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为刃》 第1章 梦回 第一章 落雪太轻,像困兽临死前贴在耳骨的低咒,带着腥甜的血气。 易扶兰睁眼,看见帐顶垂着乳白纱缦,暖炉里朱砂色的火跳得安逸,一株腊梅插在玉瓶里。 她呆坐良久,既没哭也没慌,只抬手掀开锦被,踉跄起身—— 没看错,是自家闺房,不是东宫刑室。 她活了回来。 她清楚记得,前一刻她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手脚被反绑,血从腰腹下流了一夜,耳边是太子李承既的声音。那声音贴着她的脸,并非情人耳语,而是猎人给猎物的诀别。 他说:“你终究不是她,她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 易扶兰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皇姐李承芸。 而她,易扶兰,不过是那位早逝公主的替身。他用她的脸做梦,将她的尊严碾碎,用她家人的性命,一寸寸剐着她的心。 最后,她死在太子登基前夜,血溅高台,尸骨无存。 火尽灯灭,她却在自己的闺房里,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小姐。”门外传来阿苑的声音,“宫里又送帖子来了。是三皇子殿下亲笔,这已经是第三封了。” 易扶兰眉心紧蹙,一言不发这时候的李承即还是三皇子。 小丫头还在自顾自地笑:“奴婢瞧着,殿下对小姐是一见倾心。秋狩后,宫宴场场请您呢。” 秋狩那场,她明明未曾出风头,也未与三皇子李承既有片语交谈。 但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就是在那场秋狩之后,她收到了第一封请柬。后来她应邀进了宫,在他布置的花厅中对,只喝了一盏热茶功夫,就成了他的笼中鸟。 她花了整整十年去求生、去顺从,换来的却是……囚锁、羞辱和家破人亡。 “收着吧。”她轻声道,唇角含笑眼底却毫无温度,像一直被保护得妥帖的官家小姐,“别回。” “啊?”丫头愣了下,“可、可是……” “就说我病着,不便出门。” “是。”丫头轻声应下,退了出去。 屋里再次静下来。她轻轻拉过铜镜,对着自己端详良久。 镜中那张脸,还是旧时模样。 那是一张与血污、锁链、断骨利钩毫不相干的脸,眉眼温顺,唇角自然上翘,像极了能轻易博得他人欢心的那种闺秀。哪怕沉默不语,也让人不自觉地放下戒心。 可她重生归来,千疮百孔的心已然被恨意浸透。比起视她如草芥的太子,她更恨的,其实另有其人。 五岁那年,她随父易明山一同自幽州调回京师。院墙新砌、松柏新植,唯一不新的,是被父亲带回来的少年,萧祈。 那人年岁尚幼,眉眼却极静。父亲说他叫萧祈,孤身流落军营、无父无母,索性收为义子。 自那日起,她与他同堂读书,同桌吃饭。 他寡言,却护她。家中下人都打趣:易家这一对兄妹,一动一静,形影不离。 十三岁那年,宫里举办御前校猎,父亲奉诏护驾,也带上萧祈跑腿递箭。 谁料那日午后,禁军递来密卷,说是前朝旧案,御前群臣无人能断,却让一直沉默的萧祈三言两语揭出真相。皇帝龙颜大悦,当场赐金百铢,又让他在御前策问。 往后,他有了名、有了位。 再后来,一纸圣旨下到易府—— 萧祈私通北狄、泄露机密,流放塞北。 父亲一夜白了半鬓。三皇子很快入主东宫,风头遮天。 而她,却彻底沦为了东宫的猎物。彼时,已成为太子的李承既居高临下望着她,眼里既有痴迷,又含轻蔑: “她若活着,大约就是你这幅模样。” 他只看她的脸——那张“像极了皇姐”的脸。 易扶兰只好等。等那个从小唤她“阿兰”的义兄回来救她。 终于她等来了——黑暗中,隐约有谁替她松开锁链,轻声说:“我带你回家。” 可第二日,也正是她最信任和依赖的阿兄,亲手将她送回了东宫。 什么都没解释。 