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莘》 第1章 第 1 章 楚人把老虎称作於菟,信其有神力。一只小於菟生下不久,失去生母,被一只雌兔抚养长大。於菟感恩戴德,想要变成兔子,照料母亲以至终老。于是,她找到了一位道长,帮它化身成了兔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次觅食归家,看见野狼叼走了母亲,於菟愤恨:弱小的兔子一旦落入天敌的爪牙下,就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它若还是老虎,定要用利爪撕碎野狼的肚肠,剖心挖肺,食肉寝皮。 这些血腥的幻想占满了於菟的大脑,它跟在野狼后面,在兔子弱小的身躯下藏着一颗黑暗的心。 “喂,你别跟着我了,你娘已经够我吃了。”野狼停下来,转身对於菟说。 於菟咬牙切齿,气得说不出话,但继续跟在野狼身后,好像这样就能杀死它。 别的狼看见这只脑袋被门夹了,跟着野狼尾巴的兔子,远远观望,哭笑不得。它们不想吃它,怕吃了它,也会变得和它一样傻。 於菟万念俱灰。像一只老虎一样,独行在沉默的月色下,四周是此起彼伏的狼嚎。 这时候,三个老翁,从东方走来,看上去很是冻馁。 “兔子,你有余粮吗?” 於菟不说话。 老翁继续说:“我们三天没吃饭了,已经快不行了。” 其中一个老翁拖拽着取暖的火盆。那橘红的火焰像一只愤怒的猛兽,撕咬着呼啸的北风。 “你们吃我吧。” 说完,於菟跃进炭火中**。 三个老翁被於菟“舍己为人”的大爱深深感动,一拂袖,幻化回了本来的模样。原来是三位老神仙。他们把於菟从火中救出,稍施妙语,赐於菟仙位,叫它飞升成仙,成为月宫中捣药的玉兔,与嫦娥为伴。 话说后羿射日有功,西王母赐给他长生不老灵药,其妻嫦娥偷吃了灵药,奔月而去,孤独寂寞沙洲冷,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如何忍受得了这无穷尽的孤独,一心求死。可是无奈食了灵药,始终死不了。郁郁寡欢之下,她吩咐玉兔:“你去人间寻找可以致我于死地的毒药。” “人间?” “我们都是罪人,就算你是受赏成仙,天庭还不是将你,同我一样囚禁在这透心凉的广寒宫里吗?想摆脱这无尽的苦痛,只能将你送下界去,寻找能够置我于死地的毒药。人间人杰地灵,地大物博,一定能有所发现。你去吧。” 随后,嫦娥将玉兔幻化人形,玉兔还有点不情愿。如果是寻找灵丹妙药,治病救人,她当然愿意,可是这回是给人寻找自杀的毒药,怎么说也过意不去。 嫦娥看玉兔犹豫不决,抬脚,从背后一踢,玉兔就这么直坠九天,落入凡尘。 第2章 第 2 章 玉兔摔在细莘地上,眼冒金星,七荤八素。再睁开眼,她躺在一件茅舍中。一位白头翁,躺在藤椅上打瞌睡,呼噜声震天动地。 玉兔的脑袋嗡嗡直叫,视线模糊,自己这境况,大概是回到人间了。生民疾苦,瞧瞧这茅舍,真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写的一样,她摸索自己浑身上下,还好没有少胳膊少腿。可是自己这身衣服……没关系,反正自己也不是人类,这副身体又不是自己的。 为了弄清楚,玉兔拍醒了老翁。 “吓我一跳!好个不识礼数的姑娘。” “老头子,这哪儿?” “哪儿?我家!” “我好像是摔在草里了,你背我到这儿的?” “喂,我起码救你一命吧,就不说长幼有序,你怎么也该用‘您’这个字眼。” “那我该怎么感谢您?” “你是哪里的孩子,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我的家是一片草地,有兔子,有狼,有太阳,有月亮。” 白头翁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玉兔继续说:“罢了,就算我回去了,也已经没有家了。” 白头翁也黯然神伤,联想起了同样无家可归的自己。 “我看你也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倒在草地里,还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怪了怪了。” “也许我是失足少女吧。老头子,你还是不要猜测我的身世了,你家有没有毒药?” 白头翁被玉兔问傻了:“你要毒药做什么?我可没有。” “那你知道谁有吗?越厉害的毒越好。” “你想要毒药自己去找不就是了。” 玉兔疑惑地看向白头翁。 “饥不食五毒,渴不饮盐卤。这五毒就是毒蛇、蝎子、蜈蚣、蟾蜍、蜘蛛。你自己找去嘛。” 玉兔出门就寻。 “欸,你等等。”白头翁叫住她。 “你找毒药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 “喂!我救了你,然后你要吃毒药自尽,这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把你背回来吗。” 玉兔如何解释自己找毒药是给嫦娥吃的,她可不想费口舌。不过,为了验证这毒药究竟能不能毒死神仙,她确实应该自己先试毒。唉,她这不活脱脱一只小白鼠吗,为嫦娥心甘情愿地试毒,自己毒死了,嫦娥就找到毒药了。自己怎么这么悲哀呢。万一她吃了毒蛇真的一命呜呼,也太不值得了,不如在人间多待一段时日,磨个洋工。 玉兔转过身来,笑盈盈地对白头翁说:“老人家,我不想死了,我要好好活着。” 白头翁心想这姑娘心思变得比翻书还快。不过,既然人家想活,自己当然得支持。 “这样,我收你做我干孙女怎么样?” “好啊,姥爷。” “对了,大孙,你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有名字。” “没名字……这样吧,我是在细辛地上捡到你的,你就叫细辛吧。” “细辛是什么?” “一种草药。” 姥爷是个贼,细辛就跟着姥爷当贼。姥爷终究是年纪大了,动作不再灵活。一天被财主捉到,命人毒打一顿。细辛赶到时姥爷已经趴在泥地里咽气了。心头火起,细辛勃然大怒,抄起菜刀就冲人群杀去,不砍胳膊,专切脖颈。 “杀人了!”众人作鸟兽散,哭爹喊娘,四散惊逃。 细辛此时也是出奇地力大无穷,以一当十,饿虎扑食。她的胳膊变得像老虎般粗壮,生出细密金黄的皮毛、锋利的爪牙。 “妖怪啊!”再也无人敢尝试抵御,撒腿就跑。 细辛心脏狂跳,杀戮让她冲昏头脑,她完全变成了於菟,腾空而起,连连扑倒数人,咬断他们的咽喉。她的心脏在燃烧,喋血而去。 不久,细辛又变回了人类。 第3章 第 3 章 既然背了人命,金城是待不下去了。细辛只能收拾了行囊,奔木城而去。 木城正值旱灾,乌泱泱来了一伙人,一个个手持耙犁,吵嚷着要除旱魃。细辛好奇这旱魃长什么样子,就凑热闹跟着去了。辗转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堂中直愣愣放着一口木棺材。 棺材?为什么在这里? “旱魃就在棺材里面!”一个汉子吵嚷道。 “这是谁的棺材?”细辛问身边的妇女。 “不知道,这棺材没人认领,前年发大水从上游冲下来的。” “那是不是上游人家的棺材?” “也许吧。” “那我们不该先找到这棺材的失主,再经过主人的允许,开棺检查,确认旱魃在不在里面。” 妇女没看她,向人群另一头走去。 细辛又抓住了另一个人问:“大哥,这棺材怎么不入土?” “咦,这棺材古怪得很呢。前年发大水冲下来,就停在这家院子里。你说鬼怪不鬼怪,那年这家人的孙媳妇就生了个妖怪。” “妖怪?” “这胎儿长了只尾巴。”说完庄稼汉打了个寒战。 “不就是长了只尾巴……” “咦,你是没见过,不跟你说了,太邪性了。”大哥摆摆手,矢口不言。 细辛继续找第三个人:“大娘,您多大年纪了?” “六十五。” “这么大年纪怎么也跟着来忙活。” “哎呀,姑娘……”大娘还没说,眼中就带了红。 “我们一家子,就剩我一个了……”大娘倒在细辛怀里哭开了。 “三老说了,来除旱魃的都能分到粥吃,我家里已经断粮了,只能跟着过来。总之我老命一条,宁可被旱魃吃了,也不想饿死。” “朝廷的赈灾粮没发吗?” “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没发。木城饥荒不是一天两天了,缘何赈灾粮迟迟不来。 众人虽然声势浩大,但是忌讳那口阴森古怪的无主棺材,谁也不想引火烧身,暂时也没有人愿意开棺。 “我们烧了它吧。”一个瘦弱汉子提议。 “好主意!”众人齐声附和,心想如果旱魃在里面,一把火能解心头大患,就算旱魃不在里面,烧了这口棺材,也算是以绝后患了。况且大家一起放火,旱魃或者这口老棺材想要报复,也不会找到自己一个人头上。 “等等!”细辛打断了他们。 众人回头,把目光落在细辛身上,见是一个小姑娘,没好气地调侃道:“怎么了,小姑娘?” 细辛没理会,继续说:“我认为,我们应该先找到这口棺材的失主。” “失主,你难道不知道这棺材是从乾元寨漂下来的吗?”说话人话中带了点训斥的意味。 “乾元寨,是你们上流的那个寨子,是吧。” “异乡来的?” “小女子金城人氏。” “小姑娘,你不清楚,我们和乾元寨有仇,几百年都不通往来。既然是他们的棺材,烧了就烧了吧……” “这位大哥,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不如就让我一个外乡人去乾元寨打听打听。死者为大,冒然焚尸,有违人伦,想必谁都不想损了这点阴德吧。” 众人当然不想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便答应了细辛,给她半天时间去乾元寨寻失主,找不到,就烧了这棺材。 细辛不肯耽搁,催步就走。进了乾元寨才发现,这两地虽然仅隔一山,但差距悬殊:木城人破布烂衫,乾元人衣冠楚楚;木城人饥馑,乾元人富庶;木城人为人忠厚老实,乾元人为人尖酸刻薄。乾元寨每一户张灯结彩,完全没有被连年大旱所困扰。细辛好奇他们这些吃穿用度都是从哪里来的。 细辛迈了一家茶馆,却被门口把门的伙计拦住:“小姐,请出示您的资产证明。” 细辛惊讶,她喝个茶还需要资产证明,怎么,没钱不让进? “没有。”细辛拨开伙计拦着的手,直直进了茶馆。 “一碗红茶,一碟驴打滚。”细辛冲后厨喊道。 吃茶的、闲聊的、管账的、送菜的都停下来看向她。细辛心想自己本来不想吃霸王餐的,但是门童竟然敢拦我,就不怪我不客气了。 “你是哪位?”管账的酸滑老头抬眼看她,茶色的西洋镜衬得他那双小眼睛更加奸诈。 “你管我是谁。快点,上菜。”细辛心头的怒火又上了三分。 老账房撂下狼毫,啪嗒拍在檀木桌上。身后涌出两个酒保,就要赶细辛走。 细辛冷笑,顺手抓起身边的茶壶,掷向老账房。老账房哪里料到这小泼妇还敢用茶壶砸他,慌张躲到桌子下头,但茶水早就将账本打湿。老账房咬牙切齿,大叫:“给我打!” 两个壮汉听命,猛地向细辛扑来。细辛见来者不善,将一旁茶桌掀翻,造了阵势。她不掀还好,一掀心血上涌,凶心四起,看来今天又得背上几条命债了。 