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被宿敌巧取豪夺后GB》
1. 天牢
雪夜,天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氏一族通敌,罪不可赦,命全府上下明日斩立决,闻氏接旨——”老太监唱罢,兰花指往牢房一点,“去,将闻家幼子带出,上刑具。”
跪在人群最后的少年被强行拖出,他面白胜雪,端的是一副弱柳扶风样儿,圆眼却亮得吓人。
“你们是谁的人?陛下,亦或郡主?”
半日未进水,他嗓音难免沙哑,只是语速不疾不徐,配上那流动如春水明艳的眼波,薄唇轻启,短短十几个字,无端透出蛊惑之意。
老太监目光在他沾了灰,却难掩秀丽的面容停留片刻,不答,只示意手下上刑。
带刺的鞭子落到脊背上,带出骇人血花与声响,这痛楚平常人都难以承受,遑论闻折柳个病秧子。
本就苍白的脸颊血色尽褪,闻折柳被壮汉强压着跪倒在地,嘴却不见停。
“三喜公公,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你个将死之人,话忒多。”陈三喜听他连连追问,面露不耐,“你素与平阳郡主交恶,陛下不过卖郡主个面子。”
喉间腥甜,闻折柳冷笑。
果然是他那好宿敌何霁月的手笔,他仅昨日在宫宴上刺她“大司马不该流连花丛”,她便这般容不下他。
可他说的哪句有错?
何霁月贵为郡主,又承了她早逝长公主母亲的兵权,十九的年纪,官至大司马,执虎符,统天下之兵,当今圣上膝下无子,她位高权重,合当替陛下分忧。
分明征战前,她同他保持距离,无意触到他指尖都脸红,为何归来后,她左拥右抱,日日留宿醉风楼?
此前她白日刻苦练功,晚间还要来闻府,同功课最佳,且身为侍读的他补国子监落下的知识,他靠在床边咳,问她何苦这般累,她偏头给他递上帕子,只道要报效家国。
“一日不除西越,我一日不可停歇。”
那会儿正值三伏,他怕得骨子里犯寒,直打哆嗦,她恨西越人入骨,所幸,她不知他骨子里流着西越皇室的血。
他起先与她接触,不过是奉西越皇室父亲之命,要同她打好交道,可他一张秀脸明艳夺目,便是嫉妒者众,也不至于无法引起注意。
唯独她视而不见,始终与他保持不冷不淡的距离,只规规矩矩当他是侍读。
他在榻上咳了三刻,她捧着书坐在一旁岿然不动,他恼了,一把抽掉她手中竹卷。
“何霁月,你看看我,我不信你两眼空空!”
她真看了过去,对上他嗔怪的圆眼,脸登时红到脖子根,平日里能扛重千斤大刀的手,这会儿连卷书都无法从久病之人掌心扯回来。
“……折柳,自重。”
说自重的是她,越界的也是她。
昨日宫宴,她将他下颌捏得生疼,笑嘻嘻唤他:“美人,嘴一个。”
也怪他多管闲事,不过在大苍卧底十八载,怎地就对大苍郡主一不留心有了友人以上的非分之想?
她还不当他是多年挚友,只待他是侍奉人的卑贱小倌。
滚烫泪水顺眼角滑落,冲去脸上蒙着的灰,扑簌簌落到地上,如同漆黑夜空连绵下着的成片白雪。
踢踏脚步声震地,郡主府桂树枝头残雪落。
“郡主,大好消息!”红装女子一头扎进内院,正碰着何霁月慢条斯理扯侍君乌发,声音提高三个度,“嗳哟,不过半日不见,您又玩上了?”
低头托盘的青衣美男娇俏“啊”一声,往玩弄他发丝的华服人儿怀里缩:“郡主,奴家的心好慌,您快来听听~”
何霁月粗眉如墨,虽生了双含情桃花眼,唇却常年抿着,显出不近人情的冷。
她不着痕迹躲开美男的投怀送抱,将掌心里的纸条揉成一团,丢向火盆烧了个精光,才桃花眼上挑,化开眉眼隐着的冰。
“陈谨,春宵一刻值千金,何事不能延后讲?没见本郡主正宠着人么?”
“小的也不想扰您雅兴,只是这事儿实在大快人心,您那宿敌闻折柳昨日不还在宫宴抢了你风头?今日便下狱了!”
见身侧小青眼中满是探究,何霁月慢条斯理捋他鬓发,佯装不知:“他出了何事?”
陈瑾眉飞色舞:“他那宰相娘通了敌,圣上刚下旨意,明日将闻家尽数处死!这下可好,再没人对你指手画脚,来,咱去那醉风楼……你取披风作甚?”
“你自个儿去罢,我要入宫一趟。”
何霁月翻身上马,面上残着美男的脂粉,动作却毫无沉溺酒肉的拖沓,陈瑾一时恍惚,何霁月如此姿态,好似那英姿飒爽的将帅严于律己,从未放纵。
“你这会儿入宫作甚?美人不要了?”陈瑾面上不显。
“正是要找美人去。”
何霁月猛地回头,璀然一笑,露出锋利虎牙:“那闻折柳生得漂亮,死了可惜!”
“郡主稍等!”陈瑾从马厩牵了另一匹马,三下五除二跟上何霁月,确认离开郡主府,身旁再无皇帝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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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冲她咬耳朵,“只有属下一人,郡主不必再压抑。”
“抱歉,习惯了。”何霁月一敛面上风流,沉下脸,摆手,“走,往天牢去。”
“是。”陈瑾正要跟上,垂眸瞥见何霁月手上随意拎着的虎符,眼都直了。
“您怎地将虎符带上了?景明帝同您离心,甚至不惜与您撕破脸,不正是因这虎符么?五万赤甲军在京郊驻扎,她才不敢动您,倘若交上虎符,您……恐怕有去无回啊!”
“安心,我不过做一出戏。”何霁月马鞭高挥,“兵出险招,你知我素来如此。”
踢踏马蹄声远去,刑房鞭打音不断。
见闻折柳皮肉翻飞,只剩最后一口气,闻相咬牙一忍再忍,终究是忍不下去,虽说闻折柳并非她亲骨肉,但好歹养了十八年,要被这样活生生打死,她怎能忍心?
“你们要打便打我罢,是我一时糊涂通了敌,折柳年幼,对此一无所知,通敌一事,与折柳无干!”
陈三喜嗤笑:“圣上点名要的是闻折柳,闻相又何必出头?”
不但她出头,自入狱来一声不吭的闻家主夫也张开双臂,一步一瘸拦在行刑人鞭前:“折柳入狱时旧疾复发,再这样打下去,他会没命的!”
陈三喜耸肩:“你妇夫俩如此齐心,也好,那便一起打罢。”
“放开我娘爹还有阿弟!”
不同母父身无武功,闻家长子闻柳青年少习武,身强力壮,暴起,夺过守卫长矛,横在陈三喜脖子上,恶虎般咆哮:“谁要是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胁迫确实比哀求好使,方才还横着的陈三喜吓得蜡黄脸发白,登时打着哆嗦喊住下属。
“都,都不准动!”
闻家妇夫见长子将陈三喜制住,忙不迭去扶闻折柳:“折柳,快跑!”
闻折柳耳畔嗡鸣,似是蒙了尘,他断断续续咳着,呛出口血才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可满天牢都是守卫,他本就体弱,没习过武,手脚一点劲都没有,怎么跑?且宰相府已被抄,与西越联络的线断了大半,他又能往哪儿跑?
身子反应大于心中疑惑,求生欲望促使闻折柳站起来,迈开腿往外挪。
腿一软,他与恰从狭窄门缝进来那群人之首撞了个满怀。
此人衣料微湿,冰雪般寒凉,隐在底下的肌肉却温热有力,仅是隔着衣料接触片刻,也叫人心安。
她嗓音是他熟悉的吊儿郎当:“一日不见,闻公子学会投怀送抱了?”
2. “乖乖”
闻折柳生得貌美,柳叶眉,杏仁眼,又因体弱面色常年苍白,一举一动都带着令人怜惜的柔弱美,自幼便是人群中的焦点。
孩童皮糙肉厚,爱到处玩耍嬉戏,而他走一步喘三下,经常游戏进行到一半就得喝药。
扫兴至极。
同龄人成群结队孤立他,不仅不跟他玩,还隔着老远就笑他:“病秧子,短命鬼,身上一股药味儿,臭死了!”
他身强体壮的大哥闻柳青看不下去,见一个揍一个,把小孩全吓跑了,让本就惹眼的闻折柳更成异类,他偶然出门踏青,圈里的小姐公子见到他都绕道走。
闻折柳心细,对旁人明里暗里的抵触最是敏感,好不容易以为自己能融入人群,见全毁了,哭闹着向闻柳青要个说法。
闻柳青嘴笨,吭哧半天也没憋出个屁,又怕闻折柳向母父告状,自己得挨家法,一咬牙躲习武营大通铺去了。
闻折柳知晓大哥是好心,到底没有跟母亲父亲告他的状。
只是他心里憋闷,身子也跟着不爽利,旧疾复发,连着两日水米不进,任凭母父怎么问也不开口,家仆如何灌药也不喝,生生将自己饿晕。
半昏半醒间,见何霁月利索翻墙入院,掐着他下颌给他塞糖。
“他们不陪你玩,我陪你。”
早已习惯他人的变卦,闻折柳起先只当她这是玩笑话。
直到一回,他与何霁月去寺庙祈福,一男童骂他病秧子,何霁月当场拔剑,往那人嘴上划了一道长血痕,那人哭着找爹爹,他才明白她并非作伪。
而今时,调笑者成了何霁月。
她桃花眼低垂,看向全凭靠着她方可站稳的闻折柳,指尖捏了捏他没几两肉的脸颊,锋利眉眼弯成月牙。
“小病秧子,还挺会撩人。”
闻折柳如遭雷击,身上忽冷忽热,被鞭子抽过的地方止不住发疼,他却觉心口憋闷更甚,为何……连她也如此唤他?
她分明晓得,他最恨这三字。
闻折柳怒极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猛地吐了她一衣襟血。
“你,走开。”他竟要推开她。
天牢内一瞬寂静,连跟在何霁月身后的陈瑾,都不由屏住呼吸。
何霁月年少领兵,上阵便是主帅,又常兵出奇招,看着险,但总能将敌人攻个出其不意,起到以一敌百的功效。
也正因此,她在行伍说一不二惯了,对他人置喙甚是厌恶。
闻折柳如此刺她,她岂会不发作?
何霁月还真未发作,她不过几不可闻蹙起眉,片刻舒展,随后伸手扶住闻折柳单薄臂膀:“乖乖,别闹了。”
闻折柳捂着心口直咳。
她还有脸唤他“乖乖”?她那郡主府上,怕是有几十上百个好“乖乖”!
何霁月知闻折柳咳疾受冷愈重,本欲将他揽入怀抱暖一会儿,见他挣扎得厉害,担心伤着他,仅缓慢给他叩背。
天牢阴冷,他这纸糊身躯怕是受不住。
“你咳疾不是刚好,怎地又犯了?还能喘上气么?药在何处?”
近日与何霁月针锋相对,闻折柳被她突如其来的殷勤吓得不轻,一声接一声咳得停不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回话,受闻柳青挟持的陈三喜已然大叫。
“郡主,郡主救命!”
陈三喜扯着嗓子嚷嚷半天,何霁月却丝毫没有要替他做主的意思,只熟稔替闻折柳抚背。
“药在府上么?”
巴掌混着甜枣,闻折柳对她的策略看得透彻,他狠下心来,试图将何霁月推开,却腿软头晕,一离开她就倒,全赖她伸手捞了一把,他才不至于摔。
羞愤交加,闻折柳咳得愈发厉害:“咳,上回配的药,吃完了,咳咳……”
“都站不稳了还推我作甚?”
何霁月不解他为何要做无谓的抗争,用猫儿抓挠人似的推她,分明他康健之时,对上她都毫无胜算,这会儿他咳疾犯了,更无异于蚍蜉撼树。
“乖,”她不咸不淡哄着闻折柳,一下将他打横抱起,“陈瑾,去太医院请人。”
从始至终被忽略的陈三喜目瞪口呆,他见何霁月竟就这样要走,急得将她官职封号混着喊:“大司马大人!平阳郡主!救我!”
“吵吵嚷嚷作甚,叫魂?”
何霁月顿住脚步,粗眉一挑:“本郡主还未计较你为何擅自动闻折柳,你倒恶人先告状上了?”
陈三喜一阵红一阵白。
弄死闻折柳并非他本意,是景明帝之意,何霁月怕是知晓景明帝不会认,便将气撒到他头上。
可闻折柳不是她宿敌么?死了更佳啊!
一口黑锅往背扣,陈三喜不敢不认,他欲跪下抹泪,又被闻柳青挟持动弹不得,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凄厉长嚎。
“郡主饶命啊!是奴才有眼不识泰山,招惹了贵人!还望郡主看在奴才初犯的份儿上,饶了奴才罢!”
何霁月深知若无景明帝授意,陈三喜断然没此胆量,在行刑前要了闻折柳的命。
虽说救闻折柳一事,不过是景明帝为取她虎符,将她软禁多日,她为远在封地的爹弟安稳,顺势做的一出戏,但陈三喜这老狐狸,也并非善类。
战时他几番监军,嘴上道“定举全国之力供养军队”,手里干的却是中饱私囊的勾当,险些让她手下将士饿肚子上战场。
若非她一纸奏章飞至京城,景明帝宁事息人赏金银,将陈三喜调回养心殿,她还真想打开陈三喜脑袋瞧瞧,里头装的是棉絮还是稻草。
“郡主救我!”陈三喜还在嚎。
何霁月懒得救,扭头便走,却被怀中闻折柳扯住衣襟:“郡主。”
他嗓音轻如丝,好似风一吹便断。
“你要救他?”何霁月不解。
“不。”闻折柳摇头,脑袋往她肩窝钻,像是怕冷的猫寒冬中往主人怀里缩,暖烘烘,发丝蹭到她下颌,痒,但她没躲,只垂眸望他咳到发白的唇。
如此撩拨人的动作,他做起来不失醉风楼花魁的妩媚,还添了独一份儿的清纯。
“那做什么?”何霁月轻哼一声,“如此迫不及待认主,要在天牢侍奉本郡主?”
闻折柳仍咳,清泉过石般清凌嗓音沙哑几分,落在耳内,别有一番让人想欺负的意趣:“郡主擅自劫狱,这不合规矩。”
何霁月环顾四周,仰天大笑:“我何霁月要带你走,谁敢拦?”
众狱卒垂头,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出列。
“咳咳,为何,救我?”
他们针锋相对,她不该盼着他死么?为何要大费周章来狱中救他?莫非如他奢望那般,她对他余情未了?
何霁月一手抱他,空出一手虎口掐他下颌,指腹拭去他嘴角淌出的血沫。
“你生得美,死了可惜。”
她既是愿意救他,那她可否爱屋及乌,同时救下他母父与大哥?
“无欢。”
无欢是何霁月的字,与姓相连,便是欢乐触手可及之意,只可惜闻折柳爱单念,她又自幼与爹弟分离,同母亲阴阳两隔。
这两字变倒像是诅咒应了真。
身份高的缘故,没什么人这样唤她,同辈中仅有个闻折柳,回京后闻折柳与她反目成仇,三个月来,他还是第一次肯如此唤她。
他眼里汪着潭清水,泛着层层柔软涟漪,令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救救我家人,求你。”
饶是何霁月再铁石心肠,对上他难得的示弱,也一时恍了神。
闻折柳性子倔,不轻易低头,与她相处十二载,还是首次这般卑躬屈膝,而他母父每逢她入府,都亲下厨盛情款待,他大哥更是与她师从同人,常教导她精进武艺。
扫了眼充满希翼的闻折柳与余下惴惴不安的闻家三人,何霁月自嘲。
她泥菩萨过河,连自己远在封地的阿爹与小弟都护不住,还妄想保住别人?
更何况,通敌一事,她也是受害者。
“做不到。”何霁月压下眼底怒火,冷冷扫过闻家三人,一字一顿,“他们通敌,害我姐妹沙场丧命,该死。”
狱卒见行刑时到,不可再延,又见能止婴孩夜啼的大司马何霁月在此,想来出不了乱子,咬牙对困于闻柳青刀下的陈三喜道句“得罪”,指挥手下上前,不顾陈三喜生死,强硬将余下闻家三人用粗绳绑起来。
闻折柳一瞬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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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霁月幼年常随母亲长公主上战场,十六母亡,官承大司马,率赤甲军西征,与西越交战三年。
这三年他困于京城,仅可从西越传来的书信里窥见她身影。
见她攻城掠池,他心念一动,笔尖蘸墨,英姿飒爽的将军跃然纸上,独属于她的画像挂满铺在圣贤书上,被父亲呵斥后,他悄悄将画叠起,偷藏枕底。
好不容易盼她归来,见她与书画相悖,竟是一副沉溺酒色的纨绔模样,他一时气极,没忍住刺了两句,她便与他为敌。
她如今救他,也不过图他貌美。
心口针扎似的闷痛,闻折柳挣扎着想离开她的怀抱,砸到雪地里冷静片刻。
身世注定他们此生只可为敌,她不对他落井下石,已是仁至义尽,他不该苛求她抛家弃国,垂怜于他。
料想闻折柳无法割舍亲情,何霁月紧紧环住他腰身,到底动了恻隐之心。
“也罢,你心思单纯,不知西越人险恶,更不知通敌事大,只晓得他们是你母父与大哥,你执意如此,那便送你家人最后一程。”
闻折柳默哀大于心死。
行刑者手起刀落,何霁月原以为闻折柳会哭,可出乎她意料,他面无波澜。
只是她无意触到他细瘦指尖,才觉凉。
也是,闻折柳自幼锦衣玉食,又体弱无法习武,没见过这么多血,一朝母父与大哥惨死跟前,他怕是被吓到了。
“你乖乖的,莫通敌,我自会护你周全。”
何霁月话语分明柔和至极,常年紧抿的唇也难得扯了道上扬的弧线,如情人密语,闻折柳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待他甚好,是看在往日情分,亦或他姿色有几分?她恨西越人入骨,倘若他在相府藏着的那些书信画卷见了天光,她还会待他如此温柔么?
他还是逃回西越罢,离她越远越好!
“我要回相府一趟。”闻折柳手脚冰凉,身上还发软,使不上劲,却拼尽全力从何霁月怀里挣出,“郡主,失陪。”
他喷吐的气息过于炽热,何霁月一把扯住他手腕,见他面庞绯红异常,不由蹙眉。
“不可,你在发热。”
见她蹙眉,闻折柳愈发惊慌。
她喜怒不形于色,如此蹙眉,定是生他气了,而她生起气来,会更不近人情。
闻折柳发着抖后撤。
他宁愿一下跑得远远的,叫何霁月找不着,也不要待在她府中,叫她剥皮抽筋地扒出他不可见光的身世。
钝刀子凌迟,比一针见血疼太多。
“不,我要回去。”他连连摇头。
何霁月盯着那截白如玉,却时刻想要逃离她的手臂,莫名有些烦躁。
闻折柳怎地比幼时犟这般多?分明他此前闹绝食,她拿块糖便可哄好,岁月渐长,反而变得越爱耍小性子。
她本想呵斥,对上他圆睁的眸子,到底没舍不得:“……那让陈瑾跟着。”
“不!”闻折柳拒绝得愈发大声。
何霁月向来说一不二,连着被否两回,难免憋闷。
“闻折柳,你还当你是闻家那千娇百宠的少爷,有与本郡主叫板的份儿?”她手指薄茧划过他细腻雪肤,眉间郁色愈浓。
他就不能哭一下?好歹做个样子罢!
闻折柳薄唇紧抿,面色冷淡从容,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何霁月无端想起那些个前来刺杀她的西越死士,他们也是这般死活不开口,怪哉,莫非闻折柳与他母父学坏了?
可她此前翻过卷轴,没有任何一份证据指向闻折柳通敌。
那他便是犟,且有意同她为敌。
“执意要回你那相府,还不许我派人跟着?可以。”何霁月冷笑,拔剑,往闻折柳跟前白雪划了条长线,“这道线,你越过之后,我便再不管你。”
闻折柳不语,抬步越过,就这般深一脚浅一脚,缓慢淡出何霁月视线,真走了。
何霁月满肚子火正要发作,茫茫雪地远处忽地现出一队人马。
是陈三喜与京城禁军。
陈三喜头低垂,面上神情难辨,嗓音却难掩狗仗人势的轻快:“郡主,陛下请您入宫一叙。”
3. 莫哭
何霁月对陈三喜的话置若罔闻,她死死盯着闻折柳离去的方位,直至那抹白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大雪逐渐覆上深浅不一的履痕,才将目光落到禁军统领身上。
“林献,有何贵干?”
早听闻何霁月战场杀敌,骁勇比昔日惊才艳艳的长公主何玉瑶胜上几分,林献与她凌厉目光短暂相接,旋即垂眼。
“大司马,陛下请您入宫。”他嗓音微抖。
何霁月不应话,仅腕动,抖去剑面雪粒,她不出声,林献没敢发话,一时间徒留风吹雪,呼呼作响。
她“珰”一下将利刃归鞘,陈三喜没料到声儿如此大,猛地打了个寒战。
这平阳郡主劫走了人,陛下非但没有怪罪,还以入宫一叙为由请她进宫商议对策,她为何还发起火来?
“郡主,请。”林献欲引何霁月上马车,她却径自往雪白马驹行云那儿去。
陈瑾迅速跟上她,小心发问:“郡主,下雪天滑,闻公子身着单衣,又犯了病,我跟上去,将他带到郡主府罢?”
“跟他做什么?”何霁月声音止不住发寒,她满脑子都是闻折柳步履蹒跚的单薄背影,若非正在气头上,她真想策马跑到相府,看看闻折柳究竟在玩什么欲擒故纵。
她不嫌脏苦,到天牢亲自抱出他,处处护着他,他到底有何不满!
何霁月“叱”一声挥动马鞭,往皇宫去,内心躁郁,连频频将冰凉雪气吸入肺腑也无法平息。
为何一事关闻折柳,她便冷静不下来?
陈瑾小心翼翼跟上她,同后边的陈三喜等人拉开距离:“您不是还要拉他做戏么?”
“戏台子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角儿,那户部尚书送的小青,不见得比他差。”
何霁月原本不欲与户部尚书那油嘴滑舌的糟老头子打交道,因而一直拒绝要从她口中套话的小青,转而选择大费周章救出狱中的闻折柳。
谁知,闻折柳竟不领情!
陈瑾不敢再言语,心中却有了定论。
郡主嘴上说着闻折柳不过一枚棋子,决策上又止不住一次次为他改变,她英明神武的平阳郡主,怕不是陷入爱河了罢?
“陛下,臣平阳郡主何霁月求见!”
何霁月将宝马行云留在宫外,命陈瑾看着,不待陈三喜通报,已然单膝跪在养心殿外。
“平阳来啦?”景明帝身着龙袍常服,鬓角已生华发,丹凤眼却未浑浊,反倒透出几分精明,她非但没有兴师问罪,态度还称得上亲切,“外头凉,进屋坐。”
乍一瞧,两人就像关系亲近的姨甥。
何霁月跪姿不变,双手呈上虎符。
“陛下,臣近日来声色犬马,自知不配再掌虎符,今夜前来,乃为归还虎符!”
景明帝垂眸不语。
此前何霁月班师,她几次三番试探,甚至封何霁月为摄政郡主,让将兵权掌握大半的何霁月入朝堂,何霁月仅作风流态,只字不提虎符,今夜忽而开窍,必然有诈。
“平阳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领兵打仗,功高至伟,朕合该赏,就是留着虎符又如何?”
何霁月不信。
虎符一分为二,她一半皇帝一半,需合二为一方可号令全军,而她常年征战,威望高,哪怕只有一半虎符,也足以号令在城外驻扎的五万赤甲军。
景明帝……惯爱猜忌,她若迟迟不交,在封地的父亲与阿弟怕是要不好。
“陛下,臣母亲去得早,父亲年迈,小弟尚年幼,臣欲解甲归田,回封地照顾家人。”
景明帝连连摇头,话语亲切。
“你这话让朕何情以堪?你母亲去得早,朕合应替她照顾你,你领兵打仗多年,是众望所归。
“今日朕若收回虎符,明日满朝文武怕是要议论朕迫害功臣,你且将虎符收回去,若是想照顾家人,大可带着虎符回封地,朕,相信你。”
“带虎符回封地”?
行这般蔑视皇权之举,她片刻后便可与爹爹和弟弟在泉下团聚——拥护景明帝的各路诸侯还没死,景明帝如此“建议”,是要让她自乱阵脚,好守株待兔!
见此计不成,何霁月速换对策。
她“咚”一声跪下,“梆梆”磕头:“不瞒陛下,平阳今日来献虎符,是存了私心,有事相求!”
终是待到何霁月图穷匕见,景明帝眉宇舒展不少,她玉扳指在龙椅扶手缓缓扣着:“这便是了,你是功臣,朕应当赏你,说,想要什么?”
“恳请陛下,放了闻折柳。”
“朕当是什么,不过是个男人,这有何难?”景明帝抚掌大笑,“他既有如此福气入平阳的眼,朕怎能横刀夺爱,陈三喜,将闻折柳从天牢押来!”
陈三喜脸一阵青一阵紫:“郡主今儿个一早,便将闻折柳从天牢接走了。”
景明帝一怔,扼腕叹息。
“是朕的疏忽,我家平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心悦美男再正常不过,平阳,你且将闻折柳收下,朕明日再命人从京中给你选面首,何如?”
何霁月并非耽于情爱之人,此前与小青做戏,她已是很不耐烦,先下闻折柳又同她闹脾气,她更是头疼极了。
“不必,臣只要闻折柳。”
“天下男儿千千万,你为何独取闻折柳一瓢,甚至不惜,拿虎符相换?”
何霁月正烦闻折柳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但一想到他那张明艳动人的脸,柔若无骨的身躯,气不由消了几分。
“他长得貌美,死了可惜。”
景明帝抚掌大笑:“他应当在府上等你罢?美人不可辜负,你且速归,朕不留你了。”
“臣告退。”
在她归府前,闻折柳最好是回来了,否则,莫怪她无情。
将莫名从严肃转风流的何霁月送走,景明帝心累,掐眉问随身服侍的大太监:“陈三喜,你觉得何霁月此番风流,是装的,还是真的?”
