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女奴到女帝(重生)》
1. 楔子
坐上龙椅前,柳茸有过七个男人。
五位朝臣,两位天子,其中一位,被她鸩杀。
不,说是自尽也不为过。
那人预见般接过她递来的鸩酒,饮了下去,笑比血先一步映入柳茸的眼帘。
有无人告诉过他,他的唇其实很好看。
唇珠圆润,唇角锋而不戾,每每欢好时,凸出的唇珠游走在她青丝、肤肌间,总能带来入骨的颤栗。
“为何要饮……”柳茸问。
“为何不饮?”他淤黑的血自唇角蜿蜒,滴落胸前的龙袍,“我当天子本就是……为你铺路啊。”
是啊,若是没有自己,他不会当天子。
——无心御座远游四方,赵祁的人生本该如此,不巧,爱上身为先帝后妃的自己。
“比起朕,大梁更需要你,阿茸。”
她听见枕边人最后一次唤她的名字,看见中毒的天子望向自己,清亮的双眸如茶汤底,带着宽慰的笑意。
“朕说过的,你将会是整个大梁的泽世明珠,一代贤君,名垂丹青,”
“有梁一朝,你,歆香永继。”
在留下一句不知所谓的谶语后,赵祁断气了。
大梁第五任天子崩,身后,山河易主,孤月高悬。
柳茸没有哭,许久才感到有润液浇湿眼尾,抹下来看,不是泪,是血。
是世上最爱她的人误溅的血。
那个世上最爱她的人,方才死在了她的酒下。
她鸩杀他,只为夺过他的天下。
御座宝贵,柳茸擦净血,当年扬鞭策马的风华少年又入梦而来,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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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却只剩自己坐在高台,独享江山。
迟来的涟漪夺眶涌出,彻底打湿眼睫。
可故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在山的那头。
南山风舒柳青,是赵祁生前为自身挑的好去处。
数年前彼此依偎的一个浓夜,他曾揽着她,在兰膏暖帐里说过一段她至今无法参悟的话。
说:若他死了,就请将他葬于南山,千年之后,自有有缘人开启那座坟墓,那个人会误入远古的皇都,见到于丹青上遥想多年的仙子。
不知怎的,她猛然忆起赵祁初见自己时脱口而出的称呼:仙子。
仙子么……
柳茸笑。
自己实在不是什么不入凡尘的仙子,也不是一生顺遂的名门贵女。
毕竟算上前世,她嫁过人,九次。
2. 前世
上一世被卖给贾府时,柳茸的肚子已有数月。
贾府的小公子对她痴迷异常,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偷偷翻墙去给这位家伎,但胳膊拧不过大腿,终究是娶了千金贵女为妻。
一对璧人。
而柳茸,不过是贾侯爷与同僚酒桌打赌嬴来的物件,一吊酒钱的价,推杯换盏间,大家畅饮欢笑,她就被转手抵送给了贾家。
贾侯爷闲来无事时,会命一众舞伎跳舞,谁跳得好了放谁脱贱籍。
舞伎们使出浑身解数,白日跳到日落,双脚磨破了皮,血沁透布鞋,贾侯爷才堪堪风雅地拊扇叫停,笑骂,“贱。”
“为一点饵就放下颜面,你们,生来伎子的命。”
脱籍的承诺自然不作数。
即便如此,下一次贾侯爷再发言,依然有无数舞伎争先列阵。
穷窭、贱民,活下去实在太难、太难了。
朱门大户的绣楼于她们而言,从来不是乐土。
当夜,贾府小公子逃婚投水,被救了回来,贾侯爷将所有怒火发泄到柳茸身上。
翌日,她滑胎了。
贾侯爷神色比谁都焦急,命人延请名医治她,末了重重交代,“给我治好了,否则传出去说我贾家苛待人。”
医师除去她的衣衫,当即怔愣。衣衫下,是大大小小红紫不一的梅花斑,柳茸隐约听见有人说脏。
这种病,寻常良家女子不会染。
可惜,柳茸不是。良家女子四个字和她不沾边,最初的最初,她只是某任州官从勾栏院赎来的伎子,一个穷苦人家的女儿。
没娘,没爹,有的是一张要吃饭的嘴和一副好皮囊,只要有吃的,她什么都肯干。
人是救回来了,贾侯爷气极,竟是个有病的家伎!
他大骂她脏,一瓢烫茶泼向她的衣裳,桌上茶则水盅被袖子□□倒地上,摔得粉碎。
她是脏的,脏到骨子里,从小路过的人都在嫌弃她脏,可柳茸不觉得,自己不脏,她不觉得自己脏就行。
脏的不该是把病染给她的男人们吗?为何被骂的是自己?
柳茸不懂。
她不懂,明明已熬到了乱世终结,为何阿娘说的太平盛世里她们依旧饿着肚子,做着又苦又累的营生。
每每路过贾府朱红的大门,柳茸都不禁畅想,想着若是有日咬牙横心硬闯出府,会怎样?
留在侯府也终逃不过嚼干春华后被弃至大街,逃离度日如年的樊笼,任由官兵追捕,做个亡命逃奴,左右一死。
可是,她没有力气,她吃不饱啊……
只能日日望着屋檐角的日影一点一点沉寂下去。
是日,贾府又来客,听闻是本州刺史,大世家出身。
贾侯爷在府上一早做了接风宴,遣家伎接客,并大方将美人一字排开,说有看对眼的恣意带走,礼物微薄,不成敬意。
那人定定站着,一身白袍,似张展开的宣纸。细看,“宣纸”腰间佩着把乌剑,活像一块乌木镇纸,带檀香那种。
来人的眼古井无波,神容敛静,柳茸替他倒酒,故意翻洒了酒水,露出衣袖口的鞭伤。
“婢子招待不周,大人莫怪!”贾侯爷呵令从人将柳茸拖下去,拉扯间一道声音响起。
“她。”崔元浑不在意衣上酒渍,“我要她了。”
“这……这不妥吧?”
“侯爷不肯割爱?”
贾侯爷讪讪笑着,想到柳茸身上那些斑,再一想到崔元的身份,额间沁出汗津。
“好生伺候,若让他发现你有恶疾……”贾侯爷臃肥的手悄悄狠拧了把柳茸手腕,一拍她的背,顺力推她至崔元身侧,面上依然是和煦爽朗的笑。
柳茸低头颔首,默然走至那人身旁,他腰间别着的佩剑微不可察地偏了偏,谨慎避开她。
如此,她被崔元带了回去。
上马回程前,崔元想到什么似的回首,“在下还有一事提醒侯爷。”
“刺史请言。”
“擅杀家奴,按律当笞。我不认免死金牌,”他双眸疏冷,口吻几分警告,“落魄侯府最好没有此事。”
贾侯爷脸色微变,白马车扬尘驶远。
崔元的官邸与贾府很不一样,几乎不点灯,不宴舞,不开筵,柳茸没有同伴,偶有三两个修剪花圃的老奴抬眼瞟下她,又匆匆凝心于手头的事中。
而官邸的主人自把她带回家后便再无表态,每日不是在廨中就是在书阁,仿佛忘了府内还有这么个家伎,直到柳茸爬上了他的床。
月夜,崔元如常就寝,灯火吹熄半晌,冰凉的触觉自被衾外缘蔓延到臂膀。
“公子……”柳茸像个顺杆爬的藤蔓,从被里缓缓发芽。
崔元一把连人带被衾裹住她,整个压在床板上,束缚住她进一步动作。
柳茸想挣扎,可对方心铁身也铁,眼里没有半点能催动的情欲,和勾栏院里她一勾手就丢了魂的恩客们不同,她的欲拒还迎头一遭在一个男人身上失效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崔元不动如山。
夜寂了良久,他耐着性子与她对望,势要等一个答复。
“没有人,是我自己。”柳茸开了口。这是她谋生的营生,她也想有别的本事,奈何只擅此道,她想搏一搏。
“理由。”
“我……想活下去,活得更好。”
“你是燕王派来的细作?”
柳茸摇首。
压在身上的力道更重了,“你究竟是何人?”
她察觉到男人的弦在紧绷着,也知道不交代个所以然来对方不会放自己走。
可她真的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贫女。
柳茸离家那年,阿娘才下葬三个月。
小小的人儿不懂什么叫入土为安,只以为阿娘贪睡。
阿爹说,阿娘是跟地母娘娘走了,地母娘娘家有数不清的米和肉,一年四季如春,有地母娘娘的照顾,阿娘再也不会饿、不会冷了。
柳茸问,她何时也能跟地母娘娘走?
阿爹嗫嚅着没有答话,只说她太小了,地母娘娘不要她。
地母娘娘真过分,嫌弃阿茸。
柳茸垂头丧气踢着脚下枯叶,回到茅草堆的篷庐,阿爹烧水替她擦脚,而后吃一块佃主舍的橘柚,饱饱上*床。
没过几日,蝗虫来了,一夜之间高粱变废草,有人饿得吃蝗虫,毒死在了田里。
颗粒无收,阿爹一下倒欠佃主家三百石粮,主家不高兴了。
主家来的人和阿爹在门外争执,柳茸从门缝里偷,他们依稀吼着之前阿娘的病他们已借了主家许多药钱,如今人死粮也尽,是阿爹欠了主家的,要拿东西抵押。
门开了,阿爹将她护在身后,把他自己抵押了出去。主家的管家拍胸脯保证,只要阿爹肯听从安排,不动柳茸分毫。
阿爹被安排去当了渔户,每日回来得很晚,柳茸难过阿爹不能多陪自己,又窃喜无人管着白日贪玩的时辰能多些。
直到有日,晚霞中再没出现阿爹的身影。
柳茸哭着等啊等,饿得去要饭。
佃主家的千金正巧施粥,她要了一碗,拨楞了下稀疏的汤水,浮在水面的米有些眼熟,是阿爹去岁贡给佃主家的粮。
半碗粥还没落肚,街角一队家仆冲她奔来,嘴里嚷嚷着“就是她”,任凭她哭喊生拉硬拽拽上了车。
阿爹,那群人不讲信用。
她被拉到人市,家仆们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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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她打趣,“你阿爹不要你了。”
不会的,阿爹不会不要她!
柳茸把最后一个窝窝藏进怀里,想等见到阿爹后留给他吃。
窝窝被踩碎了,她也被卖了。鸨母挑走了她,从清倌人做起学秦琴。
是年柳茸六岁,拿不稳琴,鸨母将她的指腹死死摁在琴身,弦深深勒紧肉里,柳茸疼得落泪。
人为何要学会弄疼自己的本事?倘若她有阿娘就好了,阿娘会疼她,不让她学,阿娘在,定不会叫人欺辱她。
然而,如今的她没有阿娘,也没阿爹。
勾栏院女子的□□机会不轻易给的,给妓子□□又名梳弄,柳茸做了数年清倌人,鸨母终于等到了她能梳弄那日,让人将她装扮成新嫁娘,在院门点大蜡烛。
整个妓馆布置成洞房样式,一派欢喜洋洋。
有恩客一掷千金,买下当“新郎”的机会,梳弄了她一夜。
正式梳弄过后,即意味着可以挂牌接客了。
她运气好,第二位恩客便是一位巡官,也是他赎柳茸出勾栏院,许诺为柳茸销掉乐籍。
结果,就和许多年前一样,落在她身上的承诺永远不作数。
她从商伎变成了家伎,自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更灼身的火坑中,浮萍一般兜兜转转,在官官间半卖半送着。
这半生,柳茸从未受过属于贵女天命的照拂,勾栏院唯一教会她的吃饭技巧便是眼波婉转,她也只想在有限的辰光里往上爬、活下去,讨口饭吃。
她不止一次梦到,如若出身将门,她或许已长成一名巾帼女将;若生在王侯皇室,她能是某某公主;若生在簪缨世家,她可饱读诗书去当个女官。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醒来熹微一如既往照着,她也只是万千草芥之一。
崔元的目光凝在她脸上,找寻着撒谎的痕迹,最后彻底松开桎梏,点上一根甘甜的橘香,柳茸一夜好眠。
醒来中衣和裙带齐整,维持着昨夜睡前状态,未被解开。
崔元是从书房走出的,正沐在清晨的光里。
往后几日,二人沉默相对。崔元回府的时间愈发地少,柳茸独自望着天井雨落,终有一日心痒跟出了府。
崔府人少门禁松,她想见见堂堂刺史白日在做什么,跟到尽头,就见到了一名在田间陪老农犁地的父母官。
他一回眸,她险些摔进水田里。
“别下来!”崔元打着襻膊,白色裤腿上全是褐泥点子,“下面脏。”
他铺来柔韧的芦苇垫,垫住柳茸的榴花红裙,自己和老农谈着农时。
剥石榴的手停滞在果皮上,柳茸听得入神,那是她没接触过的知识,阿爹若在说不定会教她一二。
“小伙,不帮娘子剥石榴怎得行?”蓦地,老农拍拍崔元,一副过来人的恨铁不成钢,“长恁大不晓得疼人。”
“阿翁,其实我是……”是他的家伎。
乐伎的籍契由各地官衙保管在册,严格来说她仍算他的家伎。
然而崔元似乎不打算纠正老农,看向柳茸的神情有几分拙涩,“你很想让人剥石榴?”
“呔,笨死。”老农丢下一句评价走了,殊不知被自己说笨的小伙是能连夜写十篇《生民论》上表评议的本地刺史。
烈日当头,崔元继续下地,柳茸偶然抬手,一颗剥好的石榴悄无声息摆在手侧,硕粒凝香。
柳茸欲言又止追了上去。
“诶诶,看着!你家婆娘要摔下去了!”老农在道旁大喊。
一个青禾香的胸襟揽住她,也揽住她将要触及泥面的鞋尖,柳茸愣了片刻,触忌般化身滑溜的红鱼逃似的挣脱开。
“公子,”她抿了抿唇,“我身上,有疾。”
3. 前世
“我知道。”崔元在水田里,斗笠遮住脸,一眼都没抬。
“什么?”柳茸一怵,微微屏气。
惊愕也好疑惑也罢,她都不意外,偏偏都没有,崔元的反应如一碗水,平、准、静。
无由来的惧意如蚁爬。
他早已知晓,他竟不说。何时?如何暴露的?
柳茸心如鼓擂。
一顶斗笠盖在她头上,遮去毒辣日光。
“先时见你并未提起,想来是你的症结,就没过问。”
身子在发痒。
“公子不害怕?”
“你呢?”崔元的目光落在她肩头,本该是最无忧的桃李之年却身染恶疾,清瘦透骨,“害怕么?”
柳茸被问住。
怕么?
不怕是假的。勾栏院里的女人身骨和前路一望到头,再红艳养人的头牌花期也只在转瞬,日子久了都被蹉跎得病气奄奄。
先是脓斑,后是牙齿、耳鼻,最后走着走着剥落一块肉。她见过尚未断气的花魁被鸨母活装入棺材,见过浑身脓疮的姊妹被蓬头散发扔出院,拍门声厉鬼索命般响彻一夜。
她怕得要命。
地母娘娘不要她,人间也不容她,她就像个找不到父母的孩童,哒哒踩着铃铛鞋颠簸。
隔了很久,崔元的声音才摇曳入耳。
“会医好的。”他的话似誓诺,风一吹,青禾香细碎散过柳茸鬓边耳畔。
与禾香一同送来的还有每日一碗药汤。
柳茸拧着眉心喝下,喝到见底崔元派来的家仆方肯离去。府内渐渐有了闲言碎语,都传喝的是避子汤。
何事用得到避子汤?仆役咋舌,看不出,一任两袖清风的崔元崔子白也有畜伎之好,男人么。
唯柳茸知晓,那不是避子汤。
但崔元似乎并不甚在意,整个菊月,他都在凉风里修棚收瓜,在田垄间与柳茸采花,偶尔停下,拍拍道边顽童的脑袋。
廨中公牍处理完,崔元会下田帮老农割稻。
他背着柴,手提镰刀,白衣被杂草钩破,杂草被他折成草螳螂,藏在掌心一本正经喊柳茸过来瞧。
有时崔元也命人将公文带到田里来,一边批阅一边理农活。
这个“人”往往是柳茸,往后全是她。
起初,她只负责研墨,后自荐枕席上手些誊写文书的小事,簪花小楷和银钩铁画的字叠在一起,桌面平添三分灵动。
寻常女子习字的不多,勾栏院却会教,尽管本意是为娱人,学得再好也无法同男子求取功名,但士人卖|身给天家,伎子卖|身给恩客,人居一世,终归土尘,谁又比谁高贵。
柳茸不觉得自己比人差,儿时她总是习字最刻苦的,戏折子、话本、词曲顺口拈来,直至亲眼窥见崔元腕侧漏出的半面公文。
生僻的字词,晦涩的典故,就连桌上的兵书也是勾栏院不曾教给女子的读物。
原来过往学至极致的知识也不过皮毛。
柳茸眸中的光酸楚地落下,又不舍地攀上兵书。
当日,她在书房多留了几刻。
后来若是送完案牍尚早,她便轻车熟路潜入书阁暗处,“勾引”一本兵书。
崔府的男主人回府了,似乎没朝这边看。
柳茸继续安心翻着《六韬》,仿佛一头闯进从未踏足的新天地。
……原来文字的用处不止吟诗唱曲,文字可为剑杀人,亦可为药救人。
书架下的人逐渐沉沦,从书中抽离时,她才颇有感悟地合上扉页。
只是,感悟怎么如此粘腻?柳茸疑惑地起身扭头,瞬间呼吸一滞。
癸水漏了,供人坐阅的梯架一片血污。
擦不干净……
制梯架的木名贵无比,她赔不起。
努力平复心境移开擦红的手帕后,柳茸望了眼书阁,无人,急忙回房换月事带。
待到拿上皂角粉再回书阁,梯架的血污无了,不知被谁清理过,梯台干净如初。
四下尘静,窗散漫开着,貌似是风吹来的青禾香。
是那个人。
崔元在灯下批着公文,面上情绪不显,听见她的脚步才略略抬眼。
“公子。”柳茸长身玉立的影子从屏风后走出。
“我没叫参汤。”
“是我答谢公子的。”
他的眼神仅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接着转到卷宗上,有意避开来人想继续的话头。
“公子要饮吗?”柳茸调着汤勺,水滴声涟涟。
水声有些大了,崔元透过薄薄一层纸页看去,见她素手挑着小瓷勺,莹亮的汤水盛起,在唇心下吁吁细吹,唇上胭脂若有似无挨到汤面。
胭脂几乎要与汤面相融时,乌木剑鞘一定,抵住柳茸手腕。
“你平日喝药也这般慢吗?”
柳茸垂眸低笑,“给公子的汤,不敢轻待了。”
末了邀约般道:“公子,饮吗?”
参汤一饮而尽参汤。崔元喉头的苦意还未消退,柳茸已坐到距离更近的蒲团上。
灯影下的背端地更直了,他不看她。
“公子可去过勾栏院?”柳茸忽而好奇。
崔元不答话。
“那你可要当心了。我们啊……为了向上爬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三言两语便把公子拐了去。”
她企图勾住他的下颌,没成想手指伸到半空那人回身一握,反客为主,握住她放肆的指尖。
指尖被不轻不重的力道克制地压下,缓缓降离他的下颌。
“她们拐不了我。”
察觉到失仪,崔元松开手,“你想要什么?”
这次换柳茸定住他的手腕,道具不是剑鞘,是本书,兵书《六韬》。
“适才在书阁发现此书为蠹虫啃噬,想为公子补书,有缺句不懂,恳请公子指点一二。”
兵书,鲜少有人看,崔元沉默。
“你真想要我指点?”
柳茸颔首,许久才见他松口叹气。
很快她便知晓他为何叹气,白马车载着她随崔元出城,穿过阡陌荒田,眼前尽是大片与州府岁月静好截然不同的焦土。
叛军南下抢掠城池,稻谷被铁蹄踏成草屑,道边扎营的流民盛着米汤,崔元虽退敌成功,安置所有生民依然需要时间。
兵书尽头是御敌,御敌尽头于崔元而言是为生民活。
柳茸试图将兵书和现实照应,照无可照。现实不是白纸,千变万化,兵书里的术法要在现实顺利推行不是易事。
今日,崔元亲自来监管义仓放粮,旁人他不放心,前任刺史手下出过不少趁机贪墨之事,发到生民手上的粮常混入石子。
领粮的人排着队上前,有老妪,有瘸腿的女人,有人衣物勉强裹身,有拖家带口,也有伶仃一人。
柳茸唇瓣轻动,很多年前阿爹不见的夏日里,她也曾是他们的一员。
自打入了红粉花柳巷便快忘掉的回忆与此刻的场景重叠,柳茸下意识地想回避。
饥饿感从多年前涌来,胃海翻腾。
她转身,一块僵硬的物什塞入掌中。
失去右臂的女童用仅剩的手将一块窝窝放进她手里。
是给自己的?
“她想你喂她。”喝粥的流民出声解释,显然见怪不怪。
女童期待地瞧着柳茸。
“你爹娘呢?”柳茸蹲下身。
她瞪圆了眼思索一会儿,似懂非懂指着地面,“地母?娘娘?”
地母娘娘,很久没听过了。
柳茸噗嗤笑了,笑中闪过泪花,“对,是地母娘娘。”
地母娘娘身下收留着无人要的灵魂,独独把她们遗留在了世上。
女童还是比自己命里有福的,柳茸想。没有被卖,没有沦落枇杷门巷,崔元派人将双亲皆殁的幼儿接去育婴堂。
暮野四合,卷地风沙涤荡掉禾香,白马车载着二人回到尚且安宁的崔府。
柳茸已是累极,在车上了小憩一会儿。
醒来,肩颈枕着一叠细软白袍,一本注解好的兵书送在她的鬓侧,犹带墨香。
从那以后,柳茸搭了个施粥铺,她何尝不知这点粥杯水车薪,但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点活。
人头攒动,道谢连连,柳茸腆然地以笑付之,微末的欣喜慢慢发芽,可随之而来的愧愤如当头棒喝,她心头一紧,大梦初醒般摇头。
自己竟然会感到欣喜?分明不是为了受人称赞才施粥的,缘何会感到开心?这和当年施粥给自己的主家千金有何异?
她当过流民,深知他们是最不喜欢接受别人怜悯的,只是迫于生存放□□面,如今,她也变成了小时候讨厌的施粥者,她不该……
可是自己正因受过苦,故而观他人之苦难如同切肤之痛才施的粥啊。
道不清的情愫在心中交战,柳茸定神强令目光聚焦盛粥的勺子。
她一方暗斥自己恶毒、伪善,背叛了同在苦海的沦落人,一方又忍不住想当个为人撑伞者。
想了一夜,长夜阑珊,身上的病痛更重,晨起,柳茸按时熬粥,铺周已围满等粥的人。
他们的眼神化作一双双泥潭里挣扎出的手拉住想要撤身的她,就这样吊着一口气,日复一日,柳茸按时施粥。
战火的余震随时间减弱,流民越来越少,待崔元将四面八方的流民彻底安顿好后,柳茸病倒了。
高热模糊间,隐约有一只颀长如玉的手在为自己拧水。
她感到混沌的温暖,一如徜徉春水里,忍不住拉住眼前的手,让它稳稳贴面别再乱跑。
那只手没有无情抽回,容忍着她。
半梦半醒间,她又回到了儿时的蓬庐,阿爹在替佃主耕田,阿娘抱着她坐在牛背上唱山歌,满山野花里,她听着歌沉沉睡去。
耳边若有谁在叹息,而后真的传来了歌声。
低沉、缱绻,不是山歌,歌谣支离破碎划过柳茸脑海。
她摩挲着“母亲”的手,。
可那双手是冰冷的,骨节分明的。
不是“母亲”的手,她无暇思考,彻底陷入梦乡。
痊愈是三日后的事,柳茸刚好,崔元却病了。
柳茸想去查探病情,崔元门闩紧闭,白衣墨发的身影抵着海月窗。
“会传染给你的,回去罢。”
他清咳不止,不肯见她,隔日择了个由头入朝觐见去了,说是奏疏叛军收缴情况。
关于朝局的事,柳茸为乐伎侍酒时在那些醉醺醺的男人身上听过一耳。
先皇宾天,五子夺位,朝中人人自危,各处选边站。
也有头犟的几边不靠,比如崔元崔子白,狂言到说出自己侍的非君非王,是民。
言官的唾沫星子雪花般砸来,恨不得把他喷死,崔元置之不理,该做事做事,该种地种地,得闲和家丁一同收麦子。
身为博陵崔氏本家子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仅是象征性降了几阶,由京官调为上州刺史,人人都说若无意外过几年便官复原职。
柳茸有些担忧,到那时她能随他入京吗?亦或是被留下?
如同被养在外宅的姊妹们。
与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大梁子民一样,她也没到过这个国家的心脏,京城的繁华与他们无关。
但那里是崔元长大的地方。
贾侯的家就已是极尽奢靡,真正的博陵崔氏府邸该是何等辉煌?会不会有很多家伎?
光是贾府走一遭已剥掉自己一层皮,换不来一个脱籍的契机,若到了历经三朝的大世家呢?又要付出多少才能抢到机遇?
柳茸裹紧石榴裙,誓要将兵书的每个字看进眼里。
她要好好温书,好好养身,快些寻到脱贱籍的法子。
崔元固然是善人,然她不敢轻付。经年累月的失望,她已不再想将希望依托于任何男人身上。
何况自己与他并未介入彼此的过去,也非总角之交,于柳茸看来,如此情缘说好也好,说脆也脆,是叶子上的晨露,宿晴即散。
千里之外,崔元信至,明令是给柳茸的。
“给我?”她展开信,笔墨是崔刺史一贯的精简:
“晨起推门,雪晴云淡,折梅一枝,寄予阿茸。”
板板正正一个人,纸上倒是写些俏皮话。
一株红梅倏然从信札掉落,第二页是黄梅,最末页是白梅,花心鲜妍,似春光照眼中少女含笑,枝桠不规整地划破折页。
十多日后,又一封信寄到崔府,这次寄得近,地点是离州府不远的驿站。
崔元要回来了。
可惜柳茸没看,主人不在家,几个厨娘壮胆拉着她喝春酒,醉着。
是以崔元一入府便看见躺卧蔷薇架上的一截榴裙。
她深深睡着,手中的酒盅不知何时倒了,洒出的酒将花浇得鲜嫩,醉点春容。
慵懒的“榴花”总算醒了,面上涨起吸饱水的潮红。
低头一视,腿悬空着,有人抱着她走。
崔元没有放人下来的意思,柳茸便也接着装睡,手不老实地玩起那人身后头发。
她的肌肤一天比一天丰,食欲也一天比一天大。
有次她回眸,捉到灯火里,崔元在偷偷望她。
灯火里,神容看不真切。
药汤似乎在见效,自己快好了,对吧?
然而变数永远不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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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火光四起,鞋履纷乱,有人撞倒九枝灯,焰火煌煌,然过路人皆无暇取水灭火,人影慌张奔逃。
柳茸被吵醒,屋外一片狼藉,几个厨娘架住她就跑。
暗夜昏光中一对兵马围住崔府,开门,仆僮不见,崔元也不在。
崔府半烧焦的乌黑寂寥。
官兵寻到崔元时,他正坐在田间望天,手里是最后一把稻苗。
五子夺位分出了胜负,齐王不知用了何法联手太尉兵变,其他四子被料理了个干净。剩下的事便是清缴残部,顺应者生,错站者死。
不幸中的万幸,崔元从不站队。万幸中的不幸,博陵崔氏选主了,选错了。
站队是错,不站队更是错上加错。
百年风光,累世家业,翻覆也不过旦夕之间。
昔日贵胄之子,一朝跌重,长安遣刑官连夜提审。
少年模样的刑官转着削骨刀,见崔元囚服下点点延伸的梅花斑,了然哂笑。
“我道崔大人当真六根清净,原也是做样子。”
此种病花街柳巷最易得,一瞧便知。
“听闻崔大人府中狎妓,看来传言不虚。”
“敝人没有。”
“那这病难不成是自己染的。”少年啃了口削骨刀削的苹果,见崔元无端笑了,脸色讶异,如见趣事,“你还真自己染了?”
“你成过亲吗?”崔元抬起眸。
“忙于国是,无心儿女情长。”
崔元闻言笑了,微微下勾囚衣,露出锁骨上更多骇人的红斑。
“此乃吾妻在吾身上所留之物。”
“我是她的夫。”他神情得意,甘之如饴。
尽管他们不曾有过一夜夫妻之实。
“崔子白,你疯了。”
判刑定在三日后,这三日里,按照惯例要逼罪臣向皇帝磕头谢恩,谢皇恩浩荡。
六次了,刑官第六次逼问崔元究竟有无话要说,牙关紧咬的人终于点头。
录事提笔准备开记。
崔元:“恨天不降大梁以仁君,竟让鸡犬升天。”
一声暴呵,他的头再次被按入污水。
死亡威胁不了他,但梦能。
他又梦见满树绚火的榴花。
树下有人穿着茜红榴裙,施施然向自己走来,褪掉彼此裹身的衣冠,诱他,教他,用他。榴花被风呼呼吹落,湿热地打在他脸上,也盖住了她。
睁开眼细看,脸上的并非榴花,是柳茸的手。
监狱外跪着长长一条为刺史请命的队伍,老农抱着狱卒裤脚摊开手中稻谷,柳茸混在探监的人群里,见到倒在狱栏边的他。
“不是叫秋姨她们带你逃了吗?”崔元虚弱地喘息,“为何要回来?”
望见他身上的梅花斑,卧病在床时“母亲”的手、陌生的歌谣皆在今日有了答案。
柳茸道:“我害了你。”
“无意间染的,你不必道歉。”他恻然笑着,“该道歉的人是我……对不起。”
对不起,擅自冒领夫婿之名。
“其实,你被赎出妓馆那一日,我就遇见你了。”
柳茸闻言一僵。
骨头硬直的人肯托出心事,说明死志已决。
“别说了……”
“那日驾马经过,崔某萌生妄念,但你已许配他人,非礼勿言,一片狂心暗许,只得默观遥祝。”
崔元枕在她膝头,像只大雨中蜷歇的小兽,“那时我以为你找到了良人。”
“我带你逃,崔元,我救你走!”
看守的狱卒是本地人,灾年受过崔元照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城百姓都在勉力配合,运人的牛车就在城门侧。
“本官无罪,本官不逃。”
“你若不逃,全城百姓都会因此遭难。”
崔元有一瞬间的动容,俯仰间又再次摇头,“那便更不能牵连你们。”
“走罢,都走。去城南,有人会接应你。”他走入铁窗下的阴影中。
柳茸默了,忽然福至心灵:“我们……从前是不是见过?”