从后厨又跑出三个彪形大汉,夹击细辛。细辛心想今天状态不好,怒气还是少了三分,现如今局势不利,还是走为上策,明日定杀个回马枪,烧了这茶馆。 第4章 第 4 章 细辛从窗户一跃而出,酒保依旧紧追不舍。无奈,细辛只能先找躲藏的地方。和干姥爷干的鸡鸣狗盗之事不少,身手了得。踩着竹竿,借力攀上了一户高墙,落在屋瓦上。这户人家一定财力不菲,不用说这高墙质地敢与宫廷比肩,这院内的园林风水也是上等的考究。还好自己身轻如燕,没引起响动,尚未被院中巡视的护卫发觉。 细辛正想移动,突然脚下一松,吓得胆战心惊。原来这几块屋瓦是可以活动的。细辛挪开这几块松动的屋瓦,下方是一个小洞,再下面就是屋子的横梁,自己正好钻进去,只见满屋垒着棺材。难不成这户人家是做棺材的工匠?这区区几件棺材为什么要派人把守? 这时,细辛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慌忙寻找蔽身之处,可是屋子里除了几口棺材,再没有其他陈设。不管三七二十,掀开一口棺盖,躲到里面。 漆黑中,细辛只感觉自己躺在什么东西上。 门上的锁打开了,有人推门而进。 “不对呀,我刚才明明听到了声响。” “你会不会听岔了?” “不会呀,确实是这个方向发出来的。” “这几口棺材有什么好的。” 门被关上了。 细辛一直竖着耳朵听。奇怪,怎么没有锁门的声音。肯定有诈!如果自己没猜错,对方还在这屋子里,等自己放下戒心,打开棺盖,他们再来一个瓮中捉鳖。真是阴险至极! 果然,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对方耐不住了,推门而出,锁上了门。如果他们再等一段时间,细辛恐怕就憋死在棺材中了。细辛推开棺材,大口呼吸。突然想起自己身下的东西,又是一阵寒噤。她做好心理准备,回头去看。 结果,虚惊一场,满棺堆放的都是粮食。 好家伙,这帮奸商用棺材盛放粮食,囤积居奇。怪不得木城人买都买不到粮食,原来全在这里啊。木城人越饿,他们的价格卖得越高。大灾之年,粮食就是硬通货。官府的赈灾粮不是被层层官吏克扣,就是被这帮奸商做了手脚。好生歹毒! 细辛攥紧了双拳,可她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答应了木城人找失主,还是先把失主找到再说。细辛原路离开,回到街上。她本来计划在茶楼打听有没有人家前年大水丢了棺材,但和茶馆结了梁子,再也回不去了。她只能问一名躺在地上午憩的车夫。 车夫回答:“我是木城人。” 细辛表示惊讶。 “我也不想来,可是为了赚钱,也只能瞒着家人,在这肮脏的地界谋生。姑娘,你既然是帮木城人,我自然倾力相助。” 说完,他招呼街对面一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包打听!你过来一下!” 那男孩蹦跳着穿梭过人群,跑了过来。“怎么,大叔,打听个什么事?” “前年大水,有没有人家冲走了一口棺材。” 那男孩,摊出手,意思是要钱。车夫从怀中掏出了半贯铜钱。那男孩还不知足,眼睛瞟向车夫干瘪的钱袋子。 细辛看不惯,说:“你去打听,回来了好好说,姐姐我有的是钱。” 男孩见钱眼开,欢喜地去了。回来就冲细辛要钱。细辛假装神秘:“你先说,说完你要多少有多少。” “好的漂亮大姐姐,我打听了,没有人家丢了棺材。”也不知道他是真打听还是现场编的,说完他就期待地看向细辛。 细辛微微一笑,扬手就是一嘴巴子。男孩捂着脸,被打蒙了。 细辛打完孩子,就走了。没找到失主,真是白来一趟。奇了怪了,那那只棺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算了,就算是那孩子骗我,我该做的也做了,失主啊,你要赖就赖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的“包打听”。 细辛打到回府,回到木城已经红轮欲坠,玉镜将明。那口棺材还是不声不响停在那里。边上围着一圈等着吃粥的饥民。 细辛二话不说,走上前,掀开了棺椁。棺材分为两层,外层成为椁,里层盛殓尸体的称为棺。细辛掀了椁盖,正要开棺,被人拦下。 “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万一旱魃真在里面,我们都干不过它。还是烧了吧,这样安全一些。” “刚才是谁说旱魃就在这里面的?” 一个汉子站起身来。 “你怎么确认旱魃就在里面?” 汉子哑口无言。 细辛掀开棺盖,只见里面躺着一具青年女尸,似乎刚死不久,皮肉尚未腐烂。 众人见没有发生变故纷纷,凑上前来,一看,眼熟的叫了出来:“这不是你老婆吗!”谁老婆,正是汉子的老婆。 第5章 第 5 章 汉子杀害了妻子,想借除旱魃之名毁尸灭迹,没想到飞来横祸摊上了细辛这么个灾星。众人七手八脚捆了汉子,先拳脚交加施了私刑,才将鼻青脸肿的杀人犯移交当地衙门。 杀妻毁尸,情节恶劣,予以极刑。 话说细辛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跟随着人群去三老那里领义粥。众人都饿得红了眼,蜂拥而至,哪里还有秩序。细辛随着攒动的人流就这么等候着一碗粥。终于看到三老二儿子掌着的马勺,此时却被人喝了一声:“喂!你是谁?” 细辛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昂首站着,一副蔑视的模样。 “你管我是谁?” “不是我们木城人,你没有资格喝粥。” 细辛来了气,白了他一眼:“闭上你丫臭嘴。” 那汉子是三老的长子,从小众星捧月,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细辛心中本来就有火气,轮到她,掌勺的还不给她打粥,甚至都不正眼看她,忽视她拿起了旁人的碗。细辛心头火起,一抬腿,踢翻了煮粥的大锅。霎时烫伤了数人,滚烫的热水载着几粒陈米洒得满地都是。 “杀了这贼婆娘!”三老长子破口大骂。 护卫便提了口马刀,抡圆了就来劈。细辛矫健一躲,一脚踹在对方命根上,反手夺了马刀。一旁的长子没来得及躲闪,眼看就要挨上一刀,这时一个花甲老人挡在了他的身前。 “爹!” 恍惚间,细辛仿佛看见了自己惨死的干姥爷,心头怒火瞬间被什么东西浇灭了。 “儿啊,你快走!”老人向长子说,随后看向细辛。 “这位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 “老头子,你儿子欺人太甚啊。”细辛放下了刀。 “姑娘,是我儿子有眼不识泰山,娇养惯了,不会说话。可是姑娘,你一来就把我的粥打翻,二来差点杀了我的儿子,这两笔债,你如何偿还?” 细辛冷笑,看来这老家伙也不是寻常货色,还敢和我讲条件。 “我刚才本来想连你一块儿杀了,现在还了你一条性命,还不够吗?人活一条命,还有什么比得过您老人家的性命呀。” 三老眉头紧锁,低声斥道:“强盗!” 细辛心想,事迟生变,现在彻底翻脸,三老肯定会纠集民众围攻我,我寡不敌众,必然成为他们的手下败将,到时候还不知道他们要如何羞辱我,趁早开溜为好。果然,几个没吃上粥的狰狞面目已经恶狠狠地向她扑来。 细辛一溜烟跑到了先前停着棺材的荒院,心想衙门一定会派人来检查案发现场,自己可以寻找衙门庇护,免得遭受乡野私刑。可是,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有几只散落的乌鸦。细辛咒骂衙门办事不力,懒政怠政,但也只能将就躲进空屋,暂时避开乡民的追捕。 细辛躲在衣柜里,伸手不见五指,却觉得脚下踩到了一件软趴趴的物件。侧耳细听似乎还有喘息声。细辛大惊,哇呀一声,跌出衣柜。借着阳光她才看清,只见一只秃毛幼猴蜷在衣柜一角,正咧着大嘴向细辛笑。那笑容阴惨惨的,露出一口血淋淋的獠牙。细辛定睛一看,发现那不是猴子,而是一个两岁左右的人类幼童,突然想起先前除旱魃时一位庄稼汉所说的长了尾巴的孩子。 见那孩子还在笑,细辛便问:“喂!你是人是鬼?” 那孩子不说话。 细辛心想长这个模样是人就怪了,这回算是碰上鬼怪了。走了走了,好女不和鬼斗。细辛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起身就走。还没迈出半步,一个想法乍现脑海。细辛背后一凉,转过身来,看向鬼孩子。 “你是旱魃吧?” 一股寒意从那孩子脸上掠过。 第6章 第 6 章 “於菟,我知道你。”旱魃开口是一名年轻女子的声音。 “你怎么能寄生在这个孩子体内?” “不要胡说,这个孩子早就死了,我不过是借尸还魂。” 话说逐鹿之战,黄帝大战蚩尤。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也搬来救兵——女魃。雨止,蚩尤大败。女魃耗尽了神力,再不能重返天宫,只能流落人间,被发配到赤水之北。因为她“所居不雨”,人人蔽之唯恐不及。后人将旱魃混同僵尸,忘却了她原是一名身着青衣的妙龄女子。 旱魃从衣柜里跳出来,果然长着一条拇指粗细,巴掌长短的尾巴,像猴子一样灵活自如。 “你为什么要借尸还魂?”细辛问。 旱魃似乎听了个莫大的笑话,笑出声来,阴森至极。都说宁闻鬼哭,莫听鬼笑,细辛寒毛倒竖,脊背发凉。 “你说我为什么借尸还魂?你们驱赶我,要烧死我,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我只有附在这孩子身上才能够得到庇护……” “庇护?” “我有一个疼爱我的母亲,不管我多么丑陋,她都不余遗力地爱护我……”旱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突然,她转悲为怒:“我恨就恨在当年鬼迷心窍,帮炎黄灭了蚩尤!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我成就了他们的大业,但他们还给了我什么!换来了他们的子孙用火烧我,用刀砍我,用言语咒骂我!我本是功臣却列为妖孽,这不公平!我是鬼,我更是厉鬼!降下三年大旱,炎黄子孙罪有应得!” 细辛抵不住旱魃的咆哮,倒在地上。旱魃身上迸发出万丈青光,将整个屋子照得通明。旱魃害怕阳光,现在夜幕降临,她可以主宰万物了。 “可是你不该骗这位母亲……” “你没有资格说我!”旱魃怒吼,随后她冷笑一声,继续说:“你本是於菟,却强加神性,招致屠戮众生的后果,你与我何异?” 一股寒意贯穿细辛全身。 旱魃继续说:“你没资格指责我,因为你也是恶魔。对于恶魔来说,最好的向善,就是自我了断。” 话毕,旱魃扔给细辛一道白绫。细辛仰头看向头顶隐在黑暗中的屋梁,很是孤寂。 “你这么说,为什么不自己先上吊,以作表率?” 旱魃没想到细辛并不是那么容易说服,被噎了一下,轻哼一声:“我何故向善?” 说时迟那时快,细辛摸索到了地上被遗弃的镰刀,抓起就向旱魃扑去。旱魃反应迅猛,两个妖孽就扭打在了一起。旱魃身量矮小,但是力大无穷,捉住了细辛的手腕,锋利的指甲嵌入细辛的肌肤,疼的她不住抽搐。