只那一刻,易扶兰还天真地以为,他为的是朝中大局,是易家清白。 后来她才明白,他终究是叛了她,也叛了养育他多年的易家。 李承既告诉她:“你啊,不过是他布的一个局。他拿你去换了一纸兵权,勾结外敌起兵谋反,葬送了你全家性命。” 她不想信。可铁证如山,她不得不信。 易扶兰闭了闭眼,逼自己从那些不堪的回忆中醒来。 此刻,在案边茶盏下,还压着李承既遣人送来的一封信。 ——她知道了。她重活一世,回到了萧祈被流放之前。 信上字迹秀挺:【孤初见卿容,惊心动魄,愿以一生换卿一顾。】 她盯着那“孤”字许久,心道:你不是惊心动魄,你是……疯病发作! 萧祈一旦被流配塞北,李承既势必能如前世一般毫无顾忌地收拾易家,也顺带把她关进东宫。 拦不住这一步,她前世的囚笼便会如期落下。 她不得不忧,不得不惧。 如今宫里已然传出风:刑部奏称萧祈私通北狄。 易扶兰倚着窗榻,看雪打在枝头。小小玉炉里檀香浮动,她指尖却是冷的。 ——一模一样,和前世一模一样。 圣旨很快便会下,萧祈流放塞北。 再之后,就是她。被太子圈进东宫,易家从此再无退路。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再来一次。 父亲方从宫中回府,神情疲惫。 易扶兰眼眸颤动,此情此景恍如隔世,父亲还是旧时模样,易家一片祥和,长亭外雪梅开的正好,真好……。 扶兰候在屏风外,声如莺啭:“父亲还记得秋狩那日,是阿兄为您挡了那匹惊马吗?” “从小到大,女儿一直听您说,他若是亲生的就好了。” 易明山头也不抬,淡淡道:“那与今事无关。” “可这案子荒唐。朝中议论多半——” “圣上震怒,刑部已递密供三封。”他打断她,终于抬眼,目光沉而复杂,“扶兰,此事你不可插手。” 扶兰一顿。 她原以为父亲只是未得其法,如今却听出了另一层意思:他早就知道真相,可他是越骑校尉,是陛下亲臣,手握调兵之权! 若萧祈若是清白的,他怎会眼睁睁看着萧祈落罪,却什么都不做? 果然如此,那人果然如前世李承既所说,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眼下,这头狼,她却不得不救! 她死死握着袖中的绣帕,却仍是笑着、柔声道:“父亲既有分寸,女儿不敢多言,只是……” 她低头:“只是怕兄长去了塞北,回不来了。” 易明山面色一滞,却终究没有解释,只道:“三殿下和赵家已盯死这案,你祖父旧部又多附三殿下……易家若再逆水,恐连你也保不住。” “你记住——他与我易家子孙……终究是不同的。” 扶兰只好行了个礼,温顺退下,可一转身便径直去了正院。 老夫人合了佛经,念珠还未放下,人就被扶兰“巧遇”。 “祖母,孙女这几日替您抄经,古砚用了大半,手腕酸得紧。” 老太太心尖一软,忙命人去取膏药。 杜氏闻声赶来,嗔道:“才写几页经便喊酸,娇气。” 扶兰乖巧偎在母亲臂弯,这样的场景好似梦中的场景,她不觉湿了眼眶:“女儿不要紧。倒是听说刑部要审萧阿兄——若真是误会,易家养大的孩子就这么被砍了前程,女儿……心里难过得很。” 杜氏叹了口气,抚着女儿腕子:“你阿兄从小懂事,一刀一枪练出来,怎会私通外族?只是朝局凶险,咱们妇道人家插不得嘴。” 老夫人眉心微皱,捻了捻念珠:“你爹若真认定他无罪,自会出手。不过,你一个姑娘家,可不许插手外事。” 扶兰低声道:“祖母素来疼他,母亲又最懂父亲的脾气。若您二位肯开口劝一劝,说不定爹便肯再细想一步,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孙女不敢胡言,只是想着,若他真有错,爹出手也是护家声;可若是错不在他,咱们就这样把人送去边关……祖母,孙女怕以后做梦都安心不得。” 老夫人终于动容,捶胸低叹:“虽是你爹收的义子,可到底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如今被人一口咬死,说他通敌,唉!” 