记不起在哪见过这张脸了,亦或许是记错了。
崔元不说话,柳茸等着他的回复,三日后,她不用等了。
第三日,判决书下达,命押崔元至长安与崔氏老少受刑。
牢狱再开时,只见崔元跌坐狱中,额头沁血,生息全无,墙壁上竖流一片殷红。
他不允许任何人冒险救他,死了就无人有行动之机了。
三日前那份疑问才冒出头,即成了无解的谜题,和请奏脱除柳茸乐籍的文书一起,被死亡深埋。
酷暑一至,城中搜捕崔府“逃贼”的余韵未消,大饥席卷州县。
继任的新官无心农事,崔元上任后整治的菜人市死灰复燃,昔日禾田俨然炼狱。
王孙公子争锥刀利,帝位轮转,世家兴覆,黎民依旧困苦。
此地的百姓方从余乱中解脱,难道要再一次重陷苦海吗?
不能看他们入火坑——柳茸从泥地里爬起,裙摆滴洒着泥泞走向人市的笼子。
手起刀落,木门绳索断裂,秀长的身影放走将做成菜人的孩童。
她的力量太小,太小了,只有一把刀,一只手,微乎其微。
为何她永远都在见人受苦?为何连自己都自身难保?
破庙佛龛前,柳茸冥冥地合十双掌,祈愿来世若真随佛下生,不要活得如今生糊涂微渺。
究竟人要如何才能更好地活?究竟要付出多少才能到达更好的世代?
任何一本兵书上都未有交代,回以柳茸的只有呜呜风号与溃烂的肉身。
饥荒封城,药源截断多时,今岁的暑气来得格外猛。
无药,无粮,无水,她的旧伤开始发炎。
鱼口又肿又痛,下|身涨痛难忍,禁不住的抓挠过后,一块肉剥落在地。
恍惚半刻,柳茸自说自话地道了几声“不怕”,冷静处理好一地狰狞。
不怕不怕,茸是草芽儿,烧不尽,吹不倒,任何苦痛都不怕。——耳畔响起阿娘的哄睡声。
她好像刚从磕磕绊绊的人生中拨开一点朦胧的光,就要谢幕了。
崔元死了,老农被吃了,自己的身体,也快撑不住了。
倒在日出前,柳茸看见米肉贩子从后方追来,可她已无精力再维系清醒。
地母娘娘在呼唤她。
朦胧曙色里,她真的听见地底飘上来的声音,一会是阿娘的摇篮曲,一会是阿爹在乡间土路上招手吆喝,一会是崔元的轻哼。
最后所有声音戛然静了,肉身的疼痛散去。
一切归于岑寂。
4. 重生
香尘杳杳霭霭,散入花楼窗棂。
陈塘渔火已落,荷风渐紧,青石板巷逼仄处,留春台点起迎客的红灯。
柳茸醉在花船栅栏里,手点着水面,身子忽然倾动,随手中碧簠摔了下去。
“你醉了。”一只手截住了她的腰。
柳茸跳动的眼皮睁开,是满眼未散去的悲怆,酒香一醺,逐渐清明。
她认得他,她的第二位恩客,杜攸之。
替她赎身之人。
当初自己愿意应许他替自己赎身,无他,长得好,功夫好。
他是个巡官,与花楼里一溜肥肉堆脖的酒徒不同,脸儿俊俏,功夫也了得。接近柳茸本只为调查她的上任恩客——
于她□□之夜出价做了一回“新郎”的买主。
“新郎”无故死在了妓馆搭的洞房里,杜攸之特来查情,初见柳茸的第一面,摇摇羊角风灯,烛影幽转,时有时无撩见一张无情亦动人的脸庞。
杜攸之凤眸随之一亮,移不开。
上一世,他替她赎的身。
风月所里谈风月,杜攸之从未经历男欢女爱,食髓知味,痴痴抵着她,央她与他同去,自己愿助她脱籍。
赎身后,他们也过过几日神仙眷侣的自由日子,直到,回了杜氏祖宅。
入门便是几位女眷,左瞄右瞧,如看动物般观量她。
半老的中年男子坐在堂前,斥令杜攸之跪下。
良贱有别。
身为杜氏子弟狎妓就罢,将人还将人带回,家风何在?
伎乃贱|人,官府与司元登记在册的乐籍,轻易无法抹除。堂上的杜父不允她脱籍,杜攸之长跪于地,父命难违。
杜父落到柳茸身上的目光更是恨不得剜了她。
日后柳茸方明了,那不是想剜了她,是想占了她。
脱籍了还如何占?
高门大院里,丝竹管弦奏起,那些唱着伎子哀的家伎便是她的明日。
杜父要她。
柳茸忘不了杜攸之望向她,惊异过后,愧恨、心虚,终是阖目不忍。
“不要怪我。”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忠孝两全,方位君子,方为人臣。
而杜攸之正好……孝顺得很。
孝子割爱,他让出她,宛如割舍一件至爱的玉组佩。
期年后柳茸被杜父转赠同僚,再无获悉杜攸之的音讯。
似什么呢,似被当作一件精贵的物什,一具父子聚|麀的美玉器,柳茸自嘲地凝眉。
今日她醒来,自己尚在勾栏院,杜攸之即将赎她。
名唤留春台的勾栏院院落挂满恭贺的彩绸,花篮果蔬摆满八大酒桌,尽数都出自苦命的姊妹们之手。
勾栏院里的姊妹、小厮是真心地祝福柳茸,同是飘零沦落人,她们期望着赎身的姊妹能获得更真切的圆满。
杜攸之以为柳茸梦魇了,取出香帕探上她额间。
秀长的人儿即刻拍开他的手,旋身一躲,揽过一片红绡纱披上肩头。
“阿宝,送客。”
“可是身子不适?”杜攸之关切搀住她。
清瘦的手腕刻意抬起,多情公子扑了个空。
勾栏院里的女子自女童起便被刻意喂不饱,恩客钟情瘦马,鸨母也生怕她们有力气后逃了,个个饿得柔弱无骨。
柳茸将透骨的双手裹进红绡,脸色冷淡睨了杜攸之一眼。
“我要更衣。”
明晃晃的闭门谢客之意,杜攸之怎听不出。
许是头次见身边人态度蜕变,僵持半柱香,微妙的尴尬过后,柑橘香里他淡淡一笑,依礼作揖,“那,今夜杜某就不留宿了。”
柳茸转过身不看他。
“叨扰了,明日,杜某再来赔罪。”
他的礼节一如既往滴水不漏,若无前世之殃,自己真真被他迷惑。
龟奴阿宝上前喊人送客,顺便替柳茸打水沐浴,杜攸之眉头微挑。
“原先的阿宝呢?”他记得是个眼中透着戾光的少年,和现在的完全对不上脸。
“逃了。”
柳茸不想暴露太多异样,也不想同他纠缠,答得言简意赅。
原先的“阿宝”是个野小子,像条疯犬,不服管训,脸总被打得脏兮兮的,他一副不怕挨打的劲儿,越打反而越奋力还击。
唯有柳茸制得住他,他只听柳茸的话。
龟奴的一大活计是当把伎子送去恩客府上的“车”,背着伎子送去给客人。
旁的人靠上他肩头立马被一骨碌甩下来,鸨母几乎把他打死依然驯不了,不得已配给柳茸,“阿宝”消停了,没再把身上的柳茸抡下。
杜攸之的府邸离留春台远,“阿宝”每日的任务就是背着柳茸给杜攸之送去,目送她入府,次日天亮再背着她返回勾栏院。
她往杜攸之府上去了多少次,他就背着她走了多少路。
小龟奴逃在一个雨夜。
柳茸瞧见了,不作声。
无人不想逃,千方百计想要脱籍的人里也有她的一份。
造化弄人,前世的自己逃进了一座更加残酷的囚笼。
而这次,她不会了。
柳茸坐进浴桶,望着花船下杜攸之远去的背影,直到那人消失在轿子里才彻底纵任自己沉入水中。
水漫过胸口,压得她唇瓣翕张,深吸一口气。
又重来了一世……
头顶的雕栏鲜艳如血,反着新涂的朱润,绮罗香榭,霞色流金,前世掉漆的红墙仿佛一场梦。
但那不是梦,是真真过了一世。
挨过一世风雨,许多事已然看清,财,花不出勾栏院;势,举目无双亲;人,更是靠山山倒。
这艘花船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唯有自己。
人饥相食的惨状还盘桓在头顶,死前菜人市的剁肉声清晰如故,柳茸泡在热水中,泡得并不安宁,四周静下来时,过往不可控地一幕幕闪回。
崔元的死揭落了安稳静好的镇邪符,饥荒、疫病接踵而至,摧残着他生前呕心沥血建设的州府。
也摧残着柳茸的心神。
土里打转的人们种个田,插个秧,地也不是自己的,一场江山易主带来的饥荒他们便丢了性命。
农闲时男女老少会坐在谷堆前,喊柳茸吃石榴,嘻嘻露着憨厚的笑。但后来,谷堆被新官充仓了,坐在上面的人儿都化成了乱葬岗乌蝇成群的坟包。
她、和他们做错了什么呢?
柳茸想起阿爹,他们就像曾经的阿爹和阿娘,如今的她也大致回味过来年幼时阿爹经历了什么。
儿时的她没法救出阿爹、救活阿娘,而后来的她,眼睁睁看着更多人变成了她的阿爹阿娘。
也不知,崔元若活着目睹会作何感想。
会哭吗?
她只见这个傲岸的男人哭过一回,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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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探监之时,他在牢狱里闪着泪花的道歉。
她想,她不能死,崔元,也不能死。
人死灯灭,就真的什么都无力回天了。
柳茸捧起一掌水花,看着水下浮影凌乱的身躯,骤然一愣,右手小心翼翼地探了下去。
没有糜烂、没有梅花斑、没有抽痛。
自己的病,好了?
身体没有得病,这是自己还没有得病的年岁。
反应过来身体的变化,柳茸身子一斜,脱力靠在浴桶板,双臂不自觉缓缓相拢,激动随颤抖漫遍全身。
浴汤里,掉入一滴泪。
她的身子原是这般完好。
在接连被转赠到不同官吏的府邸后,柳茸在某个冬日染了病。
说不清何时得的,药贵命贱,无人愿意耗力气医好一个家伎,恶化得厉害,同府的姊妹们看着心疼,身为家伎,大家对柳茸的病再熟悉不过,凑出药材替柳茸熬了些土方。
她习惯了硬撑,疼痛扎根久了,早已忘了无病无灾的身子是何感受,回到这具身子后一时片刻竟未体会出不同。
隔了良久,久到热水变温变凉,她才渐渐从触动中回神。
新的生机自体内燃起。
要如何做才能活下去呢?
想起自己的籍契,柳茸犯难。
商妓名伶是不可自己赎身的。
青楼自古销金窝,销金窝里花多赚也多,若能自行赎身早就个个都插翅飞走了。
是以素来有两法,一是将银两首饰偷偷暗付书生,由相好的书生代赎。
次日书生卷钱跑了,人财两空。
即便撞大运碰到了有情有义、见钱不眼开的书生,鸨母也少不了狠刮一笔,十几年卖笑积攒的血汗银又流回销金窝里,净身出户过苦日子。
柳茸在前世亦不信此路,将钱财拱手让给一穷二白流连勾栏院的男子,且希冀对方不起歹心,比赌坊连赢十场还渺茫。
那便剩下第二条路,等商贾官人赎身。
前世是杜攸之,而今生,她不想与此人再有瓜葛。
“女郎,酉时三刻了。”守在外的龟奴轻叩木门。
“今夜怎催得那么急?”整整比平日少了一柱香时间。
“女郎真会打趣,明日杜郎君便来赎你了,今日得早些收拾。”
柳茸“哗啦”从水中披离而出。
明日?明朝就是廿八号?!
脑中,崔元临死前于牢狱中的自白一晃而过。
——“其实,你被赎出妓馆那一日,我就遇见你了。”
——“那日驾马经过,崔某萌生妄念,但你已许配他人,非礼勿言,一片狂心暗许,只得默观遥祝。”
赎出……妓馆……架马……
“阿宝!”柳茸扣了扣遮掩浴桶的屏风,龟奴应了声。
“帮我备衣。”
龟奴去唤更衣丫鬟了,柳茸步出浴桶,踏着水来到琉璃窗前,抹开窗上的水雾。
留春台靠近商贾云集的码头,岸上偶有官吏来巡察。
前世的她和崔元未得缘见彼此最后一面,各自寻门各自死。
最后一面已不可见,或许,今生能重见第一面。
青楼下,码头上,灯火粼粼,其中一盏会是他藏在里面吗?
明日崔元的车马就要出现。
她认得出,她要劫他。
为自救,也为救他,救他人。
5. 重遇
初入勾栏院时那段记忆,柳茸大多凌乱模糊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在哭。
像只惶恐的猫儿般躲进客人的酒桌下,偷吃着客人掉在地上的点心碎。
柳茸不敢出来,因为一出来,鸨母就要逮自己去练琴。
按弦时十指连心的疼痛犹在手上。
从前茅草堆的土房里,阿爹耕田阿娘织衣,他们也能饱足,为何在金银遍地的城邑要逼着学疼痛锻造出的技艺才能勉强裹腹?
青楼的莺歌燕笑淹没了一个六岁孩童的啼哭,骚人墨客的雅兴盖过了商女的辛楚。
卑屈、低首、婉转峨眉,是留春台大多女子的常态,小时候的柳茸知道在摆着笑脸的姐姐其实并不快乐,她心拧出细雨,垂着嘴角闯进厢房,摸上那张满是脂粉的脸道:别难过。
床上的恩客被打扰好事恼了,闻风赶来的鸨母大骂着喝令柳茸出去,柳茸回身一望,那张笑脸下的情绪更难过了,内疚无以复加。
当晚没有饭给柳茸,她看见笑脸的主人重新浓妆艳抹,梳头接客,换上芽绿的衣裳走过花楼的一派熙攘。
蓦地,笑脸看了过来,在柳茸身旁顿住脚步。
一颗糖塞进柳茸手中,温暖的掌风扫过她的发顶,摸了摸她的头。
糖不甜,反有苦意。长大后,柳茸也成了当初给糖的人。
她在高台拨秦琴,台下众星捧月,无名酒客送上名花,柳茸收过拖人转送的话,心中的欢悦却并未跟着花心绽放,再取出镜来,脸上挂着差不多的笑脸。
“柳姐姐,那位杜郎君又来了。”留春台的侍女捧着素净的白衣入内。
浴桶中,柳茸自抽丝剥茧的神游抽身。
杜攸之不是回去了吗?
阴魂不散。
湿答答的手搭在浴桶边又收了回去,拐到侍女的玉脖上。
“锦儿,今夜我不想让人来,你替阿姊把门,好吗?”
柳茸缠着她的脖子。
侍女连连摇头,“阿姊,杜郎君执意要见你,正在前堂点了酒不肯走,说是、说是你今日神态反常,他怕有恙不放心你。”
一块名贵翡翠金镯递入锦儿手中。
锦儿眼睫扫下一层阴影,“如此大事我怎能做决断……”
“好不好?”柳茸的手缠她更紧,小臂水珠将她桃红的衣襟湿成肉红色。
锦儿整颗脑袋都偏过去不敢应承,“阿姊……我不敢的。”
那颗脑袋被一根指拐了过来,柳茸的眼在水汽薰染下潋滟无比,“姆妈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她明日就要收到我的身价银了,不会找你的茬。”
她一字一句点教,“但今夜,我睡了,你没见到我。”
“……锦儿记住了。”锦儿壮起胆子浅浅嗯了声,“今夜阿姊睡了,睡得正香。”
门户“吱呀”一转,飞花乘风落进空无人的浴桶。
柳茸穿好衣,忽然灵光一闪,“小青还在吗?”
半只脚退门而出的锦儿不知她为何用这等措辞,歪头莞尔,“小青一直在啊。”
“她在何处?”
锦儿顺手指了间偏厢,柳茸快步走出,路过园中梅林,随意折下一根青萃挽起湿发。
偏厢近了,一个豆蔻年纪的背影清晰进入视线,柳茸扶着门框的手一紧,踌躇半刻迈进揽住了她。
被抱的女子转过头,看到来人的脸,一时愕然无言,“阿姊?”
“让我看看你。”柳茸放开她,小青懵然不知。
小青,是某户人家孤女,比柳茸晚入留春台,尚未到梳弄的年纪,闹腾又欢实。年岁大点的花魁嫌孩子扰事,不愿带新人,柳茸见她一个人便收在自己身边。
不料等来的是姊妹离心。
小青年纪小,按规矩要学成长几年方接客,可她不喜学艺,时时懒睡,柳茸对她的偷偷懒视而不见,偶尔帮打掩护。
直到某日,柳茸亲眼见她勾着一位熟客带进厢房,关上了门。
她们大吵了一场,红玛瑙镯摔在离心的二人中央。小青不忍了,她就是羡慕接客的伎子如何,做了名妓就能穿金戴银、前人捧后人追,有名有利有人伺候,何乐而不为?
不允许她早早接客,柳茸定是打着主意想独占风光,怕她接客后抢了自己的富贵荣华。
柳茸的心像是被一计猝不及防的冷箭扎了下,寒着脸似笑非哭地凝了她许久,翌日,将人请出自己身侧各自安好,想做任何事由她,自己不会再管她。
怄气的女孩拿起柳茸放在桌面的首饰就跑。
后来柳茸赎了身,她们再无交集。
夏虫不可语冰,青楼煎熬苦海,竟有人以孩童说笑的心态沉醉其中。
再后来留春台走水,烧掉大半厢房,柳茸在奏乐班子里,听见席间男人们的笑谈,一根琴弦“噌”的一声,拨错了音。
她央求主人家放她回留春台看一眼,就一眼。
主家以仁厚著闻,不好当众驳拒,准她远远观望,望到尽头,过眼的是一具具瘦成皮包骨的尸体。
瘦小的人蜷缩着,满脸灰屑,火烧掉大半面庞,而她无知无觉地温柔安睡,瞑目地府。
那张烧焦的面孔在柳茸心底打转了半世,以至于无法和眼前清秀洁整的玉容联想到一个名字上。
“阿姊,你……”小青眼神躲闪,不待话语说完,一簇梅花枝插入她鸦黑的髻发。
“我替你簪花。”柳茸像过去那般为她梳头。
一世终了,故人还活着,曾经的芥蒂早已不再介怀,唯有当初见到小青尸骨的凄恻留在心窝。
“阿姊,大家说你明日便走了?”小青虽与她有隔阂却也难掩好奇。
“你想和我一起走吗?”柳茸拢拢她的发。
小青嘁了声,“那也要有人赎才行。阿姊就好了,被人赎身要去过好日子了。”
好日子?替人梳完头的柳茸酌酒,但笑不语。
“阿姊,你莫不是会嫁人吧?”小青暗戳戳套着话,以为柳茸没听出来,假设地更大胆了,“日后会不会做上比乐伎还高的主?官妾?大夫人?”
她托着腮把期待全溢出脸,“不会是命妇吧?”
鸨母总说长大后嫁人从良就享福了。
柳茸抿了口榴花樽,“我都不想。”
“为何?莫非有比诰命夫人更好的位置?”
柳茸要答话,有人出声打断。
“是谁要当诰命夫人?”一道低醇的嗓音隔门响起。
杜攸之在廊外,泠泠月华披照肩上,凤眸脉脉。
“远远听见有人在说诰命夫人。”他折向柳茸的目光里闪过看不清的情愫,最终落进一句半开玩笑的调情,“就那么想做?”
寂风吹得窗纸沙沙,厢房里落针可闻。
气氛诡怪。
小青左看看阿姊右看看进来的锦衣男子,决定不加入这盘危险的棋局,此刻柳茸在场她拦客也讨不到好处。
她知趣拿过一盏油烛退出。
厢房的灯影霎时暗了,杜攸之脸下的嘴角也暗了几重。
柳茸睨着来人,“我想做,公子给吗?”
杜攸之没有笑意。
“为何骗我?”他的阴蚀终于溶溶漫出,含着酸意。
偏生柳茸置若罔闻,仿佛这场潮骚里只有他一人在淋雨。
过堂风将桌上酒香吹来,杜攸之的眉眼吹出一层氤氲凝愁。
“你根本没睡。”杜攸之不死心地开口。
“听到你说睡下时我就约莫猜出了,茸娘,是你不愿见我,为何?”
他想不通今日她是怎了,一反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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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见他。
杜攸之还想接着说什么,柳茸倒了两杯榴花樽,递到他唇下。
酒香凛冽堵住他的话头,他犹疑地抬了几次手。
酒杯忽的一松往下坠,杜攸之条件反射地顺手接住,酒水微洒,再抬头,柳茸笑如弓月弯弯。
“明日,杜郎会来赎我吧?”
杜攸之如梦初醒般应了声,定了定眸,“定然。”
他会娶她,与她琴瑟和鸣,哪怕赎身前夕有不愉快的插曲,这也是不会因任何变故更改的承诺。
“那就好,郎君可……千万别忘了啊。”柳茸笑得更艳了,杜攸之险些恍了神。
“是有哪个不顺心的丫头惹恼你了吗?”他的心渐渐舒下,又忍不住好奇。
“杜攸之,赎我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娶你,护你,白头终老。”杜攸之想起方才她和旁人的私话,哼笑道:“若想做诰命夫人,为夫尽力。”
“真好听。”若她没遭过来日的罪的话。
“现在能同我说实情了吗?茸娘,今夜谁惹你了?”杜攸之含情望她。
柳茸续上一杯酒,“无人惹我,是我自己在生你的气。”
“我?”
“怕你明日失约。”
原来是担心此事,杜攸之心中泛起爱怜。留春台里的女子遇过的欺骗比他桌前案牍还多,多少诺言转头空,柳茸会忧虑不无情理。
但是那是旁人,他杜攸之,不会是负心食言的人。
“杜某决不失约。”杜攸之正色,“茸娘,答应你的事我必然办到。”
“那要是食言呢?”
“那你就割了我的舌头。”
柳茸眸底晦暗,“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他必须记住的,谁让,杜攸之是个大孝子,孝子好,断舍离得干脆,全然忘了昔日之诺,天底下,再重的诺也不及一个孝字的架势。
锦被暖软,兽香缓悠悠升了起来。
四角床帐里只剩柳茸一个人。
她没有松口使杜攸之留下,找了个借口搪塞他回去。
今夜是少有的没有恩客、独属她一人的卧房,柳茸这才发觉,原来自己的窗台一直有对小蟋蟀。
可惜她发现它们的时间太晚了,五更天,鸨母已经唤她梳妆,嫁女儿般拉到绣房打扮。
侍女拿来一套靛蓝襦裙,是杜攸之亲点最喜的,柳茸刚要穿,注意到紧窄的裙身,蹙眉道:“锦儿,换成八破裙。”
“可是阿姊,杜郎君喜欢此色。”
“换成破裙。”
漏声滴滴催人,留春台外一辆马车停驻,细眉凤目的男子下马等待。
昏夜灯红柳绿的勾栏院白日竟显得有些冷清,杜攸之隐约能探到自己的心跳。
光破开门户,他看见一抹榴锦倩影,衬得周身景物都跟着焕了彩。
柳茸出来了。
杜攸之在出神过后见翩然作揖。
那个人步步迈近,他的心自忐忑,轻尘扫过,他要去接她的手。
只一眼,她径自掠过了他。
杜攸之:“茸娘?”
在哪儿?到底在哪儿?哪有马车?柳茸一路跑,一路张望。
身后的呼喊越来越近,宽大的破裙下她迈大腿距,加快步伐。
勾栏院饮食少餐少食,养不了气力,她跑不过杜攸之的,况还有家丁,但是,她瞧见了,瞧见一辆油壁白马车萧萧自街角奔腾而来,正往码头赶。
那一刻,她庆幸自己至少双眼目明。
一辆白马车,一辆崔府样式的油壁白马车!
“公子!”柳茸冲上前。
辚辚声动,轱辘急打,马蹄乱了方寸,受惊前奔,石榴裙逐渐逼近,眼看要踩得粉身碎骨。
马车停住了。
6. 赎人
“大胆!敢拦崔府车架!”马夫扬鞭。
下一刻,他像得到旨令般收声,空鞭打在天上。
车帘微微掀开了。
里头一片黑,只能看见卷开的布帘下泄出一丝澄练月华,是半截白袍。
柳茸感到自车内而来的视线,落在她脸庞,温度活络着血管里的血,双颊随呼吸起伏发痒,她的心提到嗓子眼。
随后,一道声音作春雷响在耳侧。
“姑娘的红裙,脏了。”
杜攸之恰时追上来,撞见马蹄前的柳茸,又看看眼前的马车,迅速认出了车架,上前作了一揖。
“不知是博陵崔氏哪位兄台来陈塘,在下杜冼杜攸之。”
“兄台?”车内人沉声冷气,这是他一贯对生人的语调,柳茸记得,“本官不记得与杜氏有多熟。”
杜攸之哽了一下,维系住笑,“原来是崔刺史。”
崔家仅有一位公子出了名的不看人情面。
“刺史大人也是来巡察的?”
“听闻此地有类甜果叫白糖罂,长安城难得,没吃过,来采买些。”
大世家采买轮得到亲自跑一趟?
谁信?杜攸之不信,但眼下气氛略僵,他不懂柳茸为何兀自跑了,更吃不准车上的人一直停马在此到底做甚。
这位刺史脾气古怪,时常狂言狂语,开罪人从不看场合。
崔刺史,刺得很,杜攸之不想多得罪,随口诌个由头打发要紧。
“内人不懂事,冲撞刺史,还请宽谅。”杜攸之又行一礼,“若无他事,能否请刺史稍侯片刻,下官有私事处理。”
说罢,打算去拽车前的柳茸。
“谁说我没有他事。”
车帘彻彻底底被一只手挑开。
美。
崔元的脸如冷浸的水月,嘴角熨平,不生柔情,周身镀了层漠然舒态的外壳,极不近人情,纵然过去日日相对,依旧会数度被惊艳。
比之前世数年后的相遇,此刻他的脾气依稀残留着年轻气盛时的倔傲。
他面色平缓,读不出贪嗔痴喜,平白无故遭人拦车亦没有气恼,“有拦车就有鸣冤,本官的规矩。”
杜攸之:“无心之举,何来的冤?”
溽暑气燥,晨起的日头东升扶桑,照亮车内男子刀裁的鬓角,崔元刚从庙里敬香完,衣摆间的寺香尚未淡去,经过柳茸身旁,眼风随香扫到她。
交接一息,人已横在杜攸之与柳茸中间。
睨了眼不远处留春台的招牌,再掂掂脚下一排街盖着的秦楼楚馆,崔元不可察勾起唇角,明眼人也约莫将始末悟了个七八。
内人?夫君?天不亮在花街柳巷追逃?
“这位姑娘,当真是你的妻?”
“不成?”反正他终要娶柳茸,她进入杜府是迟早的事。
“洞房了?成亲了?归宁过了?”
一连三问咄咄逼人,杜攸之的脸色倏然难看。
话里行间尽是对自己方才说柳茸是内人的嘲讽之意,柳茸是留春台里赎出的,上哪去归宁,留春台么?
他不是在嘲讽柳茸的身份,是在暗讽他杜攸之明明是花楼常客还要装贞夫。
如蓟在喉的沉默在发酵,崔元轻哂一声打破,“一无三书六礼,二无拜会高堂,她是你哪门子的妻?”
杜攸之凛了眉目,皮笑肉不笑,“崔刺史这是何意?堂堂益州刺史也管人情爱吗?”
“杜巡使可听过近日的采生折割案?”
“略有耳闻。”
“大梁采生折割罪重,不乏有人钻空子,想出先替商伎赎身后诱卖人口的奸计。此事甚是猖獗,本官不能多问?”
杜攸之好似被羞辱了,他和那些歹人相提并论?
“杜某为官清廉,以己身作责胜残去杀,与她也是两情相悦,崔刺史断不必怀疑。”
“是么?”崔元注意到柳茸裙尾溅的泥点,“两情相悦,人却在逃。”
杜攸之一时无言。
昨日之前情浓意切的人今早陡然变故丛生,他怎会预料得到。
他的思虑尚未从柳茸无端的奔逃中转过弯来,就撞上崔元卷入掺和,眼下情形已超出自己的控制,连个解释的理由也找不出,事情变化突然,根本无时间留给他编排。
“他的话当真?”崔元回身,对上柳茸。
“茸娘……”杜攸之也向她投来眼色。
柳茸垂目,不语。
“茸娘、茸娘?”杜攸之恍惚有些不可置信,他本期待着她的反应,期待她会站在他这边,万没想到她息了声。
不语已经代表了答案。
杜攸之伸出手,想要牵拽她灼红的袖口,被一只手截下,定在半空。
对上的,是崔元审视的表情,柳茸在他身后,几步之遥恍若隔世千里,她不作声,就这么看着他的僵持,杜攸之心中忡然。
他的茸娘在拒绝他,为何?
昨夜的疏离隔阂恍若一个引子,是脱轨的前兆,杜攸之如今才回味过来。
可是,他看不懂。昨夜她是那么地渴望与自己出留春台,为此还恼了,难道她的情谊和那晚的灯火一样虚虚实实?
她表现地那么渴望自己赎她,就像知道必然会发生某些事一样,诱着他推动着,要不是柳茸没出过留春台,他几乎要以为是柳茸和崔元设计了这一环。
而她也不可能与崔元有旧交。
心中冲动愈甚,杜攸之满腹疑恨,恨不得冲过去拢着柳茸的肩质问,再将人揉进怀里。
“还请崔刺史,纡尊,让道。”
一个莫须有的采生折割真能让一个刺史留下细盘?
同为宦海沉浮人,杜攸之本来不信,官官之间行事大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从三品刺史更是懒得管管鸡毛蒜皮的小罪,只要无伤大雅,不捅出来便充耳不闻。
但对方是崔元。
“可以是可以,但这马车,”崔元轻拍了几下车栏,“没有碰了就跑的理。”
“刺史大人待如何?”杜攸之咬牙。
“赔钱。”
杜攸之指示家丁取钱,银锭叮当。
哪知崔元一眼没分给他,指向柳茸,“不是你赔,她赔。”
*
鸨母收到风声急匆匆跑出留春台,就见道上杵着两尊人像胶着。
一尊身着檀色香云纱,凤眸长眉,面色不悦,一尊酽白胜雪,凌目冷视,互不相让。
天光全亮了起来,路上行人也逐渐多了起来,正午日头落在攒攒人头上照得发顶发烫。
“二位爷、有话好说、”鸨母阅男无数,一眼看出对面气度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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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压压向柳茸投一记诘问的眼刀。
这单杜攸之先交了部分身价银,剩下一半要等放了柳茸的卖身契才交。
要是因今日之事杜攸之反悔不赎人了,她刚收的银子又要吐出来了。
一道声音唤住了她。
崔元:“夫人如何称呼?”