可细辛哪里是肯罢手之人,紧抓不放,杀意已决。 此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尖叫声,原来是旱魃的“娘”。她寻找孩儿多时,听到老屋传来响动便来查看,竟发现一人正用镰刀抵着孩儿喉头,她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发疯似的不管不顾扑了上来。 细辛被女人撞飞,好在手里镰刀还在。卷土重来,挥刀就砍。无奈那女人护子心切,将旱魃紧紧抱在怀中,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镰刀。登时,血花四溅,女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细辛被刚才的一幕震撼了,但是一不做二不休,她捉住正要逃跑的旱魃,一刀结果了她的性命。 第7章 第 7 章 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横尸眼前,细辛筋疲力尽,镰刀无比沉重,从手中脱落。 也许我真的就只是只恶魔罢了。既然是恶魔,就不挖坑埋他们了。反正他们的内心都充满了对我的怨恨,下到黄泉,也会一刻不停地诅咒我。 黑暗中,那团掉在地上的白绫显得格外扎眼。突然一道闪电猛击屋顶,正好落在细辛头顶,细辛心中发怵,但意识到那是雷雨来临的预警后,松了口气。闪电击在屋顶,引起熊熊大火,燃成灰烬的木块掉落。细辛拾起地上的白绫,用火焰引燃。火攀着白绫一点点向上爬去。只见那白绫忽然像一条白蛇般扭动挣扎,满是引火烧身的惊吓。 细辛一惊,将白绫丢在地上。那白绫摇身一变,成了一条白龙,腾空而起,身量猛增,顶翻了整个荒屋。 雨分两种:油油而云,潇潇而雨者,天雨也;疾风震雷,不久而过者,龙雨也。 细辛听闻过,龙善于变化,没想到竟化作了一道白绫。那白龙轻灵若无骨,一跃而起,掀起一阵狂风,伴着迟来的惊雷,升上天去。像一条蚯蚓蠕动着,消失在了黑暗中。 纵然天降甘霖,百姓眼下还是没有东西吃,只有些野草在雨后发了新芽。 “这庄稼要是像这野草一样就好了。” 说话的人是一个花白胡子大伯,蹲在地上,锄头扛在肩上,就像武士配着刀剑,娘子端着蒲扇。 细辛抓了一把野草,往嘴里送去。 “咦!你做啥嘞!这是乌头,有毒的!” 细辛心想有毒正好,看这乌头能不能毒死神仙。细辛也是饿得头晕脑胀,狼吞虎咽好像在吃什么美味佳肴。半晌,晃过神来,只感到口舌苦涩,胃里翻江倒海,把方才咽进去的一个不落,通通吐了出来。 “看到没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姑娘,你和自己较个什么劲儿?”说着把自己的葫芦递给细辛。细辛喝了一口,以解口苦。 “有水喝就不错了,饿了你就想这是浓汤,还是香味四溢的肉汤……” 老伯正说着,被身后骑马而来的兵士打断了。 “督抚有令:凡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人等,无论男女皆可去江东大堤修筑运河,可领粥饭……”还没说完,光听到粥饭二字,人群已经像磁石般吸来了。“其余人等,会有义粥供给……”说完策马扬鞭,疾驰而去,免得被蜂拥的人群围堵。 “大伯,你多大年纪?” “五十九。” “不像啊,我看你起码六十五了。” “我说五十九就是五十九,能拿我怎么办。光在这儿等着残羹冷炙?我才不干!老头子我有的是力气。” 饥民哪有力气挥锹,那锹举过头顶就像一块巨石,直往头顶砸来。可是为了那碗粥饭,也只能豁出去了。仅一上午昏死无数。 终于挨到开饭时刻,由官兵看押,饥民陆续前往,排起长龙。可是没过多久,官兵们松懈了,各自回到营房,将这群饿红了眼的饥民留在这儿。事故就发生了。 饥民哪里安分守己,看看那口煮粥的大锅,似乎所剩不多,掐指一算,好像队伍到自己这儿就已经吃不上了,心中焦急,陡然冒出了“夹三儿”的想法。探出头一看,好在前面有熟人,琢磨起战术来:先像幽灵一样站到他身边,一定要用手臂揽住他的肩,比亲兄弟还亲,最好如胶似漆,骨肉相连,再有的没的一个劲儿寒暄,不在乎尴尬不尴尬,关键在于话不能断,坚持二十秒,只要背后的人没有发出咋舌的声音,没有做出推搡的动作,自己就成功了。 这个人看见熟人背后站着个小丫头,心中大喜,看来事情十拿九稳了。 第8章 第 8 章 细辛心想还真有人插队,冷笑一声,拍拍那人的肩:“劳驾您排后头儿去。” 那人没理会,仗着自己虎背熊腰,稳如泰山,不屑身后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细辛暴脾气,抡起铁锹,照着那人头上劈去。霎时,血花四溅,那人捂住脑袋,脑花子从指缝中淌出来,瞪着一双牛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细辛,死不瞑目,直愣愣倒在地上。众人大骇,瞬间乱了。没反应过来的还在问“怎么了”,但看见地上躺着个脑袋开花的人,也吓得魂不附体,向外逃去。 细辛丢了沾满鲜血的铁锹,溜之大吉。在混乱中,挤到锅边,也不怕烫,徒手舀起一碗稀饭,狼吞虎咽,活像饿死鬼托生。 可能人饿时,更容易激发出灵魂深处还没有完全退去的兽性。为了食物,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什么伦理道德,饿急了就丧失一切理性,别说别人,就是自己的孩子也能下得去嘴。易子而食,并不是一件异闻,而是大灾之年的常态。 细辛的恶念侵占了心头:她要抢劫乾元寨。她想起乾元寨的灯红酒绿,满口生津,垂涎欲滴。一想到,乾元寨的奸商囤积了那么多粮食,她摩拳擦掌:世人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我如何不能策发木城饥民劫掠乾元寨? 细辛下定了决心,便想出城先侦查一番。不看不知道,木城各城门均有重兵把守,不放任何人出去。细辛疑惑,不明所以。又不是瘟疫,怎么就封城了?细辛装出一副媚态,向其中一名守城士兵打听:“大哥,城门怎么关了?” 士兵见这妙龄女子生得也还看得过去,主要是久居军营,太久没和女子说话,心头也是一软,把实话就交代了:“姑娘,城门我们不是故意关上的。是督抚的命令,为了保障乾元寨的安全。” “乾元寨的安全?” “你不知道,这几天有好几股木城流民,溜进乾元寨抢劫。乾元寨不像木城,城防漏洞百出,不容易把守,所以干脆围了木城以保乾元寨。” 细辛心中唏嘘:官商勾结,木城也成了围城。现在就算不劫掠乾元寨,光是离开这鸟不拉屎的木城都是一件急难愁盼的问题。 细辛回到江东大堤,只见车马喧嚣、彩旆摇曳、仪仗遮天蔽日,敲锣打鼓的同时举着肃静牌,不用想——督抚大驾光临。饥民们像见了天神一般,齐刷刷跪倒在地,俯首躬身,叩谢督抚赈灾的恩情。三老都是白首老人,却在督抚这黑发人身边俯首贴耳。细辛看不惯。 “那个老头子!你怎么不跪?”督抚指向和细辛一同前来修筑运河的大伯。大伯年纪大,这几天操劳过度,上了腰背,不要说鞠躬下跪了,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回大人,草民害了腰疾。” 督抚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怎么能忍得了:“以下犯上,腰疾和性命哪个重要?” 大伯骇然,忍着病痛,尝试了几次,颤颤巍巍倒在地上。但是剧痛难忍,他扶着腰,紧闭双眼,额头上满是汗珠。 “来人!刑罚伺候!” 大伯惨遭杖毙。 细辛的嘴唇咬出血来。 夜深,细辛袖了短刀,潜入督抚营帐。督抚位高权重,护卫众多,细辛不好靠近。还好鸡鸣狗盗的功夫傍身,步步为营,层层接近督抚床榻,只听得鼾声如雷,远远瞧见,榻上还躺着两个女子。 一阵狂风席卷而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满屋的蜡烛均被吹熄。雷声乍起,细辛心想:天助我也!操刀,逼近榻前。这时,督抚被雷声惊醒,看蜡烛全被大风吹熄,拍醒了身侧两个女子。 “去,给我点灯。” 两个女子睡眼惺忪,慵懒无比,互相推责,就是不肯去。督抚无奈,但是总感到一股邪气,只能自己起身点灯。刚吹燃火折子,就见一张鬼脸映在眼前,吓得手中火折子飞出,惊呼:“来人啊!” 第9章 第 9 章 好巧不巧,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浪吞噬了督抚的呼救。 细辛举刀就朝督抚胸口扎去。督抚也有一定武功,情急之下,向后仰去。于是短刀只扎在他圆滚滚的肚脯上。细辛向下一划,剖开了他的肚皮,肠子流了出来。 两个昏睡的女眷,意识到氛围不对,再无困意。其中一个摸索到备用的蜡烛,好不容易点起火来,惺忪中,只见细辛的一张血脸,吓得呆若木鸡,张口结舌。另一个恍惚半秒,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震动了整个督府。 细辛冷笑,吹熄了蜡烛,一刀一个,割喉了两人。突然有人捉住了她的手腕,夺去了她的短刀。原来那督抚活了过来,目露凶光,巨掌已经锁住了细辛的咽喉。细辛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也掐住了对方的喉咙。可是,督抚脖颈粗壮,又膂力过人,一身蛮力,细辛陷入被动。猛然间,她的手化成了虎爪,锋利的爪子直接刺穿了督抚的颈动脉,鲜血喷射。督抚倒地一命呜呼。 细辛也被自己猛然间的变化吓了一跳,听到屋外急促的脚步声,知道护卫听到女眷的尖叫赶来了。 “大人?您没事吧?” 屋外的火炬光透过窗纸好似皮影戏,照得屋内通明,细辛环视一片狼藉,打量三具横死的尸体,叹了口气。 自己已然被护卫包围,便假装女眷细声说:“督抚没事,你们请回吧。” 护卫当然不方便进入查看,便率众退去。细辛才得以逃脱。 杀害督抚可不是小罪,木城待不下去了,细辛趁着磅礴夜雨,攀上城墙,夜缒而出,奔乾元寨而去,盗取了茶馆的金银细软,到后厨取了烤鸭、熏鸡、葡萄美酒饕餮一番,扯了门帘,包裹了驴打滚、凤梨酥、冰皮月饼等一众点心,打包走了。因为大雨,细辛没有烧茶馆。 明日,督抚的尸体必然会被发现,引起轩然大波,木城一带是待不下去了,细辛劫掠了茶馆,给自己备好了远行的盘缠,向水城方向连夜赶去。 走了一夜,直至翌日天明,进了一处荒山野林,心想官兵怎么也追不到这里来,于是卸了驴打滚、凤梨酥、冰皮月饼,倒地就睡。 马嘶声却把她吵醒了。 细辛眯缝着眼,只看见土路上停着一辆珠光宝气的马车,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车驾。那拉车的马儿扬着前蹄,不住嘶叫,脖子被套住,绳子的另一段系在一颗大树上。八个黑衣强盗早就扑上了马车,剜着车厢上镶嵌的夜明珠。 细辛打了个哈欠,显然没有睡饱,从囊中摸出一块驴打滚,放到嘴里,又躺回地上,咀嚼着,继续打瞌睡。 