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差》 第1章 和太子互穿了 大齐玄武十年,永宁镇,姜家村村东。 黄昏将至,天边的云彩如同火烧,缓缓地吞噬着阳光最后的一点残影,将村头的路拖得细长。 吴欢背着篓子走在田埂上,尽管已经腰酸背痛,脸上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她下午干活的时候在地头上遇到姜朔了。 姜朔小声地跟她说,他就快攒够两万文了。等他一攒够两万文,他就过来找她提亲。 她表面上说着不要,心里却满是期待。 姜朔,姜朔。 今天在地头上,姜朔教她写她自己的名字,口天吴,又欠欢,她拿着根树枝在土里写着,虽然看起来歪歪斜斜,却是她人生第一次用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如果她嫁给姜朔的话……她忍不住幻想起来,步伐轻快地往家里跑着。 然而到还未到家门口,她便远远地看到门口有两道并不高挑的身影。 两个人一瘦一胖。 一个细得像杆,皮贴着骨,脸上灰扑扑的中年女性,穿着红衣手里拿着块帕子。另一个肥得像猪,肉从两颊溢出来,脸上流油的青年男性,穿着靛衣腰里别着块玉佩。 中年女性一见到她,就扭着身子凑过来,眼角褶子炸花:“阿欢呐,王少爷娶你做三房这件事,我们也和你爹娘说得差不多了,今天王少爷过来,就是来送订婚书的。” “什么订婚书?” 吴欢皱眉道。 那油光水滑的胖子,是村西地主家的王少爷。最近不知从哪听来她的八字,说她命贵,能旺夫发达,于是便着了魔似的,非要娶她。 她有喜欢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嫁他? 她压根懒得理,转身欲进门。 “诶!急什么!”那媒婆眼疾手快,力道极大。 她一手拉住她的胳膊,另一手摆出一张写着密密麻麻字的纸给吴欢看。 “这画的十字都还在这儿呢?你嫁给王少爷做三房,王少爷给你家二十万文,这都是说好了的!” 媒婆张开手,那页标准的蝇头小楷末尾处,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陈在右下角。 看着熟悉的笔画,吴欢的心瞬间如堕冰窟。 几日前,爹确实曾经带回过一张纸给她。 但那时,爹只说是弟弟学院的师父给写的信,他不会回,让吴欢写个十字,表示知晓。他还要带回给师父。 吴欢当时还很兴奋,因为读书同用毛笔写字一样,一向是弟弟的特权,不该是她能用的东西。 所以她极雀跃地拿起笔来,在这张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十字。 她签完后,爹还皱着眉对着面前的纸端详了好一阵子,才极其妥帖地收到怀里。 她彼时还在偷笑,说爹也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挺爱看弟弟学院给寄回来的信。 却没想到,那封信竟是让她做小妾的契约! 一瞬间,吴欢脸色瞬间煞白。她僵在那里,连呼吸都沉了。 那肥腻的男人凑上来,嬉皮笑脸道:“吴欢,你别不乐意,本来呢,以你的姿色,还配不上本少爷。要不是算命的说你命藏凤骨,夫婿乃真龙再天,可一步登云,爷才懒得花这份钱!” 吴欢定定地看着他们,眼睛眯起,忽然摆出一个无害的甜笑道:“算命的骗你呢,其实我是你爹。” “你!”王少爷被噎得火冒三丈。 正欲发作,却被赶来的吴欢父母拦下来。 “王少爷!”吴欢的爹见到王少爷,被日头晒得粗糙黢黑的脸上摆出一个媚笑,迎上去道:“王少爷,您怎么来了。” 转头却训斥吴欢:“二丫,回屋做饭去,这里的事,轮不到你插嘴!” 吴欢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眼里的失望不加掩饰。 但没人看她一眼。 众人的话全都围着她,却没有一句属于她。 吴欢撇开他们,走进了东屋。 她将干柴放在灶台下点燃,看着火苗逐渐地升起来,舔舐着黑漆的锅底。 她心底生出一股说不清的恨意,眼里的泪不自觉地便滚落下来。 那张纸上写了什么,她怎么就看不懂呢。 她怎么就不识字,怎么就那么蠢,蠢到以为那真的是弟弟的老师给弟弟的信!还笑嘻嘻地在纸上画十字,画得那么用力! 她不是不想拒绝,她是看不懂,睁眼瞎,所以被人骗,连亲爹亲娘也欺她不识字,专门拿这封信来骗她! 她就这样被人骗走了! 吴欢咬紧嘴唇,心痛得无法呼吸。 她以为只要不惹事,就算苦点累点,日子也能过得平顺。可现在,她连嫁给谁都做不了主。 不知过了多久,她爹推门进了东屋,通知她道:“二丫,咱们今天就算和王家定亲了。” 吴欢站在灶台前,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 “爹,我才十七岁。” 一句话似乎就能将她爹点燃,他声音粗哑地叫骂道:“十七难道还小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惦记着那个姜朔!” “姜朔怎么了!”吴欢咬牙道,她人生头一次大胆地挺起胸脯,和她爹对峙。“他难道不好么?我看他好过你们,他起码不会拿我去卖!” “你!”她爹一巴掌打在吴欢脸上,力道狠辣,将吴欢的头打得偏过去。 “她爹!”娘哀声叫道。 爹似乎也觉得自己打得重了,不欲道歉,只转身甩袖而去,丢下一句话:“不管你愿不愿意,半月后,王少爷都回来娶你!” 