鸨母愣须臾,赔笑,“妾身性阮,唤妾身阮娘子即可。”
“阮娘子,”崔元用极好听的声音梳理脉络,“今日是你院中花魁茸娘子赎身之日,有或是没有?”
“有。”
“但不巧冲撞崔府马车以至马匹受惊,耽搁了我的要事,该赔,你说是也不是?”
“……是。”
阮娘子呵笑几声,甩着帕巾打圆场,“官人莫怪,茸娘定事出有因、”
“那便好,我做事素来公平,谁冲撞的就找谁赔,不知茸娘子的百宝箱是否肯割爱?”
每个乐伎都有自己的“百宝箱”,储存着十几年的积攒,法不容贱籍有私财,但女子终归有首饰,不少商伎会以珠宝首饰替换,存在百宝箱。
鸨母命人将柳茸行李里的百宝箱拿来,柳茸打开最下一阁,玉钏珠链混杂,崔元随手抓了把。
咫尺之间,她听见崔元用几乎仅有二人可闻的声量问,“你想跟他走吗?”
他,指的是杜攸之。
“答我的话,想吗?”
崔元神色沉敛,压低声追问了一遍。
他在探,在探她的态度。
“我不想。”
三个字落下,崔元像个解封杀咒的杀手,闭目缓思片刻,命随从上前,“阿五,可听见这位姑娘说了什么?”
“小人听到了,说‘她不想’。”
崔元问,“不想什么?可否请姑娘如实做答?”
杜攸之:“茸娘!”
柳茸定定凝着眼前人,目光褪去拦车时的飘渺,声音清亮。
“我不想跟杜攸之杜郎君,他若为我赎身,我不愿。”
杜攸之哑然,手滞在空中,眉头深蹙不化。
“听见了吗?”崔元拂了拂衣摆,双眸墨黑,“马车没有碰了就跑的理,世间也没有强买强卖之理。”
嘈杂声自人群中密密层层,越传越大。
有戏谑,有蔑笑,有新奇,仿佛在看一个因不懂常识而闹笑话的毛小子。
“此人糊涂了吧?对着勾栏院说没有强买强卖的理?”
“圣贤书读傻了吧……”
“这地方是勾栏院,可不是什么茶馆铺子。”
“富贵公子就是将人想得天真,伎子赎身还能由得了她们?岂非乱套了?”
白马车上的马夫扶额,却也只能依着崔元。
人群嚷嚷低语,崔元仿若无人,面色不改。
鸨母悻悻笑着,“这位官人,杜大人已经交了茸娘的身价银,官人实是在难为妾身。”
崔元投来一眼,“交完了吗?”
钝刀刮肉般的感觉令鸨母打了个寒颤,她踟蹰着,如实做答,“尚未交完。”
还想进一步解释,崔元掀过白袍,任由四方耳风刮过,流星跨步走向鸨母。
数块名贵金链玉石投入鸨母手中,正是方才从柳茸的百宝箱内随意抓取的赔偿。
“她的身价银,我替她交了。”
7. 回府
前世自己是如何跨出留春台的?
柳茸思索,想起来了,约莫是喜洋洋的。能飞出囚禁数年的囚笼,哪管杜攸之赏的裙裾再紧也强忍着撑上,无怪乎某人以为她觅得良人。
一声惊雷不知觉轰然落下,夏雨淅淅沥沥浇下,紫电劈落,电光下,杜攸之的脸映得更为惨白。
柳茸,还是选择了崔元。
虽说杜攸之花的银两不少,又有官职在身,按理鸨母必不敢收他人赎金反悔得罪他,但赫然佩在崔元腰间的刺史鱼符破了常规。
杜攸之只见那抹着火榴裙望过来,浅笑了下,转瞬便见她冲自己行了一礼,步步生莲走向崔元。
美人鞋尖的珍珠坠动一分,他的心便跟着坠动到更深处。
此时,杜攸之才肯正视心底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那便是与崔元无关,是柳茸不愿随他走。
数度否决、刻意忽视的念头在眼前情形交衬下,避无可避,毫无情面地撕掉宿昔的风月情浓,令他再不能自欺欺人。
看着柳茸即将随别人上马,杜攸之再也按捺不住。
一声茸娘出口,一袭白衣挡住了他,也阻断他望眼欲穿的目光。
两相对峙。
崔元不言,静若观水。
二人似乎在对话,雨声稀释了两人的声音,柳茸听不清。
忽而一柄纸伞罩住了她,油沥沥的,桐油味浓郁。
“女郎。”崔府的随从恭敬执着伞,立在她身后,“大人说雨水寒凉,请女郎先移步轿内等他。”
她观了眼雨中的两个男人,向随从一笑,“我在车下等他便好。”
雨幕下,柳茸的身影渐化作一粒粟,杜攸之不由得想追上去,可前方的白衣纹丝不动。
“崔刺史,”杜攸之挤出一抹笑。
“刺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吗?”
崔元眉目一凛。
“虽然刺史今日同下官略有龃龉,但同朝为官还是想劝言一句,她的头位恩客可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她阁中。”
“此后相中她的男子无不死于非命,此事古怪,朝廷才会派下官来。刺史——真要将人带去益州?”
好言相劝般的铺陈结束,杜攸之感到被对方上下瞟了一眼,崔元依旧没有言语,静地令人发毛。
半晌才听到他清薄的嗓音,“是么。”
不知是鼻息或冷哼,他道:“你竟还未死。”
话音落崔元回身不再停留,上马前,微抬起白伞,望了柳茸一眼。
静默中,崔元掀帘入轿,马车没有启驾,柳茸缓了缓,进入轿中,车轿终于动了。
马蹄踏雨奔驰,身后是杜攸之追喊着茸娘。
柳茸伸到轿窗边的手堪堪刮过漂进的雨水,侧头转向崔元,他正闭着目,薰炉的烟袅袅斜斜。
那只手在窗边停留片刻,最终没有撩开窗帘。
杜攸之,与自己从此再无纠葛。
前世趟过的浑水太辛酸,纵然此时的杜攸之尚未来得及催发往后之事,她也不想将一生交由他,不想交由任何人,她晓得他是何等孝顺。
这么想着,车停住了。
码头商贩的叫卖声与船舶卸货声飘进车帘,清风吹卷着,日影洒落帘子下,崔元出而又返,臂弯多了一筐白糖罂荔枝。
一路同车,一路无言,谁也没开启话头。
直到柳茸的嗓子有些发干,空气中“啪”的一声,散出甜腻气味。
是崔元剥开了一颗荔枝。
饱满的凝红爆出水灵剔透的果肉,甜汁顺着他白皙的指缝流下,瑰红的果壳无情投入薰炉中,焚香诱人味蕾。
“你在想他?”他开口。
果壳被火燎烧地滋啦作响,崔元凝视着闪烁的火星,看起来只是随意一问。
柳茸摇首:“公子觉得我想他吗?”
崔元低眸不置可否,接着取出一枚玉珠子,“若是想他,你便不会往我的马车里丢珠子了。”
就在冲撞马车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玉珠子顺着车帘缝隙,几不可察落到崔元靴旁,骨碌碌打转后停下。
拦路投财,怀金相求,他收到了她的暗示。
“贿赂朝廷命官可是重罪。”崔元在指间把玩了“贿款”一番,重收入袖中。
“公子要将我定罪吗?”
“你拦路,是因为知道马车里的人是我,”崔元收起轻松,肃然转过眼眸,眼底藏锋若能将人窥透,“你如何得知?”
柳茸被问住。
几乎过了有一柱香长,他看着炉香,幽幽说道:“罢了,不论走漏风声的是何人,你只需记住,你如今不是留春台的人了。”
“记住了?”
柳茸唇角轻勾,“茸娘记住了。”
那人拂了拂衣上果屑,没说什么,支声不吭望着前方,似乎真的只是在看香炉,未看见她笑。
回益州的路途遥远,益州刺史崔元暂在城中崔氏的别院落脚。
说回也不对,他本就是出京去往益州赴任,来此只是趁未及上任的日子南下领略风土。
与多年后在益州和老农插秧耕田的崔刺史不同,今生的他刚遭调任,益州的稻田农桑、人情风物于他,皆是陌生的存在。
柳茸吃着荔枝,心里流过许多事,自己的前尘非非、他遭调任的事、他说过的话,最后忆起了崔元调任出京的缘由。
只因放言了一句话:说自己所侍非君,所忠亦非王,乃是民。
万幸先帝武宗已宾天,不然怕是能掀飞棺盖掴人两掌。
元弘五年,武宗赵翎崩,五子夺嫡始,也是同年,崔元调为益州刺史,而这场由金銮御座翻起的腥风血雨,要到几年后胜负方晓。
今年,是崔元调任益州刺史的第一年,却不是柳茸遇见他的第一年。
吃到第五颗荔枝时柳茸住了手,抬头看向楼上,纸窗烛光昏黄,窗中一位刺史正在挑灯。
灯火落落,崔元唤柳茸入内,指尖轻叩着梨木桌,眼观鼻鼻观心。
“你有两条路。随我回益州,或自行离去。”
这是让她自己选。
往后各地时局将愈发乱,去往益州会好上很多。柳茸毫无犹疑地择了前者。
做出选择的刹那,崔元的双眸睁开了,“你不在此地长大?”
“公子何故问这个?”
“崔氏的车马七日后出岭南,你若随我去益州,便没有时机再回,籍契也会迁至益州,就这么舍得?”
“有何舍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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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可以放你归乡。”
柳茸笑了,“公子说笑了,奴哪有什么家。”
她的家,很早之前就不记得来路了。
崔元薄唇翕张,欲言又止,明明是如此粲然的笑,竟有几分寥落飘进他眼底。
片刻,他收回神志,“此地可还有你挂念之事?”
“我确实有一事想求公子。”
只是不知他是否应允。
崔元指尖叩着桌缄然不言,不语便是示意她说。
哪知柳茸没说话,而是捧出一口螺钿漆盒,胭脂色的指甲扣开盒上玲珑金扣,玲珑珠光自狭小的盒缝中晰晰透出。
又是一口百宝箱。
她在贿赂他,她不怕贿赂他。
“我想公子帮我,赎出两位姊妹。”
乐籍非良人,不得自赎,不得赎人,自身财物反成引诱男人交易的诱饵。
毕竟替一名女子赎身,这名女子此前出卖色艺攒起的积蓄便会挂到赎身男子的名下,实实在在是块吊人的肥肉。
柳茸吃过哑巴亏。杜父占有她那些年,那些金银首饰一夜之间蒸发无影,她去讨说法,得到一句敷衍的被窃了。
次月,杜父一掷千金买了三名美姬。
而今,她的钱财仍然被用来赎人,却又不得不如此方能让姊妹脱离深潭。
这是没有出路的她们仅有的路。
崔元显然未料到她竟开出这样的请求,墨色的眉若天阑远山,“就不为你自己考量?”
柳茸看着室内陈设,笑得清浅,“今日得与公子同车,不已是为自己考量了吗?”
几步之隔,灯火里男子叩手的动作停了一息。
“如若可以,请公子带一把秦琴回。”
“对你很重要?”崔元漠然的脸难得看过来。
“算是吧。”
琴是把老琴,弦音唯她调得准。它曾陪她渡过十年冬夏,在被教习打骂时它是她最好的朋友,登台搭戏时,它是与她相依相偎的搭档。
日子久了,它不再是一把琴,她心里,偷偷唤它叫:傅母。见证自己长大的傅母。
琴身上留过她指腹的鲜血、夜半垂的泪、还有不与人说的悄悄话。
那把琴陪她哀诉过,幽怨过,松了轴,裂了头,被一把更年轻的新琴取代。
院外江边,朦胧月色中恰如其时响起悠悠扬扬的丝竹,宛转呜咽,揪拽着人心,仿佛在应和着她的话。
一张白纸递到柳茸面前,崔元要她画下旧琴的形状,待柳茸取过笔墨,他没有留恋,出门而去。
几日后,小青和锦儿的身影出现在别院外,怀中抱着一把秦琴。
柳茸奔去与她们同聚,也接过那把琴。
锦儿是本地生人,双亲早亡,家里仅剩一个年迈的祖母在等她,朝柳茸道了谢便要回乡间与祖母团聚。
至于小青留在了别院,和柳茸一样,她没那么多家人。
沾着灰的琴杆落进手掌,柳茸缓缓合拢双手,将秦琴捂进怀中。
清晨一大早,她打了盆井水,换下琴身松动的琴轴。
水镜倒映着盛开的榴花。
益州近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在她眼前,如画卷,徐徐展开。
8. 益州
然而才到崔府,崔元就给了她个下马威。
仆人倒了茶。
良久,跪坐在次座的柳茸才听见头顶传来的声。
“崔府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原本给她赎了身就该无交集了。
几个家仆都是自幼跟着崔元的老人,年岁比他和柳茸加起来都大,其中一名老妪上前拎起柳茸的胳膊,崔元撇着碗盖呷茶,视而不见。
“躲什么,给你上药。”老妪移开柳茸格挡身前的手。
冰凉的药膏触到手臂上,疼意顿时减轻不少,卸秦琴时一根线崩然断裂,划伤了手臂,这点她连小青都没告诉。
她低眉顺目,细细等着药膏抹匀,偶尔因药膏凉辣抽动几下腕臂。
待药膏抹匀,堂上的人发话了,“想留在崔府就要守我的规矩,宵禁灭灯,过午不食,书阁禁入。”
想起前生他身陷囹圄时的肺腑情话,又望见此时堂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冷面,一股滑稽徒生,柳茸转低眼,掩住情绪,“知道。”
好半晌,崔元声色不动,放下茶碗,“你会什么?”
“懂诗书吗?”
柳茸点点头,“自幼嬷嬷教过我。”
“好,我说,你写。”他屏退众人,搁下一张纸,一支笔,一块砚。
未几,一篇请示帖缀着墨香而成。
落款、格式、起头……崔元逐一扫过,毫无错落,心中的怀疑又加剧几分。
就连官府的差役每次布告时也需几人审核,以免书面纰漏,一个从未踏出留春台半步的商伎初写竟熟稔老练。
帖子被利落一收,凌厉而探寻的眼风已经打到了柳茸身上,“你在何处学的?”
他生疑了。
柳茸一顿,搁笔的手微颤,“往日接待过一些官人……”
身旁动静寂了,她顺着说下去,语气比烟霞还淡,“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些。”
几声鸟鸣过后,堂内静得出奇,崔元蹙着眉,于旁人看来,大抵是在嫌弃她的过往吧。
可他又偏偏问了一句,“你为了活下去一直什么都干吗?”
嗓音微涩。
他或许真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不重要了。
“是。”
柳茸答得没有迟疑。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干,唯有此她无以自辨。是事实,不是么,不然杜攸之也不会存在。
没什么好否认的。
当眼前给你的菜只有一盘时,人就是不能挑食的。
贞洁啊、名声啊、清誉啊,在饿成皮包骨的人面前都没一碗热腾腾的糙米来得实在。
她看不见崔元潜在墨色眸子下的想法,不知他在想什么,直待岸头香炉都落下一大截断香,唤来府内管事。
“取东西来。”
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
蜡黄的纸页、残裂的边缘,打横写着三个字——照身帖。帖主:柳氏女茸,籍:乐籍。
柳茸的手心稍稍淌出汗,沁湿了攥在手中的纸。
两世了,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照身帖。
从鸨母手中要回卖身契后,崔元顺带取了她的照身帖,交由她自己保管。
日头有点昏,她恍惚地收好,对那人道了声谢。
“此帖还予你,但官署备录你仍是乐籍。”
乐籍……
柳茸眼中流过一丝失落的掠影,又很快收拾心情,喃喃地点头,“奴知晓了。”
崔元没再多说,只叫管事将她带下去安排。
末了,呷茶的手一滞,对她道:“日后对我不必用谦称。”
“姑娘真实诚,放心,此地是崔府,不用谦称大人也是不会问罪的。”跟管事退出后堂,年迈的老人回过身子,笑意从褶皱溢出。
他是崔府老人了,随崔元调任前来益州,一路上半敲打半寒暄地跟柳茸提起长安的过往。
博陵崔氏数代宰执,子弟繁茂,受家训熏陶忠义孝悌,皆是儒门文士,可惜好竹生歹笋,崔元,恰好是个不忠不孝的种。
妄言民胜于君,不忠,忤逆本家叔祖,不孝。
大士族为免子孙遭人毒手、病折早夭,大多会刻意混淆年纪、性别,或拜道观佛寺挂名修行,崔元便是从小当女孩儿打扮庇养于深宅,养到了舞勺之年。
后大病一场,父母送入佛寺带发修行,佛寺旁有不少耕地,几年后崔府来接人,在田里寻到了拨土种麦的自家公子。
渐行渐远中,柳茸回望一眼,那身坐在后堂饮茶的白衣已消失在视野。
那个人很少谈自己的过去,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寡言少语,但张嘴就能气死长辈,几次长安的崔氏来人都是说服他随族人站队,被崔元以农忙请了回去。
比起簪缨世家贵公子的盛气凌人,她印象里,是崔元采莲蓬回来沾着灰河泥的面容,头上还顶着一擎遮阳的荷叶。
管事唠叨了半日,略有惊讶,崔府不算小,新人多带着惧意打探观量,眼中是怕迷路的谨小慎微,可这位新来的女郎没有,仿若故地重游般平静。
“就送姑娘到这儿了。”将柳茸送到后院,他打算离去,听见清脆的女声回应他。
“刘管事,保重身体。”
她似乎看了自己好长时间,但她怎知自己姓刘?
送走管事,柳茸坐在榻上,打量起了榻周不大却又熟悉无比的小院。
她的行李被工工整整打包在榻上,对门的房间属于厨娘秋姨,门外的天井中仆役们晾晒的衣物滴着水。
于崔元而言,自己只是个顺手带到崔府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柳茸取出照身帖,轻嗅着边缘,看了又看,指甲陷进掌心肉里。她不仅要在这一刻活下去,更要在几年后的变乱中活下去。
很多很多的人是。
他也是。
*
在崔府做事的日子里,柳茸偶尔出去,经过糖铺走了几步路,一座吸睛的朱门宅邸檐角高飞闯入眼帘。
柳茸定在原地,徒然一抖,身子不禁开始幻痛起来。
那座宅邸,烧成炭她也认得,是贾侯爷的。
她做家伎时最煎熬、最不堪的记忆源自那座飞不进光的高门大院,源自里面不把人当人的贵胄。
身躯过去承受的折磨、贾侯爷暴怒时的嘴脸、统统追随着凌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柳茸后退一步,一件清凉的物什抵住她摇晃的身形。
崔元放开支撑柳茸后背的斗笠,扶住险些眩晕倒地的人。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下唇咬得发白,明显不对劲。
“出事了?”他搭上她的脉。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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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是崔元,柳茸照样本能想挣扎,转瞬又迫令自己冷静,像一根烧红的铁烙刹那投入冰水,硬生生压下所有心绪,不让人窥。
苍白的脸在崔元瞳中倒影里重焕芍色,脸上的眼睛却在渐次发冷。
柳茸紧合牙关摇了摇头,寸目不移地盯上远处宅邸高飞的檐角。她要克服。
它是那么宏伟,深厚,重来一世,仍然不会倒下的样子,她恐惧里面的男人,连带着望见屋檐都如惊弓之鸟。
在心理上,自己已然败了,恐惧如山倾倒,压垮了她,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想试着克服。
她不该如此的。
深吸了几口气,柳茸听到崔元再度出声。
“你那位故人追到益州了,要去同他聚一聚吗?”
其实称杜攸之为恩客、情郎更合适,但崔元用了故人二字避讳,柳茸不点破,彼此心照不宣。
“他……来了?”
“在府上。”
柳茸发愁,看不出来,如此能追,又得想法子摆脱了。
突然,崔元问了句,“你们欢好过?”
这是个傻问题,崔元问完也意识到,抿了唇。
勾栏院里行到赎身的地步,没点什么才稀奇,杜攸之又不是救苦救难拿钱打水漂的菩萨。
“嗯,但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说罢,柳茸明显感到对方不会再接任何话了,嫣然淡笑,“公子怎么有兴致问这个?”
“那人的样子像是被你弃了。”
“那……我想再弃他一回,”她牵住他的斗笠,让他驻足。
“公子肯帮我吗?”声音很轻,细听之下,惑人的指示如小猫挠痒。
*
“茸娘要见我?”杜攸之迎客茶也顾不得就伸长脖子。
等来的却是最不想见的身影。
“她不会见你。”崔元现身回廊。
“你说谎!”杜攸之一刻也忍不了,人被崔元赎走那么长时间,能做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脑海纷乱的画面中干扰心神,杜攸之恨恨挥走,一改刚见对方时的客气,“崔刺史一不纳她二不娶她,带走她居心何意?”
“她自己要走的。”崔元道,“杜攸之,她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好一个自己选的。杜攸之气笑,“崔刺史知道若我将她带回府中会如何?我会替她销籍从良,娶为杜家主母,而今她在你府上还是贱籍!”
崔元乜一眼,“你真确定你会给她销籍?”
“不应该吗?”
“听闻令尊光是前月就买了五名家伎,全脱籍了?果然是子肖其父。”
茶碗重重放落,杜攸之眼中全是崔元对子骂父的雠恨,“崔刺史不愧是崔氏子弟,博陵崔氏儒门文林,后辈当街强抢商伎,倒是家风清正。”
“谬赞。”崔元纠正,“但不是我抢,倒像是柳姑娘拦街抢我。”
一句话刺中杜攸之,摆明了在提醒他柳茸是如何走的。
杜攸之干笑几声,抚平几近破音的语气,促长的眼眯起,“刺史大人既不纳妾,府中又无家伎班子,留她在府上,杜某实在看不懂,不怕人言毁刺史清誉?”
“与我何干。”
“杜攸之,她不见你,你说你不知是什么缘故?”
崔元起身,“因为你,的确不如我。”
9. 她是?
“这样说可以了?”
蜡炬半灺,崔元低眸问着纱衣垂地的女子。
白日的骚乱化作一摊泼出去的茶水,晒干散逸。
另一个男人的动静尚在崔府门外未走远,柳茸恍若未闻,提起皓腕理了理崔元的交领。
“公子说得很好。”
她在夸赞,夸赞她授意下他对杜攸之说的话。
崔元又问:“你真不去见他?”
柳茸一诧,微笑,“公子不是已经替我见过了吗?”
要是杜攸之见到自己,能想象,怕是更不肯放手,不见不可怕,见了要不到才更馋人。
邀月亭外,刘管事上前复命已送客归,但是杜攸之闹的阵仗不小,府周围有了闲言碎语。
崔元眉宇间严肃起来,命人封锁消息。
“你回答我,今日杜攸之的事府上有多少人知道?”
“小青她们知道了。”柳茸如实相告。
“不要告诉更多的人。”
“好,”她想说什么,嗫嚅着唇,“我不会让旁人评说公子的。”
哪知崔元来了句,“旁人如何说我是旁人的事。”
“……我担心的是你。”凝眉的男人转过头来,注视着她,眉逐渐凝起,颇有几分无奈。
“杜巡使找来,免不了有人嘴碎,名声?”他眼中泛起自嘲,“对我没什么用。”
“何况他们说的是实话,我确实在勾栏院和杜攸之对峙,但你,”顾虑的目光错落在柳茸身上,“你不怕受影响?”
“我本来就是乐籍啊公子。”这点闲言碎语,柳茸早已免疫。
崔元如遭一棒,从自言的幻境中拖回现实,“是啊,差些疏漏了,你不是良籍。”
“杜攸之有一点说得不错。”他倚向廊柱观水,背对着她。
“我留你在府上,一不纳你二不娶你。没替你脱籍,你怪我吗?”
柳茸没想到他主动提起脱籍,心突跳了下,很快恢复笑容,“公子的行事自有公子的道理。”
言下之意,她不在意。
崔元回头望过来,在她脸上找寻着粉饰的痕迹,最终斟酌开口。
“我不能娶你。”
一语落,柳茸意料之中,心境奇异地平素,高门士族最重门第,不意外。
但亲耳听人从口中说出,还是像一根小银针刺进了绵里。
不疼,就是莫名会感到一根针而已。
娶妻纳妾是最便利的脱籍契机,凭此脱籍不难,她能想到,崔元不会想不到。
“因为我是乐籍嘛。”柳茸笑着寒暄。
跟着杜攸之、贾侯爷时,自己也曾雾里看花地期望过以后宅作踏板,谁让那是一条普世公认女子最速达最享福的捷径,当真走过一趟了才晓得,捷径通往的,往往是更狰狞的泥泞。
这样的期望昙花一现,早被她掐死心底。
现在的她不想重复走过的歧路,也没构想眼下的路要通往何方,如何落脚倒是有了着落。
或许先脱个乐籍,爬得比现在高一点点?
嫁人从良的幻想,她放下了,放下了,也就能一身轻地当谈心聊起。
然崔元道:“是因为我。”
“是因佛门戒痴戒色吗?”
他凛色瞥过来,柳茸不慌不惧地解释,“府里的老人说公子幼年师从佛门。”
“佛门是佛门的事。”
这下柳茸听不懂了,直到清酒般的声音再次进耳。
“你若非心甘情愿与我共度,便是我趁人之危,我若只因成亲而成亲,便是负了我未来的妻子,所以,我不能娶你。”
酉时的打更声喊过三巡,一颗菩提落入柳茸心脉。
“公子,”她开口问,心中已然有了揣测,“你是不是想出了我的脱籍之法?”
此前在府中帮忙代笔的种种、初来时被派去整理一堆“难分难舍”的卷宗、都不似分给普通婢女的活。
一个念头在心里萌芽。
前朝的蜀地,有过一代名妓,因才情以清客身份入主家幕府,后被请奏封校书郎,虽迫于旧俗被驳回,却准许脱了贱籍。
她想,她和崔元想到了同处。
崔元没有否认,“益州从前积敝旧案颇多,明天收拾好东西,随我去。”
灯火渐熄,他的眉眼仅靠月色照着,笼上一层惨白的霜色,惨白地有些熟悉。
柳茸怔神了下,想不起在哪见过。
“公子,我们可曾见过?”
“从未。”他拦衣起身,步出邀月亭。
“那你,为何愿意帮我?”
素白的身形顿了顿,“因为我是官。为官佑民,为政亲人,自是常理。”
见她疑惑怎么端的说起为官之道,崔元的神宇柔和了些,“你也是万民之一。”
她也是民。
无论勾栏商伎、姬妾婢仆,同属万民。
柳茸缓悠悠落座,眼神清浅。见多了被攒爱民如子却妻妾成群的官,习以为常后,连她自己也时常理所当然将自己排除在民的范围内。
那些惠民及利的布政永远纵马掠过,忽视她们。她们不是人。
进勾栏院喝花酒的不乏先天下忧而忧的名官,高谈阔论着哀民生之多艰,杯中酒斟个不停,涕泗涟涟叹百姓实苦,怀中倚红偎翠家伎照买不误。
过往觉矛盾之处茅塞顿开,柳茸潜心自在梳理着心结,另一疑窦又生,为何谁当天子都不愿用崔元这般的循吏呢?
天子九五至尊,目望不到民间,五位夺位的皇子也金枝玉叶,平生尝过最苦的怕只有御医的药汤,任谁即位也不过是维持原样,宫中水娇,养不出百姓渴求的君主。
若自己是天子……
念头萌发一秒,柳茸迅速拍散,默念着大不敬。
这夜的风很安静。
比翌日晒脱皮的日头好多了。
柳茸是这么想的。
毕竟谁能想到崔元说的整理旧案竟真是边下地边探查。
天热得很,遮阳挡不住的热,两条臂膀快被闷成蟹肉。
她抱着半人高的“竹夫人”,倚在树荫下守卷宗。
民情体察累了,崔元从田里翻身上来,坐在草席歇息,抬着晒红的脸与她说事。
录事官放值不在,稻禾香里,柳茸便是录事。
翻土的草味暖暖漫在暑天里,和墨香混杂,仿佛回到了前世最惬意的时候,那时他们也是如此,在田野吃着石榴。
那时他是不是已想好自己脱贱籍的法子了呢?
可惜死人开不了口告知答案。
崔元发现她的目光,放下唇边的葫芦水瓢,薄唇冷峻,唇珠饱满,水珠挂在反差鲜明的一张唇上,凝聚下颌,沿顺着脖颈脉络下滑,在白衫与前胸相交之地沁成微小的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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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喝?”他递过水瓢,柳茸舀了一瓢饮下。
“这不是水?”
“我加了凉药。”崔元撇开外衫,叠整放在树下。
田里的老农吆喝着新来的小伙继续搭把手,崔元应了声,不一会儿,白色的中衣也解落在地。
柳茸识趣地移下眼珠子,数滴珠液或是汗,随主人除衣的动作滴在褐黄的地上。
想来是刚刚划过下颌的瓢水,因为无意溅在她胸前的,是清凉的,加了凉药。
俯下头,半红半百的肌肤间,沾着碎晶状的小水珠,凉意消褪,她抽巾擦去。
水牛哞哞叫着,崔元在日头落山时又坐了回来,穿好衣物,回府头一件事便是听柳茸整理的卷宗总结。
益州很大,光是锦城便不可能凭一个人查完全部政务,崔元事事亲为也有做给底下散漫的官吏看之意,上头动了,下属方神色紧张地跟着勤快。
崔元仔细听着每一份卷宗,偶尔神容不悦,硬生生地评事。
“京师调拨的帑银限他们五日算清,算不清者,按贪墨论。”
每当府中夜灯寂寥时,唯一亮着的那盏便是崔元书房的灯火,柳茸掌着灯,看他挽着袖笔笔落下的润墨,暗自将事物记在心。
二更天,府内已起鼾声之时,烛火一分为二,隔着莲花池往相反的方向点亮两间房。
随后,是彼此的沐浴水声。
五子夺位的事愈演愈烈,所有人都说不出一年就能尘埃落定,轻快的气息里,柳茸心底打起了鼓。
看向崔元,他的气宇漠然不关己,目光凝在益州的粮仓收成上,眼睫似一片片稻田浓密。
“看着我做甚?”崔元注意到她的目光。
“我在想,往后的天子是公子一般的人物就好了。”
他讶异地笑了,“我不适合做天子。”
“那公子可有人选?”