“奴才觉着像是真的,”陈三喜描述得绘声绘色,“那闻折柳脾气大得吓人,对郡主又踢又踹,郡主竟然也不恼,还为他请太医。”
“呵,谈何光风霁月大司马,原不过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色胚玩意儿。”
景明帝嗤笑:“朕还当何玉瑶的女儿骨头有多硬,哼,为个男人放弃兵权,她母亲若泉下有知,得从土里爬出来扒了她的皮。”
陈三喜稍愣,又陪起笑。
何玉瑶乃先长公主,景明帝何丰长姐,论文韬武略,何丰样样不如她,先帝传位时,有意将社稷交到何玉瑶手上。
只是那时何玉瑶在外征战,何丰中途截胡,篡改遗诏,才拿到这宝贵皇位,何玉瑶非但没有异议,还与各方诸侯拥护何丰上位,怕她膈应,何玉瑶还自请常驻苦寒边关。
可何玉瑶一日活着,这皇位景明帝便一日坐不安稳。
好不容易等到何玉瑶战死沙场,景明帝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现在发现何玉瑶的女儿何霁月,比她母亲还优秀。
咬牙将何霁月外派征战,景明帝又心惊胆战过了好些年。
终于看见长姐爱女堕入美人怀抱,流连花丛,何丰算是彻底安了心。
陈瑾候在宫外,见何霁月出来,忙不迭将行云与马车栓一块儿,迎何霁月到备好多时的马车旁:“郡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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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霁月神色如常:“虎符她没要。”
“如此便好,”陈瑾扶她上马车,斟字酌句提起闻折柳,“那闻公子……”
“不必提他。”
何霁月猛地提鞭,“啪”一下砸断枯树,面冷如雪。
“我与他,如此树,一、刀、两、断。”
昨日大雪下了一天一夜,这会儿雪粒仍接连不断下落,将刚化的雪又添了层白。
闻折柳脚底打滑,扑通一声跌倒。
几番使劲儿,他撑在地上的胳膊抖得厉害,身躯却无论如何也支起不来,只好在路过马夫“别挡道!”的谩骂声中,手脚并用挪到路边。
闻折柳头昏眼花,泪水扑簌落下。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何霁月如此护他,他却担心身世暴露,只想着逃跑,还有他大哥、父亲与养母……
“折柳,莫哭,大哥还在呢。”一道熟悉声音忽而响起,闻折柳循声望去,辨出来人嘴角那颗痣,以及脖子上那抹刀痕,难以置信。
他大哥闻柳青不是死于刀下了么?血流了一地,他看得分明……
闻柳青并不替他解惑,只左右望了下,确认没人注意这儿,轻推闻折柳脊背:“折柳,快回西越去,那头应该派了接应的人。”
昨日他们闻氏一族通敌之事被发现时,闻母闻父便第一时联络西越皇室。
可惜兹事体大,圣上态度严明,晨时揭发,闻家午时便入天牢,尚未收到西越回信。
只是闻折柳乃西越流落在外的皇嗣,他们应当不会见死不救。
“一起去。”闻折柳伸手要扶他,却在碰到他健壮臂膀前,摸到了满手的血。
“你先去,”闻柳青是个粗人,但记得小弟爱干净,见他素白指尖沾了血,忙不迭用自己衣袖擦去,“大哥很快跟上。”
蓦然明悉大哥受了伤走不动,又是个“死人”不可见光,只是担心他受危险,遂站在此处替他望风,闻折柳不敢辜负他心意,别过脸拭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步三回头。
相府外头看着,与平日无异,闻折柳跨过门槛,才发现里头被洗劫一空。
偌大相府,徒留搬不走的梁与柱。
闻折柳勉力稳住心神,去书房打开暗格,抽出火折子点火,把与他相关的书信尽数扔入火盆,又留下可见人的“通敌”书信。
只是他仔细清点好几刻,终未找到西越回信。
许是路途遥远,两日不足以书信往来。
苦寻未果,闻折柳踉跄走出相府,拖着滚烫身躯回到小巷,却发现那儿空无一人,连雪地印子也无。
他大哥闻柳青何在?他还受着伤,这冰天雪地,再不处理……
“哟,小郎君细皮嫩肉的,真俊!”
一屠妇在巷尾咧嘴笑,将满是血污的手往粗布衫一擦,堆在横肉上的小眼滴溜溜转,定格在闻折柳青涩初熟的身躯上。
“不如从了俺,俺家是杀猪的,包你顿顿有肉吃!”
闻折柳蹙眉:“滚。”
屠妇三两步走到他身旁,油腻尚存的手掐住他下颌:“瞧你这身破烂衣裳,不过是个乞儿,装什么清高?”
闻折柳一看此事不能善了,奋力推开她,拔腿便跑。
“跑啊,看你能跑哪儿去!”屠妇嬉笑着在他后头追。
大哥不见踪影,西越无人接应,闻折柳脑中只剩下何霁月颀长身影,只可惜他体弱,跑几步便喘得跟破风箱没两样。
加上身上发热,头昏脑胀,他竟是连郡主府的方位都找不着,茫茫然撞上硬物。
“哪个不长眼的,敢撞郡主府的轿子?”
4. 跪求
陈瑾怒喝一声,忽地感觉此人面熟,她将手中灯笼拎近一瞧,辨出来者正是闻折柳,轻轻松了口气。
不枉郡主早半个时辰回到郡主府,却不下轿入府,仅在外头坐着轿子,守株待兔。
雪夜久等,这兔终是撞了上来。
“郡主,闻……他来了。”
映在马车帘上的黑影一顿,片刻后冷笑:“他来,与我何干?”
何霁月简短的六个字中气十足,纵是头昏耳鸣的闻折柳,也听得真切,听出她罕见动怒,他心凉了半截。
闻折柳身后那屠妇得逞,狞笑,五指大张,三两下撕烂他衣裳。
“妄想攀龙附凤,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郡主不怪罪你冲撞,便是最大的恩赐,你还有脸杵在这儿挡道?”
蔽体衣物破损,寒气入侵,闻折柳不住打冷战,死死盯着马车上那不现身的人儿。
是他去意已决,冷着脸越过那道何霁月亲手划下的线,现今又有何脸面,来求一向说一不二的她网开一面?
原本亲人逝去,他也不想独活,只是他大哥闻柳青莫名活了下来,他至少得把大哥护送回西越再死!
如今,他与霁月不再平起平坐,他……
得求她。
从未低声下气求过人,闻折柳脸皮发烫,不知是自尊心作祟,亦或高烧未退。
“霁……唔!”屠妇念着何霁月此人好美男,生怕闻折柳真被她看上,而自己欺美霸男一事败露,一把捂住闻折柳的嘴,讪笑着歪曲事实。
“家夫无意冲撞郡主,小的替他给您陪个不是,还请郡主高抬贵手……”
马车帘“唰”地揭开。
“哦,他是你郎君?”
何霁月用的是闲谈语调,眼神却比出鞘的刀刃还要锋利。
屠妇一怔:“是的,家夫不识规矩,碍了您的眼……啊!”
何霁月冷脸拔剑,一下刺入那屠妇左手,捅了个对穿,仍不解气,她想着此人两只手都碰了闻折柳,往那屠妇刚松开闻折柳的手掌补上一刀,刀尖嵌入她肉中,顺时针转。
“他是不是你的郎君,想清楚再答。”
屠妇杀猪无数,还是头一回被当做屠刀下的猪,她痛得涕泗横流,哀求连连:“不是,他不是我郎君,小的不认得他!小的只是见色起意,郡主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何霁月利刃十进十出,直至屠妇嗓子喊哑,方大发慈悲一脚踹上她小腿。
“滚。”
屠妇手受伤腿没折,她生怕何霁月转变主意,听她放过,忙不迭撒丫子开逃:“多谢郡主开恩!多谢郡主开恩!”
闻折柳拢住身上单薄衣裳,借着稀薄月光望向何霁月手中剑。
她剑上有血,她又抬脚踹了那屠妇,是在替他出头么?倘若真是如此,她先前说的那句他与她何干,莫非是气话?
“霁月。”
闻折柳一向直呼何霁月姓名,出声唤了她才发觉不妥,他尚未来得及改,便见何霁月转过身来,手上拎着还往下滴血的剑,缓慢朝他走来。
“你一介罪奴,安可直呼本郡主名讳?”
罪奴?他的确有罪,可何时成了奴?
瞧他愕然,何霁月一挥袖:“陈瑾,宣。”
陈瑾取出圣旨,拖着调子念:“朕体恤平阳郡主护国有功,允其释放闻府幼子闻折柳之求,只是闻折柳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贬其为罪奴,赐平阳郡主管教,钦此——”
他虽是奴,但,是她的奴。
分明从贵公子变成罪奴,既折辱人,又因身份低容易暴露身份,但可以名正言顺待在她身边,就因此,他居然感到雀跃。
“奴闻折柳,参见郡主。”
何霁月不应声,仅抬步跨过门槛。
她为何不应他?……是还在生他的气么?还是他姿态不够低?
“郡主,”闻折柳心空悬,脑昏沉,见何霁月没有停留之意,伸手拽住她石榴裙,“郡主请留步!”
“闻折柳,圣上把你交给我,不是让我关照一二,只是任凭我处置。”
何霁月抬脚,本欲踢开他细瘦指尖,见他垂着头,不时呼出破碎白气,到底没忍心,只道:“今日,本郡主不想见你,再缠上来,休怪本郡主不顾念往日之情。”
外头天寒地冻,何霁月身强体壮,不觉得冻,闻折柳体弱多病,早已烧昏了头。
再在外头待下去,他会丧命的,而且今夜无法入府,他之后想要入府,恐怕也是一个字,难。
“求郡主,让奴入府。”
何霁月还真拿他这死缠烂打没招,平日军营手下犯事儿,她敢揍,可闻折柳不同,他体弱,揍一顿,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儿。
而且,除战场上,她从不打男人。
“今早是谁定要离开?闻折柳,想走就走,要留便留,你当郡主府是何处?”
“奴知罪,求郡主责罚。”
“你这小身板,罚你,你受不住,”闻折柳求生意志极强,何霁月抓他腕子要他松手,竟一时拽不开,“还有,郡主府不留无用之人,你除开脸好看,还有什么?”
他还有什么?不过这副身躯罢了。
以往最厌恶他人谈及自己貌美,或肥瘦相间,今时,闻折柳只觉庆幸。
他低眉顺目,宛若不胜风力的睡莲,风中摇曳惹人怜惜:“郡主想让奴做什么,奴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他可知晓他这般退让,如同可口绵羊苦苦哀求狼让他入洞穴,还趴在狼面前说,你想吃我哪块肉都行?
向来神圣不可侵犯的高岭之花,如此委屈求全,何霁月倒真来了兴致。
“一,改口唤妻主。”
何霁月侧头唤陈瑾入府拿瓷碗:“二,哭,泪水装满这瓷碗为止。”
闻折柳奋力眨眼,试图挤出眼泪,怎奈他自幼顺风顺水,有父母大哥疼爱,又有何霁月护着,不用哭便享尽荣华富贵。
少有的几回,不过做做样子替大哥背锅,让养母与父亲消气。
“不会哭?”
闻折柳愣怔,颔首。
何霁月“嗤”一声笑了。
“连哭都不会,就想着侍奉人了?得亏你遇上的是本郡主,倘若他人……”她话说一半,又觉得没意思。
她何霁月亲口要下的人,谁敢动?上一个动的,手已经废了。
“看来还是得让本郡主,好好教导你。”
何霁月俯首,狠心扯开闻折柳抓她裙摆的手,一下扛起他,将他胃腹抵在她肩头,比在狱中温和那般温和的抱,粗暴不少。
胃腹娇弱,发热时更是如此,闻折柳没忍住打了个干哕。
他冷汗直冒:“唔,想吐。”
何霁月步履不停:“你敢吐我肩上试试。”
闻折柳不敢尝试,但他肠胃并不答应。
胃里翻江倒海,他死命捂着嘴,倒真觉得眼眶开始湿润,鼻子发酸。
她从未对他如此粗暴过。
好在闻折柳这两日没怎么吃东西,胃里空空,翻绞半天也只是犯恶心,没吐脏何霁月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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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雪夜风寒,小青煮了姜汤,郡主可否去小青屋内,赏脸饮一碗?”
闻折柳好不容易忍下难受,忽地听见有人唤何霁月,眼前景物不再动,她住了脚。
“小青,这么晚还不歇息,在这儿杵着做甚?会长皱纹的,丑了,本郡主可就不要你了。”
“小青”?是哪位?
闻折柳试图转身来看,无奈被何霁月单手禁锢,动弹不得,只是光听小青温润如玉的音色,他都不住黯然神伤。
他声音真温柔,她就喜欢这样的罢?
“咳咳!咳,咳呃……”肩上那人猛地咳嗽起来,何霁月下意识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抚他脊背,“不必,我不爱吃姜。”
她抬步要走,却又被小青叫住。
“郡主,奴家一个人,实在睡不着。”
“怎么又睡不着了?前日不是才让吴恙吴院使给你开过方子么?”
“许是殿内男气过重,需女气祛除。”小青嗓音愈发低,似是羞涩,“道士如是说,具体缘由奴家也不清楚,但奴家见到您,方觉心安,您可否屈尊去奴家那小院宿一夜?”
前庭寂静,徒留闻折柳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喘声。
“明日罢,今晚不方便。”
小青死死盯着她肩上那看不清相貌的人,扬声大喊。
“郡主!郡主留步。”
何霁月手长腿长,步速不慢,小青追了大半院子才追上她,他伸手指闻折柳臀部:“您忽地疏远奴家,可是因为他?”
何霁月分明清楚她哪怕虚伪说一句“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本郡主今日身子乏”,都比此刻的默认好,但她留下闻折柳,不正是做挡箭牌的么?
哪有心疼盾牌刀痕斑驳,因而放着盾牌不用,自个儿承伤的理儿?
“是啊,”她笑将起来,“今夜是你折柳弟弟侍奉,你莫与他争,明日再来。”
小青近乎银牙咬碎,他入府将近两个月,还从未成功将郡主留过宿,这闻折柳一来便得如此殊荣,凭什么!
但郡主一向喜欢后院和谐,他不可此时意气用事,因争风吃醋闹,惹郡主不悦。
“恭贺郡主,喜得美郎君。”
何霁月不应,只往正殿去。
终于被调转方位,闻折柳眯起眼,想看清提灯笼的小青长什么样,却又心惊。
她府上后院热闹,怕是有成百上千个“小青”,而他此时,不也是“小青”中的一员?……装什么清高。
何霁月“咚”一声将他甩到硬行军床上。
后背生疼,闻折柳却咬牙,不敢吭声。
是他有错处在先,霁月才会生气,他不该无病呻吟,而应闷头受着,让她消气才好。
屋里没烧炭火,和外头温度没两样。
闻折柳冷极,不由打寒战。
何霁月只当他终于意识到境况不对,要继续卑微向她求饶,指尖挑起他下颌:“方才一个劲儿让本郡主收留你,现在进屋,知道怕了?”
闻折柳默默摇头,不做声。
自家中事情败露,他就一直怕她,怕她发现他的身世,怕她明白他是通敌最关键的一环,也怕她亲手给他一个痛快。
但总归她为刀俎他为鱼肉,怕也无用,要杀要剐,都随她。
“怕也没用,你自个儿送上门来,还夸下海口让本郡主如何对你都成,便莫要怪我何霁月,不怜香惜玉。”
闻折柳身上衣裳本就破烂,不消她使劲儿撕,已然露出下方玉白雪肤。
何霁月不语,一口咬上。
5. 强取
疼,很疼。
何霁月牙齿锋利,也没收力,闻折柳一瞬间疼得想喊出来,又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霁月正在气头上,他不能打断她,让她更加生气。
没听到预料中的求饶,何霁月啃了半天香肩,口中尝着腥甜的血与浓郁体香,心里却觉得没味儿。
她抬袖抹去嘴角血痕:“说话。”
闻折柳不知当说什么,他浑身滚烫,难受到眼睛聚不了焦,一开口就是一段毫无意义的痛吟。
何霁月却当他故作死鱼状,“啧”一声。
“不乐意就滚出去,自己送上门来,还装什么贞洁烈夫?”
闻折柳身子一颤。
她觉得扫兴,那一定是他做得不对,他得改,好不容易她对他有了兴趣,他不能再让她生气!
“抱歉,是奴的错。”闻折柳还不习惯自称奴,每回说到这个字便不住磕巴,面上红晕愈发深,让人更想狠狠欺负,“唔,郡主想让奴,说什么?”
何霁月扯开他头上发带,随意绑在他高举过头的手腕:“随你。”
这种被绑起来的架势过于熟悉,闻折柳一瞬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冰冷的天牢。
而狗仗人势的陈三喜,正指挥手下拿鞭子抽他,三两下,血肉翻飞……
但天牢里,怎么会有霁月呢?
她桃花眼微垂,望向他的目光比照亮室内的烛火还滚烫。
闻折柳不自觉缴械。
“……疼。”
何霁月分明知道闻折柳发了烧定会不舒服,身上会疼是在所难免,哪怕是五腹六脏跟着火烧火燎,也再正常不过,却还是问他:“哪儿疼?”
她语气漫不经心,像是夏日午后,闲坐在院内藤椅,晒太阳拿鱼干逗猫。
闻折柳又觉着鼻子一酸。
他是人,不是猫。
“哪儿都疼。”心口最甚。
何霁月冷哼一声。
“那就哭啊,疼成这样还不落泪,是要本郡主夸你铁骨铮铮,是战场上能抵御严刑拷打的可塑之才?”
闻折柳抿起薄唇。
他很讨厌哭泣,因为哭泣本身,不仅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他本就惨败的身体,愈发不适。
但,是霁月让他哭……
摇曳烛光下,闻折柳终究红了眼。
何霁月常随母亲出征,长于军营,见母亲何玉瑶审过不少人,自己也审过不少,哪怕是不能开口的死士,被变成花样折磨后,也难免落泪。
无它,哭是每个人疼到极致时,下意识的行为。
虽说她没对闻折柳上刑具,但他尚在病中,痛苦带来的折磨只增不减。
像他能撑这么久的,也是世间罕见。
“终于肯哭了?”
何霁月停下,取碗来接。
透明泪珠顺着闻折柳苍白脸颊往下滚,无声落到瓷碗中,他以为落泪后,终于能歇一下喘口气,却听何霁月道。
“才一颗,不够。”
闻折柳沉默闭上眼。
这瓷碗不小,要用泪水将它填满,得等到什么时候?
到底挚友一场,何霁月对他还算有耐心,没有一直强硬,而是刚柔并济。
“哭吧。”她轻柔啄他脸颊。
闻折柳像在大漠里搁浅的鱼,终于找到绿洲,迫不及待扑到何霁月怀里,用尽全力大口喘气。
怎奈郡主心硬,温柔只是暂时的。
“还不肯哭?”何霁月抬手在闻折柳眼尾擦了下,确认他在消极怠工,挑了下眉,“敬酒不吃吃罚酒,软的你不要,我只好来硬的了。”
她起身离去,打开床边柜子,好像拿了什么东西。
昏暗烛光中,闻折柳没看清。
只是他挣了两下绑在手腕上的系带,忽而察觉疼的地方变了。
不再是清丽眉眼与苍白脸颊,而是那父亲自幼教导过他,男人要守贞洁,绝不可给妻主以外的人碰的……
“唔!”
又是直达肺腑的疼。
闻折柳咬着嘴唇,勉强压抑住喊声,又忍不住呜咽起来。
他不止一回观摩过何霁月与大哥对练,每回大哥累到剑都拎不起来,何霁月还能去校场爬三圈,回来顺手将他大哥拖回练功师太处。
他在一旁跟风嘀咕腿疼,何霁月也不觉得麻烦。
只是弯腰抱他膝弯,带他回相府。
他素知何霁月勇猛,练武场上鲜有对手,战场上所向披靡,但他从未想过,她这身勇猛,会被用来对付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她说过她会保护他,偏又是她把他欺负得最狠。
痛到极致,闻折柳偏头欲躲,怎奈手腕被束缚,几番挣扎,仍未果。
甚么尊严,甚么傲骨,通通随风而去。
不时呜咽声中,何霁月出了一身热汗,昂首将散发灼热光芒的烛火吹灭,借着清冷月光,咬上闻折柳嘴唇。
竟是烫的。
他烧得这般厉害。
……
再度点上烛火,何霁月听闻折柳哭泣声渐弱,下意识低头看过去,见枕头沾了水。
今夜无雪,纵是风再大,这水也与屋外毫不相干。
“怎地落泪也不叫我?这不是浪费么?”
她嘴上不提“罚”字,只是身体力行。
闻折柳实在头晕,受不住如此颠簸。
被逼迫狠了,他求饶本领愈发精进,用尽全力昂首,吻上大风大浪里唯一的船只,哑着嗓子撒娇:“郡主,唔,奴,晕。”
何霁月很少见到他泪眼蒙眬的模样,恻隐之心不住跳。
她伸手掐住他下颌,波澜渐消。
“叫妻主。”
“唔,妻主。”备受折辱,总算尝到今夜首个甜头,闻折柳不顾汗水湿透衣背,迫不及待往她怀里蹭,哼哼唧唧控诉磨了他许久的发带,“手腕,疼。”
闻折柳本就细皮嫩肉,肌肤碰到稍粗糙些的物件,便会泛红。
他一个劲往何霁月怀里去,折磨他已久的丝绸发带如同被激怒的蛇,毫不犹豫给他留下数道勒痕。
玉白发带发红,竟是见了血。
啧,这玩意儿真磨人。
何霁月反应过来之时,发带已在手上断了好几截。
她随手丢开发带,盯着闻折柳手腕上那几道血痕看了两息,将堆在一旁的厚被往他身上扔,默不作声,翻身下床。
闻折柳知晓她体力充沛,以为他这般羸弱,招致她不满,要转头去找小青,急得伸手去抓她衣袖,不巧扑了个空,若非何霁月眼疾手快接住,他便要砸到榻下。
“呜,您别走。”
闻折柳动一下手腕就疼,但还是使劲攥着何霁月石榴裙角:“奴虽愚笨,受郡主调教多时,仍未哭满瓷碗,但奴会加倍努力,郡主可否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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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奴一个机会?”
何霁月仅一息不成声,闻折柳便溃不成军。
“妻主,求您。”
他光打雷不下雨,嘤嘤呜呜好几句,圆眼红透了,却一滴泪也落不下来,如同国子监里功课最差的学生看见糟糕透顶的功课成绩,求夫子网开一面。
“奴会努力哭,求您别走。”
“你都烧到嘴唇起皮了,还哭什么?小命不要了?”
真过度失水,他才要有泪流不出。
何霁月真是拿他没办法,没敢再次伤害他手,她只好耐着性子解释。
“闻折柳,我不走,也不是嫌弃你哭得不行,就是去柜子里给你拿药,要不依你这细皮嫩肉的腕子,明日非得肿了不可。”
“不,奴不要涂药!”
闻折柳方寸大乱,腿软到站不住,他膝盖重重跪在冰冷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奴只要您,呜呜……”
盯着他手腕数道红痕,何霁月莫名觉得刺眼,还头昏。
怪哉,她久经沙场,见过的血比闻折柳吃过的盐还多,纵使眼前人浑身血,她也不曾晕过。
她怎会忽而对个病秧子,犯晕血之症?
事态脱离掌控,何霁月莫名烦闷:“被勒成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雷霆雨露,俱是妻恩。”闻折柳乖顺垂下浓密睫羽,“妻主您如何待奴,都是奴的福气。”
何霁月单手抱起他,另一只手娴熟从柜中翻出治跌打用的药酒。
“怎地这么乖?烧傻了?”
药酒性烈,见效快,但敷在伤口上,如同大火焚烧,实在痛。
何霁月一声“这药涂在伤口上会疼,忍着点”还未脱口,闻折柳已然倚上她宽肩,幼猫叫般细声细气撒娇:“疼。”
何霁月纵横沙场多年,从无败绩,再不济,也能与敌军打个平手,还是第一次尝到缴械投降的无力。
她抹药酒的力道轻了又轻。
“早这般求我,我又何至于下如此狠手?”
呢喃声渐消,何霁月安安静静搂了闻折柳一会儿,感到眼皮发沉,独属于闻折柳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冷香,始终萦绕鼻尖,她脊背靠上冰冷僵硬的墙体,不知不觉阖了眼。
再度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她自幼文武双修,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上战场后又枕戈待旦数年,多久没睡过个完整安稳觉了?
连她本人都记不清。
难得神清气爽,何霁月想舒展下筋骨,刚一伸手,便听到耳畔“唔”一声,她低下头,才发觉肩头被闻折柳压了一晚,麻了。
见闻折柳蹙眉,却没睁眼,何霁月疑惑。
闻折柳觉浅,夜晚又常发病,总同她抱怨睡不安稳,她动作幅度如此大,他居然还没醒过来?
何霁月伸手掐他脉,眉蹙得愈发深。
晕了?如此不经玩。
探了下他额头,何霁月轻轻将闻折柳挪开,翻身下榻。
这般烫,若再不叫御医过来,他怕是要烧傻了。
可他太不服管教,也太有脾气,若非烧到昏沉,便会咬牙硬撑,或许烧傻了……更佳。
“无欢……唔,何无欢……”
他竟在昏迷中唤她的名字?
隐约听见闻折柳还在嘀咕,何霁月下意识折返,垂首,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却听见意料之外的三个字。
“我、恨、你。”
6. 暗涌
他……恨她?
他这话好似熊熊燃烧的大火,烫得何霁月一愣,倏然抽身。
倒也不奇怪,她下手如此狠,折磨了他半宿,他又从来不是泥人脾气,哪怕跌落尘埃,也做不到彻底屈服。
不过么,恨,一个多有意思的字。
世人常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好似爱有多缠绵悱恻,实则,恨更胜一筹。
有据可依的“恨”,比那虚无缥缈的“爱”,要刻骨铭心多了。
就冲闻折柳昏迷中都不忘喊着恨,她也不能让他傻了。
猫若被拔爪,虽挠人不再疼,但也失去了那份难得可贵的野性,形如小青,傀儡般温驯,只会根据主子的指示讨好人,多没意思。
何霁月冷眼俯视闻折柳几息,转身离去。
他沦落至此,是他需要她的怜悯,而非她需要他的心仪,她管不了他的心,还管不了他这个人么?
她走得急,没听到闻折柳后面又翻来覆去地呢喃:“更爱你。”
陈瑾在屋外候了一夜,盯着院内栽着的那棵桂树尖儿,不时听见屋内传出预料之中的响动,心中感慨果真如此。
她此前还当郡主不近男色,要不为何能对那千娇百媚的小青,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
现在她彻底明了了。
郡主是个正常的女人,甚至是个比寻常女子更彪悍的女子,只是面前的人不对。
令人心痒的动静过去,屋内静了许久,陈瑾疑惑两人到底到了哪一步,没忍住绕到窗户后头,小心翼翼往里边望。
何霁月正“吱呀”一下轻推开门,两人四目相对。
偷看被逮个正着,陈瑾登时抓耳挠腮:“您,和闻公子……?”
