低贱的孩子有很多,像他这么幸运的没几个。一个姓苏的大小姐跟罗小虎好上了,罗小虎也不是没脸没皮的人,他和那个小姐约定,等他出去打拼事业有成就回来娶她。苏小姐被他感动了就资助了路费。罗小虎就参军去了,后来北伐战争爆发,罗小虎所在的营队势如破竹连打了好几场胜仗,罗小虎就此得到师长的赏识,罗小虎也改名为罗希濂,经师长一路提拔罗希濂就此官运亨通。等到罗希濂回去找那位大小姐时才知道在他离开的那几年苏家遭了的变故,家里的工厂发生大火而破产了。为了逃债苏老爷带着一家人跳了河。” “再后来,罗希濂就找与苏小姐相似的女人来填补空虚。直到遇见了你,他好像收了心。说实话我从未见过罗希濂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过,甚至为了你和我提离婚。大概是因为你最像那位苏大小姐,所以罗希濂才会一直抓住不放。” “我洗了那位苏小姐的照片。”苏瑜凤战战巍巍地接过照片,相片中的女孩轮廓清秀,生命永远停留在这个如花的年纪。 “这就是我要说的了。”黄婉莹站起身,准备离开。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怎么说呢?黄婉莹是出于一种报复心理,她恨她的父亲,也恨家里的哥哥们,她恨所有把女人当棋子的男人们。对于罗希濂,亦是如此。 “我只是不想你被他骗了而已,”黄婉莹将她的名片推到苏瑜凤面前,“有事打我电话。” 黄婉莹走后,苏瑜凤才抑制不住哭了出来,她的手捂住眼睛,泪水源源不断从指缝间流出,滴湿了旗袍。 苏瑜凤走出咖啡馆天还没黑,她以为在里面呆得够久的了。前面电影院的人潮涌了出来,熙熙攘攘,堆满了整个街道。苏瑜凤像个死魂漫无目的地游荡。街角转弯处正来辆黄包车,苏瑜凤挥手叫停,黄包车就加速来了。 “懿祥西街。”她上了车说。 黄包车还没出租界就停了,“前面检查。”车夫转过头满是歉意地解释道。 苏瑜凤的精神不在这,她灵魂飘出了身体,浮在城市上空,把整座城市都看透。 两个拿着红绿纸皮风车的小孩跑过,笑声传到很远的地方。 第17章 东风破 诸河边上的东风巷伫立着成排的豪门大院。几年前这里还是富商云集之处。那场骇人听闻的大火发生后,苏家携妻女跳河死了。苏宅听说是苏老爷一家的鬼常年盘踞在此,久而久之就没人敢住进来,空置了去。苏家的没落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渐渐地苏宅周边的人家也搬走了。东风巷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巷。 罗希濂走进苏宅时根本就不需要钥匙,门轻轻一推就打开了,现实萧条衰败的场景渐渐与记忆重合。 那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那次他给苏老爷送木椅路过宅子外的篱笆古道,有一个小女孩摔得满身是泥在那哇哇大哭,罗小虎出于好心将小女孩扶起来,“没摔倒哪里吧?你家在哪里?”小女孩约莫六七岁,有着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罗小虎问她,她就忘了哭,愣在原地,罗小虎拍去小女孩衣服上的灰尘,牵起了小女孩的手,她乖乖地没有反抗。罗小虎又问了一句,“你家在哪?”这次小女孩终于有反应了,她指了指前面的苏宅,罗小虎以为她是苏宅哪个佣人的女人跑出来玩走丢了。于是罗小虎就牵着手将小女孩送了回去。 很快他们又见面了,罗小虎到苏宅账房领钱,他在后院花园中看见了苏夫人带着女儿玩。罗小虎停住了脚步,原来这位苏小姐就是上次他送回家的小女孩。 苏小姐换了身绿萝绸衫,扎着两个羊角辫,上次她脏兮兮的样子罗小虎还看不出来,原来她生得和戏文中谪仙一样好看。罗小虎躲进了假山后,等到佣人走开去拿茶点才出来跟她说话。苏小姐一下子就认出的眼前这位小哥哥正是上次送她回来的小哥哥,一下子激动得不得了。苏小姐告诉罗小虎她叫苏小小,因为她刚出生时很瘦小,家里人就叫她小小。罗小虎则说家里人希望他能像老虎一样健壮,于是他的名字是小虎。他们度过了一段悠闲的时光。罗小虎怕佣人回来发现他,就要走了。苏小小还意犹未尽,想让罗小虎再陪她玩一会。眼见苏小小就要哭出来,罗小虎不忍心又回来和苏小小做了一个约定,不管发生任何事,罗小虎一定会回来找苏小小。 之后,罗小虎就求着父亲让他来苏宅做短工。他趁着做工的休息时间来到只有他们约定好的地方来找苏小小。罗小虎会给苏小小带来各种新奇的小玩意,有时是山上刚摘的牵牛花,有时是竹编的小灯笼。罗小虎代表着苏小小所渴望见到的高墙外的自由美丽的世界,他总能给苏小小的生活带来无限惊喜。对于罗小虎而言,接近苏小小完全就是一种本能,从再次相见那次起,罗小虎就沦陷了。 日子久了,罗小虎就不在满足现状,他想娶苏小小,和她永远在一起。