“你试探我?”崔元收起笑意。
“我说笑的。”柳茸知自己说错了话。
“除非能令我心服口服,我才会择人为主,那五个人,”说话间,他略微鄙夷,“还做不了我的主。”
前世,他宁在牢中触墙而死也不愿从服任何人,但柳茸知晓后果,凭崔元倾尽全力稳住的益州亦会随他的死打破宁和。
她还想活下去,不想跟着同死。
可她该如何告诉他?如何劝?
她想思来想去,心绪逐渐浮到了脸上。
“阿茸。”崔元少见地如此亲昵地唤自己,柳茸一个抬首。
“有酒吗?”他眉眼微弯,舒缓着僵持,接过烫酒走到廊下醉饮。
前尘往事又入梦,稻田、丰邑没有了水,变成干裂土地,长不出一颗谷物,她混在讨饭的队伍里,和多年前一样要着最后一碗粥。
柳茸又被惊醒,翻来覆去睡不着。
崔元不会改变心意的,益州刺史崔子白不会站队任何一位夺位的皇子——她很清楚。
哪怕将前尘说与他听,他也不会妥协半步,不会向最后的赢家燕王示好。
柳茸的心笃笃响着,她也曾在做事时旁敲侧击,没有用,难道要这样看着重步前尘?
荷叶在风下相倾,她伸出两指,叩响了崔元的寝屋。
门开了,里面的人湿着半身,大概方才出浴,衣摆侧残留着一团揉皱的褶皱,像是经过攥紧又松开般,看见她的脸,略微愕然。
10. 怪梦
好半晌无话。
“睡不着吗?”崔元的发梢滴着水,
他眼底瞬息间的暗涌未逮掩藏,夜气一漫,和水雾划归于无,仿佛方才的慌神只是错觉一场。
柳茸半只脚跨进门槛。
“别进去。”崔元冷声拽住她,“就在此地说。”
屋内的灯光被屏挡,她这才注意到,挡在身前的人亵衣上不和谐的褶皱,像被手揉过的团花。
“我替公子取熨壶来。”
崔元想制止她,不消半刻人已提着冒汽的熨烫壶亭亭立在门边,豆粒大的油灯在屋内奄奄熄灭。
待油灯重新亮起黄豆般的火,崔元换了身干爽的新衣,屋内被简单收拾了下,崔府陈设简略,三页屏风隔开浴桶,氤氲的水痕还是从木屏底湮流了出来。
“你还会熨衣服?”
崔元跂坐案边,望着伏案熨亵衣的女人。
曛黄的光打下来,她的背影如一屏玉山。
看了片刻,他往胯间随意盖了层白巾,“玉山”恰时回头:“我第一次熨。”
商伎不亲自洗衣做饭,衣物交由勾栏院的龟奴、侍女打点,那名叫“阿宝”的小龟奴每日鸡鸣便烧上一壶水,替她熨衣,柳茸隔着镂花窗下眺,见他冲自己一笑。
看多了别人熨衣,照猫画虎模仿下不难。
“无事不殷勤。”崔元轻声道,话虽硬,却没有任何责备的愠怒,反倒有些温缓,只是今夜这温缓比平日更为软些。
“下次不要夜半闯我房,我立的规矩不是死的。”
崔府规矩之一,宵禁灭灯。除非公务在身,宵禁后不得点灯随意走动。
柳茸蜻蜓点水般揽起亵衣,“衣服熨好了,公子要穿吗?”
“放着。”崔元叹了口气,“找我什么事?”
她咽咽喉,终于开腔:“今夜同公子的谈话,我放不下。”
“公子,你说过我也是万民之一,此话还作数?”
崔元刚要拒,听见她的话息声片刻,“……作数。”
轻盈柔软的事物裹住他的指尖,崔元朝下一看,是她的掌心,她笑得柔媚,“那身为州官,不该听一听生民的想法吗?”
崔元指尖木然,僵了一刻快速抽回,直截了当,“我不择任何一王为主。”
“我没想劝公子择任何一人为王,只是……”她的手勾来,挑开他碍事的无名指,“若公子不想择木而栖,就要在益州早做打算。”
“你想说什么?”崔元眯着眸。
覆盖的手随铃音般的笑撤去,如潮汐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根凉竹状的物体塞入崔元二指中。
“白日在录事的卷宗上发现了些小问题,想请公子重下一令。”
崔元定睛一看,手中是跟笔杆子,“你只是来递笔的?”
柳茸点头,他低头视着笔,轻搁回案上,“卷宗有什么问题?”
“京城年年拨至益州的帑银调度都有记录,可是仁平三年至五年的却消失了,提注是连备本也失火烧了。”
相信崔元一早意识到出了何事。
“你怀疑有人贪墨?”崔元察觉到她的暗指,他不是没揣度过。
“公子虽不择王,但手下若有这样的人,怕是最喜欢‘良禽择木而栖’的。”
崔元为官清廉,不站任何一队,对百姓而言,他是一位好官,但对官场同僚而言,他是个没有把柄的人。
没有把柄便不受人钳掣,也即意味着他不会是自己人,不是自己人的人坐在上位,底下的贪墨之官无不盼他倒下,必然愿与其他肯分利的势力里应外合。
官清似水,也难逃下方吏滑如油。
柳茸报出往年管理帑银调拨的人名,见他眉头紧锁起来。
“公子有疑虑?”
“这些人我已派人手去交涉,今夜刚呈的报。”一本禀帖甩在案上,崔元揉起眼眶骨,“没一个能用的。”
崔元来益州带了些自己的人过来,本地官僚见到博陵崔氏也会给几分面子,但不是打哈哈就是圆滑避来避去,加之陈年旧事死无对证,姿态是千低万低的,事是行进缓慢的。
柳茸合上禀帖,“倘若我能帮公子要到私吞的帑银呢?”
崔元睁开眼,目如寒星,与她两相对望。
柳茸垂着眼,“我出身勾栏院,平常去接待的三教九流、官差府吏什么样的人都有,如何与这些人周旋的手段自是也学了一二。”
听见勾栏院三个字,崔元唇齿翕动,他的目光聚在女子空落落的袖侧,腕很细,几近无肉,再往上,她的肩膀竟瘦削至此。
如荒年尽头、颗粒无收的麦田里啼哭的孩子,抖擞的肩膀一拆就散,是那么无力,撑不起一片飞鸿。
崔元道:“派去的人可都是谙熟官场的吏员。”
她垂下的眼抬起,“我也不一定比他们差。”
柳茸知晓,摆在眼前供自己挑选的机会从来是很少的,上天对她的垂怜吝啬到几乎没有。
哭没有用,想没有用,等人派事也不定等到何年何月,她不自己求,不自己动,便要等上更久的时间。
“公子既不信我又何故留我做事,即信我又何必疑心我?”
崔元一时无话。
“若公子只是一时兴起实则本无意柳茸插手,不过是当陪侍,哪日腻了、尝够教伎子学书的乐趣了,便让柳茸自请出府,去寻活路。”
崔元的脸色越来越黑,听到最末一句,眼神锋利,“去哪儿?”
她落寞道:“哪里有活路就去哪儿,大不了回勾栏院,公子卖了我还能换些……”
气息被打断,柳茸拿下摁在嘴上的文书。
“不必以此事吊着我,即使公子直说我也……”
她的唇被捂住,崔元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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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道,连鼻一块捂了,等手臂传来轻捶的力道才发觉自己的手占了她大半张脸。
口鼻重新通畅,柳茸顺着气,上方传来崔元的声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自己?说的那句话?
她吐开吸入口中的青丝,“公子要卖我?”
“说了帮我要到私吞的帑银,”他给她这个机会,“时限半月。”
半月太短了,柳茸讨价还价,“一月。”
“十日。”
她按住他的衣袖,“那便十日,公子答应我的。”
“十日之内,我派府兵跟着你,府内府兵任你调遣,若十日事未成,”崔元看着那段瘦削的臂膀,“不要在那些人宅院作逗留,也不要动武。”
“若事成呢?”柳茸问。
“论功行赏。”
她摇首,“事成之后,我不要公子任何分赏。”
“——唯愿早脱乐籍。”
那还是横在她心头的一把刀,她几辈子想挣脱的铁笼。自由在天地间,归尘归土,那是她被卖后幻想过的梦,是儿时过到乏味的日常。
失去过,才比寻常人更为执念。
灯火凄清下去,柳茸离开屋门时,崔元念念着她最后的话。
“唯愿早脱乐籍……”
说出此话时,她的容色似淬火里捞出的灼玉,渴念、不甘、静谧中紧凝着欲求,让他想起漠北草原见过的骏马,疾驰向水源,心无旁骛,眼中映着万里绿茵。
或许她本就该如骏马般奔驰在这片大地上。
究竟是何等遭遇才另一个女子瘦骨嶙峋至此?她之前的生活一定过得不好。
她在指尖的弹拨、覆上手背的掌心,轻佻中带着旖旎,那是要经历多少男人才练就地熟稔自然,他们昔日对她好吗?
崔元摇摇头,怕是不好。
不然便不会一举一动张弛自如,熟练到看着心疼。
他朝□□望去,一言不发捡起掉在地上的白巾,扔进热气散尽的浴桶,反正水已脏了。
事务劳心时崔元会着衣在水中多泡片刻,半梦半醒,而后被积案的公牍、青黄不接的粮仓给惊醒。
但今夜惊醒他的却是一道女子的鸾影。他梦见杜攸之,梦见她,梦见她未被赎身时在留春台上与之缠绵。
留春台外稀奇古怪地变成自己幼年长居的寺院。
他起初视而不见,坐在蒲团打坐,敲鱼念着心经,门内的声响愈烈,他口中的佛经愈密,似乎这样就能听不见,敲着敲着,身下的蒲团变成了她。
情到浓时两声叩声将他唤醒。
那场水中的梦,留下一摊淤泥就灵蛇钻洞般隐逸不见。
崔元惊异自己怎么会做这种梦,痛斥着自己,无由来地荒唐、厌恶又不住回甘。
开门,好气又好笑。
才做一场荒唐梦,梦中人便出现在门外。
11. 拜佛
心情雀跃地整装待发,柳茸向刘管事领了张调用凭证,带着小青便往府兵操练的校场上赶。
临走前秋姨不放心,给每人都备了满当的肉饼。
小青提溜着眼珠子看柳茸手中凭证,“这和姆妈使唤龟奴有差么?”
她在故意激自己。
柳茸也不恼,“这可比姆妈使唤龟奴管用多了。”
一听比鸨母使唤龟奴还灵,姑娘似懂非懂地高看了几眼。
来益州多时,小青不像初来时抗拒,但心里仍在嗔怪,在勾栏院接客包不准能图撞个富贵公子,如今身无分文被赎出来,和叫人记不住脸的丫鬟下人有何分别?
她怪着柳茸,自顾自赎自己出来。
“就不能不辛苦、不努力也能过得好吗?”每次柳茸教她学字,她都瘫躺着努着嘴。
“以前多好,躺在榻上动几下那些猪一样的男人们大把大把交钱!”
柳茸轻掌她一嘴,警告她再说罚抄书。
“阿姊你看,府兵竟有女子!”小青指着校场上正在弄枪的府兵,“她好壮硕啊,我从未见过如此腰粗的女子。”
府兵旨在护送崔氏子弟与维护阖府安危,气宇间便要震人,能担此任的女子必不可能弱不禁风。
这次调派府兵本不用柳茸亲自来,而是默认抽调,是柳茸提出了亲自过目。跟崔元做事久了,她悄悄偷师,学着亲力亲为。
如今是试一试的时候了。
她从校场亲自抽人,一眼相中了那名女兵,正要问名字,一阵骚动,几十双齐刷刷望向马厩。
原是校场挨着马厩,小青孩子心性,看到马匹忧郁一扫而空,兴冲冲想去喂马,生人靠近,府上的马见不是主人,撂蹄子将姑娘吓哭。
被人搀扶起时还抽噎着,“我不过是想骑马。”
“小鸡仔可骑不了马。”
——高亮的女声,是那名被点出列的女兵,她的容貌略带异域,肤色如麦,红扑着脸一笑,多肉的嘴角咧开八字纹。
“再吃壮点你们就能骑马了。”
小青愣了愣,呜咽出声,“阿姊,她咒我们胖。”
“胖点多好,”女兵一脸理所当然,“你们两个太瘦了,秋姨不给你们饭吃吗?”
秋姨听罢,气得回屋抄了几盘大锅菜。
女兵走向柳茸,“你就是阿脏带回来的人?”
“阿脏?”柳茸对不上名字。
刘管事?浣衣的吴孃孃?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最不可能的崔元。
“是啊,阿脏,”女兵拍干净手,一面示范着如何喂马,一面闲聊,“他当初流浪到我们部落时可脏了,我阿父洗了三日才洗干净他。”
柳茸:“刺史流浪过?”
“说是他那光头师父的要求,他醒了就开始和我父亲探讨佛法,我阿父还挺喜欢他的。”女兵亮出脖子上挂着的佛牌。
“但后来我阿父就不喜欢他了,他老说些利民啊、大同啊,听不懂,也没人理他,”女兵目光转向柳茸,似感官迅敏的狮子,“我觉得你能听懂他在讲什么。”
柳茸盈盈一笑,“还没问女郎姓名。”
没人不喜欢美人冲自己笑,这笑女兵很受用,“我叫叱罗红花,我们那儿好看的姑娘都叫红花。”
红花喜欢骑马,骑腻了草原的马儿,父亲托故交崔元给她谋份好差事,来做崔元的府兵,骑中原的马。
“小青,你从前见过刺史大人吗?”柳茸望着不远处,一片昏鸦飞过官署,稍带斜阳。
那双远山样的眉眼,似在何处窥过,可如此有印象的人,自己若见过,断不会忘。
“见过。”小青舔着红花送的糖人。
柳茸淙淙目光移过来,静听她的回答,听得她咂巴了下嘴,“前日刚见过。”
闭目,不气,“没事了,走罢。”
她今日走街串巷,探查了不少实情,待明日,就要正式敲门“拜访”。
各州向京城献贡赋,国库也会调拨帑银补济各州,可总有那么多烂账坏账难查,帑银用了、少了记得含糊其辞、不清不楚,最终不了了之。
仁平三年至五年,益州的帑银不知用在了何处,也不知去向,当时记录的录事官也病故,追查起来确实难。
分明锁定了几方官吏,但对方开门迎客,摆足了能奈我何的架势,见来的不是刺史是柳茸,更加小觑。
“早听闻崔大人身旁有位女伴读红袖添香,今日一见真真冰肌玉骨。”
李员外谄笑着,话里话外喝花酒般的调戏,一只手有意无意伸向柳茸的皓腕揩油,被崔府府兵一棍劈挡。
“女郎这是何意?”
柳茸轻放茶盏,红花一干人动手将李员外五花大绑。
“去搜酒窖。”她嘱咐。
“你们做甚!刺史的人就能为所欲为吗!无凭无据你们凭什么抓人搜家!我要上报刺史!”
柳茸不为所动,“等找到了员外贪墨的帑银,我自向刺史大人请罪。”
“血口喷人!我家何来帑银?”
搜家府兵仔仔细细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就差没审问屋顶的脊兽。
一无所获。
人被松绑,李员外怒气冲冲要找崔元讨说法。
“真难听的话!”红花想起李员外招待时的话,刀磨得更锋了。
扭头一看,柳茸淡然饮着茶,她疑惑,“那人方才如此调戏你,你不生气?”
“没什么的,再难听的话我也受过。”
柳茸不生气,因为犯不着生气,李员外的话或许连挠痒痒也算不上,旁人眼中再大的屈难,于她不过毛毛细雨。
受了多年的鄙夷与指摘,她的心已对此此掀不起一丝波澜。
红花佩服,不愧是成大事者,“换作我,他的手指早没了。”
佩服过后又掺着后知后觉的怜惜,红花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身形秀长,长得也是一朵红花,居然有人忍心口出恶言?
“阿茸,是不是很少有人对你对说好话?”
柳茸略微困惑地嗯了声。
“没关系,以后我说给你听,再不济,让阿脏也多说给你听。”
“他?”
“对啊,他不是你们的父母官吗?不是最喜欢说民为什么什么本吗?正好,他践行道理的时刻到了。”
柳茸蓦然轻笑,“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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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连一个姑娘的心也逗不乐、说好话的本事也没有,能有什么能力当官?”
柳茸笑出声,红花没觉着哪说错了,“真的,菩萨都要日行一善呢,他不是信吗,这不算日行一善?好话说说又死不了人,还救人,功德比他烧一百柱香都大。”
说着,红花想到李员外,搜家的人在他府上帑银没发现,发现了一堆金塑的佛像,满天神佛挨个拜。
她可不觉得神佛会庇佑此人,“菩萨见了他剁他手还来不及。”
柳茸笑了,“你可千万别把他的手指剁了,我留着有用。”
“知道,我们已经跟着他了。”
搜酒窖不过是障眼法,柳茸要得就是打草惊蛇,不一会儿果真有人传信,报李员外今夜去了城郊外宅。
传信之人是李员外养在外宅的外室,但今夜,外室将他卖了。
外宅附近的李氏祖坟里,李员外和几名族人灰头土脸从坟堆里背着金银钻出,半路拦截的崔府府兵将之一网打尽。
“你怎么确定李员外的外室会帮你?”红花问。
柳茸点着唇,“我叫李员外府上的家伎朝她递过话。”
“那些家伎听你的?”
“因为我知道她们最恨谁。”
红花听不懂,不过她还有疑问,柳茸如何就确定帑银被李员外藏在外宅?
不怕扑一场空?
柳茸当然知晓,毕竟自己倒下的那场饥荒里,崔元已死,益州的土皇帝们再不用避忌,天时地利人和下,一改藏头露尾的胆小慎微,大肆抬高粮价,正大光明敛财,争相斗富。
哪怕那时帑银在谁手上已众人皆知也奈何不了,无人敢状告,民不举,官不纠。
红花没想那么多,拿到人就行,“这下你可以向阿脏交差了。”
人证,物证具在,柳茸将人交至官衙,特意叮嘱看好李员外,不要让人死了。
益州不可能只有一个“李员外”,如果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此时想得必是如何灭口被揪出来的人,以免那个看不懂眼色的刺史套出更多机密。
近日府里常薰的四弃香淡了,佛寺香越来越浓。
崔元开始朝寺庙里去,今晨更是天不亮去往了寺庙敬香。
柳茸在官署看见他时才缓缓意识到,这两日府里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亦或是说,他有意回避。
来到官署后也是,崔元偏开一侧,与自己擦肩,腰上飘带都未曾拂到彼此。
如此也好,自己前两日夜里找他,被他敲了记警钟。
“阿脏!”红花喊了声,崔元回过身,敛神颔首,一眼没多分给柳茸。
“我看他干脆头上点九个戒疤,去深山老林里当修行僧算了。”红花啧啧,一个人的脸怎会那么冷。
身旁的柳茸笑,“崔刺史还是人好的。”
霜白的人影步履不迫地行远,貌似并未听见背后的议论。
李员外被捕,柳茸写了份禀帖禀明抓人的来龙去脉以及在坟里的帑银还需调波人手。
写毕,拿去崔元书房,书房门锁着,人不在,走至崔元卧房,也无人。
柳茸推门,木门纹丝不动。
门被封死了。
12. 妄念
“柳姑娘?”刘管事路过,“大人已经搬走了。”
“搬走了?”柳茸微微错愕,并无人来知会自己。
“昨儿搬的,大人如今卧在东厢房,姑娘要老朽带路吗?”
柳茸道了声不必,放缓步履折返书房,将禀帖一头塞入一头外露地卡在门缝里,提裙离去。
几日后,柳茸又往官署里押来一匹被查出贪墨帑银的官吏。
这群人不会知是何处漏了风声,一如他们不会也不屑于知晓家伎们私底也有自己的小圈。
直至沉甸甸的帑银放在眼前。
贪墨的帑银大多已转成首饰、地契,或被吃穿用度掉,但官吏们也知横财难留,给自己留了底,不料成催命符。
将人一一交由府衙收监后,柳茸取出盛着珠玉的匣子,托叱罗红花换了些药材,分送尚在其余官吏宅内的家伎。
“你给药给她们做甚?还有,为何不能告诉阿脏?”红花不解。
“公子是至清之人。”柳茸道。
红花玩着刀,“那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容我行此事。”
至清则无鱼,至白则不容尘。
她是个酸辣不忌的,哪个手段管用就用哪个,但崔元不是,清正门庭里磨出的直板一块,自己眼中无伤大雅的手段于他恐是不能接受的赂赠。
柳茸这般想着,合上空了的匣子。
又一个官吏被她带回官署,那官吏抬头看了柳茸良久,面色讶然。
“我、我认出你了,我认出你了……”他抖着嗓子,“你是留春台上的琴姑!”
官署里的人面露怔色,却又无一人敢大声说,有人站出掴了此人一掌。
早在他认出柳茸之前,柳茸强忍着吐的欲望认出了这张面皮——他是杜父极要好的同僚,把酒言欢间互赠歌妓。
前世被赠的,是一个叫柳茸的。
吃了一记掌掴,那人啐掉碎牙,恼极反笑,“苍天真是派了个好官来我益州,好好的刺史府做成勾栏院!让个伎子来当差!”
“杨县丞。”柳茸念出他的官职,杨县丞恨恨抬脖,红眼盯着眼前榴红的女子不语。
“县丞羞辱我,我认。”她语调平缓,“我做过什么,当过什么,从没想过隐瞒,我知错,但请不要污蔑大人。”
说完,她含笑瞥了眼古柏下差一步走出来的白色衣角。
垂荡风中的白色衣角在听见自己接话时定住了。
“我是如何进府的,我比谁都清楚。我是用我的双腿,走进去的。”
柳茸转开眼继续俯身,与押在地上的人齐平,绽开一抹笑,“县丞去留春台,是想听奴弹曲吗?”
古柏下枯枝轻响。
突来的旖旎香风透出女子薄肌,隐约带着体温,杨县丞心坠然一荡,忘了要出口的话,片刻拉回神志,“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
无一人应和。
只有红花问了句,“你弹琴好听吗?”
柳茸:“略通音律罢了。”
“我听听,我一个人弹琵琶无趣死了!”红花道。
杨县丞被带走,莲花池畔,响起泠泠琴音,如洞穴湿雨,淅沥萧然,莲池水波随弦音相映。
柳茸闭着眼,感受着弦丝在指间颤|动。
这是她练了许多年的本领,能靠自己的技艺混饭吃,她很自豪。
但在勾栏院,她碰不到一个欣赏的目光,都是混着酒气炽热迷醉的情欲,仿佛她在做一件极不体面却讨人喜欢的勾引。
可柳茸觉得,乐器就是乐器,不该贴上任何良贱褒贬。
时间久到仿佛空无一物,一曲终,周遭安静着。
柳茸沉浸在音律中等待酒客的喝彩,觉察四下无声,身处留春台上的幻视一扫而空,她睁开眼,见红花拍着刀,“好听。”
而身后古柏下,白衣静谧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柳茸把秦琴收好送回琴房,经过游廊下,一堵白墙挡面而来,她颤身退了几步,待定住一看,哪里是白墙。
“公子。”
“有事同你说。”他推开一间茶房,泡开一壶茶,茶香席卷,褐黄的茶汤被淋在茶宠上,一圈又一圈。雾气缭绕后,茶盘似一座小山被云岫包围,水液滴声空灵。
“听人说你来找我。”崔元放下茶夹,一折禀帖被他慢慢推至案前,封页的中心有稍许被夹的折痕,“为什么不让管事带你过来?”
“府里有变动不会无人告知,若无人告知我,想来是公子必有公子的缘故,又或是不愿柳茸常来,我岂敢擅作叨扰。”
崔元侧着眼,视线边缘是女子乌云般的青髻,挡住她半面眉眼,看不见表情,唯有发间的桂油香扑鼻。
话全说尽了,好不贴心。
那夜她留在指尖残留的余温宛若错觉,崔元听出话中的生疏客套之意,却是呷茶不语。
茶有点涩,他淡漠地灌入喉。
少顷,他翻开禀帖,指尖停留处是被抓的官吏名,“本想同他们斡旋一下,你倒是手段干脆。”
“柳茸知错。”她蔻指轻揖,正要认错,一只清曜的手伸来,稳稳扶住她低下的肩。
“够了。”崔元双眉拧着,并不和颜悦色,“不是真心知错就没必要向人认错,我不想受。”
这番话不止是在点她,更是在点方才她对杨县丞说的话。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有顾忌,”茶水沸了,崔元侧过脸,提了一下壶盖,“你只剩五日了。”
柳茸心谙,会心一笑,“知道了。”
在退至门边时,他叫住她。
“你对杨县丞说的话……”
柳茸眼尾一狭,柏树底下的果然是个人。
“哪句话?”她笑意猗猗。
一声叹气后,白衣的公子摆手,“没事了,去做事罢。”
城东大慈寺,香火延绵四代,青灯红鱼诵经声远,暮鼓响时,打着降魔坐的金刚像腿边,映出一抹跨入庙的霜白。
“郎君今夜也来上香吗?”
“上。”崔元交了香钱,合十敬拜,脑中人声如经纶流转,流转的却不是佛经。
是官署中女子的声音。
她说她做过什么,当过什么,从没想过隐瞒,她知错,但勿污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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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他不喜,一如被人架在高台,架在空荡欲坠的天际。她故意的,如若给自己听见最妙,旁人听不出,他却会意话底邀功的含义。
可他听后,丝毫没有快意,只觉泛起一阵阵心酸和郁烦。
怎会有人如此甘愿自作下贱,他抵触,若换作过去的他,定觉此人无可救药。
接触她后才明了,那是她混了多年酿出的一条生存之道,或许也是很多人的生存之道,她也是从别人身上学的。她根本不觉得自己卑如尘土,却要卑如尘土地活下去。
勾栏院习得的手段么竟与庙堂上对着皇帝拍马的官员如出一辙。都在说着违心话,干着违心事,还专挑自己。
若不是叱罗红花,自己无缘得听她琴音。她的琴音,至少比那晚她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掌心要有温度地多。
那一晚,他持着贝勒书走到井边念到天翻起鱼肚白,水风幽动,似女子指节轻响。
思来想去,竟觉自己像个杼机,被她刻意牵拉,推远又推近。
她的把戏他洞若观火,却莫名容忍。每次意欲拒绝,初见时她一身榴裙冲撞车马的场景又浮现眼前,车帘有限的视辐外,她眉如墨扫。
心力交驰的脱缰感顺着朱蓝血管蔓延。
“施主有心事。”老禅师双目清癯。
“我救不了人。”崔元的神情稍显挫败,“我救得了她的身,救不了她的心。”
崔元听了数年佛经,说世人皆苦,众生皆苦,大了在田里为一根青绿的麦芽苦得发愁,可她的苦,似乎任何灵丹妙药都无解。
即使到了崔府,柳茸的言行也没改几分,依旧用过去应付那群俗人的手段应付着他,被人和喝花酒的人摆在一列,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禅师笑而不言,念珠转过一轮,“施主动了妄念。”
崔元打把伞,转开月光,径自离去了。
一连几日,他观察着柳茸在官署里抓人的做派,像一个人。为官多年,同僚身上有无旁人的手笔、师从谁人门下,熟了便能蛊出一二。
而他从中那副壳子里,窥见了一个与自己很像的影子。
崔元想不出和自己相似的人有谁?
“她过去除了杜攸之,没有别的客人?”崔元翻着手下带回的留春台账目,上面记着各个伎子接客的记录。
“之前有一个,当夜便死了。”手下指着一行字:点大蜡烛,一千两。
崔元:“点蜡烛?”
“就是女子□□,那天得点大红灯笼,故名……”
崔元顷刻制止手下,不想听。眼睛落在墨字后明晃晃的数字上,一千两。
那是一个人,在被明码标价。
“接客的女子……分得到这笔钱么?”
问完没听到应答,见手下难掩尴尬,他明了。
红日初升,崔元下了楼,蜀天如碧,府兵训练的校场里,有一队府兵回府,其中一人是乘着一位女兵的马下来的。
她今日换了身不一样的衣服,不再是榴花裙子,肩上挂着红色的异域披风,沾满晨露,如晶钻点缀,闪着细碎华光。
晨风中,朝阳迎着她的轮廓升起。
13. 暮雨
期限还剩三日。
料理了一圈事,柳茸匍在桌案枕腕小憩,肩背无端一重,暮雨泥芳被若有似无的青禾香掩盖。
宽大的宝蓝披风罩住暮雨带来的湿冷,她从一片沉重中窜出手,一把轻捏住披风上堪堪离去的五指,惺忪恬然地侧过半张颜。
“公子。”
“你装睡?”抖开披风的手留在半空。
“三日。”柳茸缱绻屈起指头比划着,“还剩三日,三日之后,公子要给我脱籍。”
她撇开身上披风,盈盈一绕,系到了原主人肩上。
灯照着女子濡鸦色的鬓发。崔元脑中又响起手下的一声“点大蜡烛”,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挑开她的盖头,行云覆雨,那一千两,一分也不是她的。
那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他忽然很想知道。
一道微渺的期待在心底发芽,那个男人最好什么都没做成,躺下即死,速速升天。
但……怎么可能什么都没做。她如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像碎成千万片的琉璃镜,不时有一面反光出过往留下的烙印。
头顶投下的目光柳茸不曾留心,更没留意到自己专心系着披风,而披风上那颗脑袋里想的是留春台账册上的几行墨字。
一千两,思及此,崔元想到了流浪时在屠店里被挂着叫卖的人肉,胃里翻江倒海。
“阿茸。”
头顶的人忽然出声,柳茸一吓,仰头等着他接下一句。
“我已名辖下县衙彻查各处花楼,封了六处。”
两道沉水般的目光扫着她的双颊,内敛深缓,试图在秀丽的五官上攫获着细微的神色变化。
须臾,柳茸应了声,“公子行事,自然令人放心。”
待人走后,崔元扶案缓缓落座。
自己在干什么,自己竟然近乎述职请赏般地在向她说事,颇带一丝讨好的恳切。
当她抬眸望来时,暗暗含着的期待破土而出,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听后如何回话?或错愕?或赞耀?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此番行事不全然是为柳茸,他意欲清缴本地官僚的靡靡风气有段时日了,但无疑柳茸催速了未提上日程的计划。
再者,冥冥之中似有声在说做的这些事告知于她比较好,他想,她是乐见的。
崔元抽开案下柜格,检查一番后发现多了一封禀帖,应当是柳茸离去前写的,墨迹粘连着。
入夜雨小了,柳茸见到一人穿廊而来,手中怀着禀帖。
“禀帖有些错处,来与你说。”崔元道。
柳茸:“?”
她的禀帖都是偷师他前世学来的,算起来还比如今的他老练几年,她与那时的他磨合久了,最清楚如何下笔挑不出错来,何处有纰漏?