深夜,吴欢盖着内里破洞的薄被躺在自己的土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漆一片的屋顶。 门口的黄狗已经睡了,村子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叹息一般,落在她的耳畔。 似乎在说,吴欢,你认命吧。 她咬着下唇,似乎要将口中的肉撕下一块来。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人再打她,她却觉得浑身都痛,似乎骨头都碎成了渣子,扎进肉里。 如果是她识字就好了,如果她识字,她就不会一辈子的睁眼瞎,不会被人笑话“笨阿欢什么都听不懂”,不会连自己被卖了都不知道,还傻傻地在契约上画十字。 吴欢,你该认命的。 风声又在说话了。 可她心里涌上一道更响的声音: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该认命的就是她? 她不要这样认命,至少她要做点什么! 她醒悟了似的,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 夜晚的凉风划过脊背,她裹紧衣服,极其轻柔地将脚落在地上。 她要去找姜朔。 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就算她两手空空,可是她不能在这里空等,等一个注定会耗死她的结局。 她已经打算好了,姜朔不愿意跟她走也没关系,她只要向他道个别就够了。 她将床铺上的稻草翻开,从里面摸出自己攒了许久的一钱银子。 爹娘不给她钱,这些钱,是她靠偷偷帮别人绣花换来的,不农忙的时候,她经常和爹娘说自己去找姜燕玩,但是其实不是玩,姜燕家里有针线,她在姜燕家偷偷绣花,然后托姜燕帮她去卖。 姜燕知道她们家过得辛苦,所以赚来的钱,她一份利也不取,全都给她。 “阿欢,你要存好了,不要被你爹娘发现。”姜燕对她道。 她缓缓地下床,才出屋门,一阵剧痛从脖颈袭来。她眼前一黑,而后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再睁眼,跟前是被人精心装扮过的床体,床顶精巧细致的长壁画,壁画上画着两个在大雪天站在门外,被冻成雪雕的人,侧面是戏台一般的雕木画,有两个人对着公鸡跳舞的,有一个人在房间上钻洞看另一个房间的,有小孩在冰面上捞鱼的……简直比大戏台还要热闹。 床旁还垂着浅金色的帷幔,和她那空荡荡的土床完全不同。 这不是她的家! 爹娘难道已经将她送到王家了! 吴欢慌忙直起身来,拉开帷幔,只见带着头冠的无须男和扎着双髻的美丽少女在她床前并排站着。 见她醒来,一个打扮奇怪的粉面年轻人凑上前来,十分恭顺地朝她行了一礼。 “太子殿下,您醒了。”他道。“今天的早膳要正常用吗?” 太子殿下??? 吴欢瞪大双眼,她不自觉低下头,却看到自己原本因干农活而生出老茧的粗糙的手此刻变得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放在一床华贵的松花色牡丹纹样被褥上。 “你叫我太子殿下?”吴欢不自觉出声道。 话一出口,她便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陌生而低沉,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嗓音。 她将这双手的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很疼,不是做梦。 她的血液瞬间从脚底凉到了天灵盖,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谁能告诉她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殿下可是未梦醒?”粉面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道。 吴欢想要尖叫着问他这是哪里,她怎么会进到一个男人的身体里,但面对房间里的望着她的众位青年男女,本能提醒她,此时尖叫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粉面男人见她许久未回话,又见她皱起的眉头,不由得又轻声发问:“殿下可需要洗漱?” 吴欢只觉脑门冷汗直冒,不知如何回复,只嗯了一声。 没多久,一队年轻貌美的少女变进来,为首的拿着一方白色丝帕,将其放在后面的冰水里冰了一下,而后拿过来,在吴欢的脸上擦拭着。 吴欢身体僵硬由着她们给自己洗漱和穿好衣服。 一面铜镜在太监的手中被呈上。 在那面纹龙铜镜里,吴欢看到一张脸。 一张俊朗的,男人的脸。 吴欢几乎要惊叫起来。 和姜朔那般阳光的俊朗不同,镜子里的人斜眉横飞,鼻梁高挺,眼睛狭长而有神,下颔清晰而锋利。 乍看似乎长得不错。但是仔细看来,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尊贵与冷漠之感。 是压迫感十足,令人惊心动魄的外貌。 吴欢看着铜镜中陌生的面貌,只觉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哪个太子殿下??? 