细辛却再次被吵醒,这一次,是有人在踢她。 “我还以为死了。”一个强盗站在身边,挡住了清晨洒在细辛身上温暖的阳光。那强盗像看一只狗一样看着细辛。他之所以踢她,只是像踢路边躺着一动不动的野狗,以验证其活着与否。实际上,这只狗,是死是活并不重要,他只是闲得慌。 “里面老实待着!”他的同伙向车厢里面放狠话。 细辛把目光转向强盗,仰头望着他,扬扬眉毛:“怎么?这位强盗,抢劫完了?” 强盗被细辛的不屑惹毛了,飞起一脚,被细辛躲开了。强盗背着沉重的赃物,没精力教训细辛,看见她身边的包袱,便上去踏了两脚。细辛的驴打滚、凤梨酥、冰皮月饼变成了一坨花花绿绿的烂泥。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飞起一脚就朝强盗后心蹬去。 第10章 第 10 章 强盗不设提防,被踹倒在地。没想到细辛还不罢休,从她腰间抽出马刀,照着后腰就是一捅,刀刃深深扎进肉中,再一转刀,绞得强盗一声哀嚎后,气断而亡。他的同伙看见细辛行凶,都放下手中的活儿,提刀来为小弟报仇。 细辛正在气头上,暴起杀人,八个强盗纷纷送命。林子静得出奇,细辛丢了刀,擦拭手上的血迹,长叹一声:“可惜了我的驴打滚、凤梨酥、冰皮月饼呦!” 手上的人命多了,细辛发现自己越来越冷酷无情。 细辛向那马车走去,地上倒着死了多时的车夫,撩开车帘,却见一具女子尸体,穿着华贵,面若桃花,肤若凝脂,大概是某个人家的千金大小姐。 现在,活着的,只剩下细辛,和这匹白马了。她砍断套在马儿脖颈上的绳索,又解了鞍辔,放归自然。那马儿却十分灵性,一直跟在细辛身后,随她一路到了水城。 细辛心想这马儿没了主人,在这陌生的地方不是被屠宰,就是被人贩卖,所以细辛走到马儿身边,摸了摸它面门,就这么纳入麾下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一匹缺鞍少辔的马,就这么神奇地进了城,在水城里游荡。水城阴雨潮湿,烟雨朦胧,氤氲着江南幽幽愁绪。白马身姿挺拔,是千里良驹,马蹄铁踏在石板路上,成了最独特的乐章。 少廷尉黎辂奉命离京巡查全国狱讼,行至水城。方下榻馆驿,只听得属吏来报:“大人,城北出现十具尸体,八名强盗,一名车夫,还有一名,是商贾蒋胤的千金。” “谁报的官?” “一名路过的番茄贩子。” “杨选,备马。” 水城督抚章允文已经在现场等候了。见到黎辂,先行了个礼:“小人有失迎迓,请大人恕罪。” “免礼免礼,前辈爱民如子,公正清廉,某早有耳闻。” “水城向来太平无事,没想到竟让大人赶上这种大案,在下赔不是了。” “某此行就是来协助地方官府侦缉大案的,前辈不必多虑了。” 黎辂走近马车,只见横七竖八躺着九具尸僵的尸体,此地气候潮湿,已经微微散发出刺鼻的腐臭,蚂蚁成群结队而来,几条野狗在附近徘徊。撩开车帘,现一女尸,胸口一刀,尸体已经出现自溶现象,恶臭难闻。 “仵作可曾来过?” 杨选回答:“他,正在验尸。” 黎辂问:“怎么了?” “大人,这个仵作面目……” 张温梨是水城唯一的仵作官,早年是一名赤脚大夫,一次上山采药,被棕熊舔了半张脸。这之后,再没有人敢请他看病,他只能应聘官府仵作,终日和尸体打交道,每个独居病故、上吊自杀的尸体都要见他,被他观察一番,然后才能放进棺材,入土为安。 黎辂看见张仵作的脸,心中一寒,但是依旧不动声色,继续问他:“死了多久?死因查出来了吗?” 张温梨起身,行礼:“回大人,死了有两个时辰了。死因是刀伤。微臣认为这八名强盗都是一人所杀。” 一人所杀?难不成是某个过路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张温梨继续说:“此人身高大抵五尺三寸,并不算高,使用马刀连杀八人,刀刀致命,可见杀法熟络,心狠手辣,这就是案犯所用马刀。”说着他蹲下,用手帕拾起马刀,示以黎辂。 “此刀应该是从这一名强人身上所得。” 黎辂心中疑惑:如果是侠士,不应该自带刀剑,为何“借刀杀人”? 不知所踪的马、地上被踩了几脚的包袱,黎辂心中更是疑惑。展开包袱,却是已经成了碎块的点心。难不成这神秘人被强盗踩了食物,一怒之下,将强人尽数杀害,并顺走了马匹? 黎辂展开包袱,只见裹布是一块门帘,上面绣着“乾元茶馆”。黎辂展眉。侦查方向有眉目了。 第11章 第 11 章 “杨选。” “下官在。” “你去乾元寨查查这个茶馆,案犯可能去过那里。” “是。”杨选上马,奔乾元寨去了,按下不表。 话说张温梨验厢中女尸,疑窦丛生:如果胸前这一刀是致命伤,死者为何颈骨、肋骨、颅骨骨折?如果是强盗殴打死者以致骨折,那为何没有发现打斗痕迹?以骨折严重程度分析,死者应当是高台坠落而死。这么一说,胸前这刀完全是掩人耳目之举。而这群强盗并非杀害死者的真凶。 黎辂和督抚章允文听了张温梨的分析,对视一眼:这女尸是水城富商巨贾蒋胤的千金蒋漱玉,是什么人杀害了她,并嫁祸于啸聚荒山野岭、杀人越货的强盗?而这个将八名强盗尽数灭口的神秘人是否是真凶安排的呢? “廷尉大人,下官愚见,杀害蒋家千金的凶手一定是熟悉水城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水城本地人,不然他不会知道北门外有一伙强人……”说到这里,章允文汗颜。如果不是他监管不力,放任强盗肆虐行凶,凶犯也不会利用强盗阻碍侦查视线。 “你可知蒋漱玉或蒋胤与谁有仇?” 章允文思考片刻,回答:“和他们有仇的人多了,下到庶民,上到达官显贵都和他们明里暗里有过争斗。您知道,蒋胤是开织绣场的,掌握着时尚潮流,几乎垄断了全城的时装业,哄抬价格,赚得盆满钵满。去年,出了一直时装业的新秀宋茹,她推出了廉价的服装,招揽了更多客人,抢了蒋胤的生意。蒋胤于是派人大量购买宋茹家的商品,致使宋茹断供,损失一大批买家。之后,蒋胤又诋毁宋茹的衣服做工粗糙,强硬要求退货,宋茹因此损失巨大,并且一蹶不振。我觉得,宋茹报复蒋胤杀害其女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宋茹是怎么接近蒋漱玉的?她有机会吗?” “是啊,蒋胤一向对女儿保护有加,怎么可能让商业仇人接近爱女呢。” “抛开蒋胤不想,蒋漱玉自己有没有和谁发生过矛盾?” “蒋漱玉的人际关系简单,我也是从我夫人那里听到,好像蒋小姐有一个相好。这个相好似乎是一个花花公子,也不知道蒋漱玉是怎么看上他的……”章允文意识到自己失言,住了嘴。 “督抚您不用见外,我不是摆官架子的人,况且我年纪轻,礼制上我应该恭敬您才是。” “大人大量,下官口无遮拦,以后不会再犯了。” 督抚心想自己虽然四十来岁的人对于黎辂这个二十来岁的人算是父辈,可是自己这个地方官怎么敢跟中央官相提并论呢。黎辂,说实在的,是真的不在乎,他来,只是协助地方断案,处理冤案悬案,同时考察地方民情、考核官吏治理能力。 “章督抚,你能带我去见这个花花公子吗?” “没问题没问题。” 花花公子名叫林登,官宦人家,贾宝玉一般的身份,万千宠爱于一身,青楼酒肆的常客。 林登看见督抚带着一位颇有身份的人来了,不敢放荡,作了个揖:“草民拜见两位大人。” “廷尉大人,这就是林登。” 林登一听是少廷尉黎辂,连忙再拜倒在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大人缘何找到了草民。” 黎辂开门见山:“林登,蒋漱玉和你什么关系?” “蒋……她是谁啊?” 黎辂不说话,林登反而心虚起来。 “哦!蒋先生的女儿是吧!这水城人都知道,不过我和她没什么交集,没见过她。” “你觉得你能骗得过我吗?”黎辂冷脸问到。 第12章 第 12 章 林登连忙磕头:“小人不敢!” 章允文帮腔:“林登,你不要狡辩了。你和蒋漱玉是什么关系,人尽皆知。说!是不是你,杀害了蒋漱玉!” 林登表演起来:“大人,冤枉啊!我和蒋漱玉无怨无仇,露水情缘,我为什么要杀害她呢?她是怎么死的?” 章允文说不过他,看向黎辂。 黎辂反而缓和了气氛:“章督抚,您不要着急。既然林登否认自己是凶手,我们也不诘问他了。走。” 出了林府,督抚凑近黎辂问:“大人,您这是不怀疑他了?” “不是,我更加怀疑他了。林登如此负心,蒋漱玉一定和他有矛盾,如果他们两人翻脸,林登极有可能杀害蒋漱玉。” “哦!我明白了,缓兵之计。您刚刚用的是缓兵之计。”章允文赞赏地望向少廷尉,也是领教了为何黎辂年纪轻轻就能官至从三品,原来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黎辂回到衙门,进了停尸房,见了仵作张温梨。十具尸体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停尸房。张温梨见到黎辂放下手中的白醋,行礼。 黎辂问:“你有什么发现?” “回大人,就九具男尸来说,已经确定死因是刀伤,死亡时间大致今日巳时。而这具女尸,应当是高台坠落而死,死亡时间在昨日戌时。” “这么看来,蒋漱玉是被人移尸至城北确凿无疑。” “正是。” 此时,一封鸡毛信交到黎辂手上,打开一看竟是:“木城督抚昨夜惨死卧房,凶犯在逃。” 话说,杨选策马扬鞭,赶到乾元寨寻找乾元茶馆,见到账房先生就问:“你们店今日可有贼盗?” 管账老头眉头一皱,眼角一垂,向杨选诉苦:“官人,您可算来了。昨夜不知道哪个贼人抢了我家的店,糟蹋了我的后厨,洗劫了我的账房,还扯坏了我的门帘……” “好好好,您可知道这贼人是谁?” “乾元寨有段时间没遭过贼了。诶!对了!前几日,有一个泼辣妇人,妄图砸了我的店面,好生彪悍。我怀疑是她蓄意报复!” “妇人?” “正是!年纪不大,十七八岁,身高五尺三寸左右,长得不丑,但目露凶光,看起来就不是善类。肯定是妖魔转世,前世一定修了恶报……” “她有武功吗?” “武功,也许说不上,不过确实有一膀子力气,单手把我家桌子掀了。” “她是乾元人吗?” “绝对不是,我们乾元寨可生不出这等蛮横女子!” “那你知道她是那里来的吗?” “听不出她有哪里的口音,不过我猜,八成是木城人。也就那些吃不饱肚子的,才这么生性。官家,怎么了?您看上去不像普通官吏,是不是这女子犯了大案?” 杨选默认。 “我就知道,这悍妇肯定会祸害更多人!官人啊,您一定要把她绳之以法!帮草民出了这口恶气!” “我们会的,您还有别的细节要补充的吗?” 账房先生思量片刻,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了,于是问到:“目前我是想不起来了,如果之后我想起来什么,上哪里去找您呢?” 杨选明白,他这话是想套出自己身份,不过确实不用保密,就开诚布公地提高了声音,故意让茶客、行人都听到:“少廷尉黎大人奉旨巡查各州府治理情况,现居水城,广开言路,大家伙儿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水城衙门寻少廷尉,必然给您排忧解难……” 第13章 第 13 章 话说,细辛正在水城街上走马观花,好生惬意。 