何霁月听到“闻公子”这三字,莫名觉得不舒服,闻折柳曾经的确是与她并肩的闻公子,可现在,他只是她藏在屋子里的奴。
即使依旧锋芒毕露,也只属于她何霁月一人。
“叫什么‘闻公子’,他是奴。”
是奴也没妨碍您折磨一夜。
陈瑾不好明说“您那么宝贝他,可别把他折腾坏了,到时候您又心疼”,只撇撇嘴:“您英明神武,闻折柳可还好?”
“两句话不离他,你,很关心他?”何霁月问得不咸不淡。
“下官不敢。”郡主您喜怒哀乐都与闻折柳紧密相连,她陈瑾身为副官,怎敢不关注闻折柳呢?您不乐意明说,她只好腆着脸问了!
“晕了,还烧着。”
何霁月下意识要让陈瑾请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吴恙,又想起小青说吴恙开的方子没效果,不由纠结。
可她吴恙是院使,若连她都没办法,那确实无力回天。
“找吴恙过来。”
闻折柳昏了大半日,睁开眼时,正迎上半开窗子映入屋内的夕阳,余晖已不刺目,但他仍头疼欲裂。
阖眼缓了下,才发现帐外站着吴恙。
“闻公子,别来无恙。”吴恙吴院使是位身宽体胖的中年女性,脸上常年挂着笑,说起话来总是不疾不徐,她并非首次给闻折柳看病,他常年体弱,以往她三天半个月就得到相府去。
只是这会儿,吴恙面上满是愁容。
“你素知自己身体不好,平日里更需注意三分,怎可在雪中跪着,还……在高热里纵情,这般不爱惜身体?”
寄人篱下,他如何爱惜?
“……多谢院使提点。”
吴恙见不得他这样体弱多病,又无法得到善待的患者,长叹一口气。
“好歹让郡主给你拿个炉子烤烤火罢,她身上火气旺,就是大雪天穿着单衣也不会病,你体寒,要格外注意保暖,要不就会像现在这样,盖着厚被,手脚还比外头的雪冻。”
闻折柳正要回些客气话,一道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
“折柳弟弟,我这会儿过来,没打扰到你罢?”
小青领着个下人,从正门步入。
注意到吴恙,他垂首行礼:“院使也在?真好,那我来得正巧,上回您开的那个安神的方子,可能要改动些许。”
吴恙家有悍夫,对异性患者都是能推则推,闻折柳属于常年患者,她郎君尚可忍,小青就不一般,若非看在何霁月面子上,她都不乐意来给小青看病。
见他过来,吴恙如同误入盘丝洞的僧人,忙不迭拱手退出去:“你们兄弟聊,我先出去了。”
屋里虽然没点炉火,但还算暖和,吴恙却甘愿在外头吹风,她不住感慨何霁月到底是比她年轻二十载,又年少习武,身强力壮。
能一下招架得住两个,这福,该她享。
闻折柳没忘小青昨夜的邀宠,奇怪小青为何会来看他这个竞争对手。
“你来做什么?”
“当然是来看望折柳弟弟你的,”小青示意身后下人将提着的食盒,放到案桌上,“我听折柳弟弟病了,特意熬了大补的乌鸡汤来,我厨艺不精,弟弟莫怪。”
他特地舀了一小碗出来,要递到闻折柳手上。
生着病一向没胃口,闻折柳没伸手接来喝,只垂首答谢:“多谢你的美意,可惜我生着病,不喜饮食……先放着罢。”
小青让下人把碗里那汤倒去外头:“我还当你少爷出身,嫌弃我身份卑贱呢。”
他这话怎么阴阳怪气的?
闻折柳一句“并非嫌弃”尚未脱口,忽地见小青双手抱胸,冷声问他:“你,昨日被郡主宠了一夜罢?”
小青其实问出这话前,就知道答案了。
连他能看到的素白手背,都有明晃晃的牙痕。
至于他看不到的脖子,和被衣裳遮着的躯体,怕也都是郡主落下的印。
病病歪歪的,闻折柳凭什么?
莫非是凭这张漂亮的脸?
闻折柳眉心微蹙。
他念着此人名字“小青”,和大哥闻柳青尾字相同,心中对小青多了份亲切,哪怕与小青共同服侍何霁月,也能勉强接受。
可小青……貌似来者不善。
“郡主是你故交,吴恙吴院使也跟你很熟,闻折柳,郡主可知你这般招蜂引蝶么?”
他打父胎来便体弱多病,识字起,吴恙便常伴他左右,他和吴恙算是忘年交,吴恙家中郎君没说什么,小青为何跳出来说他招蜂引蝶?
“空口无凭,你这是污蔑。”
这是自然,闻折柳不同常人的貌美,便是罪孽之根。
小青弯腰,丹凤眼细细打量他。
“昨夜灯光昏暗,没来得及看清你容颜,现在一见,还真是貌美……不过你脸上绯红,身子的烧应当还没退罢?也难怪郡主对你破戒,病中美人,可真是惹人怜惜。”
他指尖略长的护甲,缓慢刮过闻折柳细腻的脸颊。
不痒,但疼。
闻折柳登时心中警铃大作。
“你要做什么?”
恰此时,吴恙在外头喊起来。
“你们聊完了没?没聊完也改天再聊吧,闻折柳,你该换药了。”
小青手一顿:“我能做什么?郡主将你看得比宝贝疙瘩还紧,恨不得将你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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鞘里挂腰上,我又能对你做什么?当然是祝你早日康复了。”
“折柳弟弟,”他笑着退出,“我们来日方长。”
小青刚出去,吴恙便挤进屋。
“你们刚才聊啥了?他没欺负你吧?”
“没什么,”闻折柳知晓她管何霁月后院一事难免有心无力,索性避而不谈,“只是我有一件事想请教你。”
“你说。”
闻折柳沉吟片刻。
“人,被砍了头还能活吗?”
“当然活不成!”吴恙觉得他这问题答案太明确,压根不值得问,下意识拧起一边眉毛,“你若真见着了,可千万要告诉我,这简直是医学奇观呐!”
“好,我明白了,多谢解惑。”将吴恙送走,闻折柳仍百思不得其解。
那他大哥死而复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偏殿。
何霁月穿着常服,身上带着宫里特供的龙涎香味儿,她一进屋便将外衣褪了下来,随后环视屋内一周,发现桌上那份食盒。
“小青来过了?”
“嗯。”闻折柳没忘自己的罪奴身份,要从榻上下来行礼,被何霁月打住。
“你少和他打交道。”
闻折柳顺从躺回去:“为何?”
难保府内没有其他人插入的眼线,何霁月不好明说小青是户部尚书安插入府的人,只给他掖被。
“小青与你可是竞争者,我忙着处理公务,来后院的时间有限,你同他交好,不怕他抢了原属于你的宠幸么?”
闻折柳不愿困在这偏殿里,只与小青斗个你死我活,想找点正经事儿做。
“还没请教郡主,奴平日要做些什么?”
何霁月没指望他当壮丁。
“采买卸货你这小身板干不过来,屋内外扫洒,敬茶迎客,你会哪个?”
闻折柳抿唇不答。
这些下人的活,他从未干过。
“……奴可以学。”
“都不会?”何霁月五指微张,做木梳状,顺了顺闻折柳没有发带束缚的乌发,又顺手捏了把他圆润白皙的耳垂,“那就乖乖洗干净身子,等着我来好了。”
不可。
他不想像小青一样,只在榻上出力。
且不说他大哥下落不明,他要回小巷查看情况……他又不是中原人,长留于此做甚?待霁月查清他的身份,亲自送他去见养母与父亲么?
闻折柳试图取小青撒娇哄人的长处,补自己宁折不弯的短处,但甫一开口,原形毕露。
“不。”
他薄唇翕动,只吐出个倔强的单字,后面备好的求饶通通受堵。
那股餍足的劲儿没过,何霁月心情不错,没计较他的冒犯,她脑袋埋入闻折柳肩窝,慢条斯理同他掰扯。
“你尽管说‘不’吧,说一百个、一千个也没用,你现在没有闹脾气的资格。”
闻折柳咬唇,默不作声。
的确,他现今形如她锁在屋内的宠物,一举一动都得经过她点头,哪儿有说“不可以”的资格?
“干吗哭丧着脸?让你做你能做的事,你还不乐意了?”
闻折柳不住摇头。
他的确不乐意,但别无选择。
何霁月见他抓起被子往自己头上盖,以为他羞愤交加,要自行了断,一下将被单扯碎。
“怎么着,要拿被子闷死自己?”
棉絮从被缝漏出,无声洒到两人衣裳上,她居高临下俯视他。
“你就这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7. 犯病
闻折柳浑身一颤。
他努力扯着嘴角,试图学习小青那般温柔浅笑,但看到何霁月轻挑的眉,闻折柳心凉了半截。
他这样笑,她貌似更生气了。
可……小青就是这般冲吴恙笑的,吴恙看上去很受触动。
“你何时学会笑得这如此阴阳怪气?本郡主看你还病着,给你放一夜假,你倒还凑上来。”
何霁月咬了下他耳垂,吐字缠绵缱绻:“闻折柳,你是不是欠收拾?”
“奴……不敢。”闻折柳垂眼。
腰还酸,背也疼着,他不敢惹火。
何霁月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她冷笑一声弯下腰,要身体力行给予闻折柳说错话的惩戒。
“‘不敢’,但不是‘不会’,闻折柳啊闻折柳,你还真是驴脾气,倔。”
闻折柳偏过头,但没躲开她热烈细密的吻。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倔,认死理。
要不为何他明知她是杀父仇人,脑中却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念头?
寻常人皆以“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为天理,他倒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还被人卖了帮数钱,赔亲人又折自身。
可她又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他也不是第一日这个脾气。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真就是这从一而终的倔脾气。
“郡主所言极是,奴性子刚烈,不如小青乖巧讨喜,您若喜欢顺从的,大可去找他,他温柔似水,厨艺又佳,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奴好得多。”
违心话比火药还呛,闻折柳一番言尽,不住咳了起来。
他这番不过是气话,她别真去了……
“咳咳咳咳!”
何霁月没当真,她素知闻折柳拈酸吃醋本事一流,幼时她不过请教同窗一个问题,他便煞白着脸将她推出府,“嘭”一下栓上门。
“你已问他,那以后都问他去,再要来问我,可就不能够了!”
她当时不解风情,站在外头解释半天不见开门,急了眼,“咚”地将木门踹烂,吓得闻折柳心疾犯了,在榻上足足躺了半月。
“吃味儿了?”
现今何霁月虽仍不懂男人,但事关闻折柳,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无它,他惯爱耍性子。
闻折柳但咳不语。
何霁月总感觉他这样断断续续咳着,好似下一秒便要吸不上气,手下意识帮他捋背:“怎么就和小青比上了?”
闻折柳咳得嗓子发哑,仍伸手推她。
“郡主方才不是说,奴与他,没两样?”
被强行送入府的眼线,与自幼一块长大的竹马,怎么可能一样?
何霁月张口要道“你与小青不同”,话到嘴边,又觉得矛盾。
虽说闻折柳自幼与她相识,两人关系匪浅,可今时不同往日,他与小青同以色侍人,貌似真的没了区别。
听闻折柳一声咳得比一声急,何霁月到底没说下去,只转身打开桌上食盒,没话找话:“你咳了半天也不见要吐,胃里是空着的罢?先吃点东西。”
闻折柳见她打开食盒的样子熟练,又醋了起来:“他经常给您做吃的?”
食盒里头的汤还冒着热气。
黑乌鸡,红枸杞,浓汤配上绿葱段,色香味俱全,何霁月闻着都直流口水。
但想到此乃闻折柳补汤,她到底没给自己盛一碗。
“是,他厨艺不错,隔三差五就送些小点心来,你知道我不爱吃甜的,但他送都送了,我不好退回去,就只能便宜陈瑾了。”
何霁月给闻折柳盛汤:“你不是挺喜欢吃甜的么?我让他做点给你吃。”
闻折柳的确嗜甜。
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可口甜食是小青做的,他竟觉得反胃。
而眼前这油腻鸡汤,更让他胃腹不适。
偏生何霁月还从鸡汤里面挑出肉,用勺子撇去花白浮沫,给他舀了些清汤,尽数盛在小碗中。
“瞧你肚子瘪的,两天都没吃东西吧?不吃东西可不行,你身子骨弱,受不住,好歹这鸡汤是补品,对你身子恢复挺有帮助,来,吃点。”
闻折柳本想拒绝,但见何霁月提汤匙,亲自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又没拒绝。
她给的,哪怕是毒药,他也认栽。
鸡肉柴,但乌鸡不同,它肉质嫩滑,且小青炖得软烂,确实好吃。
闻折柳从筷子叼了块鸡腿肉,试探性嚼了嚼,缓慢咽下去。
何霁月不是没和闻折柳一同用过餐,她晓得闻折柳体弱,常年胃口不佳,吃着吃着就胃不舒服,白着脸说不用了。
就算是吃下去,也不一定存得住,情绪激动亦或动作幅度大,便有可能吐出来,还要下人餐后帮忙揉腹半刻才保险。
看闻折柳猫儿似的细嚼慢咽,但难得吃了大半,何霁月嘴角不自主上扬。
多吃东西方可长肉,他太瘦了。
“喜欢?我让小青给你多做。”
“小青”二字,如同湿热南蛮地区,赶不尽杀不绝的蜚蠊,让人一见便犯恶心,闻折柳嘴里猛地发酸。
“呕——”
何霁月正感慨闻折柳终于肯吃饭,对他突如其来的难受毫无防备,被他劈头盖脸吐了一身脏污。
完了。
闻折柳一愣,死死捂住嘴。
她昨夜还道“敢吐到我身上试试”,他今日他便真吐了她一身。
好不容易她对他不再动手动脚,还愿软下身段给他喂吃的,他居然如此待她,实在是恩将仇报。
胃里依旧翻江倒海,闻折柳不敢高声语,只闷闷从指缝挤出句“抱歉”。
他慌乱至极,何霁月倒不恼。
闻折柳胃浅,能吃下点东西不容易,或是方才她喂太快,他未消化。
“还想吐么?”她将碗放回桌上。
何霁月一语成谶,闻折柳听见“吐”这个字眼,胃里又是一阵难以言喻的不适。
他不敢再搞脏何霁月衣袍,试图将不断上翻的秽物忍回去。
可这反胃感哪是他能忍得住的?
“咳哕——”
闻折柳死捂着嘴,把自己也吐脏了。
难闻的气息存留衣襟,他鼻尖一酸。
太屈辱了,在她面前如此失态,还连着两回。
“昨晚怎么也不肯哭,现在怎么突然要哭了?”何霁月抬手替他拭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别哭,搞得我欺负你似的。”
“奴冲撞郡主,罪该万死。”
闻折柳浑身颤抖,如秋风中树上瑟瑟发抖的叶。
“没让你自裁谢罪。”
以前吐到她身上还以“我不舒服”为由,哼哼唧唧指挥她收拾残局,现在年纪变大了,胆子倒比针眼还小。
闻折柳咬唇,葱白指尖缓解衣扣。
她不叫他死,也定少不了罚,昨夜他死不开口,她那般疯狂,若他主动……
或可讨到好。
雪一样圣洁的瓷白肌肤,何霁月只见着充满掠夺痕迹的红。
闻折柳衣袖下垂,手腕上的刺眼伤痕显现,他缩在床尾,双膝并拢斜靠帐幔,就这般红着一双眼,怯怯瞧她。
何霁月移开眼。
“没说让你侍奉,讨罚是吧?那罚你将这儿收拾了。”
闻折柳身边常有人伺候,从来没干过这种收拾的脏活。
他战战兢兢地摸出手帕,直起腰收拾何霁月衣裳沾到的脏污,却弄巧成拙,将脏污反范围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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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愈广,眼眶又是一热。
她说得对,他确实什么都不会。
何霁月知道闻折柳没干过这种活,动作难免生疏,她见闻折柳越做越乱,本想夺过他手中帕子,自己来收拾,看到他圆眼越来越红,到底还是没忍心。
“先把这些拾起,收到痰盂里。”
何霁月避开他手腕上的伤,抓住他手臂中段,手把手教他:“这样,会了么?”
闻折柳连连颔首。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酸腐气息仍不散,闻折柳想拎痰盂到外面去清理干净,却一提起来就双臂发颤,不敢将陶瓷痰盂摔了,他站在原地绞着手指,局促不安。
“行了,剩下的我来。”
何霁月熟练处理好痰盂,见闻折柳还穿着那件脏袍子,蹙眉。
“衣服脏,就别穿了。”
闻折柳顺从褪下,猛地打了个寒战。
“郡主,奴冷。”
厚被分明就在他手边,他却视而不见,只盯着何霁月,何霁月没法,只好“唰”一下展开厚被,轻盖到他身上:“小青那儿应该有合身的男装,我给你找几套。”
“不要。”
闻折柳现在听到“小青”这个名字就浑身不适,他扶着床榻猛咳,竟是有些喘不上气。
“奴不要,咳咳,用他的东西!”
何霁月下意识给他叩了两下背。
“可我郡主府上,没有你这样身段的男性衣裳。”
闻折柳蓦地红了脸。
为何非男装不可?总归他一时半会儿出不了偏殿,成了何霁月名副其实的金丝雀,若她欢喜,他便是着女装又何妨?
“奴斗胆,求您赐衣。”
他邀宠的手段堪称拙劣。
不过说一句话,脸都羞成了红柿子,平添几分醉风楼那群男人没有的清纯。
何霁月不由看愣了。
“你不嫌衣裳宽松,也行。”
她顿了几息,方偏过脸,接上自己的话头:“赶明儿我让裁缝进府,给你做几套衣裳。”
衣物肮脏需换洗,这可是个出府的好机会!
闻折柳正愁怎么出去打探大哥的下落,闻言暗喜:“不必麻烦裁缝走一趟,奴去外头铺子,现买几套便是。”
“寻常铺子里那些料你能穿?你细皮嫩肉,会被磨。”
见他坚持要出去,何霁月垂眼思索片刻:“不过总在屋子也不利于休养,后日我休沐,带你去外头好铺子量体裁衣。”
闻折柳三两下套上何霁月衣裳,觉得还是冷,不由蜷缩起来。
“多谢郡主。”他细声细气。
闻折柳身躯瘦弱,显得身上挂着的袍子愈宽,他圆眼水灵睁着,微侧着头,如同漂亮的猫儿瞪大眼珠子,滴溜溜打量面前一脸宠溺的主子。
他雪白香肩微露,红痕恰到好处地点缀左右,宛若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大白馒头,让人看了就想咬一口。
何霁月不过瞧了他几眼,脑中的克己复礼登时水化作云,消散空中。
她五指攥成拳,反复默念“色即是空”。
“闻归云。”
“嗯?”闻折柳歪了歪头。
她为何要唤他的字?是生气了?可他分明什么也没说……
“闭眼。”何霁月伸手要掐闻折柳脸以示警戒,摸上去,压根没碰到几两肉,又心中一空。
看着瘦,摸着更甚。
浑身上下没几两肉,净长在勾人的地儿上了,他为何不能好好吃饭?
“……郡主?”闻折柳闭着眼,不知何霁月在做什么,只觉脸上发痒,不由睫羽颤动。
何霁月指腹搓了下他略发干的唇瓣。
“身子不爽利,就少惹火。”
8. 罪人
他什么也没做,怎就惹了火?
闻折柳不解,又无法睁眼观察何霁月此刻是怒,亦或怒极反笑,只好抿了下唇,低低道一句出不了错的歉。
“郡主恕罪。”
何霁月手仍抵在他唇间,闻折柳一开口,难免触到她指头上的茧。
他白着的唇被蹭得愈发红,好似鲜艳欲滴的玫瑰,在她跟前卸下尖刺,徒留芳香娇软的花瓣。
何霁月没忍住,直接吻了上去。
闻折柳眼睛还闭着,无法通过视觉接触信息,触觉变得愈发灵敏。
她如同獠牙尽显的狼犬,肆无忌惮扫荡他齿间。
闻折柳腿软,不由将整个身子都靠上何霁月宽阔的胸膛,垂在两侧的手也摸索着,抱上她脖子。
只是一个深吻,都如此具有侵略性,不愧是他从小心悦到大的好将军。
何霁月掠夺得忘情,一时忘了对面不是旗鼓相当的将领,只是个大病初愈的弱者,待她心中那股邪火完全退去,怀里那人脸色已然比外头的雪还白。
闻折柳眼睛还紧紧闭着,却不见出气,他竟是怕她被他呼出的气息干扰,连着半刻不敢呼吸。
“睁眼,喘气。”
她给麾下士兵下指令惯了,一不留神将这习性带到了后院。
闻折柳这才大口喘起气来,他手扶心口,费力吸着空气,窒息后又呼吸过度,他脆弱的肺腑受不住,胃腹也跟着造反。
没忘方才弄脏衣裳的窘态,闻折柳哪怕知道自己估计吐不出来什么,也不敢再在原地逗留,他腿还软着,手臂费力撑了下床榻,才爬起来往痰盂那儿去。
白着脸干呕片刻,闻折柳手扶上墙,慢慢蹲了下去,不盈一握的腰身颤抖得紧。
何霁月蹙眉。
他这身子还是太弱了,接吻时间长一些都吃不消。
“抱歉,奴扫郡主兴了。”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呼吸,闻折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哑着嗓子道歉,可能是咳得急了,他眼尾泪光点点,恰如此时窗外空中闪烁的繁星。
何霁月垂眸不语。
他扫了她的兴,她当罚。
可他身娇体弱,又不好罚。
昨日他已犯一回错,她当时心疼他身上发热,没罚,今日若再不罚,如此纵容下去,他定会恃宠而骄。
闻折柳久久得不到答复,心中发慌。
他跪在何霁月脚边,用柔唇吻她手上薄茧:“求郡主,再给奴一次机会。”
何霁月平日最爱这种卑微的求饶,这会儿见闻折柳冷到嘴唇发紫,仍要费心力取悦她,心里莫名揪着疼。
欺负一个男人,算不得什么本事。
况且纪律严明是军营铁律,并非闻折柳一后院男子该遵从的规则。
就让他恃宠而骄一回又如何?
“把衣服穿好,大冬天的,不嫌冻么?”何霁月伸手将他身上套着的衣袍扣子系好,察觉衣裳过于宽大,哪怕系好扣子也难免漏风,又给闻折柳卷了两下衣袖。
他天一冷就容易生病,自己也不注意些。
“多谢郡主。”闻折柳看着她将自己刻意露出的肌肤细心遮好,心里暖了一瞬,又觉得酸。
他这乍泄的春光,已经吸引不到她了?
可他也没有别的长处……
见闻折柳手掌压在胃上,细眉微微蹙着,好似在忍痛,何霁月翻身下榻,三两下套上靴子。
“身子还难受?吴恙今夜在府上住着,我让她过来瞧瞧。”
何霁月抬步往外,受刺骨冷风一吹,脑中那些雾般的旖旎散开,又被屋檐落下的雪一冻脖颈,方觉不对。
闻折柳不是那昔日高高在上,咳一声便劳动太医的贵公子。
他是奴,卑贱,不值得她同情。
何霁月脚步一顿,无声叹了口气。
可见到闻折柳身子不适,她还是会像以往那般心疼。
也罢,都出来了,不好空手回去。
吴恙正在客房呼呼打盹,被何霁月一记脑瓜崩唤醒,忙不得提起药箱,跟在何霁月身后,马不停蹄地往偏殿赶。
她把过脉后,一五一十跟何霁月汇报。
“闻公子高热已退,并无大碍,只是……不可纵欲过度。”
“不必称他公子。”何霁月手指一点桌上鸡汤,“他吃不下东西,又是为何?”
“这鸡汤虽滋补,但油了些,他大病一场脾胃还虚弱,受不住。”
吴恙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郡主,下官斗胆进言,您身强体壮,在这冷天也用不着火盆,但闻公……闻折柳不一样,他体弱畏寒,还是需要的,至少得有个手炉。”
何霁月这才想明白闻折柳的手为何摸起来总是凉的,敢情是他怕冷。
冷了两日,他为何不说?
“陈瑾,”何霁月心中清楚闻折柳多半是还没清楚她对自己的态度,不敢像从前那般撒娇,转身唤外头树上打盹的陈瑾,“拿火盆来。”
陈瑾没惊动府内已然歇下的老管家,自己去账房拿了账本,冲她摇头:“郡主,府上没炭火了。”
何霁月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堂堂郡主府,居然连炭火都没有?
“那就去买。”她淡声下令。
陈瑾合上账本,撅嘴嘟囔:“唉,郡主啊,您可饶了下官吧,这大半夜的,哪个铺子开门呐?”
何霁月缓过那阵取不出炭火的尴尬,略一思索,觉察不妥。
炭火在冬季是必需品,纵是何霁月身体好不必用,府内下人每月也会领炭,因而相隔一段时日,总得补上一些,这紧要物件,平日也该有预留。
怎会这般巧,这会儿一点也无?
“负责采买炭火的是什么人?这买回来的炭火,又都是谁在用?”
陈瑾自幼养在何霁月母亲何玉瑶身侧,算得上是何玉瑶半个养女,虽表面是何霁月副官,实则与她情同姐妹,何霁月不过短短几句话,她已明白该查什么。
“采买的是从前跟着长公主殿下的人,没有问题,每月买回来的炭火也有盈余,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大半月前,小青来后,道体弱畏寒,每日都要双份炭火,这才少了。”
“他体弱?”吴恙皱着眉头反驳,“他脉象平稳,康健得很,顶多有些心神不宁,慢慢吃药调理便是,不至于怕冷。”
“邀宠的手段罢了,”何霁月摆手,“小青那儿还有多的是吧?那就去他那儿取来。”
“是。”陈瑾听何霁月吩咐行事,正要去收起账本,去小青那儿取炭,闻折柳忽地出声。
“郡主。”
他拽了下何霁月袖子:“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没料到闻折柳这最需要炭火的人作出让步,何霁月手心朝下,捏住闻折柳白皙指尖。
果真如吴恙所言,冷得跟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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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冻生病怎么办?”
闻折柳抿了下唇,细瘦手指往她掌心钻,如同猫儿收起锋利指甲,用柔软肉垫对主人示好:“郡主若不嫌弃,可否……亲自当奴的手炉?”
让她来暖他冻爪子?
“你倒是胆大。”景明帝都不敢使唤她干这事。
闻折柳瞧她音色虽冷,但嘴角微微上扬,拿定主意要胆大这么一回,他回握何霁月的手,歪了歪头。
“郡主不拒绝,可是默认了?”