罗小虎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苏小小地位悬殊,苏老爷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穷木匠的儿子。罗小虎暗下决心,要到外面闯荡出一片天地,得到苏老爷的认可,回来正式迎娶苏小小。正好罗小虎的堂兄告诉他一个重磅消息,新政府正在招兵北伐。他和堂兄在征得父母同意后就正式报名参军。临走前,罗小虎和苏小小见了最后一面,罗小虎说要去参军让苏小小等他,一听到罗小虎要走,苏小小就哭了,无论罗小虎怎么劝都止不住。最后罗小虎和苏小小做了约定,就像他们正式相识那次一样,总有一天,罗小虎会回来找苏小小,到那时苏小小就当罗小虎的新娘。苏小小年纪还小,根本不懂男女之情,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罗小虎走后没多久,苏家就出事了。 一位仓库工人不小心把未熄灭的烟头掉在地上引发的火灾,旁边的工厂受到牵连,事发时天气干燥,火势蔓延快,人们来不及扑灭。大火就整整烧了一天一夜,苏老爷的工厂就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苏老爷的万贯家财转瞬间消失了。债主每天都来讨债,苏老爷将苏宅抵押出去借到的钱也是石沉大海,填不回亏空。债台高筑的苏老爷万念俱灰,就想带着一家老小跳河自尽,一了百了。苏夫人拼命护住女儿,声泪俱下地劝老爷放弃轻生的念头,苏老爷才醒过神来。夫妇伪造了跳河的现场诈死以躲过追债。为了掩人耳目全家人就躲到乡下去了。 然而富贵了半辈子的苏老爷根本过不了苦日子。生活上的打击让他染上了烟瘾,苏夫人日夜操劳也病倒了,仅靠邻里的帮助家里的生活无以为继。丧心病狂的苏老爷要把女儿卖给人贩子老黄,老黄见苏老爷的女儿长得楚楚动人,当场心里就成交这笔买卖。老黄问苏老爷:“这女娃叫什么名?”苏老爷答道:“有个小名叫小小,大名叫瑜凤。”老黄叹道:“可惜了。”苏夫人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她现在也没多大力气,即使她能动她也不会阻止苏老爷,因为苏夫人受到的教诲是女子必须完全服从丈夫,更何况留在这样的父母身边又有什么用呢。苏夫人挣扎着起身见苏瑜凤一面,她安抚快要哭死过去的苏瑜凤,“孩子,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娘亲只能陪你到这儿了。” 苏瑜凤被老黄带走后当天晚上,苏夫人就找出一条还算结实的麻绳,头一伸,脚一蹬,吊死在家里了。 所有的一切罗小虎一概不知。罗小虎在军队里成长很快。军队的生活很苦,他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把苏小小送给他的照片看一眼,就能获得坚持下去的力量。北伐战争打响后,罗小虎作为一名士兵上了战场,他把苏小小的照片放在胸口那个位置,依靠着这份信念,罗小虎或者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罗小虎也变成了罗希濂,当他以为终有有资格站在苏小小身边时,等他回到故乡,苏小小却不在了。 罗希濂又走了一遍苏家大宅,这里曾经是他梦想光明正大踏进来的地方,如今却已荒败不堪。家中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墙体有些已剥落露出残破的灰砖,枯草藤蔓野蛮地生长在各处,昔日的繁盛已不复存在只留下遗憾和叹息。时光的列车载着苏小小往前走,他怎么跑也追不上她。 罗希濂才明白他没有看透的是一直在原地等候的人是自己。 第18章 夜将行 罗希濂回来的时候,家里玄关通至客厅的走廊横七竖八倒了五六个空酒瓶。 罗希濂皱了皱眉,朝里喊了苏瑜凤。 没有人应。 屋内也没有开灯,黑漆漆一片。罗希濂敏锐听到了极度清微的物体撞击木板的声音。 罗希濂打开灯,苏瑜凤坐在门边,额头一下一下去撞门,眉心撞出一片青紫痕迹。还未等罗希濂走近,他就闻到了苏瑜凤身上冲天的酒味。 罗希濂气结,苏瑜凤是发什么疯居然喝了那么多酒?! 他架起苏瑜凤想要把她抱回浴室,喝醉了的苏瑜凤却一把将罗希濂推开,罗希濂猝不及防,退了一步。 苏瑜凤面色潮红,脑袋烧成一团浆糊,根本分不清眼前是何人。她推开罗希濂后胃里一阵恶心,弓起身子做呕吐状,罗希濂赶忙把白色衬衣脱下来,“吐出来身体好受点。”男人的声音让苏瑜凤恢复了片刻的清明,蹲坐在面前的是罗希濂,苏瑜凤刚想说话,反胃感再次袭来,她跑去了浴室,伏在马桶上吐了出来。 胃里的东西吐了干净,苏瑜凤瘫坐在地上,没了力气,冰凉瓷面地板的触感把苏瑜凤从醉酒状态拉回来。 是了,她记得去见了黄婉莹,回到家就把酒全部拿出来喝了。苏瑜凤掩面,是她负了罗小虎,当年的苏小小还不如直接葬身河底来得干净。想到他独自背负约定行走,抬头却看不见丝毫希望,心里就万分难受。可是她能以什么身份面对罗希濂呢,她甚至没有资格为他哭一场。 