她没读过书,不像弟弟一般能背下历朝太子的名称,也不懂画本子里记载的那些野太子们。 她唯一知道的太子殿下,就是当朝玄武帝的嫡长子——燕珩。 “今年是哪一年?”她问那粉面太监道。 太监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只略一滞愣,便恭顺道:“回殿下,今年是玄武七年。” 玄武七年……正是本朝! 吴欢望着铜镜里那双冷如寒霜的凤目,几乎要震惊地叫出声来—— 她——一个才订过婚,还未出阁的乡下丫头,变成了传说中不近人情的冷面太子燕珩??? 怎么可能!!! 【开头应该素本文非常虐的一个片段了,本文男女主相处应该主要还是比较甜甜萌萌的一个爽文风格,过程中女主舍弃掉某些东西的时候可能还会有点虐,但绝对只是一点点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和太子互穿了 第2章 脚踹孟良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硬生生地咽下自己的震惊,心跳如擂鼓,低头看,方才侍女们给他的衣服上,五爪蟒正张牙舞爪地冲她耀武扬威。 她不能贸然张口,这事如果被发现,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罪责! 可是如果她在这,那太子去哪儿了? 不会变成她了吧! 完蛋! 且不说她能不能在这宫廷之中活下来,倘若父母强逼在她身体里的太子殿下嫁给王少爷…… 吴欢不敢想象那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她虽远在乡野,却也曾听过这位太子的赫赫威名。 村头老秀才最喜欢在村口坐蒲团拉闲篇,曾经跟她和姜朔讲过当朝太子的事迹:“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十二岁入主东宫,同皇帝商议政事,十四岁主持颁布均田令,造福百姓,实乃少年英才!” 他说到动情处,总会加一句抑扬顿挫的感叹:“太子殿下有其祖遗风,不愧是将来的大齐之主!” 但—— 她对太子殿下的印象,更多地却来自在村里婚丧席上的传闻: “太子殿下铁石心肠,东宫办事的人不许落泪,凡有一点声音的都要被拉去痛打三十大板,毫无人情!” “太子殿下忘恩负义,一受封太子就杀了曾经老师的儿子,过河拆桥,毫无人性!” “太子殿下目中无人,他的贴身侍卫只是没完成一个任务,就被太子亲自押赴法场砍头,毫无人味!” 在人们为太子殿下的事迹惊悚发抖的时候,曾在宫中当过太监的王公公会颤颤巍巍走出来,翘着兰花指,嘴里发出呵呵的奸笑声,神秘道:“你们说的尽是些烂大街的事!我在宫里时听说,太子殿下的宫里总是丢小太监,好好的小孩子,送一个丢一个,全都莫名失踪,没有一个回来过。宫里都传……他们都被太子做成肉粥吃掉了!” “啊啊啊啊啊!太子殿下太可怕了!” 听到这里,小孩子们都四散奔逃,姜朔也紧紧地抓住了吴欢的手:“阿欢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此刻,那些令她胆寒的传闻,关于燕珩的事迹的每一句描述,都像一个个石块,重重地砸到她心里。 要是爹娘真像要求她一样要求太子,那他们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吴欢心绪复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绝不能让人发现,她并非太子殿下。 身旁的粉面小太监却读错了他的神情上前来,解语花一般柔声劝慰道:“殿下,我看殿下心情不好,可是还在为昨日处置孟良公子的事烦忧?” 吴欢心头一震。 孟良公子是谁? 太子的名字她听过,这个孟良又是何方神圣啊? 吴欢不敢露怯,只能压着慌乱,按照自己村子里面对燕珩的描述,摆出一个冷漠的神情。 “咳……孟良他怎么样了?” 小太监面色恭敬道:“孟大人方才差人传信,说是,孟良公子自昨日午间被太子殿下一脚踹晕后,至今仍未苏醒。” 踹晕……至今未醒…… 吴欢额头青筋直跳:这太子殿下,每天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吴欢低头瞥了眼自己脚下那双靴子。 不是她熟悉的破草鞋,也不是她亲手绣的,一年只舍得新年穿一次的粉藕鞋。 那是一双昂贵得让她无法估价的鞋子——玄黑鹿皮为底,触感柔软,绣工精致,鞋面上的金丝雀鸟展翅欲飞,羽毛交叠,用得似乎还是真金线,远非她在村子里绣得那种花可比。 吴欢看着这一双能卖出天价,供在柜里好好珍藏的靴子,头皮发麻。 她无法想象,燕珩是怎样穿着这样一双精致秀气的鞋,把那什么孟良公子踹到至今未醒的。 见吴欢低头不言,小太监继续道:“殿下属实是替天行道,那孟良仗着自己是侍郎之子,竟敢当街轻薄民女,实在应该狠狠教训!” 他似乎对太子殿下很了解…… 吴欢正想着怎样不着痕迹地向这位太监打探太子平日的行事方式。便听得宫门外有太监太高了声音,宣报道:“陛下有旨,宣太子即刻赴勤政殿觐见——” 话音未落,殿门被推开,一个面容俊朗、气质冷峻的内侍走进来。他腰间悬着一枚上等美玉,举止从容,言语低沉,显然比普通太监地位高出许多。 “殿下。”他行礼道,语气也低沉,完全不似其他内侍一样尖锐。“陛下让臣传话,礼部尚书于朝堂参了孟良公子一事,群臣震动,陛下请您即刻前往广阳殿。” 