话音未落,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马嘶如裂空。 扶兰心口一跳,抬眸望去。 门帘掀起,一道高挑身影映入眼底。那人身着玄衣披风,眉眼冷峭,站在那里如一柄剑,寒气逼人。 ——萧祈。 扶兰眼尾一扫,忽而像是惊了一下,低低唤了一声:“……兄长?” 声音轻得像是哽住。谁听都道她忧心得紧。只有她知道,她正狠狠咬着牙,欲将这二字碾碎、嚼烂。 萧祈平静无波的眼神似乎动了动。 “风大,快回屋吧。”他开口,语气克制而疏冷,扶兰却能从中听出他一贯的关切。 可,前世的易扶兰到死也不明白,这样的阿兄,到底为何要叛? 一段刻骨铭心的恨夹杂着未解的困惑,让扶兰不知当如何应声。 院外却忽然传来一声尖细高喝—— “圣旨到——” 庭深雪重,宣旨太监撑着伞踏雪而入,身后随数名内侍。 全府上下皆动。 杜氏扶着老太太站在院里,扶兰静静地站在一众女眷之中,用一种复杂而冰冷的眼神默默打量着萧祈。 宣旨的老太监穿着朱衣貂裘,面色枯瘦,举止却极倨傲,一眼便知来路不小。只见他展开黄绫,高声诵读: “皇帝诏曰——” “萧氏祈,行止可疑,私通外敌,命发配塞北,三日后启程——钦此。” 那公公将圣旨高高举出,目光带笑扫过一圈,最后落在萧祈面上:“萧公子,还不跪接旨?” 萧祈正欲跪接,扶兰忽然上前一步,盈盈抬眸道:“公公稍候!萧阿兄乃我易家养子,未审先判,恐有轻重未察。且容我父亲再呈一折,恳请陛下缓旨!” 声音柔软,尾音微颤,乍听像受惊失措,却又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太监笑意阴柔:“姑娘胆子不小,敢拦圣旨?易家这是要抗旨么?” 扶兰语气委婉:“公公,我听说,这案子尚在审理?陛下素来慎断刑名,如此是否太过仓促?” 老太监斜睨她一眼,阴阳怪气一笑:“哟,易家小姐倒像是替陛下问的了?” “这旨正是在御前拟下,天家自有定夺。” 易明山低声斥道:“兰儿,不得胡闹!” 扶兰仿若未闻,只盈盈行礼,退回女眷之中。 她知道,事到如今,圣旨如山,拦是拦不下的。 难道这一世依旧什么都改变不了吗? 第2章 陷阱 第二章 萧祈已跪下接旨。 雪还在下,撞上檐角犹如碎冰般沙沙作响。扶兰面上依然温顺,袖中的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 她曾以为,拦得下一步圣旨,便能改写命运。可事实再次告诉她——棋盘早已铺就。 正如前世。 那一年,她也是站在这片廊下,看着身披玄衣的男子接过流放之旨。 如今重来一世,她仍输了一步。 待宫人走后,萧祈才缓缓起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扶兰却避开了他的眼神,低头退至母亲身后,仿佛方才失态,只是一时冲动。 他却忽觉心头微涩。 她越是这般天真不谙,越叫他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萧祈垂下眼,心绪翻涌。 她并不知情。 他不是萧氏孤儿。不是易明山旧部的遗孤。 他也曾不信自己的身世,直到御前面圣,命运弄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来做,命运会交与他应该背负的一切。 假罪流放,北境起势。 因而他此去塞北并非流亡,而是蛰伏。 只是,三皇子李承既早已将他当成芒刺。 萧祈知自己这一去,凶吉未卜。而她……是自己唯一的软肋。 萧祈望着她单薄的身影—— 心底那一点少年时深埋的念想,又一次蠢蠢欲动,却又不得不压下,封进冰河。 她是易家嫡女,是庇护他长大的恩人之女,是他这个亡命之徒最不该染指的人。 他如今还护不住她。 哪怕此生注定错过,他也只能走这条路。 * 窗外冷月如钩,扶兰独坐榻前,一盏茶自申时品至子时,早已没了温度。 萧祈的流放,她拦不住,可她偏要走一遭。 