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和嫡姐的结局以后》
1. 风雪停
风和着雪粒吹来,冰透冷意刺骨寒凉,叶拭微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看向自己所处空间。
庭院四周虽不奢华荼靡,但远比她记忆中所有见过的院子都要贵气讲究。单是脚下这条连廊,就建造精巧,雕梁绣柱,长得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叶拭微以为自己在梦中。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和姐姐踏青,怎得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她就站在了这样一处陌生的地方。
叮铃——
不甚清晰的铃铛声响起,叶拭微却觉出些许熟悉,循声走去。
周围人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服饰发髻千姿百态。不乏有一些人,和叶拭微印象中名门大户的偏好相符。也有些人,贴合叶拭微见过最多的平民白身。可大部分人,都让叶拭微感觉陌生。
再往前,映入眼帘的未知事物越来越多。叶拭微虽知世上万象无尽,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没有见识。譬如许多人手中拿着的巴掌大小的方形物体,里面竟有许多活灵活现的人头在动。他们对着这东西说话,又听到从中传来的声音。
光怪陆离,宛如她看过的志怪小说中的奇技法宝。
叶拭微抓住一个人想要询问,却发现自己伸出手去,竟然落空,什么也抓不到,只感到雪粒落在手掌,一阵冰凉。她试着张口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太奇怪了。
叶拭微静了静,继续向前,去寻找那道叮铃叮铃的声音。
约莫走了一刻钟,又看到许多新奇事物,叶拭微停住脚步,呼吸没来由地滞涩起来。
面前是一间寺庙,门头正中央悬着块古朴匾额,写着三个字——
无常寺。
无常寺大门敞开,门口石狮子雄武精神。一个接一个的人走进去,口中说着叶拭微听不懂的话。
叶拭微驻足观察许久,才迈步进去。
入目一切都透着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叶拭微想到什么,脚步加快,沿着自己曾走过无数遍的路,停到一扇小窗前面。
窗棂上方,一个竹筒风铃悬挂其上,铃铛在雪中随风摇晃。那让叶拭微感到熟悉的叮当脆响便是由此而来。
风铃样式简单,制作随心,颇为容易。叶拭微就有一个,还很巧妙的和面前这个极为相似。
如果不是面前风铃下方又悬着一柄铜牌,叶拭微几乎要以为,这就是她的那个。
周围人来人往,叶拭微四下看看,还是走近前,将铜牌握在手里细看。
铜牌正反面分别刻有小字——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叶拭微分辨出来内容,却隐隐约约不甚明晓其中意思。
她兀自费力思索,将将品出些许其中意味之时,忽觉一阵头痛。
铜牌从手中脱落,风雪漫天狂舞,铃铛激烈摇晃,响声四起。
叶拭微耳边尖锐刺痛连连,随即发现异样。她竟然能够听懂周遭人的交谈了。
那些话语还是原来的样子,可听到叶拭微耳中,似乎就经历了一番重组,叶拭微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你不知道,阿微很苦的。小时候没有人管,自己一个人在寺里挣扎求生。等到成年,才被家里人接回去,当做联姻工具嫁与他人。两人不过联姻,没有感情,顾狩刚一拜堂就上了战场,留她一个孤立无援,在婆家倍受磋磨不公,又被嘲讽一介庶女小家子气、不通礼数。如果不是她机灵聪慧,敢想敢做,替家里解决了不少麻烦,只怕都不能撑到顾狩回来。”
“不过还好,顾狩回来以后就好很多了,他被阿微吸引,爱上阿微,对她关怀备至,呵护体贴。阿微苦尽甘来。”
“就是那个叶净渊,真的很讨厌!”
叶拭微于纷乱之中抓住这个名字,再大的疼痛都顾不上,思维分散,恍然无意识地捕捉那些落在耳中的杂音,追逐说这些话的人。
“她是阿微的嫡亲姐姐,结果居然那么狠辣恶毒,对妹妹大下杀手。亏她一开始还表现得知性优雅,对阿微关怀备至,把自己从小到大的丫鬟送去陪伴她,用自己的钱给她贴补嫁妆。我差点以为她是真的对阿微好,结果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刻薄鬼。这不最后遭报应了,她夫君也爱上阿微,知晓她的尖酸阴恶,对她厌弃憎恨,将其打入冷宫,赐她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叶净渊……
毒酒、白绫、了却残生……
这几个字组在一起,实在太让人不适。
叶拭微心脏抽痛,不由得皱眉,呕吐欲望丛生,几乎连路都走不动。她强硬忍住,锁定正在说话的一个人,快步走去。
“阿微就是聪明啊,大大小小的危机,都能机智地化解,只有一次险些丧命……可惜了赵鸩,人如其名,本来是为找妹妹才来到京城,结果找到最后,妹妹没找到,倒是替阿微挡了那杯鸩酒。”
“其实我还挺喜欢他和阿微在一起呢,感觉那时候的阿微,真的很开心。不过顾狩才是真正有能力守护阿微的人,作者都说了,这个故事是她来无常寺当晚做梦梦到的,结局早就定好,是阿微亲自……”
“她叫什么?”叶拭微终于来到这人面前。雪越下越大了,她手掌冰凉,伸手欲抓眼前人,仍旧徒劳落空。
难道还是无法接触?
叶拭微心下一凛,无可奈何,不管不顾拼力追问:“那个阿微,她叫什么?”
耳边嗡鸣不断,眩晕感突袭而至,叶拭微直觉不妙,却听那人小声嘀咕一句:“奇怪,怎么没人?”
意识渐远,万籁俱寂。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就在所有一切化为一个黑点之际,叶拭微听到她的声音。
声量微弱,却震耳欲聋。
“拭微。”
“她叫叶拭微。”
叶拭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立刻出现一双手,抚摸她的额头,捋顺她翘起的头发,关切地问:“醒了?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不等叶拭微回答,一片苦涩味道幽幽飘了过来。
叶拭微听到人说:“先吃药,吃完药让大夫再来瞧瞧。”
棕黑药汁被人用勺子喂到嘴边,叶拭微垂眸,看到那双惯来细腻白净的手上多了道约一指宽的紫黑淤痕。贯穿手心,连接到手背边缘。
不自觉皱了皱眉,叶拭微低头啄走药汁,没再去想那恍然似梦的一切,抓住那只手,看一眼身旁人,对方眼中血丝密布,她心疼地问:“怎么伤的?”
“不妨事。”那只手挣脱走,又一勺药喂过来,“吃完药说。”
叶拭微抿唇,抬手拿走药碗,又将勺子轻轻一碰,翻转过来,勺中药汁尽数洒进碗中。
仰头一饮而尽,忽略喉中苦涩,叶拭微看着面前人,想起那人口中“叶净渊”的结局,心痛敛眉,喃声喊道:“阿姐……”
一声轻笑,叶净渊拿一颗糖塞进她嘴里,“被缰绳勒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不要担心。”
叶净渊扶人躺下,掖好棉被,“你先休息,我去喊大夫过来。”
甜味在口腔四散,压下喉口苦涩,也抚平叶拭微心头许多不安。
阿姐就是阿姐,怎么可能会是那个叶净渊?阿姐是世上最好的姐姐,断然不可能害她。阿姐配得上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
门打开又关上,寒风透过一瞬开合的门缝钻进来,刺骨之意遍生。
叶拭微僵住。
明明三月春日,时光正好,怎会有如此刁钻冷风?
她观外面天日,白日朗朗,决计不是清晨或傍晚时分。
想起那怪诞记忆,叶拭微一把掀开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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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上鞋子跑出房门。
屋外冰封雪飘,银霜满地。
这雪一定下了很久很久。
自己又睡了多久呢?
叶拭微不清楚。她甚至分不清如今是何年月,自己又身处哪里。
叮铃——
叶拭微转身走至窗前,仰头看着窗棂之上的竹筒风铃,心神巨骇。
那竹筒风铃下方,多了一张裁剪得当的纸条。叶拭微很熟悉这种东西,她曾经帮忙制作过许多。
这是无常寺的签文。
上面写着叶拭微曾在铜牌上看到过的一句话。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怎么出来了?”叶净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外面风大,快回去。”
叶拭微抬手抚上签文,手腕发颤,转头问道:“这是哪来的?”
“你无端昏迷,久久不醒。大夫也找不出缘由,只说你可能是劳累过度,有些气血两虚。”叶净渊说:“我便去大殿求了一签。”她拉着叶拭微回房,“说来很巧,求过签后不过半日,你就醒了。”
会有如此巧合又诡异的事吗?
为什么签文偏偏和她在铜牌上看到的内容一样呢?
“我昏了多久?”疑惑太多,叶拭微挑紧要的问:“这雪是何时开始下的?”
“三天。”叶净渊说:“你昏迷以后一刻钟,我刚带你回来,雪就下起来了,又急又骤,只是出去一瞬,回来便成了雪人。”
叶拭微握着她的手,轻抚那道淤痕。只怕手上的伤,便是她冒雪去请大夫的时候来的。
叶拭微越发觉得离谱,叶净渊绝不可能是别人口中的恶毒模样,她们又怎么会有那样的结局?别的暂且不论,自己这个被驱逐在外的庶女,这世上几乎已经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只怕知道的那几个,也以为她早死了,怎会有被接回家的那一天?
整个叶府,只有叶净渊,会偷偷来看她。
“你不回去吗?”冷静过后,叶拭微更亲密地抱着叶净渊,“之前都只能在这里陪我一天,现在已经连着三天了,她们不会找你吗?”
“无事。风雪太大,路被封了。”叶净渊说:“而且,吟春吟夏会帮我遮掩。”
叶拭微开心起来,“那阿姐是不是就可以多陪陪我啦?”
“是呀。”叶净渊推她坐在床上,“快躺好,大夫等会儿过来。”
叶拭微摸一颗枕边的糖,笑嘻嘻说:“我已经没事啦,阿姐吃糖。”
大夫过来望闻问切一番,确认叶拭微已无大碍,唯有气虚血亏一事,乃是辛劳过度,长久累积,须得慢慢调养。
叶净渊叮嘱:“我离开后,你也要好好吃药。”
叶拭微不舍:“不想和阿姐分开,下次再见,不知道还要多久。”
心中牵挂不已,忧虑横生,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叶净渊亦不舍,然而没有办法,除非能把叶拭微带回去。
到底是不可能的事。
两姐妹同躺一张榻上,各怀心事,只是越贴越近。
次日醒来,二人皆不想起,小声说着话。
房门忽被敲响,听着很是着急。
一童子的声音随后响起:“拭微姐姐,你们醒了吗?”
“醒了。”叶拭微一边应他,一边披上衣服下床开门,“承慧,有事吗?”
来人是无常寺年纪最小的义工,现今十岁,原是个孤儿,同叶拭微一样,被人收养,在这寺中做些活计还恩。
承慧往房间里看一眼,声音大了一些:“相府来人了。”
而后音量小了点,只对叶拭微道:“说要接你们回家。”
“我们?”叶拭微惊奇,随后记忆纷至沓来,身体立时僵住。
“对,你们。”一道清隽男声传来:“净渊,还有你,叶……拭微。”
2. 回相府
叶拭微的房间很小,只摆的下一张一米宽的床和一张桌子。
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不需要很大的地方,只要有一处容身之地就可以。
房间内现在站了四个人,本就狭小逼仄的空间更显拥挤。
叶新台长身玉立,一张脸端正英朗,看叶净渊站在叶拭微旁边,全然没有到他身旁介绍自己的意思,无奈自己开口,不自然道:“……拭微是吗?我是叶新台,你该喊我一声兄长。”
“叶公子。”叶拭微稍稍欠身做礼,直视他,并未正面回应,只是问:“你方才所言,是何意思?”
今天之前,叶净渊屡次过来,都没有任何意外。叶新台贸然前来,又说要接她二人一起回家,必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想起那怪诞到自己无法区分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经历,叶拭微十分不安。
果然就听叶新台道:“净渊来找你那天,正值沐春节刚过,大兴国寺内尚有不少夫人小姐未曾离开。而后天降大雪,众人被困寺中。”他看了叶净渊一眼,“闲来无事,卢家小姐前去找你,吟春吟夏挡不住,如今几乎所有世家都知道我叶家嫡女离奇失踪三日……”
叶净渊蹙眉,兀自思索。
她此次出府,是因为大邺一年一度的沐春节盛会,随继母前往大兴国寺祈福。旦逢沐春节,各世家名门均有留宿大兴国寺吃上几餐斋饭的习惯。
仪式过后,叶净渊换了衣服,交代好吟春吟夏,便偷溜出来找叶拭微。
若是一般邀约,只要听到吟春说自己身体抱恙,出于礼节,问候两句便是。现在这情况,分明就是卢家小姐强行闯入,这才识破了自己不在一事。
她与卢家小姐素无仇怨,缘何至此?
莫非……
叶新台已经看回叶拭微:“为了你姐姐的名声,你和她一起归家,向世人证明,这三日你姐姐只是与你一处,并未接触他人。”
叶拭微神情有所松动,不再冰冷。
叶新台继续说:“我们会对外认下你的身份,说你是父亲早年出仕幽黔时纳的一房小妾所出,带你们回京之时,遇到流民,于是走散。十二年后,你带着信物前来认亲,叶家不欲声张,便将你安置在无常寺,着我和你姐姐过来确认。只是无常寺小,我在此多有不便,陪你姐姐过来后停了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归家。”
“这便是三日来,你姐姐‘失踪’的真相。”
能带叶拭微回府,叶净渊心中欢喜,却不知道她作何想法,当即止住思绪,期期然看着她。
叶拭微对她轻笑:“我答应。”
而后朝向叶新台:“但我只是为了阿姐名声,绝非贪图你们叶家的荣华富贵。你们无须心有怀疑,待事了以后,我会自请离开。”
“不用。”叶新台说:“既认了你,就没有这些顾虑。当年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
他认真对叶拭微行了一礼。
“本也不是你的责任。”叶拭微自认心怀宽广,他这一礼过去,彼此间前尘便了。
况且,叶净渊从他到来以后便不发一言,也是想看他们关系拉近。叶拭微心甘情愿满足。
叶新台:“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会尽力去做。”
叶拭微向来随性而活,方才又说过不图叶家富贵,没有什么要求,只是问:“我跟你回去,当真能保全姐姐名声,不会再对她有任何影响?”
叶新台神情严肃:“当真。净渊是我妹妹,我不会害她。”
叶净渊想通始末,问道:“太子之位,五皇子是否已经胜券在握?”
叶新台沉默须臾,答:“大皇子离宫多年,或许早已不在人世。而今陛下身体欠安,五皇子作为唯一的嫡子,朝中确有许多人支持。可你此次遭祸,原因实在二皇子。”
“二皇子?”叶净渊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做了什么?”
“二皇子有军功在身,又是大皇子之下最长的一个,也有继位可能。”叶新台说:“半月前,他曾宴请祖父,表达对你的倾慕之意,意在求娶。祖父并未承允,只是,你既不嫁他,他也不会让叶家支持他人。”
于是叶净渊便横遭灾祸,被身为二皇子一党的卢家盯上。
叶拭微暗暗记住这两个人。
左侧衣摆被扯动,她扭头看去。
承慧眼中惶惶,叶拭微只看一眼便揪心不已。曾经,她在镜子中看到过这样的眼神。
她对叶净渊道:“阿姐,我同承慧说几句话。”
叶净渊拍拍她肩膀,朝叶新台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带上门离开。
承慧眼中泪珠已经忍不住,叶拭微蹲下.身,柔声道:“不要害怕,姐姐会回来看你的。”
承慧泣不成声:“我不想和你分开。”
无常寺中,除了僧人和尚,只有他们两人整日居住。承慧来时不过五岁,他二人彼此陪伴对方五年光景,早已视对方为亲人。
叶拭微擦去他脸上泪痕,“你等等我。”
说罢开门出去,问叶新台:“我若要带他一起离开,可有什么办法,让他不做奴仆还能留在叶家?”
叶新台沉思须臾,道:“倒是有一个。我收他为伴读,留他在我身边。但只是名为伴读,我会替你照顾,找先生授他课业。你想见他,提前告我,我来安排。待到日后你成婚,可带他一起离开。”
“那便如此约定。”叶拭微道:“多谢你。”
叶新台被叶净渊看了一眼,知道她希望自己说什么,扭捏半天,到底是没说,只道:“我来时,母亲为你二人准备好了衣衫,你们进去换上,我们该走了。”
辞别无常寺主持等人,留了些香火钱,叶拭微同叶净渊一起上了马车。叶新台恐觉不自在,没与他们一起,带着承慧骑马开道,给叶净渊留出叮嘱叶拭微的空间。
这架马车无比豪华,车厢空间开阔,豪华敞亮,几乎比叶拭微房间还要大。厢壁刻有桃林美景,细闻之下有淡淡桃花香。
再看自己,更是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叶净渊为她梳了单螺髻,内插一支镂空云凤纹白玉簪,素雅别致。脸上涂抹些许胭脂,显得唇红齿白。衣裳是粉蓝色交领襦裙,清丽可爱。手腕上带了金镶宝珠钏,富贵繁华。
如此穿金戴玉,叶拭微并不欢喜,反觉不安。她粗茶淡饭、布衣粝食的日子过久了,乍一如此,倒是不适应了。
只是也没有相形见绌和自惭形秽的难堪,适应片刻,倒也罢了。
更让她担忧的事情,尚在别处。
无论是真是假,她决不能让叶净渊落得那般下场,也不愿与她反目成仇,姐妹离心。若是决计不回叶府,倒是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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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办法。
可如今叶净渊名声因她陷入争议,她又可帮忙解决,必然不能坐视不理。
叶净渊抱着她右手手臂,真心夸赞:“小妹如此打扮,真是好看。”她越说越开心,“我还会许多种发髻,以后日日给你梳可好?”
往日她来找叶拭微,也想这么做,可提过一次,被叶拭微以麻烦和用不上为借口拒绝。她明白叶拭微的意思,寺中义工,像大家闺秀那样繁琐装扮,反倒不方便了。
从那以后,她便熄了这心思,再过来时,也是素衣盘髻,不施粉黛。
现在有了机会,她只想把最好的都给叶拭微。
叶拭微埋头在她肩膀之上,蹭了稍许,喃声道:“阿姐,你对我真好。”
“方才听说有人向你求亲……”她抬起头,声音不知怎么像在发颤:“你已经准备成婚了吗?”
察觉她心中不安,叶净渊虽然疑惑,觉得毫无缘由、不该如此,仍旧暖心安慰,拍拍她脑袋,缓声回答:“只是到了议婚年纪,并未要成亲。”
“但你未来的夫君,一定是皇子,对吗?”
谈及此,叶净渊也有些伤心,“我倒是不想这样,但大抵是无力改变。”
“为何?京城之中名门公子许多,怎么就非得是皇室中人呢?”叶拭微担忧不已。
虽然叶拭微还没有弄清楚那经历是怎样一回事,但她知道,打入冷宫,唯有皇帝才能做到。
只要叶净渊不嫁皇子,未来几年没有改朝换代之类事情发生,那便一定能够避免。
叶净渊道:“祖父官拜丞相,父亲身居高职,兄长如今尚未出仕,便已名动京城。叶家想要明哲保身,几乎是痴心妄想。”
最主要的,她父亲叶修明也没有明哲保身的想法。多次向她提及,要她在几位皇子之间做出选择。若不是祖父誓要清白传家,不擅皇权,在她之上替她挡着,只怕叶修明已经替她做出选择,早早定下亲事。
只是这话,不能对叶拭微说。
“阿姐可有心仪之人?”
叶净渊摇头:“我的婚事,我的心意是最不要紧的。”
叶拭微惆怅不已。
“你倒是可以找自己喜欢的。”叶净渊看她伤神,笑着说:“以后若有宴会游玩,可以对那些世家公子多加留意,有合心意的,我帮你同母亲说。”
叶拭微果断拒绝。
既是把她当联姻工具,那么这些世家公子,便都是有危险的。
叶拭微哪个都不要选。
她与叶府之间,真论起对错,倒是叶府亏欠她。倘若到了那一天,她宁愿将本就不多、几近于无、如一根丝线般细弱欲崩的情谊断绝,绝不妥协。
心上突然发沉,喘不过气。叶拭微掀开珠帘,透过车窗朝外看去。
天气晴好,春风和煦。
暖阳高升,冰雪消融。
竹林之内嘀嗒声接连不断。
忽闻马蹄踏踏,扬鞭声凌风破空。
不消片刻,叶拭微见到一蓝衫男子骑马冲过。
匆匆一眼,本应是看不见什么的。
可那人黑色斗笠之下,眼角一颗红痣亮得分明。恰好一滴雪水划过,红痣沾染湿润,更是惊心动魄。
叶拭微脑海忽而闪过一个画面,虽未捕捉到,却是不由得心脏狂跳。
3. 下马威
叶相府坐落于大邺京城——长隆,最好的地段,长安街。
乃是今圣继位以后,御笔钦赐。
承平七年,叶相发妻去世,悲痛欲绝,身体大不如前,将家中诸事交由长子叶修明。
马车辘辘停下,吟春吟夏走上前,接叶氏姐妹下车。
叶拭微被叶新台和叶净渊领着,前去拜见现在的叶家主母、叶丞相长子续弦,孙文蓉。
孙文蓉已在正堂等候他们多时。
甫一进去,叶新台和叶净渊便躬身行礼,恭敬道:“母亲。”
叶拭微有样学样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大娘子。”
叶新台和叶净渊,是叶修明亡妻孙佩瑶所生。
孙文蓉,乃是孙佩瑶的庶妹。嫁进来后,贤惠持家,克己有礼,对叶氏兄妹视如己出,爱护有加。五年后生下自己的孩子叶庭宇,依然没有变色,公平对待三个孩子,从未有过刻薄偏驳。
是以叶净渊两人对她尤为敬重。
叶拭微则不然。她被驱逐出府,虽与孙文蓉没有直接关系,却有少许间接原因。
叶拭微在外多年,除了叶净渊常去探望、时时关怀,这府中上下,不曾有一人问过一言。
叶拭微看待孙文蓉,唯有对当家主母的尊重,却无将她看做母亲的敬爱。
孙文蓉不在意。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便宜庶女同样无甚好感,如果不是为了叶净渊,她无所谓叶拭微如何,生死皆可。
只是人来了相府,表面功夫还是要做。
孙文蓉道:“进了相府,唤我一句大娘子,我便要照料你的起居。你兄长去接你时,我算算时间,想你应当是十六有余,这年纪的孩子有的抽条,有的小巧,给你准备衣裙时费了不少力气,担心做得不够好。如今瞧来,竟然正正好好,倒真是让人满意。”
叶拭微:“谢过大娘子。”
孙文蓉站起来,走到叶拭微面前,握住她双手细细打量,欢欢喜喜地说:“出落得真是标致,有你娘当年的风采……可行过笄礼了?”
叶拭微听她提起娘亲,心中已隐有不适——孙文蓉根本没有见过娘亲,如何知晓娘亲风采?
现在又问她笄礼的事,更加觉得这人不怀好意。
她虽在外漂泊,但十五那年,叶净渊还是为她行了笄礼的。只是这话,不好对面前人说,恐会给叶净渊招惹麻烦。
谁知叶净渊主动接过话去:“去年岁末,拭微十五岁生辰那天,我为她换上新制衣裙、梳高发髻、戴上发钗,便算作笄礼已过了。”
“怎能如此草率?”孙文蓉听后不满,“既成了相府小姐,便该有相府小姐的仪制,笄礼不可如此草率。七天之后,四月初三,正是好时候,不如在那天为你重新行礼?”
“劳大娘子挂心。”叶拭微挣开双手,“笄礼既过,便算作过了。隆重也好,草率也罢,我只在意这件事本身。那些虚礼于我而言,没什么重要的。”
叶净渊从中说和:“拭微一路过来,劳累极了,我带她先去休息,这些事情,便算了吧。”
“如何能算?”屋外混浊男声由远及近,正是叶府现今主君叶修明:“你母亲为你的事操劳一夜,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若非你闯下大祸,怎会需要我们费心至此?”
看清来人,叶净渊和叶新台恭敬欠身:“父亲。”
叶修明大步走来,狠瞪叶净渊一眼,同叶拭微道:“你姐姐名声有损,你入府一事须得名正言顺,让外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真真切切当你是我叶家女儿才可。这笄礼,你母亲已经在准备了,还是不要让她白费功夫才好。”
他轻轻敲打,不给叶拭微说话的机会:“从前是我亏待了你,如今你进了相府,以后的尊荣富贵不可小觑。前尘旧事,便就此忘了,好好做这相府小姐便罢。”
“你母亲向来做事停当,笄礼一应准备,断不会薄待于你。”
叶净渊万万没想到,才进家门,叶拭微要面对的竟是一个接一个的敲打胁迫,一时上火,忍不住打断:“父亲!”
“你闭嘴!”叶修明扭头呵斥,“你的事还没完呢!不顾礼数横生是非,回去以后,抄写《女训》十遍,不写完不准出房门半步!”
“我可抄写百遍,但这笄礼不可办。”叶净渊与之分说:“拭微回来,本就是为我声名,她不喜的,不要逼她。”
“既成叶家子女,自己喜好,便是最不重要的一环。”叶修明转头问叶拭微:“你自己说,这笄礼,你是要还不要?”
叶拭微垂着头,看着颇为懦弱,半晌后咕哝出声音:“要。”
她缓缓抬头,似是畏惧,又似胆怯,仿佛被叶修明那几声怒斥吓到,犹犹豫豫地说:“我能否……单独同父亲说说话?”
叶修明无心于此,却不知怎么想起她母亲,那个柔弱可怜的女子,心软下来,对孙文蓉道:“你们先出去。”
脚步声窸窣,关门声轻响,正堂之内转瞬剩下她父女二人。
叶拭微眨了眨眼,眸中胆怯畏惧尽数消散,一派淡然的平静,微笑着轻声开口:“父亲?”
叶修明突觉一阵恶寒。
静默须臾,叶拭微看着他说:“叶御史,你真以为,你让我回叶府做这什么劳什子小姐,我就会感恩戴德,安享这狗屁荣华?”
叶修明愠怒道:“你怎么如此粗俗?!”
“比不上你诓我母亲无名无分同你生下我,又在她逝后带我回京,谎称我是你友人之女,最后东窗事发,大娘子气极之下早产,一尸两命,你为求孙府原谅将我赶出家门……”叶拭微抬眼,眸中尽是嘲讽,“你可还记得,我那时几岁?”
不足五岁……
叶修明心中一瞬就冒出答案。
叶拭微看他表情,更觉好笑,“你还记得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是尽责。十二年过去,你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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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那个被赶出家门的我?午夜梦回,或许还被自己感动得泪流满面?”
叶拭微嗤笑道:“叶御史好大的功德!”
“拭微……”叶修明去抓她的手,刚一碰到,便被甩开,但只是那短暂一触,他依旧被叶拭微粗糙的手掌划到指腹细嫩皮肉,原来准备好的措辞梗在喉间,最后化作一句:“我会补偿你,为你寻一门好亲事,保你下半生富贵如意。”
这所谓的好亲事,想来便是将她当做联姻工具送出去。
叶拭微愈加恼火,念及以后自己和承慧还要在府里生活,到底是忍住没有说更多。
“叶御史为官多年,手段雷霆,收放自如。回到家中更是正言厉色,威重令行,无人敢违逆。可我不惧你在朝使绊,也同你没有父女情分,你所许诺的好亲事在我看来也是不值一提。”她道:“我此次回来,就为一件事——不叫阿姐名声受辱。”
“可……”
“我知我既已回来,认下了这相府小姐的身份,便无法轻易自己脱离。但不代表我就要事事委曲求全。”叶拭微道:“笄礼一事,涉关阿姐,也算因我而起,我会配合。”
“只是从此以后,还望御史牢记,你我二人,只做堂前父女,堂后互不相干。我不会当着外人驳斥你,致使你丢人失面,可也不会任你摆布,捏圆揉扁。苦日子我过惯了,无甚畏惧。我也没有世家贵女为家族劳心劳力、奉献自身的高洁品性。”
叶拭微缓缓说:“你没有什么可威胁我的。”
“以后再有事情,还希望御史提前告知,你我好好商量着来。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敲打利诱,让人作呕。”
叶修明多年来受人尊崇,除去在自己父亲,这大邺朝百官之首,当朝丞相,以及当今圣上面前遭受过训斥,从未被人如此对待,当即气得脖子涨红,却是无法发出一句反驳之语。
“父亲……”叶拭微躬身行礼,声音冰冷:“女儿告退。”
转身快走,开门离去。
叶新台和叶净渊等在门外,一人面色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一人面带急色,焦躁不已。
见她出来,叶净渊快步上前,叶拭微冲她摇头,“我没事。”
叶新台道:“那孩子我已安顿好。”
“多谢。”
叶净渊和叶拭微一起离开,走远以后,她屏退吟春吟夏,忙问:“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有点,但没有很不开心。”
“父亲是太过不通情理、独断专行,你若心里难受,可与我说。”叶净渊凑到她耳边:“我也憋了好多父亲的坏话呢。
叶拭微笑出声,四下看看,也凑到她耳边:“我们夜里再说,不叫旁人听到。”
“笄礼的事……”
“很重要,”叶拭微看她一眼,郑重其事地说:“阿姐可要好好想想,必得送我一份大礼。”
叶净渊一愣,随即朗声:“那是当然!”
4. 疑云遍
白雾茫茫,天地苍苍。
独身行走于天地之间,周遭看不到一个人影。叶拭微几乎要以为,自己再次去到那个奇怪的地方。
耳边骤然出现轻微的尖锐声音,她闭上眼睛,揉按几下眉心。
再睁开眼,前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出现一个身影,在苍茫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飘飘若仙。
对方背对着她,身形挺直,头发梳得规矩。叶拭微仔细分辨,瞧出那是回相府那日,叶净渊为她梳的单螺髻。
心下忽然生出一种怀疑,她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未料不及到达,那人便转过身来,决然快步朝她走来。
叶拭微停下脚步,犹疑片刻,还是选择迎上前。
二人在弥漫四起的雾气之间会合,叶拭微听见一道有些熟悉却想不通为何的声音在周围响起:
“我同你一样,不信那个结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查清真相,或者,改变一切。”
她话语突兀,又说得模糊,叶拭微心却猛然一跳。
她冷声逼问:“你是谁?这一切是你在搞鬼?!”
红日高升,雾气四散,天地一派清朗明亮。
叶拭微看清楚——
那人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只周身气质与她不同,看上去雍容华贵,富态自然,唯有眉间淡淡一抹愁绪,似是萦绕了许久。
她露出欣慰的笑,看向叶拭微,好像有些羡慕,须臾释然开口:“你还有这一次机会。”
“记住,查清真相,或者,改变一切……”
话音渐远,那人也消散于天地之间。
叶拭微睁开眼,抬手一摸眉眼,指腹顷刻间濡湿一片。
“怎么哭了?”叶净渊撩开床幔,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做噩梦了吗?”
叶拭微:“太困了。昨夜说话说太久,睡得短了些。”
她二人住一处,都在留芳苑,中间隔了几个屋子,但还是极近,聊天聊到兴起,想着反正走不出几步便能回房休息,于是很晚才睡。
“那你再睡会儿,让吟夏在外面替你守着,不叫旁人打扰。”叶净渊说着起身,抬手掀上床幔,又想起什么,停下来,“你身边没人可用,我把吟夏给你如何?她是个细心的,在你身边贴身侍奉,你能省心不少。”
叶拭微想说不用,她可以照顾自己,转念一想,把话吞了回去。自己在外太久,许多规矩做不明白,许多人也认不清,恐会被人抓到把柄手脚,遭到嘲讽讥笑,她倒是不惧这些,只是难免多事麻烦。
于是应允,会心一笑:“阿姐真好。”
叶净渊摸摸她头,“睡吧。”放下床幔,轻手轻脚离开。
叶拭微其实不困,她现下很是迷茫。
她不清楚为何频繁遇到奇怪的事。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出现,让她怀疑这所有事情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
可想想那人的话,还有她昏迷后叶净渊在无常寺中求的那一签……
叶拭微思定过后,做了结论——宁可信其有。
只是……
查清真相,改变一切?
要从哪里查起,又从何处改变?
叶拭微毫无头绪,只能反复回忆听到的那些事情,搜罗其中有用的信息。
门轻轻开合,一股幽浅香味飘了过来。
叶拭微唤了一声:“阿姐?”