蒋家家奴蒋顺,远远看见自家的马匹,既没了鞍辔,又跟着一个陌生人,想起小姐在城北丢了性命,似乎车架用的就是这匹白马。他连忙跑回蒋府报告蒋胤。 蒋胤正沉浸在丧失爱女的悲痛中,听到找到了牵引爱女所乘车驾的马匹,他激动地从檀木椅上站起来,声音颤抖:“去把那人捉住!” 蒋顺于是急忙赶回街上,正看见店小二引白马进了茶馆的马厩,请细辛进店喝茶。细辛从乾元茶馆盗了银子,喝茶吃点心还是绰绰有余。有钱真好,她心想。 蒋顺进了茶馆,看见细辛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欣赏着街景,于是坐到了细辛对面。 细辛转过头看向这个陌生人,很是疑惑。 “姑娘,您不要怪我。在下只是也想坐在这里,欣赏一下水城烟云。” 细辛笑笑,默许了。 蒋顺眼珠子一转,望向细辛,笑眯眯地说:“姑娘,您不是水城人吧?” “我是金城人。” “哦,那姑娘来水城,所为何事?” 细辛被问得有点烦,于是说:“阁下问我这些做什么?” “失礼失礼。”蒋顺闭嘴,不再问了。细辛心想这男子还挺识趣,打消了对蒋顺的厌恶。 “阁下,是本地人?” 蒋顺喜笑颜开:“正是,在下祖孙三代都是水城龚家的官家。” “你看起来附庸风雅,不像精打细算的官家,倒像是挥金如土的文人墨客。” “姑娘你可别挖苦我了。” 店小二端上了一碟驴打滚,细辛徒手捏起一块放到嘴里,美滋滋地享受,看到蒋顺没有吃的,便把碟子推向他,示意同他分享。 蒋顺笑笑,说:“姑娘,点心不是这么吃的。” 细辛心想不就是吃点心吗,还有什么讲究的? “您看,你光吃驴打滚,不喝水,到时候容易噎到。豆面进了嘴里,让嘴巴发干,此时饮一碗大麦茶中和一下,美味可增三倍。而且,这驴打滚是北方的点心,到了我们这烟雨朦胧的南国,就要入乡随俗。” “怎么个入乡随俗?” 蒋顺得意地说:“桂花糕软糯甜香,绿豆糕清凉解暑,马蹄糕爽脆润肺,还有那艾草做的青团,皮薄如蝉翼的虾饺……” 细辛已经流着口水,想入非非。 蒋顺看到细辛这馋鬼模样,心中嘲笑。 “姑娘若是想尝尝我们南国最正宗的点心,不妨和我回到龚府,我们老爷向来好客,一定会款待你的。” 细辛心想这天上掉下的馅饼为什么不吃,干脆地答应了,牵上厩中的马儿,就和蒋顺回了蒋府。看着门口的牌匾,细辛才识浅薄,只认得一个“府”字,也不知道究竟是龚府还是蒋府。 这江南的园林精致典雅,亭台楼阁,花鸟虫鱼,着实给细辛开了眼。蒋顺领着她见到了蒋胤。 “老爷,带来了。”蒋顺恭敬地欠身说。 蒋胤情绪激动,大骂:“你为什么要杀害我的女儿!” 细辛一头雾水,她是来吃点心的,这老乡绅怎么见到我就骂?他女儿被杀了?被谁杀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来人!把她给我绑了!” 细辛心说不妙,转身就跑,结果在这如迷宫般的园林里迷了路,如笼中困兽,无奈被家仆们按住,反手绑上麻绳,押到蒋胤面前。 “老头子,你想干什么!无缘无故就绑人,你当自己是谁啊!你是不是以为钱多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住嘴!你个杀人犯还敢数落我!” “我就数落你怎么了?” 蒋胤气得心绞痛,捂着胸口,怒吼:“给我掌嘴!” 第14章 第 14 章 细辛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正要发作,只听得有人从背后大喊:“等等!” 扭头一看,是一员官吏。 杨选几步并一,走到堂前:“蒋胤,你这是想动用私刑吗?” 蒋胤看见杨选,立马站起来恭迎,给蒋顺使了个眼色,放了细辛。 “大官人您来了,小人怎么敢动用私刑,刚才一时恼火,昏了脑袋,这女子好生气人。我敢打赌,她一定和我女儿的死有关!” “怎么说?” “她牵着我女儿遇难时用的马匹!” “知道了,这由我们处理。” 杨选铐了细辛,押她回了衙门,禀告少廷尉。少廷尉说:“你去审审她,她也许是被冤枉的,牵了一匹马说明不了什么,那匹马可能是她捡来的。” 细辛心想这回是“扬子江头断栏翻船”了,自己还是被官府抓到了,她的罪过足够死刑,自己被反扣双手,难施拳脚,逃跑实在困难,只能咬紧牙关和官府周旋。 出乎意料的是,杨选叫她坐下,平心静气地问:“姑娘,方才在蒋府,蒋胤说的那些话属实吗?你是怎么得到那匹白马的?” “蒋府?蒋胤?谁啊?我刚才去的不是龚府吗?” “龚府?水城没有龚氏人家。” 细辛才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将蒋顺如何引诱她进蒋府,从头至尾讲给了杨选。 “你还没说你是怎么得到那匹马的。” 细辛心想杨选不好糊弄,只能回答:“那匹马是我捡的。” “在哪儿捡的?” “路上。” “那条路?” “我也不认得。” “你是哪里人?” “金城人。” “你大致描述一下,那条路的环境。” “幽静,像是在天宫……” “你别告诉我,你是在梦里捡到的。” “大人,我真的忘得差不多了,我这个人,打小脑袋就不好使,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杨选冷下脸:“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糊弄我,糊弄国法朝纲。” “冤枉啊大人!我真的是捡到的!蒋胤的女儿不是我杀的!我见都没见过她!” “好,想撒谎你就撒谎,等我们找到证据你就哑口无言了。”说完杨选就走了。 细辛送走了杨选,坐定,心中推测:蒋胤的女儿,就是马车里的那个大小姐。因为白马跟着我,所以蒋胤认定我去过案发现场,进而怀疑我谋杀了他的女儿。他的怀疑当然不严谨,并不能说明什么。但是,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是那八个强盗杀了他女儿。蒋胤不会以为我是那八个强盗里的其中之一吧!可是如果我是黑吃黑,杀死了我的同伙,可是我也没有占有赃物,只是带走了一匹马,怎么说都不合理啊。 话说杨选禀告黎辂:“大人,我审问那姑娘时,突然想到乾元茶馆向我形容的,他们推测的盗贼模样,和那姑娘完全符合……” “他们推测的?” “是,这姑娘曾经在他们茶馆里闹过事。” “一个人?” “对,一个人。这姑娘野得很,没有武功但有一膀子力气,不过头脑简单……” “我看是你头脑简单了,你现在把她看住了,虽然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你不要叫她先跑了。” “是。” 黎辂随后找到了张温梨:“马刀上的掌纹拓好了吗?” “回大人,拓好了。” “你去找杨选,取一个姑娘的掌纹。我要确定是不是她用了这把刀。” 第15章 第 15 章 细辛按照张温梨的指示把右手掌抹满朱砂,将掌纹拓在荆川纸上。 “大人,这是做什么?” 张温梨缄口不言,回到书案,仔细对比,就连指纹的旋、箕都一摸一样。张温梨自己都不敢相信,真是这个姑娘凭一己之力杀了八名强盗,也许还是她杀了车中的蒋漱玉和赶车的车夫。凶案现场只有两把带血的刀:一把只有一名强盗指纹,一把既有强盗的指纹又有细辛的指纹。她为什么要拿刀呢?真的是她抢了其中一名强盗的刀后杀人灭口?会不会是另一把带血的刀杀人,而她只是拿了一把刀自卫?如果她是自卫,为什么要隐瞒?她究竟有没有杀人?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骗人了。 黎辂得到了结果,立即提细辛受审。细辛坐在椅子上,双手被缚。 “城北马道,去过没有?” “没去过。” “昨日清晨你在哪里?” “忘了。” “忘了?因为你在城北马道杀人!”说着他把拓了掌纹的两张纸拍在桌上。“左边这张是方才仵作采集的你的掌纹,右边这张来自杀人的马刀。”他把两张张纸叠在一起,掌纹重合。“早点交代,还有机会减刑。” 细辛心说不妙,但很快冷静下来:这刀不是自己的,强盗肯定握过,所以上面不止有自己的掌纹,也有强盗的掌纹,既然两个人都握过刀,那么衙门就不能证明是自己杀了人。至于为什么刀上有她的指纹,她得搪塞一下。 “我没杀人!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去杀人!这刀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掌纹?” “你说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你在撒谎!” “我没有撒谎!昨天我睡了一早上,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在哪里?谁给你证明?” “在树林里,没人给我证明。但是,我爱睡哪儿睡哪儿,凭什么要自证清白!” 黎辂冷笑,指指掌纹:“因为它,能证明你的不清白。” 细辛目露凶光,也冷冷地抽动嘴角:“我知道,你们有了掌纹,就可以把我下狱,也不用管我究竟有没有杀人。你们只需要结案,并不需要真相。只要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你们所认为的,就是真相。” 黎辂不寒而栗,看向细辛,缓和了语气:“一个女子死在了车里,但是她不是昨天早上死的,而是前天晚上,她不是被刀砍死的,而是坠楼而亡。如果你还有良心,我希望你告诉我实话。如果你没有犯罪,为什么不如实交代呢?” 细辛停顿了数秒,平静地说:“我如实交代了。” 黎辂失望透顶,拂袖而去。 细辛被关进了小黑屋。她可以推断:车厢里的女尸是蒋家大小姐蒋漱玉,而且是前天晚上坠楼而死。回想起昨天早上,似乎的确有一个强盗对车厢里喊了一声“里面老实待着!”,这么说蒋漱玉真不是被强人所害,而是有人故意栽赃。看来自己为虎作伥,帮杀害蒋漱玉的真凶灭口了证人。细辛心中气馁,一拳砸在青石堆砌的墙壁上。 黎辂反复回味整个审问过程中细辛的神态变化:看到马刀上的掌纹对比,她显出慌张,而听说蒋漱玉被他人所害,她首先显现出了惊讶。黎辂初步推定:强盗和细辛应该都不知道车厢内的蒋漱玉已经死了,强盗抢劫了马车杀害了车夫,而细辛和强盗发生冲突,杀死了八名强盗。 现在水城有两张撬不开的嘴,一张长在细辛脸上,一张长在林登脸上。 第16章 第 16 章 细辛被关进这拥挤闭塞,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先是赶到烦闷,再是惊慌,再到惊恐,她蜷缩一觉,睁眼闭眼都是一片漆黑。她忍不住了,猛砸铁门:“来人啊!放我出去!”无人应答,她大哭,大闹,拳头砸得生疼,渗出血来。只感觉浑身爬满了蚂蚁,心似油煎,再待下去,她非疯了不可。 她哀嚎、大骂都无济于事,好像没有人记得她了,好像全世界将她抛弃,她产生了寻死的想法。腹中空空如也,她不是饿死,就是先精神崩溃。她正想把头往墙上撞,铁门开了,强光让她爆盲。她慌忙揉眼睛,但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认不认罪!” “我认罪!”