她不信这一世的三皇子会给她、给易家留半分活路。 如果她不随萧祈一道离开京中,她便仍会被圈入前世那座囚笼,等着东宫大局落成、易家失势,她会再一次生不如死。 她不能再等、再赌、再求饶。 她要主动入局。 只要活着到了塞北,她便有机会查出一切——萧祈为何而来,他到底是不是背叛了她、背叛了易家,又是谁,在操控这局。 若萧祈当真是忘恩负义的养子,她必要让他血偿,了结前世冤孽。 她起身,从梳妆匣最下层取出一封素笺,落款是三皇子名讳。 “兰兰如晤”——那是前世的开端。 今世,她拿来用作陷阱。 第二日天未亮,扶兰唤来贴身婢子,吩咐道:“把这封信送去南街茶坊的杜掌柜,让他转给你说的那位‘手脚快’的姑娘。” 婢子狐疑道:“小姐要请人办事?” 扶兰目光幽深:“不该问的,别问,照做就是了。” 她的计划不复杂。只要让人“无意”发现她私藏三皇子的书信,再加上一封她悄悄托人进宫的自书信札,自然会有人乐得查一查易家小姐的动机。 信的内容,她斟酌许久,措辞既情真意切又暧昧不清,看似是她主动求见三皇子,却又未明言。如此一来,无论三皇子否认与否,她这欲结私情、图谋不轨的嫌疑,便落定了。 再加上一封她亲笔的伪信,便足够宫中疑心大起。 而她真正想的,是让赵氏一党顺水推舟,让皇帝为了平息风波,不得不做出一个折中判罚。 她不贪太重的罪,只求能被随兄流放。 三日后,风声起。 宫中金炉中,赵贵妃拨着香灰,眸光淡淡望向屏风外低声请安的曹内侍。 “那信是真的?”她漫不经心地问。 曹福子笑得恭顺:“奴才亲眼见信纸上留有三殿下真迹。” “这丫头啊。”赵贵妃笑意微妙,“倒是比那位萧小郎还叫人心疼些。” 她放下香钩,靠坐在榻上,眉眼中多了一分由衷的得意:“可惜她是个傻的。” “承既那孩子……果然没让我失望。” “旁人都以为他是被那张脸蛊了魂,他却借思念亡姐诱那丫头入局,不过是为了更快剥下易家的人皮。” “他想登天,得先除萧氏,再控兵权,油盐不进的易家一向是他的大敌。” 她轻笑一声,轻抚玉指:“她还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一步棋罢了。” “这一点,我儿比当今圣上可强太多。” 曹福子在旁应声:“殿下素有大志,贵妃教子有方。” 赵贵妃也不再掩饰:“是啊,我儿天生就是坐那个位子的命。” “至于易扶兰……她若是乖乖听话,我也能让她死得干净些。” …… 易明山听闻圣命时,几乎不敢置信。 “扶兰?她……她也犯事了?” 他向来沉稳的面色,罕见地露出一瞬空白。 立在堂下的曹福子依旧笑眯眯地拱着手:“易大人节哀。陛下言明,念在小姐年幼无知从宽发落,未加审讯,便随萧氏子一并发配。” “此事圣心已定,大人若执意申辩,反而不美。” 话音刚落,杜氏便惊呼出声,扑过去抱住扶兰。 “兰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傻事!” 老夫人也怔在那里,紧接着心头一抽,整个人软倒在蒲团上。 “快传大夫!”有丫鬟惊叫着去叫人。 扶兰扶着祖母坐稳,递了药汤轻轻喂了一口,转身回望父亲与母亲,语气依旧温温软软:“母亲,我没事。祖母只是气急,喘口气就好。” 杜氏却哪里止得住,抖着声低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害了?那信不是你写的对不对?你说!娘去皇宫跪请陛下,娘去替你认罪都成!” 扶兰怔了怔,似是被母亲这句话怔住了,良久,才轻轻摇头:“不是旁人。” “是我自愿的。” 厅中静了片刻,曹福子收起了笑,面色竟有些惊疑不定。 “好一个官家千金,倒是比朝中官爷们都有胆气。” “既如此,午后起程,姑娘可莫悔。” 扶兰微微一笑:“怎敢违圣命。” 他匆匆走后,厅内终归静了下来。 “我不愿萧阿兄独去塞北,父亲不肯出手,陛下也不会收回旨意,我只能……只能走这一步。” 她说得极轻极缓,眼中水意盈盈,楚楚可怜,却不曾掉下一滴泪。 