“二姑娘。”吟夏应声,说道:“大姑娘在书房抄书,着我来为您点上一支安神香。”
叶拭微识得一些字,只是不太会写,在这一事上无法帮忙,去了也是添乱。
她倚靠床头,同吟夏闲聊:“你今年多大了,几时开始跟着阿姐的?”
从府中离开之时,叶净渊身边只有吟春一人。
“奴婢十七,十一那年被妈妈从乡下接过来,之后就跟着姑娘了。”
和阿姐一个年纪。
又说了几句,叶拭微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这京城之中,世家大族、朝中显贵都有哪些?”
吟夏一一说出,叶拭微留意着,没听到“顾”这个姓氏。
是没有这个人,还是尚未出现?
叶拭微不清楚,张口想问别的,不想先打出一个哈欠。
吟夏轻笑一声:“姑娘无须着急,笈礼尚有几日呢,奴婢和吟春会在接下来把要注意的事项都说给姑娘听。姑娘既困了,便先歇着。晌午相爷回来,您还要去拜见,没有精神可怎么好。”
自发妻死后,叶相每年三月,沐春节前后,均要前往大兴国寺参禅半月,为亡妻祈福。如今已是第七年。
传闻此人极其耿直,注重规矩威仪,行走坐卧皆是一副严厉色彩,唯有在发妻面前,才会露出一丝笑脸。
叶拭微对他没有太多印象,幼时入府那些时日,因着叶修明不欲让别人发现自己是他女儿,将她藏得很好,是以叶拭微并未见过他。后来倒是从叶净渊口中听过几句,却也不多。
未知令人忧虑,算得上一个要费精力应付的人。
叶拭微听了吟夏的话,在床上躺好,闭着眼睛。安神香馨香的味道围绕着她,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巳时三刻,叶拭微被吟夏唤醒,迷瞪一会儿,就见叶净渊推门进来。
叶拭微走下床,净手净脸,被叶净渊推着坐在妆台前,手指穿过她头发,沉吟道:“今天梳个什么发髻好呢?”
叶拭微看她一脸认真,甚至纠结得都有些苦恼,简直哭笑不得,“就昨日那个就好。”
叶净渊看她一眼,忽然灵机一动,拿起梳子把头发理顺,从头顶分出两股编好,手腕灵活翻转,在头左侧绕作花瓣交叠形状,拿起一支兰花钗插上固定,后面头发散着,又挑起额前绒发,梳得毛茸茸,看着娇俏可爱。
是女子未行笈礼之前的发饰。
叶净渊满意点头:“既然尚未行笈礼,这几日就这样梳发吧。”
叶拭微没有意见。
二人去往正堂,孙文蓉已经携带一干家眷在那里等着。
叶拭微跟随叶净渊,对那些伯母婶娘一一见礼,站到孙文蓉身后。
不多时,叶新台和叶庭宇从大兴国寺接上叶相回来,孙文蓉带着她们迎上前,和蔼恭敬地好一阵寒暄。
天色不早了,一行人转至膳堂,一大家子人凑到一起用餐,场面热闹。
有不少人对叶拭微好奇,只是有叶争讼在,便无人敢说那些冒犯的话,只时不时丢来一个问题。
叶拭微一一作答。
午膳用过,人群默然散去。
唯剩被单独留下的叶净渊和叶拭微。
叶争讼今年已七十有六,发须皆灰白,脸部沟壑纵横,多年经历浸润之下,姿态不怒自威。
“净渊。”他看着叶净渊说:“你爱护姐妹,此举可为,亦当嘉奖,但不应该被人抓到马脚……这事情是你没处理好。”
“净渊知错。”
叶相摆了摆手,又看向叶拭微:“当年的事,我不知情。我若知道,必然不会让你父亲那般对你……唉,终归是我们叶家对不住你。”
这话叶拭微不信。
一家主母去世,乃是大事,何况当时事情始末都已经传到孙家,叶争讼说他不知……怎么可能。
叶拭微面色不变:“那……不知祖父可否允我一个心愿?”
“你说。”
“我还没有想好。”叶拭微道:“待日后我想到,再来同祖父讲,可好?”
她态度平和,不露怯,也不张扬。叶争讼满意看她两眼,点了点头,“你虽在外长大,但行为举止还属得体,不算辱没我叶家门风。你的心愿,我应了,日后若想到,便来找我。”
叶新台多留了片刻,待到她们出来,看出叶净渊没有被祖父责备,这才安心。
他同她们一道走,路上对叶拭微说:“我已经为那孩子请了先生,日后他的课业,我着人日日送来给你过目?”
“……”
“不必这样繁琐,我既然把他交给你,央你帮我,便会信你。”叶拭微抬眼看他,“叶公子不必如此谨慎,我不会对你有不好的臆测。”
叶新台提到此事,还真没有这些担心,只是惯来行事如此。不过换位一想,叶拭微如此想法也毫无问题。于是不再多言。
来到叶新台院子玉树阁,尚未进去便听到里间一阵叱骂声。
叶拭微顿觉不妙,大步循声而去,在书房门口,透过微启的门缝,看到了伏跪在地上、眼睛通红捂着嘴巴抽泣的承慧,和衣服上有一大片墨痕、指着他鼻子大骂出口的叶庭宇。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反抗我!兄长赏你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收回就收回,你居然还敢推我!”叶庭宇怒道:“我告诉你,别说是你,就算是你那个姐姐,见到我也得恭恭敬敬,上赶着讨好我!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不知真假的庶女,拿什么和我比!”
叶拭微推开了门。
叶庭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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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霎时停了,扭头看她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睨着自己,一张脸顷刻间红透,“你、你、你”地结巴几声,梗着脖子道:“你要是敢为这不识好歹的狗奴才对我以大欺小,我就去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赶你出府!”
叶拭微把承慧拉起来,用衣袖擦干他眼角和脸颊泪痕,摸摸他脑袋,让他站到自己身后,转身看向叶庭宇,拧眉道:“你去。”
叶庭宇未料她不按套路出牌,一时无言,尚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听叶拭微又道:“你平日如何做派,与我无关。你只记住一点,承慧不是这府中下人,我也不会上赶着讨好你,你若是再对我二人出言不逊,我绝不会这么好说话。”
叶净渊和叶新台赶了过来。
叶庭宇有了倚仗,抽噎道:“兄长……”
叶新台瞥他一眼:“禁闭三日,抄书五遍。以后不得对你二姐姐无礼,承慧乃我伴读,亦为府中客人,你当善言恭敬以对,不得再有下次。”他拉人起来,让他站到自己身前:“向你二姐姐和承慧道歉。”
叶拭微看着他。
叶庭宇抿着嘴,一语不发。
叶净渊道:“本就是你做错,道歉还委屈你了?”
叶庭宇从叶新台手下挣脱开:“明明是兄长说话不算数,说好要送我的太仓笔和《兰亭序》贴,转手就给了旁人,我抢回来有什么错……姐姐也是,你现在都不疼我了。”
他推开叶净渊,哭着跑走了。
叶新台道:“今日之事,责任在我。我会解决。”他打开柜子,取出里面的一个匣子,对承慧道:“你没有抢他的东西,他的那一份在我这里,只是还没来得及给他。”
他转身去追叶庭宇。
叶拭微陪承慧待了一会儿,同他说了许多话,看他不再害怕,哄他睡着,才起身离开。
叶净渊在叶新台书房内抄书。
叶拭微过去,坐在旁边看她写字,待她合起书页,喃喃道:“我是不是不该带承慧一起过来?”
“庭宇是家里最小的,大家都娇得厉害,要什么给他什么,这才惯得如此蛮横。”叶净渊说:“你不要怪在自己身上。”
叶拭微朝她笑了笑。
叶新台哄完人回来,接连倒了三杯茶,全部一饮而尽,而后说:“这事怪我,是我没有安排好,以后会尽力避免。”他又从那柜子取出一个匣子,给了叶拭微,“这是你的。”
叶拭微:“……我不爱写字。”
叶新台就没有硬给,转而问:“笈礼那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按照规矩,我理应送你礼物。”
“多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叶新台一时不知道她是何意,是真的无意于此,还是不想同他扯上关系,又或是讨厌他……想了想,他道:“规矩如此,若你没有想法,我便自己挑来送你。”
“既如此,不如许我一个心愿,留待日后?”叶拭微提议。
她态度转变太快,叶新台不由一怔,须臾后点头,“可以。”
离开以后,叶净渊说:“兄长和父亲不同,他性格肖像祖父,为人正直,没有太多弯弯绕。通常情况下,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没有其他意思。”
叶拭微奇道:“那他日后入朝为官也会这样吗?难道不会被人坑死?”
叶净渊叹气道:“我也担心。”
沉默片刻,叶拭微说:“你找机会同他说说吧。人不能太没心眼,在官场之上更是不行。”
叶净渊:“那倒不用担心。兄长不是分辨不清别人话中好坏、心计如何。只是他不屑此道,故而不用。”
叶拭微没再说什么了。
只是好奇,在叶修明的影响之下,叶新台是如何长成这种性格的。
叶净渊又问:“你为何同祖父和兄长,都说让他们许你一个心愿?”
叶拭微笑了笑:“一时间想不到要什么,他们随意送的,我估计不大喜欢,倒不如换成心愿。”
叶净渊听后点头,稍瞬后沉吟道:“那怎么不多要两个?”
叶拭微:“……我忘了。”
她叹了口气,惋惜道:“亏了。”
叶净渊轻笑出声,正要说“我许你无数心愿”,就见叶拭微扭头朝身后看去,眉头拧起。
“怎么了?”叶净渊也扭头看过去。
身后空荡无人,叶拭微长舒一口气,“没事。”
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人跟在她身后,一直盯着她。
5. 及笄礼(一)
四月初三,雨后放晴。
金乌高悬,灿烂炳焕。
路面被前一日的雨水洗刷得干净,相府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下人们来来往往,迎接在门口停驻的车马,引着来观礼的客人往外院去。
孙文蓉满脸得体笑意,从容应对所有夫人、小姐明里暗里的“关心”,将叶净渊“失踪”一事摊开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解释开来。
坦荡如斯,倒是叫人不好再提出更多诘问,反是先一步占了上风。
下人来报:“卢大娘子携小姐前来观礼。”
孙文蓉笑吟吟迎上去:“周姐姐,一路过来辛苦了。”
来人正是身为二皇子一党的兵部尚书卢瑜焕之妻,周如意。
也是孙文蓉远了好几房的表亲姐姐。
因着这层关系,决定为叶拭微行笈礼之初,孙文蓉便做好打算,要让周如意亲任笈礼的正宾,亲自为叶拭微加礼。
流言既从卢家出,便要从卢家止。
双方都知道对方什么打算。大兴国寺一事,已经被叶家查了出来,为避免真的撕破脸,卢家不好推拒。周如意便应承下来。
此刻更是举止言谈皆合洽,挑不出一丝错处。她道:“妹妹邀我做正宾,可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怕妹妹笑话,昨日夜里,我高兴得都睡不着呢。”
她说着感慨起来:“净渊笈礼那时,我就盼着能做一回正宾,只是贵妃娘娘在前,我不好冒头突进。如今能为拭微加礼,真是圆了我一桩心愿。”
孙文蓉握住她手,笑着道:“瞧姐姐这话说的,受宠若惊的当是我才对!”她偏头看向卢彤云,惯例夸奖一句:“彤云真是越发标致了。”
“姨母谬赞了。”卢彤云微欠身,笑着回答,而后四下看看,玩笑道:“我那个多年未见的妹妹呢?怎的还没出来,莫不是害羞了?”
“是呢。”孙文蓉并未解释,顺着她话说:“那孩子羞涩得很,入府以后话都没说过几句,亏得是净渊在寺里陪了她几日,同她熟络些许,不然我真是要怕不知道她的喜好,无意中薄待了人。”
“妹妹辛苦了,继母是不好做。”周如意似有所感地应和,又问:“那孩子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名字里有个‘微’字?”
“叫拭微。叶拭微。”
“来了。”叶拭微穿戴好,打开门,见叶净渊抱着一其貌不扬的乌黑箱子进来。
叶新台远远跟着,此刻站在院子门口,并未上前,也拉住了身旁的承慧。
叶拭微看不到那里,欢喜地拉叶净渊进房门。
叶净渊将怀中盒子放置桌上,屏退吟春吟夏。
叶拭微屈指扣了扣盒子顶,笑眯眯问:“这就是阿姐为我准备的大礼吗?”
叶净渊挑眉道:“打开看看?”
叶拭微动手,箱盖启开,惊喜入眼——
一张五百两的银票;一张房契,地处幽黔;还有一些同样在幽黔的地契和许多金元宝和碎银子。
结结实实堆满了一箱子。
叶拭微身体一僵,砰一下猛地将箱盖压下来,抬手就把箱子往回推。
叶净渊早有预料,按住对面,认真道:“衣裙首饰那些东西,母亲已经准备了许多,我若再送,只是锦上添花,不算特别。笈礼一应事宜,同样有母亲做主,况且你我去年已单独行过笈礼,我总觉得,再为你做一次,显得好没诚意,倒不如这些身在之物来得实在……”
“唯有这些,才是傍身根本。从前我送你,你总推说用不上。我知道你是不愿意收,可如今情况有变,你是为我而来,我该为你做好打算。”叶净渊顿了顿,“说来惭愧,你没回来之前,我总希望你来,心想不论如何,相府里的日子总是要比外面好过许多,可这几日过去,我看你并不开心。”
叶拭微抿唇,试图辩驳:“没有……”
叶净渊轻声打断:“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这些东西必不可少。我知道你对幽黔别有感情,便在幽黔购置了宅子和田地。那里富饶,民风也淳朴,是个宜居之地,待到你想走之时,可为去处。”
听到此处,叶拭微有些犹豫。
她的确对幽黔别有感情,娘亲的坟冢便在那里。她早先就有打算,待到长大,便回去幽黔,同娘亲一起度过后半生。十四岁那年她就有动身的想法,只是承慧还太小,她无法保证自己能保护他们二人,这才拖到了现在。
她从没把这些同叶净渊说过,不知她是怎么发现的。
“听话,收下。”叶净渊将盒子锁上,寻了一处隐蔽地方放好,钥匙塞进叶拭微手中,“只此一把,你收好。”她将对方手掌合上,“走了,兄长在等我们。”
叶拭微没再推拒,只是在她转身之后,从后方抱住了她,脑袋轻轻搁在她肩膀上,声量极小又极为犹疑难过地问:“阿姐,你以后会不会突然不喜欢我了?”
叶净渊一怔:“怎么这样想?”
“只是问问。”叶拭微后知后觉这话奇怪,正欲收回,听见叶净渊问:“你还记得,你离开相府以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情形吗?”
叶拭微印象不深,没想起来那有何可深刻的。
却见叶净渊险些哽咽出声:“我那次见你,便决定一定要对你好,这辈子都要对你好。”
叶拭微心中惊诧,却是思前想后都搜罗不出来多少记忆。
外面吟春敲了敲门,催促道:“二位姑娘,时间到了!”
两人出去,承慧远远朝着叶拭微招手,欣喜道:“拭微姐姐!”
他面色红润不少,脸上也多了些肉,不再是之前枯瘦如柴的模样。
叶新台站他身旁,仪容整洁,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叶拭微同样点头,走到承慧身旁,一边走一边同他寒暄。他兴致出奇高昂,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叶拭微十足耐心,句句皆给回应,偶尔还会做出好奇的样子主动问他,承慧更是激动,说得眉飞色舞起来。
路上几人遇到叶庭宇,他脚步一顿,冲叶拭微拉着脸,被叶新台淡淡一瞥,立刻瘪了,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了承慧一眼,扭头离去。
叶净渊大步追过去教训他。
承慧见到他那一刻,话音便立刻止住了。又被他那一瞪,瞬间小心地瑟缩到叶拭微身后。
“别怕。”叶拭微揉了揉他的头,“姐姐不是同你说过?不会被你连累。”
承慧缓缓点了点头,须臾后道:“对不起,是我不够勇敢。”
叶拭微笑了笑:“你这个年纪,本来就是可以软弱一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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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保护你。”
承慧露出笑脸,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笈礼结束后,姐姐来找我,我有礼物送你。”
距离外院仅剩几步距离,叶新台提醒道:“到了。”
承慧仍期待地看着她,叶拭微笑着答应:“好。”
叶棋将承慧带走,去角落处观礼。
叶净渊等在院外墙边,同叶拭微一起进去。
外院说话声断续停止,全都扭头看了过来。
孙文蓉亲亲热热地拉着叶拭微,走到中心位置,同众人介绍她。
叶拭微面带微笑朝众人行了个礼:“夫人们安好。各位姐姐妹妹安好。”
夸赞声立时四下而起。
叶拭微心里顿觉讪然,却是面色不改,一派宠辱不惊、云淡风轻的自然模样。
叶修明姗姗来迟。
叶争讼如今身体不大好,待人全部来到以后才从里屋出来,居于主位。
时辰已到,宾客落座,及笄礼始。
叶修明起身致辞:“时维仲春,花明柳媚,正是大好时节。适逢小女成人,特择吉日嘉礼。诚谢诸位见证。”
他准备的原就这廖廖几句,只是说完以后他忽然停顿,扭头看向叶拭微,须臾后又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值此吉时,祝愿小女长乐未央,福禄攸归。”
叶拭微抬眼,心道叶修明这是何意……莫非是要同她修复父女之情?心中不免失笑,说这么些冠冕堂皇的话,不如像阿姐那般,送她一些金银钱财才是正当。
她眼眶微红,晶莹湿润,躬身垂首:“多谢父亲多年教诲,拭微铭感五内。”
叶修明眼睫不易察觉颤动一瞬,未再多言,坐回位置上。
叶净渊领了“赞者”一职,协助周如意加礼。她起身净手,立于西侧,看着叶拭微走到中间,朝向南方,同前来观礼的宾客行了揖礼,而后面对着叶净渊跪坐席上,朝她微笑。
叶净渊绕至她身后,为她梳头。
周如意起身,净手后擦干,走到叶拭微面前,和蔼可亲地吟诵祝辞,为她加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福。弃而幼志,顺尔成德……”
她将叶拭微头发挽了一个髻,用簪子固定。
“一拜——
侍亲以孝,阶下以慈。”
叶拭微朝向叶修明和孙文蓉,悄悄抬眼看向远处天边,唇角微扬,心中呢喃一声“娘亲”,躬身下跪,行了大拜之礼。
“吉月令辰,乃申尔福。谨尔威仪,淑慎尔德……”
周如意笑意盈盈,动作认真地去掉簪子,改簪发钗。
“二拜——
和柔正顺,恭俭礼仪。”
叶拭微面向来宾行拜礼。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福……”
周如意眉眼弯起,从容和煦,去掉发钗,为叶拭微加钗冠。
“三拜——
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叶拭微再次面向来宾,行拜礼。
“礼成,请主人赐字——”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叶争讼,后者朝他点点头,他便站起身来,张口欲言,忽听门外传来宫人通禀之声:
“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到!”
6. 及笄礼(二)
不算那个离宫多年生死未知的大皇子,大邺朝这一代共有十位皇子。
今日来的这四位,恰是朝堂上最受器重的四位,也是最出风头的四位。
除去四皇子没有争权之意,其余三位和他背后代表的世家皆表露出夺位倾向。其中属二皇子和五皇子势头最盛。
叶争讼寒门出身,历经三代,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众人皆知,此人高洁衷心,只效忠当今圣上。
可此人门生无数,又深得今圣信任,无论是谁,都没有熄过要将人拉拢到自己身边的心。
大兴国寺一事,虽皆知是谁搞鬼,但无人不想让此事成功。怪只怪叶争讼太过耿直,屡次拉拢都未能成功。叶家长房又只有叶净渊一个女儿……众人皆抱着“我娶不到你也别想娶”的心思。
况且二皇子自恃军功在身,越发势大,他既要动手,其他两人自然乐得看他折腾。
却不曾想,居然能被叶家巧妙化解,还不知从哪里多出来了一个女儿。
虽是庶女,娶做侧妃却是未尝不可。
是以今日笈礼,这三人便一窝蜂跑来。
至于四皇子李怀仁,则是因为与叶新台师出同门,素来交好,未免这三人一个没把握好,闹了别人的及笄礼,急匆匆请了一道旨意,跟过来监督。
一路上战战兢兢,颇为闹心。
宫人在相府外高声通禀之时,他更是不由在心中长长叹气,觉得这样实在不好。
也不知里面到了哪一步?
满座默然。
朝中显贵皆知众皇子有拉拢叶相的心思,却没想到,竟然连一个庶女的及笄礼,都值得他们如此费心,居然还亲自观礼。
当即四下里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叶相晕了!”
叶拭微抬眼看过去,叶争讼脑袋一歪,躺倒在身后椅背上,胡子被风吹得乱飘。
装的。
叶拭微心中几乎立刻就冒出了这个想法。
她反应极快地拉着叶净渊扑上去,高声惊呼:“祖父!”她去握他的手,动作间不小心将宽大衣袖蹭上他眼睛,果然见他眼皮微动,鼻息变重。
连日来时不时出现的被人盯着的感觉再度出现,她倏然扭头,照旧是什么都没有看见。叶拭微拧起眉,不太开心。
叶新台急忙着人去请太医,又安排人准备工具,将叶争讼抬回房间。
孙文蓉安抚着一众宾客,妥帖招呼着人前去用膳。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一切井然有序,抬脚往院外走去,对门外那四位皇子大礼相迎。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把叶争讼抬回房间,叶拭微将人全部遣散,犹豫再三,还是说道:“祖父,这里没人了。”
叶争讼呼吸停了一瞬,慢慢睁开眼来:“你倒是机警。”
叶拭微垂首,没有接话。
叶净渊长吁一口气,于惊惶忧心中回神,下意识拍了拍自己胸口。
叶争讼道:“你就是太重感情。”
叶净渊无言以对。
“我早前便同你说过,你须得改改你这性子,让自己变得心狠一些。”叶争讼道:“我没几日好活了。你父亲如今官拜御史,纵使没有了我,这相府也不会没落,依旧是大邺朝如日中天的显贵之家。你的亲事,现在我能帮你拦着,可日后我没了呢?你要如何?”
“你和你兄长,没有哪个是让人放心的……”叶争讼顿了顿,忽然道:“你认为四皇子如何?”
叶净渊睁大了眼:“祖父是想把我许给四皇子?”
“他为人谦和,又与你兄长交好,两人几乎一模一样的古板性子,也无争权打算,你许给他,是最合适的。”叶争讼道:“其他三位,全都心计深沉,你太重感情,来日必被拿捏,甚至可能枉送性命……就四皇子,你若愿意,我明日就去向皇上请旨赐婚。”
他看着叶净渊,眼中疲惫明显,问道:“你意下如何?”
叶净渊深感为难,说不出话。
叶拭微道:“此事症结不在阿姐。”
“祖父方才说了,阿姐哪里都好,唯有一点,太重感情……”叶拭微无声笑了笑,“父女之情,同样情深恩重。祖父若有想法,不如先去让父亲松口。”
叶争讼抬眼,冷哼一声:“便是我一定要让净渊许四皇子,他又能如何?”
“父亲自然不能对祖父如何,可阿姐就不一样了。”叶拭微说:“祖父不也说了,您时日无多。待您去世,皇家纷争不断,纵然四皇子不欲争权,就一定能独善其身了吗?若他牵涉其中,被人坑害,没入大狱,不得好死……到了那时,您觉得父亲可还会管阿姐?”
叶争讼盯了她好一会儿,忽然道:“你倒是适合同那三位结亲。”
叶拭微立刻拒绝:“我不愿。”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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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讼:“怎么之前不觉得你这般张狂?”
叶拭微:“我入府以后,统共就见了您一面。”
叶争讼点头,若有所思道:“是了,就见一面,从我这里要走了一个承诺。”
他顿了顿,说:“我有些后悔了。”
“那真是不巧……”叶拭微说:“我现在就想请祖父兑现诺言。”
“你说。”
叶拭微跪下行了一礼:“还望祖父好好保重身体,长命百岁,无恙无秽。”
叶争讼讶异地看着她,须臾后笑了,“你的确适合同那几人结亲……你若嫁过去,少说也是侧妃,日后他若登基,凭你父亲的手段和运作,皇后也不是不能想……真没想法?”
“没有。”叶拭微不假思索回答,而后微微停顿,一副纠结的模样,说:“实话说,这相府我都不是很愿意待,不如我在寺庙里来得自在。”
“可是,你嫁过去,你阿姐此后余生,当得安稳。”叶争讼又问:“如此,还是不愿吗?”
“我不愿。”久未出声的叶净渊乍然开口:“我不愿。拭微不曾受过府中恩泽,不当为此勉强自己。我明白到了最后,我大概还是躲不过去的,我愿意认。祖父恩德,净渊铭记在心。只是我亦有我的坚持,于此一事,实难认同。”
“若我为了阿姐而屈服,阿姐余生都难得安稳。”叶拭微也道:“祖父这想法,一开始就错了。”
叶争讼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约莫着时间,算着叶新台何时来到,在那之前说:“笈礼已成,只是你父亲还未给你赐字,今日我做主,你就叫‘拂轻’,可还愿意?”
叶拭微跪下磕头:“多谢祖父。”
“你二人既然情深义重,彼此着想,我就不再多说。”叶争讼道:“我活一日,便挡在你们前面一日。有事可来找我。”
外面叶新台敲了敲门,询问情况。叶争讼冲她们摆了摆手,往床上一躺,闭眼装晕。
叶拭微两人离开,看叶新台带着太医进来,守在门外。
没过多久,下人来报:“老爷请您二位前往正堂见客。”
叶拭微神色凛起,有一瞬间也想躺下装晕。
叶净渊却已经道:“二姑娘身体不适,留在这里陪祖父,我同你去。”
叶拭微扭头,见叶净渊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思索过后,捂着眉头扶住门框,俨然一副要晕的模样。
7. 及笄礼(三)
太医搭上叶争讼的脉,感受须臾,紧皱眉头看叶新台,奇怪道:“大公子,从这脉象来看,相爷无事啊。”
叶新台一瞬想通其中关窍,却不能当面拆台,尽量让自己神情看起来没有变化,仍是那副焦急姿态,“这可如何是好……您再瞧瞧呢。”
太医在宫里任职多年,早见过许多是非曲直,心照不宣意识到什么,像模像样地重新搭脉,好一番外行人听不懂的术语哗啦啦说出,最后道:“许是劳累过度所致,我开一副安神补脑的方子,先给相爷用着,若相爷用上几副还是觉着不适,公子再遣人告我。”
“麻烦了。”叶新台揖礼,陪着走到门外,让叶棋好好送人出去,拿上方子去抓药。
叶拭微跟他一起进去,喊了一声“祖父”,便见叶争讼从床上灵活坐起,哪有半点不舒服的模样。
叶拭微瞧着,觉得这人至少还能有十年八年好活,没有他口中那般严峻。
当即深思:叶争讼真如他说的那样,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吗?他对阿姐说的那番话,是真为阿姐着想,还是另一种形式的逼迫?
叶拭微突然生出一种猜测:叶争讼,也或许是他背后的人,当今陛下,看好的是四皇子。
收回心神,她道:“父亲派人将阿姐带走了,说是要去前院见客。”
她故意用上“带走”一词,叶争讼却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抬手指向叶新台,“你去瞧瞧。”
手腕一动,指尖所指移至叶拭微所在方向,“你留下。”
叶拭微目送叶新台离开,视线落在背后那道灼人目光的主人身上,“祖父?”
叶争讼盯着她:“自己找地方坐。”
叶拭微走到桌旁,面对着叶争讼坐下,等他指示。
却见对方收回目光,从枕侧摸了本书,倚靠着床头看了起来。
书页翻动声簌簌而起,叶争讼时不时发出“啧!”“嗯——”“噫?”的声音,看得极为认真,似乎全然忘了叶拭微还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叶拭微觉着可能有一个时辰,叶争讼还是没有理她。
她轻抬眼,站起身揖礼:“祖父若无事,拭微便先告退。”
“站那儿。”叶争讼头也不抬,继续看着手下那册书,又揭过几页,看到最后,方才合上,抬头看叶拭微,“刚刚让你坐在那里,你都想了什么?”
叶拭微主动问:“祖父想告诉我什么?”
“你有些小聪明,却不懂得收敛锋芒——”叶争讼看她一眼,“之前,你在试探什么?”
叶拭微装傻道:“什么试探?拭微不明白。”
“不管你在试探什么,都记住,你的小聪明太过拙劣。”叶争讼说:“我为大邺丞相,你父亲官拜御史,你阿姐乃是长房嫡女,都逃不过被人算计。你凭什么觉得,你能逃过?”
叶拭微垂眸不答。
“从前你所处环境,须得你争强露狠、先一步震慑旁人才能保全自身。可现在,你站在权力漩涡之间,便该知道,有许多人都能于神不知鬼不觉间轻松取你性命。你是个聪明的,以后说话做事之前,先多想想。”叶争讼把他方才看过的那本书递出去,“回去吧,把这本书好好看看。”
“多谢祖父教诲。”
叶拭微走前几步,接过书,拿在手中推门出去,低头看一眼,“咦?”
山海经。
这老头什么意思?
叶拭微收好书,回了留芳苑,叶净渊尚未回来,她把书放回房间,吃了些吟夏准备好的吃食,交代她留意前院情况,独自去了玉树阁。
承慧在他自己房间休息,叶拭微敲门进去。
承慧房间结构大变,原来整洁干净的模样,现在十分杂乱,遍布着各式各样刀枪剑戟、鞭斧棍棒的图,全部摊开在地上、桌上、床上,几乎要集齐十八般兵器。
叶拭微进来之时,他正自己制作一把木剑,听见响声一个猛抬头,看清叶拭微后欣喜不已,手中锉子差点戳到自己手上,把叶拭微吓得不轻。
她倒了杯水压惊,用手扇走落在凳子上的碎木屑,坐下来,略瞧了瞧,颇觉惊喜,那把木剑做得还真挺有样子。她拿起来细细端详,发觉剑刃并不十分锋利以后放下去,笑着问:“怎么想起来做这个?”
承慧咧嘴一笑,拿着那把剑放在左手边,右手按着桌子边缘一撑,人就跳上了桌,再顺势一蹲一滑,又从对侧跳了下去,“还没跟姐姐说呢,我现在不读书了,改练武啦!”
“噫?”叶拭微惊讶问道:“怎么改啦?哪天开始弃文从武的?”
“就是那日小公子训斥我以后,你和大姑娘回去夜里,大公子来我房里……”承慧挠挠头,羞涩道:“大公子说我字写得不好,书读得不通顺,字更是不识几个,倒是有一把力气,问我要不要学武。”
叶拭微笑出声,安慰他:“姐姐字也写得不好,读书也读不通顺。”突然好奇,问:“他怎么知道你有一把力气的?”
虽说他们在寺里做的都是粗活重活,但只凭这个推断,似乎不太有力,不符合叶新台性格。
承慧一张脸瞬间红透了:“就是那天……小公子要抢我的笔,我不小心推了他一下,结果他就坐地上了。大公子告诉我说他屁股红了好大一块,让我以后不要再推他了。”
“……”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
承慧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拉着叶拭微出去,“姐姐快来,我舞剑给你看!”
春风和煦,日光明亮。
院内哼哈声四起——
承慧卖力地握着那把木剑,在院中空地挥舞起来,动作虽然还算可以,却实在不怎么美观。叶拭微几乎每过一瞬,便能看到他撅着屁股在空中乱砍。
还是练得不够,时间太短了。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拭微一点都不扫兴地鼓掌,待承慧舞完一套剑招来到她面前,蹲下.身来,笑吟吟道:“我们承慧日后说不好能当大将军呢。”
承慧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额头几滴汗水滑落,在地上炸开,“姐姐净诓我。”
“哪有?姐姐才没诓你。”
“可是今晨大公子还说我练得不够,总是忍不住撅屁股发力,一点都不标准……”承慧说:“我本来都不好意思舞给你看了,是师父说你不会介意,让我尽管舞……说你看到会开心的……”
“别听大公子的,他说话不好听。”叶拭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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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你师父说得倒是不错,姐姐确实很开心……”她拿过承慧的剑,在手上掂了掂,很轻,随手就挽了个剑花,夸赞道:“你这剑做得也不错。”
“是师父做好送我的,你来的那时候,我只是在刻图案。”承慧道:“师父说,每把剑都是有灵的,会认主,江湖门派家传宝剑上面都有图腾,他让我也想一个图案刻上,这样这把剑就是真正属于我的了。”
木剑剑身有一大一小紧挨着的两个圆圈,叶拭微仔细分辨,还是没能看出那是什么,只好问承慧:“你刻的图案是什么呀?”
