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你是人吗》 第1章 时间与表 电子表上的数秒啪嗒啪嗒跳得飞快,数字跳到“30”的瞬间发出轻微的声响,引得主人瞥眼过去,悄悄发出小小一声欢呼。 “ooook,11:30!” 陈辛从上课开始就表不离手,动态数字每跳一次她都会精神一振,雀跃着抽出下一张卡片塞进自制的标着“距离下课还剩”这几个大字的立板凹槽。 好了,还有25分钟就下课! 换完后她心情颇好,把下一张“24”拿出来,眼睛死盯着表,时刻准备就绪。 陈辛的眼睛从数字缓缓移到表盘花纹,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表带移到了黑板,没个定点,一看就是又走神发呆,神游天外去了。 隔了一会儿陈辛猛地回神,兴致勃勃再看,手表时间却仍然是11:30,她只好耐心又等了一会儿,这次眼睛不敢离开了,直直地盯着一动不动,但数字始终没有变化。 她慢慢敛起笑,开始觉得奇怪,一分钟不至于这么久吧? 陈辛常年上课看表等下课,已经练出了对时间的敏感性。以至于她完全不怀疑自己的判断,坚持认为是手表的问题,于是当机立断,用胳膊肘捅了捅正在写作业的同桌段佳希,好一番“骚扰”过后终于借到了人家的手表。 一黑一白,一只电子表一只机械表,放在一起都显示的时间11:30。 段佳希见陈辛眉头紧皱,苦大仇深对着表看了又看,有点不解,问她:“怎么了吗?” “唉……我换‘25’已经很久了,手表时间一直是十一点半,我以为是我的表坏了但是……”但是又和你的表时间对上了,总不能咱俩的一块儿坏吧。 段佳希和陈辛对视一眼,都下意识回头去看教室后墙上的石英钟。 “不走秒,石英钟坏了。”段佳希有些惊讶,一个两个同时坏,还都停在十一点半,这也太凑巧了。 段佳希有点无措,转了回来,对陈辛说:“也许是意外吧……”说着重新拿起笔想继续研究那道圆锥曲线,却怎么也凝不了神。 陈辛想了想,反正她也闲着没事干,就让段佳希抽空帮她放个哨看着点窗边,偷摸找了个草稿本撕下张纸就传小纸条。 那张叠成豆腐块的小纸条层层传递到达后排,没过多久,就从后传上来一盒子手表,安全抵达陈辛手中。 陈辛把盒子往腿上一搁,挨个检查起来。 她拿着一只电子表,在心里匀速默数,60个数内没有反应就放到桌上。 “需要帮忙吗?”段佳希抓住她放下表的间隙问她。 今年八月份的夏天格外炎热,闷燥的热风从窗口鼓鼓吹入,两个人合力检查完一盒子的表都出了一层薄汗,但她们看着桌上堆起的这座表山,却荒谬地打了个寒颤。 机械表全都已经不走秒,和电子智能表一样,时间都停在11:30,显示时间没有一点变化。 而根本不知道如何解释的她们心情格外复杂。 钟停了,还是时间停了? 陈辛扭头去看其他同学,写作业的,画五子棋的,讲小话的,发呆的……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这只是一节普通的、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的自习课,大家都做着自己的事,等到铃声一响就冲向食堂吃饭。 陈辛咬着嘴唇苦思冥想,试着解释:“也许是什么不知名原因导致表都坏了,至少看着,我们还是正常‘运转’的。” 也是在这时,广播突然发出一阵滋滋电流噪音,断断续续吐出一些词字。 “下面……播报一……则紧急……通知……”广播卡着卡着就哑了。 气急败坏的年级主任拎着小音响上了主席台,拿着麦克风在操场冲着高三教学楼喊。 “各位高三同学注意了!局里下了紧急通知,红色台风预警,立即停课回家,一点前清校!各班主任已经通知家长,务必确认好接送方式,有序离校,不要逗留……” 班主任匆匆赶进班级,说了些刚才开会的内容,让大家东西快点收拾好,早点和家长联系,用一楼公用电话、寝室电话或者找老师借电话都可以。 八月份高三提前开学,因此偌大的学校也只有高三那一栋楼需要疏散。这来之不易的假期让闷疯了的高三牲开心坏了,欢呼着的,吵闹着的,慢慢悠悠收拾的,还有嬉皮笑脸问老班能不能吃完午饭再走的。 沿海城市长大的孩子,气象灾害那是司空见惯,根本不怎么在意所谓台风预警,也没什么人留意到时间的不对劲。 段佳希犹豫了一下,目送大家高高兴兴出班门,还是低头对着那一桌子表无奈摇头,什么也没说。 后排帮忙收集各式各样表的樊乐早早背好了包等陈辛一块儿走,探头看了一眼她桌上山一样的那一堆,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樊乐笑嘻嘻:“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和段佳希要这么多表干嘛?” 陈辛无精打采翻着桌洞收拾,她根本不知道作业是什么,只好闷着头乱翻,听见樊乐问了,就抬头板起脸严肃地和樊乐解释刚才的惊人发现。 “欸等等!你们还记得几周前男生宿舍跳楼的那个江屿吗?”听完全部的樊乐突发奇想,推了推眼睛当自己是名侦探,“排除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说不准是江屿,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变成鬼回来闹学校……” 陈辛哽住,嘴巴翕动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无语万分,朝她翻了个白眼:“樊乐同学,谨记我们都是团员,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者,好吗?” 