老夫人听得心惊胆裂,直握着她的手,低声劝道:“傻孩子,你是官家嫡女,是金枝玉叶——他虽与你一同长大,可终究不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他搭上一生,值不值?” “值不值……”她喃喃重复,眸光轻敛,忽而笑了笑。 “祖母,这天下的局,从不问值不值得,只问能不能。” “如今阿兄一走,将来未必还能护住易家。陛下年迈,朝局动荡,三皇子如今势头已起,对我易家早起了疑忌。” “扶兰若仍是堂堂清流易家闺女,便有可能被推入漩涡。但若是落了罪名、污点在身,就再无利用价值了。” 她说到此处,忽而起身,朝父亲行了一礼。 “父亲自小教我兵法律令,说朝中之事,皆是一物易一物。” “今日,扶兰也来赌一局。” “赌陛下体恤忠臣之后,念旧情;赌三皇子和赵氏疑忌未深,不敢不顾兄长威名加罪易家;更赌,我一旦成了弃子,三皇子便不再将目光投来。” 易明山神情微动,一瞬仿佛看不清眼前这个女儿。 那语气,竟有几分像舍命求胜的将才。 他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说出阻止的话。 扶兰缓步走回祖母膝边,抚了抚老夫人的手背,轻声道:“祖母放心,我一向怕苦,也怕死。若我没把握,怎会自取灭亡?” “我这一走,并非去赴死,而是去开路!” 她说罢,朝祖母与母亲各叩了一个头,又朝父亲一拜到底:“女儿此去,无怨无悔。也请爹娘祖母……莫怪我一意孤行。” 屋内寂静。老夫人轻轻拨弄佛珠,神色哀戚;杜氏却哭出声来。 而易明山,看着眼前女儿,沉默许久,终是一声叹息:“既已成局,你自己……保得住命,便是功德。” 扶兰缓缓应声:“女儿谨记。” * 午后,雪止风歇,送别时辰将近。 易府外,流放车队已集齐。兵甲、封镣,冷光交错。驿卒已点清人数,衙役催促动身。 萧祈正与府兵交接兵刃,一名下人跌撞而至,满脸惊慌。 “萧……萧公子,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也被下了发配旨意!” 他身形微顿,瞬息拽住下人的衣襟:“谁?” “谁说的?” “是宫中旨意,曹内侍亲自来宣的!” 下人被他力道吓得脸色发白。 萧祈整个人如被钉在地上,良久未动。 她怎么会…… 是为了他? 不,不可能。她一向最怕吃苦,最怕冷,最怕远离祖母与娘亲。她甚至连药都怕苦,怎会…… 他蓦然转身。 扶兰衣衫素净,轻裘未系,雪落肩头。她仿佛未觉寒冷,只静静抬眸,望着那抹高大熟悉的身影一步步逼近。 他走到她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声音又冷又沉,每一个字都裹着冷意,藏着湍流。 扶兰的面上波澜不惊,似早有预料:“阿兄不是也在?” 萧祈心头一震。 “你胡来。” 扶兰却只是看着他,眼底泛起蒙蒙雾气,叫人瞧不清她眼底情绪:“胡来?可我记得,你从小便说,扶兰最听话。” “……你知这意味着什么。”他低吼,“塞北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你该留在京中,守着老太太,守着你娘。”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扶兰却只静静看着他,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似讽非讽:“阿兄说得像在心疼我。” “不该吗?”他紧紧盯着她双眼,脱口而出,却后知后觉地,为她的眼神感到陌生,莫名嗓间发涩。 她笑意忽地一敛:“我既是你妹妹,又自愿与你一路同行,有阿兄在,我有何惧?” “你……你当真,是为了……我?”他终于低问。 扶兰微微垂眸,睫羽掩去眸中所有锋芒:“否则,阿兄以为呢?” 萧祈的眼中骤然翻起风暴,被他用力压下。 