“花生。”承慧说:“我最喜欢吃烤花生了!”
寺中实在没什么好吃的,承慧被捡到寺庙的那年,叶拭微偶然间从香客那里得来一些花生,便开垦出一小片荒地,种了下去。待花生长成,她架了一堆火,把花生烤熟,远远就能闻到那股喷香焦味,承慧吃得很是开心。
只是次年,常有大旱,又逢虫灾,叶拭微的花生地颗粒无收。这些年常有灾劫,求香拜佛的人多了几倍,叶拭微劳累过后只想休息,没有再管过那块地。
没想到他竟然记到现在。
叶拭微把剑塞回他手里,“下次还带你吃。”
承慧高兴地重重点头,扯着叶拭微回房间,“还有要送你的礼物,你来看看!”
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拿出被油纸包裹的小小一个不规则物体,承慧珍之重之地放在桌子上拆开,一把袖箭跃然眼前。
从外面看,此箭长约八寸,箭筒为梅花形状,共有六个出口,叶拭微猜测,应该是可发六箭的意思。
再看做工,精致无比,用料乃是纯铜,金光灿灿,箭身雕刻花纹精致细腻……
当不便宜。
叶拭微问:“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总不至于叶新台还给承慧发零用钱,那也太好了一些。
承慧道:“我央师父买的。”
“你哪来的钱?”
“大公子给我的零用钱。”承慧开心道:“一个月有三十文呢!”
“……”
叶拭微失语片刻,又问:“你师父三十文就把这袖箭买来了?”
承慧道:“师父说是不太够,让我不用担心,说差得不多,他可以替我补上。”
叶拭微心道这何止是不太够,是相当不够,差得尤其多,别说三十文,就是一两银都还差上许多……这师父是来做慈善吗?
她顿觉不妙,问承慧:“你可知道你师父月俸多少?”
承慧摇头:“不知,怎么了?”
叶拭微又问:“他几时过来?”
“应当快了——”
他话未说完,叶拭微便感觉连日来那被人盯着的窥视感自身后而来,且比以往哪一次都更具存在感。
她倏然扭头,厉声道:“谁?!”
来人站在门边,一袭青色素衫,头发高高束起,用一墨色发带固定,一缕发丝绕过肩头,落在前胸,随着门侧吹开的风飘然而动。他面色惊愕,似是受到惊吓。
承慧声音先一步响起:“师父!”
那人神情柔和许多,朝叶拭微轻轻一笑,躬身揖礼,嗓音清润:“小人……赵寻真。”
8. 眼角痣
赵寻真……
叶拭微细细咂摸这个名字,脑子里最后只剩下两个字。
姓赵?
那人做过介绍,已经直起身来,叶拭微同他对视,下意识看进他眼睛里。
他瞳仁极黑,似一汪墨,明明是很平静温和的眼神,却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出种悲伤来。叶拭微看着看着,忽然间就什么都忘了。
直到一股淡淡脂粉香传来,她鼻翼微动,恍然回神,盯着那人,“你抖什么?”
虽然赵寻真已经极力隐藏,但叶拭微一直有留意别人神情动作的习惯,她能确定,这人掩藏在袖口内握成拳的手,正以一种极微小的频率发着抖。
她问:“我看着很吓人?”
赵寻真呼吸停了一瞬,“小姐平易近人,心肠柔软,并不吓人。”
你如何知道我心肠柔软?叶拭微对这人怀疑加重几分,“那你抖什么?”
赵寻真静默须臾,说:“小人早年练武太过,伤了手臂,有时会控制不住。”
“没去瞧过大夫吗?”叶拭微问他。
“瞧过,大夫说无药可医。”赵寻真笑了笑,“不过好在发作并不频繁,让小姐见笑了。”
“这可不是什么会让我发笑的事,好歹是身上的伤痛,不要这样就放弃,多去几个地方找当地名医瞧瞧,总能有机会的。”叶拭微不喜这种拿自身伤痛调笑的做法,不由得多说了些,而后趁势道:“你如今来了相府,平日吃住花销都省了,可攒些银钱,留着日后去看这毛病。”
赵寻真点了点头。
叶拭微拿起身旁袖箭,“听承慧说,这东西是你贴了些钱买来的,你贴了多少,我拿给你。虽说相府家大业大,但兄长小气,给你的月钱大约不多。”
“小姐多虑。”赵寻真说:“我一月十两银子。”
承慧在一旁张大了嘴:“十两!”
赵寻真解释道:“我除去做承慧师父外,还要教小公子武功。大公子说他身体太差,让我练练他,只是小公子脾气火爆,担心他和承慧一起会有矛盾,这才分开教学。”
原来如此。叶新台的确细心。
赵寻真眨了下眼,再看向叶拭微时,眼中多了些柔和,“我知道小姐是过意不去,但若是没有承慧,我怕是找不到这么轻松又高酬劳的差事。这袖箭,小姐放心收下。”
叶拭微点点头,心中想着还是要找机会把钱给他。她拿着那袖箭赏玩几下,甚至夹在两指中间,如转笛子那般转动一番,忽然觉出不对,她问赵寻真:“怎么没有箭?”
“箭乃利器,我担心会伤到承慧,还未给他。”赵寻真从腰带上解下鞶囊,递给叶拭微:“小姐请看。”
叶拭微接过来,那鞶囊很有些重量,她打开粗略一扫,里面竟有二十余支箭!
又是要花费大价钱才足够的。
叶拭微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图什么。难道真如他口中所说,是为了还恩,感谢自己因承慧之故才能来到相府?
可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
大邺朝律法严明,普通百姓购买武器,须得备案,且有限额。叶拭微没有买过这类东西,不知道限额多少,却能猜到,自己手中这些,绝对超额了。
赵寻真似是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主动说道:“这些都是小人自己做的。比之铁匠铺所制,稍短些,杀伤力没有那么大。但若遇意外,足够自保。”
叶拭微收好鞶囊,指尖勾起系带拿好,对赵寻真点了点头,问承慧:“你师父是不是要给你上课了?”
“是!”承慧点头,“姐姐要看看吗?”
“好呀。”叶拭微摸了摸他的头。
三人转至后院,叶拭微寻了一棵大柳树,坐在它荫凉之下,看着那边的赵寻真和承慧。
赵寻真先让承慧扎马步练核心,自己就站在他对面,不错眼地盯着动作,一旦承慧动作有一点变形,他就会立刻开口指出。
叶拭微远远听着,觉得他这时与方才很不一样了。
声音压得有些低,听着很冷。
倒是严厉。
叶拭微对此并无意见,她不懂这些,胡乱干涉只会打乱别人节奏,只要赵寻真在授业一事上没有恶意和坏心,叶拭微不会去打断。
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叶拭微有些困了,脑袋禁不住地往下点,她清醒了些,晃了晃脖子,把包着袖箭的油纸包和鞶囊都拿出来。
她取出一支箭,挪动身体转了个方向,侧对着承慧他们,用心钻研一阵,那支箭被她装了进去。
四下看看,没寻到靶子,倒是她身后方有一个废弃的石台,不知道原来是做什么用的。
粗略估了估,石台距离自己约有五六米。叶拭微一手拿起袖箭,瞄准石台,按动机括,弹簧快速伸展而带起的噼啪声响在耳侧,手指感受到细微振动,那支箭脱筒而出,飞速朝前,“锵!”一声嵌入石台,只是位置偏了许多,在石台最底下。
“哦?”
叶拭微由衷疑惑,不是说杀伤力不大?
她正纳闷,被盯着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她烦躁扭头,却见赵寻真已经站到自己面前。
“可有受伤?”他声音有些焦急,手也抬了起来,朝前抓去,又在半空停住。
叶拭微皱起眉,应了一句:“没有受伤。”
她转身要走,去石台前拿回那支箭,却没等抬起的脚落下,就退了回来。
赵寻真额间大汗淋漓,一滴滴沿着脸颊滑落。在他左侧眼角,一点红色露了出来。
那股脂粉香气更重了点。
汗珠越滚越多,那点红色也越来越清晰。
叶拭微心神一动。
她曾见过这颗红痣。
在她回相府的那天,在路上遇到过一个和她背道而驰的人,那人一身蓝衫,头戴黑色斗笠,策马扬鞭,眼角红痣沾染水痕——
匆匆一面,却觉惊心动魄。
可是眼下,叶拭微只觉惊恐万状。
“三月二十七那天……”叶拭微举起袖箭,瞄准了他,压低声音问道:“你去了哪里?”
赵寻真眉心微动,眼睛微微眯起一些,“三月二十七?过去有几天了,我记不清了。”
他往一边躲了躲,叶拭微的手臂跟着他动,袖箭始终瞄准他,“那你好好想想,若是不能给出我一个答案,就算你武功高强,我也会在死之前射你一箭。”她轻笑一声,“你做出来的东西,该知道威力有多大。”
赵寻真表情绷紧,沉默片刻,而后道:“大兴国寺。”
叶拭微复述一遍:“大兴国寺?”
“是。大兴国寺。”那袖箭距他更近,赵寻真已经能看出里面并没有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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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闪过一个片段,一时思绪良多,心中复杂万千。须臾以后,他嘴唇微微勾起,似是飞快地笑了一下,只是间隔太短,且在这之后他便开口回答,叶拭微并不确定。
只听他道:“那时小人初来长隆,身无分文,马疲人累,心想正值沐春盛会,大兴国寺人声鼎沸,本欲过去借宿,顺便凑个热闹求吉利,却得知大兴国寺乃国寺,不容普通百姓留宿……”
他这番话说得并不磕绊,神情也镇定自如,但也不排除是他在强自伪装,只是看他年纪并不老成,一张脸光滑无纹,没有任何风霜痕迹,会有那么深的心计吗?
还是会的。那几个皇子就是例子。
手臂维持平举的时间太久,叶拭微握着袖箭的手颤动一下,还没有想好要不要收回。
却听赵寻真道:“小姐,我看到了……里面没有箭。”
叶拭微不纠结了,放下手臂,捏了捏自己肩膀,没再刻意看他。
赵寻真又说:“小姐信我,我不会骗……人。”
“怎么不去无常寺?”叶拭微没有理会他那句话,回去了之前的话题,说:“无常寺虽小,但海纳百川,无论谁去,都可在那寻得一处栖身之所。”
赵寻真:“一开始并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
无常寺与大兴国寺在同一个方向。
大兴国寺地理位置更好,距离长隆京城也更近,朝廷年年拨款,修得金碧辉煌。寺内那口钟更是硕大无比,要三个僧人合力才能撞响。只是平素不接待普通百姓,唯有遇上诸如沐春节这类的日子,才会大开寺门。
无常寺稍远些,古朴陈旧,门口两座石狮子守着,狮身隐有裂痕,据说是二十年前,住持亲自下山募捐来的。寺中僧人不多,但香客不少,每人每次搁那么些香火钱,再加上僧人们自己有种地,倒也能够维持下去,只是日子清苦。
不过叶拭微看过来来往往的无数香客,同他们比起来,寺中生活已经非常不错了。
赵寻真若是要寻一留宿之地,无常寺是比大兴国寺更好的选择。
只是他听完以后,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还有这处地方。”
叶拭微心中怀疑稍减,停下揉捏手臂的动作,同他道:“沿着大兴国寺那条路继续往前十数里,就会看到无常寺。若你以后再遇上这种事,可去那里借宿。对于普通人来说,无常寺比大兴国寺更适合前往。”
“多谢小姐。”赵寻真道:“我记住了。”
他扭头看一眼承慧,见他动作没有变形,又收回目光,去石台那里取回那支箭,交还叶拭微,“我看这支箭钉在了石台最底下,小姐可是故意如此?”
“不是。”叶拭微说:“射偏了。”
“袖箭这东西,拿在手里,没有扣在腕上好操作。”赵寻真说:“小姐可要再试试?”
叶拭微看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赵寻真一怔,回答:“十七。”
“年纪不大,这么爱给人当师父?”叶拭微知道他岁数应当不大,却没想到才十七,不由笑了,“你莫不是真想给我当师父?”
她凑近他一些,笑意敛起,低声道:“赵寻真。”
赵寻真本能后退,却见叶拭微直起身来,手指轻点自己左眼下侧,“你要藏起来的东西……暴露了。”
赵寻真身体一僵。
9. 怀柔术
红霞若枫,染红了半边天空。
赵寻真周身沐光,剑招频出,招式干净利落。
只是他那身衣服不太配合,总是在某些时刻,挡住一些,让叶拭微不能够将他动作尽收眼底。
不过观赏性意外得高,衣袖如影随形,衣摆摇曳若流波,长剑一指,剑锋化作笔锋,沾了霞光做墨,一拉一转,凌空作画。
眼角红痣则是那点睛一笔,是这幅画中最瑰丽的存在。
手腕翻转,剑花飞舞,顺势收剑于背。
承慧在一旁拍手大喊,直呼“师父厉害!”
赵寻真朝他轻轻挑眉,小声说道:“你以后也会这样厉害。”转头看叶拭微,就见她站在树荫之下,霞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于她身,光影斑斑,明灭交缠。
叶拭微朝前走,同浴在那片霞光织作的海下,笑着夸道:“赵先生厉害!”
赵寻真瞬间脸热起来,转身去看承慧:“今天就到这里,明日教你射箭。”
送完承慧回去,叶拭微也告辞离开。
赵寻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渐渐远去,要追上去的欲.望疯狂滋长,最后长吐一口气,转身离开。
叶拭微回头,他长身玉立,大步朝前,头发些微凌乱,随着他动作在空中左右摆动,十分活泼。
她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嘲弄一笑。
叶拭微不信这世上有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人,也不信这世上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她能感觉到,赵寻真面对她时刻意表现出的讨好,和被他隐藏起来的性格习惯。
甚至就连那身衣裳,应当都不是他惯常会穿的。
此人必有所图。
可图什么,叶拭微暂时还想不清楚。
霞光消散,天色逐渐暗淡。
她摇摇头,回了留芳苑。
叶净渊早已回来,正在抄书,看上去颇为疲惫,只是抬头以后,叶拭微看到她眼中沉静色彩。
叶净渊粲然一笑,“我听兄长说,承慧现在学武,学的如何了?”
叶拭微在她身旁坐下,拿起墨条边磨墨边道:“学的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不过兴致很高,再学些日子看看吧。”
“也是。”叶净渊应了一声,低头抄书。
叶拭微问:“不是抄完了,怎么又抄?”
叶净渊沾了些墨,低头写字:“这是兄长的。他今日贸然进去,惹了父亲不快,罚他抄书十遍,我闲来无事,替他写写。”
叶拭微奇道:“他那么刻板的人,竟也同意?”
“我烦心之时,就喜欢抄书写字,写着写着,心就静了。”叶净渊说:“兄长知道我这习惯。”
叶拭微磨墨动作一顿:“父亲让你嫁人?”
叶净渊“嗯”了一声,忽然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叶拭微问。
叶净渊笔尖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三皇子今日一定要你出来见客,我说你身体不适,他居然提出要请太医一同过去看你……”
叶拭微抿了抿唇:“父亲怎么说?”
叶净渊沉默片刻,道:“父亲没有应声。兄长说,他来之前你就晕倒了,彼时为祖父请来的太医尚在,请他一道看过了。”
叶拭微早知如此,只是没想到,那日将话说尽,叶修明竟还是没有熄了那份心。
“三皇子笑嘻嘻的,说看过就好,又说你身体羸弱,待他回宫以后,会派人给你送一些大补之物……”叶净渊说:“傍晚那时,三皇子宫里的人将东西送到,父亲已着人送你房中。”
叶拭微忍住恶心,又问:“四皇子呢,你怎么看?”
叶净渊看她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久久不言,半晌后道:“拭微,你去幽黔吧。”
叶拭微笑了,“担心我啊?”
“你别笑了。”叶净渊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开心。”
“三皇子的事的确让我恶心。”叶拭微拿走她手中笔,手臂一勾,挽住叶净渊,头也靠过去,倚在她肩膀上,“可阿姐担心我,我很开心。”
叶净渊没接这话,又说一遍:“你去幽黔吧。”
“你要赶我?!”叶拭微做出不悦模样,委屈地说:“你不是很想我来吗?”
“是我想错了。”
先前她觉得叶拭微生活清苦,终日劳累,又意外昏迷三天,被大夫诊出“气血两虚”的结果,才十分想带叶拭微回来。
她早知叶修明重利,可叶争讼不是。她本以为,叶争讼对叶拭微也会这样,可没想到,在他看出叶拭微胸有沟壑以后,却是一再问她愿不愿意……甚至今日那几位皇子离开以后,他还把自己叫过去,让她多劝叶拭微,接受“最好的安排”。
“是我想错了。”叶净渊看着她,眼中不忍弥漫,“……祖父找过我。”
叶拭微一怔,随即笑出声:“我当什么。”
她很不在乎的模样,“我早猜到他会这么做。”
叶净渊看着她:“你不难过?”
说好会挡在她面前,结果转身就背着她找了别人,让人劝她接受安排。
怎么会不难过呢?
“十一年前,我就经历过了。”叶拭微说:“我的难过已经过去了。”
“也就是你,才会相信他的话。”叶拭微知道她在想什么,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一瞬间仿佛身份倒换,她成了姐姐,叶净渊才是妹妹。她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二皇子站在你面前,同你说‘他会保护你,替你挡住一切苦难’,你会信吗?”
叶净渊一阵恶寒。
叶拭微就笑了,“对我来说,他们和二皇子没有区别。”
叶净渊沉默了。
“不过阿姐还是可以相信祖父的。”叶拭微说:“你和……兄长,还有叶庭宇,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会对你们好太正常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对你的确心肠不坏。”顿了顿,又说:“对我或许也不算坏?在他眼里,我这样的身份,得嫁皇子,当是很荣幸的。至于我的意愿想法,无足轻重。他只是选了那条他认为对我好的路。”
“别想啦,我真的不难过。”叶拭微笑着说:“这府里,我只信你一人。别人的话,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不能动我心神分毫。”
吟春推门进来,眼神闪躲:“二姑娘,老爷来了。”
“我去瞧瞧。”叶拭微站起身来,学着叶净渊的模样拍拍她脑袋,“安心点。”
叶净渊跟着也要站起来,就见叶拭微摇了摇头,“你忘了兄长为什么被罚抄书吗?我不会有事的,父亲走了我就来找你。”
待她走出门外,叶净渊意识到什么,突然笑了。她整理了自己抄好的书,拿着去了玉树阁。
叶新台正面无表情地抄书,听见推门声抬起了头,“怎么这时候过来?”
叶净渊:“有事找你。”
“何事烦劳父亲亲自前来?”叶拭微一进门,就看到房内琳琅满目的“礼物”。
叶修明:“三皇子送了你许多东西,说是你的及笄礼物。”
“父亲替我收了?怎么没问问我?”叶拭微问:“我们不是说好,凡事商量着来?”
“……他态度强硬,我没来得及。”
叶拭微看着他,说:“那就烦劳父亲,替我多谢三皇子。”
“你可自己谢他。”叶修明说:“他邀你后日出游。”
这是没替她答应的意思?
那又为什么要告诉她?
叶拭微问:“父亲何意?”
“三皇子说,若你愿意,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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聘你入府。”叶修明道:“我觉得是个好选择……”顿了顿,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娘亲在天之灵,想也能得安稳。”
叶拭微本想同他虚与委蛇几句便算了,谁知他竟然还敢提及娘亲来逼迫她,当即冷笑出声:“你既如此在意娘亲在天上的安稳,当初赶我出府以后,怎么不亲自去她面前请罪!”
叶修明出乎意料地没有生气,话锋一转,“今日事出意外,为你取的字我还未同你说——拂卑,你觉得可好?”
“父亲是想我忘掉那段卑贱如泥的日子?”
“那些终归是往事,忘了也好。”叶修明说:“以后,我会对你好。你娘亲的牌位,大娘子已经派人去幽黔请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叶拭微笑出了声:“父亲图什么呢?”
“我只是想对你好,什么也不图。”
“不想让我做你手中筹码,去同哪位皇子结亲,好追求荣华富贵吗?”叶拭微说:“来这里之前,父亲又去见了谁呢,让我猜猜——祖父?这些话是他同你说的。”
“你不要这样想,那不是做我手中筹码,是你会有好的生活。”叶修明叹了口气,无奈道:“你不要因为仇视我,把自己的幸福给耽误了。”
叶拭微觉着他今日表现十分奇怪,她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一瞬间想起叶争讼的话,心想叶修明也被提醒了吗,这才在她面前收敛锋芒,改用怀柔之术?
“为父是觉得,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叶修明见她神色平和些许,缓缓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叶拭微寒毛倒竖,见招拆招道:“好,我同他出游。”
叶修明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
门外突然出现一高大人影,轮廓看着极为熟悉,而后自他身后走出一人,抬起双手比了个手势。
是阿姐!
叶拭微一边说话一边走到叶修明身后,点了点头,“可是父亲,女儿只是答应同他出游,可没答应别的。婚事嘛,总要多多观察……”
门被敲响,叶拭微赶在叶修明说话之前拉开,诧异道:“兄长?”
叶修明险些没原地摔倒,站稳后朝着里侧行礼:“父亲,庭宇不知为何哭闹不止,一定要见您,您快去瞧瞧吧。”
叶修明脸色瞬变,抬步欲走,就见叶拭微神情复杂望他,犹豫一瞬停了下来,“你先说。”
叶拭微不可置信抬眼,而后瞬间收敛情绪,仿佛刚才那些不曾发生,“希望父亲不要瞒着为我定下婚约,一定要等女儿开口说愿意的时候,再说这些……一定。”
这自然可以答应,只是——
叶修明扭头看一眼杵在门口极具存在感的叶新台。他这个儿子与他不一样,秉性正直得很,脑子又死,实打实的一根筋,若当着他的面应承下来,以后有了变故,只怕他这一关就过不去。
他又看一眼这个儿子,心中十分不悦,就非要这时候来?
方才的忍气吞声在这一瞬间化作熊熊怒火,叶修明没好气地说:“大晚上的,叶庭宇哭什么呢?!我去瞧……”
边说边往外走,却被叶新台拦住,“父亲,二妹妹等着您的话呢。”
叶修明扭头一看,叶拭微眼中含泪,倔强地偏过脸,微微仰头,泪珠挂在眼角,要掉不掉。
叶新台像是催命的鬼,幽幽道:“父亲。”
叶修明一甩袖子:“你书抄完了吗?”
“再加十遍!”不等叶新台回答,他就瞪着他道,又说:“家法呢!拿过来!叶庭宇这小子就是该打!”
言罢一拂袖,气冲冲离开。
“父……”叶拭微艰难出声欲留,同时眼泪瞬收。
叶净渊自院中黑暗处走出,两人相视一笑。
10. 身试险
“二姑娘,三皇子已至府中,老爷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
相府管家浑浊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铜镜映照出一张无比抓人目光的脸,原因无他,实在是可爱得紧。
叶净渊欢欢喜喜地看着自己杰作,心中喜悦不已,只是这喜悦没能持续很久,一想起叶拭微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她就很是郁闷。
门外催促声不止,叶净渊扬声说了一句,“再等等,就好了。”又不悦皱起眉头,对身前叶拭微道:“你真要同三皇子出游?”
叶拭微笑笑:“箭已离弦,哪能收回呢?”
她按住叶净渊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安心啦,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叶净渊努眉,不信道:“他是皇子,祖父见他,都要毕恭毕敬……他真要做什么,你如何能不吃亏?”
叶拭微忽然想起昨日自己去玉树阁的情形。
阴云蔽日,天地失色。
她微俯头,郁闷同承慧道:“一点都不想和三皇子去游玩呢。”
转身以后,府中那位一月十两银的先生出现在视野之中,掩藏在袖子之下的手臂发抖,眉头紧皱,眼中阴郁尚未散尽,神情错愕怪异地愣在她面前。
叶拭微看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她笑了笑,撸起袖子,给叶净渊看她腕上袖箭,“阿姐可还觉得,我会吃亏?”
叶净渊一愣,随后震惊出声:“刺杀皇子,乃是死罪!”
“我不杀他。”叶拭微道:“只是自保。他若不对我做什么,我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不行!”叶拭微摇头,“我还是去找兄长,让他替你拒了去。”
“不用。”叶拭微说:“我想看看,这位三皇子,是怎样一个人。”
既然她和叶净渊注定无法逃离皇室漩涡,不如主动入局,以身试险。
叶净渊恍然看她,喃声道:“感觉你好像变了些。”
叶拭微心情复杂,她从未想要隐瞒,只是不知要如何同叶净渊讲自己那段经历,才能让她认为,自己不是说鬼话。
最终她道:“可我永远是叶拭微,你永远是我阿姐。”
她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叶净渊一时失语,怅然若失。
行至外院,府中马车已在等候,另有三个随从,瞧着身强体壮,应当都是练武之人,唯有一位瘦些……
叶拭微抬眼一看——
赵寻真。
赵寻真眼神闪躲,朝她揖礼:“大公子吩咐小人几个,一定保护好……二姑娘。”
叶拭微打量他几眼,扭过头去,“嗯”了一声。
既然来了,那就让她也看看,赵寻真所图谋的,究竟为何。
环珮叮当,琉璃声撞。
三皇子笑吟吟走来,揶揄道:“二姑娘真是好难请的一个人。”
叶拭微欠身行礼:“前些日子身体不适,劳三皇子记挂。”
“不必这么约束。”李怀瑾道:“御史大人曾做过我三年老师,师者,父也。二妹妹叫我瑾哥哥就好。”
“这不合礼数。”叶拭微轻笑道:“父亲告诫过我,出门在外,代表的是相府门楣,不可逾越,不可冒进,不可贪失,不可……”
“好了,我不在意这些。”李怀瑾抬起手,往前伸了一段距离,似乎是想去抓叶拭微的手,却在半空刻意悬住,后转摸摸自己的头,“我们走吧。”
叶拭微又坐上了那架厢壁刻有桃花林的马车。
她掀开珠帘往外看,赵寻真跟着车在走,只是这次,他们同路而行,叶拭微没有再看到那颗鲜艳欲滴的红痣。
赵寻真觉察到,扭头一瞥,珠帘垂坠在叶拭微脸侧,滑下脖颈。他惊愕睁大眼睛,匆匆转过头去。
赵寻真眼角微红,那颗红痣被他以脂粉遮住,照旧是看不见。只是珠帘落下之际,叶拭微看清他发红耳尖,挑起了眉。
马车停下,三皇子在外柔声道:“二妹妹,这里有家栗子不错,你尝尝。”说着伸进一只手来,手上是一包香味扑鼻的栗子。
“多谢。”叶拭微拿过来,有些烫手,便放在一旁晾着,将珠帘掀开一条缝,透过缝隙往外看,赵寻真频频回头,不知在看什么。
他有所察觉,扭头看过来,却只见到晃动不停的珠串,犹如他此刻心情,躁动不安。
他知道,自己没藏好。叶拭微已经发觉不对,今日出行,便是对他的一场试探,可他还是不放心……快走几步,紧盯着前头骑马慢走、身形左摇右晃、意气风发的三皇子,杀意几乎忍不住。
长隆城外有一片花海,草翠花艳,春意盎然。
叶拭微今日要来的,就是这地方。
她自马车下来之际,李怀瑾朝她伸出手,叶拭微瞥一眼,没有犹豫就隔着衣袖将手放上去,一旁赵寻真缩回自己已经抬起的手。
李怀瑾睨他一眼,吩咐道:“你们自去待着,我同二妹妹四处转转,别来惹烦。”
叶拭微拿开手,没有出声,默认了他的行为。
李怀瑾爽快不已,指着前方一高大树木,爽朗道:“二妹妹可知那是什么树?”
叶拭微抬眼,面前树木高约五米,树冠开展,叶片呈卵形,花梗细长下垂,花色粉红亮丽,空气中漂浮着浅淡的苦味。
叶拭微在寺庙之时,除了干活就是干活,没有时间游玩享乐,对观赏类的花草树木几乎全不相熟。
不过这棵树,她还真认识。
叶净渊送她的一方手帕之上,绣的便是这花。她记得,叶净渊说,那是海棠花。
她开口:“不知。”
李怀瑾怔然一瞬,随后表情平和,轻声道:“此树名为海棠树。”
叶拭微看他一眼。
“世间花千万,我独爱海棠。”李怀瑾又道:“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叶拭微思索片刻,问道:“这是何意?”
李怀瑾明显愣住。
叶拭微浅笑道:“三皇子勿怪,小女此前奔波不停,为的不过是果腹蔽体,实在无闲暇关注这些风花雪月。”
李怀瑾了然于胸,说一句“无妨”,扭过头去,神情闪过一丝鄙夷,解释道:“哪怕在雨天,海棠花也依然绽放,坚韧不拔。”他叹息一声:“可惜今日无雨。”
“虽然无雨,却有日光。”叶拭微从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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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起一朵落下的海棠花枝,道:“在雨中绽放固然是好,可于阳光下与群芳争艳,也是不俗呢。”
“于阳光下与群芳争艳……”李怀瑾笑起来:“的确不俗,的确不输。”又凑前一些,小声道:“这里四下无人,不会有人告诉御史大人,说你不通礼数,你可叫我瑾哥哥。”
“三皇子还真是喜爱海棠,不过海棠明媚,确是不输。”叶拭微只当没有听懂他话中有话,将手中海棠送上前给他,笑着道:“不过拭微觉得,这世间花千万,各有各美好,谁都不输。”
李怀瑾看她一眼,眼中带了些怜悯,拿走她手中那朵海棠,捻在手中,直至花瓣碎在指尖,花汁淋漓,他微微敛眸:“话是不错,只是可惜了。”
他抬起头,取出一方手帕,手指沾染花汁随意涂抹上去,几块污渍瞬生,碍眼得很。
叶拭微对他那句话心生不适,借着赏花赏景,不动声色四下看看,寻到远处赵寻真身影,又感觉这花中藏匿风波无数,收回目光问:“可惜什么?”
“总会有人将花分出好坏……”他笑起来,揶揄道:“就像你和净渊,不也一样?你是庶女,她是嫡女。她从小显贵荣华尊崇无数,你却还要为果腹蔽体奔波不休。”
“那是自然。”叶拭微毫不在意道,顿了一顿,又放低声音问:“三皇……瑾哥哥是想到自己了吗?”
李怀瑾一愣,随后脸部肌肉抽搐起来。
叶拭微急忙后退,“我不是故意的!”她脚步顿住,又上前两步,“可我是真觉着,无论嫡庶,只看人心。嫡与庶,不能区分一个人的好坏,唯有人心才能用作区分依凭。”
说完转身欲跑,却被李怀瑾拉住追问:“那你觉得……我如何?”
叶拭微抿了抿唇,小声说道:“瑾哥哥送我许多礼物,带我出来玩,又长得俊朗,人都说识人面观人心……瑾哥哥自然是好的。”
李怀瑾笑道:“那你可知,还有一句话,叫做‘人面兽心’。”
叶拭微心中不安愈甚,佯装生气:“瑾哥哥胡搅蛮缠,我不同你说了。”
李怀瑾在她身后,笑意瞬收,心中轻嗤:到底是外面来的,小家子气,不过轻轻勾.引,便如此轻松上钩。
叶拭微面容严肃向前跑去,闻听簌簌声不止,心下大骇,一手搭上袖箭机括,间隙扭头看一眼,见到李怀瑾手掌落下——
随即听他痛叫一声,大声喊道:“有刺客!二妹妹快跑!”
叶拭微没听他说完就像一阵风那般,更快地跑起来,所过之处,空留花枝颤颤,不见半分人影。
李怀瑾看得瞠目结舌,连身上的痛都忘了,也可能是因为本就不严重。
赵寻真解下马车车架,驾马而来,朝叶拭微伸出手,叶拭微搭上去,被他一把拉上马,随即一扯缰绳,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三个刺客从天而降,搭箭射死叶府其余两位随从,看着远处马蹄掀起的灰尘旋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跪下问:“主人,还追吗?”
“追个屁!”李怀瑾捂住伤口的手抬起,挨个扇了那几人的头,打得人脑袋发懵,怒道:“不追难道让人跑了?!都去给我追!增加人手!杀了叶拭微!”