樊乐悻悻闭嘴,碰了碰鼻子,正想说点什么挽尊,一直沉默的段佳希却突然开口支持。 “我觉得樊乐说的也不是没可能,”迎着陈辛见鬼了的眼神,段佳希抿了抿唇,坚持着自己的看法,“江屿不是那种会放弃自己轻生的人,绝对不是!所以,他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陈辛死皱着眉,知道以段佳希的性格来说不会随意对自己不确定的事情下定论,但是,她并不愿意相信这个世界存在什么鬼神。 陈辛打了个哈哈:“你也了解江屿——他是传说中的好好先生。那就应该要相信他就算变成鬼,也不会做这种闹学校、破坏钟的事吧!这难道不是无稽之谈吗?” 樊乐觉得气氛不太对,心底苦笑两声后悔自己嘴巴没个把门到处多嘴,只好生硬地转移话题和和稀泥,打起了圆场:“我们快去打电话吧,一会儿没位置了——陈辛,走吧走吧,你哥哥说不定已经着急疯了!” 樊乐着急上火,抓着陈辛的肩就要拽人出教室,陈辛还没来得及背上书包樊乐就已经和段佳希挥手说上拜拜了。 陈辛:…… 陈辛抿了抿唇,拍了拍段佳希的肩让她别想太多,三两步上去和樊乐并肩走着准备出班门。 “等等陈辛!” 段佳希站在两人的桌前,突然高声喊住了她,眼睛凝在那堆表上,手还不停往里扒着什么。 陈辛疑惑着快步走回段佳希身边,看她翻出来的那只机械表,黑色的表盘一角被磕裂了一条长长的裂缝,略长的分针偏过“6”,指在了11:32左右的位置。这是桌上这一堆中唯一一只显示时间与众不同的表。 段佳希将它举起,抬眼扫向二人,问:“……这是谁的?” 樊乐觉得这表有些眼熟,接了过来拿在手上仔细翻看,抓耳挠腮想了半天没个定论。 陈辛懒懒散散倚靠着段佳希的肩,看樊乐猴一样挠挠脸抓抓头发,一分钟八百个小动作,忍不住开口:“不是你找的表吗?” 樊乐尴尬:“好几个呢,早忘了向谁借的了。他们着急回家都跑完了,现在连表都来不及还。” 段佳希也觉着这表格外眼熟,刚想伸手要回来,樊乐就“嚯”地一声大叫,嚷嚷着她知道了。 樊乐得意地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说到还表我想起来了!我没印象是因为表的主人不在,我顺手从他桌上拿的,可不是我记性差!” 陈辛:“……所以是谁呢?” 段佳希是班长,回想了下请假名单就猜到了:“高郁秋?” “Bingo!”樊乐打了个响指,莫名兴奋地搓搓手,“那我们现在出发去找他?” 陈辛和段佳希对视一眼,点点头,全票通过。 三人走下楼梯看到一楼壁挂电话陈辛才猛地想起来——完了,哥哥! 被妹妹不小心忘记的哥哥陈庚接到学校通知时确实急疯了,匆匆和陈辛联系上,确认了她的安全之后火烧屁股似的驱车前往学校。 一中靠近市中心,车程大概也要10分钟。 陈庚只随意瞥了手表一眼,后来再无暇关注时间。他打开车载电台伸手拨了拨,调着频道想听气象预报,看看那个台风预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是FM779新闻播报,国家授时中心最新检测发布,由于未知强力电磁场影响,本市大面积出现钟表时间停止现象,尚未明确磁场来源……近日注意电子设备使用,减少出行……” 陈庚的手顿住,停留在无意间调到的另一个频道。听到一半突然猛踩刹车,车轮摩擦发出尖锐声响,车身被迫急停在红灯前,惯性使然连带着陈庚半个身体也往前倾去。 他愣了很久。 直到后方来车不间断地摁响喇叭催促,陈庚才恍然察觉已经绿灯,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点点收紧,重新踩下油门驶去。 他手颤抖着继续拨转,迫切地调换频道,用力过猛指尖都隐隐发白。 “FM633气象预报提醒您,海市气象局最新发布红色台风预警,雷雨风暴将至,请注意出行安全,不要在外逗留……” 车流一眼望不到头,鸣笛声、喧闹声和辘辘驶过的车轮声交杂在一起。 陈辛她们三人正缩在保安室,商量着怎么和陈庚解释。 樊乐已经在电话中和父母报备自己要去陈辛家学习,她们从小玩得好,父母也不担心;段佳希的父母在邻省出差,想管也管不着她,只能说些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话;至于陈辛,她刚一接通电话,哥哥陈庚就火急火燎让她安分待着等他来接,根本等不及陈辛说完就挂了。 “不然,实话实说吧。”段佳希一向是老师家长心目中的乖乖学生,最不擅长撒谎。 陈辛苦笑着摇摇头:“陈庚这个家伙会把我们当成精神病打包关进家里的——我打赌他一个字都不会信!” 樊乐还在不遗余力地添乱,尽出没用的馊主意:“我又有了新版本,就说高郁秋今天去篮球比赛了东西没带,廖老师让我们帮忙送,怎么样?是不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 段佳希不忍心再看她,摇摇头,一眼看不到这个两分钟前刚成立的调查小组的未来。 灰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他们面前,陈庚姗姗来迟,终于赶到,摇下车窗招呼她们。 陈辛在窗口磨蹭,故作忸怩,用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哥哥。 