动作幅度一大,勉强隐藏在宽大衣裳下的雪肤又漏了出来。
“咳咳咳!”吴恙大声咳嗽,把两个已经完全忽视她,沉浸在暧昧气氛中的人唤回现实,“打扰了打扰了,郡主臣先告退了,你俩慢慢聊。”
她飞速闪出屋内,还没忘给他们贴心关上门。
屋内只剩自己和何霁月,方才还落落大方的闻折柳莫名觉得脸皮臊得慌。
他方才在做什么?邀宠么?
他什么时候也变成小青那样了?
“要我给你暖?也行。”吴恙一打岔,何霁月也有些不自在,很忙一样摩拳擦掌,“怎么暖?”
闻折柳张开双臂:“抱抱。”
何霁月沉默搂上,顺手将落下去的衣领抬回来。
这衣裳真是太大了,不适合他。
他四肢虽然冷着,胸口却是暖的,好似风中摇摇欲坠,将将吹灯拔蜡的烛台。
所幸,她给他续上了。
两人共同裹着一床被子,相偎相依,闻折柳心跳加速,暗恨书到用时方恨少。
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份上,她又不想动,两人只能盖着棉被纯聊天,总该谈些风花雪月才对,枉费他平日饱读诗书,这会儿竟连个话头都找不出来。
“闻折柳,”何霁月忽地唤他,“你可曾怨过我?”
闻折柳一怔。
怎会没有?
他求她救他养母父亲,她无动于衷,他心中怎能不怨?
“不说话,是默认了?”
何霁月撩起他一束乌发,细细缠在自己指尖。
“……抱歉郡主,奴答不上来,请您责罚。”闻折柳阖眼,不愿亲眼看见何霁月面上那失落的神情。
其实说一句“当日没有,奴最心怡郡主”也不难,动动嘴皮子罢了。
可他实在做不到对她说出谎言。
何霁月数了十息,仍未听到个准确的答复。
“不逼你了,省得你又吐我一身。”
闻折柳正要张口辩驳,陈瑾的声音忽地在外头响起,生生打断屋内旖旎:“郡主,下官有事要报,可方便进来?”
“进。”何霁月懒得在闻折柳跟前装模作样,随口问她,“何事?”
陈瑾拘谨扫了闻折柳一眼。
何霁月摆手。
“你说,他不是外人。”
陈瑾一咬牙。
“关大理寺卿道,闻氏一案有诸多疑点,邀您前去,共同商定。”
听见“闻氏”二字,闻折柳猛地咳嗽。
何霁月正要问此案具体有何疑点,见闻折柳手扶心口,又没了追问心思,只替闻折柳抚背。
“好,我知道了,跟关泽说我明日一早过去。”
“明日恐怕不成,关泽请您即刻过去,”陈瑾瞟了闻折柳一眼,嗓音压低,但吐出的字到底还是没逃过闻折柳的耳朵。
“说是……逮着了个罪人。”
9. 好眠
罪人?闻折柳心里咯噔一跳。
这被逮着的人,莫非是他大哥闻柳青?
“什么罪人?”何霁月瞥了闻折柳一眼,没把近在眼前的罪奴算进去,“不是都已发落了么?”
陈瑾默契没提闻折柳目前戴罪的奴身,只道:“下官也不知。”
“大半夜的还办公务,她真是劳模。”
见何霁月翻身起来,将被子堆在他身上,一副要即刻外出的模样,闻折柳心脏嘭嘭直跳,咬着牙怯怯开口。
“郡……妻主。”
少见他主动唤她“妻主”,何霁月心中那根被称作柔情蜜意的琴弦莫名一触,侧头,披外袍的手一顿。
“怎么了?”她声音不自觉软下来。
闻折柳绞着手指,嗓音轻得像风。
“奴一人,睡不安稳,屋子,也冷。”
多么拙劣的邀宠,他的同僚小青昨夜才试过错。
就是没摸过男人手的陈瑾也看得出来,她以为何霁月会如拒绝小青那般答复闻折柳,正推开门要迎何霁月出去,却听何霁月吩咐。
“陈瑾,取我甲来。”
陈瑾不解,但照做。
何霁月接过有磨损但在烛光下仍熠熠生辉的甲胄,细细挂在床头。
“这宝甲随我上过战场,沾了不少血,有驱邪之效。”何霁月放置好甲胄,将闻折柳落到腿边的厚被掖上,“呼”一下吹灭烛台,“今夜不必等我,好眠。”
待陈瑾“吱呀”一声合上门,闻折柳才从何霁月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淡笑抽离出来。
糟糕,他光顾着欣赏她英姿飒爽的身姿,忘记将她留下来了!倘若被逮着的那人正是他大哥闻柳青,他岂不是亲手将大哥往火坑里推?
许是何霁月那句“好眠”起了效,闻折柳正要爬起来追出去,又头脑昏沉。
何霁月走前关了窗子,屋内虽然有些闷,但的确聚了温,闻折柳套着何霁月余温尚存的衣袍,身上发暖,不由犯懒。
他靠着床头想歇会儿,却一阖上眼便沉沉睡去。
今日无雪,前些日子道上积的雪已被扫净,何霁月挥鞭策马,片刻便到大理寺。
她抬手止住门口小侍的通报,叩了两下门板便推开大理寺书房:“关泽,你这么急要我过来,到底是抓了什么人?”
关泽是个慢性子,处理起事情向来不紧不慢,会这么急着叫她,定有要紧的事。
觉察何霁月入屋,正抱着双臂合眼歇息的官服女子猛地睁开眼,她戴起搁在桌上的琉璃镜:“近日京中传言郡主又纳了美郎君,臣还道郡主真不问政务了。”
素知关泽人慢话却利,何霁月没在意她的夹枪带棒。
“到处都有人盯着呢,你知道我那副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关卿,我肯冒着露馅的风险前来就不错了,叫我来到底什么事?”
“郡主莫急,您先看看这书信。”
何霁月翻了两下,发现居然是闻相与西越皇族通信的亲笔书信。
“当时闻氏一族下狱,你不是将相府里外翻了个遍么?相关罪证都收到大理寺了,就是没找到他们互通的书信证据,这书信又是从哪儿搜来的?”
“说来也怪,这书信是闻折柳送来的,说是要戴罪立功。”
“闻折柳?”何霁月蹙眉。
“是他。”关泽顿了一下,“闻折柳现居郡主府,这资料是他托郡主府的下人送来的,下官还道郡主您知晓,原来您不知道?这么说来,就更奇怪了。”
关泽说着,手指往书信被墨晕开的那块地儿一点。
“这儿原先墨晕开了看不清,下官让人做了复原,您瞧,这句是西越语的‘儿尚安乎’,照理说,闻相与西越皇室只是合作关系,西越问她儿子的状况,是何意?”
“的确奇怪。”
何霁月略一思索:“许是西越那头用闻柳青和闻折柳要挟闻相。”
关泽不甚认可。
“可闻柳青与您师从同门,他若有异样,您如此警敏,不该一无所知,闻折柳……他出门前后身边满是侍从,能靠近他的只有郡主您,更没有被逮着的理由。”
何霁月大马金刀往木椅一坐。
“不是还抓了个人么?人呢?”
关泽颔首,吩咐候在门口的侍从:“去牢里把那犯人带上来。”
何霁月喝半盏茶的功夫,那罪人便被带了上来,他小眼睛尖下巴,居然是个熟悉面孔。
此人正是闻折柳随身小侍,小顺。
“大人小的什么都知道,只要您肯放了小的,小的什么都说!”
小顺认得何霁月这张脸,他在外头还一口一个“大人”叫,见了她顿时改口:“郡主饶命,郡主救我啊!”
何霁月慢条斯理踢开小顺疯狗一样抓上她靴子的手。
“闻氏通敌一案,你知道多少?”
小顺胳膊被狱卒押着,眼里还闪着不老实的精光:“保准比郡主您知道得多!”
这拜高踩低,还偏偏踩到她头上的话,何霁月听着不舒服,但为撬开小顺的嘴,她抿了下唇,也没说什么,只道:“说说看。”
“那闻折柳,不是闻相的儿子!”
何霁月捏茶杯的指尖一紧:“此话怎讲?”
小顺没留意到她骤然冷下来的神情,只顾着讲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的八卦,厚唇喷出好些白唾沫。
“小的二十年前就养在相府,那会儿府上可没有闻折柳,也没有闻折柳他爹,只有闻柳青、闻相与陈主君,陈主君体弱,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
“扶灵出京送葬时,遇到个和陈主君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嘿,您说巧不巧?真就一模一样!”
何霁月没耐心听他扯下去。
“所以这和闻折柳有什么关系?”
“这正是小的要说的!那男人怀里抱着个奶娃娃,面前铺着条布,明晃晃写着四个字,‘卖身养子’!”
讲完最激动人心的片段,小顺觑了下何霁月冷如霜的脸色,咽了口唾沫:“这娃娃便是日后的闻折柳,他爹当时与闻相只有一面之缘,他当然不是闻相的亲生儿子了!”
何霁月缓声开口。
“倘若你所言不假,闻折柳与他生父是后来者,为何闻相对外传,她只有一任主夫?”
“这……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小顺支支吾吾,“但小的已经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您可以放了……呃!”
何霁月手中寒光一现,匕首眨眼飞到小顺喉间,鲜血喷了一地。
“郡主,您为何要杀他?”关泽正指挥人记录小顺当堂口供,忽地听见那边没声儿了,抬头一看,才发现小顺身子抽了两下,断气了。
何霁月抬手让陈瑾收拾残局,冷声道。
“没什么,他知道得太多了。”
“多”?关泽还嫌小顺说的信息量太少。
“您平时不是不动男人?怎地今日下如此死手?要臣说,您实在反常,是在……灭他的口,替闻折柳遮掩身世么?”
何霁月不语。
关泽转了转眼珠:“一个戴罪的男人而已,您该不会是真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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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何霁月猛地起身:“这件事到此为止。”
“郡主,这哪儿能到此为止,才刚刚开始!”关泽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掰着指头跟何霁月掰扯。
“闻折柳并非前闻相闻瑜所出,那他的生母是谁?与西越可有关联?且正是闻折柳生父陈奕出现,通敌信件才跟着开始,陈奕与闻瑜通敌一事,定有关联!”
关泽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郡主您最熟悉西越人,闻折柳生父遗体还停在尸房,仵作未做剖解,相关证据存留妥当,他是不是西越人,您一验便知!”
何霁月的确对西越人很了解,尤其是西越皇族。
西越人血统特殊,头顶会有莲花状的印记,偏生西越族人头发茂密,平日里印记被头发遮着,寻常人发不现。
而西越皇族更为隐蔽,莲花需泼上血方可显现。
行伍中常混入奸细,她不是没指挥陈瑾剃发验过兵,甚至会对早将头皮剜下的死士严刑拷打。
只是这回,她丝毫不想知道答案。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难不成闻折柳他生父属于西越人,你还要鞭尸?”
何霁月寒声:“关泽,查到这里,已经可以了,闻瑜通敌是事实,她断了头,闻折柳生父陈奕有嫌疑,也断了气,斯人已逝,这件事到此为止。”
关泽断起案来便发了狠忘了情,连生着气的何霁月都敢顶撞。
“闻瑜与陈奕虽死,可那闻折柳还活着,倘若闻折柳有西越血脉,便是不得不防!您若不愿,那您说说如何验,臣来!”
何霁月推开门,迎上刺骨寒风。
她何尝不恨卖国贼,但闻氏一族死光了,唯一一个活苗就锁在她府上。
纵是闻折柳生父与西越有关,纵是闻折柳与西越有关,在她何霁月的眼皮子底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就剩闻折柳一人了,真查出什么,也只能罚在他身上。
可他自幼养在中原,说的是中原话,吃的是中原食,交的是中原友,没准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就因为他生父与西越有关,就要至他于死地,他何其无辜?
“闻瑜通敌,其主君亦有嫌疑,已满门抄斩,我怜其幼子无辜,救至府中,至此,事终。”
不等关泽辩驳,何霁月已然扬长而去。
她向来爱刨根问底,幼时碰到一句言简意赅的诗,她都追着闻折柳问作者为何不多写几个字,闻折柳答不上来,撅着嘴让她找已故的诗人问去。
她便跑到藏书阁翻找诗人的相关书籍,将她的其它作品也读了个遍。
可唯独此事,她不想再查下去。
她相处了十几年的竹马,是她最恨的西越人?而他装得这样天衣无缝,连与西越交战多年的她都看不出来?
不可能,话本子都不敢写。
心烦意乱,何霁月没直接策马回府,而是跑到京郊皇陵,在外守了先长公主一夜。
母亲,她到底该不该彻查闻折柳?
清冷月光水般倾泻,何霁月想吟诗作对,却只能想起府上那冷如月的病美人。
难道她真如关泽所说,栽在男人上了?
陈瑾远远看着何霁月黯然神伤,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若非她传关泽的令,郡主此刻定在与闻折柳缠绵,而非跑到长公主这儿吹冷风,是她硬拉着郡主出府,方惹得郡主伤心。
陈瑾正思索该如何道歉,何霁月才会轻点罚她,忽地见府中信鸽飞来。
拆下信件一瞧,她大骇。
“郡主,府中出事了!”
10. 锁奴
一听“出事”二字,何霁月猛地侧头。
“闻折柳出事了?他不是病刚好在修养?又怎么了?我都把他锁在偏殿,让赤甲精锐轮流守着了,还能出什么事?”
陈瑾反复看了好几遍信,愣是没找到一个与闻折柳相关的字,窘迫道:“郡主,是府内出了事,不是闻折柳出了事,信中没提到闻折柳。”
没提到闻折柳?可偌大个郡主府,一大半都是她母亲何玉瑶亲手调出的兵,身手是一等一的好。
放眼全府,只有闻折柳一个易碎花瓶,不是他出事,那能是谁?
“那是谁出了事?”
“是小青,他中了西越奇毒,吐血后昏迷不醒。”
“小青?”何霁月一改关切神情,长眉蹙起,“他搞什么花样?是真病还是装病?吴恙怎么说?”
“信件简略,只道小青病发突然,一下子昏过去口吐呓语,吴院使才赶到,尚未进行诊断。”
难得府中传快报来,何霁月正念着闻折柳如何,听了一耳朵的小青,烦躁至极。
“吴恙赶过去不就得了?小青生病中毒,找大夫去,有吴恙在,能出什么事?我何霁月又不通医术,回不回去有何关系?
“且不论他中毒是真的,亦或为了争宠,都与我无干,往后此类消息,不必再浪费府中信鸽相传。”
“……是。”
陈瑾才销毁这封加密信,又一只信鸽飞来,一目十行从信中捕捉到闻折柳相关字眼,她忙不迭汇报。
“郡主,城中今早无雪,但起了风,闻折柳说屋里闷,愣是划船去湖中亭子赏雪,这会儿受了风寒身子不适,坐不来船,困在亭……郡主慢些,等等我!”
方才说小青昏迷不醒,您还面色如常,说闻折柳自个儿跑湖心亭吹风,您怎地就策马狂奔了呢!
陈瑾不过上马的功夫,何霁月已然驾着行云奔出十里地。
行云乃汗血宝马,一日可行千里,何霁月熬了一宿体力稍有不支,途中却仍不停歇,只一口气回到郡主府。
“闻折柳!”
她在郡主府正门下了马,一路冲到大湖边,冲湖心亭子高声喊。
陈瑾气喘吁吁追上来:“郡主,闻折柳没习过武,耳力不佳,隔这般远唤他,他应当听不见,这儿还有只空船,待下官找着桨,您乘船过去唤他?”
湖面结了层薄冰,但今早为让闻折柳过亭子去,侍者用船桨砸开了条水道。
何霁月心急,夺过陈瑾手中桨,自个儿跳上船,划起桨便走,把大声嚷“郡主等等下官”的陈瑾无情抛在身后。
她紧盯湖心亭,迫切追寻闻折柳身影。
狂风袭来,卷起不远处的雪,何霁月抬臂挥开扑面而来的白粒。
闻折柳不清楚他那小身板有多娇弱?
大冬天的,学什么佳人才女跑到湖心亭搞风花雪月?
船愈近,景愈清明,何霁月终于见着了心心念念的闻折柳,他裹着她挂在架子上的厚狐裘,正缩在亭子角落拿手帕掩唇。
脸白得跟湖面的冰一样,好似随时会撅过去。
许是有狐裘相伴,他还有力气发抖。
何霁月顾着看闻折柳,一时不察,桨“咚”一下撞在冰上。
就这还敢乱跑?
若她不来接他,他得在亭子待到何时?
“闻归云。”
耳畔风声忽地混入何霁月的声音,闻折柳吓了一大跳,咳得更加剧烈。
“咳咳咳!奴,咳咳,在。”
何霁月见他嘴上应着话,眼神却闪躲,葱白指头绞着丝绸帕子,轻轻掩在唇边,像是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一样,到底还是将心中备好的说辞压了下去。
“过来。”见闻折柳好歹还能回话,不至于冻成亭中雕塑,她冲他伸出手。
“不,不要。”
昨夜陈瑾那句“与闻氏一案有关”的阴影未褪,闻折柳现今一见何霁月,便如耗子见猫,心中生怖,下意识道出拒绝。
关泽身为大理寺卿,以洞察秋毫出名。
何霁月去大理寺待了一夜,回来脸色又黑得跟锅盖一样,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了?
但她只身前来,没带人,也没带大刀,看着不像是来兴师问罪……那她来做什么?
“为何说‘不’?”
何霁月这会儿看着闻折柳,内心同样五味杂陈。
闻折柳母父通敌,的确可恨。
但他并非知情者,何其无辜?
她语气很轻,闻折柳心里仍惧,不愿随何霁月去,观察四周后,给自己就地找了个借口:“湖面风浪大,奴坐不得船。”
“这儿风浪冬季都这般大,你要在亭里坐一辈子?”
“倒也不是,”闻折柳慢吞吞与她掰扯,“待风浪小……啊!”
见闻折柳面无血色,再待下去恐怕要冻失温,何霁月不惯着他闹别扭,直接跳下船,伸手将他抱上去。
“病刚好就出来吹风,能耐了?”
“屋里太闷,外头侍卫道湖心亭风景美,奴便擅作主张……”
闻折柳试图挣脱,可他的气力与何霁月差距悬殊,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唔!”
闻折柳好不容易被何霁月带到船上,原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却觉呼吸一窒——她饿虎扑食般亲了上来。
温热气息尽数喷洒在他鼻尖,比烈火还霸道,闻折柳近乎喘不上气。
他悔不当初。
早知道就不出来了,不仅大哥没联系上,还挨了罚。
何霁月动作没有收敛,一手揽着闻折柳细腰,一手托着他丰臀,肆意夺取他唇齿间的清甜。
小船跟着摇晃,闻折柳晕得想吐。
他生怕弄脏何霁月,以及自己身上何霁月的衣裳,奋力将何霁月推开。
“做什么?”何霁月尚未尽兴。
“呕!”闻折柳缩在船尾,死死捂住嘴,喉结上下滚动,好歹是没吐出来。
何霁月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亲得凶了,靠过去想安抚闻折柳,却发现她一动,船便跟着动,闻折柳的脸色也随之发白。
“晕船?”
“嗯。”闻折柳整个人都在抖,喉结上下滚动。
得亏他今晨出来时,只吃了一小碗白粥,又在院里走了一阵消食,自己给自己揉了会儿腹,不然现在得全交代在这儿。
“忍忍,回岸上就好了。”
见他面如金纸,何霁月到底心疼,没继续闹他,只沉默划起桨。
她本就脸廓分明五官锋利,让人初见觉着畏惧,相熟之后只道安心,闷头做起事来,更是让人倾心。
闻折柳忍了一阵,反胃感渐消,好奇心爬了上来。
倘若何霁月不是来问责的,那她昨夜,应当没有发现他的身世,可她与关泽谈的还能是什么?抓的那个罪人又是谁?
“郡主,奴斗胆相问,您昨夜去哪儿了?”
闻折柳小心翼翼打量何霁月。
他听屋外侍卫道何霁月一夜未归,以为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方大着胆子来到人迹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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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的湖心亭,试图朝府外传信。
谁知信刚写好,他还未来得及吹哨唤附近西越专用的传信鸽来,何霁月便至,但她风尘仆仆,着装没有改变,昨夜应当没去醉风楼醉生梦死。
正奋力撑船的何霁月扫了他一眼:“你在追问我的行踪?”
闻折柳一怔:“奴不敢。”
“既然不敢,又为何要问?”
闻折柳抿唇:“奴就是想关心您,您眼底乌青,像是一夜未眠。”
何霁月直觉他这话虽不假,但也不全真,一下探不到闻折柳问这话的底,她不由烦躁。
“没你什么事。”
闻折柳不信。
陈瑾说关泽唤她过去,事关他闻氏通敌一案,那怎会与他无关?
何霁月见闻折柳三番五次欲言又止,明显是有话要说,在大理寺落下的疑惑开始生根发芽。
他如此忸怩,莫非是真知道些什么?
她侧过身:“闻折柳,关于你娘爹通敌一事,你是何时知晓的?”
此话无异于晴天霹雳。
紧张情绪如春笋冒芽,闻折柳胃府登时抽着疼起来。
他该如何答?
道幼时夜里吐了血,担心母父发现悄悄往头上抹,一不留神看见镜中的自己头顶有莲花印记,吓到直奔相府主殿,撞破养母与生父行房,他们道出他不可见人的身世,还抱着吓坏了的他哄了一夜?
何霁月身处行伍多年,审过不少人。
像闻折柳这般怎么问都不开口的人有,还不少。
但这样不做声的行为,往往透出一个讯息,心虚。
“你果真不是在官兵上门逮捕你母父时,才知道他们通敌的,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月前,六月前,亦或一年前?”
被何霁月审犯人般翻来覆去的问法弄得心慌意乱,闻折柳手掐着胃,默默弯下腰。
好痛。
胃里翻绞,心脏也跟着难受。
“还不说话?难道时间是要再往前推么?”
闻折柳呼吸愈发急促。
她到底查出了什么?
闻折柳扒着船沿,“哇”一下吐出早上喝的那两口粥,水花飞溅,他也不知道躲,只掐着胃继续哕,看他这架势,像是要生生将心肺都呕出来。
何霁月冷冷瞧闻折柳,首次没凑过去帮他拍背嘘寒问暖,只划桨。
他不答,定是心中有鬼。
可若他一早知晓母父通敌,那他在其中,又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分明知晓,她最恨叛国贼!
胃里阵阵痉挛,闻折柳整个人都蜷了起来。
疼,哪儿都抽着疼。
冷汗顺着脸颊与脊背往下,起先是热的,受冷风一吹,又变凉,挂在身上,惹得黏腻难耐。
偏生船只颠簸不断,闻折柳折腰,冲结了薄冰的湖面又倒出两口胃液。
何霁月蹙眉。
他这般难受,是装的,还是真的?
若是装的,未免太像,若是真的,未免太巧。
她问这么多,不过是想听到他亲口道一声“郡主您猜错了,奴从不知母父通敌一事”,但他三番五次遮掩,是为何?
闻折柳难受得直不起腰,何霁月陷入沉思,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到了对岸。
等在岸边接应的陈瑾不解。
闻折柳被困湖心亭,郡主追了过去,如此干柴烈火,两人回来之时,不应该你侬我侬么?怎地冷冷清清?
“把他关起来。”
11. 置气
何霁月落地后,撂下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是。”陈瑾冷汗直冒。
这俩吵架了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闻折柳向来爱自由,郡主一句“关起来”,无异于天大的酷刑。
闻折柳攥紧藏在袖中的信,忍着胃中绞痛,慢慢挪下船。
“为何?”
“这是对你乱跑的惩戒。”何霁月双手抱胸,俯视弓起背的他。
“奴没有乱跑,只是在郡主府散心,”闻折柳据理力争,“您只是让奴每晚在偏殿候着,没说不让奴白日外出行走。”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用帕子掩了下,随后露出的鼻头发红。
像只受了凉的乖顺宠物。
宠物是真的,乖顺是假的。
“请郡主明查。”
他嘴上说着让她明查,腮帮子却气得发鼓,分明是只认“奴没有错”一个答案。
气性真大,又在恃宠而骄。
或许关泽说得对,她真该将闻折柳送去大理寺,把他的底儿查个干净。
何霁月二话不说扛起他,半托半抱将裹得毛绒的人儿拎回偏殿,一把扔到摞得老高的厚被上。
“呜!”
她的动作堪称粗暴,纵是闻折柳早有预料,也还是被摔疼了。
“陈瑾,把门锁上。”
将目光从闻折柳蓦地发红的眼眶收回来,何霁月转身,迈步离开偏殿,唤陈瑾指挥外头赤甲军锁上正门与侧门,同时往院墙加上一圈刺儿。
“看好闻折柳,没我的允许,他哪儿也不许去。”
“是!”
当时何霁月凯旋,察觉景明帝忌惮,遂以国泰民安、军队应裁员减少支出为由,将赤甲军精锐分成小队,一次十五人的形式,将她们转移至郡主府做侍从,或入醉风楼助老鸨调教美男。
虽不必再去战场出生入死,她们仍保持着严明的纪律。
只是留在郡主府做侍从的赤甲军,晓得何霁月并非不念旧情之人,她们才目睹何霁月亲自将闻折柳抱入屋,没料到她转头就下如此无情的令,你看我,我看你。
用婴儿手臂粗的金锁,将手无缚鸡之力的闻侍君关起来,未免小题大做,郡主这是,很生闻侍君的气啊!
可得郡主恩宠的,闻侍君也是独一份儿,郡主心,深似海。
“郡主,金锁落好了。”
陈瑾不敢揣测何霁月到底为何冷着脸大发雷霆,但知道她对事不对人,应当不会对她也发脾气。
见何霁月往马厩去,将行云牵出来,她小心翼翼问了声:“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大理寺。”
“可宫中还堆着好些公务,正待着您去处理呢。”
“那就让她们说我流连花丛,不务正业,”何霁月无所谓耸耸肩,“总归我顶着这个名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待何霁月一溜烟策马远去,陈瑾方觉奇怪。
郡主昨夜不才从大理寺与关大理寺卿闹不愉快?这会儿回大理寺去做什么?与关泽接着吵昨夜未尽的架?
疑云掠过,何霁月已然策马狂奔出了两里地,陈瑾一个头两个大。
“您等等我!”
行云脚程快,不出片刻便带何霁月到了大理寺。
关泽正翻着卷宗,抬眼一看来者是何霁月,心中怒火复燃。
“哟,稀客啊,郡主,您有何贵干?”
照理说与刚吵过架的人接触,一般人心里都难免膈应,关泽明显是最好的例子,但何霁月不同。
她目前只想弄清楚闻折柳生父陈奕的身份,对阴阳怪气的关泽没什么抵触。
“闻折柳生父躯体可还在?”