不过有人不要钱来授业哪有拒绝之理。
想完敞开门,崔元移步案前,正襟端坐,然而只是挑了几处无关痛痒的小毛病,并无太大指摘。倒是明里暗里听出一股隐隐比较之意。
他在忮忌,忮忌禀帖里那个模糊神秘、透过禀帖现身的人,那个与自己七八分相似的人。
柳茸顺着意思改了聊聊几笔,雾水满头,莫非比之几年后,他更满意此时的他?前世在益州公干的几年不进反退了?
唯有一处,崔元不是挑错。
是窥不透手笔——柳茸算帑银的法子。不是常见的算法,也不像由筹算延伸而来,算得准确无误,连偷瞒的用量也验了出来。
“这法子可是有人教你?”他清透的指尖扣了扣纸页。
“家母。”
他从未听她说过她的家人,旋即想,她被卖入勾栏院前,应当是有家人的。她说过,她没有家了。
“令尊学过算法?”
柳茸顿后一笑,“说来不怕公子笑话,家父和家母大字不识一个,但很会种田,小时候我贪玩,阿爹种田时,阿娘就用捆麦子的绳打结教我数麦子。”
那根绳子是柳茸小时候为数不多的玩伴。
崔元挑眉望了眼,女子静谧安详的面庞,在鲜艳的红荔衣裳衬托下,凝润,美丽,过去的伤痛不留痕迹,看不见影踪。
“令尊令堂是个很聪明的人。”灯火将他的神色烤得柔了些,“你应当很像他们。”
“这如何说?”
“把女儿生得……”他不继续说了,“什么时辰了?”
“亥时二刻了。”柳茸狡黠地敲敲桌,吹灭一盏烛台。
亥时,不熄灯也得熄灯了,府里的主人崔元定的规矩。若是书房定然不设限,但这里是女子闺房。
于礼不合。
崔元道了句失礼,批身入夜色。
禀帖被他重新放入书房柜格,落了锁。
书房的灯又燃了一会儿,挨着禀帖被放入柜格之中的,是一封拟好的脱籍奏表。
这些时日柳茸缉缴的贪墨数额已够得上因功特赦,他不夸大一分,也不少一分,如实上报。
明朝还要陪瓜二种地。
农人很聪明,远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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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他们粮的佃主聪明,在柳茸身上,他再次印证了这点。
第一次印证是在宗祠学堂的早课上,那时功课最好的是位旁枝的书童,佃农卖掉的孩子。
崔元视之为对手,没过一年书童不来了,说是家里闹饥荒,书童恰好回乡探亲。
不久,他在屠店看到了那只自己心心念念想赢过的手。
田里死了人,他迷上了种田,五谷多长些,人就少死些。
什么佛经什么宝塔也救不了青苗不长的旱田。
他早不信佛了。
其实一开始也没信过,在佛寺长大,拜师佛门,尊师命流浪苦修,只悟出一个道理:天地无佛,天地无神。什么佛陀神明、道门仙风的,不如做官种地来的实在。
只是赞同部分佛理,偶尔会去寺庙里与老僧悟法,通明心眼。
但是今夜,如同过去的数夜,案台的般若心经不再积灰,在他手上来来去去渡了几回,唇齿间翻来覆去念了几遭。
上书一行话:“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念烂了的话。七岁他就学过了。
东方大白,崔元早早将脱籍的请奏书快马送出户部和辖下县衙。
“大人,户部的人带话了,请大人一聚。”刘管事通报。
“这么快?”长安距离益州天遥地远,三日之内不可能收到信。
除非,有人在附近,还是个能收信处理事的人。
“户部的大人说,大人给柳姑娘销籍可以,但是给柳姑娘请封校书,这怕是……”刘管事面露尬色。
说起柳茸,崔元想起今日是第三日,最后一日了。
照理她该交新的禀帖,然而崔元往书阁翻找了一遍,空的。
也没见她踪影。
他一个侧头,白净的神容晦暗,“这几日怎么没见她?”
今日第三日,府内出奇静。
“柳姑娘和叱罗姑娘去办差了。”
“你陪着她瞒我,刘叔。”崔元步步逼来。
“不敢……”刘管事很少听他长大后叫刘叔了,这一叫,显得自己胳膊肘外拐。
“她去哪了?”
见瞒不住,刘管事意有所指地望向一家糖铺的方向。
崔元记得那个方向,入伏前柳茸曾那条街险些昏厥,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身子很弱,眼中的波海翻腾却未减分毫,眼神死死勾着一坐建筑。
他记得是一座宅邸,主人姓贾,是个侯爷。
14. 贾府
贾府又死了侍女。
担子悄悄从府邸抬出,白布下是一具满身抓痕的身躯。
柳茸拨着琴弦,静听侯府的管事拿钱打发前来认尸的妇人,隐约听见零碎几句:病死的、入府前便染了脏病。
尸驱上的抓痕因着疫病有了合理的说辞。
但一切与她无关,作为新充入府的侍女“阿容”,她的眼至远只能望到管事姑姑头上的珠翠。
她是“阿容”,府上新来的侍女。
再次踏入这座金笼,朱碧的飞檐翘角像两排碾碎人的利齿,恐惧裹挟着过去的记忆淹没了柳茸。
有那么一刻,腿若冰冻,寸步难行,吸入肺间的风都是疼的。
她强忍着渗入骨血的痉挛,迈开第一步。天地青黑了一瞬,只一瞬,柳茸咬破唇强令自己清醒,指梢开始回暖,如潮汐回落。
成功克服那头名为恐惧的巨兽后,心底竟出奇宁静,待踏出第二步,万念皆无,只剩下凝视目标的平淡从容。
唇破处有血,柳茸当口脂抹开,装饰上一层韬晦乌红。
今日有贵客,侯府外起了动静。
管事疑惑怎么来得这么早,开门,一台眼熟的白马车架摆在府门前。
崔元一如上一世初见时立在贾府檐下。
光影错落,两世身影重叠,分不清时空。
柳茸稍稍愕然,装作没瞧见继续弹琴。
“公子是……”
“益州刺史,崔元。”
管事煞白着脸领人进府,忍不住嘟哝,“不是说来的是秘书郎么……”
贾侯爷见到来的是崔元具是一怔,忙请至宴宾台招待。
贾府在前前朝门楣还算显贵,沾点皇亲国戚的边。可惜时移世易,两次改朝换代,皇亲变余孽,最后变庶人。
大梁开国为显本朝宽仁、承袭正统,挑了最不成气候的一支,象征性封了个爵,不予任何实权。
一个没有实权的落魄侯府,平日里做客的多是些文人散客,今日到的却是个官拜从三品刺史的士族子弟,贾侯爷惊异之余心花怒放,命人斟酒。
倒酒的侍女是柳茸。
崔元闭着唇,迟迟未饮。
贾侯爷呵斥着小事都做不好,令柳茸退下反省。
碎步退出醇香满座的宴宾台,柳茸假意去领罚,半路一拐,熟门熟路摸到了贾侯爷的书楼。
书案底下一番好找,柳茸摁到一处不起眼的暗格,正要探入,五根手指把住她的手腕。
崔元将人拉到僻静处,确保周遭无人才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之前私藏帑银的官宅中翻出了运输赃物的证据,公子猜上面写着是谁给益州各路县官当的这个镖师?”
柳茸说罢看了眼朱红碧绿的屋檐。
崔元没有放开她手的意思,“若贾侯与贪墨案有染,要缉拿可直接带兵抄围。”
可是柳茸走了最不稳妥的一条路。
他的眸底微冷,“你潜入他府中是为了什么?”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扯谎已经失效,柳茸直明了当,“若仅是缉拿,贾侯不会死。”
扼在自己腕间的手终于松动了。
崔元疑怔片刻,低沉地而幽邃地吐出四个字。
“你要他死?”
“我只想给他些教训。至多是让他失去点……东西,再无残害无辜女子的能力。”
柳茸翩然一笑。
“你要他死。”崔元复述了遍,这次是个完完全全不带半点揣测的口吻。
他的眉目凝重下来。
只因他看见了,看见那双眼,露出了与来找自己毛遂自荐那晚、叹着“唯愿早脱乐籍……”那句话时,相同的眼神。
——那样明艳、灼人、红玉状的眸色,他太熟悉她眼底的后调,是欲望与执着在焚烧。
贾府,大鱼,肉香,她亲自来了。
“回去罢。”崔元闭眸,缓和着过度紧张的眉间。
“回去罢。我已替写好脱籍帖,就算贾府事不成也不影响你脱籍,你不必以身试险。”
“我知道。”柳茸凝伫。
“公子,也许最初我要的是脱籍,可当贪墨案牵扯贾侯,我想,我是不是可以再多要些?”
“你与贾侯有旧?”崔元从未听过她与贾侯有仇隙,贾侯爷也没有到过岭南。
“不曾。”
“私探书楼若被贾侯发现有异,届时排查阖府上下你可知后果?”
柳茸点头,“我叫红花埋伏在了府外,她入夜会来查看我的安危,不会有事的。”
崔元一恍神,笑了,“你用崔氏的府兵干这种事?”
“公子是依法理的人。”柳茸略带歉意,“但我不是。”
“我日后会回府请罪,依凭你处置,可眼下我若放任他,他会继续害死无数人。”
这样难等一回的好时机,她不想错过。
崔元缓缓摇首,眼中染上痛意,“你说贾侯害人,你找到证据了吗?”
“有。”柳茸的犹豫微不可查。
“阿茸,你在说假话。”
“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亲手找出罪证定其罪。”
柳茸苦笑。
怎么说?说是前世结怨?官府卷宗肯接纳如此荒诞不经的说辞?
“你早就定过了。”
崔元不明所以。
柳茸垂下眉,低笑,“公子,你知道吗,等你们官府的人动身真的很难,太难了,许多的姊妹都熬不到你们来的时候。等你们定刑问斩时,受苦之人已死得干净了。”
风中刮过沉默。
要找罪证不容易,时间是磨灭一切的最好帮凶,她知道此事怪不了崔元,前世五子夺位的离乱中,益州能守住一方安稳,与他法度严明、不疑罪重判脱不开干系。
然而事事两刃剑。
没有一宗冤假错案,也即意味着若非十成十的罪证,崔元不会断刑,受苦之人见到曙光之日又要迟一些。
“无凭无据,你不能杀。”崔元想碰她,但在指尖在触及她胳膊前一刻,堪堪收回,“我会派人严查,若他有真杀了人,当即治罪。”
“他死不了的,会有人劫狱救他的。”
“何人?”
“我不知。”这回柳茸说的是实话。
是以她不能错失良机。
“我要他被押入官衙前……”杀了他。
后三个字柳茸没说出口。
错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二人霎时静了。
侯府管事正领两列侍女盛着酒醴朝宴宾台走去,见偏僻角落里一袭霜白的背影,白衣身后一抹女子衣袖忽隐忽现,当下心领神会。
“大人,”管事压低声,“可需要了事帕?”
“不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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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
崔元寒着面容走出。
再回宴宾台,案上多了一个人,是今日说好造访的秘书郎,戴着青幔做的幂离,整个人罩进一层青蓝里。
贾侯爷张罗着要给二人作介绍,崔元道:“崔某认识的。”
“王某也认识的。”幂离里传出带笑意的声音。
柳茸被派上前斟酒,他只取入幂离中饮。
“多谢。”一阵奇异清香。
酒过三巡,贾侯爷见崔元一直盯着为秘书郎斟酒的女子,满身酒气凑近。
崔元蹙眉。
“在下府中家姬如何?”他岁数大,带着过来人的笑拍拍崔元,露出一个看穿诸事的眼神。
“大人看此女,虽说入府不久,但姿容……”贾侯爷口中啧啧。
崔元放下杯盏。
贾侯爷以为他是心动了,笑意更是可意会不可言传。
刚刚管事已报了中途撞见的事,贾侯爷一颗心彻底放进肚子里。
都是男子,任外界传的再清的官,也不能免俗,看来传闻中的崔大人和普通的士族子弟无异,不过是人前做样子,钱财可通,美人可贿。
贾侯借着酒劲抒发上来,“大人若用得满意,在下可转赠大人,聊表心意。”
刺耳的脆响,酒淋到了贾侯爷头上,案上被掀得狼藉满地。
侍女家仆吓得失色。
“明日,我会派人查抄尔府。”
崔元摔杯而去。
“什么狗官!还敢查抄我的府?”入夜,宴席散闭,贾侯爷越想越气,在卧房咒骂。
一会儿如今的后生无礼至极,一会儿博陵崔氏了不起吗云云。
更衣的家仆低头退下,贾侯爷骂到咳嗽,遂坐到榻边缓气,“人都死了?今夜侍候的婢女呢?!”
珠帘声动,琉璃门开了。
是柳茸,半掩着门,“今夜我陪您。”
贾侯爷见美人如玉,又是柳茸,欲|念大起,取出床头铁鞭,“冤有头,债有主,今日就拿你来。”
柳茸脸上流露出莫测的笑:“自然是我,谁教冤有头,债有主呢。”
色迷心窍的老人没功夫管她言下之意,更没功夫注意到,门边守夜人的身躯在软绵绵倒下。
直到刀子长驱直入,脖子一凉,一洌温热的“梅花枝”飞溅床帷。
“侯爷给我跳舞如何?跳得好我就放了侯爷。”
柳茸故意放人匍匐一段距离,他断了嗓子,说不出话,喊不出声,被人重新拽回。
“侯爷,你还记得除了鞭|打你最喜欢什么吗?”
“你最喜欢看家伎们跳舞,打趣说谁跳得好了放谁脱贱籍,然后骂我们一个字。”
——“贱。为一点饵就放下颜面,你们,生来伎子的命。”
前世的辱骂嗤笑宛如在耳。
柳茸甩净刀上血,对准心口补下一刀,“贱。”
*
崔元闯入卧房时,糜烂的血腥呛入口鼻。
他掩袖走近,看着床榻上安静卧刀的女子。
血溅在她脸颊,她在笑。
他人的血污淌在她脸上,反添一分惊心动魄的凄艳。
很美。
崔元眼中的惊艳落了下去,“来人。”
一队官兵冲入。
他的声音冷如寒冰,“乐伎柳氏,行刺雍熙侯,押下去。”
15. 争议
冰冷的声音落下。
与在公堂上听过无数次的一样铁面无私,唯一的变数大抵是以往,柳茸同坐在堂侧议罪辨诬,而此刻她是堂下被审的罪犯。
指缝里的血黏黏湿湿,柳茸“哐当”放下刀,递出一根铁锈味的铁鞭。
“你要的证据。”
砍人很费力气。
她双目失焦,饿得前胸贴后背,取出一块冷硬的饼馍。
临走前秋姨千叮咛万嘱咐,说着是亲手蒸的,说着加了许多的肉,不许浪费,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吃光。
刚咬上一口,双手被官兵扣住。
饼馍骨碌碌滚到崔元的皂靴旁。
他捡起,拍去饼面上的灰,叹了声气,终究道:“带下去吧。”
情理之中,更是意料之中,柳茸并不意外。
“公子,”柳茸仰起头,眼中全无杀人的悔过,“我的脱籍之请还奏效吗?”
“奏效。”
她噙着平淡而从容的笑,“以良民之身下狱,也不错。”
崔元会意,薄冷的唇压抑住呼吸。
“良籍刘氏,未经鞫问行刺疑凶雍熙侯——”他的话音未落,染血的门边响起一道隽雅的声音。
“哎呀,死得好惨。”
禁步声停了,戴着幂篱的男子停在贾侯尸首旁,轻轻弓腰拜了一拜,放下一碟冥钞供果。
“大人,此地不可上供。”官兵出言制止。
幂篱下的人依依侧过头来,隔着薄纱有目光望向柳茸与崔元。
“下官来为雍熙侯上坟,搅扰二位了。”
话中带着和宴宾台上相似的笑意。
柳茸替他斟过酒,犹记得名刺上写着此人的名字:“王十一,从六品秘书郎”。
那时他的幂篱青蓝,而今日他换了个浅淡的颜色,薄纱幔从帽沿垂至脚跟,为周身披上一层朦胧水云。
幂篱里探出一只手,拿回地上供给死人的物什,似危险又诱人的晚香玉,“李管事,劳烦去屋外烧了。”
侯府管事早已被主子的死吓破胆,战战兢兢接过出了卧房。
屋内的气氛凝滞着。
崔元命人撤出屋外,留仵作上门,幂篱下的人纹丝未动,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王大人要妨碍公事?”
幂篱薄纱轻动,“岂敢呢。下官不过一介从六品秘书郎,途径此地被雍熙侯设宴款待,恰逢主人仙去,感伤无比,特来吊唁罢了。”
听完一段毫无感伤之情的悼念,崔元觑着眼,“秘书郎?”
“自然是。”那人晏晏笑了。
崔元按着腰中剑,“官府办案,闲杂人等移步府外。”
“这可不成。”幂篱下的声调颇有些苦恼。
“你还有事?”
“自然是来迎新任的校书郎啊。”王十一拱手作礼,取出一卷册书。
“我奉太后懿旨,特来册令贵府女郎为校书,说起来,这头衔还是大人请的。”
“户部的人不是打回来了吗?”
幂篱懒懒地摇了摇,“先前户部的人不准,我拦住改了回来,不过今日一见,”他目光在柳茸与崔元间游移一眼,唉了声,“人情似乎卖错日子了啊。”
“不知崔大人……不对,是姑娘,”王十一刹住,目光转向柳茸,“是否愿意接受此奉册书?”
他在问自己。
然而柳茸没有手去接,幂篱摆正脑袋看向崔元。
“放人。”崔元摆手,钳制柳茸手间的力量一松。
柳茸跪在地上,伸起手,触碰到绵滑的丝帛,稳当当握住属于自己的册书。
“多谢王爷。”
王十一怔愣片刻,轻笑出声,周遭的官兵已经跪了下来,以亲王礼行之。
先帝大行,朝中留下一位八岁的太后。
八岁,再天人聪慧也无法自主下达一场册令,但是,有人在她身后。能直接接触后宫宫闱、又能将手伸向朝堂的人。
王十一,王,十一。
幂篱下的人低垂眼眸,被揣测身份,并无任何动怒,“校书大人言重了。”
明明是正常的话,从他口中念出,习惯性地温存含情。
听见旁人称呼自己为大人时,柳茸还没反应过来,一瞬间,生疏又异样的流过心田。
她忽然……很好奇自己的官印是什么样的。
自己会有鱼符吗?
“校书郎的鱼符已在筹制之中。”王十一开口,“毕竟是女子鱼符,总归造个新的更吉利。”
闻言,柳茸与那双藏在幂篱里的眼睛交锋一瞬,彼此按下不表。
确认了,这个男人,是只狐狸。
她起身,向着背对自己的崔元:“大人,多谢。”
那人身形微顿,始终没能转过头来,“谢我做甚?”
“替我请封。”
“那是你自己的功劳。”若她能力不逮,也不会得来请封。
“走了。”崔元走出卧房,官兵里外封住贾府,带走家丁,查封书楼。
太后懿旨册封校书,同时也是特赦,围在柳茸四面的官兵撤走,一片暗香幽幽的幂篱贴了过来。
“校书郎与秘书郎分掌兰台及各地典籍,”他声若缠丝,“那……日后你我便是同僚了。”
“王爷真是秘书郎?”柳茸回眸。
“可以现在当啊。”
他走到贾侯爷的尸身前,取走一把精贵折扇,“即如此,此物归我,至于地上的刀,便归姑娘如何?”
“不能给她。”崔元立在门边,沉着脸,身后跟着仵作。
“嗯?真巧,崔刺史怎么回来了?不是在查案吗?”幂篱里的人摊开折扇。
“这把刀是凶器。”崔元拿过刀,官兵正押着一群家伎走过门外。
柳茸道:“崔元!”
“太后免了你的罪,但没有免她们,贾府家伎包庇行凶,共谋杀主,本官要带走。”
“你要将她们入狱?”
他没回复,摊开手中的铁鞭,“就算没有与你共谋杀主,一根鞭子孤证难立,也需带走府内伎妾问话核实。”
“我都准备动刀子进去接你了,半路杀出个程咬脏。”
贾府外,叱罗红花总算等到柳茸出来,大喇喇坐在马上抱怨。
她用刚学的中原俗语抱怨着,落到柳茸耳中变成模糊的嗡嗡声。
抱怨累了,柳茸笑问:“真杀进去不怕公子问你的罪?”
毕竟她是崔元的府兵,不是自己的,跟着自己干出格之事已是违背府兵规矩。
红花一甩缰绳,“管他呢,人生一场图个痛快,你干的事多好玩啊,我们没中土人脑子里那么多条框,烈酒,烈马,抢杀就是乐子。”
她在马上弹起琵琶,荒腔走板唱着听不懂的歌,过路人频频注视,逐渐有人跟她和起歌来。
歌声渐盛,有人借着嘈杂在唤柳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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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茸回头,是那位王十一跟前的一位老仆,身姿儒雅端正,悄然拿出一盒银匣,银匣里是一张张贾侯替县官藏脏的契书。
“书楼暗格里搜到的,我家主人说,姑娘昨日是在找它吧?”
柳茸万分谨慎地藏匿住,“你家主人为何要给我?”
“主人说,卖个人情,不知姑娘可还钟意?”
“为何不直接交给崔元?崔大人的人情应当比我值钱。”
“买卖不成仁义在,主人说了,崔大人不愿意,但姑娘未必不愿,姑娘是聪明人,日后也定会高升,送得人情好办事。”
柳茸檀红的唇合了又张,“不愧是能在夺位之争明哲保身的十一皇子。”
道对面停着一辆华贵的轺车,老仆向轺车车帘私语片刻,去而复返。
“我家主人说,承姑娘吉言。”
轺车掩声离去,一如它神出鬼没的主人“王十一”,歌声唱罢作歇。
侯府贴上封条,被里里外外查抄。
这些天,崔元派人去探了侯府死去女子的亲属,但大多收了钱,害怕惹上事端,不愿出庭作证。
自从贾侯爷被杀那日后,柳茸与她同坐马车回府一路未言,贾府暗格的证据也是拖人之手转给崔元的。
即使同在一屋办公,沉默占据了大多数时间。
蜡烛烧完了,柳茸埋头书案,视线一黑,彼此都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听不见。
不知是谁轻悄悄的滴上蜡油,无声无息重新点上,光亮了起来,彼此继续低头做手中事。
他们之间,变回初见时,比初见时还陌生。
但也不全然无交流,如今柳茸是校书郎了,掌管益州官署典籍文书,崔元常要教百姓习字,常要与她商议章程。
他们的谈话充斥着公务,也仅仅停留在公务上。
除了一件事上,二人会与对方相处久些,那便是有关家伎侍女的处置。
又一次不欢而散,次日,柳茸收拾东西出府。
贾府藏匿帑银的宅邸被找出,据查是有人赠予贾侯,赠者不知,身份被贾侯刻意抹了,她要亲自去一趟。
正要上车时,马车帘子夹着一块如霜的布料,显然有人先一步上车。
柳茸默默掀开车帘,无声请了安,坐到另一侧。
无人说话的车轿内,车夫的挥鞭声清晰嘹亮。
车轱辘颠簸了一场,柳茸掀开帘子问安危,车夫说是走到了山坡碎石,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放下帘子,发现手边沾了墨渖。应当是车上办公掀帘卷到了。
然而回到轿内,柳茸呆住了。
砚台倒在地上挺尸,里中墨汁不翼而飞,全泼到那人的白衣上,那人懵然望着胸前晕出偌大的墨花。
应当是自己的袖子不止掀了帘,也掀了砚台。
那人不说话,只是怔怔地循着砚台飞溅的墨迹走向望向罪魁祸首,自己的脸。
柳茸窘迫地闭上目,匆忙帮崔元脱去上身外衣,掏出帕巾擦拭着黑色的罪孽。
墨汁就像同她使坏似的,一层透一层,不听话地晕染进里衣。
里衣很薄,崔元的胸腹一片湿淋|凸出身形。
柳茸将头埋得更低,似乎一心扑在了擦拭上。
他的身板在她手触上的霎那僵硬地一动不动。
未几,柳茸听见他的声音,他咽着嗓,“你犯了法度。”
“但你杀得没错。”
16. 截杀
拿着帕巾的手动作一顿,慢慢收回。
柳茸低头,手上沾着擦拭时染的松烟墨汁。
半晌,她黑黝黝的手指上移,在崔元系着冠缨的下颌边停住。
“那我杀得漂亮吗?”她缱绻着柳叶眸。
霜白的袖子遮掩下,男人手心的念珠不自觉攥紧。
他木人石心般后仰了半分,仿佛生怕柳茸手上的墨汁真沾到自己下巴。
袖子里念珠“咯咯”响了几下,星月菩提做的珠子清脆碰撞着,柳茸听见了,眼疾手快点住后仰的男人唇心。
“不许说阿弥陀佛。”
竖起的食指与软凉的唇珠无意间交触,指节痒痒的,再移开时,崔元的唇珠染就一朵墨花。
他无声无色地自己伸手揩去,看着揩到指尖的墨痕,想了想:“尚可。”
“那要不要再杀一个?”柳茸问完,见男人疑惑地看过来。
再杀一个?
柳茸蔻色的指甲象征性抹过他的喉结,“好了,杀掉了。”
染墨的胸膛紧绷一刻,他怔怔然感受着脖见残存的凉意,清薄如蝉翼,就这么划过他毫无防备的颈。
柔软的皮肉没有被真破开,但那加速的心跳依然滞留体内,用反噬的余烈牵着心口跳动。
崔元喉结上下紧了紧。
“你下次还会杀‘贾侯’吗?”
柳茸柔声轻笑,眼帘抬起又放下,“下次我会做得更滴水不漏。”
不会拖累联手的家伎。
第一次手上染血,她还不是很熟练这新鲜的体验,仔细想想,未尝不是好事,若再有下次,自己明白了要处理哪里,血要抹多久才干净。
就像现在抹墨汁一样。
泼在崔元身上的墨顽固至极,怎么擦都免不了灰黑一团,谁叫他穿太白了。
柳茸无奈停手,略带歉意问他是否介意换新衣。
“方才我一直在看你。”崔元没由来地来了句。
她不解,洗耳恭听着。
“你伏在案头没朝我看。”
柳茸潜潜回忆了下,的确,起初在车上办公是为避开尴尬。
但久了真的全神贯注到公务里去,不然也不会不留神掀翻了砚台。
她略带歉意,因为的确全然没注意他物。
“我以为被你发现了,你气恼,故意翻了砚台泼来。”
崔元嗓音涩哑,说出一个她从没考虑过的设想。
她脸上有了一抹待开的笑靥,故意问,“我为何要打翻砚台?”
“惩罚我。”
“你想我放过贾府家伎,但我不放,将人一个不少地收监。”
笑靥凝固于脸上,冷了下来。
他们这些时日数度不快全因此事,彼此都知晓怎么做怎么说对方更舒心,就因为清楚,谁都没作让步。
没想到崔元主动提及,她听见他唤了声“柳校书”。
“我不能放人。身为州官,若不依法行事,便是亲身破律,所以那日我必须抓你……”
他目光下潜到柳茸的手,扣押时勒肿的痕迹褪去,留下一道暗粉揭示着发生过的事。
“还疼吗?”
感受到他目之所及,柳茸索性亮出白藕般的小臂,“府里的药很好,早不疼了。”
看见无伤无痂的小臂,崔元的脸色却未转好,他欲说还休,想说些什么又匆匆落下眼眸。
“提审事了,若她们当真有难言之苦,我会酌情量刑减罚。”
“好。”柳茸笑了笑。
“你不再问问我?”
柳茸摇首,“我相信你,说到便能做到。”
除非身殒。
“公子,你做了一州之长该做的事,不是么?”
“情理之中,我希望公子网开一面,但我,”柳茸惭愧一笑,“我也是校书郎,每日点卯依律任职、批文、阅案,律法有多重为官之人何尝不知,所以公子,如若你做不到,我能理解,只是……”
只是我也是人。
有七情六欲,有前世里带的愤怨,有对姊妹们的痛心,不是冰冷的律令。
思绪断去,她被后方伸来的手环住,轻盈地笼罩着,如薄纱般披覆周身,却克制地不再进一步拥紧。
怀抱是那样轻,也不说话,单纯地抱着她,青禾香裹席四周,所有纷扰融化于无言之中。
崔元在她身后,似乎愣了许久才知觉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松开搭在那身薄纱肩上的手,“得罪。”
他将手撤去,日光和煦,柳茸端的笑了,“但愿日后宦海沉浮,公子也能保有刚折不挠之心。”
光穿过她颈部下的薄纱,隐约照着山峦覆玉般的轮廓,与她杀人时一样美。
心中的尘垢又漫下了几粒,崔元唇微抿,忽然庆幸及时松开了她。
*
车程尚远,崔元说起其他事。
“你在崔府见到秘书郎不是真的。”
柳茸含笑,“是陈王殿下。”
崔元睨了她一眼,没有多说。
“你见过他?”
柳茸摇摇头。
“王十一不是他的真名,此人名讳——赵玉则,是先帝第十一子,罪妃所生,虽才学绝艳,无缘夺位之争,平素便是游山逛水,但,要小心他。”
崔元神色峻肃,“此人出现在贾府绝非偶然,他已经留意你了。”
“莫非他与贪墨案有关?”柳茸不觉自己身上有令人留意的点,而是联想到赠予贾侯私宅那位藏头藏尾的人物、以及前世救走贾侯爷的人。
崔元的表情写着三个字,不好说。
“你收过他的东西吗?”他问。
非常时刻,柳茸点头拖出原委。
“以后不许收,”崔元话语冷隽,“当心有毒。”
“好,我不收。”她险些轻笑出,歪着头,“公子不喜欢他?”
“此人待人不诚。”
“我可听闻陈王殿下在京洛有个诨名,玉郎十一。我以为,公子会和玉郎交好甚笃呢。”
崔元果真看过来,见她在笑。
“玉郎?”崔元神情微妙,少见地笑了,笑不达眼底,“原来姑娘会对男子用郎称呼啊。”
马车一阵颠簸,荡碎柳茸要出口的话。
她以为又是走到了山坡碎石,作势掀帘,崔元眼疾手快,“别出去!”
“车外出了何事?”他沉声问着。
无人应答。
一摊殷红沿着帘下空隙淹进轿内,车夫已了无气息,手僵曲着牵着缰绳。
有人杀了过来。
贾侯背靠的人根本没打算放过他们。
这是道下马威,背后之人在警告他们禁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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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下去。贾侯怕是替人转移帑银,真正与益州官僚做交易的另有其人。
沿路护送的府兵不知何时已全无踪影。
柳茸的眉深凝起来,一支羽箭破开布做的车帘。
情急之下,她心一横,闯到车前将车夫的尸身推下马车,回身一顾,“公子,驾马!”