11. 首合作
苍穹广袤,天地浩渺。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唯有马儿卖力奔跑时的马蹄踏踏声和自己砰砰不停的心跳声。
赵寻真握着缰绳的手掌已经僵了好一会儿了。若他有心留意,便会察觉那只手现在酸麻不已。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是因为他大多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
叶拭微双臂揽住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腹部正中心交叠一处,很有些用力地箍住他,掌心下压,隔着三层衣裳布料,按在他神阙穴之上。
那里曾延伸着连接生命的脐带。
赵寻真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冥冥之中,有某种存在,将他和叶拭微联系到了一起。
远山如黛,层峦起伏。
叶拭微回头看一眼,心下觉得安全了,说道:“停下吧。”
赵寻真没有作声,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之中。
叶拭微收回一只手,弯成半圆拢在他耳侧,凑近前道:“停下吧。”
温热气息扑在耳侧,赵寻真皮肤忍不住些微战栗,霎时拉紧缰绳,马儿缓缓停下。
叶拭微另一只手也收回,撑着马背跳了下去,踩到一处稀泥,足弓下陷,轻轻趔趄,好容易才站稳。
赵寻真也从马背之上跳了下来,隔着点距离站在她身后,双手抬起在她身侧护住,“……小姐有事?”
叶拭微扯了几片叶子在手里,寻一干燥地方,那里正好有着伐木过后被留下的树木圆桩,她坐下去,本就隐隐作痛的尾椎更是一阵酸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赵寻真意识到什么,说了一句“烦请小姐在此等我一会儿”,接着布帛撕裂声伴着脚步声响起,赵寻真身影走远,却始终在叶拭微视野之内。
叶拭微盯了他背影一阵,见他忙着捡树叶,吐了口气,将手绕至身后,揉了揉屁股,感觉好转一些,脱下鞋子用叶子清理鞋面。
赵寻真回来了,衣服下摆少了好大一块,手上则多了一个……垫子。
垫子三面用利器锥出洞来,使柳条穿过去,而后打结,柳叶已被清理干净,柳条隐藏在布料之下,看上去奇妙地平衡,一点不会觉得难看。
赵寻真把垫子放上马背,解下发带缠绕一圈固定。侧过身来,一眼看到叶拭微尚未穿鞋的脚,脸颊一热,瞬间转过头去,没话找话说:“……我们要回去救三皇子吗?”
话一出口他便顿住,表情也梗住,在心中对自己痛骂出口:没话可以不说,做什么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只是脑海中突然出现那只捧着栗子伸进车厢的手、车厢之前隔着袖子抓住叶拭微的手、和海棠花树之下相谈甚欢的身影,以及……那一声声“瑾哥哥”……
胸腔好似被什么堵住,原来叶拭微十六岁时,是会这样说话的。
赵寻真吃味非常,不等叶拭微回答,便絮絮地说:“小人觉得,那些刺客……大约和三皇子脱不了干系。通常情况下,刺客带着任务追杀谁,就一定会对准谁出手,尽量一击成功,不伤及旁人,免得徒惹麻烦。所以刺客绝对不是针对小姐而来。”
“那便只能是另一个人,三皇子。可刺客第一招却射向了他的手臂,我特意观察,那支箭还是擦着他手臂过去,只划破了衣裳……和一点点皮肤——”
“噗嗤——”
一声压抑到极致以后终于忍耐不住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他转过头,看到抬起手臂、以衣袖掩面的叶拭微,她肩膀簌动不止,明显正在憋笑。
赵寻真面色讪然,渐渐爬上红晕,身体僵着站立,没再说话,只时刻注意着叶拭微。
叶拭微笑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角眉梢笑意仍留,配上她今日妆容,实在光彩照人,夺目非常。赵寻真不敢多看,微微偏过头去,躲避她正面而来的视线。
却从余光之中,见她从头上拔下一支发簪,问他:“会挽发吗?”
赵寻真一愣。
叶拭微说:“你头发乱了。”
赵寻真这才想起,发带解下以后,他头发便散开了,原想拆掉香囊系带将就一用,却被自己的多话多思打败,脑子抽风,就忘记了。
低头看那簪子一眼,很普通的纹如意玉簪,但不知怎的就是十分好看,远不是香囊系带能比的。
他在心中说:我真就是为了好看,不是因为别的……
迅速接过叶拭微手中发簪,三两下飞快将头发挽了起来。
叶拭微穿上鞋子,站起身,看他一眼,觉着这样更像是先生,比原来稳重许多,她移开目光,说:“我知道,那些刺客,只怕就是三皇子的人。”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或许是想上演一场英雄救美,或许是想因为刺客突袭,带着我以保护之名,在深山老林待上一晚,也或许就是想要杀了我……”叶拭微轻嘲一声:“毕竟这些全部对他有利。”
赵寻真听她如此自然说出这些,突觉难过,却见她顿了顿,似乎没有因为那番话有任何不开心,而是轻松道:“幸好今日没有让吟夏跟着出来。”
不然还不知道两个人要怎么跑。
她眉心一沉,沉重地想:只怕另外两个随从,现在已经命丧黄泉了。
她抬眼,唤了一声:“赵寻真。”
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轻声问:“那两个随从,还有可能活着吗?”
赵寻真心脏发紧,实话说:“很难。”
叶拭微点了点头,半刻没有犹豫道:“我们回相府。”
话音方落,地面便震动不止,二人对视一眼,赵寻真一把揽过叶拭微肩膀将人送上马,自己紧随其后飞身上马,将她环抱在身前,握紧缰绳,全力一甩马鞭!
“驾——!”
刺客已至身后,数百箭矢急发!
“抓紧!”赵寻真将缰绳塞进叶拭微手中,旋身下马,凌空伸手抓住空中树枝,悬吊在那儿,同时抽出腰间软剑,手腕极速翻转,动作快成一阵银白光影,所有箭矢被他挡下,掉落在地上。
他脚尖轻点,飞身上前,和刺客对上。
刺客共有十人,绕成一个圆形将他包围,十人动作同步,死死压制住赵寻真。
赵寻真倒不觉吃力,只是突破麻烦,且要耗费时间,若是还有其余刺客,叶拭微必有危险。
他这样想着,正准备献祭一条手臂,不做抵抗,冲出一个口子之时,自身后方传来一道极轻的破空声,他察觉什么,迅速转身,只见身后方一人应声倒地。
在他身后,叶拭微逆光骑于马上,手臂朝前直伸,袖箭机括弹起,神情从容。
赵寻真立刻飞身上前,手中软剑左右横劈,又杀两人,径直从缺口处飞奔而出。
叶拭微朝他伸出手,赵寻真身形一顿,将原来蓄起的力放了一些,紧握住她的手,借力上马,同时夸赞道:“小姐好箭法!”
不过侥幸而已。
叶拭微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害怕惶然隐而不发。
她能射准这一箭,却不见得每一箭都能射中。
身后刺客仍然没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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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马儿却已经开始疲乏,远不如一开始那般有劲儿。
赵寻真又一次把缰绳塞到叶拭微手中,凛声道:“我去杀了他们。”
叶拭微紧攥拳头,没有接。
“我不善骑马。”她朝赵寻真伸出手,说:“你拉着我,让我转过身来,我来对付他们。”
赵寻真往后挪动一些位置,拉住叶拭微的手,手臂猛然发力,将她拉了起来,又轻轻一扯,使她转过身来,扶着她坐下。
四目相对,纷纷错开目光。
赵寻真尽心驾马,叶拭微举起手臂,贴着赵寻真手臂朝前瞄准,按动机括!
射空了!
那人被激怒,举起手中长剑便突然丢了过来,叶拭微惊恐万状,猛拍赵寻真肩膀,“快躲!”
话音未落,已经察觉到危险的赵寻真揽住她后背,往一旁躲了少许,那把剑擦着他们身体过去,割破了赵寻真手臂上的衣服。
叶拭微吐了口气,眉目神情十分严肃,带着一丝狠意说道:“下次我一定射中。”
她瞄准,按动机括,袖箭箭身一震,精铜制作的短箭矢应声而出,正中一刺客眉心!
叶拭微信心大增,将剩余三箭发射出去,无一虚发!
所有箭矢全部用完,叶拭微说:“还剩三人,我们停下,你去动手,杀了他们。”
赵寻真勒停马儿,提着软剑下了马。三人远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几个来回,那三人便死在他剑下。
对方身上的血溅到他脸上,叶拭微取出一方帕子,“擦擦吧。”
赵寻真擦干净脸上血污,和叶拭微一起去收回六发箭矢,用那一方手帕包好收起来,垂着头说:“我清理过后,再还给小姐。”
叶拭微没有拒绝。
两人绕了远路,没有再和出发时的路线有重合,回府走的也是后门。
这时,相府内正在上演一场大戏。
叶拭微回去留芳苑,吟春吟夏俱等在那里,一见到叶拭微,当场直呼“阿弥陀佛”“老天保佑”。
叶拭微问:“阿姐呢?”
“在前院。”吟春声音低了一些:“三皇子在那里哭呢。”
叶拭微早有预料,对着镜子照了照,镜中自己头发凌乱,面色红润,衣衫染污。
她对吟夏说:“帮我打盆水来,要井底新吊上来、凉一点的。
吟夏打水回来,叶拭微屏息闭气,头扎入水中,浸泡一会儿。
如此反复几次,她脸上血色尽褪,换了一件外衣,在吟夏陪伴之下去了外院。
外院三皇子的哭啕声震天响:
“老师,都是我对不起您!对不起二妹妹啊!如果不是我邀二妹妹出去,她就不会死……可怜二妹妹才十六岁,竟就这样香消玉殒……”
巴掌声连续响了两次,随即是一阵推搡声和布料摩擦窸窣声。
三皇子嚎声不断,听着真是让人忍不住流泪。
叶拭微行至外院,刚一进去,就见到扒着墙往前伸头的一个低个子小人。
她站在他身后,拍了拍他肩膀。
“叶书!别闹!”声音听着有些不对。
叶拭微又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庭宇。”
“别闹了叶书……”他惊惶转过头来,脸上几道泪痕鲜明,眼中一滴泪正好滚落,睁大眼睛,神情愈加惊悚,随后猛地闭上眼睛,连手也要盖上去死死捂住,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泛了白,崩溃大喊:
“鬼啊!!!!!!”
12. 真心戏
外院正堂一干人等听见叶庭宇惨烈的叫声,纷纷走出来,定睛一看,怔住。
只有叶净渊朝叶拭微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将人前后左右上下看上一遍,确认无伤后抱住她,声音微哑,带着哽意道:“你吓死我了。”
叶拭微揽了一下她的背,指尖抵住轻蹭两下。
叶庭宇悄悄张开指缝,透过缝隙往外看,再三确定,才明白这院里没有鬼,而是叶拭微还活着,并没死。
想起被她看到自己何种窘状,叶庭宇心生不悦、难堪,暗骂自己同情心泛滥,撅着嘴瞪了叶拭微一眼。
一扭头,叶修明正直勾勾盯着他。
“……”
他站直身体,没再言语。
庭院之中一时无人说话,最后是孙文蓉先反应过来,拉开叶净渊和叶拭微,仿佛是自己劫后余生般长吐一口气,拿出手帕擦拭眼泪,拍着叶拭微手道:“哎……还好没事,没事就好。”
叶修明这才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叶拭微眼眶微红,谨慎又惊惧地看看四周,一副不敢多言的模样。
叶修明屏退其他人,只留下叶拭微、叶净渊和叶新台三人,此外还有李怀瑾。
叶拭微看一眼李怀瑾,后怕地说:“有人要杀瑾哥哥!”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李怀瑾,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近乎有种痴迷的味道,眼泪如雨而落,“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李怀瑾:“……”
他有点弄不明白了。
安排这场刺杀,他就两个目的。一是英雄救美引得叶拭微芳心暗许,二是疲命逃亡和叶拭微孤男寡女共处一夜引人非议,使得叶府不得不将叶拭微嫁他。
他早就看出来,叶修明与叶争讼不同,此人钻研名利,图谋富贵,只是从未看得上他,更倾向于老二和老五。
叶净渊,是他手中最好的筹码。
李怀瑾知道自己够不上,想退而求其次,迎娶叶拭微。向叶争讼提出邀其游玩,就是他做的第一次试探。
叶争讼一口答应。
李怀瑾知道自己想对了。
和叶拭微相处那段时光,其实很不错。叶拭微容貌姣好,天真开朗,关于嫡庶那番话更是深得他心,最主要的是好骗,看向他时眼神让人十分舒服。
李怀瑾很不介意娶她,哪怕是正妃也可以给她。既然要联姻,那就给出最大的诚意。
只是他没想到,在他“受伤”之际,叶拭微竟然跑了,还是和相府的一个下人跑了!
凭什么?她怎么敢!
李怀瑾只想杀了她。
他脑子向来聪明,转得很快,一下子就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
费点心思运作一番,把这件事栽赃到老二和老五身上。叶修明或许会不在意叶拭微之死,叶净渊和叶新台却不一样。
这两兄妹一个赛一个的正直有气节。
老二追求叶净渊多年,老五也屡屡表露爱重之意,换成别人,怕是早就兴高采烈贴上去……叶净渊从未那么做,她一直守礼持重,不曾逾矩分毫,更未给过他二人任何希望。
叶新台今年二十,早就是可凭家中荫封入朝为官的年纪,却非要通过科举入仕。
只要让他们认定是老二和老五杀了叶拭微,那就对自己有利。
李怀瑾是这么想的。
他派出杀手,让他们追杀叶拭微和那个该死的下人,又狠心对自己出手,让伤口看上去悚然可怖,跑来相府不顾形象大哭一场……
可,叶拭微居然活着回来了?
还表现出一副很关心他的样子……
李怀瑾越发看不懂了。
抛下他的人不就是她吗,现在这副姿态,是在做什么?
李怀瑾觉得自己最可贵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都能够装作冷静,他拉住叶拭微的手,悔恨不已道:“二妹妹,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你受惊害怕,你打我吧。”
“不、不……这样不行,原就不怪你……”叶拭微陡然被他抓住手,扯也扯不出来,便顺势扇了他一耳光,啪地一声脆响,远比之前她在院外听到的那两巴掌响亮。
李怀瑾表情怔住,嘴角抽了两下。
屋内寂然无声。
叶修明怒斥:“混账!”
叶新台和叶净渊立刻上前,一人拉李怀瑾,一人拉叶拭微,将他二人分开。
叶修明一掀衣摆,朝着李怀瑾就要跪下去,同时嘴里已经在说:“小女无知愚昧,这才伤了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怪罪。”
李怀瑾左右摆动挣扎,将叶新台推搡到身后,往前一扑,拉住了叶修明,让他没能跪下去,“不怪老师,不怪二妹妹,都是我的错,若非我今日一定要带二妹妹出去,定不会发生……”
“那就请殿下,日后不要再邀拭微出游。”不等他说完,叶净渊便克制恭敬地打断。
今日一场闹剧,波折不断,叶净渊心神俱疲,早就没有再看他诉衷情长的心思,只想带着叶拭微离开,让她好好休息,再问问她为何如此行事。这实在太不像她性格。
“净渊!休要胡言!”叶修明沉声开口:“带着拭微下去,好好休息。”
叶修明不是傻子,官场多年沉浮,是非早已看遍。今日之事,从李怀瑾来到相府那刻,他便明晓了所有可能。只是叶拭微已死,他必得将这事把握在手里。三皇子也好,二皇子、五皇子也罢,无论是谁动手,都不妨事。只要最终受益者,是他叶家。
可是,叶拭微好端端回来了。
坦白讲,叶修明那一刻是庆幸的。好歹是自己亲生女儿,他还是在乎她的。
叶拭微却总是要和他对着干,好好同三皇子说说话,说自己如何担心他,说自己如何害怕,把人牢牢抓在手里不好吗?非要胡来!那一巴掌,打的不是三皇子的脸,而是他叶修明!
叶净渊也越发不识大体,罔顾规矩。
将人清退,他让叶新台去看太医为何还没过来,邀三皇子坐下,为他斟了一杯茶,自责道:“是臣教女无方。”
李怀瑾摸着自己的脸,仍处于回味当中,心情出奇地好,“二妹妹乃是无心之失,老师不要自责。”
“净渊也不懂事……”
“那是净渊在乎姐妹。”
叶修明:“……”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之事……”
李怀瑾笑了笑,拿起那杯茶啄饮一口,说:“今日无事,还请老师不要挂念。”
叶修明松了口气,站起身来,“太医快到了,臣去让下人准备新衣、热水,供殿下沐浴。”
“那个不急。”李怀瑾喊停他,慢条斯理问道:“二妹妹今日是上了一个随从的马,同他一起离开的……老师觉得,这样是否存在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无非还是和叶净渊那事一样,被人强加上的名声问题……叶修明问:“殿下是想?”
李怀瑾徒手捏碎茶杯,“那人护卫不力,当杀。”
“我不怕。”赵寻真半边肩膀裸.露,叶新台抽空赶来问他情况,见他手臂血流如注,看得人眼晕头眩,忙让叶棋拿了绷带和金疮药过来替他包扎,又同他分析情况,结果就听这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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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不惭道:“三皇子要对我动手一事不难想到,却一定不会动用大阵仗来杀我,那就无须害怕。多谢大公子牵挂。”
叶新台脑海出现自己被三皇子几下推开的情形,又想起叶拭微那一番看不出一点异样的“真心”大戏,和叶净渊那句不敬之语,一时无言,突觉一阵疲累,只想就此撒手不管,一走了之……
叶净渊和叶拭微他不能不管,赵寻真这个没有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的人难道也非要管吗?可一想这人年纪才十七,正是年少轻狂之时,便坐下来,同他好好说道:“你不要如此自信……”指着他肩膀伤口,说道:“这不就受伤了。”
赵寻真明白他意思,点点头,真诚地说:“大公子放心,真不是我狂妄,的确是一般人无法伤我。今日这伤,乃是我自己所致……总要给府里一个交代不是?”
哪有这样交代的?
叶新台不管了,扭头离开,不忘拉上叶棋一起,徒留伤口还未包扎好的赵寻真在原地。
赵寻真静思须臾,把绷带扯开,扯得乱七八糟,露出下方狰狞伤口。
叶新台还要去外院,叮嘱叶棋再过一刻钟,重新去给赵寻真包扎,却听见叶拭微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去吧。”
“这不合适。”叶新台转身看她,说:“还是让叶棋过去。”
“此事天知地知我们三人知,难道兄长和叶棋之间,会有人泄露出去?”叶拭微笑了笑,说:“他是为救我而伤,我该去看看的。”
叶新台没再说什么。
看着他背影,叶拭微说:“没有人会想要在自己身上割肉放血,如果真的那么做了,必定是有更重要的原因。”
叶新台没有回头,只是没忍住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去看看他吧。”
他不认这种“交代”之法,却总有其他人只认此法。
叶拭微走进房里,赵寻真正在费力地缠绕绷带,却因只有一只手臂能动,半天过去,依旧不得其法。
“你倒是下得去手。”叶拭微走到他身前,从他手中接过绷带,一圈又一圈缠绕。
赵寻真惊愕抬头,喃声:“……小姐怎么……”
叶拭微瞥他一眼,拆穿道:“兄长不可能不管你,这绷带是后来你自己扯开的。你早知我会过来。”
赵寻真脸颊瞬红。
叶拭微看过去,又移开目光看了看他耳尖,一样的红。她手上动作轻了许多,问他:“疼吗?”
赵寻真抬起头,撞进她温柔目光中,时间仿佛就此倒流回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那时,叶拭微也是这样看着他问:“疼吗?”
赵寻真喃喃出声:“好疼。”
叶拭微系着绷带的手用力一拉,赵寻真不设防地闷哼出声,听见她道:“活该!”
赵寻真一边拉好衣服,一边小声嘀咕:“怎么对我就这么凶。”
叶拭微冷不丁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是何种模样吗?”
如何不记得……
那时他把脸涂得黝黑、穿着破衣烂衫,杀上土匪窝,正遇上叶拭微设计取回自己被抢走的货物,对方以为他也是被山匪掳上来的山下百姓,拉住他就要一起走。快到山下时,山匪察觉不对追了过来,他们被包围,叶拭微将他拉至身后,袖箭频出,箭无虚发,看得他甚觉惊艳……
“现在是不装了?”叶拭微冰冷的声音打断他思绪:“还是装不下去了?”
赵寻真恍然抬头,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目光又柔和起来,看得人忍不住沦陷,她轻声呢喃:“赵寻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13. 告诉我
日已迟暮,柔和夕阳照过窗棂,被分割成许多光点,斜射在两人身上,落成光斑,忽明忽暗。
赵寻真看着叶拭微,看她怀疑惑乱的表情,看她不解蒙昧的眼睛,一瞬间几乎脱口而出全部过往。
可那算什么呢?
现在的叶拭微与他并不相熟,自己说出那些事,她可能会愧疚,然后对自己另眼相待。他或许会更容易得到自己想要的……
可,那算什么呢。
赵寻真不想要这样“绑架”来的爱,他只要叶拭微毫无顾忌、毫不牵强、没有条件、没有理由的爱。
他希望叶拭微只是因为爱他,所以爱他。
叶拭微也并不是真想知道这个答案。时机到了,赵寻真自然会说。即使不说,她心中也已经有了猜想,虽然有些荒谬。
叶拭微道:“你好好休息,今日多谢你,我明日再来给你换药。”
赵寻真闻听这话,抬起了头,就见她转身要走,几乎是本能就拉住了她的衣袖。叶拭微偏头,发现他用的是那条受伤手臂,往后退了一小步,不解地看他。
赵寻真其实是很疼的,但是没有松手,他直愣愣地看着叶拭微,眼也不眨,耳朵依旧泛着红。他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叶拭微。
“我听承慧说,你们以前在无常寺的时候,会头抵着头烤花生吃。他同我说过许多次,每次提起都神采飞扬,今日正好出府,我给他买了一些,你帮我拿给他好吗?我不想他看到我受伤。”赵寻真停顿一下,又说:“我吃过这家,很不错,比今日那家炒栗子好吃。”
“哦?赵先生不过来京城几日,竟就知道哪家烤花生好吃、哪家炒栗子一般了?看来平日没少出去潇洒……”叶拭微揶揄道:“也是,先生一月十两银呢。”
赵寻真本就话中有话,被她点出来也不生气,只是有些赧然,没有回她的话,把油纸包无声往前又递了递。
叶拭微轻笑一声,接过油纸包,拆开,抓了一把放到赵寻真手边,俯身同他对视,轻声说:“不过先生有句话说得不错,我也觉得,那家炒栗子一般般。”
赵寻真恍然睁眼,叶拭微已经推开门出去。
他拿一颗花生剥开,放进嘴里,脸有点僵。
怎么还有糊的!
“这家烤花生真不错!”承慧面前花生壳一堆,把已经剥好的小半茶杯往叶拭微面前推,“我一边剥一边忍不住吃,有姐姐之前烤出来的味道。”
“是吗?”叶拭微捏了一粒放进嘴里,焦香味十足。其实她品不出来有没有自己当初烤的味道,只能说确实不错,火候正好。
承慧屈起食指在油纸包里面扒拉几下,惊喜道:“而且,一颗糊的都没有!这老板就应该挣钱,太良心了。”
叶拭微笑笑,摸了摸他的头,“快吃吧。”
承慧仰头在她掌心蹭了蹭,把剩下的那些剥了,放到另一个茶杯中,攒了满满一杯子,扯一张写过字的纸过来,从上面蒙住盖好。
叶拭微疑惑问:“你不吃吗?”
承慧摇头,“等晚上过去和师父一起吃。他受了伤,夜里定是睡不好的,我过去陪他。”
“你倒是周到。”叶拭微夸夸他,又想到什么,说:“我屋里有安神香,你和我去拿些过来,夜里燃了,或许能有点用。”
承慧点头。
待他拿完安神香离开,叶净渊从房间出来,和叶拭微同站连廊下,隔着一间屋子的距离,与她远远对视。
金乌西沉,皎月高悬,照射下孤冷清凉的光。夜太深了,那点光实在不够看。
叶净渊看不清叶拭微的脸了。
叶拭微朝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臂,呢喃着唤了一声:“阿姐。”
凉风习习,庭院桂树叶片轻轻摇晃,阴翳斑斑。
叶净渊偏头看依靠在自己左肩的叶拭微,瞧见她精致五官,上面已经没有了自己亲手描出的妆容,只剩下那张她最熟悉的面孔。
对方嘴唇开合,叶净渊听到她说:“我有点难受。”
叶净渊右手抬起,摸了摸她的头,问她:“今夜要和我一起睡吗?”
“好啊。”叶拭微想也不想回答。
语落,她噔噔噔跑回房间,须臾拿着一个茶杯回来,站到她面前,笑意满满。
叶净渊闻到花生香味。
叶拭微献宝一样:“一起吃呀。”
叶净渊没忍住笑了。
身体挨着身体坐在桌前,面前是小半茶杯剥好的烤花生米,叶净渊沉默思考一会儿,说:“好像缺点酒。”
叶拭微:“哪里有酒?我去取。”
“算了,醉话才最当不得真,醉鬼也让人看不懂。”叶净渊倒了杯茶给她,笑着说:“不如以茶代酒,越清醒越好。”
叶拭微伸过去接茶的手顿住。
叶净渊看着她的眼睛,说:“拭微,告诉我,你怎么了。”
叶拭微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只是没缩回去多少距离就被叶净渊抓住按下。
叶净渊用的力道不大,叶拭微却觉得自己挣脱不开。
之前面对赵寻真,她想时机若到,对方会告诉她一切。
现下面对叶净渊,她感到不安,不知道这会不会是自己的时机。
她不清楚,心下纠结不停,下意识抬起眼,问叶净渊:“你信我吗?”
“信。”几乎在她话尾音落下那刻,叶净渊的回答就随之而来:“你说什么,我都相信。”
“在这府里,你只信我一人。”她说:“如果我都不相信你,你心里的话,还能对谁说呢?”
叶拭微心脏一酸,随后低下头去,揉揉眼睛,缓慢地轻声说:“我昏迷那三天,好像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儿也有无常寺……我听到那里的人在说我们的事情。”
“我一开始没当回事儿,只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可我醒后,看到了你为我求的签文——天地盈虚,寒暑周回。”叶拭微道:“我在那个无常寺,也看到了这句话,还是在相同的地方。我这才觉得,那或许不是一场梦。”
——天地盈虚,寒暑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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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净渊知道这句诗,寓意世事无常,也说物极必反。
“后来和你回到相府,我又见到了一个陌生的我。她对我说,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改变一切。”
叶净渊神情渐渐严肃,抓着叶拭微手掌的力气越来越大。
叶拭微觉得有些疼,但没有吭声,继续之前的话:“在那个无常寺,他们说……你我最后反目,一死一生。”
“砰——”一声闷响,茶杯跌落,水珠四溅,染湿了两人放在桌子上的手臂和衣衫。
叶净渊一瞬间明白什么,嗓音发紧:“死的是我?”
不待叶拭微回答,她又说:“我的死和三皇子有关?你为了我去接近他?”
她重又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追问:“你我反目缘由为何?我又为何而死?你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些?”
停顿一瞬,她松开叶拭微的手,失神道:“他们口中,你我反目,是因为我做了什么?”
叶拭微抓住她手,用比刚才更重的力道,试图让叶净渊因疼痛回神,可惜没有成功。
“我不信。”她说:“我不信那些。”
“不,你得信。”叶净渊回神,恍惚道:“万一那就是真的……我就是动手要害你呢?”
“且不说那不可能,”叶拭微道:“就算是真的,你也一定有苦衷。”
那有什么用?
“苦衷”二字,最恶心了。
让人恨也不能恨得名正言顺,只能在恨中追忆曾经的好,又在好中反复确认对方带来的伤害。
纠结百转,煎熬不堪。
叶净渊说:“这事先放放,我问你,为何你要因为‘我死’一事去接近三皇子?和他有关系?”
“尚不清楚是不是他。”叶拭微道:“这大邺朝每一位皇子都有可能。”
“在他们话中,你死那时,人在冷宫,有人给你送去毒酒白绫。这只有当时的皇帝才能做到。”她犹豫一瞬,说道:“阿姐,你一定不能同皇室结亲。”
叶净渊轻轻点头,没有回话,又问:“我……为何要害你?”
叶拭微气恼地一拍桌子,桌面的茶水弹起,溅到叶拭微身上,她却全然没有感觉,愤怒道:“说是因为你夫君爱上了我,这什么玩意儿!怎么可能会是因为这样!”
叶净渊噗嗤笑出声。
叶拭微更恼,嗔怒道:“阿姐!”
叶净渊所有沉重心情全被她一句话一个动作打散,郑重其事道:“你这些话,我全都相信。”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是那样,但是拭微,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变了,你一定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叶拭微不悦皱眉,没等说什么就被叶净渊按住手指,捏动指腹安抚:“但我也不认为我会变成那样,如果真是因为那该死的‘苦衷’,我和你一起……我们改变这一切,好吗?”
“你不要自己背负这些,”她笑得温柔,声音也温柔,“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
“阿姐……”叶拭微眼眶一酸,“我想喝酒。”
14. 有人找你
风清气爽,红日初升。
“父亲同我说,三皇子指责你护卫不力,要将你杖杀。”玉树阁内偏房,赵寻真房间,叶新台揉着眉眼,眼下乌青明显,严肃问:“你怎么想?”
赵寻真一脸真诚道:“我自然是不想死的……”他突做震惊表情,“莫非公子也要我死?”
语落他看着桌上对方一早带来的琳琅满目的吃食果子,默默往叶新台方向推了推。
叶新台:“……”
赵寻真哈哈笑了两声,拿起一个果子自然放进嘴里,颇为享受地吃下去,笑着对叶新台道:“只是开个玩笑,希望大公子不要那么紧绷绷的。”
“我早知三皇子不会放过我,”他哂笑道:“毕竟杀了他那么多人。这年头在京城里养那么些死士,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叶新台听他议论皇室,下意识就不舒服起来,打断道:“那你怎么想呢?”
赵寻真看他一眼,笑着说:“他让您将我杖杀,您若是不遵照,怕是也难办,不如就听他的?”
“这是什么话!”叶新台道:“你没做错什么。”
赵寻真收起方才的吊儿郎当,认真道:“三皇子只说要我死,可没说是要赵寻真死,劳烦公子为我编造一个新身份,再让我死。”
叶新台满意看他,“是个主意。”
在来之前,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叶拭微出游当日,赵寻真莽撞过来,求自己让他前去保护叶拭微……叶新台那时就知他有图谋,但这人给他感觉不坏,只是心思太多,藏得太深,便想试他一试。
事实证明,这人脑子还算可以,也的确心思不少,不符合他一贯以来对于武夫蛮勇少智的看法。
叶新台道:“说来,我还没有问过,你孤身奔波至京城,是为了什么?”
赵寻真面对着他,就没了对叶拭微时的难言、嘴拙,以及无法言说,当下便道:“我来找人。”
“找谁?”
“我同胞妹妹。”
“十一年前,她被人拐走,从此杳无音讯。去年岁末,我终于查到拐她之人住所,追过去,得知他将妹妹卖到了同宁郡。我将人移办官府,赶赴同宁,几经辗转,确认妹妹最后所居,是在长隆。”赵寻真抬眼看他,坚定地说:“找到她,是我此生追求。”
叶新台心说:你就没想过,或许她人已经不在了?
最后却道:“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看看能否帮你。”
赵寻真将两辈子查到的情况尽数说出,而后对叶新台跪下,行了大礼,嗓音发紧,隐隐哽咽:“多谢大公子。”
叶新台把他扶起来,道:“我能懂一些你的感受。”
“是因为大姑娘和二姑娘?”赵寻真问。
“不是……”叶新台站起身来,似有些纠结,最后才道:“只是因为净渊,和拭微无关。”
“为何?”赵寻真说:“两位姑娘都是很好的人。”
叶新台闭了闭眼,许久才沉声说:“是我不好。”
赵寻真早知内情,却没有再追问,只是说:“公子也是很好的人。”
叶新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离开。
赵寻真在他身后,看着他似乎不再如平日那般挺拔的背影,淡声问道:“如果有一天,二姑娘面对和大姑娘一样的困局,公子会出手帮她吗?”