“还在尸房,”听何霁月又提起闻氏一案相关信息,关泽百思不得其解,“您不是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么?怎地又提起来了?”
何霁月原本也不想违背自己亲口说下的话,但闻折柳不是有误会不澄清的性子,他避而不答,实在奇怪,其中定有蹊跷。
“借你纸笔一用。”
何霁月拎起关泽搁在笔架上的狼毫,随手蘸了墨,手往宣纸。
只寥寥几笔,一朵莲花跃然纸上。
“您这是……?”关泽不解。
何霁月将墨未干的纸提起,往关泽手里塞:“剃掉陈奕颅顶头发,留意看有无与这相同的莲花纹。”
“好!”终于可以接着查之前未竟的案子,关泽顾不上追问何霁月为何忽地肯透露讯息,只照做。
她一路往尸房去,何霁月停在门槛外,没跟过去。
这结果,她想看,却又有些不敢看。
远远看着关泽将陈奕头发左剪一块,右剃一刀,眉头皱得愈发紧,她不禁出声询问。
“如何?”
关泽提起墙角挂着的烛台,往陈奕光秃秃的脑壳照:“他头发下官剃光了,但底下什么也没有。”
何霁月倒不算意外。
没准陈奕是西越皇族,莲花纹光肉眼看不出,要见了血才能显出来。
“拿血泼上去试试。”
附近牢房正巧在严刑拷打,关泽拿木桶去接,很快等了小半桶,她将血洒上陈奕脑壳,静静等了会儿,仍摇头:“还是没有,太干净了。”
见关泽遍寻不至,何霁月抬步入内,亲自确认。
如关泽所言,陈奕头上干净得很,非但没有莲花纹,还没有剜过头皮的痕迹。
关泽手指摩挲下颌。
“怪了,闻折柳生父竟非西越人,那闻瑜为何是在他入府后,才开始与西越那边接触的?”
何霁月没想这么多,只是松了口气。
她起先当陈奕是西越人,闻折柳早知自己与西越关系匪浅,被她一问心虚不敢应答,现在回过头一想,他可能在船上晕得难受,又被她吓着了,才久不做声。
他……应是无辜的。
许是她错怪闻折柳了。
但闻折柳又不是哑巴,被她误解,为何不吭声?他平日里一点气都受不得的人,就非要吃这个哑巴亏?
不同何霁月在心中下了定论,关泽不认为查出此事意味着结案。
她神情凝重:“线索又断了。”
“嗯,那得辛苦你再从别的地方查下去。”何霁月满脑子都是闻折柳红着眼,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转身便走,“有消息传给陈瑾。”
何霁月本欲回府,路上却被陈三喜拦下,被他一口一个“陛下有命”唠叨烦了,到底还是去了御书房。
待她处理完公务回到府上,又是深夜。
“郡主,闻折柳缩在榻上大半天了,连杯水都不肯喝,怎么叫也不应,咳了一痰盂的血。”
陈瑾欲言又止:“您若得了空,还是去偏殿瞧瞧他罢。”
何霁月一掀衣摆入了屋。
“做什么?闹绝食?”
闻折柳眉眼低垂,神情恹恹,被她捏着下颌,不得已昂起头,仍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将死之人,连药都喝不进去,又何必浪费食物?
何霁月只当他仍在闹别扭。
也是,被关了大半天见不着人,他又惯爱自由,滋味定不好受。
算起来,她不分青红皂白将闻折柳关屋子里,的确是她的过错。
可她何霁月长这么大,唯我独尊惯了,除开在母父面前犯了事被耳提面命,就没道过歉。
她知晓闻折柳心里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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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但拉不下脸。
“躲什么?”
闻折柳猛地一挣,没挣开,还惹得何霁月用了更大的力。
“怕我?”
闻折柳的确惶恐,但更多的是心死。
她既然已经查到,大可公事公办,把他送去大理寺定他的罪,为何要在这儿调戏他?是嫌他还不够丢人么?
情绪一激动,胃又跟着不舒服,闻折柳捂着嘴,把涌到喉头的腥甜咽下去。
“奴不敢。”
“你不敢惹我,但挺敢死的,”何霁月俯下身子,缓慢缩短与闻折柳的距离,桃花眼低垂,“三两天不吃东西,还一个劲儿吐,你是要修仙么?”
“那不正好了,省得碍郡主您的眼。”
闻折柳态度软绵,似没有支柱的稻草,却好巧不巧碰上何霁月心中将将燃起的愤怒火苗,成功给旺火添了把柴。
“闻归云,你摆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闻折柳也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原来这么半死不活,他只是咳了很久,嗓子不舒服,心口和胃腹也难受。
他不是有意同她作对。
“奴没打算污您的眼,只是您碰巧前来,才,咳咳,咳……”
他嗓音沙哑,语速很慢,还不时停下来咳两声,一般人听着会觉得不耐烦,何霁月心中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体弱,这样咳下去,真的会死。
人死了是什么样的呢?是冷的,是软之后变硬,最终又归到软。
因为战场上姐妹的牺牲,因为她母亲何玉瑶的遗体从关外运回来,把这几步经历了个遍,她摸着母亲的手越来越凉,却无能为力。
闻折柳受她庇佑,逃过斩头的刑罚,却还是难逃一死,要在她府上咽气么?
“郡主!”外头忽地响起吴恙的声音,“那小青一直唤您嘞,您要不过去瞅瞅?”
闻折柳不知何霁月在想什么,只敏锐捕捉到外面传来“小青”二字后,她眼睛亮了下。
“咳咳咳……”
胸口憋闷,闻折柳原先脊背靠着床头,强撑着坐起来与何霁月叙话,这会儿咳得厉害,又只当何霁月身在曹营心在汉,心凉了半截,任由自己就这般失态滑入软枕。
咳死他得了。
总归他怎么样,她也不在意。
何霁月大跨步走到门板,一下推开门板:“你先进来给闻折柳看看,他咳了很多血,也一直吃不下饭。”
吴恙诊过脉后,一一禀报。
“闻折柳肺不好,受风,受惊,都会引起咳喘,发起病来茶饭不思,也算正常,主要是他现在状态不好,臣就算开了方子,他也喝不下药,还是得先卧床休息。”
说着卧床休息,可闻折柳休息了大半日,也没见起色,看上去反倒更憔悴了。
“奴无碍,您去小青那儿罢。”
许是发现自己与小青同时病倒,小青昏迷不醒,而他只是吐血,何霁月只留在他这儿守着实属不应,闻折柳主动作出退让。
他笑得凄凉:“是奴不好,让郡主担心了。”
何霁月不难看出闻折柳是在说气话。
手都攥成拳了,明显是不愿放她走。
可他怎地又在跟她闹脾气?这两天以来,都是第几回了?莫非是她每回都着了他的道,他屡试不爽,打算将这耍小性子的习性发扬光大么?
若是这般,那还真不能再惯着他。
“行,你没事的话,我去小青那儿了,毕竟他中了西越奇毒,病得很重。”
何霁月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定定看着闻折柳惨白脸颊,试图从他面如死水的神情中,找到一丝争风吃醋的波澜。
12. 呕血
只可惜何霁月鹰隼般锐利,曾在百里开外发现敌军踪迹的双眼,往闻折柳身上扫了几回,也没找到丝毫破绽。
很好,能耐了,装得这般天衣无缝。
“小青是真病了?”何霁月侧头问吴恙,“他不是你亲口承认的体格康健?”
吴恙家有悍夫,见识过男人为了争宠能做出多离谱的事儿出来,她没从小青身上找出破绽,也奇怪小青这玩的是哪出。
只是正所谓医者仁心,不管小青是设计让自己中毒,还是一不小心中毒,她都得放下个人恩怨去治,顾着思索给小青用什么药才好,吴恙没注意到何霁月与闻折柳之间凝重的气氛,只郑重颔首。
“禀郡主,小青这回虽病得蹊跷,但的确是真病,他中了西越奇毒,要不是臣及时赶到,给他用药,他怕是得丧命。”
捕捉到“西越”二字,何霁月神情愈发凝重。
西越的毒不常见,但一出便是剧毒,她在边关数年,也只见识了几样,小青身上的奇毒,又是怎么弄的?
“嗯,我去看看他。”
见何霁月转身,闻折柳欲坦然放手,心却跟针扎一样疼。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她。
“咳咳,果真郡主的心尖,站满了人,奴挤不上。”
妒火熊熊燃烧,闻折柳清冷惯了,不常有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一时间好似茫茫雪原点了火星子,燃半刻后,彻底灭去。
何霁月渐行渐远,但走不语。
门“吱呀”一声关上,闻折柳“哇”地吐出口血。
他几乎一天都在吐血,半大的痰盂已经不少,甚至有些已经凝结。
如同他对何霁月的心,已经僵了大半。
闻折柳默默擦拭溅出痰盂的血迹,觉得帕子黏腻,想要收拾一下,路过模糊铜镜,无意与镜中憔悴脸庞对上眼神。
真狼狈啊闻折柳。
他嘴角缓慢勾起抹惨淡的笑。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无欢本就不是他一人的。
恩宠不再,独守空房,他早该想到的。
但他的心,还是好痛。
何霁月已经成了他血脉里最重要的一环,只一会儿不见,便牵肠挂肚,遑论遭她刻意冷落。
手脚冰冷,闻折柳却浑然不觉,只呆呆望向铜镜中红了眼眶的人儿。
他,好恨她,更恨自己。
他明知她流连花丛爱沾花惹草,还跟她闹脾气,把她气跑了,心里又觉得委屈,不想追上去道歉,只一个人窝起来,偷偷抹眼泪。
可她日理万机,又有贤惠小青傍身,哪儿有心思软下身段来哄他呢?
“咳!”
数不清究竟吐了几回血,闻折柳扶着桌沿,缓慢跪倒。
她不在乎,他便是死又何如?
何霁月跨出偏殿门槛前,衣袍随步子翻飞,走得潇洒,离开闻折柳视线后,没忍住开始一步三回头。
他吐了那么多血,屋里又这般冷,身边没个人伺候,他会不会出事?
陈瑾见何霁月一步三回头,猜她忧心闻折柳,小心翼翼提议:“您若不放心闻侍君独处,下官可守在他身侧。”
“不必。”
何霁月这话说得决绝,没走两步,又后悔起来,只可惜覆水难收,已走出二里地,再让陈瑾回去,面上挂不住。
逞一时嘴快,落下的是无尽遗憾,对着榻上血色全无,脸颊蜡黄的小青,何霁月身在曹营心在汉,满脑子都是闻折柳那微微蹙着的细眉。
小青刚从鬼门关里走一遭,这会儿明显精力不济,但不同闻折柳被她扶起之后,顺势靠在床头,小青坚持要下榻行礼。
带病行过礼,他张口就是一通感谢话术。
“多谢郡主来看奴,郡主百忙之中不忘奴,奴感激不尽……”
何霁月将他这番话术左耳进右耳出,耳朵仍磨出了茧,抬手叫停:“你有心就行,场面话不必再说。”
她平日虽烦小青,但至少表面不显,这会儿没耐住性子直接打断,连她自己都愣了。
怎么回事?一碰闻折柳她就失控。
“郡主,您可是有甚么烦心事?”小青委屈得咬帕子,却不知这妥帖的话将何霁月弄得愈发心烦。
怎地他们一个两个都爱这么问?
方才闻折柳问她行踪,是担心她,这会儿小青问,是图什么?
何霁月懒得猜,只觉烦躁,恨不得一巴掌甩过去。
“这不是你该忧心的,”一宿未眠,何霁月脾气难免不好,说出的话比火药还呛人,“你好好待在府上,怎么就中了毒?还是西越的奇毒,从哪儿沾的?”
小青捂嘴咳了两声,眼尾发红。
“奴也不知,只是心有猜测……有一事,奴不知是当说还是不当说。”
何霁月在军营待惯了,不喜山路十八弯的委婉:“有话直说。”
“禀郡主,奴从未出过郡主府,是昨日过偏殿去给闻折柳弟弟送汤后,才觉身子不适,而闻氏一族通敌,正是与西越……因而,奴大胆猜测,这毒……”
何霁月虽出身行伍,但到底是皇家人,心思缜密,话说到这份儿上,她不难听出他弦外之音。
“你猜毒是闻折柳给你下的?”
“正是。”
何霁月蹙眉,下意识要道“不可能”,却被陈瑾轻声唤停:“郡主,新买的一批炭到了,可要给偏殿送过去?”
送,当然得送,闻折柳怕冷,已经冻了一宿,不能再冻。
“嗯,送过去。”
那双忧郁的圆眼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何霁月终究还是决定服个软,去偏殿哄一下闻折柳:“算了,我给他送。”
“郡主,郡主!”她刚起来,还没开始迈开步子,小青慌乱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您才坐了一会儿,这就要走么?”
他脸小下巴尖,生得小家碧玉,狐狸眼粘在何霁月脸上,拉出缠绵悱恻的丝。
只可惜这份缠绵打动不了何霁月。
她面无波澜:“对,有事。”
“有什么事?又是折柳弟弟的事?”小青气昏了头,口不择言,“他只不过是受了一夜的冷风,奴中的可是西越奇毒!奴知晓郡主心中有他,也明白自己比不过他,只是……”
何霁月当真住了脚步。
“你也知道他受了一夜的冷风?”
分明昨夜她没派人去小青屋内取炭,这“闻折柳体弱,需炭火”的消息是谁告诉小青的?
小青一噎:“奴……猜的。”
何霁月步步紧逼:“你既一早猜到他身子不好,需炭火,又为何在他入府后,还要取双份炭火?”
小青缩起肩膀,嘴一瘪哭起来:“他闻折柳是身体不好,畏寒,但奴也怕冷,炭火又没刻上他‘闻折柳’三个字,他能用,奴就不能用么?”
何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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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尝看不出小青此番“肺腑之言”是争宠手段之一,但小青争宠归争宠,抢闻折柳冬日的救命炭火是为何?
“非要烧双份炭才觉得暖,那你站到火盆里烤,可好?”
她本就是不怒自威的性子,发起火来,堪称山摇地动,而且她是不折不扣的实干派,不单动嘴皮子,还唤陈瑾。
“陈瑾,把火盆端来。”
炭火噼里啪啦,火星飞溅,小青靠得近,露在外头的肌肤灼热至极,他双肩颤抖,连连磕头:“郡主,小青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求郡主放过小青罢!”
何霁月脸隐在门影下,喜怒不辨。
“你错哪儿了?”
“奴错在与闻折柳争风吃醋,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何霁月转身欲走,又蹙起眉。
她把闻折柳惹生气了,就这样拎着炭回去,怕会被闻折柳那满是闷气的利爪挠一脸。
只可惜她文武双全,却猜不透小男人的心思,更别说心思细腻的闻折柳。
这小青,或可一用。
何霁月转身,坐回木椅。
“有件事问你。”
小青肩头又抖起来:“您但说无妨!”
何霁月两腿敞开,十指交叠,她肘部抵在膝窝,上半身稍前倾:“你们男人,一般喜欢什么?”
小青一愣,面露羞怯:“郡主是要给奴置办甚么物件?可是奴身份卑微,恐怕配不上,当才又犯了错,不想郡主如此宽宏大量,奴……”
“少说那些有的没的,直说你喜欢什么。”
“奴不求金银珠宝,只求郡主垂怜。”
他说来说去,都是“郡主看看我,陪陪我,疼疼我”的车轱辘话。
何霁月耐心告罄,抬手喊停。
“吴恙,你看着他,有事禀报。”
“……是。”吴恙无奈,再在郡主府待下去,她都要成府医了。
郡主权势滔天,连陛下都要让其三分,她又敢不从?只是苦了她府中苦苦的夫郎。
夜空飘起细雪,挂在墙上的灯笼泛着暖光,何霁月一路来到偏殿门扉,本欲伸手推门,又觉察不对。
里头怎地这般静?
闻折柳不耍性子了?亦或小性子耍到极致,干脆缩床尾不动了?
不祥征兆乍起,何霁月心脏狂跳。
“闻折柳?”
她边呼唤闻折柳,边踹开门。
映入眼帘的并非冷硬倔强的背影,而是倒在铜镜前的人儿。
呼吸一窒,何霁月拔腿冲去。
“喊吴恙过来!”
闻折柳的手很冷,比雪地里的剑柄还冻,何霁月掌心暖似火炉,却怎么也捂不热这两块冰。
地上满是鲜血,少许冻结了块。
纵是何霁月久经沙场,看着也心尖发颤。
她颤抖着手去探闻折柳鼻息。
所幸,还有气。
“无欢……?”
闻折柳半昏半醒,隐约落入个温暖怀抱,勉力睁眼一看,竟是何霁月。
他怕是在做梦罢?
梦醒,霁月便消失不见。
“我在!”何霁月正要说下去,唇却被闻折柳苍白指尖无力掩住。
他眼里满是泪,好好的一句话,断了三四遍才说全。
“何无欢,不要说话,我知你,是梦中人,但我真的,太想她了,莫唤醒我,陪陪我,就一会儿。”
13. 哄他
何霁月心裂了条口子,滴滴答答淌血。
他到底被她伤了多少回,又多想她,才只敢在梦里对她如此熟稔且大胆?
“抱抱,我疼。”
何霁月下意识搂上去。
闻折柳身子没什么力气,还在一个劲儿往她怀里蹭。
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没有安全感的流浪小猫,终于在寒冬降临前找到个避难所:“还是梦里的你好,不会凶我。”
……她很凶么?
何霁月站桩似的,一动不动,又见闻折柳扯了下垂在血泊中的衣摆。
“沾了血,好脏,无欢又要怪我了。”
何霁月欲言“不怪你”,想到他说“别说话,陪陪我”,到底还是没出声。
“我嘞个乖,郡主……”
吴恙隔大老远就嚷嚷起来,正要进屋当着何霁月的面宣泄把她当蹴鞠一样,哪儿需要踢哪儿的不满,却被陈瑾一下捂住嘴。
“静,他睡了。”何霁月打手势。
闻折柳这般心神不宁,居然能睡着?
吴恙疑惑上前,去把他的脉。
不出片刻,她疯狂打手势:“他这不是睡了,是晕了!”
“那把他叫醒。”何霁月伸手要敲闻折柳脑门。
“不可!”吴恙连连摇头,手晃出了残影,“他虽晕过去,但不至于就这样长睡不醒,只是身子太虚弱,需要休息,晕了也好。”
何霁月收回手:“可他这样晕着,如何用药?”
“……那可能得麻烦郡主您了。”
吴恙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小心翼翼掀开闻折柳衣袖,三两下扎满他整个胳膊。
细银针扎入雪肤,衬得闻折柳手臂愈瘦白,何霁月伸手碰了下他没被针扎的地方,心猛地一揪。
又冷又没几两肉。
她蹙眉:“这样扎下去,他疼么?”
“不疼不疼,下官手法很好的!”考虑到闻折柳睡觉要翻身,吴恙避开他脊背,往手和脸上扎,“体验过的都说好!”
何霁月轻捋闻折柳微微蹙起的眉心。
多亏他晕着,不然得疼哭。
“方才你说麻烦我,是为何?”
吴恙施过针,拎起药箱要走:“因为小青好歹中了毒,离不开人,下官看郡主在小青那儿待不住,遂斗胆麻烦郡主照看闻折柳。”
“嗯。”
何霁月满心满眼都是闻折柳,对吴恙连敷衍都不敷衍了,只从鼻腔哼出个单字。
他手腕上的伤怎么还没好?
青一块紫一块,她分明给他抹了军中最好的药膏,竟也不见效。
屋内烛光如豆,吴恙站在门边,正好看清何霁月眼底的乌青。
虽说她性子直爽,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但她到底是太医院的院使,与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很清楚在她这个位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吴恙没借此抖机灵去问何霁月朝堂事,只是轻轻嘱咐她注意休息。
“郡主日理万机,难免歇不好,只是文武百官都仰仗着您呐,您要保重身体才好。”
何霁月缓缓在床沿坐下,不多言。
“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去罢。”
闻折柳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失血过多,他身子还很虚弱,屋内点了火盆,又关了窗子,比烈阳当空的夏日还暖,他更是犯懒。
只是半梦半醒间,看到双放大的桃花眼,闻折柳心脏狂跳。
怪了,无欢怎地在他床上?
“醒了?”何霁月生怕闻折柳出事,一晚上醒醒睡睡,眼底乌青更甚,“先别动,你身上挂着针。”
手脚不能动,闻折柳眼睛一个劲眨。
他本就生了双含情眸,纤长睫羽扑闪,便如飞鸟展翅掠过平静湖面,掀起由点泛开的圈。
“眼眨得这般欢,是想说什么?”
“奴好奇您为何在此,”觉察脖颈能动,闻折柳歪了歪头,“奴可以问么?”
“……可以。”
何霁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由头,五指虚握成拳,抵在鼻尖咳了声:“你可以问,但我可以选择不答。”
闻折柳没料到她会耍这种赖。
她不答,那他问与没问,有何区别?
见闻折柳撅嘴,似有了些精神头要跟她闹脾气,何霁月伸出手,轻轻揉了揉他脑袋,抚上他瘦削的脸。
“这针扎了一晚上,该能拔了,我叫吴恙过来……抱歉。”
何霁月手心温暖干燥,带了些薄茧。
脸上痒,但暖,闻折柳不禁双手覆上她手背,沙哑发问。
“您为何要道歉?”
何霁月极少低头,难得示弱一回,竟还被人追问,脸上一下泛起红。
“……不由分说将你关起来,抱歉。”
“不怪郡主。”
闻折柳昨夜对铜镜落泪,听外头雪声簌簌,愣是想通了这事他也有错:“是奴僭越,不该问。”
温香软玉在怀,何霁月向来清晰的头脑蒙了层雾。
她轻轻推开闻折柳,慌忙套上黑靴,将屋内看了三圈找到茶壶何在,猛地灌下一整杯冷茶,“嘭”地掩上门。
“……我找吴恙去。”
少见一贯不紧不慢的何霁月这般兵荒马乱,闻折柳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无欢耳朵好红,是不好意思了么?
可她对着小青,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不知羞模样,怎地到了他跟前……
可她对他,不该有这种超乎主仆的意思,他不过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床都暖不成的废奴。
能被她收留,他已感激不尽。
又怎敢奢求她分出份爱给他?
抚上方才何霁月指尖所到之处,感受她残存的温度,闻折柳自昨日清晨以来的阴郁一扫而空。
莫非,她还念着旧情……在她心里,他与小青,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嘴角不自觉上翘,闻折柳用力掐着胳膊没扎针的地方,直直拧出个红印,却仍止不住笑。
他想把自己骂醒,说他这是自欺欺人,但又舍不得。
总归现今待在郡主府上,他唯一的慰藉便是无欢屈指可数的温暖,无欢待他很好,至少目前如此,他就是骗骗自己又如何?
哄自己开心罢了,又不伤天害理。
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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恙守了倒苦水的小青一夜,好不容易待到何霁月前来,原以为解脱了,正要回屋歇会儿,又被何霁月拎着衣领揪到偏殿。
“把他身上的针拔了。”
吴恙瞥了眼被单上细密繁多的褶皱,边拔针边语重心长。
“郡主啊,闻折柳身体不好,您过于剧烈,他恐怕承受不住,您再怎么身强力壮火气旺,也……得适度啊。”
什么“适度”?
“你想多了,我只是帮他看了一夜的针,他手上都是针,我怎么搞?”
“咳咳咳!”没料到面沉如水的何霁月说话如此直白,吴恙呛得直咳,“臣只是提醒,没有怪罪郡主之意。”
晓得吴恙思想封建,虽只娶了一位郎君,但府里十年要了五个娃娃,何霁月只当她满脑子都是郎君孩子热炕头,没计较她大着胆子的猜测,只问闻折柳的状况。
“他恢复得如何?”
吴恙正拎起闻折柳手腕,要就这样给他诊脉,接触到何霁月比刀尖还锋利的目光,默默从药箱摸出帕子。
“他暂时没啥大问题,就是连着几天没吃东西,身子虚,这也不好用药,得食补。”
闻折柳没胃口,听到吃的就犯恶心。
他不吭不声往被窝里钻,只留小半张脸在外头,死死闭上眼,试图用装晕来逃避不得不进食的事实。
“怎么补?我看他吃不下东西。”
给大病初愈的闻折柳用膳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总是拿糖哄也不见效,最后还是急眼了直接灌下去,两个人关系又闹僵。
“哄着嘛,巴掌不打笑脸人,”吴恙端起灶房送来的肉粥,舀起一勺,“来,张嘴。”
闻折柳“哗啦”一下卷起被单,给她留了个浑圆臀部。
“不吃,恶心。”
“都瘦脱相了咋能不吃?太平盛世的,又不是闹饥荒,争做什么饿死鬼?快吃,不吃……你家郡主就不要你了。”
吴恙与闻折柳到底是忘年交,闻折柳对何霁月超乎青梅竹马的情感不好说与母父,更不能道与何霁月,只好悄悄同前来看诊的吴恙倾诉。
那会儿他当吴恙嘴严,给她灌满了少男怀春的情愫,此刻听她说起,悔不当初。
无欢怎会是他家的?他不配。
何霁月见吴恙坐床边噼里啪啦倒一通大道理,闻折柳非但没有动容,还越缩越里,身体力行表示抗拒,她一把夺过吴恙手中碗。
“辛苦你了,出去罢,我来。”
吴恙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正要将活推给站在门外眼观鼻鼻观心的陈瑾,见何霁月主动揽活,大喜过望。
“那有劳郡主了,下官告退。”
屋内又剩何闻二人,青天白日屋内没点灯,只有炭火燃烧,噼里啪啦作响。
“闻归云,起来吃点东西。”
何霁月不擅哄人,即使语气软了下去,话语也简短异常,不似情人密语,倒像将军对士兵下指令。
见闻折柳不吭声,缩在被里抖得厉害,她咳了下,语气稍缓:“……好不好?”
闻折柳一颤,缓慢翻过身。
他眼眶发红,和只可怜巴巴的小白兔没两样:“奴非吃不可么?”
14. 采买
何霁月一怔。
她不爱强人所难,也清楚闻折柳不是故意拒食,是真的犯恶心,但以他这个状态,再不吃东西太危险。
眼睁睁看他饿死,她做不到。
“今日原该出府购置衣物,你不吃点东西,连偏殿门槛都迈不过去,这采买一事,怕是得耽搁。”
念起不知所踪的大哥闻柳青,闻折柳一咬牙,扶着床沿,缓慢坐起来。
他眼珠一转,细声细气与何霁月掰扯:“可奴就是病好又如何?郡主要将奴关禁闭,奴照样出不去。”
何霁月正等他这句话。
“吃完这碗粥,我就解了你的禁。”
晓得何霁月一言九鼎,既答应他吃完粥可放他出去,便不会毁约,闻折柳心一横眼一闭,大拇指与食指捏起勺柄,苦着脸咽下一口。
见闻折柳虽咀嚼慢,但好歹在进食,何霁月悬着的心逐渐放下。
总归成功哄上了。
肉味儿冲,哪怕混在粥里,受生姜压制,腥气仍存,闻折柳娇养惯了,嘴刁,对食材本就敏感。
嘴里一直反酸,吞下去的食物没顺着食管往下,反倒在喉间来回打转。
他没忍住咳了一声。
这不咳还好,一咳胃气上涌,喉头存着的粥险些翻上来。
委屈劲儿作祟,闻折柳猛地将瓷碗搁在桌上,发出“噔”一声脆响。
“不吃了。”
“……又闹脾气?”