吴欢听不懂什么礼部尚书,什么朝堂的,但“孟良公子”四字一出,她便知是他的家人来问罪了。 小时候,他们不小心踩了人家的瓜,瓜的主人总要来问罪的,她就得被爹娘拎着给人家道歉赔礼,还人家新瓜。 现在,人都被踹晕了,……要她怎么办? 也被踹一脚? 更要命的是,皇帝是太子的亲爹。按照常理推断,亲爹应该对儿子最熟悉吧?那她这假冒的,一过去岂不是立马穿帮? 皇帝到时候会怎样对待她? 砍头?凌迟?还是白绫赐死? 吴欢头脑已经炸如一锅乱粥,思想四溢,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尽量稳住声音,努力绷住声音,冷酷道:“知道了,我自会前往。” 那内侍似乎颇为关心,又提醒道:“殿下,臣知您一向清高自律,不喜与朝中老臣过多交涉。但此番议事,还请慎言。” “多谢……”吴欢张口欲唤其名,却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最后只得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待那内侍离开,吴欢才觉背后已被冷汗湿透,广阳殿三个字,在她脑中简直等同于“处决场”。 冷静……死脑快转啊!想点办法出来…… 吴欢眼神扫过周遭一圈人,最后目光落在那个看起来和太子最相熟也最忠诚的粉面太监的身上。 “你们都出去一下。”她面无表情地挥手指令,手指向那个太监。“你留下。” 太子殿下发号施令,一向很有威慑力。东宫内的闲杂人等,很快退出了房间,只留粉面太监和吴欢面面相对。 吴欢知道,自己必须赌一把。 “知道我为何留你吗?”她冷脸道。 粉面太监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吴欢一字一句道:“因为我看得出来,这一个宫中,只有你是对我最真心的人。” 粉面太监面色惊讶,眼眶瞬间泛红。似乎没想到一向冷心冷情的太子会说出这样感性的话,差点感动得当场痛哭流涕。 吴欢道:“现在,我有一事需你相助,你可愿帮?” 粉面太监马上叩头道:“能有机会侍奉太子殿下,小奴已是感激不尽,太子殿下需要小奴做什么事,小奴必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欢看着面前的粉面太监,指甲攥紧掌心中,压抑住内心的种种不安,冷声道:“我发现,我忘了很多事情……” …… 吴欢努力不动声色地从那粉面小太监口中套出了太子平日的待人处事、礼仪规矩、宫中格局,以及一些朝堂上的基本势力分布。好在这孩子忠心耿耿,说话毫无防备,短短一炷香时间,竟真让她理清了不少头绪。 可她心底仍然发虚。 广阳殿,毕竟是皇帝的地盘,何况此刻还有群臣云集,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太子殿下,已到广阳殿。”内侍传声,声音清冷。 吴欢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踏进殿内。 广阳殿议事厅内,当朝玄武帝燕茗被几位大臣环绕,坐在议事厅正中。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叙述太子燕珩的不良行为,用手抚摸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吴欢刻意放慢脚步,尽量模仿传闻中“太子”的步态——挺拔冷峻,威仪十足。只是她每走一步,背心冷汗就渗出一层。她能感觉到那些官员的视线落在她身上,灼热而探究,如刀般剖析着她每一分神情与姿态。 她学着那粉面太监刘并方才教她的礼仪,规规矩矩冲皇帝行礼道:“父皇。” 龙椅上的燕茗不怒自威,眼神沉冷。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吴欢屏住呼吸,头皮发麻。 完了,他是不是看出来了?! “珩儿。”过了很久,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中带着隐忍。“昨日之事,诸臣已经与我讲过,你可有辩驳?” 吴欢脑子飞快旋转——皇帝并未直接质问,而是给了个模糊的开场,说明他并没有轻信诸大臣的言辞,而是仍然想听听太子的辩驳。 不能露怯! 她挺直腰杆,淡声道:“儿臣昨日为民请命,确有不妥之处。但孟良当街轻薄良家妇女,有辱齐律,儿臣虽行事失矩,但自问无愧于心。” 朝堂一片寂静,只有殿外风声飒飒。 有大臣冷哼一声,站出来:“陛下,太子此言,于理不通。孟尚书为朝中清官,其子孟良不过口舌轻佻,便遭太子殿下重罚,如此苛严,臣以为……” “够了。”皇帝打断他的话,目光重新落在吴欢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便是有违齐律,也自有大理寺会处理此事,不该你越权行罚。你身为太子,一举一动皆为天下效仿。岂能于闹市随意责打重臣之子?此举不仅丢了皇家的面子,还寒了诸位大臣的心!” 皇帝言毕,旁边的几位大臣多点头称是,看向吴欢的眼底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寒了诸位大臣的心……”听皇帝的语气,怕是大臣里有人在背地大大地讲述了太子行为的不是。 吴欢自底层而来,平日里多听实事,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些官员之子仗着身份压榨百姓,肆意妄为的事件。 