叶新台脚步顿住,须臾回答:“坦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那么做,可我不能保证一定会做。”
门外叶拭微静静听着这话,无声笑了笑,扭头走开。
回到留芳苑,隔着小院门口到书房的那段距离,她看到孙文蓉坐在桌边,叶净渊站在她面前,微微欠身垂首,静静听她训话。
看到叶拭微,孙文蓉身边的张妈妈欢欢喜喜迎过来,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兴高采烈道:“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了?大娘子赶着来同您说好消息呢!”
叶拭微跟着她脚步而动,含着笑说:“什么好消息?”
“皇后娘娘让您和大娘子一起,参加游园会呢!”
“游园会?”叶拭微喃声重复。
“是。”孙文蓉笑着说:“御花园的花都开了,芬芳馥郁,香气扑鼻,娘娘有心让大家都能品赏这番美景,要在五日后举办游园会,命小太监来传了旨意,要让你和净渊都过去呢。”
叶拭微揖手做礼,“谢娘娘恩典,劳大娘子牵挂,还望拭微到时不会给您丢人。”
“怎么会呢?”孙文蓉慈眉善目看着她,和蔼道:“你出落得这么标致,又懂事知礼,谁见到你,都要觉得喜欢呢。”
她站起身来,“行了,我就来告诉你们这消息,现在该走了,你兄长后日就要去参加科考,我得去看看还有什么没完善。”
“大娘子慢走。”叶拭微目送她离开,转过身问叶净渊,“兄长后日科考?”
“是。”
“怎么感觉府里都没什么人提起?”叶拭微疑惑道:“这明明是大事,怎的好像还没有宫里来人邀我们参加游园会更重要呢?”
叶净渊:“兄长不喜欢别人特别关注,很早以前就吩咐过,不许张扬讨论。”
叶拭微忽然有些不安,隐晦问道:“你觉得,兄长此次会否金榜题名?”
叶净渊笑着看她,“你担心啊?”
叶拭微不甚自然地扭过了头,“肯定担心啊……回府这些日子,他又是要去接祖父,又是要安排承慧的事,还要哄叶庭宇……哪里还有时间准备科考呢?”
“不要担心啦。”叶净渊说:“兄长之前在外求学多年,只在特定时日回府,这是科考将近才早早返回家中。考试非一夕之功,兄长多年苦读,寒暑不拒,定然能一举夺魁,金榜题名。”
叶拭微放心许多,只是还有隐隐不安和愧疚。
叶净渊明白她想法,道:“我正准备为兄长求一个平安符,你陪我去吧。”
叶拭微抬眼看她,往前走一步,头搁在她肩膀之上撒娇:“阿姐……”
叶净渊忍不住轻笑,拍拍她肩膀。
叶拭微:“要去大兴国寺吗?”
“一般都是这里。”叶净渊问:“你想去无常寺?”
叶拭微说:“大兴国寺只接待富贵人家,总觉得不太好。按理来说,佛渡众生。大兴国寺这样,该是伪佛才对。”
“……不过也说不好,我在无常寺待得久了,见过苦命妇人一步一跪来到佛前只为怀中孺儿平安,可那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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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最后却断气在大殿之中;也见过夫妻数次前来求子,却次次无果;更有天灾之下,庄稼人求天显灵,仍旧没用……”叶拭微忍不住叹了一声,说:“大抵这些事情,许多都是求一个心安,至于佛祖保佑,或许是不存在的。无论大兴国寺还是无常寺,人人祭拜佛祖,最后求的,却是自己。”
“是这回事儿,我相信兄长。”叶净渊说:“无论我们去哪里为他求平安符,他都一定能在此次科考平稳而行。”
“不过我也不太喜欢大兴国寺,去了那里,难免会碰到别家夫人小姐,少不得要虚情假意寒暄两句,颇费心力。”她道:“既是为兄长求平安符,还是全程都诚心一些、不要有他想才好。我们就去无常寺,可好?”
叶拭微点点头,又问:“要带上叶庭宇吗?我看他很在意兄长。”
科考乃是大事,尽管叶拭微自己也知道祈福一事实在飘渺,仍旧想要认真去做。何况,那是无常寺,叶拭微现在总觉得,那是一个玄妙的地方。带上叶庭宇,或许没别的用处,但终究多个人多份力气。
“母亲会带他一起去的。”叶庭宇太过矜傲,对着叶拭微,好话也要说赖了才算,去无常寺一路遥远,叶净渊不想叶拭微总是被他拿话刺,“我们去我们的。”
既已决定,二人不再拖延,当下收拾了东西,坐上马车出发。
原来那架马车已经损毁在那片花海之中,这架与那架大小相同,结构也相同,只车厢内刻画图案不同,这一架,雕的是神话故事,精卫填海。
叶拭微分辨那副图,看到最后——
海被填平,精卫踩在石头之上,向远方眺望。
叶拭微总觉得,精卫的眼睛之中,是带着笑意的。
通过大兴国寺之后的那段颠簸路,便到了无常寺。
叶拭微扶着车辕跳下去,回身去拉叶净渊。
将小厮随从留在原地,二人带着吟春吟夏进去。
大堂之中,姐妹二人跪地叩首,虔诚奉香,从当值和尚那里领了平安符,合于掌中,面向佛祖,于心中默念所许心愿。
结束以后,叶拭微多搁了些香火钱,把自己回府以后拿到的月钱全放在这里,和叶净渊一起走出大殿,对她道:“我去看看师父们。”
叶净渊本欲一起过去,转念一想应该给叶拭微一些自由空间。无常寺于她而言,或许比相府更像是家。
现下回来这里,便是回家。总是有一些想说的话的。
叶拭微倒是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里都是故人,且都是很好的人,回来一趟,总是要来见见的。
这个时间,僧人们已经做过早课,正分散在各处做清洁整理,叶拭微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去见了住持,了无大师。
了无大师不爱说话,但每次开口,都会给人豁然开朗之感,对叶拭微也很好。二人寒暄一阵,叶拭微起身,准备离开。
临走之际,她忽地想起什么,问了无大师道:“我回相府那日,可有人来这里找过我?”
了无双手合掌,“是有一位施主过来。”
叶拭微呼吸一停,又问:“那人可是一身深蓝衣衫,左眼下有颗红痣?”
了无回忆一会儿,点头。
15. 小姐耍我
林间风过,簌簌叶落。
马车车厢之内,叶拭微撩开珠帘,朝外眺望。
风擦着她脸颊过去,带动额间碎发,在额头轻轻搔刮,痒意蔓延,渐渐抵达心间。
她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待放下珠帘,扭过头来,叶净渊看她一眼,笑着说:“你很喜欢无常寺。”
“是很喜欢。”叶拭微坦荡承认,又觉得奇怪,“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看上去很开心。”叶净渊顿了顿,坏心眼地说:“许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
叶拭微被她一臊,心内讪然,嘴上却不服软,脑子也没停止运转,当即就反击道:“哪有,阿姐净乱说。我明明每日都会这样笑,几乎每次都还是对着你,你怎么能没看到?”
叶净渊噗嗤一笑,揉了揉她的头,目光温柔,“不一样的。”
叶净渊说“许久没见她这样笑过”,还真不是假话。
在相府时,叶拭微虽然也笑,却总给人种隔着层什么的感觉,让人觉得并不真实。从前在无常寺,叶拭微脸上又常常带着疲惫倦累,笑时常常牵强。
现在,她脸上多了些丰腴,看着柔软许多,轻轻勾唇,更显出脸颊上的那点肉,眉眼温和。
叶净渊捏了捏那团软肉,果然手感很好,又细又软,笑着对叶拭微道:“以后我们常常来。”
叶拭微点头,又说:“不过我开心不只是因为今日来了无常寺,还因为别的。”
“什么?”
“还没确定,”叶拭微也捏捏她的脸,“等有机会了,我验证以后再同你说。”
回到相府,马车在外院停下,二人下车,去了玉树阁。
叶新台正看着赵寻真给叶庭宇授课,表情显然不太妙,眉头蹙着,额间满是愁绪。
叶拭微看过去。
叶庭宇正在扎马步。他腿肚子不停抖索,手臂也颤颤巍巍,一张脸汗珠密布,五官皱成一团,看着十分痛苦。
叶净渊远远对叶新台招了招手,叶新台微微点头,对赵寻真说了几句话。
叶庭宇被他扶着直起了身体,抱着他的腰,没骨头般歪倒在他身上,一瘸一拐地走到树影之下。
承慧站在那里,一等他来到就递给他巾帕和水杯,叶庭宇抬手接过,将水杯中的水全数倒在身上,拿了巾帕擦干脸上水珠,毫不顾忌形象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喘气。
赵寻真看他一眼,低声说了句话,得到他迅猛摇头的回应,没再说什么,点了承慧过去,指导他练剑。
叶拭微对他微微一笑,跟在叶净渊旁边,进了叶新台的书房。
叶净渊拿出平安符给他,“我和拭微帮你求的。”
叶新台接过,揣进怀里,瞧向叶拭微的目光些许闪躲,不很自然,轻咳一声,道:“多谢。”
叶拭微点点头算作回应,又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赵寻真?”
叶新台沉默一瞬,略有些纠结,看了叶净渊一眼,叶净渊对他点头,他这才直说:“三皇子说要杖杀。”
那就是叶修明也同意的意思。
“现在是要如何处理呢?”叶拭微问。
“我同赵寻真商议过,给他做个假身份,再让那个身份去死。”叶新台说:“三皇子身份高贵,对下人从来不多关注,只要日后赵寻真不总是去他面前晃悠,应当能就此顺利躲过。”
叶拭微:“假身份做好了?”
叶新台:“尚未,我刚把事情吩咐给叶棋。”
叶拭微笑了下,“正好,那就请兄长给他多做几个假身份,说不好日后还有用。”
叶新台表情空了瞬间,应了下来。
“对了,兄长找赵寻真入府以后,可派人去查过他的底细?”叶拭微问。
“查过,身家清白,是幽黔一镖局门下镖师之子,家风刚正。”叶新台道:“他父母康健,有一个妹妹,十一年前被人拐走。为了找回妹妹,他多年来奔走各地,循着线索查到了长隆。”
找妹妹?
又对上了。
只是……这人是幽黔人士?
叶拭微垂眸瞬间,抬头道:“祝兄长科考顺利,一举夺魁。我昨日答应过赵先生,今天会来给他换药,先行一步。”
她朝叶净渊眨眨眼睛,推开门离开。
门关上,叶新台对叶净渊道:“皇后邀你们赏花,必不会只是赏花那么简单。届时我不在,会把叶棋留给你,他功夫不错,在你周围,能保证你安全。但你依旧不可松懈,一切注意。”
“好。”叶净渊回头,确认门是关紧状态,问:“赵寻真这个人,当真可靠?”
“功夫不错,脑子也好。唯有一点不好,有些吊儿郎当。”叶新台问:“你觉得他有问题?”
“倒也不是,可能是我想多。”叶净渊皱眉,还是不放心道:“我觉得,他和拭微,似乎走得太近了。”
他入府尚且不足半月,和叶拭微之间却有无形的熟稔,几乎越过叶新台等人,成为这府中继她和承慧之后,叶拭微最亲近的人……
那把袖箭,大约也是来自他手。
叶新台一怔,随即思索着道:“你这么一说,似乎是有些近了。昨日是他来找我,说要陪着拭微出游,好保护她。”
“什么?!”叶净渊险些控制不住声音:“你为何不早说!”
叶新台讪讪道:“……我之前不觉得这有问题。”
叶净渊:“如果二皇子或者五皇子来找你,说要保护我,你还觉得没有问题吗?”
叶新台慌了,转而一想,又说:“可赵寻真,实则是四皇子那样的人啊。”
“我还以为,小姐把我忘了,”赵寻真衣衫半解,自己抓着左边袖子拢住身体,只露出受伤的手臂,眼睛追着叶拭微拆解绷带的动作,小声说:“我可是等了您好久。”
叶拭微把染上血污的绷带丢到一旁,重新给创口洒了金疮药,有些没洒准,跑到没伤的地方,叶拭微伸手指去抿,感觉到指腹下的皮肤一阵战栗,抬眼觑他,问:“你害怕?”
“不……没有。”赵寻真错开她的视线。
“没有?”叶拭微看着他,手指依旧没有挪开,反而又换了一处地方,抿走那里的金疮药,“那你慌什么?”
赵寻真回头,同她对视,眼睫微颤,“小姐手上……有茧。”
叶拭微抬起手掌,自己的手上确实有很多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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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关节、指腹,哪里都有。
“这是嫌我?”叶拭微又在他手臂之上揉按两下,将金疮药抹开,笑着说:“你倒是肤如凝……”
话未说完便被赵寻真一把抓住手腕,他耳尖微粉,垂眼一扫,发现自己和叶拭微手背之间,竟没有任何阻隔,急忙松手,又害怕叶拭微再次乱碰,抬手重新抓回去,隔着衣袖握住她手腕。
“赵寻真。”
叶拭微忽然唤他名字,赵寻真本能看向她,听见她道:“你手上也有茧。”
手掌之下犹如着了火,赵寻真慌慌松手,转过身去,立刻就要把衣服拉好。
叶拭微站他身后,默不作声看他杂乱的动作,直到他衣裳布料蹭到伤口,喉间溢出声轻轻闷哼,才道:“转过来吧,我给你用绷带。”
赵寻真原地犹豫须臾,心间忽觉一阵冷意,仿佛被人兜头泼下一盆淬冰的水,最后还是转过身来,看着叶拭微,“小姐是在耍我?”
叶拭微不解反问:“什么耍你?”
赵寻真分不清她话中真假,垂下头把衣服拉下去,往她面前移动些微距离,把手臂送到她眼前。感受着绷带在手臂之上一圈圈缠绕,他低声说:“小姐不要耍我,我会当真的。”
叶拭微动作一顿,随即又继续缠绕,最后轻轻系好,把他衣服也拉过来,说:“我没有耍你,是你在躲我。”
叶拭微看着他:“你一直都在躲我。”
“哐——”
门被大力推开,叶新台站在门外,不太从容地走进来,把叶拭微挤到一边,站在她前面,对赵寻真说:“我还是觉得,庭宇这样不行。他身体太差了,他只和承慧隔两天学武,承慧如今都能像模像样地耍一套剑招了,他却连个马步都扎不稳……赵先生?赵寻真!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赵寻真抬头看他,“我在听呢。小公子于武艺一道,确实弱一些,但他比承慧壮实得多,若是能好好练一练,以后也会像承慧那样的。”
叶新台却已经没再听他说话了,而是戒备地看着他,严肃问:“你耳朵怎么是红的?”
赵寻真:“……”
叶拭微在他身后憋住笑,“方才换药之时,我没掌握好力度,缠完绷带打结的时候用力重了些,听到赵先生那时候闷哼一声,应是觉得疼了。”
赵寻真轻咳一声:“是很疼。”
叶新台回头看她一眼,又转回来,“下次还是让叶棋给你换药吧,他做这事比较熟练。”
“庭宇的事,还要麻烦你多费些心。”叶新台说完转身,问叶拭微:“你还有事?”
叶拭微坦荡荡道:“我也要和赵先生聊一聊承慧的事。”
叶新台往旁边挪了两步,安静站着。
叶拭微挑眉看着他。
叶新台皱眉问:“怎么了?”
叶拭微:“……我可能会说几句叶庭宇的不好。”
叶新台意会过来,走了。
赵寻真看他把门关好,对叶拭微道:“承慧很不错,是个学武的好苗子。”
“我大概能看出来一点。”
“赵寻真——”叶拭微轻唤他名字,笑着说:“明日,我还过来给你换药。”
16. 教我练剑
叶棋被赵寻真看得心里毛毛的。
他昨日接到大公子吩咐,要他今日一早就过来,帮府里的赵先生换药。
叶棋是个办事妥帖的人。
天还没亮就起了床,将自己收拾齐整,无聊地等着朝阳初升,敲开了赵先生房门。
赵先生似乎没睡好,两眼下一片乌青,给他开门时还在打哈欠,坐在那里等他换药的过程更是一脸幽怨。
叶棋觉得自己把大公子身上那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也长到自己脑子里了。
他当没看到,毕竟是早起,有点怨气很正常。他惯会体谅别人的。
系好绷带,他对赵寻真道:“药换好了,现下时间还早,先生如果很累,可以再睡个回笼觉。”
赵寻真纳闷问:“那你为什么来这么早呢?”
叶棋自然不能说这是大公子特意吩咐的,就说:“大公子还给了我别的差事,我怕到时赶不回来,耽误了先生换药。”
耽误了也没事,你耽误了自会有别人给我换。
赵寻真给他倒了杯水,同他闲聊:“公子给了你什么差事?”
叶棋看他一眼,毫不心虚地小声咕哝:“给您做假身份。”
赵寻真肃然起敬,抱歉地看着对方,说:“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叶棋笑笑,表情颇为满足,“我一月二十两银子。”
“……”
赵寻真少有地不知如何言语了。
“好多。”他似是没话找话,“公子考试那半月里,你有事吗?”
“怎么?”
“我看你也会些功夫,想同你讨教讨教。”赵寻真说:“来京城这些时日,太安逸了,总觉得功夫荒废不少。你我二人切磋,想来对彼此都有助益。”
“那感情好。”叶棋郁闷又开心地说:“我正发愁自己这水平要怎么才能再提高呢。若是先生陪我练上一练,想来是要好许多的。”
“我也一样。”赵寻真笑着说,又奇怪道:“公子乃是名门之后,怎么身边只有你一个会功夫的跟着?”
“原是有两个的。”叶棋说:“只是那人在背后借着公子和相府的势,欺压别人。公子得知后大怒,把人移交官府,也没有再找过别人了。”
他朝自己胸膛拍了拍,挑挑眉,“不过我这身功夫也够用啦,保护我和公子不成问题。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我挡在公子前面,替他去死。”
赵寻真闻言脸色稍变,却是没再说什么,而是突然朝他出手,试了试他的身手。
叶棋反应很快,一面往后退步闪躲,一面伸臂欲捉他手,被赵寻真飞快躲开。屋内空间小,赵寻真左臂又伤着,叶棋动作显然收着,二人就这样勉勉强强过了几招,几乎不相上下。
停下来后,叶棋长吐一口气,心间十分爽快,“真想和先生好好打一场。”
赵寻真:“会有机会的。”
他看着叶棋,心间猜想也多了一点确定,心情十分复杂惆怅。
晌午刚过,叶拭微就来了。
赵寻真主动交代:“叶棋晨起已经帮我换过药了。”
叶拭微看他一眼,无声笑了下,问:“那你想我帮你换药吗?”
赵寻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看着她。
叶拭微:“我看看你的伤势。”
赵寻真乖乖坐下,绷带和金疮药从他袖间掉出来,他老实在桌子上摆好,解开扣子,撩开了衣服,露出左边手臂。
叶拭微小心翼翼解开绷带,看了眼里面创口,被割破的皮肤已经在往一处长了,有些位置还可以看到泛着粉色的皮肉,微微鼓起。
她又往伤口处洒了些金疮药,把绷带重新缠好,问他:“你怎么做到对自己下这么狠的手的?”
赵寻真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小姐会觉得我这样骇人可怖吗?”
“会。”叶拭微看着他,“所以……你想好怎么骗我了吗?”
赵寻真慌张解释:“我不会骗你。”
“赵寻真。”叶拭微轻声念出他的名字,就见他瞬间不再说话了,而是有些恍然地看着自己,好似这三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就带上了某种让人沉溺的魔力,她道:“我昨日去了无常寺,听住持说了一件事。”
赵寻真霍然睁大了眼。
“住持说,我回相府那日,有人去找过我。”叶拭微看着他,音量不大的句子却让人完全无法平静,“那人一身深蓝衣衫,眼角有颗红痣。”
她瞥一眼赵寻真光滑白皙的眼角,指尖轻点上去,指腹处的茧不经意在那里蹭了一下,而后两指轻捻,感觉到一丝细腻粉感,再看他眼下,已经能瞥到一点红色痕迹。她轻声说:“就在这个位置。”
赵寻真眼看着明显的慌乱,“我那日的确是先去了大兴国寺……”
“你想说你没有骗我,只是隐瞒了我一部分,是吗?”看他点头,叶拭微说:“其实我不关心真实情况是什么,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也没什么。”
“我能感觉到,你没有恶意,甚至还对我有着没有由来的关心。”她顿了顿,抬眼望着他,摇了摇头,“我不懂你。”
赵寻真喃喃出声:“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那就等你想好再说。”叶拭微道:“我不急着听你答案。”
赵寻真静默瞬间,点了点头,又悄悄看她,犹豫一瞬后问:“小姐可会骗我?”
“只要你不骗我,我就不会骗你。”叶拭微说得模棱两可,但极其真诚。待他反应一会儿,她又说:“我今日过来,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何事?”
“教我舞剑。”叶拭微说:“四日之后的赏花游园会,我得做些准备。诗词歌赋我不擅长,琴棋书画我一窍不通,想来想去,大约只有舞剑才能讨巧。你可有什么好一些的法子,让我在三日内学成?”
赵寻真眼眸一亮,笑着说:“小姐聪明伶俐,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叶拭微一时无语。
却听他信誓旦旦道:“无须三日,小姐两日就能做好。”
想到什么,叶拭微没再同他多掰扯,笑了笑,“借你吉言,这几日都要麻烦你了。”
赵寻真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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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脸,从墙角一箱子内拿出一把木剑,一把玄铁宝剑。
叶拭微瞄了一眼,问:“你剑上图腾,是个盘子?”
赵寻真:“……是太阳。”
叶拭微梗了一下:“抱歉。”
赵寻真把木剑放到桌子上,将那柄玄铁剑送到她眼前,太阳图腾正对着她。叶拭微这才看清,那个“圆盘”周圈,有着规则排布的一些不甚明显的短线条。
她顺手接过来,那把剑很有些重量,她拔出三指距离,剑身寒光瞬间折射出来,刺得叶拭微眨了下眼睛。
将剑全部拔出来,似乎就有寒风拂过,叶拭微挽了个剑花,心情非常好,抬眼问他:“这剑可有名字?”
“坤煌。”
“你打的?”
“我没有那个能耐。”赵寻真说:“是我姑姑。据说此剑原身乃是五百多年前桃花城慕家家主慕泠槐所铸,后来没人有她那种天赋,此剑便也失传。我姑姑周折各地,遍访询问,收集了许多资料,才从中窥得一二,造出这把剑,在我十五岁那年送给了我。”
叶拭微羡慕看他:“你姑姑很厉害。”
赵寻真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最后只是沉默。
随后又问:“现在天儿有些热,小姐可要等等再去?”
“现在去。”叶拭微说:“时间不多,我得尽早学会。”
二人去了后院。
烈日当空,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间。
赵寻真说:“有一套剑招,是我母亲所创,这套招式不复杂,但也没有杀伤力,不知道能否满足小姐需要。我先舞给小姐看看。”
话音方落,他便飞身而出,于空中拔剑出鞘,剑身寒光乍出,刃如秋霜。赵寻真今日穿一身黑色劲装,舞剑时没了上次衣袖打搅,更显得身姿轻盈,点剑而起,剑花飞舞。
叶拭微发现,这套招式,的确是没有任何杀伤力。就连赵寻真这样惯用杀招的人,舞起来也十足得柔和,且速度较慢,足够人看清所有动作,颇具美感。
只是不知为何,叶拭微看着看着,总觉得一旁应该有人与他共舞,才显得圆满周全。
赵寻真停在叶拭微面前,把木剑给她,“小姐试试。”
叶拭微瞥他一眼,调笑说:“不舍得让我用你那把?”
赵寻真摇头,认真解释:“小姐这身衣服宽大,裙裾过长,本就不太方便。您又是初学,免不了磕磕碰碰,若用开了刃的剑,怕是会伤到自己。”
叶拭微拿走他手上木剑,笑着看他,忽然道:“你还真成了我师父啊。”
赵寻真愣住,又听叶拭微笑意盈盈的声音响在耳边:“师父?”
她轻笑一声,又叫:“师父。”
赵寻真一双耳朵瞬间酥麻至极,又烫又热。恍然间似乎有另一道声音,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无尽时空,带着被追忆被磨砺后的万千思念、期盼和眷恋,远远传来,灵动地落在耳边:“师父?师父。”
一如此刻。
亦如当年。
赵寻真眼眶一酸,没任何预兆地落下泪来。
17. 橘子叶水
他那眼泪掉得突然,把叶拭微吓了一跳。
叶拭微忙拿出手帕给他,又在手帕悬在两人之间、赵寻真尚未来得及接过之时看清楚他这副情态。
泪水浸湿睫毛,有微小水珠挂在上面,本就幽黑的瞳仁染上水光,裹上一层水亮,仿佛寒潭盛放在他眼中。
叶拭微又有了在相府与这人第一次见面那种感觉,心里有很浓重的悲伤,一时间像是要忘记所有。
但现在显然不是好时候。
叶拭微错开眼,将手帕又往前递了递,轻声说:“你擦擦吧。”
赵寻真原本害怕她问,现在她不问,却也并不觉轻松,反而还有丝隐秘的难受。
他按下自己杂乱心思,接过手帕,擦干眼泪和脸上泪痕。
这一擦,他眼角用来遮掩的脂粉便被擦掉了,隐藏在下面的红痣暴露出来,日光照在上面,像镀了层金光,华丽的糜绝和绮艳。
叶拭微却没有心情多看,只觉得心内悲伤加重。
她试图打乱这种心情,说:“赵寻真,这是你拿走的我的第二条手帕了。”
赵寻真心砰砰直跳,强装镇定道:“我用过的,不好再还给小姐,不如我给小姐买新的?”
“你给我买?”叶拭微笑了笑,“合适吗?”
肯定是不合适的。
但赵寻真还是想买,他道:“小姐不说,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的。”
叶拭微不在意这些繁缛礼节,但也不想招惹麻烦,要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被赵寻真殷切的目光一看,改口道:“随你吧。”
她提着木剑,走到前方,一边在脑海勾勒赵寻真方才招式,一边举着剑粗糙地舞,将能记住的动作都记住,再去一点一点完善精进。
赵寻真看她把动作记了个差不离,便去到她前面,放缓动作,提剑开舞。
叶拭微瞥他一眼,意会过来,同他隔着一段距离,照着他的动作练习。她本就把动作记住大概,现在学得特别快,十几遍下来,已经具备雏形,只是偶尔,也会有承慧之前练剑时出现的毛病。
但叶拭微干活时间更久,底盘更稳,力气也大,那种情况出现不多。若是要改,倒也容易。
问题在于,赵寻真不知如何去说。
曾经他是直接说出来的,毫无顾忌,随心所欲,心里没有任何挣扎,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是自然而然地随口就直接点出来了。现在,他突然觉得很奇怪。
叶拭微见他停下,眉毛一挑,目光瞥过来,“怎么?”
赵寻真想了想,模仿着她的姿势,把那几个动作做了一遍,且刻意夸大了。
叶拭微当即会意,没忍住笑出了声。
“赵寻真。”笑完后,她开口,声音仍然带着没有完全消去的笑意,“你都给人当师父了,怎么这么放不开?”
赵寻真本就已经不好意思看她了,闻听这话,更是被臊得差点抬不起头。
“小姐不要闹我了。”他垂着头,走到叶拭微面前,轻声说。
叶拭微道:“我没有闹你。”
“只是想告诉你,你在我面前,可以不要那么拘谨。”她问道:“你不觉得,你碰上我,总是过分拘谨了吗?明明我们一起逃亡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赵寻真抬头看她。
叶拭微笑着说:“我看你在兄长和承慧面前,也不是这样,怎么到我这里,就好似总是端着什么?”
因为你是叶拭微。
赵寻真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叶拭微又拿起剑,在他带领之下,把那几个动作也改正精进,一看天色,已经不早了。
赵寻真说:“承慧和小公子要上课了。”
“那走吧。”叶拭微收好剑,用手掌在脸颊旁侧摆动扇风,问他:“现在他俩是一起上课?”
赵寻真:“小公子吃不得苦,每每练上一会就撒娇耍赖,喊着叫着要停下不练了。那次被大公子看到,教训了他一通,之后就问我,能不能安排他和承慧一起,让承慧激励激励他。”
叶拭微:“他可有为难过承慧?”
赵寻真:“一开始过来,小公子臊眉耷眼的,看谁都带气,和谁说话都呛人,承慧没和他一般见识,自己练自己的。等他一套剑招结束,小公子闭嘴了,虽然还是拉着脸,但等到承慧过去,主动给了他手帕和水。”
叶拭微放心许多,又问:“他二人一起,对叶庭宇有用?”
赵寻真隐晦道:“至少小公子态度端正了。”
叶拭微:“……”
好吧,也是有点用,不枉叶新台一番苦心。只是叶拭微还是有些厌烦,总觉得承慧会受气委屈。
带去了玉树阁,承慧和叶庭宇已经等在那里,两人对坐在一颗榕树下,中间放着一篮子点心,旁边是个食盒,里面放着橘子叶水。
叶庭宇热情地给承慧介绍那些东西,承慧拘谨地看着,叶庭宇说一个他就吃一个,叶拭微走到跟前时,他刚刚打出一个嗝。
“……”
叶拭微看一眼叶庭宇,又瞟一眼橘子叶水。
叶庭宇护食般把食盒收起来,“我没准备你的。”顿了顿,又找补说:“不知道你也会来。”
叶拭微无奈直说:“我是想说,能不能给承慧喝,我看他吃得有些噎。”
叶庭宇拿一份橘子叶水给承慧,又瞥叶拭微一眼,小声嘀咕:“对他这么好,对我就很凶。”
叶拭微不想理他,当没听到。
承慧却从她身后伸出头来,对叶庭宇道:“你对她好,她才会对你好。”
叶庭宇觉得这人吃里扒外,都吃了他的东西,居然还是向着叶拭微,梗着脖子冲他嚷嚷:“那她对我好,我也会对她好啊!她怎么就不能先对我好!”
叶拭微耳朵疼,承慧被他吼得往后缩了缩,又伸出头,说:“可是,是你先对她不好的,她为什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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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先对你好?”
叶庭宇愣住了,半晌别扭道:“那又不怪我,都怪兄长。”
叶拭微听不下去了,问他:“既然你觉得是怪兄长,为什么他同你解释又哄过你以后,你还是对我发脾气呢?”
“我哪有?!”
叶拭微提醒他:“笈礼那天。”
叶庭宇不说话了,低着头看怀抱里的食盒。
“好了,不说这些,去练剑吧。”叶拭微站起身,“承慧刚吃了东西,让他歇一歇,你先去。”
叶庭宇抬头看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片刻后,取出另一份橘子叶水给她:“我的这份给你喝,下次你要再过来,派人去同我说,我会让人把你的也准备好……你以后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他学着承慧的样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那天以为你死了,我还难受了好一阵呢,你不是看到我哭了吗?”
确实是看到了,还有点欣慰,结果又被他一顿瞪,就又生气了。
叶拭微没有回应他这句话,想了想说:“我明天还过来。”
叶庭宇脸色瞬间变了,“明天?!”
“嗯。”叶拭微看着他,“明天怎么了?”
“明天要送兄长去考场啊!”叶庭宇仰着头问:“你不去送啊?”
不等叶拭微说话,他就一脸着急,“你怎么能不去送呢,别人家都兄弟姐妹一大群人过去,偏你不去,为什么啊,你在家又没有别的事可以做,多无聊啊。”
叶拭微发现叶庭宇话是真多,而且语速很快,根本不给人打断的空间,好容易等他说完,耳朵都一阵嗡嗡。她好脾气地问:“你送他考试,还能送一整天吗?”
叶庭宇:“所以你是去的对吧?”