陈辛:“哥,我们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找高郁秋,能不能……” 陈庚今天格外严肃,板着脸没有半点废话,不留一点情面无论如何不吃三个小姑娘那一套,抓小鸡似的塞她们进车,着急往家赶。 一路无话,向来叽叽喳喳最会吵闹的都变成了锯嘴葫芦,车里寂静无声。 陈庚知道妹妹生气了,虽然他还是不肯让步,但好歹软了语气:“外面不安全,你们好好待在家里我才放心。我一会儿要出去,有什么事我帮你们和那个谁、那个高郁秋说。” “你也知道外面不安全,你能出去我为什么不能?”陈辛听到这句话只觉得好笑,哥哥对待自己从来不公平,“我也只有你了啊……可我就从不像你对我那样——我从来不随便干涉你的事。” 自从他们的父母车祸意外去世后,陈庚就把陈辛跟眼珠子一样看得严严的,是个独断专横的暴君,把她洋娃娃一样摆在家里,巴不得她没有一点自由和思想。 陈庚沉默下来,兄妹俩像从前一样旁若无人地对峙着,车内又变得一片死寂。 “这次不一样——这次无论如何你们都不能乱跑。”陈庚在死寂中艰难开口,做好了陈辛一辈子都不理他的准备,“算我求你,好吗?” 三个姑娘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很是激动地齐齐探上前,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不一样?” 第2章 中心商场 海市,中心商场。 紫红色的云层来得突然,暴雨倾盆,将街上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安九衢没有带伞寸步难行,只好顺着避雨的人流一路躲进中心商场。雨水重重拍打在身上,他低着头只顾着前进,直到背后的压力骤然消失,他才猛地松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雨水,抬起眼来。 安九衢那口气还是松太早了。 四周俨然换了景象。前年新建的全市最大商城变回了从前的废弃写字楼,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手机没有信号,电话无法拨通,就像是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安九衢循着通道,慢慢往深处走,感觉一直被什么东西凝视着,环顾一番却谁也没看见,后颈莫名蔓上一阵凉意,让人直犯恶心。 似有预感,他猛地扭过头,身后不远处站立着一个瘦长的黑影。安九衢朝着那人靠近,借着手机电筒的光线一点点照亮,看清了他的脸。 是他自己。 从头到脚、神情样貌,和他一模一样。 安九衢有如被摄了神智,不由自主走上前去,想看得更清楚,却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在原地,他伸出手,在空气中触碰到屏障。他心里莫名急躁,感觉自己像是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的试验品,于是用力推着撞着想要出去想要前进。 而等他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猝然清醒过来,总算冷静了点,小心翼翼试探着再伸手去碰,沿着这层屏障慢慢摸过去,直到发现中间一块空隙,他用力往外扒着毫不犹豫钻了出去,一直追到门口,却再没有看到那个人。 外面狂风大作,穿过大楼四际发出呜咽鸣声,黑沉沉的乌云大片大片覆盖,紫红色的闪电划过带来几秒的光亮,在空中映照出他的脸。 地面开始摇晃,大楼层层崩塌、瓦解,失重感蔓延,天地倒转,他在寂静中失去意识。 …… “嘿,醒醒!你还好吗?” 安九衢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家饭店的软椅上,一个络腮胡脑袋凑到他面前,着急地晃着他的身体。 见他醒转,大哥扶他坐起来,询问着他的状况。 一群人围着他,无数双好奇的眼睛落在他身上。不过他只能抱歉地笑笑,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那位好心大哥对安九衢解释着:“刚才啊你不知道怎么的,一头撞上玻璃门晕过去了,我们就把你抬到这儿。”还不停催他自己检查一下身体和物品,确认他真的没事才离开。 安九衢在椅子上呆坐着,回忆起刚才经历的一切,真切得都不像是梦。废弃大楼,瘦长黑影,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紫红色的闪电,幽冷的色调与古怪诡谲的场景,如果不是梦,又会是什么呢? 他抚着额头,心想果然脑子被撞傻了,摸了摸口袋把屏幕裂了条缝的手机掏出来,尝试了半天勉强开机,安九衢松了口气,正要解锁手机,目光却凝滞停留在界面上。 他又三两下解了腕表,与手机放在一起——为什么现在还是首都时间11:30分? 安九衢一天之内遇到的糟心事太多,他有些烦躁,却又不得不平心静气下来。下雨时他看过表,刚好十一点半整,随后他进入中心商场避雨,莫名晕过去做了一场梦,醒来还是十一点半。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的时间。 今天安九衢仿佛霉运缠身,重启了没一会儿的手机□□不了几秒又重新死了过去。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那一跤把它摔坏了,但观察打量了下四周,似乎其他人的手机也都出现了这个问题,哪怕服务中心的专用座机也无法联系到外界。 