见识过太多次闻折柳半途罢工,何霁月倒也不奇怪,她扫了眼才消下不到一半的粥,舀起小半勺。
“还有大半,乖,再吃点。”
腥气过冲,闻折柳紧捏鼻尖,白着脸打了个干哕。
“唔!”他瘦白手背青筋暴起。
好不容易换过这阵恶心,他有气无力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再进。
“再吃要吐了。”
见何霁月皱着眉将勺子搁回瓷碗,闻折柳后知后觉何霁月不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撒娇的对象,而是直接决定他生死的主子,奋力挤出两行清泪。
“妻主,奴不是有意违背妻主命令,是真吃不下了,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这回罢。”
他声泪俱下,如同随风摇摆的水莲,轻轻甩去花瓣上的露珠,低声诉苦。
泪水方溢出眼眶,何霁月已伸手抹去。
“好,不想吃便不吃。”
闻折柳正在朦胧泪眼里小心翼翼觑她脸色,没等到意料之中的逼迫,紧张搓帕子的指尖一顿。
无欢怎地这般温柔?他不是在做梦罢?
分明他已做好被打一巴掌的准备,她竟给了他颗甜枣。
泪水如脱缰野马,掉个不停。
他就这般望着何霁月,沉默落泪,不多时,何霁月整个掌心都被濡湿。
原先她只当闻折柳身体不适,又受了委屈才哭,想纵容他宣泄情绪,听他一下一下抽着鼻子,好似要背过气去,一惊。
“我不逼你,别哭了。”
世人常言一口吃不成胖子,他肠胃动力不足,总是没吃多少就说撑,便是硬灌下去,也存不住,兔子逼急都咬人,闻折柳……
她皮糙肉厚,他咬起来怕是会牙疼。
何霁月极少哄人,颠来倒去念了几遍“不哭”,彻底词穷。
谈不上不耐烦,只是……束手无策。
平常无往不胜的大司马,对怀里红着眼的美人儿垂了头,美人还不领情。
哄人真是门技术活。
首次体验到何为“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何霁月暗下决心。
关泽看着铁面无私,实则院里环肥燕瘦,还异常和谐,她哄男人是一把好手,改日得向她讨教才是。
闻折柳哭了会儿,将心中的气全然撒出去,便止了。
只是他身子羸弱,每逢情绪起伏,总会不舒服,他才擦干泪水,胃腹便迫不及待发痛。
何霁月注意到闻折柳手往胃腹去,脸色白了几分。
“腹痛?”往常他进食后,要揉腹来着。
“嗯。”
闻折柳靠在床头,微微闭着眼,手搭在腹部划圈,没怎么用力。
忽地冰凉手背被温热覆上。
一睁眼,何霁月掌心正跟着他指尖动。
“不,不必劳烦郡主!”
闻折柳吓了一大跳,他腹部敏感,以往便只能接受手法很好的吴恙来揉,但他不愿与外人接触,又久病成良医,大多数时候还是靠自己。
而且这活做着累人,无欢昨夜看了他一宿,这会儿他可不能再添麻烦。
何霁月没料到自己还没摸到闻折柳肚子,他抗争便如此剧烈。
“并非我有意要碰你胃腹,只是你这样绣花,要磨到什么时候?何时可出府?”
身体不适时,闻折柳总免不了胡思乱想,听她连珠炮般问,心又是一酸。
“郡主这是嫌奴烦了?”
“……倒也不是,”隐约察觉此刻说多错多,何霁月凭直觉退了半步,“只是揉得慢,你更不舒服。”
闻折柳坦诚相告。
“不会,奴习惯了,一会儿就好。”
何霁月摸了下鼻头。
“嗯,那我去外头等你,两刻后出发。”
两刻本不算长,何霁月常年习武,便是双手提水桶干站一刻钟也不在话下,此刻却莫名烦躁。
怪了,只是一会儿不见他,她便如此忧心,那往后……
“郡主。”
清亮如山间泉流的音色打断了她的愁绪。
闻折柳正站在偏殿门口,葱白指尖抵在门扉,肩头裹着她那套在关外才用得上的厚袍子。
平日她披上狐裘,金戈铁马,威风凛凛,闻折柳穿,倒像是只寻到主人庇佑的猫,貌美,金贵。
“到外头得唤我妻主,也不必自称‘奴’。”
替闻折柳整理了下明显宽大的衣袍,何霁月下意识要牵他的手,临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走。”
闻折柳捏紧袖中藏着的信,缓慢跟上去。
能出府便好,只要寻个空档将信件传出,兄长若幸存,或可同他取得联络。
今儿个并非节假日,不过一年里稀松平常的一日,街上依然人头攒动。
小摊贩看人下菜碟,眼见何霁月与闻折柳身上衣料价格不菲,忙不迭卖力吆喝。
“这位贵客,给您家小郎君买些脂粉罢!您家郎君天生丽质,配上咱家的水粉,定更动人!”
何霁月与闻折柳青梅竹马数十年,当真没见过他擦粉后的模样。
“你要么?”她问。
“不必。”他答。
闻折柳生得貌美,又对脂粉气儿敏感,不爱浓妆艳抹。
何霁月却还是买了。
“没准哪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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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上,有备无患。”
闻折柳淡笑。
“也是,妻主府中不止我一位男子,我不爱用,小青总是爱的。”
早料到何霁月一身贵气,府上定不缺美人相伴,摊贩扫了眼明显吃味儿的闻折柳,不敢吱声。
“不必横吃飞醋。”何霁月大手一挥让摊贩挂账郡主府,将包好的脂粉丢给身后候着的陈瑾,“只是给你买的。”
闻折柳一怔。
他以往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会儿花销全靠何霁月,思来想去仍觉不值,他凑近何霁月,低声咬耳朵。
“我又不爱,何必白花这冤枉钱?”
比嗔怪先传来的,是若有若无的冷香。
“无碍,左不过我爱给你买。”
确认这胭脂是何霁月买给他的,且只买给他一人,闻折柳这才扬起嘴角。
“如此,我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妻主。”
他明眸皓齿,便是冷脸撅嘴闹脾气也惹人怜,如此正儿八经道谢,宛若锋利宝剑正中心弦。
何霁月倏然偏过头,暗骂自己色令智昏。
偏生闻折柳还撩拨得紧。
“妻主,您为何不看我?”
闻折柳也疑惑传闻中“流连花丛”的何霁月,怎地他一笑,她脸红到脖子根?
“妻主?”他往她耳畔吹气。
“闻、归、云。”
何霁月咬牙切齿。
他眼底清澈,毫无惧意,不正是明知故犯么?
方才他不让她碰肚子,说是痒,那她偏碰!
“嗳哟我再不敢了,好妻主您饶了我罢!”
闻折柳正忙着躲何霁月伸来挠痒的手,一不留心被稍长衣袍绊了脚。
“当心。”
何霁月一把扶住他。
咫尺间,两人四目相对,闻折柳也红了脸。
“多谢。”
他本欲挣开何霁月,却反被她握住指尖。
“就这般牵着罢,不若你摔了,我还来不及扶。”
“……好。”
闻折柳同她十指紧扣,小心翼翼汲取寒冬里的温暖。
恍惚间,又如三年前出来逛街那般。
“听说东南那边又出了窝土匪!”
“嘘!莫谈国政!你忘了上回那人被怎么抓入牢的么?”
何霁月不过带着闻折柳往街上逛了会儿,找了间茶馆歇脚,便听到吃酒的人聊。
东南疆域的确不安稳,只是这消息仅限朝堂,缘何传至民间?
“郡主。”
闻折柳扯了下她衣袖,歪着头问:“东南疆域出何事了?”
“说了喊我妻主。”何霁月曲起手指,弹了下他脑门,“前边便是衣裳铺,好好挑你的衣裳,少问前朝事。”
闻折柳噤了声。
他也不欲打探消息,不过是好奇。
衣裳铺子的主家见闻折柳挑来捡去,主动推荐。
“公子娇艳动人,不妨试下店里新到的桃粉色。”
闻折柳闻言拎粉衣去了试衣处。
他很快打帘出来。
“郡……妻主,如何?”
他手拽着衣摆,当着她的面转了个圈,衣摆随风甩起,宛若初绽的花,闻折柳苍白的脸少见浮现浅笑,人比花娇。
如何?挺好,她看着,想把他关起来,做独属于她的金丝雀。
“脱了。”
15. 怨我
闻折柳一愣,旋即捂住衣领。
“妻主,这不好罢,店里还有外人……”
“这么喜欢这件?”
何霁月拎起铺子摆着的其余衣裳:“那也得换,一套怎么够?再试下别的。”
闻折柳大窘,手缓慢捂上脸。
他还当何霁月色性大发,要在大庭广众下将他吃干抹净。
原是他多虑了。
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衣裳流水般从闻折柳身上滑过。
何霁月端坐木椅饮茶,欣赏得津津有味。
果真人美,着哪件衣裳都合适。
“全包了。”
哪家店都偏爱大手笔的顾客,掌柜笑呵呵,一口一个“下回再来,尺寸若不对,可送来改”,直直将他们送到店口。
“多谢妻主。”闻折柳换上最先试的那套桃粉衫,外头仍披何霁月那身狐裘。
这会儿夕阳西下,北风紧,他大半脸缩入毛领中,好似畏寒的娇贵猫儿。
“不必,”何霁月娴熟捂起他一吹风便凉下去的手,“难得出街一回,还想买些什么?”
“我……”
“山上一树本有点,狸猫换太子不费一刀一剑!”
一群孩童忽地从旁侧窜来,争抢着一大包糖。
他们唱得实在直白,连元宵节猜灯谜屡猜不中的何霁月都蹙了眉。
文学功底深的闻折柳更一瞬知晓其中意。
“山”谐音“三”,“树”谐音“竖”,今上景明帝何丰的“丰”是三加上一竖,先长公主何玉瑶的“玉”则三添一竖又一点。
后半句则是明晃晃暗示何丰在皇位争夺战中胜之不武——今上景明帝何丰是那狸猫,何玉瑶是先帝钦定的太子。
何霁月一把夺过他们挣来抢去的糖袋。
“这童谣,谁教你们唱的?”
她的气质过于冷硬,刚一开口,就把快乐玩耍的小孩子吓哭了。
“阿爹,阿娘!”
他们哭喊着要回家找母父。
何霁月一摆手,让陈瑾带随从封住路。
“不说清楚,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京城乃天子脚下,寻常孩童母父也非富即贵,哪儿被人这般呵斥过?
“我娘可是兵部尚书!”
“那你可知你眼前这位,是……”
陈瑾正要拿何霁月身份相压,又被何霁月抬手止住。
“不必打草惊蛇。”
孩童们“哇”一下哭起来,行人纷纷侧目,何霁月蹙眉。
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放心,但孩童不过唱几句童谣,她总不能因疑心童谣影射国政,便将她们带到大牢上刑具。
这不是文字狱么?不可取。
“妻主,我来罢。”
何霁月正为难,闻折柳忽地开口。
他一掀衣摆,缓慢蹲在孩童跟前,与他们同高。
“姐儿哥儿们,可否问一下,你们口中唱的,是从哪儿知道的?”
孩童本来哭得厉害,听他话语柔和,堪堪止住,嘴巴微张,红着眼抽噎,不吭声。
闻折柳转身,从何霁月手中取过糖袋,摸出块饴糖。
“最先回答的有糖吃。”
孩童本就不记仇,一见有糖,登时“咯咯”笑出声,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只顾争糖,不再哭。
“是个老大伯……”
“那人蒙着面呢!你怎知她不是大娘?”
“就是大伯!”
孩童七嘴八舌,比学舌的鹦鹉还吵,何霁月听了半天,大致得出来人性别不明,但大概率是男人的信息。
且不论女或男,他长什么样?
何霁月张口要追问,想到方才的失败经历,又讪讪闭嘴。
闻折柳却已意会。
他将饴糖塞到最先开口的女孩手中,眉眼笑弯成月牙。
“那大伯长什么样呀?高高的还是矮矮的?胖胖的还是瘦瘦的?”
小姑娘哪儿见过如此顶级的美人计?磕磕巴巴的,一股脑全招了。
“是,是个很和善的胖大伯,不算高,很瘦!手上都没什么骨头了!虽然看不清脸,但他嗓子有些细……
“这袋糖,就是他给我们的,他教我们童谣,但不准我们说出他,我,我只告诉哥哥你一个人!你莫要同外人道!”
小姑娘嗓音小,但何霁月耳力好,她在闻折柳身后抱臂,听得一清二楚。
可这“和善胖大叔”是谁?她在脑中搜刮一圈,仍无法找出张合适的脸。
闻折柳笑着颔首。
“好,哥哥不说与别人。”
他腿部发力,刚要站起来,忽地被小姑娘红着脸扯住手。
“哥哥,你家住何处?我想找你玩。”
“你哥哥他名花有主了。”
正低头吩咐陈瑾去查的何霁月余光一瞥,见自家美人跟其她姑娘牵上手,几不可闻蹙眉。
她一弯腰捞起闻折柳:“不劳你一个小姑娘费心。”
闻折柳气血不足,蹲起总头晕,猛地被何霁月捞起来,耳畔嗡鸣。
他倚在何霁月肩窝,缓过这阵眩晕后,默默伸手环住她脖颈。
无欢终于又肯抱他了。
小女娃不死心:“姐姐,我很大方的,我们可以一起呀!”
“谁想跟你一起?”何霁月一抬下颌,示意陈瑾放人,“回家吃你爹的女乃去。”
被陈瑾冷着脸驱逐,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到底还是走了。
“你挺适合和孩童打交道。”
小姑娘才离开,何霁月便垂下头望向怀中的闻折柳,她眼底晦暗不明,不知是夸赞,亦或兴师问罪。
“是妻主您太严肃了。”
闻折柳疏于锻炼,一步三喘,出府同何霁月逛的这几个时辰,已然将他积攒多日的精力消磨殆尽。
好不容易可以窝在何霁月怀里偷懒,他心情大好,听何霁月阴阳怪气,非但不恼,反笑将起来。
“您常年征战,身上难免沾有血气,是为凶相,孩童畏惧,也不足为奇。”
何霁月一向不信鬼神之说……除开借甲胄助闻折柳好眠那一回。
她只勾起嘴角。
“闻折柳,我是太纵容你了,你敢对我评头论足。”
她本意不过开个玩笑,闻折柳却被吓得不敢吱声。
他……又惹她生气了?
“啊!”
何霁月肘部一下发力,闻折柳猝不及防被扔到半空。
心还悬在半空,躯体已稳稳落入何霁月怀中。
“不必害怕,我没有生你的气,说话。”
闻折柳本有心疾,经她一吓,三魂丢了两魄。
他五指攥成拳,轻捶何霁月胸口。
“您吓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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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
何霁月没辙了。
她只是想与闻折柳互动,让他开心些,没料到弄巧成拙。
哄人真难,哄他更是难上加难。
闹过一番,何霁月正经起来。
“慈父多败女,往后你可不能如此溺爱闺女。”
她父亲钟子安就是太过软弱,教她与人为善,才会被封地里那些个芝麻绿豆官蹬鼻子上脸。
某夜她爹正给哭闹的小弟吃女乃,几个官员就这般大咧咧冲进里屋,说要谈正事。
尚年幼的她扛着母亲留下的长枪,领着府兵,连打带骂将她们赶出去,要修书一封请母亲派人回来主持公道,父亲却连连摇头。
“你娘有事要忙,为父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让她为难。”
她不听,愣是指挥母亲留下的府兵,将这群人关了三日三夜,又打了数十大板才解气。
果真她如此硬气,公主府再无人敢扰。
她若真照她父亲那般处处忍让,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小小年纪到京城来当人质,又如何在同龄人与母父撒娇之际撒娇,在军中立威?
又如何在得知母亲于边关过世,与道“玉瑶心系边关,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景明帝冷脸,将连母亲的骸骨都迎回皇陵?
夕阳西下,地温渐消,冷风袭来,闻折柳猛地打了个喷嚏。
他鼻头发红:“虎母无犬女,您的孩子,一定会很优秀。”
何霁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我的孩子,不就是你的孩子?”
闻折柳摇头,伸手推她。
“妻主说笑了,您府上又不只有我一位侍君。”
何霁月一怔。
先前在府中,她唯恐自己流连于闻折柳与小青二人,被景明帝安插在府中的耳目听了去,只含糊其辞,这会儿周边都是她的人,这误会是该说开了。
“小青不过是玩物,你是正房,若我何霁月有后,定会交由你管教,你饱读诗书,想必教得比小青好。”
闻折柳抿唇不语。
他竟真沦落到与小青相提并论了。
他好歹是大家闺男,小青不过狐媚子,他比小青肚里有墨,这不是必然的么?
何霁月没想到男人心思这么难猜。
她坦诚相待,倒起了反作用。
将挣扎的闻折柳放下来,她用带着薄茧的指尖点了下他蹙起的眉心。
“又不高兴了?”
“没有。”闻折柳昂起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郡主赐我衣裳,又对我关怀有加,我只是一介罪奴,有什么资格闹脾气?”
何霁月行伍多年,直觉敏锐。
“好端端的,怎唤起‘郡主’了?我又惹你生气了?还是说,你一直都在怨我?”
“没有。”
她步步紧逼,闻折柳不断后撤,直至脊背抵上硬墙。
他想问何霁月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又觉得逼问太小心眼儿,嘴里一个劲儿喃喃“没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没有生气”,还是“没有怨你”。
何霁月一拳砸在墙上。
“闻折柳,你撒谎的时候总是不敢看我,这会儿眼眯成条缝,那便是在怨我了。
“说说看,你到底在怨我什么?是怨我夺了你清白之身,将你锁在偏殿?还是气我对你母父见死不救?你……恨我,是不是?”
16. 好甜
说不恨,不可能。
但纯恨,也不是。
他若对何霁月只有纯粹的恨,早在那夜趁她情迷意乱之时,拔她搁在床边的利剑,与她拼命了。
比起恨,还是爱更占上风。
可爱恨交织,怎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奴不敢恨,也不可恨,遂不恨。”
闻折柳缓慢闭眼,纤长睫羽不住颤动。
总归他过不了心里那关,冲无欢撒光鲜亮丽的谎,无欢若气极了要打他,那便打罢。
他受着,心甘情愿。
“真恨我啊。”
几息后没听见反驳,何霁月忽地松开桎梏,“咻”地带起阵风:“我对你不好,你恨我,倒也正常。”
她语调平稳,闻折柳听着却莫名心慌。
他猛地睁眼:“没有。”
北边来的风刮起,闻折柳处在迎风位,猛地咳了起来。
“奴并非,咳咳,纯,咳,恨……”
他清亮嗓音咳到暗哑,凄厉程度比起子规啼血,仍胜三分。
何霁月不伸手给他抚背,只左脚一迈,挡住小巷子独有的穿堂寒风,她定定盯着闻折柳愈发惨白的脸。
“不恨,那是什么?”
“咳,咳嗬……”
闻折柳手压在心口,咳到泪眼蒙眬,别说清晰吐字,连气都喘不上来。
糟糕,他这自幼伴着、小半年没发作过的心疾,怎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犯了?
他正要与无欢说清楚……
“心疾犯了?”瞧闻折柳嘴唇发紫,何霁月心尖一颤。
他脾胃不佳,三天两头没胃口,哗哗吐看着吓人,但其实只是平日里虚弱了点,可以慢慢休养,并不碍事。
心疾倒恰好相反。
这心疾,宛若隐匿在暗处的刺客,平日里不显,在他情绪崩溃之时猛地出现,不给他准备的时间,还来势汹汹。
他每每心疾发作,都真是要了半条命。
“放松,喘气。”
纵是何霁月与闻折柳自幼相识,也没见他犯过几回,仅从吴恙口中听过只言片语应对之策。
“奴……”
浑身使不上劲,闻折柳腿软得紧,他不愿被何霁月误会,喘不上气也要强撑着解释。
“先不要说话,省点力气。”
何霁月双手环住闻折柳,以一种强势的保护姿态将他拘在怀中。
“陈瑾!拿治心疾的药来!”
陈瑾正躲树看何霁月与闻折柳你侬我侬。
见两人缠在一块儿,她正要眯眼看个清楚,耳畔捕捉到“心疾”“药”等字眼,心立刻揪起来。
可是闻折柳出甚么事了?
“来了来了!”
闻折柳不光腿软,站不住,手也没劲儿,往何霁月衣襟去,五指收紧,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犹如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碰,她就碎。
……他留不住她。
“很痛,是不是?”
那是自然。
心爱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却没有与她紧贴的气力,锥心之痛也莫过于此。
闻折柳瞳孔涣散,何霁月只当他痛晕了过去。
“药在包袱里,我已让陈瑾去取,很快就没事了。”
陈瑾一来一回堪称极速,她急匆匆赶来,将药塞到何霁月手中,又扭过头跑开。
苦涩药丸划过喉间,闻折柳嗜甜厌苦,本能作呕。
“呛着了?”
何霁月扶着他的背,轻轻将他头往上抬。
“抱歉,我慢些。”
闻折柳意识回笼,忽觉奇怪。
他这心疾,已小半年未发作,不单他自己,连一向严谨的吴恙都放松了警惕。
无欢怎会随身带着药?
见闻折柳眼底聚了光,但只呆呆瞧她,全无往日神采,何霁月心一咯噔。
早知他恨她,却不敢说,她又何必强逼?
这下可好,她如愿失落,他人还险些过去。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被我吓坏了?”
闻折柳愣愣颔首。
“莫慌,”何霁月将他扶起来,确认他自己可以站稳后,轻轻松开手,“我之后都不问了。”
“之后都不问了”?那他如何解释清楚?
“郡……”
闻折柳张口要说,却被何霁月伸手点住唇。
“先别说话。”
她牵起闻折柳不知何时又被风吹散温度的手,一路领他到外头长街。
“来串糖葫芦。”何霁月径自找了个糖葫芦摊。
“好嘞!”
大冷天有客人光顾,店家搓了搓冻麻的双手,眉开眼笑:“这串成色最佳,给您!”
见何霁月没让陈瑾拎着,只用空着的那只手接过来,闻折柳不解。
她不爱甜食,买糖葫芦做什么?
如此珍重,莫非,是给小青的?
心中酸涩猛地涌起,闻折柳别过脸去,无欢给小青带吃的也就罢了,还当着他的面买,甚至不让他说话……
“喏,你不是爱吃甜的么?”
何霁月将糖葫芦塞到闻折柳手心:“尝尝,甜不甜。”
居然是给他的?
分明一只糖葫芦不足贵,但他握在手中,却觉得心里暖。
“多谢郡主。”
闻折柳顾着感动,殊不知何霁月此举另有它意。
“归云,”她伸手理了下闻折柳被风吹乱的乌发,“吃了这糖葫芦,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可好?”
怨可以,恩是为何?
“可我不愿与妻主从此一别两宽。”
闻折柳环住何霁月臂膀:“妻主,您不要我了么?”
他生得貌美,话里又带有哭腔,一下引起周围人侧目。
何霁月一怔。
“不是不要你,”无数隐含指责的目光,都不及闻折柳眼角那滴泪,她手足无措,“只是问问你,可否不再怨我。”
闻折柳眼尾泪光点点。
“郡主,奴有拒绝的权力么?”
何霁月心软得一塌糊涂。
“那你直说便是,我不会为难你。”
何霁月说话一言九鼎,闻折柳自是信的,她放低姿态,恰是他提出要求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大哥还在等他……
“无欢,我想静一静。”
闻折柳大着胆子唤了她的字:“让我一个人在附近转会儿,好么?”
他细眉低垂,眼尾挂泪,将温婉江南烟雨活生生展现在大雪天,便是天王老娘来了都得说“好”。
“行。”
何霁月缓慢松开他手。
“一刻钟后,我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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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时间紧任务重,闻折柳扭头便走。
“大哥?大哥!”
他先到当时与闻柳青分别的小巷喊了两嗓子,收获一对躲巷内偷情的鸳鸯慌里忙慌的怒吼:“这儿没有你的大哥!”
“抱歉,打扰到你们了。”闻折柳连连致歉,摸到与西越通信之处,仍一无所获。
将两封信封入石潭边的密盒中,闻折柳啃了口糖葫芦。
好甜,喜欢。
他盯着全然暗下来的天际,缓慢眯起眼。
不知大哥如何,西越那头,又如何了……
“陛下请您入宫一趟。”
何霁月正倚在墙边闭目养神,心中数着时辰,耳畔忽地捕捉到陈三喜的尖细嗓音。
“不去。”
明知陈三喜在同自己叙话,何霁月却不睁眼。
“今儿个本郡主休沐,忙着陪美人,没空。”
“郡主,这可是大事……”
见何霁月毫不赏脸,陈三喜老脸发红,仍自顾自往下说:“民间不知从哪儿传出流言蜚语,道陛下皇位来之不正,可先帝属意陛下继位,是遗诏上清清楚楚写着的!
“陛下践祚,也是各方诸侯与先长公主护着的!
“真不知是何方宵小如此胆大,竟敢在天子脚下造谣,赶不尽杀不绝,甚至编了童谣,在民间口口相传,陛下正愁着呢。
“郡主啊,陛下最信任您了,这不,流言乍起,陛下便派咱家来请您入宫,您可千万要……”
何霁月寒声打断。
“身正不怕影斜,陛下皇位来得坦荡,何需惧焉?”
何霁月陈三喜二人交谈,闻折柳正举着啃了大半的糖葫芦,从小巷钻出来。
心算一刻未至,闻折柳正欲讨赏,乍一瞥见陈三喜,他一瞬警惕。
陈三喜与无欢不对付,见无欢如同阴沟里的耗子见了猫,能躲则躲,他找无欢,是为什么事?
“妻主。”
闻折柳挪到何霁月身边,见她闭目拒绝陈三喜,怯怯喊了声。
“回来了?”