叶拭微点了点头。
叶庭宇松了口气,悄声对她说:“但我明天一定不来上课了,累死我了。你后天还来吗?还来的话我后天给你带。”
“来吧。”叶拭微说:“应该会来,阿姐也来。”
叶庭宇点头说“好”,把手中那份橘子叶水塞给她,又取出食盒中最后一份,跑过去给了赵寻真,在他的指令之下,扎起了马步。
叶拭微坐在承慧旁边,问:“和小公子一起上课,你会觉得不舒服吗?如果他欺负你,你告诉我。”
“没有。”承慧说:“我们现在,相处得还不错。”
叶拭微点点头,看着他又说:“谢谢你维护我。”
承慧也看着她,声音很小却坚定地说:“我就是要维护你呀。等以后我功夫练好了,我会更加维护你的!你出门我就随行,谁欺负你我都要打回去。”
叶拭微冲他笑笑,举起了手中的橘子叶水,二人轻轻碰了个杯。
她抬头,赵寻真站在叶庭宇身后,正看着这边,也对她举起了手中橘子叶水。
叶拭微无声一笑,朝他做了个轻碰的动作,仰头饮下。
清新沁肺,暑热尽散。
18. 先生好棒
旭日初升,朝霞若虹。
“瞧这天色,可真是个好兆头呢。”
贡院门外,无数马车停靠,来来往往的人哄做一片,朝着有官兵把守的贡院内张望,看那一间间狭窄的格子屋,无数人的命运就是在此处悄然改变。
叶拭微也往里看了一眼,而后便收回目光,偏头瞥一眼叶新台。
他正和赵寻真站在一起,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粗略看出一人有些紧张,一人则无端严肃。
紧张的是赵寻真,他同叶新台说:“我听叶棋说了,公子考试这半月,您让他跟在大姑娘身边护着……二姑娘虽说力气大些,但身边没人也是不行,您知道,她还要去宫里呢,小人来府里虽然是教小公子和承慧武艺的,但也能做些别的,不然那十两银子的月俸,委实是拿得不太安心……”
他这这那那的一堆话,叶新台只淡淡看向他耳朵,没红,心里那点被叶净渊点醒后产生的怀疑却没那么容易散去,毕竟耳朵不红也代表不了什么,自己又不是叶拭微。
他狐疑地上下打量叶新台,挑明问:“你想跟在二姑娘身边?”
赵寻真本欲多拖延一些时间,等到贡院门开、准考生入院时再表明心思,好打叶新台一个措手不及,谁料叶新台突然挑明,自己反被弄得猝不及防。心意被发现的慌乱和担忧一齐涌上心头,不知还能说什么,只不自觉地偷偷觑向叶拭微方向,耳尖悄悄漫上丝红色。
叶新台:“……”
叶新台在心里盘算。
三皇子虎视眈眈,二、五皇子更是毫不安生,夺储之战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这京城哪天就会变天大乱。叶拭微的确需要有人护着,父亲不可信,祖父不可信,唯有叶净渊是真心对待叶拭微,可她自保能力尚且不足,如何护人?
他于心底无声长叹一口气,思虑再三,问道:“你有分寸吗?”
赵寻真想起昨日想要给叶拭微买手帕的自己,颇有些心虚,强逼着自己理直气壮道:“有。”他只在唯有他们两人的时候,才会不那么绷着,做回自己。别的时候,还是有点“赵先生”的样子的。
叶新台:“那你无事之时,就暗中保护二小姐吧。”
赵寻真抱拳道:“定不辱命!”
叶新台幽幽补上一句:“我会让叶棋盯着你。”
赵寻真:“?”
叶新台却已经走远,到叶棋身边吩咐几句,又同孙文蓉等人说了些话,最后站到叶净渊面前,温和地看着她,“注意安全,好好等我回来。”
叶净渊让他放心,他又看向旁边叶拭微,“你也是。叶棋和赵寻真会在你们身边保护,若有事,不想告知祖父和父亲,吩咐他们就好。”
暮钟声响,沉香味泛。
有官人长诵:“考生入院,闲人退散——”
叶新台朝他们轻笑一下,“母亲,带着他们回去吧。”
回府路上,好几人坐一辆马车,二叔三叔家的妹妹也在,雀跃得说个不停,叶净渊不好同叶拭微说旁的事,只时不时看她一眼,看得叶拭微颇为莫名其妙,三番两次怀疑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
好容易回了相府,她拉上叶拭微匆匆回留芳苑,却是什么都没有问。
反是叶拭微先同她讲:“阿姐,我学了套剑招,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这还是回府以后,叶拭微第一次对某件事表露出兴趣,叶净渊心里很是欢喜,可很快她就发觉不对,“你自己练的吗?”
“怎么会?”叶拭微笑了笑,“我又不是什么根骨绝佳的天赋奇才,怎么可能会自己摸索出一套完整剑招。”
“承慧不是在同赵先生学武吗?我也去学了几招。”她道:“后日游园会,若是皇后娘娘要让大家施展才艺助兴,我总不好什么都做不出来。”
叶净渊就没有再说什么,吃过午膳,略做休息后,同她一起去了玉树阁。
承慧在扎马步,他这时已经十分稳健了,动作标准,姿态挺拔,见到叶拭微过来,面露喜悦,动作却是没有萎缩分毫。
叶拭微朝他无声鼓鼓掌,赞赏的眼神看着他,和叶净渊一起,站到了榕树下。
赵寻真时不时瞥来一眼,叶拭微浅笑以对。
叶净渊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间福至心灵,好像明白叶拭微要验证的对象是谁了。
承慧那边结束,赵寻真同他一起过来,对叶拭微二人行礼。
叶拭微:“劳烦先生帮我看着动作。”
赵寻真错开身体,让她过去。
叶拭微拿起榕树下那把木剑,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回忆昨日所学,握剑开舞。
叶净渊看得入迷,待她结束,笑眯眯地看着她:“很厉害。”
叶拭微冲她轻轻挑眉,一脸自豪。
赵寻真侧过头,无声偷笑。
叶拭微问他:“这些动作我都可以了,速度却上不去,你能不能再带着我练练?”
赵寻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直到暮色四合,四人才各自离开。
回去路上,叶净渊说:“你还是要小心一点。”
叶拭微看她一眼,了然一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阿姐。”
叶净渊沉默一会儿,道:“我也这么做过,对象是五皇子。”她叹了口气,“可五皇子那人十分精明,并不似他这般好骗。我没成功。”
叶拭微脑海蓦然想起赵寻真曾说过的话:“小姐不要耍我,我会当真。”“小姐可会骗我?”“小姐不要闹我了。”
或许,赵寻真也并不是好骗的蠢蛋。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次日。
叶净渊被叶修明唤过去耳提面命,尚未来到。但玉树阁内仍旧是四个人,叶庭宇又带了许多吃的喝的,一见叶拭微就跑到她面前,邀功一样眉飞色舞道:“今天我可是给你准备了!你快夸夸我!”
叶拭微便说:“你好棒。”
叶庭宇脸色微红,却做出撇嘴不满的样子,道:“你真敷衍。”
叶拭微:“那你教教我,怎么才不敷衍。”
叶庭宇:“我听承慧说,你也在学习武艺,有一套剑还练得特别厉害,能让我瞧瞧吗?”
叶拭微点了点头,给他展示一番。
叶庭宇立刻上蹿下跳地鼓掌欢呼:“二姐姐好棒!二姐姐厉害!”
身体力行地给叶拭微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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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不敷衍”。
叶拭微十分尴尬,一扭头,赵寻真站到了她身旁,无声道:“很厉害。”
他招呼叶庭宇和承慧过来,给他们安排了训练动作,便对叶拭微道:“小姐可否随我来承慧房中,我有东西给你。”
叶拭微随他去了。
承慧房中桌子之上,摆着一黑布包裹的锦盒。
赵寻真打开,叶拭微朝他伸出手,问:“手帕?”
“嗯。”
赵寻真拿出来放拿她手中,触感冰凉腻滑,乃是一瓷制瓶子。
“这是?”
“香膏。”赵寻真说:“用上一段时间,可以消去手上的茧。”
叶拭微把香膏放回去了,“我并不介意自己手上有茧。”
赵寻真说:“总是不舒服的。”
叶拭微:“我已经习惯了。”
赵寻真便没有强求,而是收好香膏,将锦盒拉近,给叶拭微看,“小姐不要嫌弃。”
很难不嫌弃。
这世上居然有人售卖绣工如此粗糙的手帕!针脚怎能那么大!
她眼珠慢慢转过去,平静地看着赵寻真,一度怀疑他眼睛出了问题。
赵寻真别过头,“我自己绣的。”
原来不是眼睛出了问题,而是技术出了问题。
但知道这东西不是花钱买来的以后,叶拭微便没有那么嫌弃了,她都不会绣呢。
她拿起一条手帕,入手丝滑,且有些冰凉之感,显而易见,用了不错的料子。再看图案配色,也还可以,只是绣工不行。
已经很不容易了。
叶拭微:“这是你第一次做?”
赵寻真沉默一会儿,摇头。
“送给谁了?”
赵寻真微微俯头看着她,须臾又摇了摇头,“没送给谁,我自己用的。”
叶拭微笑了,“怎么不直接买,那不是更方便?”
赵寻真说:“我就是想试试,看自己能不能行。”
叶拭微:“答案是?”
赵寻真反问她:“小姐觉得呢?”
叶拭微一指顶起手帕,在空中转了个圈,“我的想法很重要吗?为什么?”
赵寻真眼睛跟着在她手中旋转的手帕转动,禁不住有些头晕,眼前也是晕的,似乎被手帕转动带起的风吹坏了脑子。
他掐了掐掌心,“因为是给小姐用的。”
叶拭微手指停住,那手帕也渐渐停下,最后盖住她的手掌,她道:“赵寻真,你做这手帕的时候,可想过,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用?”
这么粗糙的绣工,她只要拿出来,必然会引来别人目光,之后发生什么,更是不可控的……
“想过。”赵寻真说:“但没关系,只要对小姐有用就好……一点点就好。”
他抬眼看叶拭微,眸光热烈,近乎让人感觉迫人,“不知这手帕,对小姐有用吗?”
叶拭微用自己刚学到的方式给他回应。
她两手拍在一起鼓掌,那遮住手掌的手帕被两只手夹在中间,粗糙绣工制作的图案正好卡在手心处,叶拭微看着他,笑着启唇:“赵先生好棒。赵先生厉害。”
19. 赏花宴会
风和日丽,春光明媚。
马车驶入太平街,太平街长有百米,尽头处红墙朱门,金光灿灿。
正是大邺皇宫。
叶拭微能清楚听到马车轮子碾在地面上的辘辘声,那声音及其规律,听到耳朵里,让她有些犯困,于是闭上眼睛休养心神。
孙文蓉笑了一声,问她:“拭微可是紧张?”
叶拭微睁开眼,神态一瞬间就染上瑟缩凄惶,朝孙文蓉不自然笑了笑,“是有些紧张。”
孙文蓉亲热抓过她手,按在自己两手之间,轻轻拍了几下,“万事有我,有你姐姐,娘娘们也都是极温柔的人,你无须害怕。”
叶拭微轻轻点头。
孙文蓉:“你姐姐笈礼那时,还是贵妃娘娘亲自加的冠……就是二皇子的母妃,张贵妃……”
叶拭微已经听叶净渊说过这些。
后宫之中,三宫鼎立。
分别是现任皇后的昭华宫,张贵妃的清涟殿,杨贵妃的静安轩。
这三人也是前朝那势大的几位皇子母妃,背后母家力量,亦不容小觑。
今日赏花宴,虽为赏花,亦可理解为相看笼络宴。
叶拭微自然不会认为这是专为自己所设,她尚没有那么大力量,只是今日各方势力齐聚,必定少不了斗法,或会殃及到她。
说话间,马车停了。
孙文蓉轻轻撩开门帘,从那缝隙之间,看到宫墙大门,庄严肃穆。
当值兵士查看过门贴,才放马车通行。
孙文蓉不再说话了,还警醒叶拭微两人:“在宫里,若不知道怎么做,那就记住一句话,少说少错。”
叶净渊颔首道:“是,母亲。”
叶拭微也垂首,暗暗提了口气。
行至外殿前数十米,马车便不能再往前了,三人下车,恰碰上周如意和卢彤云。
上次笈礼,叶净渊来得晚,之后叶相晕倒,叶净渊随同离开,卢彤云还没有和叶净渊说上话,这下碰到,立刻上前挽住她的手,懊恼道:“好姐姐,大兴国寺一事,若非彤云莽撞,也不会让你陷入争议,你可不要就此怨上妹妹呀。”
叶净渊拍拍她手,和煦道:“妹妹无心之失,我若因此介怀,岂不是我这当姐姐的小气了。”
卢彤云笑笑,眼珠子一转看到她身旁叶拭微,“咦”了一声,笑着说:“这便是我那拭微妹妹吧?上次笈礼匆匆一瞥,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上话呢。”
叶拭微朝她颔首行礼,微笑道:“彤云姐姐。”
周如意便在一旁笑了一声,同孙文蓉说:“拭微确实是腼腆了些。”
“可不是嘛。”孙文蓉笑说:“今日还算是好的,初来相府那时,才真真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呢,多亏了净渊……不说了,我们过去吧,莫让贵人们等。”
来至御花园,筵席已经摆上,皇后娘娘尚未来到,宫妃、皇子、公主也还未来。
御花园内站满了各家夫人、公子、小姐。
叶拭微瞥一眼,趁着没人看见,悄悄在叶净渊耳旁说:“怎么没让叶庭宇一起过来?这不是别家公子也在。”
叶净渊以手帕掩住口鼻,侧过头去,“母亲一向不爱带庭宇来宫里,怕他不知轻重,冲撞了贵人。”
叶庭宇那性子,孙文蓉担忧不无道理。
叶拭微想着,余光瞥见远处有人影过来。
一人在前,二人随后。
前面那人着黄色宫服,后面二人一墨绿一深蓝,远远走来,笑容已然挂在脸上,一个比一个的端庄和持重。
在她们身后,分别跟着五皇子,二皇子,三皇子。
再之后,则是其他妃子和皇子公主。
尚隔着一段距离,叶净渊抓紧同叶拭微道:“走在最前头那位,是皇后吴氏,她左边墨绿衣服的,是王贵妃,右边则是张贵妃。”
话音方落,贵人们便已走近,荣宁郡主领头,带着众官眷请安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吴皇后从人群中间走过,在宴席主位落座,张、王两位贵妃领着众宫妃在她面前躬身行礼。
吴皇后衣袖一摆,于腹前交叠,淡淡抬眼,“平身吧,诸位落座。”
一众人在宫人引领下各自坐下。
叶拭微看到,这些人都很熟悉的样子,似乎不需要宫人指引,也能找到自己位置,想是来过多次的原因。
待她坐下,看了看她们位置,是在官眷之首,对面坐着的,是沈国公夫人,荣宁郡主。
更加清晰了如今相府势力,叶拭微皱了皱眉。
接着就听吴皇后问孙文蓉道:“听闻几日前叶相晕倒在府中,如今情况可好些了?”
孙文蓉答:“原就是为了拭微笈礼操劳所致,休息几日,已然好多了。”
吴皇后了然点头,微笑道:“那便好。叶相乃朝中肱骨,必得好好保重身体。你身为家中主母,也要多多关注才是。”
孙文蓉:“臣妇遵旨。”
吴皇后又挑了几位官眷,问上几句话,这宴席才算是开了个头。
之后又是张、王两位贵妃,这时便没有那么公事公办了,聊的更偏向于家中闲事。
张贵妃直冲叶拭微而来,“你就是相府那位流落在外的二女儿吧?那日瑾儿回来,对我好一通夸你,说你冰雪聪明,可爱得紧。”
张贵妃便是三皇子母妃,三皇子坐她旁侧,闻听这话,偏头笑了一声,“二妹妹容易害羞,母妃不要说这些,惹人误会倒是不好了。”
叶拭微心说你这句“二妹妹”,怕不是更容易惹人误会?
她无可奈何起身,躬手羞涩道:“三殿下过誉,娘娘不要笑话我才是。”
一旁王贵妃听了,侧头看向二皇子,笑道:“怎么个可爱之法?怀仁从相府回来,倒是不曾对我说过。”
二皇子道:“那日叶相晕倒,我只顾着看相爷去了,哪有功夫关心其它。”
五皇子笑了笑,“二皇兄这话就狭隘了,笈礼那天,咱们谁不是一心挂在相爷身上,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三皇兄是后来知道相爷无事,特意邀了叶二姑娘出府游玩。听说……还遇刺了,三皇兄受了好严重的伤,我看他今日走路,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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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些虚呢。”
六公主插了句话:“五皇兄说的这样关心,不知可查出来了刺客身份?”
五皇子李怀章,现在大理寺任职。
五皇子瞥她一眼:“六妹妹说得容易,既是刺客,便是死士。哪是那么好查的?”
三皇子笑嘻嘻地说:“反正如今我没事,为此争吵,岂不伤了兄妹情分?也亏是今日四弟不在,不然又要唉声叹气长吁短叹一番,再说上几句诗词,劝阻我们不要如此。”
二皇子点点头,饮了一盏酒,朝向六公主,笑着说:“六妹和四弟一母同胞,怎就没长成他那样的性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呛你五皇兄,一点面子都不给?未免太不懂事了。”
六公主母妃,贤妃面露抱歉,起身道:“都是臣妾教得不好,回去以后,定当好好管教。”
话虽如此,但谁人不知,六公主是被当今圣上宠成这样的,便是当今圣上,也被她当众呛过几句,却未曾受到只言片语的责罚,反而轻飘飘揭过去,还得到一句:“安儿这性子真是合朕的心意。”
他都如此放任,还有谁能与他作对,责怪六公主?
皇后自然不会追责,笑着道:“安儿性情如此,率直大方,贤妃不要紧张。他们兄妹说话而已,哪能真的怪罪呢?”
贤妃谢了恩,坐回来。
站着的便剩下叶拭微一人。
听了方才那番吵嚷,叶拭微更觉头痛,这皇家之人,人人不怀好意,人人各有心思,面上一团和谐,实则一句话恨不能挖下无数个坑……
“得了,说这么些也是无用,倒叫大家看了笑话。”吴皇后看着叶拭微道:“既然瑾儿对这位二姑娘赞誉有加,不如二姑娘就在赏花宴开始之前,给大家助个兴?”
话音方落,许多人目光都落在叶拭微身上,叶净渊亦然。她鼓励地看着叶拭微,像是在说“别怕”。
叶拭微原也不怕,朝她笑笑,走至宴席中央,朝吴皇后行礼,“臣女遵旨。”
她四下看看,最后落在一兵士身上,问皇后:“不知娘娘可否赐那把剑给臣女一用?”
“自然。”吴皇后抬抬手,身旁宫女便走了下来。
三皇子意外地问:“二妹妹可是要舞剑?”
叶拭微看他一眼,按下心底的不舒服,“嗯”了一声,只希望他不要再说别的话。
但显然是落空了。
三皇子闻言立刻就对皇后行礼,“母后,我的剑乃是父皇亲赐,不如让二妹妹用我这把?”
吴皇后看他一眼,“准了。”
三皇子从身后太监怀中拿走那把剑。
叶拭微瞄了一眼,那把剑长一尺有余,宽近两寸,剑柄棱纹分明,剑鞘有黄金点缀……
当即就觉不妙。
偏三皇子像是全然不知,闲庭信步走到她面前,在众人眼前,郑重其事地隔着衣袖拉住她手,把剑放进她手里,亲昵道:“二妹妹拿好。”
叶拭微握住剑退后,在心里骂了他八辈祖宗。
这把剑,太重了!
比她惯常练习所用木剑,重了十倍不止!
20. 来接你
叶拭微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将剑鞘还给李怀瑾,对他笑道:“多谢殿下。”
李怀瑾让开路来,站到一旁不碍事的地方,目不转睛看着叶拭微。
叶拭微手腕翻转,提剑挽剑花做起势动作,剑横于胸前,她左手二指并起,与剑身隔两指距离,从剑柄缓缓划至剑尖,凌厉眼神随之而动。
而后握剑朝前下劈,身姿轻盈,挥袖若风。她今日着一粉蓝色襦裙,身后云天相接,发辫随动作跃动,剑招与身体极和谐,仿佛合而为一,以身作剑,在空中跃动摇晃的发辫便是灵动剑穗。
李怀瑾眯了眯眼睛。
须臾之后,他忽然拔出身侧一兵士腰间佩剑,飞身而起,刺向叶拭微!
叶拭微猛地抬眼,本能提剑格挡。然而她学这些招式只是为了今日宴席能有才艺当众献出,并非真的擅长吃透,且她只会这一套剑招,攻击力并不强势。
这一下格挡已经震得她手臂发麻,五根手指都在隐痛,若是李怀瑾继续步步紧逼,怕是今日就要在此出丑。一时无法,叶拭微在脑海急剧回忆赵寻真教给承慧的剑招,一招一式都在心底细细看过,终于从中挑出一招,在李怀瑾下一次攻击到来之前,先发制人,一剑刺向他咽喉!
李怀瑾瞳孔骤缩,心脏狂跳,本能以手抓剑,叶拭微慌忙收回,按下心中意外慌乱,退后两步,朝他行了一礼,双手奉剑,“多谢殿下借剑之谊。”
在座诸位俱是一语不发,这出变故实在莫名其妙,本来看叶拭微舞剑颇有意思,谁能料到三皇子竟会突然过来捣乱,打搅了别人好好的舞剑不说,反惹了一场风波。
叶拭微那一举动,也着实冒犯,真论起来,治她大不敬也不为过,可眼下娘娘们和殿下们都不曾表态,其余人又哪来的资格?
正想着,六公主李怀安已经鼓掌出声:“二姑娘这一场舞剑,当真是秒!尤其是最后拿住三皇兄的那一下,更是让我惊艳,差点没直接高呼一声‘厉害!’”
她又看向李怀瑾,“说来也是,三皇兄没事过去搅什么乱,这宫里来来回回都是弹琴跳舞,都多久没出新鲜节目了?好容易出了一个,还被你毁了,皇兄可要好好同这位二姑娘赔不是才对。”
李怀瑾闷不吭声拿回自己佩剑,目光流连在叶拭微身上,却是不曾再发一言。
张贵妃已然看出不对,打圆场道:“看来瑾儿对这位二姑娘真真是喜欢得紧,竟都忍不住自己下去对上几招了。不过照臣妾看来,二姑娘这出舞剑,也确实新鲜,皇后娘娘觉得呢?”
吴皇后本就出身武将之家,虽自己不擅弯弓舞剑,却见过无数次这种场面,看出来叶拭微乃是临阵抱佛脚,不过能到这种程度,绝对是下了大功夫的,这套剑招又极具观赏性,若是李怀瑾没有贸然上前打乱她的节奏,待她结束,必定是场视觉盛宴。
她对这人多了些满意,笑着附和:“确实,二姑娘有心了,不愧是御史之女、相爷之后。”
王贵妃调侃道:“能得皇后娘娘夸奖,还不赶快谢恩,求娘娘赏赐?”
吴皇后看她一眼,“你倒是会做好人,也罢,二姑娘如此惊艳的开场,的确当赏。”说着取下腕间云纹金丝翡翠镯,递给身旁宫女,“给二姑娘送过去。”
叶拭微右臂已经没有知觉了,后背冷汗涔出,现在镇定已是极力伪装,她强硬勾出一个笑容,却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
身后忽然搭过来一条手臂,叶拭微听到叶净渊声音:“怎还不谢恩?高兴呆了不成?”
叶拭微感觉自己手臂被挽住,人也被她压着向下弯腰,心中有了些力量,道:“谢娘娘恩典,给拭微在您面前卖弄的机会。”
众目睽睽,叶净渊不好一直支撑着叶拭微,将手臂撤走。
宫女将云纹金丝翡翠镯拿到面前,叶拭微躬身收下,和叶净渊一道回去。
坐下以后,叶净渊忙给她递过去一杯茶水,叶拭微饮下,却没有舒服多少。
尚在众人目光之下,她不能做别的,在桌子掩藏之下,拉过来叶拭微的手,放在自己腿上,用手帕擦拭干净被她指甲掐破掌心而渗出的血。
趁着其他公子小姐表演之际,她从袖间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给叶拭微服下。
这药丸大约是有缓痛之效,叶拭微服下以后,好转一些。
孙文蓉扭头看她们一眼,叶净渊轻声道:“母亲,拭微没事。”
孙文蓉:“那你也该准备准备,去弹奏一曲。”
叶净渊垂首示意自己知道,却还是迟迟没有过去,时刻留意叶拭微情况。直到叶拭微推她,且有皇后点名问她今日怎么没任何动作,才站起身,歉意一笑,不好意思道:“今日出门出得急,净渊把古筝落在家里了。”
吴皇后笑道:“那有什么妨碍?直接同本宫说,本宫着人从库房里挑一把好的赏你就是。覃垣,你去库房把本宫新得的那把朱雀韵拿来,送给净渊。”
不过多时,宫人怀抱一把古筝而来,那古筝用料上乘,制作讲究,筝身雕刻朱雀神鸟,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叶净渊谢过恩,演奏了一首《高山流水》,得满堂喝彩。
她揖礼下台,叶拭微朝她笑笑,与有荣焉的模样,“阿姐很厉害。”
叶净渊低声道:“都是糊弄人的,在座各位,哪个的拿手戏都是表演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看也看倦了,这些喝彩夸奖之言,没多少真心,不过时势催生。”
叶拭微:“那也厉害。我觉着很厉害,回府以后,阿姐也要弹给我听。”
“好啊。”
一个时辰过去,要表演才艺的都表演过了,要互相相看的也都结束了,赏花宴才算真正开始。
一盆接一盆新研制品种的花被太监们送上来,供各位贵人欣赏。
公子小姐们一句句的诗词传到叶拭微耳中,几乎都不间断。他们用华丽美好的句子描述面前的花,叶拭微听了个半懂,按照自己的理解再去看花,就觉得这也只是一盆盆花,没什么特别。
卢彤云瞥到这边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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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妹妹好一会没有说话了?可是有什么事?”
不等叶拭微回答,孙文蓉就先替她找补说:“这孩子就这种性格,不爱说话。”
张皇后看过来,“倒是不好,多少也要和大家说上几句呀,一个人闷在那里,岂不很没意思?”
卢彤云便笑着道:“不如妹妹就面前的花,说些什么?”
叶拭微淡淡看她一眼,心知她不怀好意,偏自己确实不擅此道,心烦不已,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花,忽然就若雨后初晴。
可不是巧了,面前这花,恰是海棠。
她轻轻一笑,道:“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世间花千万,我偏爱海棠的坚韧明媚,即便风雨摧残,也能绽放风采。”
卢彤云面不改色:“二妹妹说的是,海棠和梅花,皆是这般高洁的花,一者不惧风雨,一者不畏严寒……”
叶拭微留心听她的话,分了点心神,瞥向自她开口之际就落在身上的粘腻目光,勾起唇角,对三皇子笑了一下。
李怀瑾怔然一瞬,后知后觉有些气,也笑了出来。
那厢卢彤云话已说尽,叶拭微赞同地附和一句:“彤云姐姐说的是。”
之后无事坐到散席,终于能起身离开。叶拭微手脚酸麻,右臂尤甚,简直比做了一天活还要累人。
她随着人流,被叶净渊挽住右臂,手指掩藏在衣袖堆叠之下,给她揉捏放松,一路闲聊,很快便至外殿。
各家马车已在宫门外停候。
叶拭微一眼看到,叶府马车之侧,静立等待的赵寻真。
目光交接,他对叶拭微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容。
叶拭微拍拍叶净渊的手,“我先过去。”
叶净渊知道叶拭微被三皇子那一剑伤了手臂,已经勉力支撑一天,虽然面上后来已经看不出什么,但方才她替她揉捏之时,叶拭微的手臂仍然在不受控地发抖。
孙文蓉尚在同旁人说话,叶净渊便没陪她一起,给叶拭微打着掩护,看她过去。
走到马车旁侧,赵寻真已经先一步拿下来马凳放在车旁。
叶拭微经过,看他一眼,扶着吟夏,上了马车。她特意用左臂搭上吟夏手掌,为的就是不让右臂使力。但或许是那丸药效果已过,她往轿子里面进去的时候,右臂忽然没预兆地疼了起来,密密匝匝,犹如千万根针扎。
饶是叶拭微再能忍,也是不由得从喉中泄出一声压抑闷哼。
赵寻真立刻看了过来。
叶拭微已经坐到马车之上,他只看到叶拭微一角裙摆。
很快,就连那角裙摆也没入了车帘之下。
赵寻真不免担忧,四下又都是人,他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余光瞥见车厢珠帘动作幅度有些微加剧,心中明朗,退至那个位置。
就听叶拭微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接小姐。”赵寻真想转头去看,忍住,嘴唇几乎没有动,声音完全是从喉间哼出来的,模糊又含混,“小姐可是受伤了?”
21. 又躲我
他如此发声,听在叶拭微耳中,像是有人在耳边呢喃低语,含混模糊,隐隐喑哑。
莫名有些耳朵痒,叶拭微揉了两下,说:“手臂被震到了,没知觉了。”
外面似乎有人说了句“等我片刻”,接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不久后,马车突然动了起来。
叶拭微没有出声,留神注意着,过了一会儿,她撩开轿帘,看到坐在车前驾马的赵寻真。
他穿一身下人服饰,灰扑扑的,头发挽起,用同样的灰色发带缠绕数圈固定,只是背挺得很直,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整个人坐在车儿板上,日光落在他头发上,泛着微金光芒。
叶拭微移开目光,恰巧与转过头来的赵寻真四目相对。
对视瞬间,她轻咳一声,“这是去哪?”
“回府。”赵寻真瞟向她手臂,“是哪边手臂伤着了?”
“右边。”
“怎么伤的?”
“那把剑很重,还有……李怀瑾使坏。”叶拭微说:“他在我舞剑中途对我出手,我只能还击,但终究力不敌他。”
赵寻真拧了拧眉,抬眼看叶拭微,声调至柔至轻:“我教小姐更厉害的,下次小姐找他报仇,好不好?”
叶拭微点点头。
赵寻真转过身,驾车的速度快了一些,叶拭微坐在车厢边缘,隔着晃动的车帘与他说话。
“我们先行离开,大娘子那边怎么办?”
“还有一辆马车,叶棋等在那儿呢。”赵寻真道:“我同大姑娘说你身体不适,我们先行一步。”
“吟夏呢?”
“吟夏和叶棋站在一起,伪装你在那辆马车上的假象。”
“赵寻真。”叶拭微唤他名字,眸光冷静睨着轿帘最低处,低声道:“我的手臂,也会像你那样吗?”
赵寻真心脏猛地一疼。
未及回答,又听她笑了一声,故作轻松说:“你以后是有机会四处游历的,要是碰到好的大夫,记得写信告诉我一声……我这一生,大概是连长隆都没有机会离开了。”
“不会的。”赵寻真心里越发难受了,顿了顿说:“其实我骗了你。”
“什么?”
“我的手臂没有受伤,那日发抖,只是因为见到小姐心太乱。”
叶拭微安静须臾,扭头,车帘挡在眼前,她看不到他。
赵寻真久未听她说话,心里着急,“小姐可是痛得受不了吗?”
“不是。”
“那……小姐是气我骗你?”
叶拭微眯了眯眼睛。她本来是不生气的,听了这句话,却是真的开始心里不太舒服。
这不重要。
她摇摇脑袋,晃走那些莫名其妙又没有用处的心绪,问他:“见到我……你为什么会心乱?”
因为你是叶拭微,我却不是赵寻真。
赵寻真没有回答,时机不对。他看着近在眼前的相府大门,勒停了马,轻声道:“到相府了。”
叶拭微撩开轿帘,看着赵寻真头发挽成的那个揪儿,想起他尚没有还给自己的纹如意玉簪……
那个揪儿从她眼前离开,她听到赵寻真跳下马车的动静,偏头看去,赵寻真已经朝她伸出手,马凳也放了下来。
叶拭微盯着他,须臾后道:“赵寻真,你又在躲我。”
而后垂眸,手掌隔着衣袖放到他的上面,抓住,撑着下了车。
赵寻真已然呆住,回神之际,叶拭微已经跨过相府大门,留给他一个出现在梦里无数次那样的背影。
清瘦,决绝。
正欲追上去解释,未料刚刚抬脚,身边的马突然叫了一声,又用头去拱他,垂下眼皮睨眼看他。
“……”
自那日李怀瑾搞事、他和叶拭微一起逃亡回来,这匹马便像是有了架子,脾气好大。
赵寻真只得先把这祖宗安置好,又跑去玉树阁拿药,跑来跑去,那点子想要分说清楚的情绪便消失了。
他也的确是不知道要怎么去说。
总不能说自己是一见钟情,未免也太浪荡,显得自己好不持重。他又什么都没有做,轻飘飘地就说爱?太轻浮了。
于是就什么都没有说,悄悄来到留芳苑,鬼鬼祟祟翻墙进去,敲响了叶拭微的房门。
叶拭微已经换了身衣裳,脸上的妆容也拭去大半,只唇上余留些许口脂,让她人看上去精神许多。
赵寻真没敢往她房间看,把药拿给她,“黑瓶口服,白瓶外敷,红色瓶子里面是药油,待大姑娘回来以后,你可以让她帮你揉按,不出三日,手臂便会好了。”
叶拭微:“为何要等阿姐回来?你不管我了?”