商场昏暗的大厅聚了乌泱泱一群避难的顾客,外头雷电交加暴雨如注,天空始终散不去紫红色的厚重云层,将所有人与外界隔绝,困死在这儿,颇有种末日灾难景象。 安九衢忍不住靠近玻璃门,去看外面异色的天空,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陈庚梗着脖子粗声粗气。 “随口一说的东西,你们到底想问出个什么来啊?”陈庚故作不耐,只盼着红灯快结束一路别堵车,让他速速把这群祖宗送回家。 按下了其余炸毛的两人,段佳希较为平和冷静地询问他:“你说的不一样,是和我们发现的钟表停止的原因有关吗?” 听到这一句,陈庚莫名顿了顿,打开车载频道给她们听新闻播报。 “好了吧,新闻说的你们总该信了,什么雷电啊磁场啊都不是你们该关心的……”陈庚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抿紧了唇出神,呆呆地握着方向盘,又一次分心,直到姑娘们提醒才发现绿灯了。 陈庚微微松开皱着的眉,眼神复杂地盯着前方,在沉默中突然开口:“无论如何,让该负责的人去负责,该处理的人去处理。陈辛,我不希望你们去冒险,明白吗?” 她们还是被遣送回了陈辛家,陈庚对着妹妹再三叮嘱,不要乱跑,不要冒险,不要拿自己和朋友的生命开玩笑,随后又匆匆拎起钥匙出去了,只剩三个姑娘在屋里面面相觑。 樊乐歪歪脑袋:“这还有生命危险,这么严重的吗?”她本来还想撺掇两人偷溜,却被陈辛拽住往屋里拖。 陈辛没好气:“笨蛋樊乐你忘了?门口新装了监控,我们跟他前后脚出门肯定被杀个马回枪。要走也不是现在。” 三人围坐在一起,条条分析,缕清思绪。 但其实她们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时间异常停止,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强大电磁场。 陈辛:“我哥哥和段佳希一样,嘴巴直不会拐弯儿,从小一说谎就会被我发现——他肯定知道什么,事情没有新闻里说的那么简单。” “既然问他他不说,那我们就自己查。现在能逃了吗?”分析环节不是樊乐擅长,但逃跑和冒险她也是格外突出。 “等等——我们一无所知,”段佳希连忙拉住了樊乐,满是担忧,“该从哪里查起呢?” 陈辛想了想,抓过随意扔在地上的包,翻出那只手表。 陈辛:“如果是电磁场的缘故,那这一只为什么会不一样?” 段佳希凑过来:“陈庚撒了谎,也许是有气象局说的电磁场的部分原因,但一定还有别的……” “超自然因素!”樊乐忍不住插话,兴奋地转着圈直蹦跶。 指针显示着与众不同的时间,一角的细缝贯穿了整个表盘,碎裂的玻璃面把陈辛映出的一只眼睛切割成无数片。 陈辛笑了笑,将它收进包里:“走吧,去找高郁秋!” 但高郁秋本人对被父母热情邀请进屋的三个姑娘并没有多欢迎。 段佳希拥有一副最令家长放心的好好学生形象,主动请缨去和高郁秋父母交流,其余两人则抓紧时间架着高郁秋进房间。 高郁秋不明所以大声嚷嚷:“找我什么事儿啊?” 被两人狠狠嘘了声,她们跟演卧底接头似的,还挺有反侦察意识,警惕地回头观察是否引起高家父母注意,捂住了高郁秋的嘴塞进房间。 “钟表时间暂停?强大电磁场?超自然因素?陈庚?什么东西?”信息共通后,高郁秋显然接收不太良好,不过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掉线,他还是谨慎地提问,“你们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陈辛转过身,露出背着的书包,樊乐唰地拉开从里面掏出一只手表,一边递给高郁秋一边如吐弹珠般砸下问题:“你之前不是说表丢了吗?什么时候找到的?做过什么事还有印象吗?” 一连串问得高郁秋人彻底傻了,嘴巴开开合合,嚅嚅嗫嗫,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涨红了脸,只把手表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陈辛和樊乐屏气凝神,四只眼直直盯着高郁秋,如果能发射激光,大概高郁秋此刻脸都被烧穿了。 吱嘎—— 三人都吓了一跳,高郁秋更是啊地叫出了声。 身后的段佳希打开门进来,无辜地眨了眨眼。 陈辛和樊乐松了口气,又皱着眉齐齐看向刚刚发出怪叫的高郁秋。 却发现他眼睛仍然盯着表。“啊!这、这不是我的。”高郁秋给出结论,“我的表盘背后有花纹,这个没有!” “噢这是马毅给我的!”高郁秋一拍脑袋想起来了,“说是前天他们寝大扫除在床底下找到了我的表。但是昨天我看了不是我的,想还他来着,结果忙着赛前加训给忘了。” 陈辛静静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先不管它原先是谁的——它今天一直在你那里。我们想知道的是,你有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影响了表的时间?” 高郁秋更懵了,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特别……没什么特别的啊!”又把表伸出去给所有人看表盘上的那道裂缝,“马毅给我的时候就是坏的,至少昨天的时候就已经停了。” 