细辛喊到,毫不犹豫,甚至不做思考,完全出于求生的本能。 杨选将她揪出小黑屋,细辛什么也看不到,一路上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被拴进审问椅中。 “把你的犯罪经过从头到尾交代一遍。” “从哪个头?” “你认为的那个头。” “那就是在金城……我看得见了!” “继续说!” “我要吃饭!” “来人,给她拿碗稀饭。” 细辛端着碗,一饮而尽。只感觉浅浅的一碗米汤在胃里成了一块巨石,猛地痉挛,一口将吃进去的都吐了出来。 杨选连忙撤步,还是被吐了一靴子。 “昏头!给你吃,你还吐了!”杨选收走了粥碗。 细辛浑身脱力,冷汗直下,头昏脑胀,没有心思搭理杨选。被关回了小黑屋,她倒头就昏睡过去。 木城提刑按察使马遂良来到水城拜见少廷尉黎辂。黎辂接见了他。 “马大人,此番远行是为了惨死的督抚樊稷吧。” “正是!樊大人惨死家中,下官已经将此事彻查了一番。” “凶手抓到了吗?” “大人,下官……下官有一事必须言明。” “请讲。” “下官检验了樊大人尸首,发现大人颈部的致命伤,是……是虎爪造成……” “什么!” “下官也是不敢相信,偌大一个府邸,又有暗卫把守,怎么可能让老虎进去。只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此事牵连鬼神……” “马大人稍安勿躁,待某勘查,再下定论。” 黎辂心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既然细辛是木城来的,那把她一起押往木城,两件案子一同审查。他找到杨选,吩咐事宜,造了木槛,安上两轱辘,由毛驴拉着,将细辛囚在里面。 “折磨啊!”细辛长叹。 “折磨就对了,这就是嘴硬的后果。”杨选说。 “我知道了。我懂了。” “既然懂了还不早点交代了,早点行刑,何苦在我们手上白白受罪?” 细辛沉默。 “我就想不清楚了,你这么能忍,也是有骨气,怎么就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诚实认错。偏偏把骨气用错了地方。” “你这是夸我吗?” 看见细辛这张二皮脸,杨选感觉自己刚才说的所有话都是对牛弹琴,像吃了苍蝇,气不打一出来。 第17章 第 17 章 六月的烈日,恨不得点燃世间一切。细辛暴露在阳光下,每一寸皮肤都在炙烤,火辣辣地如受炮烙。 “杨选!你救救我好吗?再晒下去,我就要熟了!” 杨选砍了两张芭蕉叶,遮在木槛上。 细辛抱拳:“杨大官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有了芭蕉叶遮阳,细辛确实少了皮肉之苦,但是热浪滚滚,从四面八方推移而来,汗如雨下,没有水喝,很快就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杨选意识到她中暑了,打了碗凉水,递进木槛中。细辛已经昏过去了。杨选叫了几声,没有响应,把凉水泼在脸上也无济于事,慌了神,立刻去找黎辂。 黎辂用手探了细辛额头,对杨选说:“把她丢河里。” 杨选惊讶:“大人,这就放弃治疗了?” “降温!” 两名卫兵一个拽着胳膊,一个拖着脚,把细辛放进溪中。细辛感觉一股清凉,睁开眼睛,流水潺潺,好似天堂。 “去,打碗盐水叫她喝了。”黎辂吩咐。 细辛本就抗造,痛饮盐水后,又生龙活虎了。 “感谢大人救命之恩,不过等会儿我可能还会晕。” 黎辂知道酷暑难耐,见一处桃林,就下令休整,众人解开衣襟,坐到桃树下,摘几个桃子解渴。 这片桃林的主人,拿着耙,赶了过来,看见都是官府的人,悻悻而去。黎辂叫住了他:“大叔,你别走。这桃林是您的吧?” “是草民的。” 黎辂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交给农人:“打扰您了,我们休整半个时辰就走。” 农人没见过这等官吏,回到家招呼妻子:“孩他娘,切两个西瓜!咱们给官家送过去!” “你抽哪门子疯!” “刚碰上一路人马,没打没骂,还给了银子,今儿是碰上好官了。礼尚往来,我们可也是正儿八经的良民,也叫他们见识见识。” 等他们切好西瓜,回来送时,黎辂他们已经走了。 细辛没吃上桃子,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正怀恨在心,杨选递给她一个:“你吃吧,病号。” 细辛接过来,在衣服上擦擦,一口咬了上去,甜蜜蜜的糖水滋润了她的味蕾。 杨选说:“你像个猴儿。” “那您是唐僧吗?怎么出家人,慈悲为怀?心一软,就给我桃子了?” “个屁,你知道法治的意义是什么吗?” “什么?” “法治的意义不是惩罚,也不是把恶人都杀光,而是道德教化,把坏蛋变成良民,叫他们改邪归正,健全人格。” “嚯!这么深邃!” “所以,我,包括黎大人,都希望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我们虐待你,也是不得已的,毕竟你的暴力和冲动已经成了习惯,必须惩戒你……” “狗,好像也是这么训的。” “知道就好。”杨选感觉细辛就是个恶魔,所有良言善语到了她那里都变了味儿,可是自己不能被她带偏了,不然又白说了:“不过,我可没有把你当畜生,你也不要轻贱自己了。” “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杨大官人的境界还是低了。” 杨选怎么想到自己到头来还被细辛摆了一道:“诶呦,掉书袋子是吧。你这么有境界,怎么连堂堂正正做人都做不到?你就跟狗同胞去吧。” “大官人,不要生气嘛。我的意思是人类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嘛。人不过是一种进化得有点出类拔萃的动物嘛。其实和狗啊,猫啊,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我们有时候想得复杂了,给自己赋予了太多意义……” “太多意义,细辛我告诉你,我知道你的症结所在了,正是因为你轻视了这些‘太多意义’你才会沦落如此。” 细辛转念一想,好像杨选说的确实有理。 第18章 第 18 章 一个对自己没有要求的人,最有可能干坏事。每个人都可能有过杀人放火的想法,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杀人放火。 城门打开,车马进入木城,只见的饿殍遍野,黎辂眉头紧锁,漕运的救济粮都去哪里了,木城如此凋敝,樊稷死有余辜。黎辂看到百姓水深火热的境地,还管什么惨死的督抚死不瞑目的尸体,马不停蹄,去乾元寨征粮。 乾元寨的乡绅听说中央的少廷尉来了,成群结队大摆宴席,款待黎辂,暗中把昆山玉、蛟珠塞给黎辂。黎辂不想被他们捧臭脚,开门见山,言明来意。乡绅们被堵住了嘴,缕缕山羊胡,竟然哭丧个脸,说起自己生意不好做,自己也缺粮来。黎辂被气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拍案而起:“放粮!” 说着,把昆山玉和蛟珠摔在桌子上,昆山玉碎,蛟珠不知道崩到哪里去了。 “暴殄天物啊!” “用它们贿赂朝廷命官,你们才是暴殄天物!” 一个老乡绅,发出一声奸笑:“萝卜白菜各有所爱,黎大人只是不好这一口而已。” 黎辂皮笑肉不笑:“那先生觉得我好哪一口?” 老乡绅感觉有门道,便往下说:“美女配英雄。” 黎辂冷笑:“看来先生还有青楼的业务呢。” 老乡绅哑口无言,心想今天碰上硬茬了,话锋一转说:“误会误会!黎大人真是一表人才,气宇不凡,鄙人曾今也在京城旅居,京畿的繁华怎么是我们这乡野小城所能比拟的。大人这是看不上我们的宝物。哎呀,我们这一腔真心都付之东流了。” 黎辂背过手去,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倒是有一样东西,我看得上……” “大人请讲,鄙人一定尽心尽力,献给大人以表忠心。” “粮食。” 鸦雀无声。 “如果交不出来,就那用列位项上人头来换吧。” 乡绅们没有选择的权利,通通被缴了粮。黎辂同时购置了乾元寨大批牛马鸡鸭赶回木城,按照户口分发粮食和牲畜。木城百姓心悦诚服。走在街上,还抓了个暴露狂,问他为什么不穿衣服,他说热。 黎辂叫细辛从木槛里出来,给流氓腾位置,细辛心想终于重获自由了,想舒展舒展筋骨,还没伸个懒腰就被杨选铐了。 “不是,还铐我啊。你难道没有对我产生一点点信任吗?” “没有。”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是听进去了,我要重新做人了。” “那好啊,我拭目以待。” “所以,你要不把锁打开,信任我一点,这样有助于我重新做人。” 杨选不理她。 “你怎么不说话啊?” “我是不是和你说太多了,对你太好了?” “干什么,我怎么惹你了?诶,你干这工作多久了?你为啥要干这工作,你喜欢和罪犯打交道?” 杨选感觉脑子要炸了:“闭嘴!” “不是,你怎么了?状态不对呀?怎么还闹心了?来大姨夫了?我来大姨妈都不会闹心,你说,其实我情绪挺稳定的,对吧……” 杨选找到黎辂:“大人,我错了。你给我安排个别的活儿吧,我受不了细辛了。” 黎辂憋笑:“怎么了?” “那人太烦了!叽里呱啦,叽里呱啦,我就是多跟她说了几句话,她就一个劲儿跟我唠个没完,她完全没有对我这个公职人员的敬畏之心嘛!这样下去,太不严肃了,像什么话!” “那好,我来管她,你现在把这个流氓押回去。” “是!” 第19章 第 19 章 细辛舍不得杨选,他走了自己找谁说话?还有谁能照顾到她? 黎辂将她带进了木城督府,细辛心虚胆寒,对于这里她再熟悉不过了。黎辂接手了这个案子,自己铁定没活路了。不过,他还把她带了进来,就说明目前他还没有怀疑,也许他还只是把自己当成个毛头小贼。 “黎大人您来了。”木城提刑按察使马遂良上前迎接。 “免礼,现场在哪里?” “大人请随我来。” 进了督抚主卧,黎辂问:“尸体呢?” “已经停放到太平间了。” 黎辂弯下腰,查看血迹。细辛也认得出:一大摊的是樊稷掐自己时腹部流的血,喷溅到天花板上的是自己的虎爪刺入他的颈动脉时造成的,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女眷流的、凌乱不堪的血脚印,以及从刀上滴下的血…… “凶器找到了吗?”黎辂问马遂良。 “暂时还没有。从尸检结果上看,两名女眷是被利器割喉而死,樊大人的腹部也被割了一刀,我们怀疑是匕首之类的短刀……”马遂良嗫嚅片刻继续说:“但是樊大人颈部的伤绝对不是刀具所为,除了穿孔,仵作还发现了勒痕,樊大人手部也呈现钳状,我们推测樊大人死前和凶手交过手,互相掐住了对方的脖颈,而凶手……”马遂良目光慌乱,咽了口唾沫:“而凶手的虎爪还是把大人杀害了。” “会不会是用了类似虎爪的凶器?” “不会,我们在伤口出提取出了动物毛发。” “或者将老虎的爪子砍下来戴在自己手上?” “不会,如果是这样,凶手如何握刀?