赵寻真愣住,呼吸都不由得快上两分,偏过头无奈出声:“我怎么管啊?”
伤在手臂,药油要推、要按、还要揉……赵寻真不敢再想了。
叶拭微:“不是说见我心会乱?”
她眸光灼灼,气势迫人,赵寻真这下是真的心乱了,他闭上眼睛,破罐破摔道:“……若是我帮小姐,那我就不止是心乱了……怕是所有的一切都会乱套。”
叶拭微闻言轻笑,道:“哦?你不想?”
不等赵寻真回答,她又道:“别再骗我,你的神情已经告诉我你的答案,口不对心可不是好习惯。”
赵寻真便睁开眼睛,看着她:“我想,只是那不对。”
庭院花香醉人,周围粘腻,空气的流通都变得缓慢。
赵寻真忽而想问一句:小姐于我,是如何看待,又是怎样想法?
可是没来得及。
叶拭微拿走他手中三瓶药,后退一步,盯着他关上了房门。
不多时,里面传出一声模糊低语:“赵寻真,谢谢你。”
赵寻真立刻便觉得,没有什么好问的了。
这便够了。
反正现在是他伴她身侧,那人还未出现,所有的一切都并不着急,叶净渊和叶新台那里,他也在留意。
只要大家都能活着,便是最好的结局。
*
叶拭微的手臂果然在三日之后恢复,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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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她那条手臂几乎废了一般,没有力气,后面倒是慢慢恢复了知觉,只是疼痛难忍,夜里大汗淋漓地痛醒许多次。
叶净渊睡在她房里,与她同睡一榻,每次她醒,叶净渊也会立刻惊醒,倒茶倒水,拍背揉眉,体贴备至。
每当那时,她对李怀瑾的讨厌便多上一分。
手臂一恢复,她就去了玉树阁。
承慧和叶庭宇一人一把木剑,正在对打,能看出来叶庭宇逊色一些,承慧明显收着力气、速度和动作,但是底子扎实,动作间行云流水,收放自如。好几次,他都在叶庭宇明显接不住那一招的时候收了回来。
叶庭宇也有了些长进,动作有模有样,且大约是他一直以来养尊处优,与王公贵族多有交流,明明动作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眉目间却透着股怡然自得的潇洒从容。
叶拭微忍不住笑了下,又看旁边。
赵寻真和叶棋同样也在对打。
这两人的动作看着就更有料一些。拳拳到肉,招招式式都是实打实的。叶棋功夫路子更柔和些,赵寻真则狠辣许多,且更有体系。他有时刻意收着,等到叶棋占了上风打得他招架不住,又会绝地反击,气得叶棋大骂:“赵寻真!你再这样,老子真的生气了!”
然后又是一个来回。
渐渐的,叶棋也沾染了一些赵寻真那样的打法,刁钻狠辣,最后一个突然,竟往他□□袭击。
赵寻真大概也始料未及,表情惊愕怔愣地躲开,扭头看一眼榕树下的叶拭微。叶拭微朝他挑了挑眉,赵寻真顿时脸和脖子红了个透。
叶棋“喂”了一声,“不至于吧赵先生?”
赵寻真羞恼极了,收起原来陪练的心思,认真起来,一招就将叶棋制住,“不打了,歇会儿。”
叶棋愣住,完全状况外,被赵寻真用力往外一推,往前快走几步,一转头,罪魁祸首已经往榕树走去,没多久就站在树下喝了口二姑娘递过来的水,同她说起话来。
隔着段距离,叶棋听不清楚具体内容,也没有过去,只是某一刻盯着赵寻真久红不退的耳尖,心里浮现种异样的想法,眯了眯眼睛。
大公子让他盯着赵寻真,是这样吗?
叶拭微不知道这些事情,同赵寻真表明来意:“我在你原有月俸之上加一半,你以后在闲暇之余,也教教我武功。”
赵寻真意外道:“还给钱吗?”
叶拭微笑了,“不给钱吗?”
“不给了吧。”赵寻真说:“大公子给的已经够多了,一月十两银呢,小姐就不要再给了。”
叶拭微却说:“应该给的。”
赵寻真看着她:“我不想收……小姐若非要给,不如把钱换成别的。”
“什么?”叶拭微也看着他。
赵寻真答非所问:“我的发带好像有些旧了。”
“不是有发簪?”叶拭微说:“纹如意玉簪,怎么不用?”
赵寻真含糊道:“和我送小姐的手帕一个道理。”
叶拭微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22. 白玉箫
七天后,宁国公夫人朱盼景设宴,叶府受邀前往。
马车上坐着叶拭微、叶净渊、孙文蓉,还有叶庭宇。
与上次一路无言不同,这次马车上十分热闹。虽然热闹都是一个人的,但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吵闹。
叶庭宇仿佛先天糕点圣体,平日在府里,去玉树阁找赵寻真学武的时候要带上一食盒糕点就不说了,今日出门赴宴,也还是这样。时不时捏一个放进嘴里,再评判几句,嫌弃不好吃,拉着孙文蓉撒几句娇,又自己坐好,安静一会儿,再捏一个放进嘴里,循环往复,一个人也玩得不亦乐乎。看他有趣是真的,头疼脑乱也是真的。
好容易捱到目的地,叶拭微终于能从聒噪的马车内出来,一下车,便觉天地广阔,空气清新。
这次宴会设在城外,宁国公府一庄子,空间辽阔,风景优美,且没有宫内贵人一起,自在许多。
但也多了些危险,各家都带了护院随同,在不同地方安置好,才前往庄子中心。
叶府权势大,人也跟着贵重许多,护院随从是跟着安排在席面周围的。
赵寻真和叶棋也跟着来了,站的位置是最近的,几乎就在叶拭微几人身后。身前一张桌子,上面也摆了几道菜。
宁国公同样不涉党政,两家关系也更好些,他家中无子,夫妻俩素日来看叶府几个孩子亲近。
今日是第一次见叶拭微,朱盼景看她和看叶净渊一样和蔼,拔下头上金簪送了她,笑着道:“我素日不爱出门,你笈礼也没过去,这簪子就当是赔礼。今日宴会,是贵妃娘娘赏了岭南那边的奇珍过来,吩咐我说让大家也瞧瞧,才专程设下此宴,邀各家前来。”
她说的如此详细,像是在解释什么,叶拭微想了想,多问了一句:“敢问伯母,是哪位娘娘?”
“三皇子的母妃,”朱盼景拍了拍她的手,明明是笑着的,却看不出多少开心,“说来巧了,三皇子今日也会来呢。”
叶拭微懂了她的暗示,轻声说:“多谢伯母。”
宴会将开始之际,那四位皇子姗姗来迟,一并过来的,还有六公主李怀安。
她一下车就四下张望,看到叶拭微以后直冲这个方向过来,熟稔地拉住叶拭微,兴奋道:“我被母妃关了紧闭,本来早就想去相府找你的!你那日舞剑真的好迷人,可不可以教教我!”
叶拭微不适应和这样热烈的人交流,叶净渊帮她脱身,拉住李怀安,微笑着对她行礼道:“六公主安。”
叶净渊幼时,曾做过公主伴读。李怀安本也与她相熟,只是看她素日来周旋于李怀德和李怀章之间,没个定数,渐渐的心生疏离。她虽知道那可能不是叶净渊本心,却也难免心生芥蒂,关系就慢慢淡了,但也不讨厌她,还是笑嘻嘻的,“净渊姐姐。”
叶净渊:“宴会快要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好呀。”李怀安松开她一只手,拉住叶拭微,“过去吧。”
李怀章看着她们远去,收回目光,发现其他三位也在看。李怀仁倒是没什么,他看的八成是李怀安。李怀德平日里就是这样,什么都要与他争抢,他早已习惯。
唯有李怀瑾,他虽然也有心争权,却到底收敛很多,想过争取叶家,也知道叶净渊那里不会有他的机会,所以没有如此情绪外露过。现在这样,是真看上那个庶女了?
不由得于心底轻嗤一声:到底是庶子,眼皮子太浅。
李怀德自然也看到,当即出言奚落:“三弟莫不是真对那个庶女动心了?”
“纵她背后是叶相和叶御史,也不过区区庶女,你娶了又能如何?甚至不如随便哪个大人家的嫡女对你更有助力,”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一眼李怀章,轻笑一声,“我看吴国舅家的女儿就挺不错。”
吴国舅便是李怀章亲娘舅,他这是明目张胆挑事儿。
李怀章知他目的,无动于衷走开,没给任何表示。
李怀瑾则看向李怀德:“二哥也说了,不过区区庶女,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威胁,我便是娶了又如何?莫非……二哥现在就怕了?”
李怀德当即变色,伸手一指他:“你……”
李怀仁一看这俩人又要吵起来的节奏,慌忙阻止,劝说道:“这还在宁国公的庄子上呢,咱们吵起来,岂非让人看笑话?二位皇兄就当是给弟弟一个面子,我就歇这一会儿,用了膳便要赶回贡院继续监考,咱们不吵架,不吵架。”
他和事佬做惯了,别人把他当台阶也当惯了,闻言李怀德冷哼一声,拂袖走开。
李怀瑾则侧目看过来,问他:“四弟真的无甚所求吗?”
李怀仁笑着反问:“莫非三皇兄认为我有所求?”
李怀瑾:“我记得,贤妃娘娘曾是先皇后身边近侍……”
李怀仁:“三皇兄何意?”
李怀瑾摇摇头,边走边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或许老大没死,还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回来了……”他顿住脚步,回身咧嘴一笑,“你说到时,老二那被他偷换概念还引以为傲的‘长子’身份没了,他还会不会这么张狂?”
李怀仁微笑道:“席面开了,我们落坐吧。”
两人过去同朱盼景问了好,在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
卢彤云一舞结束,李怀瑾便看着叶拭微道:“上次宫里惊鸿一面,二妹妹那出剑舞真是让人难以忘怀,不知今日可否再舞一回?”
赵寻真目光顿时看了过去,右手同时按住了腰间佩刀。叶棋看向他,寒毛倒竖,倒了杯茶逼他喝下。
叶拭微微笑道:“多谢殿下宽爱,小女今日身体不适,不如下次?”
李怀瑾一脸可惜道:“这样啊?那真是不巧,来时路上,我还想着今日是不是有幸能与二妹妹共舞一回呢。”
他如此说,便就更不可能应下。叶拭微抱歉一笑,垂首正欲说话,便听另一道声音响起:
“我看叶二小姐面色红润,方才和怀安也有说有笑,想来并没有十分不适,不如就全了三皇兄一番念想,和他共舞一回?”
是李怀章。他有心看戏,不介意帮李怀瑾一把。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叶拭微那话,不过托辞而已。
叶庭宇站了起来,很有一番样子地行礼,恭敬问李怀瑾:“近些日子,庭宇也同二姐姐学了些剑招,三殿下如此有兴致,不如我陪您舞上一回?”
李怀瑾觑他一眼,笑道:“你太小了,我怕伤着你。这桌上果子不少,你多吃些。”
李怀安见不得他们如此咄咄逼人,当即一拍桌子——没拍下来,被身旁李怀仁于半空一把抓住,慢慢按回桌上,示意她今日安生一点。
他于贡院匆匆赶回,一是接了旨,二就是怕她惹事,见状低声叮嘱:“你上次莽撞做事,张贵妃已然向母妃发难,今日还不知道静观其变吗?”
李怀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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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忿道:“明明是他们欺负人!”
李怀仁安慰她:“你且静看着,我来处理。”
他正措辞,便听叶净渊先她开口:“拭微的确是身体不适,不如净渊为大家弹奏一曲,聊表心意。”
李怀章笑着道:“净渊于琴之一道,的确精通,每每弹奏,都若仙乐降临,让人心旷神怡。只是每逢宴会,净渊都为大家助兴,想来诸位早已司空见惯,不敌令妹上次一曲剑舞让三皇兄觉得新鲜,还是让令妹起身,全了三皇兄心愿吧。”
叶净渊静静望着他。
孙文蓉回身看她。
继续僵持并不合适,叶拭微无奈,正欲起身,被叶净渊按下,她抬头,见叶净渊微微一笑,“既然净渊之前所奏,五殿下认为无甚新鲜,那今日净渊就换一种。殿下觉得,吹箫如何?”
素来爱箫的李怀章登时来了兴趣,“净渊会吹箫?”
叶净渊:“略通一二。”
李怀章便解下腰间白玉箫,着人送过去,“那就劳烦净渊,奏上一曲。”
孙文蓉表情忽而满意起来。
叶拭微不懂为何,但直觉不妙。
叶净渊垂首看她一眼,抬脚走至中心。
她一身素色青衣,口脂涂得很淡,和风中站立,端直挺拔,不经意偏头,遥望前方,同远处的叶拭微对视,微微勾唇,眼角萦了浅淡笑意,让她不要担心。
随后,她垂眸,看向面前被太监送来的白玉长箫,接过来。
此箫名星辰,通体莹润透澈,箫身上有细碎金箔点缀,到了夜里,便会微微泛光。
白光映黄,灿若天上繁星。
被她握在手中,和她皮肤有种相得益彰的美。
叶净渊沉了沉气,回忆多年前自己曾吹过的那首曲,那首她偶然间吹出来、却意外很好听的曲子。
她将箫置于唇下,抵住吹孔,拇指按住箫身背面的孔,其余手指在箫身之上轻点,控制孔位。
她衣摆随风扬起,端庄秀丽,缓缓呼出气流。
箫声传出,其声呜呜,幽远沉雅,使人闻之心静。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李怀章满意地走到她面前,眸光带着笑意,“净渊无时不刻都在给人惊喜。”
“殿下谬赞。”叶净渊垂首,拭去吹孔处不小心沾染的口脂,“此箫,还于殿下。”
李怀章眉目温柔,“净渊方才一曲,悠扬别致,这白玉箫在我身边多年,不曾有人堪与其配,直至今日,才算是让我找到它的主人。此箫,当赠予净渊。”
叶净渊没有推拒,躬身垂首道:“多谢殿下。”
一场乱局,于此处结尾最为合适。
朱盼景笑着道:“净渊这孩子,总是如此讨人喜欢,如今天儿渐渐热了,我也难免心浮气躁,方才那首曲子一响,顿时觉得心里都宁静了。日后有机会,净渊可要常来国公府做客才好。”
叶净渊:“伯母邀请,净渊无有不从。”
朱盼景:“好了,时间到了,大家用膳吧。”
叶净渊趁势回自己位置,却见到赵寻真错愕拧眉,时不时看向自己,当即便觉奇怪,一落座便同叶拭微讲了此事。
叶拭微闻言寻机回头一看,那人还真是看着叶净渊,时而惊喜,时而惋惜,时而忧郁,时而难过,真真是一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当即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23. 赐婚旨
宴席一散,众人各自见过礼,便四下散开,分别玩耍。
马球,捶丸,吟诗作对……
各人有各人的去处。
叶拭微和叶净渊被李怀安拉着,乐滋滋地要一起组队打马球。
叶净渊倒是会,叶拭微却不擅骑马,正欲推辞,李怀瑾找过来了。
“三皇兄。”李怀安笑着行礼,“又有什么指示了?”
一同过来的李怀仁松了口气,扭头看向李怀瑾。
李怀瑾:“想同二妹妹说说话。”
“我们着急去打马球呢,下次吧。”李怀安说:“下次你去相府拜见叶相,赖着多留一会儿,等到用膳,总能见到拭微的。”
李怀瑾瞥她一眼,没应声,看着叶拭微道:“那日花海之约,我以为我们相谈甚欢,二妹妹觉得呢?”
叶拭微笑了,“三殿下抬举了。”她偏头,同叶拭微和李怀安道:“殿下,阿姐,我去去就来。”
看着她背影,倩约单薄,渐渐远去,李怀安眸光晦涩,又看一眼叶净渊。
叶净渊:“公主?”
李怀安有些复杂地小声问她:“为什么都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明明我可以……算了。”她对李怀仁道:“哥哥,我不太舒服,先回宫了。”
言罢便转身离开。
叶净渊其实没怎么听清楚她的话,但大概能猜到,心里也不是很舒服。
李怀仁:“安儿虽然年纪与二小姐相仿,但心性单纯,好多事情过于想当然,冒犯你了。”
叶净渊摇摇头,“我知道公主是好意。”
李怀仁顿了顿,似乎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言说,纠结一番才问道:“那首曲子,是你所创吗?”
叶净渊:“怎么?”
“没事。”李怀仁抬起头,目光有些奇怪,和从前叶净渊见过所有的都不尽相同。
他道:“很好听。”
转身看一眼,李怀安已经上了马车,他匆匆回头,对叶净渊说:“我要送安儿回宫,之后要去贡院监考,接下来几日都没有时间,待到一切结束,我会去相府递拜贴,我们聊聊,好吗?”
他这副情态实在过于少见,不知怎么就让叶净渊想起某些时刻面对叶拭微的赵寻真,不由得错愕看他。
李怀仁频频回头,看着已经动起来的马车,着急地又问:“可以吗?”
叶净渊脑海蓦然回想起叶争讼的话,在理智催动下,点头说“好”。
李怀仁便惊喜地道:“那就说定了。”转身去追马车。
叶净渊看着他远走,心情十分复杂,这可真是从未预想到的发展,无奈扯唇一笑。
“净渊还真是招人,”李怀章声音自身后传来,“走了一个,又来一个。”
叶净渊回头,面容严肃几分,“二殿下此话何意。”
“你不知道吗?今日晨起,二哥已经向父皇请旨,迎娶卢尚书之女为正妃。”李怀章笑道:“我本以为没人再与我争抢你了,可现下看来,四哥似乎又对你动了心思……”
叶净渊皱眉,“殿下慎言。”
李怀章笑了两声,凑近几分,抓住叶净渊的手,笑容全部敛起,声音低了许多,内有些许缱绻意味,“你学箫,是为了我吗?”
叶净渊:“不是。”
李怀章不信道:“你在骗我。众兄弟中,只有我爱箫,也只有我们曾有过——”
“殿下慎言!”叶净渊挣扎几下,没能把手撤回来,反被他抓握更紧,她只得抬眼,看向他道:“这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什么都没有过。”
她眸光平静,似乎在宣告她此刻的心境,毫无波澜。李怀章气极,咬牙道:“净渊莫不是觉得,如今四哥也被你吸引,成了你裙下臣,你便可以稳操胜券,从此安心?”
“你可知道,我才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太子之位,立嫡立长。大哥离宫多年,早就死了;二哥如今改变心意不说,他所倨傲的‘长子’身份,更是胡扯来的荒谬之论……”他死死抓住叶净渊的手,将她拉近自己,二人近乎紧紧相贴的姿势,“这大邺太子,早晚会是我的,你也只能是我的。无论是谁,都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距离太近,叶净渊嗅到他身上隐约传来的酒气,后退两步,忽略自己被攥得生疼的手,“殿下醉了,还请放开小女,莫要再做此等令人误会的事。”
李怀章眸光渐深,深深凝望她,几乎是在盯她,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鼻唇,几乎所有都与曾经没有变化……唯有她的心,离他越来越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其实那时我并未违约……”
眼睛睁开,他看到叶净渊平静无比的神情,话音顿住,手上力气也渐渐松了。
叶净渊趁机挣开,“殿下醉了,我找张毅过来,带殿下回去,好生歇息。”
转身便走,没有一丝留恋。
李怀章原地怔然,左手仍然停留在抓握叶净渊的蜷曲姿态,许久之后,才缓缓握起,指腹相碰,似乎还能感知到叶净渊肌肤间的细腻柔滑。
顿了顿,他抬起手,深深吸了口气。
*
叶净渊去找叶拭微,叶拭微仍旧在与李怀瑾说话,看上去似乎兴致很高,脸上带笑,姿态轻松。
叶净渊叹了声气。
扭头一看,赵寻真和叶棋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身前是叶庭宇。
叶庭宇问:“阿姐为何叹气?”
“因为她不开心。”赵寻真轻声道。
叶棋瞬间扭头,震惊看他,全身绷起做防卫姿态,大有要拉着赵寻真大打一场的架势。
赵寻真若有所觉,离他远了一些,低头看着叶庭宇,“因为二姑娘并不是真的开心。”又抬头,看叶净渊,“大姑娘心疼她,才叹气的。”
叶净渊意外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叶拭微的方向,感慨般道:“是啊,她不开心。”
“二姐和三皇子说话不开心吗?”叶庭宇做了个鬼脸,“那还不简单,我去捣乱。”
三人一齐低头看他。
叶棋胆战心惊。
叶庭宇道:“三皇子不是说过,我年纪小。年纪小就是做什么都能装傻啊,我去装傻就好了。”
他说完就转身乐颠颠跑过去了,不过几息功夫,便到了她二人身边,扯着叶拭微的手左摇右晃,嘴巴一张一张,看样子应该话就没停过。
而李怀瑾,表情难堪无比,侧脸肌肉肉眼可见紧绷起来,明显是在隐忍什么。
叶庭宇仍旧在不停说话,表情天真无邪,开朗自然,全然没表现出半点不对,应该根本就没发现三皇子已经很不耐烦这件事……
叶净渊扶额,又叹了一声气。
叶棋心道:这下不是因为二姑娘了,是因为小公子看上去似乎是真的傻。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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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心忡忡地深吸一口气,为大公子深深担忧——不过离开半月,家中怎能如此风雨交接?
思考许久,终于在叶庭宇成功因为太傻解救了二姑娘、两人回来的当口,想出了折中的办法——
他抬臂悬在赵寻真脖前,横着将人带走,中断了他依依不舍看向二姑娘的行为,“赵兄,我同你商量件事儿。”
赵寻真被他勒得无有不从,最终答应,和他一起,训练小公子身边随从叶书,让他至少能保证小公子出门在外不会被打。
暮色已至,朱盼景命人将准备好的点心果子送上各家马车,在庄子门口送别众人。
这果子有好几份,孙文蓉给了叶拭微一份,“宁国公府的厨子在整个京城都是一流的,这果子味道必不会差。我听庭宇说你有个弟弟住在新台那里,给他拿去一些,让他也尝尝吧。”
叶拭微:“多谢大娘子。”
天儿渐渐热了,果子不能久放,甫一回府,叶拭微便拿上果子去了玉树阁。
承慧果然很惊喜,吃得津津有味,问过叶拭微,猜想赵寻真今日虽过去,但大约没有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东西,留了一半给他。
叶拭微又与他聊了几句,起身离开。
行至玉树阁外,撞上安置好一切回来的赵寻真。
赵寻真:“小姐可否去我那里一趟?”
叶拭微心中也有疑问,便点了头。
进去屋里,赵寻真给叶拭微倒了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下肚后犹豫一下,顿了顿说:“小姐能否等我片刻?”
叶拭微看着他,点头。
赵寻真便从柜子中拿出一套衣服和一根发带,去了承慧房里。
没多久,他提着点心篮子回来,羞涩道:“承慧说,这点心是小姐拿过来的,我厚皮脸些,就当作这是小姐送给我和承慧的点心了。”
叶拭微没忍住笑了。
赵寻真坐下来,一身黑色劲装,衬得他皮肤白皙,眉眼精致。头发高高束起,用红色发带固定,一缕头发和发带一边一同落在前胸,轻挑眉尾。
他坐下来,松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杯茶饮下,“小姐总算笑了。今日回来见到你,你就没表情,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糟心事呢。”
叶拭微:“确实有些。”
这事情比较重要,她便直接开口:“今日在宁国公府庄子,你为何那样看着阿姐?”
赵寻真怔住,随即慌忙解释:“小姐不要误会!我只是听那首曲子耳熟!”
叶拭微:“耳熟?”
赵寻真点头,“是,我曾经听过……小姐可知,那首曲子,大姑娘是从何处习得?”
叶拭微:“那是阿姐亲创。”
赵寻真又露出了那种怅然又惊喜的表情,顿了顿,他道:“有件事我目前还不能确定,小姐可否等我几日,待我弄个清楚明白,再同你说这事情始末?”
叶拭微狐疑看他,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
赵寻真认真看着她:“小姐,可以吗?”
知道他不想说,自己现下追问也能问出来,可……叶拭微收回目光,呼吸几个来回,重新抬眼看回去,“赵寻真,你最好不是骗我。”
她想,她可以给他这个机会。
只是没想到,几天过去,她没等来赵寻真的解释,却先等到了崇文帝的一纸诏书。
——那是叶净渊和大皇子的赐婚旨。
24. 你骗我
黄昏时分,暮色初临。
“咚——咚——”
考试结束的钟声撞响,贡院大门打开,考生熙熙攘攘涌出,探头张望等在外面的人群,寻找自己的家人。
叶新台也在看。只是没看几眼,就被挤到眼前的叶棋挥手打断。
“公子!”叶棋很惊喜的模样,看他一眼又丧气起来,“你瘦了许多啊。大姑娘猜的果然没错,早早给你准备了膳食,等着你回去用呢。”
连日来高强度的考试生活终于有了真正过去的实感,叶新台弯了眉眼,正欲说什么,身后搭过来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
“新台。”是李怀仁,他走到叶新台面前,“我要回宫向父皇复命,有事情同你说,不如你陪我一起过去?我在路上和你说。”
考试刚结束,正是着急回家的时候,若非大事,他不会这样没有分寸。
叶新台便应了下来:“容我先去同家里人说几句话。”
他跟着叶棋来到叶府马车停驻地,拜见孙文蓉,看了叶净渊几眼,朝她笑笑。
“瘦了。”孙文蓉感慨道:“惟愿你能一举夺魁,再不遭受这罪。”
叶新台躬身道:“劳母亲牵挂,是孩儿不孝。”
孙文蓉摆摆手,手中帕子抖了几抖。
叶新台问:“这半月来,家中可还安好?”
“好。”孙文蓉说着笑起来,“许是要三喜临门呢。”
叶新台疑惑道:“哪三喜?”
“还没定下,不能说太早。”孙文蓉道:“总之是天大的喜事。”
叶新台就不问了,拉着叶净渊去一旁,问她这半月来的生活。
叶净渊说:“一切都好,和从前一样。只一件事,四皇子似乎在向我表露心意。”
叶新台愕然道:“他不是也在贡院?”
“中间有一日,他去赴朱大娘子的宴……”叶净渊将来龙去脉说与他听。
叶新台皱了皱眉,问她:“你怎么想?”
叶净渊犹豫一瞬,道:“祖父曾说,四皇子是可许之人。”
叶新台就懂了,“我会再为你把关。”
“拭微如何?”他又问。
“安好。”叶净渊说:“庭宇如今也很护着她。”
这是叶拭微让她说的话,顿了顿,又说:“三皇子在纠缠她。”
叶新台点头,“我知道了。四皇子还在等我,我先过去。这些事情,你们不要恐慌。”
坐上李怀仁的马车,二人对视几眼,叶新台心中有了底,目不斜视。李怀仁闪躲几回,坐正了身体:“我想求娶净渊。”
叶新台:“你说详细些。”
时间眨眼便过,从宫门口进去之时,叶新台撩开轿帘回头看上一眼,似乎瞥到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马尾束得很高,看上去颇熟悉。
叶棋也看到,扭头说道:“那人好像赵寻真。”
叶新台就摇了摇头,“应当不是,他怎么会来皇宫?”
*
从宫里离开,赵寻真回了相府,甫一进门便被早已等在那里的叶拭微截住。
赵寻真立时后退几步。他这一行来去匆匆,身上出了不少汗,黏了多时,怕有什么不好闻的味道。
叶拭微问:“不是说有事不去接兄长了?怎么我还是在贡院门口看到你了?”
赵寻真猛抬头,诧异道:“小姐看到我了?”
叶拭微便冷了神色:“所以……你确实去了贡院。”
赵寻真看着她,笑了,“小姐诈我。”
叶拭微道:“我的确看到一个背影,十分像你,但并不确定。刚才一问,才知道答案。”
赵寻真便说:“我确实是去了贡院。”
叶拭微:“你去做什么了?”
“有一同乡好友也来考试,成绩出来还需很久,我帮他租了房子,过去给他钥匙,带他过去。”
叶拭微:“这有什么好瞒的,怎么不直说?非要偷偷摸摸。”
赵寻真哑笑出声:“是我考虑不周全,害小姐牵挂了。”
这话太过模糊距离,甫一出口,他便愣住了,但若要再解释,更显得欲盖弥彰。
赵寻真悄悄觑了叶拭微好几眼,这下才真叫做偷偷摸摸,生动形象上演鬼鬼祟祟。
叶拭微也觉得不很自然,没有点出,希望这事情能自然而然,随着空气中流动的风吹走。
但或许是夏日将临,天儿总燥热,过了许久,两人都没能静下心来。
赵寻真身上本就起了汗,现下更是赧然,衣服湿漉漉地贴在后背,汗珠滚落到颈间,滑过衣领,将后背衣服溽得更湿。
共同的沉默催化了那种不自然,潮热暑气似乎突袭而至,二人在燥闷的空气之中,一个看到对方时不时瞥过来的一眼,一个听到对方狂乱不停的心跳。
终于,赵寻真站不住了。
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头发都湿了,还有的滑进他眼睛里,一刺一刺细密的疼,犹如他现下心头的慌乱……他抬起头,看叶拭微一眼,又收回目光,微微垂头睨着地面之上叶拭微裙摆,“我,先去换个衣服,然后再说——”
“不用了。”叶拭微道:“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你,你要给我的解释,到时间了吗?”
这事涉关叶净渊,叶拭微必然十分在意。赵寻真立刻冷静了不少,他看着她眼睛,认真道:“大约还需要两天。”
叶拭微就点了头,“那我过两日再来。”
回了留芳苑,叶净渊正在抄书。
砚台中墨汁见了底,叶拭微走近前捏住墨条研磨,“阿姐心情不好?”
叶净渊笔尖一顿,随后抬头,把笔搁好,扭头看叶拭微,将自己瞒了她几日的事说出:“如果没有意外,四皇子今日会过来,向父亲母亲求娶我。”
叶拭微手上力气失控,指甲都陷进墨条之中,她放好墨条,拿了帕子擦手,扭头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呀?”
“宁国公府设宴那天。”
“之前也没觉得他对你有意,是他也想夺位了……”叶拭微脑子转得飞快,“——还是那天被你吹箫吸引到了?”
叶净渊看着她,没说实话,“我也不知。”
叶拭微:“你怎么想?”
叶净渊:“如果非要选一个,我想可以是他。”
叶拭微皱了皱眉,道:“他到底是皇子。”
“我年纪已到。”叶净渊笑了笑,说:“这几日我也认真想过此事,兄长如今科举结束,待成绩出来,父亲母亲便会为他议亲,我没多少时间了。五皇子此人反复无常,我若不嫁四皇子,早晚会落他手里。”
叶拭微:“二皇子呢?五皇子就笃定自己一定能胜过他?”
“他请了旨,求娶卢彤云。”叶净渊叹了口气,说:“我没有时间了。”
先前李怀德和李怀章鹬蚌相争,虽然争的内容涵盖了叶净渊本人,让她头疼烦扰,但她也的确能从中获得利益,多一段喘息的时间。现在李怀德退出,李怀章便自认胜券在握,她若不及时寻找别的出路,怕就只能走进那条名为李怀章的死胡同。
叶拭微想起什么,撸起她一段衣袖,上面紫青指痕已经好转许多,但仍然依稀可辨,“这是他做的?他逼迫你了?”