她却忽地想笑,仿佛并未见他方才的慌乱,只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轻轻替他拂去肩上落雪。 像极了当年,她还年幼时,每次他从外头训练回来,她总踮着脚笑嘻嘻地为他检查伤势:“阿兄太不爱惜自己了。” 如今她也仍这样笑着,却再无旧日的稚气。 她的手指纤长细腻,拂过他肩头的动作轻得像梦。可他却动弹不得。 “阿兄。”她忽而凑近,在他耳畔低语,“你若信我,就别拦我。”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她说完,朝他盈盈一笑,转身上马车。 第3章 诱饵 第三章 流放队伍在官道缓行,天色早早昏暗下来,风声呼啸如号角。 扶兰的马车行在队伍末端,帘外风雪将马蹄声都吞噬了去。 车中炉火不旺,取暖不易,她却一路不曾抱怨,像极了被命运驱赶的温顺女子。 可她的思绪却转得飞快—— 一路上,官兵防备虽严,却漏洞百出。若有人来劫,瞬息足矣。可偏偏无人来。 这说明什么? ——有人巴不得他们安全抵达塞北流放之地。 “扶兰。” 熟悉的声音从车外响起。 她抬手掀帘,果然见萧祈骑马跟在车边。 “我怕你撑不住。”他面色冷峻,却将一小炉炭火和一壶温茶递给她,“前方还有半日山路。你身子弱,到了清河,只怕病在床上起不来。” 扶兰垂眸看那炉火:“还是阿兄心细,记得我体寒畏冷,但我没有兄长想的那般柔弱。” 易扶兰潋起笑脸,在心底自嘲前世身陷太子囹圄全家遇难,自己流落在教纺司的苦日子如今还历历在目,为混得出人头地不被欺凌,在寒冬天里练琴,吃残羹冷炙,被人窃取出演席位,都是常有的事,这算的什么。 萧祈眉头微皱,总觉得她说这话时语气不对劲,却不知这感觉从何处起。 夜幕将临,车队在一处小驿落脚。 帐篷搭得简陋,风能钻进骨缝。炊烟升起,有人送来一碗粗米粥。 扶兰正要接,忽见那碗被另一只手稳稳托住。 是萧祈。 “太冷了,伤胃。”他说着,将粥碗放回火上温热。 扶兰坐着不动,只静静看他忙碌。风吹乱他鬓发,那熟悉的轮廓让她恍惚。 这个人,她曾经信得太深,如今明知不可再轻信,却还是……想知道答案。 ——到底是他背叛了她,还是……另有其人? 她思绪万千,面上却不显,只伸手接过那碗温热的粥,一饮而尽。 夜风侵袭,易扶兰这夜睡的极不安稳,萧祈再次巡查了车队与随行物资的数目随后折返回扶兰的小帐,她眉头紧锁像是梦到了何其可怖的景象。 他不觉抬手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心,暮然回神后手悬在空中又落下,最终只是轻轻替她掖紧了被角。 边境夜色孤寂,静的可怕,萧祈独自伫立夜风之中,只能听到自己一颗心迟迟不得平静。 * 再出发,萧祈骑在前排,眉眼沉冷,一如往常寡言克制。可他心绪翻涌,压都压不住。 他到现在都不明白她是如何卷进来的。 她从小怕黑、怕虫、怕受伤。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可她就那样站在他面前,说:“有阿兄在,我有何惧?” 她是为了他来的? 不,该不会。 她是信他、依赖他的。小时候摔一跤都要拉着他哭,如今却对他无怨无怒,却也无一丝亲近。 从她阻拦圣旨那刻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她一向温顺,却当众拦驾、言辞犀利,仿佛另有目的。 她变了。 他不是没察觉。 队伍穿过一片冻林,忽有前哨来报:“疑有山贼尾随。” 众人顿时紧张。 扶兰抬眸,看向不远处正调兵布哨的萧祈。看着看着,她忽然有些恍惚。 他身形挺拔,行事果断,一声令下便使众人肃然听命。 她不由地想起前世东宫的那位太子殿下——那人更善算计,却不懂如何安众。 一念至此,她面色又冷了几分。 不,她谁也不能信。 她静静打量着萧祈,仿佛要从他身上挖出蛛丝马迹。 北境的风雪比京中来得更急些。