车夫的脑袋像只刺猬,喉前插箭滚下山路,崔元眼中划过瞬息的悯然,果断接过缰绳,调转马头往刺史府赶。
身后杀兵紧追不舍,箭雨如流星垂落,死死钉在轿身后。
背后之人是真不介意他们死。
乌木剑鞘寒光一闪,崔元按剑打下迎风袭来的流矢,山林重层间射出更多的杀意。
一根箭射中马头,数根箭身卡住车轱辘,车身陡然仰翻。
柳茸身轻体瘦,是最先被甩出去的。
她像只折翼的雨燕疾速坠下山崖,莫名好恨自己轻瘦的身体。
半空中,一只手隔着箭雨拽住了她,弃车与她一同跳下。
残破的车身已无任何用处,在山路支解,一根箭射入崔元握剑的手,血花间柳茸顾不上担忧,接过他脱手的剑柄,用尽力气把剑钉入崖壁。
剑身擦着火星子一路下落,最终在一簇老藤拦截下止住。
蜀地葱郁的林丛挡住了二人。山崖上的追兵往下望,似乎在商议派人去崖底。
柳茸觉得自己快散架了,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拉着手上鲜血粘稠的男人。
剑柄硌得生疼,虎口发红,她不敢送一分,身下的男人蓦然笑了。
“阿茸,你若是放手,定家伎罪的人便不存在了。”他向上抬起眼,半玩笑地说着,眼眸却带着某种翘盼,似乎是在真心地建议她。
柳茸拉得更紧了。
“阿茸,我说的是真的。”
“不许再说!”
他作罢,“我不说。”
下一刻,崔元兀自松开五指,淡然一笑。
手心被凉风无情灌入,柳茸心一惊,朝下看,“公子!”
“附近有山洞,以你的身量应当可以荡过去。”
“你就不为自己做打算?”柳茸吃力扯着。
“……我说过,你也是万民之一,没什么好纠结的。”他心里有杆秤,那份名为“自己”的权衡永远是压在最下面的。
“纵使救了我,回到官邸你想救的人仍旧要按罪定罚。”
怪人。
柳茸道:“你若死了,益州的百姓岂不是更苦!”
话脱口而出间,一枚四角方正的物体被放入她掌中,她感知到了,那是自己日夜相对、公文里接触无数次却从未真正触碰的物什,刺史官印。
“不是还有柳校书吗?”崔元不紧不慢在她腕间系着绶带,一圈又一圈。
“崔元。”
第一次听柳茸直呼他的名字,不是公子,不是大人,崔元木然,须臾勾起唇角。
“把念珠丢了。”
“不丢。”
天旋地转间,崔元被甩了出去,堪堪甩进山洞,茂密的草木险些将他弹出,他抓住割手的藤蔓,勉强稳住,忍痛爬上洞口。
而柳茸自己则随剑柄落了下去。
千钧之际,他来不及多想接住她。
念珠断了线,大颗大颗地,代替石榴色的花裙,滚落不见底的山崖。
17. 相拥
自手心相接起,有什么事物变得不一样了。
断线如蛇,缠绕彼此腕臂,一两颗乳黄的念珠卡在骨节处。
柳茸爬进洞口。
仅剩的念珠跌落洞口,很快被浓密的草绿茵吞没,消失在崔元的视线尽头。
崖底的追兵故意装扮成普通布衣,看不出来路。
崔元嘶了声,手肘断了。
承接柳茸的冲击力巨大,拗折了他本就带箭伤的手。
柳茸注意到那双触目惊心的手,草叶如刃,在他掌心割出锋利的血痕。
鲜血顺着掌纹淌到手背,流过手背箭镞射的血窟窿里。
他白衣染血,不再干净,浓墨与血交织在素锦上,画就一幅凌乱、哀美的泼墨画。
“你的念珠……”柳茸捡起地上遗留的雪白丝线。
一掌清风托起她的手腕,是崔元仅剩的一只可以活动的手。
他翻覆着她的手腕,紧着眉头,似乎在查探她的旧痕有无二次伤及。
须臾,他像是松了口气般放开桎梏的手,一向挺直的腰背靠在满是土石的穴壁上。
“断了,便不必寻。”他侧过头,修挺的鼻梁勾勒出光阴分明的轮廓,“那份念珠是师父在我入佛寺第三日亲手为我作的。”
世间独一,十余年庙香供奉、盘润,师徒情重。
崔元很惜。
一朝扯破,换了美人榴裙。
“我去替公子求一个……”虽说是无用功,寺庙香客用钱求的怎能与老僧亲手做给弟子的念珠相提并论,但这是柳茸能想出的为数不多法子。
崔元摇头,“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它能因救你而圆寂,是莫大的功德,比戴在我手上无所事事值得的多。”
崖底有人声响动,崔元收住声音。
“是陈王的人。”
他认出了其中之一。
陈王,就是赵玉则?
柳茸回想起那顶幂篱,以及那人云笼雾罩的形止姿容。
“公子回去要如何?”
“参他一本。”
柳茸止住崔元的口,“不行。”
他的神情变了,明显不赞同柳茸之意。
“陈王心细如发,做事不会如此大张旗鼓,是有人买通了手下人意欲栽赃也说不定。何况若真是陈王,他是罪妃所出,母族无势,必有人与之合谋,不如静观其变,待背后之人浮出水面再一笔算账如何?”
半晌,他阖目:“好,听你的。”
“你昨日说的话不是无人劝过我。”
夜半,崔元睡得不踏实,看上柳茸后背。
他们约好交替守夜,以防有任何风吹草动,柳茸背对着他在洞口,宛如月下玉作的塑像。
“他们劝成功了吗?”她问。
崔元苦笑,“成功了我还需调任出京吗?”
但这一次,他选择了向柳茸妥协,“你的声音比他们好听,我听得下去。”
“睡吧。”柳茸合上他的眼,看向的却是手中的官印,他在危急关头交托于自己的官印。
生死一线,崔元不含掺任何杂质的“托孤”,她的心却升起了别样的触角。
分明生死一线,当绶带摩擦过手腕时,柳茸极其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愧怍地直视,在那个瞬间,她感受到了……快意。
她压下心底簇起的火苗,将人对准洞口甩了出去。她在害怕,怕自己再停留几分真的想松手。
那个瞬间,她窥见了自己的野心。
如若刺史是自己……
念头旋即如冰雪被心风打散,烙印已在心底,夜深人静,不时冒出灼痛一下。
她草草收好,一夜望月。
第二天,崔元变了个人。
下颌星星点点,冒出不少青茬。
柳茸险些认不出他。
“看什么?”他略带疲惫笑着,完好的左手拿起地上的刀,在脏了的衣裳间随意抹掉土泥,“没见过吗?男人会长胡子的。”
崔元磕磕绊绊地刮着。
“你的刮法不对。”柳茸轻取过他手中刀,在他下颌稔稔腻腻地刮了起来,“这样刮更干净。”
新长的胡茬随她的每一次摆手利落细碎掉着,她手法娴熟,仿佛有数只蝴蝶栖在他的下颌,痒痒地、轻柔地啃噬。
他差些忘了,论起男人来,他恐怕还没有眼前的女子熟悉。
“……你替很多男人刮过?”崔元语气里是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发酸又发颤。
柳茸动作迟缓了半刻,忐忑地嗯了声。
“他们很有福气了。”
他鬼使神差地,或欲念驱动,或回报,拿出一把篦子探柳茸发丝间。
柳茸疼地皱眉,垂头一看篦子卡在发间打了死结。
身上的崔元有些无措,“我只是想替你梳头。”
“我猜你一定没替很多女子梳过头。”柳茸拨开缠绕的篦子。
看他的神色,自己猜对了。
“一次也没有?”
他感觉到了嘲笑,脸色愈发地肃然,冷哼,“谁说没有。”
接着柳茸发间重新生出一股拉力,“这不就有了?”
篦齿在发丝间上下,生怕弄疼她,越梳越乱。幸好,如今受困山洞,也没什么好体面的。
柳茸弹走刀面星点,刮完最后一处胡茬。
刀停后,崔元已不知何时握着她的胳膊睡着了。
他手上伤未愈,不时带来一场低热昏沉睡过去。
柳茸提着裙摆挪远,被他一把反抱住,混杂着泥腥血气的青禾香从身后扑来。
“你装睡?”
“跟你学的。”
“有人过来了。”他道。
崖底的追兵找不到人,开始搜山。
两人屏住呼吸,听着逐渐靠近的脚步。
不断倚靠的身躯窝在彼此坏中,直到从紧张中抽离些许后,柳茸才发觉他们的距离已近到鼻息都能感知。
山洞外一声吆喝,有人发现了飞到别处的念珠,脚步声被引去了另一端。
崔元恢复呼吸,薄薄的鼻息打在柳茸后颈,多日没有受过鼻息的脖肉泛起红。
曾经,杜攸之最喜缠绵此处,但大多数时候是咬红的。
她的脖颈本不该如此敏感。柳茸想,也许是太久未经情事,对接触变得如未出阁的女子般生疏敏感。
但有一处,她是实打实觉察到了。彼此紧拥间她清晰地感受到,层层衣物阻隔下,那样事物抵住了她的腰窝,在腰窝的凹坑随主人一呼一吸浅浅啄着。想忽视都难。
崔元没注意到她的异样,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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臂传来柳茸准备起身离去的窣窣窸窸,仍旧没有松开怀抱。
“不冷吗?”他拙劣地挽留。
“你穿着薄纱……”崔元的头像只困倦的兽般倚了过来,乌黑的眼睫隔着一层纱轻扇着她的毳毛。
“山风大得很……会吹风寒的。”他貌似真在为她着凉忧心,呼吸却在贪婪地攫取着这份绵长的相拥。
“你发低热了,公子。”
崔元低低嗯了声。
“你能像……昨日那样叫我吗?”
柳茸不回答,摸上他的额头,比之前更热了,眼瞳因发热而更为清亮。
清亮的瞳倒影着她的倩影,“求你……”
眼前人凌乱着发,声音恳求,柳茸翕然片刻:“我认得你。”
崔元:“嗯?”
“我们见过的。”
他清亮的眼浑浊起来,陷入惘思,“你认错了。”
“真的吗?”柳茸问,“那你不要我的粥了吗,阿脏?”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最终俯下身沉默不语。
阿脏,柳茸那时尚不懂叱罗红花为何如此称呼一位白衣公子。
直到今时今日,他乌乱的衣物、未刮的青茬、染上尘土的脸于眼前相加,与一抹在她记忆里只留下极其微小份量的存在重叠。
那时她的龟奴阿宝还没从勾栏院逃走,有一天叫嚣着去教训人,说隔壁勾栏院的龟奴抢了他几吊钱。
结果寡不敌众,打输了。
少年带着伤回来,坐在后院门口擦着鼻血。
小小的人,自然敌不过几个身量长他许多的大人。
“我去和姆妈帮你说说。”柳茸见他可怜,笑着递来帕巾。
“不要!”阿宝眼神凶恶。
“为什么?姆妈出面定能帮你要回钱,也好给他们个教训。”
“那不一样,”少年斜睨着眼,不服气,“那是阿姊替我求来的,不是我凭本事夺回的。”
正说着,一吊钱摔到地上。
满身脏污的人看阿宝一眼,收起乌木剑走远,身后是几个被打的龟奴。
“神、神气什么!”没想到这么快被打脸,阿宝涨红脸。
“快谢谢人家。”
“他都走远了!再说谁求他帮了……”
阿宝嘟哝完,见柳茸掩唇笑着,顿觉火大,“你不许看他!等我长几年,比他强多了!”
“那你还输了?”
“我比他们晚生几年而已!”
冤家路窄,隔日柳茸施粥,又见到了人。
组织施粥的不是柳茸,良家小姐不想抛头露面,差遣府内婢女代替自己,婢女偷懒去戏班子听戏,又雇了清倌人来办事,几经兜转柳茸接下这份快活。
那个人抱着乌木剑,安静盘坐在角落,待人都领完才上前,讨了一碗凉透的粥。
多日没洗的发丝缠绕成一个个结节,覆住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脸。
“已经凉了。奴替郎君热一热,可好?”
柳茸感到有目光从发丝里透出来,也没在意。
倒是前来接她的阿宝反应激烈。
阿宝扔出一吊钱,砸中那人褐黄的袍子,那人回过头,视一眼,淡然捧着粥走远。
“臭叫花子,碗不必还了,别再缠着我阿姊!”
18. 剑仙
卧龙寺下禅院处,老僧人是个怪人。
崔元与师兄弟被“扫地出门”,做起行脚僧。
老僧发话,想悟佛法?自己悟去,悟一圈再回来。
崔元越来越脏,一日不用澡豆洗身,奇痒难耐,两日不洗,呵师骂祖,三十日后,他终于肯接受水潭。
现在想来,那次流浪都是一段不愉快的时光。
寂静许久的山洞里传来鸟鸣,天光暗了下来,崔元像是放弃挣扎般,回过头。
“当年那碗粥,还能再热吗?”
柳茸笑了。
两面之缘,算不上情谊的缘分,或许彼此都没有第一时间认出。
“你是不是在留春台时便认出我了?”
崔元摇头,“来益州的路上。”
柳茸长开了,初见时他的注意力还留在与杜攸之交锋上,刻意避着目光不去看另一旁光华红艳的人,不敢对上她的容色。
“令你记得当年的模样,招笑了。”他清楚昔日自己的打扮有多狼狈。
若是允许,他宁愿柳茸一辈子不将他与那副拉碴模样联系,就让初见停留在白衣翩翩。
他对红花与其他人都百无禁忌,不在乎过去的不修边幅,唯独对柳茸,他不想她认出。
然而,柳茸还是认出了,当面问出了。
“我六岁出绣阁,九岁染疫病,十岁拜空门,养在佛寺下,师父顽劣,将一众弟子赶出门,行游期年,现在,你都知道了。”崔元有些讨扰地笑着,艰难地动着手。
半晌,作罢,“真狼狈啊,还要你来替我刮须。”
柳茸轻笑出声,“公子好过分。”
崔元不明所以。
柳茸道:“我在你面前要多狼狈有多狼狈的都有,怎么公子反倒怕我瞧见?这难道不过分吗?”
“你?狼狈过?在我面前?”崔元疑惑。
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柳茸感到腰肢一痒,腰窝间的异样微微硌人。
她住了嘴。
如此近的距离,连间隙都被填满的拥护里,再微妙的异动也藏无可藏,再细小的变换也在肌肤相贴之下原形毕露。
“公子,”柳茸低低问了句,“要吗?”
她早已经男女之事,并不避忌,更不存在为来日的夫君守贞的素节。
人天生地养,此事也是自然兴发之物,若对方是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自己状态不错,也没什么不可,柳茸想。
只是,她不喜被人逼|迫。
自然之事,怎可强行?
她听见男人的吞咽声,她发出的邀请似乎是一剂强有力的迷药,令喷在她后颈间的气息陡然加重。
“要吗?”得不到言语上的回应,她又问了遍。
可是,身后的人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就像突然来了个大罗金钟罩,将他单独隔绝。
他的呼吸在紊乱,柳茸的腿开始不自觉蜷起,双手探去。
手被握住了。
对方的手带着颤,将她不老实的手放回身前。
崔元拢了拢她后颈的散发,而后,放开了她。
换柳茸懵然了。
“不可。”崔元压下滚烫的胸膛,额头汗集雨。
大约是没睡好,大约是发热,他的双目有红色血丝,带着未犒饷的贪嗔与自厌般的克持,“现在不可。”
“公子生得好,我乐意的。”她笑,“我未来的夫君也不会找你麻烦,反正我早没法为那可怜汉子守节了。”
最后一句话是调笑说的,柳茸从不认为所谓的贞洁自己需要,她自己本就无需守。
崔元咳着嗓,勉强退远身子,眼睛直直盯过来,“你刚刚……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当然是自然之物,一阴一阳之谓道。”她的檀唇被只手捂住。
“我尚未娶妻,”崔元从昏聩中醒神,仿佛刚才迷离失焦的人不是自己,枯叶般的眼转向柳茸,“不能碰你。”
他伸指想揉搓,后知后觉用来念经的念珠已经断了。
柳茸见他偶人般定住不动,似乎在缓冲着意念,片刻后,他直起腰杆,向她要了仅剩的念珠断线。
断线上有女子余温,崔元用断线替换了藤蔓,绑紧手肘夹板。
“……我在伤着,不能动力。”
他抹去额间的汗,冷静了下来,就要去作揖,被柳茸紧忙扶住。
“方才多有得罪,是崔某失态,险些酿成大错。”
“何来的大错?”
崔元的脸色更不好了,“如若欢好之后,我不娶你呢?”
“缘来缘去,随遇而安。”她浅闭着唇。
涧水淙淙,崔元兀地笑了,“你跟我师弟很像。”
“师弟?”
“日头要偏了吧?”崔元慎微地撩开洞口藤蔓一角,“你很快能见到他了。”
刺史公出断音讯超过三个时辰,官署便会收到消息,着手搜人。
为保万无一失,柳茸也已知会了红花。
也就是说,如今数方人马都在寻他们,如若要处理柳茸和崔元,眼下是最后的时机,被官府的人寻到就再不好下手。
来了。
她听见利刃掠过花草的铿锵,听见飞鸟般的衣袍风动。
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崔府府兵的常用的利刃。
柳茸在最后关头将崔元带远,一缕刀锋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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劈到他们谈话的坐处。
下一瞬,刺客被弹飞。
叱罗红花的脸从藤蔓里探出,麦色的皮肤露出葵霍般的神采,“自行休沐呢?”
“给你们备了马,上去。”
柳茸没来得及接话就被人一个提力扔出洞口,沿着放下来的绳索爬上山崖。
官府兵分几路去搜寻他们,叱罗红花是率先找到他们的,崖上只有寥寥几人接应,不见更多的官兵。
柳茸暗叫要遭,命人快驾马。
官兵道:“刺史大人还没上来!”
柳茸回身,“先去高处放信号烟,引人来!”
崔元手上带伤,一时半会无法爬绳索上来,留在原地待命的空隙足足可以搬一波援兵。
她随一名官兵跨上马,环视着地形,锁定一处高地。
山下起雨来,雨路湿滑,刺客紧追而来,柳茸的马蹄疾打,奔入茂密的竹林。
林子茂密,周围偶尔有食铁兽的叫声。层层叠叠的竹影遮挡着马匹身形。
身后的动静果然没了。
她长舒一口气,有惊无险骑到高处,点燃信号烟。
雨势越发倾盆,信号烟断断续续放着烟,被密集的大雨打散,不消片刻,连烟头都湿透点燃不得。
柳茸怪这场大雨。
情势越来越不乐观,她只得先返回,祈往附近有官兵能看见烟雾。
墨云遮天,马蹄踏过水坑,溅起飞花。
来时的竹林已不再安全,柳茸听见除了风动,还有别的活物蛰伏在墨黑的竹林里。
锋利的刀光一闪,骑在她前头的官兵断掉脑袋。
她一个低头,抱住无头的尸骨做肉包勉强躲过下一道刀光。
日色昏暗,自己挡不住下一击的。
她摸上尸体腰间的剑自保,然而预料里的击杀并未降临。
周围有物体掉落的声音,似有人在扔笨重的棉花包袱,音色沉闷,不好听,一阵一阵的,在竹林间此起彼伏。
一滴血从焦黄的竹叶落下。
滴到柳茸眉心时,那些包袱也现了形。
被扔的不是包袱,是一块块七零八落的尸体。
竹林,暗雨,万叶千声,风开始潇潇嗦嗦。
飞鹄鸣叫了一声,天上的一根紫竹被压弯。
竹叶之间,她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背影。
他站在竹上,横持一把剑。雨洗净剑身上的血,淋在竹叶间。
像无声的剑仙,又像雨中神龛上的一尊石像,肃穆地站在竹林。
随着柳茸的马蹄疾驰,斗笠转过身来。
柳茸见过他,在她的梳弄之夜,他们见过。
19. 交易
留春台的伎子长到束胸的年岁,鸨母便会挑个好时辰,扮作新嫁娘,将她的□□夜卖了。
雅称梳弄。
卖给谁?谁出价最高便卖给谁。
男人天性骨贱,就好妾不如偷,放着守身如玉的良家子不珍惜,对替风尘伎子□□趋之若鹜,不惜千金。
那是柳茸感受最难耐的一晚。
陌生、滞涩、从未有过的体验,她尚没练就来日的熟练,木讷地摸索着,全靠对方引导。
身上的男子雍容华贵,眉目和蔼,待她很温柔,可久了便嫌她不开窍,没了教人的耐心。
柳茸闭着眼,努力将恩客的脸想象成秘戏图上的宋玉潘安。
平日里是不能大吃荤腥的,要是这单买卖做好了,能吃三天肉包子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卖了多少钱,只知道很值、很值钱,有肉包子吃。
再睁眼,旖旎的红帐外多了道分外突兀的身影,一张如画本中走出的面孔自恩客的头顶冒出。
——青涩、稚嫩、俊美,发梢还沾着院外带进的夜露。
来人朝柳茸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颇带少年人的玩味。
“谁!你是什么人!”
“虔州长史是吧?”
少年挑出木剑。
“虔州人饥相食,我道是为何,原来长史在乐土快活呢。”
“黄口小儿,来人!”
一剑封喉。
恩客的尸身仰面倒下,跌在柳茸绵软的胸脯,血飞落大红的囍字床帐,成为囍字上最应景的一笔。
少年人杀人,血都不带擦的,天下皆在彀中。
“国之蠹虫,该杀。”
少年戴上斗笠,提剑而去,全然没看榻上的女子一眼。
更不会意识,留在勾栏院的女子,将因他一剑被推至何等境遇。
肉包子,打水漂了。
事隔多年,当夜的少年正站在紫竹上,踏竿而来。
斗笠下的脸褪去青涩,身量长了许多,轻快的衣袍绣着大片连株的金合欢,晦色里辉光熠熠。
如今的柳茸也不再是肉包子就能打发的主,拽住缰绳,一口气突围出竹林。
马匹受了惊,失心疯般甩着马背上的“束缚”。
眼看头就要挨地,衣领后一道拉力。
日月倒悬了一瞬,身体仿佛腾空而起,紧接着好似整个身躯犹如浮云一朵,轻飘飘地、安然无恙地被放到了地上。
男人收刀落鞘,蹲下身,呼出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拍拍她的鬓发,“还好,没摔坏。”
他蹲下身,用剑柄顶起斗笠一角,“嗯?你有些面熟。”
崖岸起了厮杀声,听脚步,官府的援兵收到雨前的信号烟赶来了。
男人转身斫下一根竹竿,只脚挑起,掷向竹林,暗处传来惨叫,刺客吐着血沫倒下。
有马蹄往竹林里赶,柳茸竖起耳朵,崖岸的厮杀动静小了,有马匹正往自己的方向赶,蹄声腾疾。
雨势渐淅,一个折竹般的影子坐在马背上,手上打着夹板,白衣灰黑。
崔元停下马,受伤的手指痉挛着。淋了雨,加上快马颠簸,每动一分他的手骨便痛如割心。
“打城南就收到你出事的消息了,稀奇,还能见你这副模样。”那人撇开斗笠,叼着一根柔嫩竹枝。
崔元眼尾微促,“薛不虞?”
男人应了声,“还要多谢这位姑娘的信号烟指路,人无恙,要不要去亲自检查一番,师兄?”
崔元望了柳茸一眼,女子周身没有外伤,目光回落薛不虞身上。
“说罢,要如何谢你师弟?”
崔元摆摆手,身边官兵领命围住薛不虞。
“押走。”
薛不虞:“???”
“师兄弟几年未见你就是这般对我?”他被官兵屈膝跪地押住双臂,笑得促狭。
“薛容薛不虞,数度杀人拒不伏法,劫掠朝廷辎重,按律,押送官衙。”
“崔子白,你没有心。”薛不虞喊得矫揉造作,恨不得押送的官兵都听见,“枉我与你同吃同住同门一场,竟被你弃如敝屣,用之后弃,弃后还用,你这样如何对得起我们的孩子啊!”
官兵埋低头,似乎没听见此中秘辛般继续着手头事。
崔元煞白脸:“押走。”
经过崔元身侧时,薛不虞啐掉竹枝,“难怪你没人要,崔子白。”
柳茸见那抹身影走前还不忘挑衅崔元一把,恣意又闹腾地被按进押送车。
只一转身,崔元泄了所有气力,支撑不住摔下马背。
他烧得厉害,懂医术的官兵细查,手肘骨折,加之骑马动荡,夹板松脱位移,伤情更重了。
只得先行回府。
“姑娘。”山脚街巷处,一名老翁叫住柳茸。
她侧身看去,是替赵玉则向她传话的老仆。
“我家主人说,请姑娘收下此物。”
一枚断了簪头的玉簪,簪背刻着官造字样。
老仆躬身笑,“宅子里带出来的。”
他故意说着笼统的字眼,但柳茸一听即会意意指何处——贾侯爷藏匿帑银的私宅。
见柳茸脸色泛起微妙变化,老仆欠了欠身,“主人说,恭贺姑娘死里逃生。”
柳茸慢慢握紧手中的玉簪。
此人,盯了自己和崔元一路。
而且知晓他们要查的私宅。
就在这时,派去搜查的官兵也传信而来,贾府私宅走水烧毁,乌烟一片。
获悉到消息,她并不意外。
既然敢劫杀朝廷命官,一场大火有什么不敢放。
她审视着老仆。
对方似乎看出她的疑心,笑笑,“主人派人去时已被烧了,只在火场找出了这枚簪子。”
“这根簪子不是寻常物,对吗?”
“姑娘哪儿的话,此簪寻常得很,我家主人就有,主人说,父亲每年都会赏赐,他的兄弟们也都有,但头上簪头花样不同。”
与贾府做交易的是皇室之人,至少赵玉则想让自己如此以为。
“你家主人不会平白无故帮我,”她将玉簪放回桌面,轻轻推出,“他想要的,我怕是给不起。”
与虎谋皮的道理她不是不懂,况且一个玉簪并不能证明凶手。
玉簪又被移了过来,老仆吟吟一笑,“姑娘笑纳。主人说不急,他等着姑娘。”
柳茸一转眼,人已不在,案盏空留又一枚玉簪,与手中断簪不同,簪头完整,刻着三朵蜀葵。
两日未理,官署的公务积压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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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
眼下事务多由长史代理,尚在维持运作,但不少公务仍需请示刺史。
崔元昏病的风声被瞒了下来,只说染疾告病,柳茸将见过他的人皆给了打点,留到自己,腕间的官印绶带不知不觉已被体温融于无察,不刻意触碰,仿若不曾存在。
她摸上腕间绶带,若有所思。
不见光的牢房里,灯影黯淡。
薛不虞枕臂躺在地上,将手上的枷锁视若无物,他口中哼着歌,适时换起了另一只腿翘。
狱锁“铿锵”开了,油灯扑朔,霉黑的石壁映出女子婀娜身姿。
“姑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薛不虞啐掉口中狗尾草。
“你知是我?”
他笑着指指右耳,接着指指柳茸的软靴,“脚步。”
“我想请郎君做个交易,不知郎君是否赏光?”
“交易?”薛不虞来了兴致,一手撑着脸,“说来听听。”
“莫不是要打听我师兄有没有什么红颜知己?”他状若惊讶。
“事成之后,我放郎君出狱,绝不通缉。”
薛不虞收起嬉笑,坐起身来,手中的狱枷响了几下,寂然不做声。
“你?放我?”他打量起眼前的女子,“你若放了我,我师兄拿你是问如何是好?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板正,不通情理。”
“崔大人在府上养病,暂时顾不上公事。”
闻此,薛不虞意味深长哦了声,“说罢,何事?”
“郎君在竹林所杀之人尸身难辨,我希望郎君能从中寻出一具尸身,带出给我。”
柳茸拿出一幅画相,其上所画正是崔元在山洞里指认的陈王手下。
“不记得。”他翘着腿,“我只负责杀人,不负责记他们是谁。”
“告辞。”
“且慢。”薛不虞留住人,嘿嘿一笑,“怎么交给你啊?我师兄也太不怜香惜玉了,美人就是用来干这等事的?”
柳茸没回答,“郎君记起此人是谁了?”
薛不虞嗯了声,“约法三章,我帮你找出,你,也要帮我。”
他举了举枷锁示意。
枷锁开解的刹那,他甩甩禁锢多时的腕臂,“你比我师兄通人性多了。”
柳茸取出袖中铁钥,解开枷锁。
顷刻之间,油灯熄灭,断烟吹散,一道清风拂过脸颊,如弹指水珠。
丝丝鬓发落到玲珑软靴上,切口利落。柳茸没有低头去看。
薛不虞收起剑风,褪去随性不羁的皮囊,神情冷漠,像条锁定猎物的蚺蛇。
“我师兄从不把自己的事假手他人,更不会不亲自来看我。”
“你对我师兄,有贰心。”
略带薄茧的食指抵住柳茸脆弱的喉管,只要再进一寸,那张薄薄的肌肤便会迸出温热的嫣红。
他居高临下,观着她每寸肌肤,“也不知师兄看上你哪点好,除了容貌满身破绽。”
“我在想……”他的食指上下摩挲她的脖颈,“要不要就在这儿替师兄,解决你。”
柳茸握住那根致命的食指,“郎君大可动手。”
他放下手指,取走断在她肩头的几缕青丝。
“只帮你这一次,你若敢利用我师兄,我会杀了你。”
20. 送礼
长夜阑珊,柳茸沿着通衢走来,手中提着一捆包袱,檐上乌鹰眼碌碌转着脑袋。
包袱被端端正正放到茶几上。
老仆打开,现出一颗被刀花掉面容的人头与零星尸块。
“此人应是殿下暗卫,却与人伏击益州刺史,现已伏诛。今把尸首交由殿下,请殿下辨认一二。”她道。
老仆去帘帐内请示一番,未几,头颅盛在白玉盘中递入帐内。
帘帐内,棋子落盘的声音清晰可闻。
“柳大人。”老仆自帐内而出,碎步含背,对柳茸的称谓不再是姑娘,“我家主人说,多谢大人与刺史替陈王府清理门户,更要多谢大人特意送还人头,未将其交由官府,此恩无以言谢。”
“暗卫掺扰此事是主人之过,大人海涵,肯卖我家主人一份面子,主人,定会铭记。”
白纻帘帐内透出一道鹤形玉立的影子,与头两次幂篱遮面一样,柳茸看不见赵玉则的脸。
五子夺位里免于清缴的男人,毫发无损。
这便是她对他的印象。
究竟是不是暗卫私自行动已不重要,她礼尚往来还他玉簪的人情,来送人头是交易,亦是警示。
“还有一物要还予陈王殿下。”柳茸取出一物,放与茶几,是一枚色泽通透的蜀葵玉簪。
气氛变了。帘帐内的落子声瞬间寂静。
帐中人如珠玉盈耳的嗓音替代了棋声,“顾二。”
一名侍卫上前,拿起茶几上的玉簪只手一挑,撩开柳茸前襟一角,簪子顺着缝隙落回她身上。
不容一丝置喙,不容半星拒绝。
她听见帐中人拊了几下掌,名叫顾二的侍卫归到原位,另一名侍卫忽的上前,给了顾二一掌。
巴掌干脆响亮,侍卫唇角沁血。
“手下无礼,柳大人莫怪。”帐中人的声音温和畅达依旧。
白玉盘盛上来一把弓刀,刀身雪银,刀端利得能割喉,“若是愿意,顾二此人听凭大人处置。”
他的声音似诱似蛊。
柳茸望了弓刀半晌,没有接。
“陈王府的侍卫,几时沦落到要靠外人代管了?”