此刻站上朝堂,才发现他们官官相护,根本视普通人感受于无物,连太子有点体恤民生的行为,都要被告状敲打,着实让她心生恼火。 顾及自己的身份,吴欢略加思索,语气沉静道:“父皇,于当街教训孟良,确实是儿臣行为有失妥当。但孟良此行,儿臣如果不及时出手制止教训,怕寒的便不是诸大臣的心,而是天下百姓的心了!” 她用冷冽的目光划过那几人的面目,几位大臣似乎早料到她会为自己辩驳,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之色。 一位留着山羊胡的大臣出声道:“太子殿下言之有理,只是,孟良因违律调戏妇女,受了太子的刑罚。那太子殿下违律当街踹人,又该如何自处?” 他想要罚太子殿下。 吴欢暗想:若是燕珩在此,应该也不会轻易退缩。 她低头跪下,对着皇帝,掷地有声道:“父皇明鉴,儿臣之过,儿臣甘受责罚。” 玄武帝面色渐渐沉下来,道:“既是如此,你踹了孟良一脚,便命内侍于殿前杖责你十下,你可甘愿?” 吴欢知道刑罚总是免不了的,她正欲叩首,门口却传来一阵清冽的女声。 “陛下!” 随之而来的,还有太监高呼的:“皇后娘娘驾到——” 吴欢循声望去,只见一貌美如花,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在众人簇拥之下款款而至。 那妇人口施朱丹,面敷白粉,颊上染了胭脂,眉毛也讲究地涂了黛色,细细弯弯如柳叶。 她走近了,吴欢闻到一靠近一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香味儿,甜甜柔柔的。 原来这就是皇后。 吴欢巴巴地看了一眼,只觉此人虽看得出上了年纪,但却比她村最美的少女还要漂亮。 她冲玄武帝缓缓行了一礼,轻声道:“陛下。” 不知为何,吴欢只觉一见到眼前的妇人,玄武帝方才身上那种威压的气势似乎去了许多,殿内的大臣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诡异起来。 玄武帝脸色变化了一些,但仍沉声道:“既是皇后到了,那诸卿便先行退下吧,太子之事,容后再议。” 皇后脸上挂上一个笑,眼神冷冷地扫过殿中的大臣,道:“何必容后?太子是本宫的儿子,同管教太子相关的事,有什么本宫不能听的?” 第3章 自请修学 眼见皇后到场,那山羊胡大臣最机灵,忙行礼道:“既是皇后娘娘同陛下有事相商,臣等先行告退。” 他话一出口,众人纷纷附和,顷刻间,大殿只余皇帝、皇后与吴欢。 皇后嗓音柔柔:“太子当街踹人,就要杖责?” 玄武帝沉默不语。 “也是陛下子嗣众多,自然舍得。”皇后哀怨道。“可臣妾只有一个儿子,怎么舍得?珩儿三岁染疫、六岁高热、七岁落水……他的苦,还不够多么?打在儿身,痛在娘心,若要罚,就罚臣妾好了!” 她语调柔软,眼眶泛红,话到最后,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玄武帝被她说得神情尴尬,轻咳两声,叹口气道:“朕不过一时气过头罢了,皇后何须如此?” 吴欢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完了皇后这一串名为哀怨实则是斥责般的话,又看着皇帝从方才的严肃端方被训得地下头颅,心里已然大撼。 她简直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夫妻。 ——如果她娘敢这样当着人面顶他爹的嘴,那全村人都要看她家的笑话。 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有这样一个护短的母后,怪不得敢在当街提脚就踹大臣之子。 因为无论他犯了什么错,他母后都会帮他找补的。 一时之间,吴欢竟有些羡慕燕珩。 她的娘亲从不会这样对她。 玄武帝沉吟一会儿,抚慰似的拍拍皇后的背,好声道。 “知道你宠珩儿,可是,规矩总是要讲的。齐律当街斗殴应施以「笞刑」,太子犯法,也当与庶民同罪,不然,何以服众呢?” “怎么非得要打?”皇后柔声道。“打就打吧,可闭门思过十日,难道比笞刑不严重?既显得陛下公正,又不伤儿身,难道不好?” “闭门思过?”玄武帝摆摆手。“从小到大,他犯什么错你都叫他闭门思过。你坦白说,这闭门思过有一点用没有?” “怎么没用!”皇后反驳道。“在我的管教下,我们珩儿难道不是文武双全,才貌皆绝么!” …… …… …… 她一席话令吴欢听得既感动又心惊。 皇后如此关心太子,今日确实替她免去了一桩祸患,但若她留在宫内,与她朝夕相处,难免不露出破绽。 灵光一闪,吴欢观察着玄武帝与皇后的脸色,试探道:“若父皇不愿让儿臣闭门思过,不若罚儿臣至偏远之地,修学一月。以示父皇无私。” 她话出口,宫殿内陷入了一瞬间的寂静。 “出宫修学?”皇后秀眉蹙起,思虑一会儿,有些犹疑道:“只是踹了一个孟良,就要被罚出宫,这罪责是否过重?” 玄武帝转动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赞同皇后道。 “你身份贵重,轻易在宫外露面,多有不便。何况宫外人多事杂,不若宫内安全。你若不想挨鞭子,不如抄上一百遍齐律,也算是罚过你了。” 吴欢压抑着自己渴望出宫的需求,理智道:“一百遍齐律同闭门思过也无甚分别,父皇要罚我,是罚给那堆大臣看。