虎爪的弯曲程度和人类不一样,老虎没有修长的手指,无法握住刀柄。而且,凶手此时正双手掐着樊大人的脖子,没法临时戴上虎爪,除非……除非他能够变化……” “马大人,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黎大人,虽然不语怪力乱神,但是有的时候鬼神之事还是不可不信啊。” 细辛在一旁听着,她蛮害怕这位马大人的,他竟然猜得这么准确。同时庆幸自己当时灵机一动,带走了小刀,将它丢到了荒郊野岭,不然这黎辂又会提取她的掌纹,叫她百口莫辩。 “就算他是妖怪,我们也得抓住他啊……”细辛的笑打断了黎辂。 他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细辛心想:黎大人你也太天真烂漫了吧。 “这是?”马遂良问。 “哦,这是我的嫌犯,和此案无关。我继续说,此事确实出乎意料,不过我们不用担心抓到妖怪,就算是妖怪也不该杀人,既然杀了人,我们就该治罪,就像咬人的疯狗会被打死一样。一个擅闯督府行凶杀人的家伙,目的性这么强,一定事出有因,我们可以先找到这个因,再顺藤摸瓜。樊督抚是不是引起民怨了?” 黎辂一针见血,马遂良就把这些年积累的苦水吐了:“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樊稷死了我挺开心的……黎大人,这里阴气太重,我怕樊稷阴魂不散,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吧。” “那好,你带我去太平间。” 马遂良一口气差点没下去:“好,路上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就是木城的事实。可惜我只是一个管刑狱的官,我要是参与民生,纠察官吏,那就是越级,就是擅用职权。我总是眼巴巴看着,没有办法。你说这地方,谁最大,那还不是督抚吗,说实在的,那就是个土皇帝。我们这些官,陟罚臧否都由他一个人掌控。天高皇帝远,我们也是有口难言啊。” 第20章 第 20 章 “马大人,你也是直率之人,我敬你。” “黎大人,对您的威名,我也是早有耳闻。我是个粗人,除了断案一窍不通,这官场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混着,少年时还有过整顿朝纲的幻想,现在也只是混口饭吃,养家糊口。您是年少气盛,有一股子闯劲儿,我真心地赞赏。人啊,也就有这几年青春可以燃烧,希望你能好好燃烧……诶呦,你瞧我这嘴,狗嘴吐不出象牙,词不达意啊……“ “前辈的意思我理解了。我会的。” “我也不知道,你是缘何选择了入仕这条路的。有的年轻人就是跟风,看别人科举,自己也科举,七十老名经,九十少进士,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做人也不能太轴吧,你说你都九十了,考上了,当了个官,你能干什么,哦,我知道了,就是为了那一口官俸!你说这官俸就这么好吃?官家发的米吃起来就和地里长的不一样?也许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马遂良自言自语说了一路。 “黎大人,我今天终于懂什么叫做知己了!我憋了这么久的话,终于能说出口了。以前我只能憋着,我知道我不能说,因为我身边的人都是小人,所以话只能往肚子里塞。今天见到你了,我终于可以开口了,终于有人理解我了,我感觉自己的命都长了十年。” “马大人,您这不是遇到知己了,这是多年囹圄猴山,现在终于见到人类了。” “对对对!就是这样!还是黎大人会形容!” 黎辂心想:原来这地方官还有这么多难言的苦衷。基层干部不容易啊。 在太平间,黎辂检查了三名死者的尸体,就算不是好人,但是作为被害人,黎辂还是要为他们寻找凶手,沉冤昭雪。一番观察,黎辂所捕捉到的细节和马遂良一致,怪哉怪哉,难道真是妖怪不成?还有没有高人?对了,找张温梨来看看。 黎辂转身,习惯性地找杨选吩咐,却只看到站在一边的细辛。细辛眨巴眼,看向他。 “对了,我怎么把你忘了。” 黎辂向马遂良拱拱手:“马大人,我得带这家伙去一趟乾元寨,命案我会去请水城的仵作来看。告辞。” 马遂良拱手作别。黎辂牵起细辛的铐链就往乾元寨走去。 到了乾元茶馆,不用想,账房老头,吹胡子瞪眼给细辛数落了一通。细辛一反常态,低头乖乖挨骂,也不还口。 黎辂问:“是你砸了他场子吗?” “是我。对不起,老先生,我错了,不该砸您场子。” 黎辂继续问:“你还偷了他东西?” “是。对不起,我错了,不该偷您东西。” 黎辂问账房:“这两次损失一共多少,叫她赔给你。” 账房先生万万没想到这气死小辣椒,不让独头蒜的家伙改了本性,不过赔偿还是要的,他可不会因为对方坦诚认错就不计得失,将早就准备好的账单交给了黎辂。 细辛心想把自己买了也赔不起啊。 黎辂从怀中取出两锭银子,放到桌上:“凑个整吧,多出的就当精神损失费了。” 他又扭头对细辛说:“我不是当好人,这两锭银子,你是要还的。” 第21章 第 21 章 细辛心想:还个什么钱,自己已经被抓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刑,两锭银子自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到自己不久人世,惴惴不安。不行!一定要逃跑! 因为四名士卒先前跟着杨选押解暴露狂,所以只剩黎辂一个人,细辛心想时不我待。二人打道回府路上要翻一座小山,山上有一简陋的茅房,仅供一人容身,底部挖了一个小渠,屎尿就从这个孔洞流到外面,流下山。细辛借口上厕所,黎辂给她解开了手铐。她进去后,一咬牙,一闭眼,钻进茅坑。那坑本来就不大,屎尿沾了一身,终于扭出了洞,沿着山坡滑下。黎辂听见细辛的奸笑,看见她这种下三滥的逃脱手段,为时已晚。 细辛从上坡滑下,一开始还能保持平衡,可是后来速度一快,她完全滚筒般翻滚下山,摔在草里。仰躺着,呼吸自由的空气,胳膊上,腿上的划伤对于她来说都是自由的象征。滚了草,身上的屎尿也被泥土代替,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上天眷顾自己,没办法。 可是她只是完成了逃跑大计的第一步,黎辂肯定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的:如果是黎辂,他一定会到木城去找我,因为他要回水城,所以会认为她不可能到水城去。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细辛拍拍尘土,向水城走去。 肚子饿了,细辛进了一家门庭若市的茶馆。身上没有钱,她自然是来吃霸王餐的。她已然忘了,不久前还诚恳地向账房老头道歉,表示自己以后不会再干这种不轨之事。 不过,看到很多腰缠万贯的客人走后,总会留一桌残羹冷炙,心想霸王餐可以免了。顺了一碟糯米糍,一盅东坡肘子,找一处坐着,自顾自地吃。她正安安静静地进食,突然有人招呼她:“姑娘,我请你啊?” 细辛看那人眉眼歪斜一看就不是善类,拒绝了。那人却不罢休,端着一碟生鱼片、一盅烧酒,坐到细辛对面。“姑娘,你别误会,我是好意。我见不得如花似玉的姑娘吃残美冷炙。”说着,他将生鱼片和烧酒推到细辛面前。 细辛盯着酒和鱼肉自然是垂涎欲滴,再打量这位公子似乎面善了不少。她也不客气,一口鱼肉夹进嘴里,冰凉柔滑的味觉瞬时充满了口腔,再来一口烧酒辛辣解腻,仅两口就如登仙境。 “好鱼!好酒!”她刚赞叹完只感到腹中翻江倒海,接着浑身乏力,眼前发黑,一阵眩晕,天地好似掉了个儿来。看见那公子脸上志得意满的奸笑,细辛才意识到被人下毒了。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 “你知道是谁杀了蒋漱玉吗?” 细率忍住恶心,抬头看他:“是你?” 那人嘴角挂着恶毒的笑。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她?又为什么要杀我?” “你杀了那八个强盗,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细辛气不打一处来:“所以你就要杀了我,再把杀害蒋漱玉的罪行嫁祸于我,因为官府已经查出来那八个强盗没有机会杀死蒋漱玉。我杀了强盗,那么我杀了蒋漱玉栽祸强人再灭口,十分合理。你好歹毒。” 那人笑笑继续说:“而且你举目无亲,没人知晓你的来路,你什么时候在哪里,都没人给你证明。你又是个贼,谋财害命,抢劫贵为蒋家大小姐的贴身财物……”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美玉,示意后又袖回。“你失手将大小姐从高楼推下,为掩盖杀人事实,将蒋漱玉的尸体放进宝马香车,并暗中劫持车夫,往城北驶去,引诱强盗劫车,车夫因此被强人杀害,而你从车中跳出,杀死八名贼人,在蒋漱玉胸口劈一刀伪造成强人行凶,潜逃后被抓,如今逃脱,给了我杀你灭口的机会。现在,我尊重你的意愿,你想死后我怎么处理你的尸体,烧成灰烬、喂狗还是沉尸大海?” “我有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贼?” “乾元茶馆不就是你偷的吗?” “你怎么知道乾元茶馆的事?” “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怎么死?” 细心想:此话一定擢中他的要害了。看来,官府出了内鬼。 “烧成灰吧。” “好。” “我还有个问题。” “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好吧,last question。” 细心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烧酒倒在生鱼片上,用木筷子从煮酒用的炉子里引来一株火苗,引燃了生鱼片。鱼肉燃烧,渐渐化成黑炭。 “我想问你,你怎么保证,你的毒药能杀死我……” 说时迟那时快,细辛猛地掀了桌子,揪住对方的衣襟,杀心四起,将对方拖拽至窗边,要把他推下楼去,一报还一报,却看见窗下是条江,还摔不死他。四周又涌来拉架的人群,她怎么可能善罢干休,拖着对方就从窗户一跃而下。茶楼足有三层,细辛砸进水里,被水面拍晕了,喝了几口江水,才浮出水面。刚吸进半口气,那人就从水下扯住了她的双腿。好家伙,这人是个旱鸭子,溺水了,细辛的腿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细辛心想:你丫死去吧,别搭上我。抬起另一条腿就往他脸上踹,没用,他还是死死拽着不放。细辛胡乱捞了一根水里的小树枝,就住那人眼睛上捅。捅瞎了一只眼睛,对方还是不松手。