三人眼睛仍然紧紧盯着高郁秋,表情凝重得像是在开国际战略会议碰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段佳希不敢确认,心中隐隐带着点沮丧不甘:“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樊乐和高郁秋对视一眼,问向正在思索着什么的陈辛:“那接下来怎么办?” 陈辛:“马毅在家吗?” 高郁秋:“他们家管得严,出不来,现在赶上台风天,多半也进不去。” 陈辛咬咬牙,继续问:“还能把马毅近一个月内跟你说的怪事想起来吗?” 高郁秋深感惊悚:“我的老天那得有上万句了,他看什么都奇怪。” 高郁秋被逼着不得不动用朽了许久的大脑艰难回想,一字一句挤牙膏似的复述,段佳希和樊乐两人坐他对面皱着眉忍耐着倾听,不得不把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往自己耳朵里塞。 陈辛快听吐了,生无可恋地打断:“你能不能拣点要紧的讲?” 李裕丰气得哼哼:“你不要听这些你来这里做什么?我这里是科研基地不是八卦中心!” 陈庚跟林裕丰一起走进大门,经过层层安检,最后来到三楼办公室,把门关紧实了才敢放心大胆道明来意。 陈庚:“它回来了。” 李裕丰顿了顿,没有开口说话。 陈庚观察他的神色,不依不饶:“你已经知道了,是吗?” 李裕丰叹了口气:“我们这次确实提前预测到了它,可惜只有几秒钟,只好发红色台风预警……” 陈庚急急打断:“这次的源头开在哪儿?”不多废话,直切正题。 这个五六十岁自诩半只脚入土的小老头睁着几乎一条线的眯眯眼看着他,默了半晌才开口。 “你知道我们不会愿意,再让你经历一遍之前的一切,”他叹了口气,颇为强硬地按了按陈庚的肩,“这一次,就让我们来吧。” 希望这一次,我们来得及。 第3章 过去与现在 记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陈庚从来很抗拒这一段回忆。 他的大脑形成特殊的保护机制,每每想要记起过去更多东西的时候总会全身疼痛,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久而久之,他只剩下零零碎碎的记忆,时不时脑海中闪回一些片段,又像走马观花转瞬忘记。 他记得,那时也曾有人和他并肩往前跑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让他一直一直跑,不要回头看;也曾有人拍拍他的肩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地,逞英雄入险境换生机,后来再也没有回来;林裕丰也曾是这样强硬地,告诫彼时还是高中生的他们不要冒险,一如陈庚对陈辛她们一样不肯退让半步的保护。 ‘无论如何,让该负责的人去负责,该处理的人去处理……不要拿自己和朋友的生命去冒险,好吗?’ 那时李裕丰也说不上年轻,胖胖的圆脸一派慈蔼之色,也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皱纹和白发,虽然板着脸没有笑意,但陈庚他们都不怕他。 记不清当时他们的反应是什么样了,不过,大概也和陈辛如出一辙,贼心不死,然后悄悄地…… 逃跑? 逃跑! 陈庚猛地想到什么,打开手机监控,什么记录都没有。不过这次他不敢再轻信,心里暗骂一声,急急发动车往家赶。 途径环形大桥,陈庚的预感越发强烈,他几乎能确定源头所在地一定在市中心附近,可他现在还是放心不下妹妹的安危。 犹豫不决的陈庚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什么也帮不上、谁也救不了的无力境地。 陈辛她们不管跑了没跑都不算安全,那个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找到它控制它,可它又最擅长躲藏,市中心范围广,这要找到什么时候? 他不得不勉力冷静下来思考,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 ‘哥,我们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高郁秋,能不能……’ 陈庚恍惚间想起陈辛当时的请求,罕见得有些迷茫了。 高郁秋?这又关高郁秋什么事? 高郁秋:“当然关我的事了!我和江屿怎么着也是好哥们,他们这么造谣江屿自杀的事我能不炸吗?” 段佳希感同身受,出言支持:“嗯,人言可畏,他们真是太过分了!只凭一些风吹草动没影儿的事张口就来。” 樊乐不由得乐了,插进两人相见恨晚找到好同志的气氛中,挖苦高郁秋:“然后吵不过就动手,挨了全校通报?” “这……这是必要的牺牲!”高郁秋气得脸红脖子粗,瞎嚷嚷着,“总比你好,胆小鬼!” “你说什么!你信不信我挠花你的大饼脸!” 那边两人掐架已经掐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段佳希一个人左拉拉右拦拦忙不迭地劝架,陈辛置若罔闻,一个人安安静静躲在窗边认认真真摆弄手上的表,翻来覆去地研究,细细摸过表盘上的裂缝。 刚才恍惚间,陈辛似乎看见这条缝动了动,闪过什么东西……是幻觉吗? 表盘的玻璃面上映出陈辛探究的眼睛,被裂缝切割成两半,映出无数细碎倒影。那只眼睛微微弯出了一点倾斜的弧度……似乎是在……笑? 陈辛又靠近了些,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几乎要拿眼睛贴上玻璃面。 