出宫修学比闭门思过严厉,想来以此能堵住朝堂之上的悠悠众口。” “可是……”皇后还欲说什么,却被玄武帝抬手拦下。 他眼神眯起,有些讶异道:“珩儿,你今日同寻常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珩儿,你今日同寻常相比,似乎有些不同。” 吴欢只觉额间有冷汗落下。 她低下头,不敢看玄武帝的脸。 玄武帝起身,走到他跟前,拍拍她的肩膀。 “似乎,成熟了些,还会主动请罪了。” 吴欢心头一紧。 玄武帝又轻声道:“修学么,也不是不行。” 皇后焦急道:“陛下!太子自幼在宫中长大,从未离开过京城,一时便要离宫一月,岂不是过于贸然!” 玄武帝却安抚道:“皇后,朕知道你的心意。但万事开头难,珩儿自请修学,是件好事,若此次修学能改改他的脾气,也是很好的。” 又转向吴欢道:“你出宫修学,朕不阻拦。修学也可。但此行不可显露太子身份,更不得如当街踹孟良那般任性。若再犯,三十大板,朕亲自伺候。” 吴欢知道自己赌对了,心下大喜,忙叩首道:“儿臣谨记!” 皇后见他俩一唱一和,心里有些无奈,叹口气道:“你们这就定了,可是去哪儿修学呢?” 吴欢回过头,冲皇后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道:“母后莫急,儿臣已有打算。” “常山永宁镇,竹隐书院。” 永宁镇,姜家村村东。 太子燕珩正扶着床沿缓缓地撑起身体。 他的头此刻剧烈的疼痛,脖颈也痛。他记得自己昨夜本在东宫读书。当时已是深夜,唯有刘并在身旁为他掌灯。 读着读着,他忽然听到有一阵诡异的笛声传来。而后他便失去了意识,什么也不知道了。 身下的床显然不是他的床。眼前的破败古早的土黄色的泥墙做成的房间,也并非他的宫殿。 有人绑架了他。 燕珩的眼神暗了暗。 谁那么大胆,敢在东宫里就绑走太子? 他伸手抚上自己衣物——身上的绫罗绸缎都被换成了粗麻布衣,摸着硬硬的,剌手。 可是,除了衣服外,似乎还有什么不同。 燕珩突然屏住了呼吸。他的手停留在胸前——手心柔软起伏的触感让他额前青筋暴起。 一个荒谬至极的想法在他脑海里成型。 他向自己身下看去,却只看到两条光滑平直的腿。 “没了?!” “怎么没了?!” 他忍不住出声道。 燕珩将重重的一拳打在床上,却发现了自己体内现在没有真气护体,指节传来的疼痛感让他瞬间龇牙咧嘴。 他的视线凝聚在自己的手上——虽然洗得很干净,但却并不白。上面有厚厚的茧子,尺寸也不是他原本的尺寸。 劫持他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异术,竟将他的形体都改变成女的了,难怪自己现在还没被人发现。 这伙人究竟有什么企图? 燕珩下床走了两步,方看清这户人家的摆设。 这是一户极小的住所,甚至不如他寝宫内的一个房间大,这小小的住所用碎布缝了门帘,隔成四间屋,中间似乎是吃饭的地方,放着一个低桌和几个矮凳,靠墙的一张垫脚高桌上供着香。 西侧是一间屋硬隔了两间,他的房间在最里,外面还有稍大点的一间,床也大些,摆着个旧衣柜。 最东侧是最大的房间,阳光也好,这屋子有一间单独的书桌,虽用的木材并不好,但却是新而牢固的,墙角堆着些黄纸抄的《论语》《仪礼》《文心雕龙》等篇目,燕珩拿起来看了看,字确实写得不错,但算不得极品,有一些策论写得也十分浅显,看来不像是有胆量绑架当朝太子的,想来不知是被谁哄了才做出这事。 另一面,他又发现,这伙人虽然绑了他,但并没有捆住他的手脚,想来这地方必然离京城很远,或者外面是什么深山老林,故而不怕他跑走。 燕珩大胆地迈出房门,只见一个由篱笆和泥墙一起围城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只散养的脏兮兮的狗,见他出来,急忙围着他的脚边撒欢儿。 燕珩低下身拍了拍它的头,又去看墙。墙上挂着些平日农忙所用的器具,中间有几个空位,看来是被人拿走去田间劳作了。 他从地上选了一把镰刀,拿起来别在腰间。 正要出门,就见篱笆门被人打开。 两个身量不高,皮肤黝黑的中年人赶着一辆驴车走了进来,那只狗欢快地凑上前去,看来正是他们养的牲畜。燕珩见状当即想要纵身一跃,翻出这堵围墙,可是却脚下无力,径直跌落下来。 那两个中年人见他摔了,放下手中的家伙式,就要往他跟前凑。 燕珩急忙将手上的镰刀拿起来,以阻断两人的来路,厉声喝道。 “你们是什么人!” 那两个中年人被他一句话问愣了,在原地站着对视一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狗也不敢动弹,熄了声音蹲在驴车旁边。 那女的黝黑的脸色开始发白,呼吸声也变得急促起来。 她尝试开口劝慰道。 “二丫,你闹什么呢,听妈的话,把刀放下。” 二丫? 燕珩一愣。 可不是么,他现在的身上没有半点武功,又是个女孩子,跑出去说自己是太子也不会有人信的。 二丫这个名字,想来就是为了迷惑大众。即使燕珩此刻与他们大打出手,旁人也不会认为这是一桩绑架太子案,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家庭纠纷罢了。 好周密的一场谋划! 只是不知是谁想出来的计策。 燕珩的眼神变得冷峻,将镰刀横在自己的胸前,决定探一探这对男女的底细。 “绑架当朝太子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说,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对男女相互对视了一眼,面色凝重地转头看向燕珩。 