细辛肺中的气也快耗尽了,没辙,正要往他脖颈上捅,突然被另一个人拉住了。转头一看,竟然是黎辂!他掰开那人钳着细辛的手,放细心上浮,自己右臂环住那人的脖子,也向上浮去。细辛又喝了几口江水,滚滚江水让她绝望,一个浪头又一个浪头无休止地向她拍来。 “黎大人!救命啊!我溺水了!” 黎辂只救那个天杀的凶手,单手划水向岸上游去,给细辛撇下一句话:“自己游回去!” 细拿破口大骂,男人就是靠不住。事不宜迟,一会儿体力耗尽,想游都游不回去了。她抡开胳膊,向岸边扑腾。 第22章 第 22 章 “我真不该信你。”黎辂对细辛说。 细辛只顾咳嗽,拄着膝盖喘息。一旁戳瞎眼的凶手血流不止,黎辂正给他包扎,又因为溺水喝了大量污水,呕吐不止。细辛本来不想吐,但看见凶手吐得汹涌,也跟着吐开了,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把岸上看热闹的人恶心坏了。 细辛想到黎辂还不知道,立刻对他解释:“大人,快铐了他!是他杀了蒋漱玉!” 那人狡辩:“大人,她这个疯子要杀了我,我没有杀人……” “林登,你还在狡辩!” “大人,她污蔑我,这都是她一家之言……” “我听到了。”他又指指一旁的店长:“他也听到了。”店长点点头。 林登吓得呆若木鸡。 “原来你叫林登啊?”细辛在一旁说风凉话。 “我的毒药为什么对你没用!” “大哥,你也是绝了,死到临头还保持着对世界的好奇心……” 黎辂将细辛铐住。林登大笑,细辛恼羞成怒。 林登知道自己完了,进入一种疯魔状态,耻笑细辛:“你跟我有什么区别?杀人犯!恶魔!” “住嘴!”黎辂用麻绳将林登五花大绑。 法庭上,林登被判处死刑,细辛被判处五十年有期徒刑。 林登不服:“凭什么!她杀了八个人,我只杀了一个人,凭什么她活着!” 法官解释:“你是谋杀,并且情节恶劣,栽赃陷害。她是见义勇为。” 林登被拖出了法场。细辛被关进了大牢。 在暗无天日的大牢,她意识到:也许死刑是比徒刑轻的刑罚。 终于有一天,狱警找到细辛,把她领到传讯室,槛外是黎辂。细辛泪如泉涌:“大人!您终于来看我了!这里不是人待的!白天又是城旦又是舂槁,我活得不如牛马!吃不好,睡不好,耳朵被虫咬。你看,我这耳朵都要被老鼠、蟑螂啃没了!大人啊,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五十年,我出来就七十了,我还不一定能活到七十呢。其实,我现在已经活不下去了。明天城旦,我就从城墙上跳下去,一了百了……” 细辛心想自己身为广寒宫的玉兔,在人间犯案,成了狱中鬼,也是罪有应得,无须多言,以死谢罪。 黎辂平和地说:“如果我带你出去呢?” 带她出去,还有比这更美的美梦吗? “多久?”细辛问。 黎辂心想细辛是没听懂他的话:“我保释你。” “保释我?这可以吗?” “可以。” 细辛大脑一片空白。黎辂知道对面的人脑袋已经死机了,起身离开,向典狱长交代几句,交了保释金,在保释书上签字画押。牢门开了,细辛被带出。 细辛磕头的心都有了,涕泪横流。 “我保释你可不是叫你再出来作恶的。” “明白!” “你明白什么?我还不知道你。” “我不会作恶的,我要重新做人。大人你听过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吗?现在我就要去斩蛟龙!” “还斩呢!啊?” “不斩了,不斩了。诶,可是斩蛟龙没什么不对啊。” “你有没有法律意识?啊?算了算了,你还是回去吧,把你放出来就是放虎归山啊。” “别别别!我不回去!” “以后你看到蛟龙,别自己上去叮当五四,你要告诉我,或报官。你要是自己解决了,那我们这些暴力机构干什么吃的。如果每个人都像你,有一套自己的法律,那要国法何用?你出来可不是自由了,没人管你了。我可是你的保人,你的一举一动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要对你的行为负责。” “我知道了大人。”说着,细辛跪到地上,抱住黎辂大腿。“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黎辂把她踢开:“滚犊子,谁是你再生父母!” “那你也是我的恩人!你是神啊!不会是嫦娥的化身吧?” “什么嫦娥?不是你拜神,拜嫦娥啊?” “你比嫦娥好多了。” “你是不是疯了?” 第23章 第 23 章 水城一名妇女前来报案,哭诉自己丈夫惨死。问她怎么死的,她说被雷劈死的。杨选说既然是被雷劈死的,为什么要报案呢?妇女说,她丈夫生前调戏了孙家媳妇儿,姓孙的肯定怀狠在心,引来天雷劈死了丈夫。杨选自然不信什么引雷,这死者不过是干了坏事遭天谴,让张温梨去看看就是了。 那妇人见杨选想打发自己,图穷匕见,抹干了眼泪:“我就是要一笔赔偿!” “赔偿?” “我丈夫就这么死了,可我还有五个孩子要拉扯,没钱我根本养不起他们。昨晚我丈夫给我托梦,他说没钱了就去找孙家,他是被孙大胳膊杀死的。” “等等,谁是孙大胳膊?” “杀我丈夫的人。” “不是,我问的是孙大胳膊姓甚名谁?” “孙家老四,粗胳膊,五短身材,我丈夫调戏了他婆娘。” “哦,那你有证据证明他害了你丈夫吗?” 妇女怒目圆睁:“我要是有证据,还找你们干什么?” 杨选招呼了张温梨就去了发现场。老人小孩看热闹的围了一圈。也不知道这焦尸有什么好看的。 张温梨检查过尸体,对杨选说:“是谋杀,不是雷劈的。” “真的!” “你看地上这是什么?” “炭?” “不是,是火药,有人自制了地雷,我们应该向黎大人汇报。自制杀伤武器可不是小事。” 黎辂、细辛、杨选、张温梨一行四人又回到案发现场。黎辂捻了一撮,确认是民用火药。 张温梨在一旁补充:“雷击致死的尸体大都被雷击中头部导致颅骨碎裂、毛发烧焦,身上多遗留类似闪电的雷击纹,中伤处大多集中在上半身。而这具尸体下肢损伤更为严重,应当是踩了地雷被炸死的。所以在下认为是他杀,不是意外。” 细幸站在一旁:“可是,踩地雷也可能是意外事故啊?” 张温梨回答:“哪个好人在羊肠小道上埋地雷?不是随机杀人就是蓄意谋杀。” “如果是提防野兽呢?你看这路两侧都是巨石,地上也杂草丛生,走的人应该很少,路那头又是一片农舍……” 黎辂起身向农舍走去,是孙家的地宅。 问屋门口洗黄花菜的大娘,这附近有没有猛兽出没,大伙儿平时都是怎么防野兽的。那大娘知道这帮人是来查案的,自己的孙子又和死者结过梁子,她只装作一问三不知。 杨选唱起黑脸:“大娘,知情不报也是犯罪哦。” 大娘活了这么大年纪,怎么可能被杨选吓住,把手里的菜往盆里一丢:“小伙子,你去问别人嘛,欺负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用?” 又问了一个刚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满头大汗的中年人,也是一句话不说,头摇得像波浪鼓。细心想这家人真团结,关键时候一致对外呢。 亭长被叫来问话,说这块地方没有野兽,这条野路根本没人走,大概是孙家人自己踩出来的。四人加上亭长又重新走了一遍这条小路,从孙家走到了大街,死者就居住在大街上,开了一间酱油铺。 报案妇女看见,出门迎上,问:“是吧,是孙大胳膊杀的我丈夫吧?” 杨选回答:“我们正在查。” “查到哪里了,怎么样?” “这不能告诉你,保密。” 亭长看她还想纠缠,拉住了她:“王姐王姐,歇歇吧,歇歇。人家辛辛苦苦帮你查一天了,你就别麻烦人家了。人不告诉你是有道理的,一来怕你大舌头,搅得人尽皆知,干扰办案,二来在水落石出之前你也是嫌疑人之一……” “不是,我怎么可能害我丈夫呢,这不是坑自己吗?”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你每次把你丈夫打得鼻青脸肿的,当我没看见?” “那我也不可能杀他啊,他还得给我挣钱呢。” “行行行,你有理。” “我说亭长,你别刺激我,丈夫死了我可伤心了。在我那一堆利己主义中,还是对他有一份真心的。”说着,她眼眶就红了。 亭长也不敢再说,轻声说了句“节哀”,就赶上其他四人,走了。 第24章 第 24 章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五人在潮汕牛肉粿条店落坐。三碗河粉,两碗米粉,价格不贵,但每一碗的牛肉都是满当当的。粉粉的嫩牛肉和生菜搭配让粿条更加鲜美。众人正专心致致埋头嗦粉,只听得亭长朝门外大喝一声:“孙大胳膊!” 孙大胳膊做贼心虚,撂了扁担,撒腿就跑。 亭长、黎辂、张温梨身着袍衫,只有细辛、杨选二人着短褂。二人不约而同,飞身朝门外扑去,撒开腿直追孙大胳膊。无奈孙大胳膊五短身材跑不过他二人,束手就擒,被捉回了粿条店。 亭长皱眉,一边给孙大胳膊整理衣服,责备:“你跑什么嘛?” “担子里装的是什么?”黎辂问。 “是乌鸡,我老婆下下个月就快生了。” “你吃了吗?” “啊?还没有。” “小二,再来碗河粉……” “不用不用,我回家吃。” “别客气,我找你没别的意思,卖酱油王旭死了……” “大人,冤枉啊,王旭不是草民杀的!” “他不是,被雷劈死的吗?” 孙大胳膊眼珠一转:“管他是怎么死的,反正和草民没关系……” 店小二上了一碗河粉,摆在桌子上没人动。细辛看孙大胳膊铁了心不吃,把河粉端到自己面前。 “和你没关系,是吧。我们查了烟花铺,五天前你买那么多烟花做什么?” 传来细辛嗦粉声,杨选杵了杵她胳膊,不经意使细辛筷子上的肉掉在了桌子上。她毫不犹豫用手捡起来,塞进嘴里。杨速咧嘴,露出一副惊恐又嫌弃的表情。 “买烟花是为了哄我老婆开心。她怀孕呢,心情总是不好,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老婆最喜欢看烟花,所以我买来给她放。” “你放了吗?” “放了。” “有人看见吗?” “村里人都能证明,四日前我就在我家院子里放了烟花。” 亭长补充:“是,确实放了。” “放了多少?” “大概十束左右吧。” “你一共买了四十束。说!剩下那三十束呢?” 孙大胳膊汗流浃背:“剩下的……我用了。” “怎么用的?” “我拿去炸鱼了……” 亭长暴跳如雷:“炸鱼!我说多少次了!不能炸鱼…” “亭长,坐下。”黎辂打断了他。 “炸鱼需要三十束吗?” 孙大胳膊眼神躲闪,哑口无言。 “杨选。” “在。” “把他扣了。” 黎辂转头对细辛说:“你吃完了吗。” 细辛正用筷子搅着碗底,捞浮渣。 杨选搭话:“大人,她太恶心了。掉桌子上的她捡起来就吃。” 细辛回怼:“怎么着了?又不是给你吃。” 杨选急了:“哎,你好嚣张啊。大人,我想跟她比试比试。” “不是,我又不会武功,我跟你比试什么?想揍我,你就直说嘛。” “切!还敢说你不会武功,那人个强人不就是你……” “停!”黎辂止住杨选。 “那又怎样…”细辛不服。 “闭嘴!”黎辂打断她。 亭长在一旁窃笑,孙大胳膊满脑子是自己的事,张温梨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