苏瑜凤对跟过来的罗希濂说了第一句话,“今天罗太太来找过我了。” “.…..那你都知道了。” 所以她才会喝了如此多的酒。罗希濂苦笑,又让黄婉莹摆了一道。苏瑜凤与罗希濂近在咫尺,可他们都没有动,难言的气氛弥漫在他们之间。 苏瑜凤刚想站起身却头晕目眩,摇摇晃晃就快倒下去,罗希濂冲进来抱住了她,苏瑜凤的眼眶很红但没有流泪,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前额。罗希濂扯出一块干净的浴巾包裹住冻得瑟瑟发抖的苏瑜凤,罗希濂将她抱回卧室,自始至终苏瑜凤都没有看向他。 “我去客厅睡,有时叫我。” 苏瑜凤突然抓住罗希濂的手腕,力气之大就要抓出红白勒痕。 “对不起。”苏瑜凤一直在重复这句话。罗希濂将苏瑜凤的手解开,坐在床边,“这句话应该由我说。很抱歉瞒着你这么久,其实我今天来想告诉你,就过几天就要上前线作战了。既然如此,我也不奢望你能等我,我走后这套房子就留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苏瑜凤仰面躺倒,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去。酒劲还未过去,全身的皮肤一片嫣红,红艳的薄唇平添几分明艳之色。 “决定权在你。”罗希濂伸出手,轻轻地用手背蹭着苏瑜凤的脸,他抚开苏瑜凤潮湿的头发,在她额头留下了深深一吻。 苏瑜凤从背后抱住了罗希濂的腰,罗希濂稍微一挣动,她就抱得更死。随即,罗希濂的衬衫就濡湿一片。 “可不可以….答应我…..你一定要回来,我会一直一直等,就是死,也会等你。”苏瑜凤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哭腔,她已经乱了,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胡说什么了,但是句句发自真心。和黄婉莹见面后,她的心就归了罗希濂,这辈子她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 罗希濂心中一动,这样的话不会从第二个女人嘴里说出,苏瑜凤真是爱惨了他,他翻身把苏瑜凤压在身下,将一切隐埋在心中的情感宣泄出来。 人间春色,也不过如此。 最后的时光,他们都抵死缠绵在一起。 那天清晨,苏瑜凤等到罗希濂走了才起身。她不敢正面去送别罗希濂。她躲在一个角落,看着军官和亲人家眷拥抱道别后一个个上了火车。苏瑜凤急切搜寻着罗希濂的身影,终于看到他在末端一节的车厢上,苏瑜凤没有叫住罗希濂,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仰望着他。 火车缓缓启动,苏瑜凤追着火车跑至站台终结才停下,她气喘吁吁看着火车消失在尽头。 这次换我等你。 ************** 苏瑜凤找出了上次黄婉莹给他的名片,拨通的黄婉莹的电话,相约在上个咖啡馆见面。 黄婉莹没料到苏瑜凤这么快就来找她。黄婉莹来时,苏瑜凤就已在那端坐着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 苏瑜凤将一袋黄色纸包递给黄婉莹,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摞得整整齐齐的法币。 “我把房子卖了,钱全在这了。这是你们夫妻的房产,我不欠你。” 苏瑜凤说的明白,黄婉莹却把钱送回去。 “不需要。这套房子本就是我给罗希濂的报酬,既然他送给你,它就是你的了。更何况我和罗希濂早就离婚了。” “我的事办完了,很快就要出国,也不差这点钱。听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哪儿都不安定,到处都是用钱的时候,你就收着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苏瑜凤定定地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等他。” 黄婉莹诧异道:“等罗希濂?你们难道还在一起?” 苏瑜凤默认了。 “你们的事情我也不多嘴。” 黄婉莹开着车送她回去。 同为是罗希濂的女人,回去的路上却保持着一种称得上诡异的和谐气氛。 苏瑜凤落落大方,独立,有自尊,是她欣赏的人。黄婉莹甚至觉得要不是她们处于这样的境地,她们还能成为朋友。 黄婉莹跟苏瑜凤说起了自己的家庭。她目光狡黠,说在一批货上做了手脚,给父亲和哥哥留了一点小惊喜,算是报答多年来他们的养育之恩。 苏瑜凤道:“等战争结束,我就告诉他事情的真相。然后我和他就到乡下去住。种满屋子的花,每天就等着他回来。” 这是苏瑜凤最后一次见到黄婉莹。 黄婉莹踏上去往一国的飞机后没多久战火就烧到了上海,南京城也处在风雨飘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