何霁月五感何其敏锐,闻折柳又与她相熟,他远在百里开外,她便晓得了。
她不吭声,左不过待他凑过来。
“开心点了没?”何霁月掀开眼皮。
眼见何霁月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陈三喜眼珠都要瞪出眼眶。
在他慢半拍“闻公子,您倒是也劝劝郡主”声中,闻折柳颔首。
“……嗯。”
何霁月替他拢了下衣袖:“那就好,你乖乖的,下次还带你出来。”
说罢,又抱起他,徒留陈三喜迈开短腿,扯着嗓子大喊:“郡主三思!兹事体大,请郡主即刻入宫!”
何霁月置若罔闻。
一声声长嗟短叹的“郡主,郡主诶!”从耳边擦过,闻折柳好奇心愈发浓厚。
他抱住何霁月脖颈:“妻主,他找您做什么?”
“没什么。”
何霁月心下正烦。
她将闻折柳往上搂了些。
“想知道?”她问。
“想知道。”他答。
猜何霁月心情不好,但只是对陈三喜一人,闻折柳赌她不迁怒自己,点了点头。
“那亲一下。”
一向高傲的郡主低下头。
“亲一下,就告诉你。”
17. 倦怠
闻折柳不解,但吻。
他稍昂起头,在何霁月脸颊轻点。
犹觉不够,闻折柳顿了下,又吻了此久一些的。
“好了么?”
他亲的时候很大胆,一下接着一下,亲完羞涩劲儿又上来了,埋在何霁月肩窝,闷着嗓子问。
温润软绵触感犹存,何霁月心中烦躁尽数消减,步履轻快。
她本意是她准备亲闻折柳,提前知会他一声,以免吓到他犯病。
谁知,他自己吻上来。
“好了。”
何霁月并非贪婪之辈,得了好便收。
“还记得那群孩童么?”
嘴上说着严肃正事,她眼底却带着笑:“他们唱的童谣影射朝堂事,被陛下知道了,陛下大怒,要找我入宫商讨对策,我不去,这陈三喜无法复命,便一直缠着我。”
闻折柳乖乖点头:“原是如此,那您为何不去?”
“这有什么好说的?清者自清。”
何霁月将他往上掂。
“还是你更要紧,我不亲自看着你,你又不肯吃东西,今儿个走了这么远的路,晚上得吃点东西补补,要不晚上非得饿晕不可。”
闻折柳懵了。
他好似成了祸国妖妃,害得从此郡主不早朝。
“奴会好好用膳的,您还是入宫去看看罢,到底是陛下急召,您若不去,文武百官又要说闲话了。”
细声细气提议过,闻折柳抿唇。
得,他从狐媚惑主的,变成了吹枕边风的。
何霁月垂眼:“你想让我过去?”
她眼底晦暗不明,分不清是喜,怒,亦或两者兼具。
“不错,”闻折柳一脸郑重,“您身居高位,日理万机,能抽出半日闲来陪奴,奴甚是感激,只是陛下传召事大,莫要为奴耽误正事。”
他与陈三喜说的分明是同一件事,但在何霁月听来,就是不一样。
陈三喜劝,她烦,闻折柳道,她爱听。
“嗯,有理。”
何霁月颔首,但往与皇宫方位相反的郡主府走。
阳奉阳违。
“您道奴之言有理,却仍不纳谏入宫,是为何?”
闻折柳腮帮子轻鼓,宛若孩童冬日打雪仗搓的雪球,白,灵动,活脱脱壁上挂着的美人像化了形。
何霁月不禁弯起嘴角。
美人连生气,也别有一番意趣。
“并非不去,只是先把你送回府上……你玩累了不总是要我抱?”
身后陈三喜接连不断的嗓音一滞。
闻折柳一头扎进何霁月肩窝。
如此私密之事,她怎地张口便来?陈三喜那厮还在不远处听着呢!
羞死了。
何霁月步履稳健,臂膀更稳当,闻折柳光顾着羞,连何时被她安置在榻上都不知晓。
“我走了。”
临到门扉,何霁月回头叮嘱:“乖乖用膳。”
闻折柳这才缓过神。
“郡主一路平安,奴等您回来……您一直这样看着奴作甚?”
何霁月将他又红起来的脸尽收眼底,翘着嘴角跨出门槛。
“不做什么,等我回来。”
郡主府离皇宫不远,何霁月策马,半刻便至养心殿。
“霁月,你可算是来了,朕正等你呢!”
景明帝从案桌旁绕出,亲自将跪下行礼的何霁月扶起来,使唤陈三喜:“还愣着做什么?快赐座,奉茶!”
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何霁月单刀直入。
“陛下唤臣来,是为童谣一事?”
何霁月才问,景明帝便迫不及待长叹一声。
“正是,之前有说书的聚众造谣,朕已派人肃清,不出半日,卖话本的也开始胡编乱造,往你已过世的母亲头上造谣,朕又派禁军前去镇压,严令禁提前朝事。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知童谣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敌暗我明,防不胜防,到底是谁在散播谣言?”
何霁月听完来龙去脉,淡淡问了句。
“陛下消息灵通,竟还未查到始作俑者?”
在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被人戏耍,景明帝心中怒火早连了片。
她怒捶扶手。
“朕也觉得奇怪,整个京城不就这么大?那皇城司李游查了小半月,居然一无所获!每每汇报给朕的,都是新谣言又起!真是气煞朕也!”
“陛下息怒。”
何霁月缓慢呷了口茶。
“传此谣言者,无非是想挑唆离间您与臣,臣与陛下齐心,不让奸人得逞便是。”
她这话犹如定海神针,一下抚慰住景明帝的焦躁不安。
怒火消了大半,何丰心虚渐长。
还好何霁月不知她在夺位时的龌龊举止,不然依何霁月的性子,非得为她母亲何玉瑶讨回公道不可。
到那时……
“霁月说得极是,无名宵小虽猖狂,但只要你我君臣二人莫上了奸人的当,谣言不攻自破。”
见景明帝嘴上放松下来,手仍紧攥桌案奏章,何霁月蹙眉。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景明帝为何一提到这事,就像撞了猫的耗子一样敢怒不敢言?
不过是些有的没的,有何好怕?
莫非当年何丰继位一事,另有隐情?
只恨她当时年纪小,自打记事起,何丰就稳坐皇位。
幼时,她读过几本治世的圣贤书,便跑去问母亲何玉瑶。
自古以来立长不立幼,为何小姨何丰比她小,却能坐上龙椅?
何玉瑶当时正练功,闻言长枪一顿。
“许是母皇觉得,阿丰比我更适合做上皇位罢。”
小何霁月正要追问,却见母亲红了眼尾。
“霁月问这话,可是在怪娘没坐上皇位,让你当太子么?……其实娘当年,也觉得母皇这般做,太偏心你小姨,只是遗诏写得清楚,娘不得不从。
“抱歉小霁月,是不是娘总忙着习武,没空陪你读书识字,你才会想这么多?娘是个合格的将领,但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何霁月那时不明白母亲此话何意。
只是不出几日便被她从边关送到京城,在母亲何玉瑶与父亲钟子安的书信中,与邻家相府幼子闻折柳一同长大。
记忆里,她母父就没见过面。
她留在封地之时,父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阿弟日日以泪洗面。
她被景明帝一道诏书送往京城,母亲咬牙争取,她才在边关陪了母亲小半年。
每每提起阿爹与小弟,母亲也是握着长枪长嗟短叹,随后何霁月定居京城,封作平阳郡主,与母父相远,只知母亲驻守边关,临死前也没回过一次封地。
而她父亲钟子安,得知他母亲的噩耗后悲痛欲绝,想从封地来京城,送她母亲最后一程,却遭何丰拒绝。
美名其曰封地离不开人。
两个相爱之人,到死也没见上一面。
什么天长地久,也抵不过四个字,天意弄人。
也就是那时,何霁月忽地意识到,总是对她慈眉善目的小姨何丰,原来对她们一家四口有莫大敌意。
“这事臣不便插手,陛下派人自行查,只是东南一事,陛下打算如何?”
思绪乱如麻,何霁月略一闭目,掩过伤春悲秋的念头,直接问出此行目的。
“东南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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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有小半月,当地百姓四散逃窜,匪盗横行,臣以为,该派兵镇压。”
景明帝正为城中杂草般疯长的流言蜚语焦头烂额,哪儿有闲心顾得了这个?
她一摆手,语气散漫。
“也不是甚么大事,当地不是有驻军么?想来……”
“东南内乱,民不聊生,其重大程度,不亚于与他国交战,陛下竟认为这算不上大事?”
何霁月目光发寒。
“那在陛下眼中,什么才是大事?”
景明帝不多的良知,一下被她剑般锋利的视线刺痛。
“霁月稍安勿躁,朕并非有意无视东南匪盗,只恨满朝武将,没有合适的人选,唉!”
她何霁月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何丰这样,摆明是不想派她去,又的确找不到合适的武将,索性撂挑子不干了。
明知景明帝忌惮,她本该藏拙,可脑中闪过江南郡守那字字泣血的奏章,她又咽不下这口气。
眼下要速战速决,只有靠她。
“陛下,臣府中侍君道江南风景好,冬日雪景更有意趣,不知陛下可否允臣携其一探?”
她这话已然委婉得过分,只是语气并非商量。
两人僵持片刻,徒留龙涎香袅袅。
到底没这个胆子与何霁月硬碰硬,景明帝就坡下驴。
“朕本念着霁月你方从西域归来,再派你前往东南剿匪,只怕你累着,你既有意,也好,那便后日启程,朕明晚给你设践行宴……朕乏了,你退下罢。”
“臣,遵旨。”
何霁月躬身退去。
东南匪盗一事得以初步解决,她长舒口白气。
只是景明帝莫名紧着童谣一事,其中关窍,她想不通。
这事本就捕风捉影,她母亲何玉瑶在世时,可是随着各路诸侯,亲自将何丰送上帝位,如此名正言顺,何丰到底在怕什么?
心中装着事,何霁月驾着行云,往郊外跑马场去,一连溜了好十几圈也不见停。
大半夜陪着她跑马,陈瑾两眼一黑,险些晕过去。
“郡,郡主,”深知何霁月精力充沛,跑一晚上也不妨事,陈瑾不敢放纵何霁月如此下去,拿闻折柳当挡箭牌,“大半夜的外头凉,咱回府吧,闻侍君还在府中等您呐!”
闻折柳?
何霁月猛地勒马。
糟糕,忘了闻折柳还在等她。
不过夜已深,他应当歇下了罢?
她心中还在纠结,手已然诚实调转方位。
何霁月策马回府,裹挟着冬夜寒风,一路往偏殿去,远远瞧见偏殿门边站着个人。
他手里提着灯笼,身上披着大氅,可不就是闻折柳?
他竟真在等她。
柔软如云涌,焦躁烟消云散。
“等多久了?”何霁月三两步上前,“屋外冷,以后在里头等我就好。”
“好。”闻折柳嗓音发闷。
“受风了不舒服?”
何霁月一摸他手,果真探到一片冰凉。
“手冷成这样还在屋外站着,怕不是又要生病,快,进屋来暖暖。”
闻折柳恹恹的,好似提不起神,没说两句便道身子乏。
何霁月兴奋劲儿还没过,本想缠着闻折柳在腻歪会儿,见他实在倦怠,只好往火盆添了几根柴,“呼”一下吹灭灯:“行,那便歇下。”
大半夜,火盆烤得脊背发烫,何霁月迷糊醒来,将手脚探出厚被,又要睡去,忽听窸窣声起。
她猛地睁眼,只听身侧闻折柳呼吸一声浅一声深。
明显在忍痛。
“怎么了?”
她一骨碌爬起来,点上油灯。
18. 邪念
“奴无碍。”
闻折柳忍过一阵钻心的痛,冷汗打湿脊背,黏腻得紧。
他心中烦闷,想扑到何霁月怀里撒娇,又觉得大半夜把她吵起来,再麻烦她,心里过意不去,只冲何霁月摇头:“抱歉,吵到您了。”
正所谓灯下看美人,最见真章,昏黄光线中,闻折柳清丽五官愈发俊秀。
他微蹙着眉,两眉之间的小红痣被挤着,幽幽泛光,让人心中一颤,想伸手抚平。
行伍多年,大半夜敌袭,一年多日睡不好觉是常态,何霁月没什么起床气,一屁股坐回他身边。
“吵都吵了,现在马后炮道歉也没用,倒不如直说,你究竟是哪不舒服?”
闻折柳扭头不语。
若是肠胃不适,他也不至于说不出口,只是这个,实在是……
何霁月很少见他这样沉默,愈发疑惑。
他不是一痛就冷脸撒娇么?今儿个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乖乖,到底是哪儿疼?”
她一逼近,闻折柳便往里头缩,面朝墙,只给她留个孤寂背影。
“没疼,就是做噩梦了。”
闻折柳体弱易多想,夜间总做噩梦,何霁月只当他这话属实。
“梦见什么了?”
她手腕绕到闻折柳额间,摸到一脑门汗。
“死人了。”闻折柳随口编。
“谁死了?”何霁月追问。
闻折柳本能要编“您”,又觉得这话不吉利。
可他脑瓜子正一个劲想瞒住何霁月,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其他人,抿了下唇,到底没说出何霁月的名字。
“不认识的人。”
何霁月本以为他午夜梦回家人人头落地的场景,正寻思以她的立场,如何安抚闻折柳,一听死者无名无姓,心中大石落地。
“那有什么好怕?”
“……奴就是怕。”闻折柳没话找话。
“这‘噩梦’,怕不是你编来哄我的罢?”
何霁月手挪到他臂膀,一使劲,将他整个人转过来。
“分明你之前梦到只灰麻雀,都要与我绘声绘色说上半天,这会儿梦见如此血腥场面,反而不敢说了?为什么出这么多汗?到底是哪儿不舒服?”
“奴……”
“不许说谎,不然罚你今夜别睡了。”
何霁月下床,作势要拿武器。
闻折柳一见她去柜子翻东西,心就一紧。
虽然他喊疼,她的力道会轻,但她不会停!
那时候的她是最可怖的,只剩下原始的兽性,非要尽兴了才好,他可不能因为羞着讲,而羊入虎穴!
“奴说!奴……牙疼。”
何霁月讶然:“好端端的,怎么会牙疼?”
闻折柳一下扯被子蒙住脸。
“……那个糖葫芦,太甜了。”他嗓音很闷。
何霁月属实没料到是自己给闻折柳买糖葫芦,才让他如此遭罪,下榻着靴,势要给他解决。
“我去找吴恙来。”
“别,别!”闻折柳光与何霁月一人道牙疼,整个人脸便红成了烧着的炭火。
一想到吴恙那“早跟你说少吃糖,不听,看,难受了吧”老妈子的絮叨,他头也跟着疼了起来:“太丢人了。”
“可你这样一直疼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何霁月回头:“不可讳疾忌医。”
疼痛又从牙髓侵袭,闻折柳吐字不清,好好说的话成了轻哼:“也不是,一直疼,偶尔疼罢了。”
何霁月伸手搓了下他疼得发白的脸。
“不就是牙疼么?这么难为情,连吴恙也不肯见?”
闻折柳点头如捣蒜。
“那行,张嘴,我看看。”
无欢亲自给他看?
闻折柳更羞了:“这不好罢?”
“总好过兴师动众,大半夜把吴恙叫过来,闻归云,你再不张嘴我就找吴恙去了,三,二……”
“奴这就张!您别唤吴恙。”
术业有专攻,何霁月身为门外汉,提灯照牙,一双锐利桃花眼扫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觉得他整体牙没有问题,没松动,也没少。
“应该是这儿疼罢?这儿有个黑洞。”
她找根竹签敲了下。
“唔,疼!”
竹签还在嘴里,闻折柳吐字不清,只眼尾一下泛起泪。
“这么疼?”何霁月迅速将竹签退出。
“嗯。”闻折柳捂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很疼。”
“疼成这样,不服药恐怕不行。”何霁月下榻,往医药箱搜罗一圈,没找到合适的药,无奈摇头。
“可惜止痛的膏药都是外敷的,你用不了。”
牙痛时弱时强,这会儿勉强消下去,闻折柳又有了些精神。
他抬手抹去鬓角汗珠:“您屋里为何这么多药?”
何霁月收拾药箱的手一顿。
“战场刀剑无眼,京城也未必安全,哪怕是我,也会受伤……府上备着药,有备无患。”
闻折柳忽问:“疼不疼?”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何霁月一头雾水。
“什么疼?”
闻折柳眼尾又开始聚泪:“当时受伤,您疼不疼?”
谁伤着了不疼?
区别在于说不说罢了。
“不疼。”她抬手抹闻折柳泪,“别哭。”
何霁月向来不爱喊疼。
她自幼身旁无长辈疼爱,疼只能自己一人受着,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
长大成人后,身边人都是指着她做决策的下属,她更不好将伤口剖开给她们看。
喊疼是弱者的特权,她是强者,不必接受怜悯。
“可您身上,疤痕犹存,”闻折柳那夜借着月色,窥见一二,这会儿扒何霁月衣裳,堪称带着答案解题,动作迅速,“这道疤,横在心口,您当真一点都不疼?”
何霁月沉默片刻,在痒到笑出声前,捏住闻折柳乱走的手。
“当时疼,现在好了,就不疼了。”
何霁月缓慢系上衣扣,拍闻折柳微凉手背。
“有伤疤,很正常,上了战场,又能活着能回来的,谁身上没有几道疤?折柳,伤疤是将军的荣光。”
甚么“荣光”,都是狗屁!若这光鲜亮丽要用苦楚来换,这殊荣不要也罢!
闻折柳倏然抬起头。
“是不是西越与中原交好,您不用上战场,就不会再疼了?”
“是,也不是,”何霁月淡然,“东南匪盗横行,我已自请剿匪,哪儿我地况不熟,会不会出意外,也不好说。”
心揪着疼,闻折柳好不容易从伤悲中喘过气,忽地觉察不对。
无欢不是风流成性?怎会主动请命?
“一直盯着我作甚?”何霁月指尖薄茧摩挲他瘦白手腕,“怎么还要哭不哭的,我又欺负你了?”
“不是。”闻折柳一开口,竟哽住了。
他重咳几声,嗓音仍哑:“有件事,奴想问您,但不知当不当问。”
“想问什么就问。”
何霁月往窗外看了一眼,借着星宿算了下时辰:“今儿个有早朝,我卯时得到位,五更天了,总归睡不成,不如同你聊会天解闷。”
闻折柳心思虽然别扭,但八面玲珑防的是别人,而非何霁月。
在她跟前,他也是个敞亮人。
“您对小青的柔情蜜意,是真的?还是装的?”
居然还问这个,她上次不是已经澄清了吗?
何霁月不喜欢做重复的事,更不喜欢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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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同一句话,但对着闻折柳,她莫名有耐心,甚至还很庆幸。
多亏他问了一嘴,不然他得误会到什么时候?
“当然是假的,我没碰过他,”何霁月拖着闻折柳丰臀,一下将他抱起来,搁到自己腿上,“如果是真的,我还要跑到你屋来睡么?”
闻折柳顺势趴在她怀里,素手轻轻在她心口画圈。
“您既不喜他,又为何要收下他?”
“官场讲究的是人情世故,户部尚书当着陛下的面把小青送给我,我如果不接下,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他不过是户部尚书送来讨好我的,我顺水推舟收下的玩物罢了。”
何霁月咬了下他耳垂:“不及你。”
她牙齿锋利,虽然收了力,闻折柳还是没忍住,哼出几句不着调的声儿,眼见何霁月要更进一步,忙不迭止住。
“天要亮了,陈瑾还在外候着……您待会儿还要上朝呢。”
闻折柳越是躲,何霁月越起劲儿。
“躲什么?反正我现在是个风流成性的郡主,要美人不要江山,也不稀奇,不过一次小小的朝会,我不去又何妨?大不了让陈瑾告假。”
“不……”
闻折柳仍推她,态度坚决。
他上回服了生子的药,这会儿还不稳,按日子推算,至少得过了明日才能服第二副药,这孩子可是他千盼万盼来的,千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出事!
连着被拒绝好几回,饶是何霁月再好脾气也闹了,她将他从身上掀下去。
“你当我是吃素的?”
她正要霸王硬上弓,一展雌风,忽地捕捉到闻折柳细细抽气。
偏头一看,他竟是哭了。
……这么委屈?
何霁月吃软不吃硬,尤其对闻折柳的眼泪没有抵抗力。
若隐若现的冷香萦绕鼻尖,不遗余力地蚕食何霁月骨子里那正人君子做派,唤起她最原始的冲动。
何霁月忍了又忍,耐着性子松开他。
“你身上抹了什么?这么香。”
闻折柳一怔。
他正奇怪,一向冷静自持的何霁月为什么把持不住,只是同他说几句话,都从盖着被子聊风花雪月,变成少儿不宜的场面。
又想起父亲说冷香残留时间长,而且对已经中过的人,有加倍的诱惑力,顿时对跳出窗,一头扎进雪堆里冷静的何霁月肃然起敬。
是他没料到冷香如此霸道,让无欢受苦了。
何霁月被雪冻得一激灵。
她静静躺在雪中,让身上温度降下去。
怪哉,一到他跟前,她就犯浑。
莫非是她寂寞久了,碰到他才开荤,吃过一次后就食髓知味,不出五日就开始馋了?
“郡主。”
闻折柳自窗后探头,他不习武视力有限,借着天边微微泛起的亮,眯眼找了几圈才看见埋在雪里的何霁月。
如此冷的天,她往雪地里钻,莫是要自尽?
闻折柳吓得要学她翻窗出来。
“别出来,你在里头等我。”
冰天雪地最能夺走身上为数不多的体温,多亏何霁月身强体壮,又在西域待得久,深知如何在雪天存温,才敢跑出来往雪地躺。
病恹恹的闻折柳哪儿受得住?
闻折柳到窗边就觉得冷了,只是抱着无欢不退,他也不退的心思,才想出去寻她,听她制止,他一手撑着窗棂,一手往她那儿招:“雪里凉,快进屋来。”
天地昏暗,徒留束微光落在闻折柳身上。
恰到好处,勾勒出他清丽的脸庞,圆睁的眼,以及藏在睡袍下,那若隐若现的腰线……
好细。
何霁月邪念又起。
她在雪地连连打滚。
“一刻后再喊我!”
19. 不安
待何霁月休整好,已然是三刻后。
她利落翻窗入屋,见闻折柳抱着汤婆子静静候她,乖得想一幅岁月静好的美人画,没忍住环住他,又是一阵啃。
闻折柳原想推开何霁月,又腿软,只好半推半就。
两个人乱七八糟闹了一阵,连手脚冰凉的闻折柳都捂出了汗,他趴在何霁月胸膛,边脱力喘息,边听她强健有力,比平日里快了不少的心跳。
“郡主日理万机,不该为奴浪费时间,该上朝了,您快去罢。”
闻折柳还累着,呼吸轻且急促,有一下没一下洒在何霁月露在外头的肌肤上。
“那陈三喜昨日阴阳怪气,今儿个您若再因奴误事,怕是要闹得满城风雨。”
“闹就闹,如此在意他人眼光做甚?”
何霁月撩他乌发玩:“我乐意宠你,他们爱说便说去。”
闻折柳欲翻身下去,手却使不上劲。
他努力几回,无奈倒在何霁月肩窝。
“流言蜚语也是会压死人的,郡主可别为奴毁了一世英名。”
“我还有英名?此前你当众人面刺我沉溺美色,无人赞同,并非你说错了,只是不敢得罪我。”
何霁月往他脊背落下细密的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酸麻侵袭,闻折柳腰背一下僵直。
“唔,别碰那儿!”
分明是呵斥,他红着眼娇嗔,倒像是邀约。
闻折柳腰上有俩小窝,极其敏感,自从何霁月发现她一触窝,他脸便红,她手就跟扎了根似的,专往这儿戳。
“痒?”她嘴角笑意更深。
闻折柳羞得说不出话,一开口就是喘。
“唔,您又,欺负奴。”
水光潋滟,在昏黄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宛若引人一探究竟的幽潭。
何霁月心向往之,却被闻折柳伸手抵住。
“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腰酸腿软,他一话三喘。
何霁月舔了下他手:“你说。”
闻折柳又是一激灵。
早知无欢在床事上如此野蛮,他就不该勾她!
“恕奴直言,当今圣上资质平平,远不及您,您坐拥上万精兵,为何要屈居景明帝之下?甚至不惜装风流来骗她?”
何霁月没料到他会在如此暧昧之时谈公务,愣了片刻。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奴知道,奴就是气不过。”
闻折柳悄无声息收回手。
“东南匪盗横行,剿匪是第一要务,可今上只顾着制衡朝野,将您关在京城里,实在是不妥。”
何霁月不是没想过一反了之。
只是从长远来看,此时并非良机。
“西部战乱才结束,东南匪祸又起,朝中其他武将难堪大任,不亲自去一趟,我不安心。
“国不可一日无君,我若现在夺了她的位,京城免不了要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各路诸侯虎视耽耽,东南百姓在受难,与其在京城跟她斗个你死我活,不若先将东南匪盗平息。”
何霁月垂眸:“况且,我阿爹和小弟还在封地……还在她的掌控中。”
闻折柳跨坐在她腿上,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郡主所言极是,您平阳郡里还有亲眷,可平阳郡被今上重兵把守,您贸然前去,相比打草惊蛇,不过据奴所知,下江南的官道,正穿过平阳郡,或可借此机会,去平阳一探。”
何霁月缓慢蹙眉。
“据我所知,你没下过江南,你怎么知道这些?”
闻折柳心一咯噔。
糟糕,他早为无欢计划好谋权篡位之道,连她远在平阳郡的爹弟也考虑了进去,但偏偏忘了思量告知何霁月的时机。
刚入府时他气她找小青,才没给她建言献策。
如今鱼水之欢,他为逃恩泽,一不留心说漏嘴……
真是漏洞百出。
何闻两人僵持,闻折柳咬着唇,正要伪造说辞,陈瑾的声音恰在外响起。
“郡主,到时候上朝了!”
陈瑾料想何霁月头枕温柔乡,怕是不知今夕何夕,提前半刻唤她。
见闻折柳目光闪躲,何霁月心中疑窦丛生,正要逼问,又想起自己亲口承诺的再不逼他。
软的她不会,硬的没法来,何霁月拿闻折柳没办法,只好将这磨人的小妖精推下去。
“此事容后再议。”
闻折柳登时松了口气。
无欢没有回马枪的习惯,向来有事当场解决,她不问,便是不追究的意思。
只是……她如此信任他?
一想到自己身份败露,何霁月再不会对他这般温柔,闻折柳心神不宁,空空如也的胃腹跟着拧起来抗议。
“怎地脸这么白?是又牙疼了?”