那日回来,叶拭微便发现她手上痕迹,几次追问,都被叶净渊搪塞过去,她虽着急上火,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捧着一日上七八回药,让这伤尽快好转。
现在想想,叶净渊不告诉她,也的确应该。
她一日日的也不知在关注什么,不知道李怀章胁迫叶净渊,不知道李怀德已经求娶了卢彤云,也不知道李怀仁不知何时何故对叶净渊动了心思……整日按照自己那点匪夷所思的猜想,围着赵寻真打转,试图从他那里寻找到所谓的机遇。
回头一看,自己后路却已快被人堵死。
她呼吸都有些不畅快,几乎要喘不过气,叶净渊急忙抚她后背,助她顺气,一边柔声劝抚:“别慌,慢慢来。”
叶拭微调整好呼吸,湿润着睫毛看她,“我是不是对你不够好。”
叶净渊一怔,随即笑了。
“想什么呢。”多年相处,二人早已彼此知心,叶净渊知晓她心中想法,无奈笑了笑,说:“你可还记得,祖父那日对你说的话——京城之中,百步一世家,十步一官员,哪个都是煊赫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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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没有世荫,全仰赖祖父多年经营筹谋,忠肝沥胆,蒙陛下信任,这才于朝中站稳一隅,得群臣尊重崇敬。”
“但在这之上,还有皇家,还有皇家之后的世家。平日无事,大家各自安好,无有争斗,但若太子之争开始,便是明哲保身,也会成为别人攻讦对象。”叶净渊道:“皇家才是最残忍的,那些消息,若非他想让人知道,没人能知道。”
“那不是你的错,”叶净渊看着她,说:“你也没有对我不好。”
有过那些奇诡经历,知道自己或许曾害过她,却仍旧对自己全然相信,甚至将那事对自己和盘托出……这世上只有一个叶拭微,不会再有如此真心对她的妹妹了。
她笑着道:“你对我真的很好。”
吟春推门进来,“姑娘,四皇子到了。”
叶净渊点点头,对叶拭微道:“走吧,我们也过去瞧瞧,好歹是我的婚事,只此一次呢。”
膳堂之内,叶争讼坐在主位。
叶净渊被叫过去,坐到了李怀仁旁边,如此便只剩下叶庭宇身旁有位置。
叶庭宇是挨着叶净渊坐的,她看过去,叶庭宇站了起来,要坐到一旁,把那个位置让给她。
叶拭微走过去,制止他的动作,坐到了他旁边。她需要冷静冷静。
叶庭宇抓过她的手轻拍两下,往她面前盘子内夹了些菜。
这事情决定很快,全程几乎都是叶修明和孙文蓉在同李怀仁说话,叶新台和叶争讼偶尔插.进去附和几句,叶净渊面带笑容得体点头。
叶庭宇闷头吃菜,叶拭微一语不发。
一餐饭的时间过去极快,这事情本也只有他们这几人知晓,下人们在外面严防死守。李怀仁今日过来,是打着为叶新台接风的名义。
除去这餐桌上的人,没人知道这天夜里,叶净渊和李怀仁的婚事就这样定下。
叶修明满意,孙文蓉满意,李怀仁满意,叶争讼也满意。
一切说定,叶争讼道:“明日上朝,我和四殿下便一起向皇上请旨赐婚。”
叶拭微一夜未眠。
次日大太监果然前来宣旨。
只是谁也没想到,另一位主要人物却悄无声息发生变化。
从昨夜商定好的四皇子,变成了谁也没想到的大皇子。
——圣旨上所说的秦王。
叶府上下皆愕然,连接旨谢恩都忘了。
最后是叶拭微先反应过来,扯了扯叶新台的衣袖,叶新台才回过神来,走上前从太监手中接过那明黄色帛文。
大太监恭喜道:“待大公子成婚,秦王和秦王妃的婚事也该操办起来了,真可谓是双喜临门。恭喜恭喜!”
叶新台往他手里塞了袋银子,垂首道:“多谢公公吉言。”
大太监走后,叶新台坐上马车,前去宫门口等叶争讼两人,要问清情况。
孙文蓉面容严肃拉着叶净渊离开,不知道是要说什么。
叶庭宇张大的嘴就没合上,呆愣愣地看着叶拭微,好半天才闭到一起,恍神须臾,问:“不是四……唔……”
叶拭微一把死死捂住他嘴,拉着他就往玉树阁走,边走边说:“昨夜之事,你必须咽到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
叶庭宇猛然点头。
叶拭微把他往承慧房里一塞,堵住了换好衣服要出门的赵寻真,一脸怒气隐而不发,袖箭被她拆下,抵住他胸口。
赵寻真身体一僵。
叶拭微微眯眼睛看他,“你骗我。”
赵寻真垂眸瞥一眼胸口袖箭,张了张嘴,心有些慌。他知道叶拭微在乎叶净渊,现下看来,事情明显被他搞砸,一时不知能说什么,也的确是无话可说,只能如实说道:“我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
叶拭微动了动手腕,袖箭箭筒随之而动,擦在赵寻真胸口布料上,窸窣作响。她道:“这次里面,我装了箭。”
“我真不知情。”赵寻真却没有因她这句话而慌乱,十分信任地摊开了手,任她动作。只十分害怕另一件事,强装冷静地看着她,“我现在去找他,小姐可要一起?”
叶拭微抬了抬下巴,淡声道:“走。”
25. 师兄弟
长隆京城集市热闹繁华,人声熙攘,叫卖声此起彼伏。
因着人多,马匹不能疾行。
怕她着急,赵寻真道:“这时间还未下朝,他……他突然回来,身份被认可,必是要在朝堂上多留些时间的,来不了那么早。”
叶拭微藏在幕篱之下,背后是赵寻真宽阔胸膛,在马儿前行的过程中偶有触碰,她便能感觉到赵寻真的心跳。
“我知道,我不着急。”叶拭微问:“你与他关系很好?”
赵寻真犹豫片刻,“嗯”了一声。
叶拭微:“我事先告诉你,我不会对他态度多好。”
赵寻真许久没说话,片刻后又“嗯”了一声,“到时我出去。”
马儿停在临近城外一街道深处,一间建造寻常的院落。
赵寻真拿出钥匙打开门,把马拴在后院,抱着鞍上软垫回来。
叶拭微仍在院外站着,赵寻真抱着软垫的手紧了紧,这时候觉得很不自然,“怎么不进去?”
叶拭微:“我看这里有人住过的痕迹。”
“是我师弟。”赵寻真道:“他们一起过来的,赶在科考前一日进的京,很是慌忙。这院子是我找的,事先打扫好,他们一到京城就住了进来。后来他去考试,师弟便独自住在这里,我时不时会过来看看。师弟也在京城找了活计,是个铁匠铺子,现在应该就在那里……屋里没人。”
叶拭微就走了进去。
堂屋内收拾得很规矩,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桌子上摆着茶壶茶杯,赵寻真收拾走,过会儿又回来,茶壶茶杯上面都挂着晶莹水珠。
“这里没有茶叶,我们都不爱喝。”赵寻真说:“我烧了些水,一会儿就好。”
“井水就可以,不用烧。”叶拭微嗓子确实是有些干,“我也没有那么讲究。”
赵寻真便拿着茶壶又出去,过会儿拎着回来,给叶拭微倒了杯水,推到她面前,然后就默不作声地站到她身旁。
叶拭微喝了口水,转过头来,“你不坐?”
赵寻真摇了摇头,低声说:“我先站一会儿。”
“坐吧。”叶拭微道:“有话问你。”
赵寻真磨蹭着坐下,叶拭微问:“你们什么关系?也是师兄弟?”
“是也不是。”赵寻真道:“更亲近一些,是我义兄。他娘亲和我父母,曾是同门。后来在幽黔遇到他,他身上带着他娘亲的信物,被我母亲认出,几番接触,确定了他的身份,便认他做了义子。”
“他叫什么?”
“以前叫李怀真,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叫李问渠。”
“他来京城做什么,想要回宫?”
“不是……是因为我要来京城,他担心会——”
“师兄?”门被推开,一个看上去比承慧年纪大些的少年走进来,袖子高高挽起,露出小臂,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看见叶拭微后愣住。
“叶拭微。”叶拭微朝他轻笑,自己做了介绍。
赵寻真收回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改看向叶拭微,“这位是我师弟,燕绍川。”
燕绍川立刻把袖子撸下,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朝叶拭微抱了抱拳,“叶姑娘好。”
叶拭微思索瞬间,也站起身来,朝他抱拳。
燕绍川嘴角咧开弧度更大了。
有他在,叶拭微不好再问赵寻真更多,便只是坐着喝水。
燕绍川问:“叶姑娘和师兄可吃过饭了?”
“没有。”赵寻真说:“厨房里面我煨了粥,你要是饿,便先去吃。”
燕绍川走了。
叶拭微问:“你还会做饭?”
“会做一些,小姐要不要试试?”赵寻真道:“粥这东西没有难度,谁来做味道都不会很差。”
叶拭微晨起就没吃饭,这时候是有些饿,想起接下来还要和人对峙,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赵寻真身体一僵,最后抿了抿唇,什么都没有说,起身盛了两碗粥过来。
吃到一半,院门响了,燕绍川的声音随后响了半声,没说全。赵寻真出门去看,李问渠皱着眉头,轻轻摇头,张口无声说了句话:
“有人跟着。”
叶拭微已经打开了门,也分辨出这句话,随即就见赵寻真撸起袖子,拆下来一个什么东西,远远丢给李问渠,接着朝她走来,轻声留下一句“小姐藏好,我一会儿就回来”,接着一跃而起,脚尖轻点几下,从后院墙上翻了出去。
隔空同李问渠对视一眼,叶拭微愣住,觉得这人长相有些眼熟,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哪里见过,随后目光一低,看到他手上不久前赵寻真丢给他的东西——
一把袖箭。
构造、大小、图案,均和她的那把一模一样。
叶拭微笑了。
李问渠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本能就想离这个女子远一点。
未及他反应,那女子转头回了房间,他凑近燕绍川,偷偷低声说:“这就是赵寻真替她死过的那位?”
燕绍川点了点头。
李问渠:“等会儿你去把咱们准备的礼物挑两件拿来,送给她。”
燕绍川:“怎么不全拿来?那些不都是给这位姑娘准备的?”
“笨呐!”李问渠说:“赵寻真那个呆子明显没让姑娘知道那些事,那姑娘现在看上去也不似喜欢他的样子,你那么多礼物砸过去,人家以为咱们是坏人、图谋不轨怎么好?!”
燕绍川悟了。
敲门声笃笃响起,燕绍川前去开门,李问渠跟在他身后,一看,是宫里吴皇后身边的大太监福全和那两位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锦绣和玉竹。
他见过礼,问了好,“不知三位前来,有何贵干?”
“秦王千岁。”福全行礼后道:“王爷回来得突然,王府还没安置好,您又不愿意往宫里住,娘娘担心您住的不好,派我过来瞧瞧,给您添置些东西。”
他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条队伍,抬着三个红绸装饰过的箱子,还有几个太监宫女和侍从。
李问渠笑了笑,侧开身体让他们看了看,婉拒道:“公公看到了,我这里地方小,实在放不下这些。”
福全便没有再说,只回头点了那几个宫女太监,“王爷身份贵重,身边没人侍奉保护万万不行,那些东西您放不下便也算了,这几个人,您可是一定要留下。”
李问渠指了指燕绍川,“我身边有他一个就足够。”
福全:“那怎么——”
话音未落,燕绍川几个闪移,那两位侍卫便倒在了地上,福全的脖子也被人架上一把刀,登时吓得腿软,斜着眼睛直看李问渠。
“川子!回来!”李问渠喝了一声,燕绍川收回刀,重新站回他身边,垂着头十分畏怯的模样。他道:“这人是我从格斗场买回来的,身上功夫不错,对我也忠诚,偏偏脑子有问题,傻,莽撞。您刚才那些话,听到他耳朵里,就是有人要来抢他差事,心里一急就动手了。真是冒犯公公了。”
福全赔笑道:“也是奴才不是,说错话了,说错话了。”
李问渠:“那……公公回吧?”
福全没应声,道:“这两个宫女手脚伶俐,做事妥帖……”
凌空一飞镖射过来,正好扎在他脚边!
“李问渠!过来挨打!”
一道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他仰头一看,院墙上站了个提剑对着他们的人。一身黑袍,半边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半,上面两道疤痕交错,更显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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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煞。
正是乔装打扮过的赵寻真。
他往下看了几眼,冷笑几声,“如此声势,你是发达了?既如此,就快快还钱,否则今日必定打断你的狗腿!”
随行侍卫纷纷拿出武器,严阵以待。
福全大怒道:“哪来的狂徒!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面前的人乃是当今秦王!”
“谁?”赵寻真哈哈笑了两声,“他若是秦王,我便是天王老……”话音忽然停顿,又往下瞥了两眼,狐疑地看看那群声势浩大的人,脸色变换,最后声音缓和一些,但仍是半点不客气:“既是秦王,那便快快还了钱来,不要如此不要脸皮,让人追债追到京城!”
福全:“你——”
李问渠拉住他,脸色红一半白一半,纠结难堪,低声道:“公公莫要再说了,我的确是欠他的钱,也确是逃债逃过来的。”
福全:“王爷不要惧他,莫怕他动手,今日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我真不怕他。只是我的确欠着人钱,又因为还不上跑了,他也只是接了榜前来追债……”李问渠为难道:“那老板找了不知道多少人追剿我,个个都是江湖上一顶一的高手,若不是身边有个川子,我早被他们抓回去砍手砍脚了!”
福全震惊:“竟如此没有王法!”
李问渠:“哪里没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赵寻真又一枚飞镖丢过来,“商量好了没有?!今日是还钱还是断腿?!”
福全扭头:“你闭嘴——”
李问渠扯了扯他衣袖,目光一转看到后面那三个箱子,眸光一亮,惊喜道:“公公不如把那三个箱子给他,替我解了这燃眉之急?”
那箱子加起来价值几万两,福全可没傻。
他问:“王爷欠了人多少钱?”
李问渠畏畏缩缩,扭捏不肯言。
赵寻真道:“共计五千两!”
福全声音都破了:“多少!”
李问渠捂着脸支吾道:“……五千两。”
福全嘴角都开始抽抽了,“您做了什么啊,欠人这么多钱?”
李问渠:“吃了顿饭,不小心烧了人家酒楼。”
福全哑然。
李问渠软了声音,十分窝囊的样子,没骨气地央求道:“公公,您就替我还了这钱吧。”
福全不情不愿地拿出了身上藏了许久的银票。
赵寻真爽快地走了。
李问渠大谢福全,俨然纨绔模样,十足的烂泥扶不上墙。
福全本就是来探他虚实的,见状对他没了一开始的尊重,离开的时候,把宫女太监侍卫,还有那几个箱子全都拉走了。
与此同时,赵寻真跳窗回到房间。
叶拭微已经戴上幕篱,隔着帷幔,模模糊糊瞧见他的身影。
他身上披的那袍子被他解下,露出出门前穿的那身黑色劲装,脸上乔装的疤痕也被揭了下来。头发完全散开,分散在脸颊两侧,落在前胸,因为方才那番动作看上去有些微乱,脸颊浮上一抹红,气息微微凌乱。
叶拭微轻笑一声,“我竟不知,原来你可以做出那般狂妄的模样。”
赵寻真梗了一下,辩解道:“我平日不那样……方才,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这几个字被她说得极慢,声音又轻:“那你们配合得倒是默契。”
赵寻真犹豫一瞬,说:“让小姐见笑了。”
叶拭微没有应声,抬手摘下头上发簪,朝他伸出手臂,檀香木制长簪被她拿在手中,映得肤色极白,看得人别不开眼。
赵寻真索性扭过了头。
却听她道:“我的发簪,再给你用一次。”
赵寻真呼吸更乱了。
26. 爱哭包
翻墙回来的时候,赵寻真搁在袖口的发带掉了,正好掉在那匹马刚拉不久的马粪上。马儿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冲他甩尾巴,鼻间呼哧呼哧吐着气。
赵寻真就没捡,拿来铁锹将马粪连同发带铲到一边用土埋起来,摸了摸马儿的头,净过手洗了脸,就着那副披头散发的模样回了屋。
他本想过会儿等燕绍川和李问渠进来,找他二人其中的谁要一根发带来用。
可是……叶拭微又说可以把她的发簪借给他用。
赵寻真余光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瞟向叶拭微的手和发簪。
长簪乌黑笔直,泛着幽幽光芒,实在是很让人动心,想就这样同意,拿来挽自己现下散乱的发。
但是不行,太不清不楚了些。
他轻声问:“小姐不怪我了?”
“两码事。”叶拭微说:“还是怪的。”
赵寻真偏头看过来,叶拭微摘下了幕篱。
两人对视,叶拭微问:“不要吗?”
“要的。”赵寻真连忙接了过来,别在指尖,用手指将头发梳拢顺畅,拢在一起挽住,以发簪固定。
叶拭微静静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你只骗过我这一件事吗?”
其实这事情也不算他骗她,只是因为信息滞后引起的阴错阳差。但叶拭微这一刻还是选择这种问法。
赵寻真挽好头发,低头看她,眼睛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点头说:“其它的没有了。”
“那有什么,是应该告诉我,却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和我说的吗?”叶拭微轻声问。
赵寻真悄悄攥紧了拳,许久都不曾出声。
叶拭微便笃定地道:“那就是有。”
赵寻真倏然松开攥了多时的拳头,闭了闭眼,点头道:“有。”
叶拭微看着他,“现在还是不能对我说吗?”
赵寻真摇头,又点头。
叶拭微笑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声音几乎是从喉间硬挤出来的,“好,可以。”
赵寻真如临大敌。
屋门被笃笃敲响,片刻后李问渠和燕绍川走进来。
李问渠礼貌朝叶拭微鞠了一礼,和叶新台平时行礼十分相像,十足的文人做派,“姑娘好,我是寻真兄长。”
叶拭微瞥他一眼,冷哼一声。
李问渠被她这样对待,倒也不觉生气,只是略微抬起些头,看了赵寻真一眼。
你做了什么把人惹得这样生气?
未料赵寻真没有回应他这个问题,反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李问渠:“?”
燕绍川不明所以,把屋里这三个人挨个看遍,捧好手中锦盒,蹑手蹑脚走到桌前,将锦盒放置桌上,悄声道:“叶姑娘,这是我们师兄弟给你准备的礼物。”
李问渠耳朵一动,这女子姓“叶”?
赵寻真如今人在相府,莫非这位,是叶府二姑娘?!阿源她妹?!!
李问渠禁不住一阵胆寒牙酸。
又想想,赵寻真喜欢的就是她……
真是孽缘!
他顿觉惹不起,把头垂得极低,几乎要栽进自己胸膛,只想赶紧开溜,内心疯狂祈祷这人千万千万不要认出自己才好。
燕绍川也不是个多话的,说完那句愣了一下,又把锦盒打开,转了个方向,朝向叶拭微,里面是一副金镶玉头面,和一个镂空金雕臂钏,他道:“来时师姐选的,她说这个好看。”
叶拭微哑然,忍住笑意。
一直僵持不是回事,她轻咳一声,问起现在情况:“外面都解决了?”
赵寻真终于找到说话的机会:“除去那支明面上的队伍,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也派了暗卫过来,要查探……嗯,查探秦王虚实。为了不惹人注目,他们派过来的人都不多,我解决掉了。不过我觉得,后面应该还有。”
燕绍川:“我去房顶上看着,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说完从角落里摸出一把弓弩,背上一篓箭,打开门出去了。
李问渠继续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还真是她见过最……特别的皇子,叶拭微一时不知道这人是害怕了还是怂了,看他始终没有抬头的意思,扭脸看向赵寻真,做询问状。
赵寻真顿觉丢脸,抬脚猛地一下踩过去,擦着李问渠鞋尖边缘落下,没造成大面积伤害,但李问渠还是顿时就抱着脚在屋里乱跳,全然不顾忌形象地吱哇乱叫:“你要死啊赵寻真!要杀人啊你!!”
这下换成赵寻真抬不起头了。
只是没有李问渠方才那么严重,不至于栽进自己胸膛。
李问渠不停控诉赵寻真,却看不出有任何生气的意思。他闹出来的动静不小,房顶上的燕绍川却没有出声询问过一句,似乎完全不担心这屋里发生什么。
叶拭微大概能确定这就是他们师兄弟三人的日常,谁都没有架子,哪怕他们早就知道李问渠的皇子身份,哪怕李问渠现在已经成了这大邺朝尊贵的秦王……
她收回目光,瞥了赵寻真一眼。
这人的真实性格,到底是什么?
赵寻真悄悄抬头,正对上叶拭微毫不遮掩的目光。那眼神极具探究意味,看得赵寻真莫名激动,又莫名心慌。
他们就这样对视很久,直到李问渠停下了跳,停下了叫,带着自己累到不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声,一屁股坐到叶拭微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往桌子上一趴,不出声也不出气地闭上眼睛。
赵寻真默默捂住了脸。
叶拭微无声吐出一口气,示意赵寻真也坐下,倒了三杯水,其中一杯推到李问渠面前,平静道:“秦王千岁。”
李问渠霍然起身,正襟危坐,摸索过面前茶杯送到嘴边,想喝口水稳稳心神,又在一瞬间想起这杯水从何而来,吓得重新放回去。
叶拭微没管他这番奇怪莫名的动作,说:“我是叶拭微。”
“陛下今晨给你和我姐姐赐了婚。”
李问渠哈哈笑了两声,谄媚道:“妹妹好。”
叶拭微:“……我想知道,你和我姐姐,有何渊源。”
李问渠摸摸鼻尖,含混道:“也没什么渊源,就……以前遇见过。”
叶拭微:“在哪里?什么时候?”
李问渠:“大邺朝,小时候。”
全是废话,没一点有用的。
叶拭微自然也能想到这些。她看着李问渠,仔细回忆,确定自己的态度没有冒犯,还算诚恳,问的问题也没有冒昧之处……为何他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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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答案这样悬浮?
而且,方才这人还不这样,俨然是很有兄长样子的。
李问渠被她盯着,背后直流汗,生怕她想起自己是谁,十分不自在,小动作开始变多,一会儿抓握两下,一会儿手指在桌子上轻点……
叶拭微又觉得眼熟了。
她开始推理——
赵寻真是听了叶净渊吹箫才开始有异样的,显然这异样是因为李问渠。
但有个问题,这世上没有几人知道叶净渊会箫,因为她的箫,是和了无大师学的,只有无常寺的几个僧人和她们姐妹知道……
叶拭微忽然停住思绪,抬眼看过去——
还有个人,也知道叶净渊会箫。
她笃定道:“你是那个爱哭包。”
李问渠直接从凳子上滑了下去,后背着地,疼得倒抽冷气,但这次却没有叫唤,生生憋回去。
赵寻真扶他起来,疑惑问:“什么爱哭包?”
叶拭微看他一眼,“你以后可以问他。”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李问渠便也不隐瞒了,拎起茶壶要给叶拭微倒水,一看她面前茶杯是满的,讪讪放回去,脸上带笑,柔声说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敏锐,说话也仍旧……犀利。”
“犀利?”叶拭微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反问道:“现在不叫我刻薄鬼了?”
李问渠:“那时年少不懂事,劳你担待些。”
赵寻真一脸茫然,“你们也认识?”
“嗯。”叶拭微说:“认识,但是不对付,我喊他爱哭包,他骂我刻薄鬼。”
赵寻真:“什么时候……”
李问渠狠狠剜他,赵寻真闭上了嘴,坐到一旁安静听着。
李问渠笑着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后来听你姐姐说了,你并不是真的讨厌我,是想让我赶快振作起来,只是选的方式不恰当。”
这些都是往事,叶拭微无意追思,只问:“你为什么要直接从宫里请旨,让我阿姐做秦王妃……你可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李问渠立时严肃起来,站起了身,朝叶拭微认真恭敬地鞠了一礼,说:“抱歉。”
叶拭微抬眼看他,没留情面实话实说:“你如今是秦王,若让人知道你对我行此大礼,怕是我即刻就要人头落地。”
李问渠:“现在我不是秦王李怀真,而是你姐姐未婚夫君李问渠,这一礼,应当。”
叶拭微:“你真喜欢我阿姐?”
李问渠不自然地点头。
叶拭微:“那你为何不问她意愿,就一纸诏书请过来,强行娶她?”
“不是我请的旨意。”李问渠说:“我今晨醒来,这道旨意便落下了,我也是后来才知。”
叶拭微不怎么信,直言道:“我阿姐可是相府嫡女,二皇子和五皇子都曾追求她好久,这事儿在世家之间几乎人尽皆知。他们肯定也向陛下请过旨意,却没有一次成行……你是说,你只是睡了一觉,这天大的好事就落你头上了?”
李问渠面色登时不怎么好看了。
随即他道:“所以我觉得,他是真想我死!”
“……谁?”
“还能有谁?”李问渠控诉:“这大邺朝的皇帝,我那个狠心的爹!”
27. 我不举
叶拭微平静地看着面前人。
李问渠喋喋不休,仿佛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让我做秦王,那可是最好的封号,这不就是活靶子,让二三四五那几位团结起来对付我一个,他们不内斗了,我完蛋了。”
“天知道我本来只想去同他谋个官,好有名正言顺的身份和阿源接触,循序渐进发展感情。早知道我就不去找他了,反正天下人都以为李怀真死了,那李怀真这个身份死就死了,我做李问渠做得很好。”
“我现在就后悔,后悔自己没能沉住气,按照一开始打算,等科举成绩出来以后再入朝为官,届时我可以用自己闯出来的身份去认识阿源。现在这样真是造孽,自己成了活靶子不说,还连累阿源也陷入这污泥堆中。”
叶拭微:“……”
赵寻真虽然早前便知崇文帝心狠冷血,当下却仍是忍不住震惊道:“怎会如此?世上怎会有这样狠心的父……”
他话音突然顿住,余光瞥一眼叶拭微,剩下的字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剩下连声叹气,心酸无比。
叶拭微尚有着思考能力。
她倒不觉得崇文帝此举是想李问渠死。
李怀德和李怀章,甚至于吴皇后与张贵妃,更甚者可能还有李怀瑾和王贵妃,都绝对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过,要娶叶净渊为正妃,崇文帝始终不曾松口。
叶争讼得皇帝信任抬举,势大不假,但在叶净渊婚事一道,却能那么坚定笃绝地拒绝二皇子和五皇子,名义上是说为了叶净渊幸福……但他真会有这么好心?
即便他有,崇文帝就能看他独善其身?也信他是真要独善其身?
这两个人,一个冷眼看结发妻子被人投毒郁郁而亡;一个无视亲生儿子害死媳妇赶走亲女佯装不知……
哪一个都不是善茬。
叶净渊的婚事,分明迟迟未定,却无一人不知道她早晚要做皇子妃,以至于其他名门贵族,至今不敢前来求亲。
是谁给了暗示不言而喻。
叶拭微突然一阵心惊。
她抬眼看李问渠,忽然就十分恶毒地觉得,这人还不如真的死了。
现今局面,分明是崇文帝一力促成,叶争讼则是从谋。
叶净渊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人选。
——只能是那位离宫多年的大皇子,李怀真。
至于今年,叶争讼突然松口,暗示叶净渊可嫁李怀仁,怕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李问渠始终不曾现身,这世间没有李怀真存在的证明……
崇文帝放弃了这盘棋。
恰逢四皇子前来求娶。他人品有证,又是皇子之身、叶新台至交,且无心于皇权。
于是小范围内皆大欢喜。
谁也不曾想到,原来的定数在这一刻成了变数。
李问渠以李怀真的身份进了宫,找上了崇文帝。
崇文帝便迫不及待于次日一早就下旨,昭告天下他和叶净渊的婚事,堵住了李怀仁要请旨赐婚的嘴。
这一切都是为了李问渠。
可李问渠,却全然不知叶净渊这些年因为他一早被当做棋子,又因为他始终没有消息被视作废棋,终日周旋于李怀德和李怀章之间,不得安生。
李问渠感觉周围空气都掺了冰,凉飕飕的,不知道叶拭微突然的敌意是因为什么。
好在他清楚这人的性格从来就是杀人也要利索给个痛快,焦灼又平静地等了会儿,就听她道:“我怎么觉得,陛下不是想你死,而是想你做太子?”
李问渠瞪大眼睛,一时没控制住音量,恶狠狠道:“那他可真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赵寻真立刻偏头看向叶拭微,心中惶惶,苦思冥想如何做才能稍稍安抚她,却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机会。
叶拭微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怎么说?”
李问渠:“无常寺那时,我曾与你们说过,我父亲为了权势,坐视旁人给我母亲下毒,将她贬妻为妾,看她郁郁而终……可我没说,我母亲临终唯一心愿,是我能自由……”
他顿了顿,咬牙道:“李丰泽要我做太子?不就是要我终日困于那透不过气的皇城之中,一遍遍回忆我母亲因何而死……他对得起我母亲临终之言吗?”
叶拭微感同身受,却不能同情他,闭了闭眼敛去眸中情绪,道:“对他来说,太子之位,是他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谁稀罕?!”李问渠道:“我母亲被人下毒他不管,我离宫后被人追杀他不管,现在又在装什么好心!太子之位?真以为我稀罕?没有他和他给的那些荣华富贵,我不是一样长这么大了?”
“你说的都对,只是……没有他,”叶拭微直击要害,“你是万万不可能娶到我阿姐的。”
“你知道,五皇子乃是中宫嫡子,吴皇后母家以战扬名,封侯得荫,其兄长幼年之际便随着上了战场,大大小小功绩无数。吴家满门上下,没有一个是拖后腿的废物。”
“二皇子,个性张扬,霸道狂放,三年前青岭关一战,带领数百人歼灭獬戎五千敌军,与宁将军前后夹击,大败獬戎。”
“可你李怀真,背后无人,身上无功,还背着个大逆不道离宫多年的罪名,若有人有心,你这身份,也不是不能施加手段。你真觉得,你若没有秦王之名,没有与我叶府嫡女结亲之事,你能在这京城安稳度日?”
李问渠哑口无言。
赵寻真默默把他茶杯推至面前,李问渠恍神端起喝了一口,魂儿回了些,人还懵着。
赵寻真轻声说:“小姐方才分析,十分在理。”
李问渠喃喃道:“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叶拭微笑了,质问他:“难道就是我阿姐想要的吗?”
李问渠倏然回神,目不转睛看她,须臾后不自信地问:“阿源……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有说。”叶拭微道:“圣旨一下,我兄长便动身前去接我父亲与祖父,要第一时间问他们情况,看看究竟为何。我母亲拉着阿姐走开,关上房门谈话。我弟弟直接吓傻,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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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真,李问渠——”她看着他,“你还真是走得轰轰烈烈,回得惊天动地。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你惶惑不安?你可知我阿姐,从此便是陷进风波之中,注定要与你同站一边,背负滔天压力,被人敌视侧目……可你竟全然无知,还在这里不停诉说你有多苦……”
赵寻真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告诉李问渠,叶净渊就是他找了好久的人。
叶拭微话没有停,仍在说着:“我知道你身世凄惨,心中痛苦良多。实话说,我与你经历有诸多相同,我是很能理解你的,可你万万不该扯上我阿姐,不该让她被迫同你一起,遭受以后数不清的算计,没尽头的争斗。”
李问渠哑声许久,频频抬头,不敢吭声。
在朝堂之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听到自己被册封为秦王之时,他是愤怒的。
他大约能想到,李丰泽是要做什么。
但随后而来的婚事,他和阿源的婚事,几乎瞬间冲散了那些愤怒,让他惊喜不已,欢欣激动。
他就这样带着那般喜悦的心情,出了皇宫,一路走到这里,暂时将所有的阴谋算计全都忘了。
可是明明,他最先想到的,应该是叶净渊以后会遭受什么。
他却没想到。
李问渠觉得自己这样简直罪大恶极。
他道:“我会去请旨,要求退婚。”
叶拭微目的达到,直着盯他一眼,“你问过我阿姐吗?”
李问渠:“什么?”
“赐婚不由她,退婚不经她。”叶拭微道:“刚赐婚就被退婚,你要她被天下人耻笑不成?”
李问渠:“我会说是我的问题。”
叶拭微笑了,“你的问题?什么问题?谁会相信?”
李问渠顿了顿,道:“我会表明,是我不举,此生不能娶妻。”
叶拭微愣住了。
赵寻真也愣住了。
三人头顶上骤然间响起道滑动声,像是谁摔倒了。
半晌后赵寻真转头,欲言又止地问:“你真的……不举?”
“怎么可能!”李问渠羞赧道:“只是托辞。总得让人将目光转移到我这里,不会去纠缠阿源……告诉天下人,我不举,是最好的办法。”
叶拭微喝了口水压惊,“倒也不必如此。”
她道:“你怎么不去问问我阿姐呢?恕我直言,你这样一意孤行地自行打算,只会让我觉得你实在是个很自私的人,而非真的对我阿姐有情,所作所为是希望她好。”
李问渠僵了一瞬,须臾后问:“你不是来劝我离你阿姐远些的?”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叶拭微道:“在知道你是爱哭包之前……”
“知道以后,就改变想法了,总觉得,应该要阿姐自己决定才对。”她看着他,淡淡道:“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这世上知道阿姐会箫的人,一直都没有几个。”
李问渠心里一动,心脏忽然疯狂乱跳起来。
赵寻真则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叶拭微,恍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