女子颤抖着声音开口:“二丫,你说什么胡话,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管你是谁。”燕珩瞪着他们。“绑架当朝太子,都是株连九族的罪。” 说罢,燕珩转变了身势,将镰刀摆成进攻的式样,威慑道。 “说,是谁让你们绑架我的!” 但那男女却并不受威慑的样子,反而将燕珩晾在一旁,两人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二人商讨一阵后,那女人上前一步,放慢了声音道:“二丫,我是娘,你看看,我是娘!” 燕珩见和她说不通。将镰刀转而指向那男人,问到:“你,快说,是谁让你们把我绑到这儿来的!” 那男人只是沉着一张脸瞪着他,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手里的铁锹。 那女人继续插嘴道:“二丫,把东西放下,这是你爹啊!你爹你不认得了!” 见燕珩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又转头向那男人,摇头道:“都是你!昨夜非得守着她打,把孩子打成这样了!还不快去村头请王大夫!” “我看她是装疯呢。”男人皱眉道。 “我打的是她的脖子,又不是她的脑袋,怎么会一觉起来就疯了。我看,她是不想嫁给王少爷,在这装疯卖傻!” 说着,男人抡起了胳膊:“我看,再打一顿就老实了。” 第4章 初到书院 眼见巴掌袭来,燕珩抬脚就踹。 吴父未想到自己的女儿会反抗,一时之间竟被他踹倒,摔在地上。 “放肆!”燕珩脊背挺直,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再试试动手,信不信,我让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你!”吴父还欲发作,却被燕珩一脚踏在胸口。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化去的他身上的真气。 燕珩心里叹了口气。 否则,现在这老匹夫哪里还能说话。 “二丫!”吴母急忙过来拉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这话倒该是我问你们。”燕珩道。“你们绑架我来此,意欲何为?” “这……” 吴母同吴父交换了下眼神,眼底带着惶恐与迟疑。 似乎在说:“这孩子看起来是真疯了!” 眼神交流好一会儿,吴母才低头,掩去脸上的复杂神色,颤抖着手指,好声安抚道:“二丫,先放开你爹……我们没有绑架你,你看,你这手脚不是好好地都能动吗?” “少废话。”燕珩冷冷扫她一眼。 吴母不知为何,明明是女儿熟悉的眉眼,呈现出来的表情却陌生得让她害怕。 “老实交代。”燕珩的脚向上移了几寸,压在吴父的脖颈上,踩得吴父几乎喘不上气来。 “你们背后的主使是何人?” 吴父的脸涨成猪肝色,被亲生女儿踩在地上,无法反抗,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什么背后主使!”吴父怒吼道,犹如一只崩溃嚎叫的野猪。 “别在这儿装疯卖傻!你是老子的种,你娘十月怀胎生的你!养你这么大,你不知感恩也就算了,不过是让你嫁给王少爷,你居然敢这样踩你爹!” 他双目圆瞪,位置的差异让他只能仰视吴欢,唯有加大音量才能找回一点点尊严。 “爹?”燕珩冷笑一声。 他用脚尖抬起吴父的脸,宛如在看一条撒泼的疯狗。 “你头上有几个脑袋够给你砍的?居然敢自称是我爹?” 燕珩眸中发冷,正要发力踩断这人的脖子。 吴母却跪了下来,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哀求道:“造孽啊……二丫,你爹他就算犯了天大的错事,他也是你亲爹啊……” 燕珩低下头去。 眼前的中年女人哭泣着,被晒得黢黑而干枯的身体颤抖,脸上的沟壑显出过往的苦难,和他曾经施粥时见到的那些可怜的百姓何其相似! 他本欲将这人甩开,却被她脸上真切的哀恸之色震动,没有立刻行动。 那女人哀求道:“把你许给王少爷,也是为你好……他们家有钱,就算是当小妾,你也总不会饿死……要是嫁给姜朔,靠天吃饭……遇到灾旱年……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燕珩的瞳孔微颤。 眼前的女人字字真切,不似作假。 “不是我们卖你,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啊!” 燕珩站在原地,眼神晦暗难辨。 初始他还以为是被绑架了,所以一直想同眼前的两人讲条件,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言之凿凿地说他就是“二丫”,还说什么十月怀胎一类的词……特别是这女人最后哭着陈情这一段,如果说是绑架,这戏演的也太到位了一些。 不是绑架的话,那就是他的灵魂真的到了二丫的身上。 那么在他身上的,难不成是这对夫妻的女儿,所谓的二丫?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和二丫。 长在深宫的燕珩从不相信所谓的“巧合”。 