乌鸦栖在残垣断瓦上,冷风卷着雪末打在官道边破旧的鼓楼上,吱呀作响。 扶兰拢紧身上的狐裘,目光扫过脚下的泥雪与远处破败的营门。 这便是流放的终点——清河。 一座因矿产而设、兵工混驻的重地,如今却荒草蔓生,官仓塌漏。自从旧任巡司病故,新任官员迟迟未到,这里早已被地方军头与矿贼盘踞,各立山头。 队伍刚入驿门,便有一群皮甲散兵围了上来。为首之人一脸横肉,刀疤从左耳拖至下颌,一手按着腰间大刀,冷声道: “萧祈是哪个?” 众人一滞。萧祈眉心一沉,已悄然按上佩剑。 扶兰却先一步掀起车帘,笑盈盈地道:“贺爷口中所说的人,是我兄长。” 她一身素色,面无脂粉,却眼波生辉、唇角含笑,像极了从画轴上走下来的柔弱美人。 刀疤男看了一眼,嗤声:“你就是易家女?啧,长得倒是能卖个好价。” 扶兰没有惊慌,只抬手将袖子理了理,语气和缓:“这位爷,可是清河守备使?” “好眼光,爷名贺老八,如今暂代巡司事务。在这清河,谁不让爷三分?”贺老八一边说着,一边用不怀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 萧祈终于动了。 他抽剑向前伫立在扶兰身前,怒火中烧,握着剑柄的指尖因为发力开始泛白而 贺老八转向他,不屑道:“你就是那通敌的萧小子?” “朝廷钦犯、天家弃犬,也敢和爷对着干?” 萧祈眸色更冷,手指关节握得咯咯作响。 而扶兰却伸手,拦在他与贺老八之间。 贺老八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冷笑:“你兄弟可通了敌、犯了事,被送来这里讨生活的人,自该服个软。” 扶兰垂眸,像极了京中听话的官家千金:“贺爷既坐镇清河,自是我们流放之人的上官。只不过此处兵器、矿场事务繁多,我兄虽犯案,但也有些本事。” “若能为贺爷分忧,既省事,也免得他再生事端。” 贺老八盯着她半晌,忽一笑:“你倒是会替你兄长谋出路。” 说着话,却转头看向萧祈:“爷正要找你理账,敢不敢接?” 萧祈语气冷淡:“此事与我何干?” “你是圣上定罪之人,留你一命,就是让你赎罪。”贺老八重重咳了两声,语气不善,“这营中半年没账,爷要忙着调兵换防,忙得很。你若肯替我理清矿银兵饷,爷自会罩着你兄妹俩。” 萧祈冷眸一挑,正欲开口。 扶兰却轻声道:“清河多方夺利,军商混杂,若再无账册收束,迟早要出乱子。阿兄若能理顺……也算赎了罪、自证了清白。” 她暗暗掂量,清河比她想的更烂,正适合把萧祈推到明处当靶子,可若要成事,就不能把他逼得太紧。 “……更何况,账是我来查,贺爷也放心,出错算我的。” 贺老八眯起眼:“你一介女流,也敢管军粮账?” “我爹是校尉。”扶兰唇角噙笑,“小时候跟着他抄过不少军令条文,贺爷若不嫌弃,我愿试试。” 贺老八没想到她如此识相,狐疑打量她几眼,冷哼:“你想干什么?” “替贺爷理账、收兵饷。”她语气轻柔,“您不是等人吗?我这等官家罪女,最适合不过——死了没人问,活了算你眼光好。” “若我做得不好,大可随时剁了丢山里。” 萧祈脸色变了:“扶兰!” 她却不看他,只对贺老八一笑:“您说呢?” 贺老八眯着眼,盯着她良久,才冷哼一声:“两月之内,给爷把这个烂摊子解决。弄错一笔,就别怪爷不怜香惜玉。” “你二人若真能理清这烂账,老子便认你们是自家人,到时候,好处可少不了你们的。” 夜深,清河旧营。 扶兰独坐榻前,借着昏黄灯盏翻阅一摞堆得老高的军需文册。 萧祈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没有抬头,只将一册账本轻轻翻页:“理账,查亏空,替贺老八铺台阶,也顺便给你找条出路。” “你明知道他是拿我顶锅的。”他声音低沉,“你却替我递了头进去。” “阿兄,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从不解释。”