庭院深深,柳茸略松半帘衣襟,周遭婢仆自觉埋低头,唯有帐内的落子声稳当不动,轻快地下着。
蜀葵簪头的玉簪几乎贴着亵衣,被重新取出放回茶几。
“大人是不喜我的赠礼吗?”
“王爷所用之物太贵重,无功不受禄。”
帐中人轻笑,心情愉悦地落下一子,“不过是想帮大人照着此簪找出幕后指使罢了,缘何言贵重?崔刺史难以通融,大人圆而不滑,此簪赠大人,何来的不能受禄?”
玉簪被老仆递进帘帐,帐中人隐隐说了句:“好香,是流黄香。”
他轻声道:“多谢大人回赠此香。”
说完这话,此地的主人不再强留柳茸,命人送行贵客。
“大人,留步。”将离去时,老仆毕恭毕敬与婢仆在门侧作揖。
“我家主人有话传给大人。”
“什么话?”柳茸玉手轻拢。
“主人说,有一点总归要告知大人的,比起崔刺史,他与大人方是同路人。来日若有需,望同今时今日般互为照拂,大人照拂主人,主人自也照拂大人。”
——“比起崔刺史,他与大人方是同路人。”
回到官署,老仆的声音扔回荡耳畔。
她和崔元,不是一路人?柳茸的心刚想否决,绶带间的官印无意磕到木门。
咚响一声,她心流般触上腕间的绶带。
好像,的确不是。
崔元在府上昏睡,柳茸放值去往他的卧房,地上倒着人,是刘管事。
看守的府兵被打晕了,送汤药的秋姨运在门边,汤药不翼而飞。
柳茸心一惊,赶忙趴近卧房门。
里面传来模糊的说笑声,断断续续,她迷糊了,悄悄推开一条门缝,看到崔元已然醒了,单衣坐在榻上,神情不像受袭。
柳茸舒一口气,倚在门板。
等等、崔元醒了,醒了?
敲敲门,耳熟的回应传来,柳茸克制着轻颤的手启开门,看全卧房景象后仲然停在门口。
好消息,不是刺客,坏消息,是薛不虞。他还算“戴罪之身”,潜入崔府必然先打晕人。
看薛不虞微挑的剑眉,不必想,肯定把她卖了。
果然,崔元下一刻道:“你放的人?”
柳茸望向薛不虞,对方坐在榻尾,把玩着盛汤药的空碗勺,一幅瞧她如何作答的模样。
“公子醒了?”她的语气里含着欣喜。昏迷数日的人,终于苏醒,不再是初回府时那般生死难料的忧惶。
“嗯,醒了。”
“身体如何?”
“好着呢,我把过脉了。”薛不虞当啷几声放下碗勺,目光如猎鹰,逼视着她,“怎么,不先答我师兄的话?”
“是我放的人。”她承认地直白。
“是么,镣铐今日带了吗?”
“在州狱里。”
“贼人就在此地,你应当带回府的。”崔元闭目。
薛不虞不可置信地看回自己师兄,“师兄,我可是你亲师弟。”
“你已经改拜道门了。”
“那也是你师弟!当初你我约好的,无论你在何处,若遇险自有人从城南捎信于我,我如今来了反被你擒捉入狱?”
“愿者上钩。”
对峙间有声音从前世而来,汹涌回溯于柳茸脑海。
——“走罢,都走。去城南,有人会接应你。”
前世的她没有选择去城南,更没见到接应之人,在那场洪流变数里,没有竹林中的剑仙。
她观量起男人眉眼,是个杀业很重的人,胸前的剑杀意与快意铮然。
崔元道:“你杀业太重,行事超出法度,不被我抓也会被其他州官拿下。”
柳茸差些以为心声被听见。
“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薛不虞抱着剑,“你们官大爷要斟酌的人和事,我一剑可断。”
“要我回牢里也可以,师兄一声令下,我甘愿束手就擒,但她,”薛不虞指向柳茸,“要跟我一同下狱。”
崔元:“柳校书?”
“师兄莫非不清楚?这个女人背着你干的勾当。”薛不虞抛了颗桃子吃起来。
崔元的眼神锐利起来。
柳茸只听薛不虞道:“此人趁你不在擅行刺史之权,私放囚犯,以利贿人,比如,答应不通缉我。按师兄的规矩,是不是可以下狱了。”
“师兄不信大可搜身,看她身上有无私藏官印。”
薛不虞丢开吃剩的桃核,银剑直指,意欲替柳茸验身,“把手腕露出来,你敢不敢?”
“够了,”崔元打断他,“越闹越不像话。搜身之事轮不到你插手。”
“师兄,丢失的官印就在她手上。”
“官印不是丢的,是刺史亲自给我的。”柳茸为自己辩驳一句。
“胡言乱语!我师兄怎可能将丢给一个不知哪来的女校书?”
薛不虞半点不信,目光投向崔元,但见一向听不得诳语的师兄偏过头,目眺窗外。
他怔愣几下,在一片默认中顿住身形。
“师兄?”薛不虞轻唤一声,“师兄,你莫不是被鬼上身了?那可是官印!你——”
“我要同柳尚书单独说几句话。”
这句薛不虞听出了,是在赶他走。
“柳尚书,你可以抓人了。”崔元颔首。
“想抓我?”薛不虞气笑地收起剑,“下辈子再说。”
剑鞘扫上柳茸的咽喉。
崔元:“薛不虞!”
剑鞘蜻蜓点水,随崔元喝令静止在离柳茸脖颈一寸之遥的半空,薛不虞抚平嘴角。
“怕什么,我又没真杀她。你身旁的女人答应过不对我下通缉令的,想让她抓我?不如亲自审审她都差我做了什么。”
他好整以暇地向崔元挑一眼,经过柳茸身旁时眼神不善,口中嘟哝,“给我师兄灌了什么迷魂汤?”
薛不虞大步流星迈出门槛。
木门掩住的刹那,柳茸与床上的人缠抱在一起。
浓烈的药香缠绵在彼此的发丝,耳垂,腰际。许是只手难以抱住柳茸,他温热的手掌扶上她的腰际,将两个胸膛进一步锢紧。
“你的手……”想起崔元打着夹板的手正夹在身前,柳茸企图后退,被他反噬般桎梏得更紧。
“不碍事……”
他引导着她捏上手肘夹板,骨折之处在消肿,柳茸不敢用力,他看出了,按着她的指用力下压,示意无碍。
再打一个月的夹板,便能恢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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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
“衣襟被挑开过,”崔元指肚牵出一根女子襦裙上勾破的丝线,柳茸自己都未曾留意过的丝线,“你去了何处?”
柳茸说起来龙去脉,悄然隐藏了赵玉则送的蜀葵玉簪,以及对方的示好。
听到她亲自去陈王处送还人头确认当日追杀的疑凶,崔元眉目微蹙,而落到实处,也仅是环在她腰际的手重了几分力道。
“送个头颅罢了,何必偷偷摸摸,为何不叫府兵护卫你?”
“你在昏着,我不想再引是非落人口实。”她拨拨他汗湿的额发。
只一句话,崔元脑中闪过官署里无数张脸,“那群老不死刁难你了?”
他问得认真,神情逗笑柳茸。
她本想说官印在手何人敢造次,见他紧绷着脸,改口道:“还要多谢公子的官印,我的话方有资格被他们听,没太难为我。公子伤势未愈,朝廷若指派长史代为坐镇,那时我才是人人可刁难。”
崔元一瞬缩瞳。
“我想召开一场堂议,公子以为如何?”她柔声抚着他。
“我替你去。”他想都没想便替她去撑腰,然而柳茸摇首,拒绝了。
“看来是我病了,入不了柳校书的眼。”崔元半开玩笑,伤中清减,偶尔咳喘,“你真的不需要?”
柳茸拨楞着他耳旁软锦似的发,“公子别忘了,我可是……能从那种地方出来的人,有什么能比过往更糟呢。”
若崔元去了,她在公务上必然通畅无阻许多,然那不过表象,官吏在听的仍是崔元的话。
而她口中音、心中念,依然石沉大海般被人忽视着,那不是她想要的。
果然,提到过往崔元的脸色变了。柳茸发现他似乎颇为敏感自己在勾栏院的时光,该说是好奇,或是在意?
看着他的神情变冷,柳茸差点以为他要收回官印,掖紧了袖口。
可他动动唇,始终没多说,就吐了两个字,“去罢。”
他知道她在勾栏院阅尽千帆,阅历深厚。自己在她眼中说不定也纯粹是万千过眼的男人之一,“泯然众人”。
还是最无趣、生硬那一类,任何取悦皆是他人献过的把式,毫无新意。
益州各处勾栏院查封了个遍,崔元见过从里走出的女子,她们面带愁容,无措地站在日光下,对前来封门的官兵调笑、谩骂。他忽然对她的过去有了实感。
她见过许多男人,但她一定不喜欢男人,即使她不介意肌肤之亲,他也无法轻易视之,他怕,那般接触会再次伤到她。
况且从勾栏院抓出的男子,不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便是骨瘦嶙峋,崔元几乎审吐,若是自己和这等人共度过,怕是十年不敢挨床。
得过柳茸照拂的恐怕有这些人,算上杜攸之,他心中火更甚,野猪怎堪配榴花,煞风景。
每当柳茸提一次过往,那些可能存在过的野猪就要拉出来于他脑中溜一圈。
当感受到她的手穿过发丝,他一方心如被人素手轻拨的水淙,一方晦暗地想,从前也有人被她如此温柔以待么。
那人可真是有福,有福地叫人生厌。
崔元遵医嘱去庭院下对着日头小晒,廊下传来女子交谈的私语声。
“阿姊的身子是错过调理时机的,养不好,但你不一样,你比阿姊有更广阔的前路。”
是柳茸在教小青习字。
“你既不想读书,那与阿姊说说,来日想做甚?”
“我想成为阿姊,当花魁,挣大钱!”
崔元听到女子温和地笑,“那阿姊希望,你永远不要得偿所愿。”
“坏人!”
“晚上想不想听坏人讲故事了?想听就握稳笔。”
阆苑里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混杂着墨香。
崔元无声抚着廊柱。
她说她错过了时机……那道声音里,他俨然窥到女子终身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与身健沾不上边,整个人像薄纸糊的,就是如此一个“纸人”,在崖间强而有力地拽住了他。
崔元的目光随女子修长身形向上,那身形,他触碰过,隔着衣她的腹腔起伏均匀,他难以想象那温软的触觉若无布料遮挡是什么样的。
而此刻被他抱过的腰际乌发垂散,与砚中墨相衬,满身遗憾,却愿意将比自己更小的人圈在身下。
如此瘦弱却如此强大。
21. 海棠
晦日,益州,堂议结束。
此前对柳茸不服的下级官吏被逐一敲打,她如常去往书房,一道黑影子房梁倏然落下,死死压住柳茸。
不速之客手臂如刃,将她的下颌抵得微微仰起。
“呃!”薛不虞无情收紧桎梏,“师兄能被你欺瞒,我可不会。”
苍鹰般的眼神审着她的鬟鬓、黛眉、衣襟,“真有能耐啊,柳校书,赵玉则府上的香还在衣服上转头就来寻我师兄。”
“我改主意了,爷不想留你性命了。”他眼底划过杀意,在刀锋出鞘之际见身下禁锢的柳茸低低笑了,素手卷住他垂落的辫发。
“你这个疯女人干什么!”薛不虞抽回被柳茸握在手心的辫发,“不知检点!放肆!”
何曾有女子敢如此碰他。
“我要是知捡点,就活不到今日了。”筋骨无法活动,柳茸索性找了个舒适的角度,“郎君的辫子扎到我的脸,还不叫人摸了?”
“收回你这一套,我不吃。”薛不虞冷冷嗤了一声。
“你要杀我吗?”
薛不虞不搭话,他不是爱拖延时机的性子,速战速决,取出方便割喉的短刃,然而那喉咙开腔说了一句话,“真巧,我也不想留郎君性命。”
话音刚落,一道臂力提起薛不虞的后襟,他被柳茸的一扯辫发分散了心神,直到来人出手才觉察气息,落下的刀子随着之止住。
“师兄?”
崔元抱恙燕居,因着不便出门礼佛,故而请了禅师上门讲经,老禅师在旁侧,合十着手,道了声阿弥陀佛。
宝瓶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府兵,不消说薛不虞便了然,他做了回瓮中鳖。
“好大的阵仗,”他露出两颗虎牙,与先前的罗刹判若两人,“师弟三生有幸。”
崔元:“将逃犯押回牢房。”
薛不虞被扣住,“且慢。柳校书可是应承过不通缉我的。”他举了举拷上的镣铐,“这不太守诺吧?”
“我只答应了不通缉郎君,没说不抓郎君。”柳茸起身。
佩剑的青年顿首笑笑,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原来如此,柳校书,你可真是心善。”
知晓自己被字眼钻孔摆了一道,被押走前,他回过头,留下无声无息的一顾。
地上散落着被薛不虞撞掉的公文,柳茸一一拾好。万幸,地上没水。
“你要到哪里去?”身后传来崔元的声音。
“批公文。”天光正好,柳茸打算挪去有光处,说罢,她想起对方才是刺史,手中的公文本来应当交由他批阅才是。
“公子不去屋内养伤吗?”她化开一抹和悦的旖旎神情。
“来活动筋骨,”崔元步伐不快,从容赶上她,“医师说每日要在日光下动上一个时辰。”
他没有离开之意。
“我为你舞剑罢。”他雪白的神容在鸦睫映衬下似冬日白梅,唯独无香。
“舞剑?”
“有人在你面前舞过剑吗?”
柳茸摇首,思量三刻后又点头,有的,上一世自己见过他的剑。
“舞剑不是什么人以剑相舞都可称之为舞剑。”崔元没由来一句。
“左右都要活动筋骨,你也要同去天光下,不若舞一剑,不至于太无趣。”
“可是……”柳茸看向他缠着布的手。
一根布带绕过脖后提着伤手,宛若大白萝卜挂在脖前,她想象着想象这跟白萝卜随剑起舞的模样,滑稽异常。
忍不住吟吟一笑,“公子能行吗?”
“想看吗,我断了手,也能舞。”
剑在他完好的左手间架起,“看好了。”
剑身随腕一凝,翩然舞起,在他颀长的手指间灵活流转,一身绰约浑无杀意,柔情点缀剑刃,风卷起,白衣公子衣袍猎猎——
更似一颗飞舞的大白萝卜了。
柳茸噗嗤笑了。
剑风停住,崔元面庞沉静,眉间透着不易觉察的赧意。
他清楚,他失败了,这是场搞砸的舞剑。那个能取悦柳茸的人是该舞得多出彩。
“让你见笑了。”他椎拙地拿住剑。
“不会,”柳茸放下笔,“很好看啊,至少,公子的脸是好看的。”
崔元听见话,低头擦剑不语,剑身拭如明镜,他定睛一视,照见自己的容颜。
一张一看就要被本家催娶妻的脸,棱角分明,没有过多神情,连挑眉都不会。
剑刃处照出柳茸的影子,女子又投身到了公务去,面容专注。
她今日穿了件豆蔻色的衣摆,与肤肌几乎融为一色,崔元不由得想起那个荒诞的黄粱梦,自己坐于蒲团打坐,念着念着身下蒲团化成她,接下来的事行云流水。
这个梦在后来的夜里多次扰着他神思,冷硬的蒲团化成女子温软的怀抱,在山崖间与她相拥后,他方感受到她的身体有多热。
梦里的细节开始更为具象,从前的蒲团幻化只是团模糊影子,这之后变得清晰、细微。
他多次步入凉水沐浴淋身,但每接触柳茸多一分,此念便多一分。
但是……不行,他们没有婚娶。
“公子?”
崔元听见柳茸的声音,神思渐渐收拢,她疑惑的样子,显然是唤了自己很多声。
柳茸身上豆蔻色的私服不见了,换上官袍,墨发束起,一幅准备去官署的扮相。
“你要走了?”
“官署有急报。”她顿了下,收拾出一个放宽心的笑容,“不是什么大事,我很快回来。”
“好,我等你。”
本来柳茸不想去官署,毕竟是个可以大事化了的小事。官署搜到了一名小官的状书,上面写着多是大不敬之语,骂校书柳茸,代掌职权,挟持刺史,不止勾连党同,连贱籍家伎也收买。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发现了此人的出身,曾在益州官窑当过琢玉师,本来应时代都为匠人,因工艺受先帝赞赏,故而在技艺传承后破格做了闲官。
“名字。”
“……李守仁。”
他的鬓角华发初生,还有一双皱了皮的手,骨节分明,年少时应很是好看,柳茸看见他轻颤的幞头巾子,“你很怕我?”
“……不敢。”
柳茸从位置上站起,缓缓走近,他的头更低了。
像一个被被发现做错事的老人,有着几分硬撑的傲骨与面对年轻人的不服,然这傲骨并不足以供给他足够的胆量。
低头的一刻,柳茸想起那群主家来的讨债人,想起低头的阿爹。但眼前的终究不是阿爹,她的阿爹或许已死在某个无法回家的角落。
她一身官袍越走越近,“抬起头来。”
李守仁依言抬起,还未等他从面前人的容貌中反应过来,一个掌掴已扇到他的脸颊。
李守仁懵懂着脑袋,后知后觉自己被打了。
打人的不是柳茸,是一旁的侍卫,“身为下官,妄议刺史,该当何罪?”
“你、你!”他捂着脸不敢说话,好歹也是受先帝赏识过的将人,岂受过这般气。
突然,一双柔软的玉手捧起他栗黄苍老的脸,浑浊年迈的眼珠对上柳茸清澈的双眸。
那双手抚过被掌掴处,火辣的痛意不知是因太过震惊无法思考、还是因手凉,顿时消减。
李守仁不知她想做什么,却见她笑了。
“你不要怕。”
柳茸这么一说,他的肩膀更加瑟缩。
最终,李守仁合眼,“……大人,下官家里尚有年逾古稀的老母,还望大人对她网开一面。”
“我不帮你养。”柳茸说完,肉眼可见他枯萎了,她轻声问,“你的母亲不该是自己养吗?”
李守仁惶惶然仰头。
“李大人言事有功,能指我之过,我很喜欢。”柳茸轻笑一声,“刺史大人他,也很喜欢。”
“能从匠籍做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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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李大人已是过人,大人听闻你的经历很是赏识,身为下官以身犯上,虽不曾谏言,但,多亏李大人的话,我能知悉诸位所思,这可比堂议上的搪塞好多了,你说这怎不是功事一件呢?”
“下官、下官是……”他唇齿不清地想说话,柳茸拍拍他的肩,摇头。
“你的升官命书,不远了。”柳茸弯着眉,“该不会因为经我口传,李大人不肯受命吧?”
留在李守仁肩上的手捏了捏,“我想,令堂也是乐见大人升官的。”
直到此刻,李守仁脑袋里仍是嗡嗡的,眼前的女子可是在堂议上把意见不合的都收拾了一通,自己所书之语比堂上的尖锐多了,反倒升官了?
“有一事,晚辈或许要求大人指点。”
他又惧又如获大赦,恭敬道:“大人请讲。”
柳茸掏出一根断了的玉簪,“不知李大人可认得这跟簪子?”
李守仁观之色变,“大人从何处得来的?”
柳茸注视着他,他顿时改口,“是下官愚钝,大人从何处得来的是大人之事,下官多言,大人想知晓什么?”
“李大人可能看出簪子的主人?”
“簪头断了,不好确认,不过……”他拿起簪子放在烛光下细看,指着断出残留的纹理。
柳茸看不出什么,只能看出是两道线,李守仁道:“这痕迹,是海棠花的茎根,宫内匠人多沿袭此刻法。”
“除了海棠花可还能别的花吗?”
李守仁摇头,“……此法舍弟生前常刻,宫内不同花叶有不同花叶刻法,不会混用的。”
“我知晓了,”柳茸命人亲自送李守仁归家,临走交代:“今夜之事,望李大人守口如瓶。”
至于那几页痛斥刺史与校书的话,被她带回府中,以备万一。
重返府中时,日落偏西,柳茸一眼注意到几个鬼祟的身影,使了个眼色给随车的府兵。
“诶诶!别抓我!”
“刘叔?”柳茸看清他的脸,是从前与崔元耕田的老农。
她注意到几个藏在角落的身影,都是农人装束,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果蔬,“你们在崔府门前做甚?”
“这不是好久没见崔娃娃出来了,你们当官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底细,也不好打听,大家都有点担心。”
“我家的菜棚还等着他搭呢。”
“阿茸啊,崔娃子是不是生病了?”
柳茸想起来她封锁了崔元昏迷的风声,望着一双双殷切的眼神,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大家都带了东西来,这样,你帮忙带入府中。”人群七手八脚挤上前,柳茸无措地接着果蔬米粮。
“阿茸啊,你别光顾着给他带,里面也有给你的份儿,这是我们药堂烧的草木灰,做月事带可好了。”
“多谢,但……”柳茸,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不能收。”
崔元站在门槛外,示意府兵将东西归还。
“诸位请回,我无碍,只是病了场。”
众人面面相觑,年幼的孩童出声:“大人是嫌我们的东西不好吗?”
“与诸位无关,是我实在不能收。”
“这也不是给全你的,是给阿茸的。”老农将果蔬从府兵抢过,塞进柳茸手中。
“就是,你生病了要人家照顾不辛苦吗,送点东西给她怎么了。”
“我们是来给阿茸补身子的,你要吃也可以。”
柳茸求助的目光投向崔元,对方面色不改地转身进府,留下一句:“她也不能收。”
民愤“怨声载道”。
“阿茸瞧见了吗,以后挑夫君千万不能挑这样的。”
“不吃我们一块吃,让他一个人打光棍去!”
崔元身形一顿。
过去他从不在意旁人的言论,但今日这样的言论不知为何,有些刺耳。
好半晌他松口,“你想收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22. 权欲
海棠花的主人究竟是谁?
柳茸想,她知晓答案。那个男人将登临御座,与太尉一同清缴了博陵崔氏。
就是不知赵玉则送自己的线索是否为真,若崔侯活在尚且能押来对证,这么一想,柳茸有些悔,悔自己杀早了。
朝局波谲云涌,五子夺位,雨声已经传至益州。
她冥冥中意识到,自己已卷进一场漩涡。
赵玉则想利用自己拉崔元下水。
博陵崔氏决意帮扶其中一王,然而这与崔元无关,他早已放话割席。
对逐鹿的皇族而言,益州是片尚未插旗的空白之地,博陵崔氏左右不了崔元,他似乎是个谁也无法左右的臣子。
但赵玉则看见了柳茸。
柳茸把玩着铜制的官印,指尖缓缓滑过沟壑不平的篆刻——“益州刺史”。
权力啊权力,真是个好东西,连上面的铜腥都宛若芬芳。
柳茸试着把官印凑到鼻端。
很香,残留着自己刚印的墨油香,比胭脂水粉的气味要诱人千倍。
崔元竟也放心交给自己。
也是,博陵崔氏出来的孩子,前半生都未尝过失权的滋味,司空见惯到腻烦的东西便难以想到其紧要。
自己不一样,什么都没有,权力,更是从未有过。起初,活下去便心满意足了,然而当官印落到手里,当官袍加身,她感到莫大滋润。
在最初的抵触、恐惧、惶措后,柳茸慢慢接纳,开始感到适应,直至被丰饶香盈的膏油包裹。
薛不虞杀自己不是没有道理。
大梁放开科考也不足二十年,从三品刺史,素来都是士族的囊中物,寒门科考尚且无法坐到此位,遑论一穷二白无家世可依的她。
就是因为深知自己比其他官吏跟脚不好,比之崔元更甚,柳茸想,自己唯有比他们更用心、更付出。
官署内非议她的官吏越来越少,此前有过一批官吏,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始终与她针锋相对。
后来方查清,这些人常去花楼,私以为是她的存在才令刺史封了益州的勾栏瓦肆,挡了他们寻欢作乐,积压的欲望化作记恨尽数发记到柳茸头上。
奈何柳校书出了名的勤勉,日旰宵食,做事抓不到一处可指摘,反倒搜出其中几人的旧案,抓住错处将人拖了下去。
“诸位皆是益州父母官,我不会为难,若有人犯事,我必会穷究,但不曾犯事的你们,永远不必怕。”
不大的声量传达堂前各处,有人胆战心惊,也有人沉默着,脊背越挺越直。
一切不止落入官署堂前的一滩莲池,也落入崔元的眼中。
他已拆夹板,难得出府,官署一切如故,没有太大变化,经过前堂时,循着熟悉而清亮的声音,于晨风中见到那抹榴花般的容颜。
一池清水,几层纱幔,那道声音时而悠远时而亲近。
他看见她正襟危坐,是与在他面前全然不同的表情,独自一人面对着满堂男子的胶着气氛,从剑拔弩张到最后的盖棺定音。
像榴花,开到盛处。开得很高,他要攀手才能摘到。
堂议结束,堂下的官吏向柳茸作揖告退。
莲池畔处,崔元也负住手,向她深深一揖。
“公子怎么来了?”
“累了吗,我给你剥莲蓬。”
说是剥莲蓬,其实是去水塘摘莲蓬。
柳茸坐在扁舟上,见那道白衣在船头,心里约莫有了猜测,崔元是聪明人,不会直接劝自己别总是疲于公务,而是请自己同去采莲蓬。
上一世,他若是白日经过一场公务缠身,偶尔会划桨采莲。每次光膀子割荷叶时,叶上盛的水簌簌抖落,流到他的腰窝上,汇聚成两汪小小的泉。
“你在看谁?”他出声。
柳茸一怔,侧头看向水面,那里已无莲蓬,留下被人割断的根茎。
“你不是在看我,是有一个人也替你采过莲蓬,对吗?”崔元剥了颗莲子。
“当然是在看公子。”
“那个人死了吗?”
闻言柳茸怔住,崔元浅浅笑了,“很好。”
“是杜攸之吗?”
她不答,崔元想也是,杜攸之不配,箭锋所指便剩下一人。
“那……是死在你梳弄之夜的人?”崔元听过伙房里厨娘的闲谈,说女子的第一个男人总是难忘的。
能令她难忘……多可遇不可求的事,鼓胀自心口蔓延,嫉恨交杂间,崔元忽觉唇舌苦涩,占据她片刻心神的人竟不能是自己。
是一个未曾谋面的人。
柳茸其实快忘记那夜的感受了,只记得尸体脖子的血乎刺啦,“公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那个人生得好吗?”崔元看起来像剥莲蓬时随意一问。
他希望柳茸回答那个人是头猪,最好不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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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想着,忽觉自己如此阴恻,竟然暗暗期待她遇上的是头猪,又开始强行擦去心底那片晦暗的阴影。
但他转瞬即逝的眸色被柳茸捕捉,那是不问清不罢休的坚决,她清笑。
“不是他。”
耳畔传来柳茸的声音,他剥莲子的动作放缓。
“我的梳弄之夜是位听曲的熟客。”
崔元喉间一紧。
“不过我快忘记他的脸了。”柳茸依稀记起一些细节,叹道:“他很温柔,仅此一夜,也行不了太多事。”
听见柳茸的评价,崔元眉心一拧,握紧了掌。
“你……”崔元动了下唇瓣,“你晓得自己……多少钱吗?”
实在不想用一个卖字去形容一个活人时,人便会迂回委婉地问。
“以前不知晓了,大了大抵猜出了。”
柳茸低头弄着莲子,神情如三春桃,犹豫再三,崔元终究没有说出看到的价钱。
水面荡起涟漪,扁舟摇摆,船桨吱呀呀震着彼此身下座。
崔元紧紧盯着她,蓦地问,“你不觉得其中有一个人很可怜么?”
“嗯?”
“是我问了不该问的,忘了罢。”他叹了口气,屈身拨池水盥手。
“他是个贪官,”柳茸出言,“所以被人杀了。骄矜贪纵,祸出己身,他死了不可惜。崔大人与他比不了,你是个好官。”
“我入府那日,刘管事说你是个好人,秋姨也说你最乖最不挑食了。你病了,大家都来送你吃的,公子知道为何吗?”
“因为他们怕你真死了,怕接任的人会是个苛待百姓的,他们过活的庄稼就要被再多交许多了。”
崔元转过头,脸上是难掩的笑,显然方才一番话说得他内心顺意,“你好像很懂。”
“我就是从他们中来的啊。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渴望什么样的父母官,想要什么样的皇帝,我再清楚不过了。”
“看来日后是我要请教柳大人。”崔元道。
他于民间未竞的磨练、期年的修行流浪,于她面前都相形见绌,敌不过身处其中多年的柳茸。
为官短短数月,她便胜过许多士族出身为官多年的子弟,也许她需要的仅仅是一个摆脱乐籍的契机,假以时日,怕是自己也比之不及。
“但是阿茸,”崔元看过来,言辞仿若暗含着某样期许,“我在你心里,只是一个好官吗……”
23. 交心
柳茸转身撑起浆,“莲蓬摘完了,去对岸罢。”
背后有人拥住她的腰,阻止她的离去,“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岸上霎时有呼喊声,是狱丞手下的狱卒。柳茸及时应了声,说是有人犯越狱。
事关公务,柳茸问得审慎,“是何人?”
“就是、是崔大人近日抓回来的逃犯,他走前把剑带走了,还给、给看狱门的弟兄们一人关了一间牢房!”