何霁月爱抚他脸颊:“疼的话就找吴恙,切莫讳疾忌医。”
闻折柳勉力从牙缝挤出四个字。
“牙不疼了。”
他这话不见得是假,只是疼痛没有消失,转移到胃腹罢了。
“不疼也该看看。”
忘不掉闻折柳那副疼到汗涔涔,半夜翻来覆去的模样,何霁月侧头吩咐陈瑾。
“把吴恙叫来。”
“吴院使已经回府了,”陈瑾紧盯木板,不敢抬头,“说是家中郎君闹得紧。”
闻折柳正不想见吴恙,忙道“那不必劳烦吴院使再走一趟”。
“奴无碍,下回再看也不妨事。”
他光脚下榻,玉白脚掌踩在雪一样的羊毛毯子上,相得益彰。
“奴送您。”他扯过挂在架上的狐裘,披到身上。
“不必。”
天刚亮,恰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刻,何霁月哪儿舍得让他送?
“外头风大,你在里屋待着。”
何霁月本身不带光亮,也没把烛台带走,可闻折柳再次坐回床沿,却觉屋内暗了下来。
正好眠。
闻折柳在床上翻了几个滚,肆意感受何霁月残留的余温,缓慢勾起唇。
他不单榻上下功夫,闲暇时还出谋划策,比那只会吃醋,还要双份炭的小青强多了,不算白吃郡主府的米。
他翻身趴到何霁月躺过的地方,正要借着昏黄灯光迷糊睡去,又被从窗缝挤进来的冷风吹醒,脑中冒出一线清明。
不妙,他忘了问她何日启程。
昨日才发出去的信尚未得到回复,他不能就这样走了!
昨夜下了新雪,清晨道上白粒犹存,何霁月没骑行云,只乘轿去上朝。
朝会上,景明帝端坐帝位慷慨激昂,但除了宣布让她领兵去剿匪之外,都是些无趣的车轱辘话。
何霁月昨夜被闻折柳折腾,本就没睡好,忍了又忍,才没在文武百官面前打哈欠。
终于朝散,她正要回府,却被关泽拦住。
“郡主,可否进一步说话?”
这不巧了,她正要向关泽讨教御男术。
“好。”何霁月还急着回府看闻折柳,难得没被景明帝喊住,一刻也不想耽搁,“边走边说。”
关泽有话直说:“听闻您府中侍君小青中了西越奇毒,可否允臣前去观看?”
何霁月摆手:“说是中毒,也没见他真怎么样,不过是争宠的手段。”
关泽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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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在下颌摩挲。
“可您久居西域,这毒连您都没见过,又怎么会跑到小青的身上?且既是奇毒,小青又为何好得这么快?此事有蹊跷。”
何霁月一听,也觉得有理。
“那你随我往郡主府走一趟好了,我正有些话想问你。”
“问我?郡主但说无妨,臣洗耳恭听。”
何霁月清咳一声。
“我……有一位友人,她经常惹她夫郎生气,她夫郎性子倔,一生气就不理人,虽然她软硬兼施,已经哄好了,但她还是不明白,她夫郎为何会生气?”
“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关泽一错不错,望着她的眼:“可是她做了什么她夫郎不喜之事?”
何霁月疑惑摇头。
“没有,她什么都没做,他们只是在说话,说着说着,她夫郎就生气了。”
“只是说话?那可能是您友人用词不当……不过,这也得看她郎君是什么性子。”
何霁月听得入迷:“此话怎讲?”
“娇猫得宠,烈鹰得驯。”
关泽传授经验娓娓道来:“郡主有所不知,正所谓男人心,海底针,有时候他们故做生气,其实只是撒娇,想让您哄哄他。”
“那该怎么哄?又如何分辨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先哄两句,如果成了,那多半是假气,光话语哄不行,得掏钱给他买东西,那应该是真气。”
何霁月虚心请教:“如果给他花钱也不好使了呢?”
“那……得冷他一下,当着他的面,几十个美男轮着宠,让他认清楚自己的地位,磨一磨他的心性。”
何霁月实在不想为碟醋包饺子。
一个小青都够闹腾了,再来几十个,她郡主府不得闹翻天?
“若只想碰他一个,当如何?”
关泽眯起眼:“郡主对这友人,了解得还真是透彻啊,不过据臣所知,陈瑾那直性子若遇上这档子事,是不会有这么多纠结的,可郡主身边,也没有旁人。
“您口中的这个友人,不会就是郡主您吧?”
何霁月从伪装的那刻起,便明白总有一刻会被明察秋毫的关泽戳破,但没想到这么快。
“……是我。”
关泽眼珠一转:“您是在烦恼小青?”
“不,”何霁月恨不得将小青原模原样丢回户部尚书那儿,“是闻折柳。”
关泽正色起来。
“闻折柳美则美矣,但身上疑点重重,臣以为,您不该陷得太深。”
何霁月不以为意。
“他整日关在我屋里,能出什么事?”
关泽略一思索:“臣去见小青后,方便过去看他么?”
“成。”
两人一路闲谈回到郡主府正门,何霁月便被夺门而出的陈瑾喊住。
“郡主,您总算回来了,闻侍君正闹着要出门呢!说是非出府不可,他身子金贵,我们也不好拦他,您看……”
关泽此番前来是为正事,路上谈到闻折柳,也不过是给何霁月解惑,一听何霁月后院乱成一锅粥,她当即后退一步,声明自己不搅和她的家务事。
“后院臣不便去,臣在前堂等您。”
何霁月一听“闻折柳”三字就魔怔了,只敷衍回了个“好”字,便急匆匆赶去偏殿。
“大冷天的,你为什么要去外头吹风?”
闻折柳背靠门扉,衣袍翻飞。
他下半张脸隐在狐裘毛绒边儿中,眼尾发红,不知是被冻的,亦或几番斗争失败委屈的。
“屋里闷。”
听他话带哭腔,何霁月心软了大半。
“谁欺负你了?”
20. 别扭
闻折柳将整张脸往狐裘埋,徒留截雪一样白的光洁额头在外吹风。
他摇头,细声细气:“没有谁。”
闻折柳实话实说,何霁月却不信。
若好好的,他怎会哭?
定是背后有歹人作祟!
料想府中会惹闻折柳伤心的,只有小青一人,何霁月扭头问陈瑾,方才刻意放轻的嗓音恢复平稳:“小青来过?”
“是。”
“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陈瑾事无巨细:“小青拎食盒来的,但只在外头晃了几圈,没有进去,也没有同闻侍君说话。”
何霁月冷声下令:“去他待过的地方看有无异样,怕是他在哪儿下了邪术。”
“不用查。”闻折柳虽和小青不对付,但也没想陷害他,他拽了下何霁月衣角,慢慢摇一摇头。
“是我自己不开心,和小青没有关系。”
他身段比江南进贡的上好丝绸还软三分,嗓音更柔似春水,何霁月冰一样坚硬的心都化了。
“为什么不开心?”她抬手,轻柔拭去他眼尾将落不落的泪。
“奴想出去转转。”
闻折柳噙泪叙话,自带一股不胜风力的娇弱:“屋里怪闷的,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您又有公务要忙,不见得能时时陪奴,这十几年来缠绵病塌,屋内奴早待烦了。”
他说着说着,竟是又要哭起来。
何霁月搂住他不盈一握的腰身。
“回屋再歇会儿回好?明日启程下江南,沿途景致,你想看多久都成。”
明日就走?
闻折柳一怔,闹得更凶了。
“明日归明日,今日归今日,待到明日还有十几个时辰,可奴现在出去。”
他眨眨眼,落下滴晶莹的泪。
“求您了。”
泪珠蜿蜒向下,何霁月险些狼性大发,死死拧着手臂,把小臂捏得青紫一片,才没有白日宣淫。
“别哭,要成花猫了。”
生怕手中薄茧又惹闻折柳哭起来,她取出极少用到的帕子,轻柔往他脸颊一点:“陈瑾,你陪他出去转,一个时辰后回来。”
闻折柳如愿出府,道声“谢郡主”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何霁月眼见他拐了个弯,背影完全消失,才转头去找关泽。
“他又恼了,非闹着要出府。”
一路上思来想去,何霁月依然没找出合适的答案,她一见面就请教关泽,“可我今早出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那小青也没烦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您把人关太久了,是个正常人都要出问题的,偶尔也该放他出门走走,”关泽呷了口茶,“不过,您不陪他?”
“我总不能晾着你吧……你这什么眼神?我没你想的那么重色轻友。”
说不清到底是重视陈瑾,亦或单纯为逃避闻折柳的眼泪,何霁月出声催她:“不是要看小青么?走罢。”
前堂离小青住的院子不远,两人步程又快,不出半刻便到。
“恭迎郡主。”
小青规规矩矩行过礼,小心翼翼问起跟在何霁月身后的关泽:“这位是……?”
何霁月懒得帮他搭桥,关泽也没自我介绍,开门见山:“毒怎么中的?”
小青又想把锅往闻折柳身上推,只是思及他上次诬陷闻折柳,向来平静如水的何霁月出离愤怒,又不敢乱说话。
“奴不知。”
他慌了一瞬,勉力恢复平静,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关泽眉心一挑,目光从他捏衣角的时候移开,转向何霁月:“是户部尚书把他送进来的?”
“嗯,”何霁月随她出屋,压低声音问,“有结果了?”
“臣初步推测,这毒,与户部尚书脱不开干系,只是明着不好查,得从暗中行事,小青方才神色慌张,却也不见得有多怕,定是不知其与叛国挂钩,重者得掉脑袋。
“他不过是浮在表面的棋子,问他也问不出什么了,容易打草惊蛇。”
关泽略一拱手:“郡主,告辞。”
这厢闻折柳装模作样绕着石潭转了一圈,支开陈瑾,迅速取出掩在缝隙中的密盒,他此前塞进去的两封信已经无影无踪,有封西越来的信,却没他兄长闻柳青的。
一目十行扫过回信,闻折柳盯着末尾一句“不日派使臣接应”蹙起眉,随后将信当场销毁。
不把日子说清楚,别与下东南撞了。
他说不能从江南闪回京城,再从京城闪回西越罢?
“闻公子,您跑哪儿去了?”嘴上叫惯了,陈瑾私下还是喜欢称他闻公子,她一路跑来,气喘吁吁,“我差点没找着你,要是我把你看丢了,郡主定要罚我!”
“抱歉,”闻折柳道出早背好的说辞,“方才迷了路。”
“没事没事,也是我眼神不好。”
陈瑾摆手:“差不多了咱就回府罢,郡主还等着你呐。”
她絮絮叨叨在闻折柳这儿,添油加醋抖何霁月的底,闻折柳却越听越恍惚。
无欢竟如此看重他。
可母皇膝下只有他一位流落在外的子嗣,要想肥水不落外人田,肯定得抓他回去继承皇位。
但他走了,无欢怎么办?
“怎么从外面回来也不高兴?”
何霁月满心以为闻折柳回来,会兴高采烈地跟她分享外出见闻,未曾料到他会如此失落,伸手戳了下他腮帮子。
闻折柳勉强扯了下嘴角:“只是有些倦,不妨事。”
才从关泽那儿新学了哄男人路数,何霁月忙不迭将其投入实践:“是逛了一路,渴了?饿了?”
她招了招手,示意陈瑾从庖厨取来两三碟适口小菜。
闻折柳摇头:“吃不下。”
何霁月亲手夹起一筷子菜,递到他嘴边:“那也得吃,再不吃你就饿成皮包骨了。”
心烦意乱,闻折柳甩手,由着银筷“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不吃。”
“真胆肥了?”何霁月蹙眉。
闻折柳一字一顿:“是,奴目无尊卑,当罚。”
何霁月不语,折腰捡起银筷。
莫非真如关泽所言,是她把他关狠了?
可她不是让他出去放风了么?
“到底为什么生气?”她耐着性子问。
不曾想这样无礼也赶不走何霁月,甚至没让她发火,闻折柳又急又气,一下慌不择言。
“若有一日,奴走了,您会伤心么?”
“你要走哪儿去?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见他眼底认真,不似同她开玩笑,何霁月也正经起来:“你若要走,那我陪你一块去,难不成这茫茫疆域,还有我何霁月去不得的地方?”
无欢自然是去得了,只是她身份特殊,一去,两国难免交战。
“……嗯。”
何霁月说得信誓旦旦,闻折柳却只是躺下来,从鼻腔哼出一声。
“怎么,你不想让我跟着?”
闻折柳转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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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奴身子不适,想一个人静一静,郡主请便。”
“你给我下逐客令?”
“奴只道想一个人静会儿,没强制将郡主赶走之意,您就是一直待在这儿,奴也没办法。”
何霁月头疼。
又开始闹别扭了,公务都没他棘手。
“陈瑾,去街上买糖来。”她轻摁额角。
红糖白糖麦芽糖一字铺开,何霁月剥开糖纸,往他嘴里塞:“不是喜欢吃甜的么?这儿都是,你吃个够。”
牙不时发疼,闻折柳见着糖就难受。
“不想吃。”
无欢对他越好,他越心虚。
他满嘴谎言,不值得她这样好。
“此事与郡主无干,您不必费力哄奴,让奴静一会儿就好了。”
千金难博美人一笑,何霁月实在拿他没办法,看他眼尾红透,她越哄,他越生气,何霁月只好推门出去。
“好罢,你好生歇会儿,今夜有宫宴。”
何霁月去书房,拿出东南舆图,根据乘上来的奏章,初步拟定作战计划。
这几块连着的都是土匪窝,规模有大有小,相同点是都不肯归顺朝廷,擒贼先擒王,先把最大的那块打掉,再放出消息让他们内讧。
过去得紧赶慢赶,回程倒可悠哉游哉。
返程途中再去平阳郡,郡中有温泉,闻折柳酷爱药浴,或可多留会儿……
前后数了几次时辰,终到宫宴时刻,何霁月忙不迭往偏殿去,扑了个空才发现闻折柳已先一步上了马车。
他一身清丽水蓝,如出水芙蓉娇艳。
何霁月掐了下他脸颊:“消气了?”
闻折柳任她摆弄,一言不发。
何霁月扯下他盖在外头的狐裘,往他脖颈一连啃了好几圈,却也只见他呼吸急了些,仍是不说话。
……她是不是又惹他生气了?
御花园中,觥筹交错。
“郡主,臣敬您一杯。”
到底是何霁月的践行宴,她位高权重,又是宴席主角,不少臣子前来敬酒,何霁月海量,数十杯黄汤灌下去,神智依旧清明。
“好喝么?”闻折柳在一旁,看得入了迷,“这酒。”
“还成没有西域的酒浓,虽说西越人狡诈,可西越的酒,是一等一的美。”
终于听到他吭声,何霁月迫不及待说了一番感慨,见闻折柳不语,只目光紧黏酒杯,料想他嘴馋:“想尝尝?”
“嗯。”闻折柳连连颔首。
不清楚他心里还有没有气,何霁月想着哄哄他,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取了个小杯,给他斟了一半。
“来,尝个味道。”
闻折柳接过,掂在手中转了一圈,又放回桌案:“谢郡主。”
“怎地还盯着我看?”
见闻折柳目光从酒杯转到她脸上,何霁月点了下木桌案,发出“笃”一声闷响:“小馋猫,酒在这儿。”
闻折柳舔了下唇。
“奴知道,奴就是觉得,您杯里的酒更甜。”
何霁月一怔。
“这是我用过的,脏。”
“不脏。”
闻折柳伸手取杯,何霁月眼疾手快拎起,两人你来我往,交锋数十回,闻折柳始终慢何霁月一步。
她逗猫似的,将酒杯放到他跟前,却总在他将取之时拉开距离。
心仪酒杯屡屡不得,闻折柳嘴一撅。
“郡主不肯赐杯,是嫌弃奴脏么?”
21. 燥热
眼看才有些精神的闻折柳垂下眼,又是一副“雷霆雨露俱是妻恩,您嫌弃奴,奴也只能受着,但您伤了奴的心,奴会很难过”的模样,何霁月忙将酒杯往他手里塞。
“我又不是不给……”
“郡主,美人想要,给他就是了。”
关泽左手一宽肩窄腰糙汉,右手一娇软妩媚美男,冲闻折柳一抬下巴:“嘿,大美人,好久不见。”
闻折柳“咻”一下躲到何霁月身后。
“您是谁?奴不识得您。”
“你应当识得我,”关泽眼底笑意渐深,“小时候你还威胁我再拿课业给郡主抄,就报给夫子来着,结果你转头把自己的课业塞郡主手里,还是跟夫子告了我的状。”
陈年旧事涌上心头,闻折柳倒真记起关泽了。
当年除陈瑾,就她与无欢走得最近!
气关泽当年抢无欢之仇,闻折柳依旧瞪圆一双眼装不认识她,只含着泪在何霁月侧后方扯她衣袖。
“郡主,奴听不懂她说什么,她好凶,奴怕。”
何霁月一见他哭心就软,正要问当年事的话头也打住,她将人儿抱到怀里,轻轻顺着背。
“关泽,你吓到他了。”
“臣失礼,”关泽耸耸肩,“不过有句话说得对,会哭的娃娃有糖吃,闻公子哭起来,当真是惹人怜。”
她双手撑着桌案,俯下身:“闻公子幼时便名动京城,如今长大,愈发明艳动人,就是将臣府中侍君全加一块,也比你不过,不怪郡主您沦陷。”
关泽直直看着闻折柳,状若猎鹰盯上兔子,无理得很。
闻折柳一头扎进何霁月肩窝。
“她还凶奴。”
“友人夫,不可……”何霁月正要冷声宣告“闻折柳是我的人,你少打他主意”,却听关泽道。
“不过我有一事,想问问闻公子。”
不等闻折柳接受她问与否,她已然问出声:“你可知你父亲是西越人?”
闻折柳一怔。
不愧是审人无数的大理寺卿,这话他很不好答。
他若答“奴不知”,就是变相承认他父亲是西越人,可父亲入关后,便剜过头皮,照理说,他们不该查出来才对。
他若答“奴父亲不是西越人”,倒像欲盖弥彰,他又没验过,他怎么知道?
“少这么审他。”
何霁月寒声警告:“关泽,他不是你的犯人。”
关泽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既然郡主已经发话,臣也不好追问,今儿个是您践行宴,臣敬您一杯。”
她利落饮尽:“告辞。”
冷汗顺着脊背缓慢滚落,沾湿与脊背相贴的衣裳,闻折柳猛地咳嗽起来。
这一难关,总算是过了。
“咳,咳咳……”他扶着心口喘了好一会儿,憋闷的肺里才吸上气,整个人从窒息濒死的状态解脱出来。
“被关泽吓到了?”
何霁月轻轻叩着他的背:“她这个人碰上案子就是这样,疑神疑鬼的,加上她最近查案魔怔了,你母父通敌一案,只留下你一个活口,她揪着你不放也正常。
“不过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没做过,我不会让她强迫你认下,安心。”
闻折柳越听越不安心。
她肯保他,是基于“他没做过”的份上。
那倘若他真做了,她当如何?
身子一抖,闻折柳猛地端起案桌搁着的酒樽,一口闷了下去。
老酒辛辣,连何霁月一回也只敢咽下半杯,见闻折柳初生牛犊不怕虎,喝了个底儿掉,她微蹙的眉心愈深。
“你以前没喝过酒,别一下喝这么多。”
何霁月捏起桌案放着的方形糕点,咬了口,确保是甜的,才往闻折柳嘴里送:“来之前也没吃什么东西,待会儿难受起来,有的你哭,先吃点东西垫垫再喝。”
“没,没事。”
闻折柳掩唇咳了几下,摆手拒绝她送来的糕点:“奴能喝。”
不等宫中婢女来添酒,他又给自己满上,端着何霁月比旁人大一圈的酒樽,一昂头,又是一回饮尽。
何霁月没见过缠绵病榻的闻折柳还有这么豪迈的一面,愣了一会儿才劝。
“慢点喝。”
闻折柳哪儿敢慢?
只有烈酒的辛辣,才能抚平他心虚到发寒的四肢。
“咳!咳咳……”
喝得急,闻折柳呛得喘不过气。
何霁月只当他不胜酒力,要吐,眼疾手快抓了个痰盂来,却只见他掐着腰摇头:“奴无碍。”
他眼尾呛出了泪,在昏黄宫灯下发着亮,如夜空闪烁的星子。
“只是,咳,呛着了。”
“可以了。”何霁月握住他细白手腕,“明日得赶路,别喝这么多。”
“非也。”
酒壮怂人胆,闻折柳这只手不能动,另一只手拿过酒杯,又给自己满上。
“明日要赶路的是郡主您,不是奴,是您不该多喝,但这践行宴讲究的是尽兴,一醉方休,您不便饮酒,奴代劳。”
三杯黄汤下肚,闻折柳常年蔫白的脸颊泛起红光,宛若养护多年的名贵娇花,终于到了含苞待放的时日,让人看着就想日月相守,只为亲眼见证花开那一刻。
“还喝不喝?”
见闻折柳缓慢趴到桌案上,眯着眼,一副要睡的样子,何霁月拍了拍他脸。
“唔?”
闻折柳:“无欢,别动,我头晕。”
他定是醉了。
要不怎么敢明目张胆唤她的字?
第一次见他醉后的媚态,何霁月。
“归云,你醉了。”
“我……我没醉。”
闻折柳猛地抬起头来,手在桌上摸了一圈,才找到酒杯,醉眼朦胧到酒壶都找不着了,还在逞强。
“酒呢?我要吃酒!”
何霁月当着闻折柳的面,将酒壶藏到桌底,笑看他扶墙摸索。
“不许再吃了。”
“霁月。”何霁月正和闻折柳闹着,忽地景明帝踱步过来,叽里呱啦同她说了一通场面话,她不过应和几句,一抬眼,扶墙挪动的闻折柳竟跑没影儿了。
“多谢陛下美意,臣有人要找,先行告退。”
他路都走不稳,能跑哪去?
何霁月在宴中仅快步走,离开大多数人的窥探,当即变成极速跑,她边环视四周,边喊闻折柳的名。
“闻折柳?”
喊了几声也不见回应,何霁月正要唤陈瑾增援,忽地借着月色,发现枯枝败叶中,有个摇摇晃晃的人影,看清此人是闻折柳,她一颗心落回肚中。
他原是在御花园瞎走。
“我叫你呢,你为何不应?”
她三两步上前质问,闻折柳却一脸无辜。
“奴没听到。”
他目光澄澈,宛若听见主子呼唤,耳尖一动,甩了甩尾巴,仍装听不见的狸奴。
真是被宠坏了。
“姑且信你一回,”何霁月心有余悸,“御花园都是人,你这个状态很危险,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明白了?”
“嗯。”他随口应了一声,兴致缺缺。
闻折柳醉后不见疲软,反倒精力出其充沛,绕着偌大御花园转了好几圈,说什么也不肯停,何霁月劝不动他,只好跟着他绕,时不时扶他一把。
又一次摔到何霁月怀里,闻折柳终于不再口口声声说“奴无碍”。
“唔,头晕。”
他微凉鼻翼蹭了下她温热耳廓。
何霁月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
他身体不好,酒量跟着不会太好,这会儿难受还是次要的,明日一早醒来,只怕会头疼欲裂。
得赶紧醒酒才是。
她纵着他喝酒,也正是等这么一刻。
只有这会儿,他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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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乖趴在她身上,收起锋利的爪牙,做只乖猫。
“晕就回府,我让厨夫给你做解酒汤。”
“为何要饮解酒汤?奴又没喝多。”
何霁月不疾不徐:“没喝多你会站不稳?”
闻折柳恼羞成怒:“就是没有!”
虽说没有人敢看何霁月的热闹,但闻折柳实在闹得厉害,又赶上宴散,来来往往的人总忍不住瞥一眼,何霁月一下将闻折柳抱起来。
“别动。”
“不!”闻折柳挣扎起来,像刚从湖中钓出的鱼,脱离熟悉的环境,活蹦乱跳。
何霁月耐心哄了几句,发现醉鬼不讲道理,不再将他圈在怀里,而是托着他的臀部,让他双腿夹在自己腰上。
“再动,我就在这儿欺负你。”
“您要怎么欺负奴?”
闻折柳眼里居然闪着期待的光。
何霁月一手托着他半边玉臀,另一只手“啪”一下拍上去。
“这样够不够?”
“唔!”
她没用多少力,但闻折柳细皮嫩肉,就是一点疼都受不了,他扒着她的肩膀,往上蹭了几下,倒抽凉气:“疼……”
“还知道疼?”何霁月本来要打第二下的,到底没忍心,“那还闹不闹了?”
闻折柳哼哼半天,也没给个准话。
他趴在何霁月的肩头,何霁月怎么也拧不过头去看他,只听他呼吸清浅,像是睡了。
终于不闹了。
细密白粒从夜空飘落,何霁月踩着新下的雪,一步一个脚印,将他抱回马车,缓慢安置在软垫上。
可能醉了酒身体不舒服,亦或离了她温暖怀抱受冻。
闻折柳安静没一会儿,又闹起来。
“妻主,奴好热。”
他一边说,一边往何霁月身上爬,挪得累了,还一屁股坐在她腿上,双手环抱她的脖颈,冲她耳畔直哼哼。
“大冷天的,怎么会热?”
何霁月还怕他冷,将汤婆子往他手里塞:“赶紧抱着,免得一会儿又着凉。”
“唔……”
闻折柳不接过来,还把调子拖得老长,整个人胡乱在她身上蹭:“可是真的好——热——”
温热气息尽数喷洒到脸颊,何霁月一摸他手,吓了一跳。
“你手怎地这么烫?”
那酒虽有强身健体,壮阳之效,但她喝了,也没什么事,他和她喝的是同一壶酒,照理来说,不该他有事,她没事啊?
闻折柳还往她怀里扑。
“唔,妻主身上,好凉快。”
到底是个正常女人,还是个精力旺盛的年轻女人,何霁月盯着他酡红脸颊,目光逐渐变得危险。
单是酒,不会有这样的功效,是谁给他下了药?
俗言久病成良医,何霁月身强体壮,但身边有个药罐子,加上战场刀剑无眼,她也跟随军大夫学了把脉。
扯过闻折柳素手,细细摁了会儿,她蹙起眉。
“你还喝了谁给的酒?”
“没有谁,只有您。”
许久不见何霁月动作,闻折柳索性主动出击,往她唇边啃去。
他自始至终都只喝了何霁月的酒,至于这情毒,是他方才在御花园,自己给自己下的。
“别人的,我还不稀得喝。”
难得见闻折柳如此主动,何霁月轻捏住他手腕。
“闻归云,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奴知道的。”
闻折柳燥热不堪,吐字含糊不清。
他抓着何霁月的手,往自己身上放。
美人在怀,何霁月几次想就这般顺水推舟,思及闻折柳琉璃般脆弱的躯体,到底还是伸手推他。
“你身子还没好全,再等几日。”
“呜,不要!”
闻折柳奋力摇头,眼角泛红。
“妻主,求您疼疼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