扶兰终于抬眼,唇角微微一勾,“如今正好有机会,还你清白。” “若你无鬼,这些账册,自然不会咬你。” 萧祈浑身一震,随即神色晦暗道:“阿兰,你不信我?” “你……在试我。” 她望着他,神情淡淡:“我不过想要一个真相罢了。” 他皱起眉,似欲再说。 扶兰却轻声一叹:“我只想弄明白,你到底做了什么,让向来器重你的陛下不惜一纸罪案,将你流放塞北。” “还有……银隅谷那批矿石不见了,明账少了大半,饷银都支不出,不多日便有人在陇右开了兵器铺。你说,为什么?” 萧祈眼神骤然凝重。 她已然察觉那条脉络——通敌叛国。 她目光如炬,落在那张开采旧图上:“我这条小命也值不了什么,不如拿来问一问真相。” 萧祈沉默许久,忽低声问:“若查的到……你会怎么做?” 扶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阿兄,你我自小便清楚——十恶不赦的罪人,理当一命一命地赔回来。” 她说完,继续低头查看账册,再未看他一眼。 连日风雪,清河营地内外俱是积水。天光初亮,久违的晴色才刚透出一丝,营卒却匆匆奔来,拍门高喊:“不好了!河堤崩了,水冲了几户人家!” 原来是旧营仓后的小河突然决堤,几处民屋被冲毁。百姓聚在营外,跪地哀哭。 扶兰披衣出营,行至河畔,只见断裂的堤岸边残砖碎石散落一地,几间木屋倒塌,孩童的哭声断续传来。 她蹲下查看残砖,冷不丁捡起一块石料,上头又有特殊的标记。 一阵熟悉入骨的脚步声响起,她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 “你不该来的,你是流犯,不是官员。”他语气冷淡,“贺老八巴不得你出错。” “我出错,顶包的也是阿兄。”她起身拍拍手,挑起眉似笑非笑看他,“阿兄若有空闲,不如替我查查,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掉出来的?” 萧祈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走过去蹲下,将残砖翻开几块,果然发现两块石头底部也有同样印记。 “这不是修渠料,是兵用料。”他眉心拧紧,“往常有军需才调得出来,按规只能是兵部拍板。” 扶兰点头:“可这条渠,从来不是军需。所以,是有人借修渠之名,转走兵工之银?” “你怀疑谁?”他直视她眼睛。 “我不怀疑谁。”她抬手指了指那块砖,“我要查。” 回到营中,她便调出前两年的修渠账册,一行行查下来,忽然发现一笔修渠的银款金额巨大,却没附图纸,也无使用明细。 更可疑的是,这笔银子,划拨单位署的是清河铁场。 她心头一紧,盯着那行字许久,低声喃喃:“铁场拨款、渠工无料……那银子去哪了?” 这时,萧祈在一旁翻开另一本旧账,忽道:“这些矿场拨款时间,刚好卡在贺老八上任当月。” 扶兰眼神一动,走过去看他手里的账本。 当夜她翻遍旧账,终于在一张角落的边纸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程百户。 这人正是贺老八最信任的头目之一,掌着多个矿场。 扶兰眸色沉了沉,将账册压在箱底,抬头时,萧祈还守在她身旁。 “若追下去,可能会有线索。”她轻声说。 他转过身来,紧锁的眉头意味着他并不赞同,可他却只说了句:“那就查下去。” 她坦然地用目光审视着他:“查明了这笔银子的去处,也许,就能掀开清河的一角。” 而更远处的北境驿站,早已有人将消息递入皇城。 御书房的炭炉烧得正旺。 老皇帝披着狐裘,手里翻着一封来自幽云卫的密函,口中喃喃:“承既……你做得太过了。” 忽地,纸上一行如明月朗照般进入他眼帘: 【兰女诈顺入局,欲探萧子之信,言行多诡,未明其意。已查旧账,已动矿图。】 他慢慢合上密函,轻笑一声望向夜色:“真不愧是易明山生出的犟种。” “晏儿,你该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