他幼时,母后便给他讲过祖父辈有过受宠的皇子被算计染疫,命丧皇宫的事,后来也曾提起他的祖父趁宫内空虚,先下手为强毒杀了先祖,又干掉了当时的太子终于登上皇位的实迹。甚至他父亲当上皇帝,也是经历了重重险阻才有的今天,对于他们的事件,宫中给出的解释永远只是“巧合”。 就巧合那个可怜的皇子撞上了染疫的太监,就巧合先祖病逝时祖父正好侍立旁侧而太子不在,就巧合被祖父选中的是父亲而不是其他的叔伯。 每一种“巧合”,背后都是成百上千的人命冤案。 所以,到底是谁制造了这种巧合? 根据这对父母,燕珩不难推出,他们的子女水平固然不会很高。 倘若在他的身体里的真是这个所谓“二丫”,那么她在步步为营的深宫,一定会很快出错,而后被其他人合情合理地换掉。 眼下的局势,根本容不得她有半点差池。哪怕只是睁开眼,说出一句“我不是太子”,风声就会瞬间传遍朝野。届时,他的本体势必会被认作疯癫,逐出权位。哪怕日后能设法回归肉身,澄清真相,那时一切也都晚了——太子之名,已毁于一旦。 宫廷不会接受一个曾经犯过疯病的太子。 大齐不会需要一个曾经疯过的皇帝。 燕珩收了力,将脚从吴父身上移下来。 “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他道。“我不是你们说的那什么二丫。” 十日后,常山永宁镇,竹隐书院。 清晨的日光透过槐树,斑驳地落在竹隐书院的门前。 地面已经被扫得看不到一片落叶,学院的大儒孟庭生穿着文雅,同几个教书先生站在门前正中,神色间带着几分紧张。 学子们则穿着学袍,齐整并成两列。左列是掏空了家底来读书的寒门书生,身着洗得发白的儒衣,神色拘谨,不敢轻易张望,更怕先生责罚,不敢交谈;右列则是来自当地豪门望族的几个举子,虽同穿儒衣,腰系珮环,身戴香囊,言谈风流,举止潇洒。 队伍末尾,右列中几个俊俏少年趁人不注意,凑到一起,小声议论着这次的来人。 “听说这次的学徒,是宫里的贵人。” “我爹说,是上面那位殿下。” “你是说皇帝陛下?” “蠢钝!皇帝陛下哪里需要到书院来读书,我说的是太子殿下!” 沈宗良翻了个白眼,拿着折扇打了一下旁侧人的头。 众儒生中,出身员外之家的沈宗良最是尊贵。据说从他曾祖一辈开始,他们家便每年都有人入京为官,而这一辈中,沈宗良的一个堂兄已经进京了。大家都觉得,沈宗良总有一天也要进京的,所以对他格外客气。 沈宗良打完旁边少年,又见左列末尾的几个少年眼神里含了期待和好奇地望着他,似乎想听他多说些什么。 看到他们打着补丁,一副寒酸样的儒袍,沈宗良心生厌恶,不禁恶狠狠道:“去去去,别在这里偷听。知道礼字怎么写吗?” “谁偷听了,还不是你自己讲得太大声。”左列末尾的一少年抱怨道。 山路上,皮鞭驯马之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两匹高头青骢马并驾,拉着一辆乌木马车缓缓地停在书院门口。 这马车浅看和寻常马车并无不同。但细细看去,却可见其精细。乌木门框雕刻山水回纹,蜿蜒成势,和车帘的湖心亭景相映衬。晨光下,车帘锦缎泛着柔光,粼粼闪耀,似真有湖水于其上,衬得车中之人如湖底之月——虽隔着层层波光,令人看不清楚,却已透出一种神秘而贵气的清辉。 车帘撩起,冷漠矜贵的少年太子踏步而出,仿佛给素雅的画布上施了金粉,灰白的书院霎时亮堂起来。 “竹隐书院。” 太子低声道。 吴欢面色沉稳,但心里已然在发抖。眼前是乌漆的书院大门。门顶牌匾上四个大字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 竹隐书院。 她跟着爹送弟弟的时候,无数次地来过这个大门口,尽管心里有无穷的渴望,却囿于家境,心底自卑,从来没有进去过一次。 “是的,殿下。”孟庭生虽是当地大儒,见过些场面,但接待太子这样的大人物还是头一遭。因此难免有些紧张。 他介绍几位先生道:“太……珩公子,这几位便是竹隐书院的先生们,张先生授礼,王先生授乐,李先生授射,赵先生授御,刘先生授书,陈先生授数。” 吴欢点点头,心里隐隐地被一种梦想成真的甜蜜包裹。虽然她听不懂这些科目都在讲什么,但她什么都想学一学。 她低头与几位先生互相行过礼,已经开始期待未来的书院生活。 “这些,是我们书院的学生。”孟庭生指着两列不同的学生道。“我料想,珩公子对此处不甚熟悉,生活恐多有不便,于是便将书院的学子都叫了过来,珩公子若是有什么不解,皆可以问询。” 全书院的学子……那就是说,弟弟也在! 吴欢心下狂跳,她的眼神扫过去,果然见弟弟吴忧站在左列队伍最后,身形瘦削,嘴唇发白,衣服上带着她亲手缝制的补丁。 孟庭生将沈宗良唤过来,拉至吴欢跟前,道:“这是我们书院这一辈最有才华的学子,我们已经安排了他陪着珩公子熟悉环境,有什么问题,珩公子尽可问他。” 沈宗良低头冲吴欢行礼,举止颇有君子风范。 但吴欢并没有心思理他。 自莫名其妙在宫中醒来,卷入那桩“孟良公子”的风波后,她一路被大臣参奏、被宫人窥探,压着这具陌生的身体,撑着太子的身份走到此处。舟车劳顿,日夜提防,她早已筋疲力尽。 这一切实在太荒谬离谱,压在她身上,犹如重石,难以喘息。 如今行至此地,见到吴忧,她心里方才有了一丝安慰。 她急切地想把这个秘密共享给自己最亲近的人,请他替自己分忧。 “我不想要他带。”太子殿下的语气不容质疑。 吴欢平复好自己的心跳,将手指向站在队伍末尾,形容憔悴的弟弟吴忧。 “我要他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