薛不虞。
柳茸加快划浆。
腰上的禁锢却不打算放人,背后的人一收力,硌得她肋骨有些生疼,“不必管他。”
他的话有些懒洋。
被人打断休憩,崔元本就心情不畅,一听是薛不虞,更没什么好颜色,轻车熟路朝狱卒吩咐:“加派人手追捕,封住城内各坊,死生不论。”
“当真?他可是你师弟。”柳茸道。
“打不死的。”崔元笑笑,贴上她的蝴蝶骨。
狱卒还想再三确认,在崔元的注目下咽着唾沫快步离去。
池上刮过清风,碧荷掀翻,几滴荷露淋到柳茸身上,荷露很凉,掉到她身上仿佛烧烫的银针。
她只觉日光有些晒,晒得人皮肤发烫。
“你还没答我的话。”气息是从发丝间传来的,与耳垂咫尺迩迩。
她听见对方的话,带着落空,“你不是惯会说好听话的吗?怎么这时不愿骗我了?”
舟桨从素手中放下,拍打在舟壁。
“因为你是个好人,崔元。”
腰腹上的力道松了,崔元的手垂落膝边,苦笑,“我在你心里,有多好?”
“时辰不早了,公子,回罢。”
“我不明白。”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船头,“那日在山洞,你愿邀我欢好,为何今日又答不上我的话?”
“这是两回事,不是么。”柳茸做不到与人交心。兄弟阋墙,饥民易子,世上连血亲都无法全然交心,遑论仅有肌肤之亲的男子。
崔元脸上笑意尽失。
“不过公子说过不嫁娶不破戒的,那日是我唐突了。”她笑。
笑得很美,美到崔元觉得刺眼,眼眶被她的辉芒扎得酸涩。
待扁舟靠岸前,没人再出声,直至柳茸踏上水榭,身后传来一唤。
崔元站在扁舟里,虚空伸着手,“我还是不明白。”
他大抵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将二者区分得清清楚楚。
世间这般男子常有,但这般女子少有,那具骨感的身躯里,迸发出淬了毒的丰饶神韵,一滴致人命。
但他似懂非懂地捕捉到了一寸心思:纵使有人得了她的身,她的心也不属于那人。
无人得到过她的心,包括那名时不时从她眼里望见的男子。
每当她横波盈盈,投向自己,他从来有豫感,她的双瞳在透过自己望着另一个人。
她说那人不是她梳弄之夜的恩客,崔元想,自己必与那人肖似——那个当时藏在她行文间的人,就像一抹悄然的掠影,神秘、庞大,捉不到半点风。
崔元的唇角悄无声息崩紧。
人言女子的第一个男人总是难忘的,看来人言不实。先时他还揣测她难忘梳弄之人,如今想来皆是妄言,她的心里从未彻底放入过谁。
即使放入又如何?她来益州时日不短了,期间一个人影都未曾出现,害她望着自己以解相思,那人不是负心汉也是个亡命徒。
而自己,会做得比那人更好。
柳茸急匆匆回府,仔细搜查卧房。
薛不虞既能逃狱,难保不会潜入府上,若是被他查到不该查的就糟了。
不对劲,案上的酒……
自己近日未买酒。
柳茸端详起酒坛,一丝凉意贴上她的脖颈。
“薛不虞?”
“别叫人。”青年坚硬的胸膛抵上她后背,刀锋落在她脖间,“一壶酒,不欠你的,帮我做个买卖。”
“郎君不杀我了?”
刀贴近了几分,柳茸住了口。
就在此时,叩门声响,纸窗透出一道模糊轮廓,与来人挺立的鼻梁骨。
崔元:“你,在吗?”
见屋内无人回应,崔元又扣了几声。
他的身影在门外立了片刻方渐行渐远,消失在柳茸视线。
柳茸端详起酒,“若我不帮郎君的忙呢?”
寒如玄铁的刀在柳茸脖间比划几下,似在笑问她有的选么。
熟料薛不虞所言的帮忙,是让她带路去崔元的书房。
柳茸不奇怪,如今城内各坊与城门被崔元下禁令,严盘出入,几乎是插翅难飞。
——他想强自己制份通关文牒易名换姓,柳茸快速想到薛不虞的目的。
薛不虞没有选择让柳茸写通关文牒,而是直接取了她的文牒与照身帖。
“此物不可!”柳茸一把夺回照身帖,锋利的刀锋险些划破她的脖子,薛不虞疾速收刀。
“它对你很重要?”他未料到柳茸反应如此大。
照身帖丢了,再向衙门补写一份即可,可她一瞬流露的慌张不似假的,是真的情发难掩。
柳茸恢复冷静,“此物……是我头一份照身帖,很贵重。”
薛不虞有种弄坏了女孩木人偶的无措,他想说话,下一瞬剑眉一横,抱着柳茸滚进书房案底的衣箱。
衣箱里刚好能容纳两个人,柳茸伸手一摸,箱底装着崔元平素备用的燕服。
不多时,琳琅禁步声响,有人步履从容,推开书房,一阵翻书声过后,响起低醇的诵经声。
书房钥匙有两份,一串在柳茸身上,另一串在崔元手中。
是崔元。
口鼻被捂住,柳茸试着抻腿,奈何薛不虞一早考虑到她会踢衣箱,提前钳住了她的手足。
柳茸唇瓣翕张呵了口气,薛不虞果真如被火舌撩似的松开手。
眼下颈间无刀架着,柳茸打算激一激他,闹出动静,“若是被发现,我就告你是我奸|夫,不,采花贼。”
薛不虞气笑,连道几声好好,“我是奸|夫采花贼,那我就告你是垂涎牢犯美色的昏官,私放牢犯,藏匿府中,金屋藏娇!”
这是什么话,自己金屋藏娇也不会藏他啊。
柳茸眉心直拧。
薛不虞多大的气性?杀性重、煞性戾,一个师兄他已然能赞得千好万好旁人不及了,若真有人敢将他金屋藏娇还了得?
他日再有别的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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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莫说莺莺燕燕了,旁人多看一眼,只怕都闹得家宅不宁,金子做的屋瓦顷刻掀翻。
狭窄的衣箱内,呼吸越发不畅。
习剑多年各处上山下海的薛不虞倒无甚感觉,只觉柳茸企图变换姿势,那只拧断过无数贼人脖子的手移到了她颈间。
沉郁的空气非但没随柳茸的扭动缓解,反而愈发闷燥窒息。
再困下去,自己几乎要闷死衣箱了,柳茸面色不善飞了薛不虞一记眼刀,衣箱外的念经声停了,有跫音在往衣箱靠近。
两步,三步。某一刻,她感到与人一墙之隔的近,仅仅一面木衣箱,掀开就能曝露里面光景,发现藏身其中的自己与薛不虞。
柳茸屏气,准备大喊出声,突然,衣箱盖顶开了。
“他走了。”薛不虞坐上衣箱边,吹了吹刀尖灰。
“我也要走了。”刀身转了一圈,重新对准柳茸。寒光一掠,一根箭直射刀身,薛不虞刀身一斜避开。
书房的窗穿出一个十字孔,孔外是崔元执弩。
“原是去取兵器了。”薛不虞不恋战,翻窗带上柳茸逃去。
他不明自己隐藏了气息如何又被人察觉,飞上空中,见沿路到衣箱洒的花种与柳茸腰间偷偷抠破的绣囊,明了。
第二根弩箭射向他携着柳茸的胳膊,被剑鞘挡下。他的剑鞘鎏着金合欢纹,在风里来去自如。
等到跳上屋檐,薛不虞看着团团围在府外的兵,即知走不了。
“不是会轻功么,郎君?”柳茸轻笑。
“我是会轻功又不是长了翅!”薛不虞嗤了声,“师兄的动作真是迅速。”
“师兄,”薛不虞在高处向下看,“我顺带替你解决了她不好吗?”
“师兄心软,甘愿被她玩于股掌,可此人觊觎官位,勾结亲王,你已病愈她交印还权了吗?师兄若再放任,她日后指不定做出何等事来。”
“徒刑、黥面、劓鼻,”崔元举起弩,“选一个?”
“堂堂城阳公主幺子,不袭爵,不入仕,少械斗杀人,今劫杀命官,杜攸之不敢查你,我来管教。”崔元恨铁不成钢。
“漏了,还差一刑。”柳茸出声,手指向东,是书房的屋脊,书房之下那口衣箱凌乱狼藉,“还有浣衣。”
崔元会心一笑,“那就先命他浣衣,再徒刑,再黥面。”
“师兄,你对我都没这般笑过。”
没有笑,有箭。
崔元本按兵不动,怕误伤柳茸,但见她眼中的暗示,狠下心来连发数支,薛不虞抛开“包袱”高飞潜逃,柳茸越坠越疾,地面的府兵支起被衾接人,她整个人陷入棉花里。
“你知道了?”她探出头,第一眼对上崔元。
当崔元说出杜攸之三字时,她便猜出,他必然知晓她梳弄之夜的血案真凶,杜攸之几年未查出真凶,究竟是查不出或不想查,已不得而知。
沉默过后,崔元嗯了声,转开眼,回避住目光,“薛不虞是个不长心的,不会记得你。”
他拿着案卷,又问了柳茸几句当夜杀人情景,不知听到何处,眉头锁起来。
“传录事官来,你对他如实录笔便可。”
崔元没再听,径自跨过宝瓶门,白衣不见。
24. 聘礼
入秋带来了场霜冻,也带来第一波饥民。
柳茸亲自赈灾,临行前修书一封?给了赵玉则,一封密信。
李守仁能凭玉簪断裂处纹路看出簪头是海棠花,旁的御坊匠人未必不能看出,多问几个御坊匠人的事,柳茸不信赵玉则身为亲王查不出。
他不言明,自己便也不戳破。
此人心思缜密,是敌是友路数不清,自己于朝中根基不深,无士族依托,不与他交恶、不露锋角成为他眼中钉方是目下权宜之计。
海棠为饰的皇子仅有燕王,数年后,那株海棠会随主子登临人君开满大梁,益州城外稻田无粮,城内海棠花开。
那年的海棠、大火、饥荒、病痛化作梦魇缠她。
树影婆娑,为她带来一个人。
“你要亲自赈灾?”崔元眉心有些蹙。
他近日是真的被不省心的师弟气到了,将人重新抓回后恨恨鞭笞了顿,闻悉柳茸要亲自赈灾,更是面色难测。
赈灾是份苦差,入眼的柔荑纤净薄嫩,城外风沙干厉,这双手当真不会被吹皱?
他拦不住她高飞。
“灾情险峻,从纸面看不出实情,我想亲自走一趟。”柳茸声落,听见满身霜白的人开口。
“我与你同路。”
“公子也要去?”柳茸颇为意外,崔元伤势未好,轻易离府恐又遇袭。
崔元神情染上不解的疑困,拂了拂衣,“身为益州刺史,赈灾本就是我职责所在,有何不可?”
只一瞬,柳茸警敏地握紧袖中方正的铜印。
对啊,益州刺史还不是自己,崔元更名正言顺些,未交还的权柄在心里咚咚锤起来。
见崔元在等自己答复,她终是按下神情道:“公子伤未痊愈,先时又强行用弩,不若在府中歇息?”
“此次赈灾处我熟识,与你同去也好事半功倍。”
半晌,柳茸察觉他的目光汇聚在自己手间,握着官印的手更紧了。
“你不愿我去?”崔元问。
“我忧心公子的身体。”
他笑了,眼里蒙上一层细致揉碎的光,“赈灾调拨的人手充足,路上若生变数有人处理,况赈灾处有我的人手接应,你不必多虑。”
柳茸捻着官印,目色为难地眨了眨眼睫,绽开一缕柔笑,“公子同去可是要做万全准备的……为确保公子安危,可否容我来安排人手?”
崔元一旦下定的事九匹马也难调头,堵不如疏。
崔元颔首,与她商讨一番路线后步入庭院。
“对了。”他冷不丁侧首,眉目冷清,鼻骨傲人,柳茸的脸色肃起来,听他开口。
“前堂有刚炸的龙眼酥,你记得去吃。”
言毕,走了。
余下柳茸取出袖中物什,凝望,默观,揪揪自己搅在一起的眉心。
“柳大人,出了何事?”搬送公文的小吏唤醒她。
如从鸿蒙初开的混沌里起身,柳茸松开紧卧的手,“无事,忙吧。”
这份患得患失是何处来的?是经历过食不果腹催生的馋、幼年动荡种下的果、亦或是举目无亲的孤伶?
她思量了一夜,寻不出因果。照身帖、良籍、官印是不会生出异心的死物,且看得见摸得着,每一份都令她心安。
自己在僭越,僭越不曾有的事物,却有的确很想有。
几日后,赈灾调度备齐,一行官兵临近出发,柳茸来到车前,那身白衣已在等候。
柳茸接过他的手正色上马,这一次,她坐在了车驾前。
刺史亲自赈灾不是什么新鲜事,治国有三器:号令、斧钺、禄赏,做个闲散州官不理民心向背固然好,多少人羡慕不来,然久之无人听从号令,徒有架子。
但今岁倒是新鲜。来发粮的是位女官,村民闻风而来,挨家挨户倚着门。
到了村头,柳茸总算瞧见了崔元口中的人手——一个人跟一条拐杖。
此地闾长头发全白,杵着鸠杖,见崔元来乐开了花,无他,只因崔元曾到过此地,帮着犁了几亩地。
无奈老人眼神不好,被耷拉的皮肉与长眉遮着,时时分不清柳茸与崔元,见眼前伸来一只白皙的手,退避几步,顺着胡须两只眼弯成弥勒,“柳大人果真才貌双全。”
“阿翁,是晚辈。”崔元一出嗓,闾长耷拉的眼皮都圆瞪了几寸。
“花眼、是我花眼,你是崔娃子,那你的手咋个……”
崔元:“我天生手白,晒不黑的。”
闾长嘟哝了句,“肯定是你把活都甩给人家自己待屋里,黑死人,比女娃娃都白,正好下地帮我干点活。”
这头,柳茸随官兵在西北分发赈灾粮,那头,崔元被拉进田地帮村民除霜。
入夜,第一日的赈灾粮发完,柳茸决定去田地亲眼见见灾情,找被村民借走的崔元。
他正在田垄,一路考察了灾情大小,与柳茸嵌合起实情来。
县令上报属实,这场霜灾带走了一个乞儿,伤了数人,村西北聚集着北来的饥民,他们籍地大多不在益州,打先受灾的北地来,本地土人临时借了无人居的空屋,虽偶有抱怨,也算暂时相安无事。
然真正编户安顿非容易事,柳茸记下人数,心里默默祈望着他们能撑过将至的隆冬。
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以及崔元的。
黑暗里升起炊烟,山歌响在夜空中。闾长摆了一桌酒菜,只等二人落座。
今夜难得丰盛,村民一同吃席,嘈嘈杂杂,流水席摆了一桌,村妇乱唱起山歌来,好不热闹。
柳茸跟着和了几声,被身旁的老媪连哄带推推上人前唱,崔元后背一凉,也被推上台来。
村民起哄起来。
“这山歌啊相互对唱才有味道。”张姨喊道,围成圈的人们连连点头。
见二人迟迟愣着,村民自行唱起来,情愫暧昧的山歌四面八方围住柳茸,只有她和崔元闭着嘴杵在中央面面相觑。
她对他苦笑,早知选二人对唱了。
崔元说自己唱得不好,要来一根竹箫相和。
他随村民盘坐在地,竖起箫身,身后山歌声远,与箫声相和,而柳茸是唯一站着的人。
柳茸学着崔元要琴来坐下弹奏,拿琴的小伙故意逗她不给,撤回三四下才给她。
意兴阑珊,柳茸饮了不少酒,抱着坛子在农妇堆寒暄,崔元半杯酒未尽潮红上脸。
闾长拍拍崔元肩头,皱眉摇头。
“柳大人说亲了没有?没有啊,长如此乖怎会没有?那有意中人否?没有孃孃给你介绍几个?”
张姨点了一圈小伙,柳茸掩唇轻笑。
老媪敲着竹杖:“你莫要折煞人家,村里那些葱头柳大人哪看得上?”
张姨转着眼珠子,忽瞧见一人,挨近柳茸指去,“崔大人怎么样?”
柳茸笑着饮下一口酒。
“哎哟,郎才女貌的啷个楞个挑嘛,方圆五百里,我就没见哪个小伙比崔大人配得上你的。”张姨欸了声,“崔大人成亲了否?”
得知崔元至今未娶,张姨恍然大悟欲言又止,悄声附到柳茸耳边,“阿茸,你老实同张孃孃讲,是不是那娃儿不行啊?”
酒洒了,柳茸咳出灼喉的残液。
“不行你跟孃孃说,孃孃这儿还有好多小伙。”张姨颇以为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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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男子玉树临风身居高位,讨不到妻,定是有女子不想嫁的隐疾。
回忆起山洞那日贴在腰窝间的触感,柳茸想,崔元应当没有隐疾的,应当,可惜旁人不是柳茸,权当是崔元的缘故。
翌日,柳茸早起赈灾,见草垛间陷着个睡死的人,走近一看,是崔元烧红着脸倒在里面,手中捏着酒盏。
“莫走……”他乍然睁眼,蒙上一层酒气水雾的眼不复平素克持,扯住柳茸袖口。
她抱起他,欲言又止,“记得吗,你以前也曾如此抱我回去过。”
刚抬起对方一条腿,柳茸整个翻身栽了下去。崔元沉得离谱。
柳茸捡起掉落的簪子恨恨划地,还是要让请教红花如何练武啊。
一回身,崔元捂着倒地的脑勺,沉着眸子看过来,似在嗔怪。
“我不是有意,给你垫个枕子好不好?”
“吾妻才能替我垫。”
“那我给你寻一个来?”
他又怒了,翻过身去不理人。
柳茸心猜到崔元仍在醉中,叫来人扶住神志不清的他。
看见碰自己手的是个汉子,崔元一把将人甩开了,“我不走。”
“我就要问你一问,你须得答我。”他手指柳茸,“你、他们说你言我有隐疾,是也不是?”
汉子噎住。
俗话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村庄闭塞,风言风语次日便能传开,柳茸没料到传得如此快,好言相劝着对方才磨唧颔首回去。
行至半路回头问:“是也不是?”
奈何柳茸已没了影,先一步去料理公务了。
赈灾之事忙碌到秋末,官署开始发冬衣、米粮与柴直银。
但这次的过冬物,着实给的有些多了,柳茸甚至搜出了不是米粮的胭脂、茶饼、剪子。
拟的单子上有那么多物什吗?
百花鉴、同心梳,柳茸愈发觉反常,末了目光落在最后一口沉甸甸的箱子上。
“阿姊!好多金钏啊!金石榴,还有红帛!”小青打开箱子,惊呼一声,金红晃晃刺人眼。
“底下为何有具秤砣?”小青不明所以。
视清秤砣上绑的红绸带后,轰的一声,柳茸立刻合上箱子。
*
深秋,凉夜,案台松火明明。
崔元伸手靠近薰笼,烟雾管过指缝,燎烤着发寒的五指。
一粒火星子嚣张地崩出,他嘶了声收笼指节,正了正襟,直身跪坐,慢慢取下头上进贤冠,工整垂放榻上。
霎那间,崔元偶人般顿住动作。
白衣上,一粒墨黑的窟窿醒目地点在衣襟。薰笼里的火星子不知何时弹到衣上,留下碍眼的黑痣。
玷|污满身素白。
那颗黑痣在他心底不断扩散,伸手一撮,浅淡的墨痕拉出,一股躁恼潮涌上崔元胸腔。
他脱下衣,几乎是摔在地上。
有人在叩门。
“公子下给人的聘礼错放在过冬物里了,我已送回。”柳茸在门外。
同心梳轻放的声音隔门响起。
门内仿若无人,薰笼下炭盆噼啪作响,火势烧至旺处。
“是我不该扰你就寝。”门外的身影渐渐变淡,在即将消逝前,屋里的人终于开腔。
“那不是错放。”
崔元喉结翕颤,“是给一个人的。”
柳茸:“给谁的?”
“谁收到便是给谁的。”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拉开,风灌入,吹灭烛台。
门外是柳茸的面庞,她仰着头,月辉满面,对上崔元的面容,下颌微抬,“是这个人吗?”
25. 礼成
“……你不该来的。”崔元的目光落在这张脸良久,憔悴地开口。
柳茸道:“你说过,你不娶这个人的。”
他目光幽邃,“我只说我不能娶,是不能,而非不想。”
“从前,可有人为你下过聘礼?”
柳茸摇首。
“这么说我是第一个。”崔元眼中漫出一层道不明的衡量,如同胜了谁。
“若我不想嫁呢?”柳茸问,谁知对方答得果断。
“那便扔了,想扔想砸,任你处置。”
见他较真得正经,柳茸抿唇一笑,忍不住逗起他来,“不愧是博陵崔氏崔氏,一箱金银呢,公子直说了我哪还敢扔?”
“公子,你莫不是吃准了我不忍心弃之才送的吧?”
“……我没有。”崔元口吐兰气,一根指腹已触到他未合的唇瓣,他急匆匆避开,被纤手扭过脸颊。
一截新染了凤仙花的指甲,如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挑在他的下颌。
她真的很喜欢逗人,尤其是这般解冠除衣皆一丝不苟的读书人,一逗,红到耳根里不自知,格外添趣,令人不禁想得寸进尺,再逗一逗。
“崔刺史拳拳心意,没有哪位女子会拒,我……收就是了,但我不想成婚,倒愿与公子春宵一夜,不知公子……”
崔元面色冷如冰窟,“不成。”
“聘礼都送来了。”柳茸点点他唇,敢跳过纳采问吉下聘礼,却拒不破戒,这个人啊,有时出格地与士族公子格格不入,有时又比老腐儒还守旧。
“那也不成。”
见怎么逗也无济于事,柳茸恹恹抱起臂。
“罢了。”她露了个抱憾的神姿,“是我不识礼数,扰了刺史,下官这就走。”
没走几步,袖侧被人截住。
柳茸莞尔撇开他的手,一个劲朝前走,像只要回画中的青狐鬼魅。
“莫走。”他再次拽住她。
柳茸懒懒回眸,“不走做什么呢?公子有事?”
是啊,他有何理由留她?崔元也懵然自己何以会追上来,自己的神识还未想任何事时,胳膊先一步不受控地挽留住了她。
“失礼。”他说着老套的赔罪松开手。
柳茸忍俊不禁,“还以为公子要好心留我渡夜呢。”
好心二字从何说来,崔元没想明白,见柳茸指着门外,“外面下起了雹,公子没听见?”
他如万物消弥的长寂中回神,过耳的唯有柳茸的声音,待柳茸一指,放听见屋瓦疙疙瘩瘩地响,门扉下的同心梳被鸡蛋大的冰雹打地可怜。
“你要如何回去?”
“走着回去。”柳茸以衣蒙头,青白的手腕挡在上方,“既然公子不愿,我先走了。”
一只手握住她的小臂,紧得手背生筋。
“我去取伞给你。”崔元吞咽了下喉,万千字词化作一句取伞。
呛人的桐油味自身后飘荡,被风送得更远,枯荷色的桐伞油亮老旧,柳茸抬头,一擎褐黄的伞面挡住天。
伞柄交接间,彼此冰凉的指尖相触,若即若离,不知是谁的手先缩了回去,柳茸弯起眉眼,“多谢。”
这次崔元没再拦她,阖上了门。
凉风无情被门扑灭,门里门外,隔绝两个天地,只有屋梁上的雹石仍在疙疙瘩瘩地敲。
薰笼早已冷彻,崔元并未上前续炭,他靠在门扉,静听门外寒风呼号。
鬼号的风声里,他听见一串清幽的玉铃,是柳茸头上钗。
“我,不是给你伞了吗。”他将身帖得更紧,一扇门扉之隔下,同样有具靠在门扉上的身躯。
“是一把桐伞。”柳茸道。
“那你为何不走?”
发钗上的琼音忽远忽近,门扉随女子的笑在颤,从后背、骨血、一路顺道心脉,那扇门比纸还薄,颤意轻易穿透。
身下的门扉虚渺若无,似真的在与她的背肌相触,心心相帖,又好被人粗劣地扒开了皮肌做的的外衣,被人直接触摸滚烫的心。
他感到与薰笼火星子燎衣时一般的躁郁。
“公子当真想我走?”
崔元垂着首,汗顺着鼻梁骨滑落,在白腻的鼻端凝成露。
雹片冰硬,一把桐油伞撑不过几段路便会被戳成窟窿,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那场伞柄交接,像一场精心做的欺瞒上天的戏,自知愚伎可笑,依然以期瞒天过海,到头来欺人欺己。
风越收越紧,柳茸裹紧被寒风吹得抖索的外袍,“公子,你知道吗,门外的风很冷,你不说话,我便走了。”
“当真?那我先走了。”
门扉响动窸窣,柳茸站起身,拍拍掌,背后失去挡风的木门,骤然一凉。
身后酝酿的体温被吹散地厉害,消逝在半途中,她挺了挺脊梁骨,适应着骤降的温意。
“我走了,公子。”
脚步声盈盈,崔元脑中嗡地一下,再也克持不住。
余温尚存的门扉被猛然打开,一只手,骨节分明将柳茸拽了进去。
*
鬟钗抵在新嵌的琉璃窗上,留下花般的影子,有唇珠犹疑在柳茸唇缘,品酒般细细地凿,却始终不更进一步。
好生涩。
柳茸心笑,睁开眸子,面前是道浓密的鸦睫,紧闭到轻震着,偶尔会扇到她的面颊。
一断皓腕悄然上移,她摸上对方发间,摁了下去,回以烈醇。
崔元的气息乱了一瞬,脖颈梗着。
她感受到他撤离的念头,但那念头转瞬即逝,被自己的主人压回体内,他很快便调整好,顺着她的引导撬开贝齿。
树砂挠着翠绿的琉璃窗,窗内烛火薰笼皆灭,一派漆黑,她听见咽喉声,落在她身上的唇一路向下,戛然而止。
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过,他沉默着,不肯解衣,借口去点烛膏,一双手绕过他腰侧,轻易勾开了带钩。
“君子兰”的花叶一瓣瓣剥落,他似乎恼了,也报复起柳茸来。
“你见过女人的身子?”柳茸有些讶异,崔元对女子衣带的位置过于谙熟,颠覆她的预料。
崔元自哂了声,“我见过死的。”
大梁国力昌盛,但长安城门依旧随处可见乞儿、流氓,盛世是盛不到草芥头上的,那些无人收尸的骨骸有男人有女人,被崔元逐一系上寿衣,生前穿不起衣,死后合着漂亮的衣服走。
两记石块摔地声,崔元松开手中打火石,软薄的唇被重新覆上,人模人样的衣冠尽数褪去,青帐下,有的只是两头野兽,做着野兽该做的事。
起初,的确是柳茸主导的,但是从某刻起,是垂落到男人胸膛的发丝,亦或是被敏锐捕捉到了一丝松懈,对方反守为攻,一个翻身夺过攻势。
窗外疾风骤雨,崔元失焦的眼眸微张,黑暗中,他看见满天神佛,他们高高在上,或斥责、或不齿、或大笑地审判着他这个逆徒。
他羞愧,却难抑从未有过的餍足。
“公子好生熟稔。”柳茸轻笑,面如醉酒。
崔元听出弦外之音,这是在怀疑他。
“那……证明给你看?”他落下粟粒大的汗。
柳茸刚想说话,欢愉迭起,她禁不住眯眼,目光温柔缱倦:“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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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证明?”
不用证明了。
他结束地很快。
甚至是在自己即将迎来最后一波浪潮时,临门一脚,突然滑落断崖般退潮,被扔回了光秃秃的岸上。
“……”柳茸望着崔元,相顾无言。
他似乎自知没有满足她,深深垂下眸。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化开一抹笑,捧起对方的脸。
听闻此话,他的唇角不但没有任何笑,神情愈发难以捉摸。
“你不要动,我来帮你。”崔元取过一方白绢,擦净污秽,俯了下去。
柳茸之前不太喜欢他的鼻子,不是像跟鸟喙在脸上啄,便是屡屡磕碰得鼻骨生疼,但此刻才发现,还是有点好处的。
与白日一板一眼的举止不同,他于情事上的喜好颇为劲烈,甚至略带几分生硬,不肯让她,可此刻的低头却多了份取悦的意味。
树条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不住抽打在琉璃窗上不停作响,掩盖了夜半声响,一阵含花吐露的爽利后,柳茸趴在那人胸口深眠了许久。
与杜攸之同榻时,她时常觉得自己是条沥水的鱼,在被索取,被承受,而与崔元一起,她觉得自己是株修剪枝丫的花树,被舒适地打理着、喷洒薄露。
恢复气力醒来,柳茸昏昏沉沉摸黑在榻边翻找,摸到熟悉的两枚官印后,安心地躺下,把玩在手心若有所思。
一个手滑,官印磕到脑袋。
柳茸忍着痛,琵琶骨处搭过来一条胳膊,迷迷糊糊地往上摸。
“嗯……”崔元也醒了,“睡不着吗?”
柳茸藏好官印,“明日益州各处恐有雹灾上报,我去拟些对策。”
崔元在她额间,嗅着青丝,闷闷嗯了声。
“我看见了。”他道,“官印。”
“对你就如此重要?”
柳茸:“很重要。”
唯有一点,她百思不得解,“你不找我要回官印?”
“因为你很合适。”
柳茸无法理解,如此说法不能说服她,世上怎有心甘情愿交权之人?
“就不怕我为非作歹,拉着你背锅?”
“不会,阿茸,你不会做。”崔元答得干脆,“你,也是好官,你不会做。”
“我幼时很荒唐,做着成王周公类的仁君弼臣之梦,现在想,世上何来明君,没有明君,至少,给世人留多一个好官也不错。”他侧枕着臂。
“公子,你可知,我是嫉妒你的,你有许多,我没有的事物。”
什么都有过,故而对舍离看淡至此,她万万做不到。
“我一即为校书便生欲念,想着升官,入仕,最好能去长安,当一回京官,而你……”
而他,大无畏地被谴出京城,不在乎有多远,也不在乎是否影响仕途,由京官调任刺史于他谈起,只如换了个地方做活计般。
柳茸窃窃想碰一碰他傲人的鼻梁。
“别碰,没擦。”崔元捉住她的手,“……我,也有欲念。”
他注视过来,墨眸如潭,被月润色,映出她的眉眼。
夜色尽在次日晨出,待雹石消停,熹微乍明,琉璃窗冷得咯吱清响。
柳茸被一声不和谐的“咚”声唤醒,熙熙然睁开眼皮,枕边是一张墨发清容的脸,一愕,后知后觉是崔元,悬着的心放下来。
幸好,没摔下榻。
她从暖被里探头,寻着声响源头,倏然间,一线目光射来。
栊门开着。
薛不虞身缠镣铐,定定站在卧房前,臂中的衣篓子“咚”地摔落,浣晒好的衣裳倾撒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