砰地一声,黑色的手表被打打闹闹的人撞掉在地,一帮添堵的家伙吵得陈辛头疼欲裂。窗外响过一声车鸣笛,声音总觉得熟悉,她随意往外一瞥,那一闪而过的熟悉车牌号惊得她瞬间起立,快步过去扒在门上,小心翼翼开了条缝。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高郁秋家的门被敲响,陈庚在外应门的声音如同阎王低语飘进屋里,直震得陈辛心头一跳。 她连忙轻手轻脚把门阖严实,转回身扫视了她们一圈,神色凝重:“这下麻烦了。” “……没事的,毕竟是红色极强台风,也许是被雷击中了。”为安九衢照光的那人轻轻出声安慰。 充当临时电工的安九衢尝试打开备用电源启动应急系统,忙活了半天没什么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海市中心商场的供电系统突发故障,灯光乍灭,电梯停运,手机通讯设备一概信号全无,自诩理工生的安九衢主动请缨下-2层控制室看看。 控制室昏暗无光,伸手不见五指,走路都困难,根本没法动手,前台小姐柯颜说着工具间可能有手电筒就着急小跑着把他们丢在这儿了。大多人觉得没戏就返回上层了,只剩三三两两几个人还停在门口。 一个年轻男人犹豫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莹莹发光的夜光贴纸,在密闭的小小空间发着绿幽幽的光。 柏亦把贴纸分发了,自己则一直站在安九衢背后给他打光,见他愣愣地盯着检测仪像是气馁了,就温言鼓励。 安九衢转头朝他笑笑,摇了摇头,点出自己的疑惑:“海市因为多雷雨台风,很注重避雷防护这种基础设施,技术上已经是国内顶尖。而你看,这种程度的变压器和输电线路损坏,需要十分强大的电磁力,按照常理来说自然形成的台风是达不到的——” 安九衢突然顿住,剩下的半句被吞没,由于荒谬而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往下说。 柏亦皱着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安九衢于是接着说:“按照常理来说,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强电磁场,没有任何防护、完全暴露的我们是没有可能存活的。” 柏亦难以置信,瞪大了眼和他对视,眉心拢得更紧:“这、这……你认真的吗?” “我发誓,真的,保真!”高郁秋信誓旦旦,对自己的记性相当自信,“这是江屿的,绝对是!” 从高郁秋家匆忙翻窗逃离之后,一群人打上车挤在一起不得不开始“流浪”之旅。 环形大桥堵得根本上不去,绿牌出租只好掉头汇入主路车流。车窗外雨势渐渐大起来,车载音乐切到下一首,女声沉静悲伤,如果没有高郁秋叽叽喳喳吵闹,倒是很有忧郁文艺片风味了。 除了平时与他接触较少的段佳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谨慎地保持怀疑态度,一致认为他前科太多,征信受损。 “真的!他新买表那天我俩还比过呢,可像了。”可把高郁秋着急坏了,努力想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这事儿我印象深,因为那天宁少雅也在,我的天她说话了!她说‘很好看’!还会笑!” 段佳希听了这话几乎要发火:“宁少雅本来就会说话就会笑,她只是喜欢安静!高郁秋这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 这下好了,高郁秋痛失唯一支持者。 陈辛和樊乐多多少少也听说过这个“有名”的抑郁女孩,但是她们毕竟没在一个班过,对宁少雅不是很熟悉,因此不敢妄加评论。 自知说错了话的高郁秋连忙摆手,烫嘴似的否认:“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哪敢有这个意思!哎呀……不说这个——就说你们现在到底信我吗?” 陈辛耸耸肩:“没人说不信就不去啊。”亮出打车界面,目的地赫然就是江屿家。 可恶,被耍到现在! 高郁秋生气了,现在开始他将不会再和她们说一句话!从此以后他会变成一个高冷到不近人情的男人,让她们只能伤心地怀念过去的自己。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此时外头已经下起瓢泼大雨,四人可怜巴巴挤了一个伞,抱成一团前进。 接到段佳希来访电话的江母早早在门口等着,看到她们来了,忙不迭将四个孩子提溜进屋好一顿擦吹熨干,拾掇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加绒毯子盖腿,手捧红糖姜水,江母一拍脑袋又想起了什么,风风火火起身就要招待她们吃晚饭,被她们拦下哄着劝着坐了回去。 江屿去世后,他的母亲思念成疾,常常半夜失眠,睡着了也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又精神恍惚,就这样恶性循环,身体每况愈下不得不休假在家。这次江屿的朋友来,她提起精神,热情款待,难得地让自己的心有处可依,让思念有了宣泄的出口。 江母眼睛闪动着奇异的亮光,对她们很温柔:“你们都是好孩子,还这么记挂着江屿……回头我给江屿爸爸打个电话让带点什么回来,你们爱吃什么?” 四人面面相觑,纠结犹豫,良久没有回答,直到江屿妈妈面露异色问她们怎么了,才把来的目的和盘托出。 缺了一角的手表被江母安安静静捧在手心,她点点头,认下了这是江屿的东西。看了很久很久,她垂着的眸不见一点刚才的神采,神情落寞,蒙上阴霾。 “谢谢你们找回他的表。他最喜欢这一副了,早也戴着晚也戴着……”她明明是对着她们说话,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轻声喃喃,“我和他爸爸接到消息去看他时,怎么都找不到……” 陈辛动作一滞,将高郁秋拉出了围着江母的小圈,压低了声询问:“为什么江屿的表会出现在马毅寝室里,我记得他们不是一个寝啊。” 高郁秋被问得一愣,显得呆头呆脑,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沙发另一边,江母还是忍不住难过,半张脸埋进手掌,顾及着小辈在场,压抑着声音抽泣,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失态。 段佳希动作轻柔将她抱住,拍拍她的背,哄小孩似的:“哭出声来吧阿姨,没关系的。” 她的眼泪把段佳希的浅色卫衣洇湿了一大片,樊乐连忙递上纸巾,锤着胸膛担保,让江母只管哭尽兴,纸不够了她跑着去买。她安慰人还夹带俏皮话,逗得江母哭笑不得。 看江母情绪稳定了一些,段佳希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的手搭上江母膝头,慢慢将她们的发现说给她听。 “我知道您很难过,但我们现在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助,”段佳希学着江屿小时候撒娇那样,睁着一双真诚的眼睛水灵灵地看着江母,“能不能拜托您,再好好回忆一下江屿出事之前发生的事?” …… 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我一直沉浸在失去孩子的痛苦。如果这件事真的存在离奇之处,我希望知道所有真相,无论我的孩子是否还活着。 事情发生前的那个周末。 和往常回到家很不一样,那天江屿显得心事重重,没什么精神。 高三学生不容易,我怕他是压力太大,就在睡前去找他谈了谈心。他说,他很担心宁少雅,她的状态实在不好。今天他是值日生,留得迟了,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四楼的栏杆,半个身子摇摇欲坠。 他救下了宁少雅。可她却哭了,她很伤心。 作为朋友,他知道她所有的痛苦。江屿沉默了好一会儿,很迷茫地问我,但他不知道救下她究竟是不是对的——死亡对于宁少雅来说,到底是不是最好最痛快的选择? 我感受得到他的痛苦和急切,我也知道他的朋友宁少雅的经历,可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毕竟我们都不是宁少雅。 但我给了他一个建议。我说,既然她的一切痛苦来源于原生家庭,也许可以问问她,考不考虑接受我们的收养,脱离那个令她窒息的地方。 我认真地告诉他,我和你爸爸会支持你的所有决定。 于是他带着自己和那个女孩的希望,在周天下午的时候离开家,那么高兴,那么期待。 可是周二凌晨,我们接到了警局和学校的电话,认领尸体的电话。 他们都劝我高三压力大这种事很正常,可是我不信。 江屿是否得到了那个女孩的答复我不知道,可是,我确信他是真真切切想要拉她走出死亡。 那么他自己又怎么会选择死亡? 我绝不相信。 第4章 奇怪的她 前台小姐柯颜在工具间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两个手电筒,她关上柜门,正打算起身,却感到一阵晕眩,眼前慢慢模糊,像80年代老旧台式电视机的低像素屏幕。 她一时控制不住身体,踉跄着后退,倚靠上柜子,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好一会儿才慢慢平复。 她自嘲地笑了笑,还在感慨自己太久没运动,起身起猛了就犯低血糖,全然没注意到身后,门的中缝玻璃上映出了影影绰绰的人像。 女人的第六感,也称偶尔格外精准的直觉。 回控制室的路上,柯颜总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凝视着她,那道阴冷的视线一遍一遍描摹过,似乎要盯穿她的后背。 她一次一次回头看,可是什么人也没有。 她直觉不太妙,几乎是下意识认定有危险,不禁加快了步伐,甩掉了高跟鞋跌跌撞撞往前跑,却在几次拐弯后又重新回到了工具间的门口。 地下2层整体就是个“回”字设计,工具间和控制室只隔了一个拐弯。现在却怎么走都回不去,离不开这个工具间。 碰上鬼打墙了么? 柯颜不敢再走,手碰上工具间的门想进去躲一会儿。 身后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在空荡荡的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她以为有人来找自己了,带着喜意扭过头,看见了那个人的瞬间笑容却僵在了脸上。 她看见了那个和她一模一样的人,连僵硬的笑容弧度都分毫不差。 柯颜的身体由于恐惧不住地颤抖,手指脱力,手电筒一下滑落在地上摔裂,头部的透光玻璃碎了一地,扎入了她的脚底,鲜血点点洇开渐渐渗入了玻璃。 柯颜忍住疼痛,背靠在门上,声音颤颤:“你、你到底是谁啊……” … “到底谁啊!手电筒别照人,眼睛要瞎了!” 一道刺眼的光射进控制室,黑暗中乍一见光的众人连忙抬手遮挡,骂骂咧咧地闹成一团。 柯颜毫不在意,语带笑意:“我找到手电筒了!”说着又晃了晃手里的光源。 她站在门口招呼,没有进来,手里小型手电筒发着铮亮刺眼的光,把屋子里照得跟白天似的。 等眼睛适应得差不多,安九衢向门口看去,柯颜拿着手电筒直直照着前方,而她半个人莫名隐在黑暗里。 柯颜笑意盈盈:“你们检查得怎么样了?我听他们说救援队来了,要不要上去?” 有些人检查完觉得这里没指望就应下了,借着光亮走向门口,跟着柯颜往外走。 “我们俩等一会儿吧,”柏亦和安九衢对视了一眼,笑着回她,“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也有没跟着走的人想要和他们一起留下,再研究研究那个受损严重的机器,找找有没有什么修复的办法。 柯颜哦了一声,木愣愣地在门口直直转过身,像关节不大灵活的胡桃夹子。 她又问:“太黑了,我有手电筒。 一个男人刚想过去拿,柏亦就笑吟吟开口:“你也只有一个,上楼的楼梯太黑,容易出意外。我们这边勉强能用。”扬了扬手里的夜光贴纸,听着还挺为人着想。 她的眼睛泛着无机质地光泽,骨碌碌地移向柏亦,又扫过其余人,什么也没说转身和门外等着的其他人一块儿走了。 那个男人叹了口气,眼睛朝昏暗的四周打量了番,似乎有些后悔了。 这点犹豫在黑暗中愈演愈烈,让他备受煎熬。终于他鼓起勇气插入机器前如火如荼的讨论,忐忑地询问有没有人愿意和他一起出去,现在还来得及赶上前面的柯颜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个高挑的姑娘皱了皱眉问他:“你没听我们刚才正说的东西吧。” 那个男人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摇摇头,闭嘴了。 于是安九衢又说了一遍关于强电磁场的推测,从手机手表时间停止,到供电系统通讯设备全部损坏,如果成立,就会得出柯颜小姐手上的手电筒不可能亮得起来的结论。 但显然它被推翻了,因为手电筒不仅能用还亮得刺眼。 众人刚才讨论过两种猜测。其一是不成立的情况,毕竟人都能活着,手电筒怎么不能用;另一种则是怀疑柯颜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屏蔽磁场作用,才没有让手电筒故障。 众人看向那个唯一没有发表看法的男人。 而他觉得,其他人都疯了! 就没有人觉得在今天崇尚科学的社会和国家讨论这种非自然非科学的东西很不对劲吗?啊? 他回以见了鬼的眼神。 他仍然坚持要出去,但其他人鬼了迷心窍似地不肯冒险。 最后只有柏亦拍了拍男人的肩,愿意陪他出去看看。 安九衢皱紧了眉,拉住柏亦小声嘀咕:“他自己想出去又不肯自己出去,你为什么要帮他啊?” 柏亦好笑:“没事的。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总得出去吧?我先出去看看。” 安九衢不大赞同。由于柏亦的松口,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想要跟着去凑凑热闹,被柏亦四两拨千斤按下了。 那个男人和柏亦离开后其余人又叽叽喳喳聚堆讨论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在黑暗里聊得热火朝天。不管什么真的假的,只要输出了自己的想法就是好的。 安九衢却有点心不在焉了,对面那个物理老师项云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回神,直到老师叹着气拍拍他的肩膀,瞳孔才有了焦点,凝神对上身前的机器。 “看来是真修不好了,备用电源也开不起来,不如我们也出去吧?”老师轻声问他,直起身把安九衢从地上拉了起来。 安九衢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默认的意思还是反对的意思。 而此时门突然被用力推开,一个漆黑身影踉踉跄跄跌了进来。 柏亦喘着粗气,来不及解释什么,就冲进来拉过桌子抵死了门,仿佛门外有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一个女生好心扶住柏亦,托着他往里走,项云担忧的目光落在柏亦身上,跟着过去轻声询问发生的事。 柏亦匀了匀气,勉力冷静:“张维……消失了。” 张维就是那个和柏亦一起出去的男人。闻言众人都很诧异,他们还以为张维已经安全回到一楼了。 “消失?找不到他的话是不是和你走散了?”项云觉得“消失”这个词用得很奇怪,没忍住这么问。 柏亦摇摇头,“是消失。我看着他……整个人毫无征兆地消失,”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一如之前安九衢提出强电磁场之下他们仍然存活时一样,感到荒谬而犹豫,“就在我面前,他……消失在门玻璃里。” 柏亦说完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说了什么,叹了口气索性把走出控制室后经历的所有从头讲一遍。 他和张维刚开始好好走着,拐过弯不远处应该就是楼梯间,回形另一边拐角闪烁着光照了过来,是柯颜晃着手电筒意外碰上他们。 正好张维急着上去,就跟着柯颜一起走了。他想了想,没折返,跟着最后一起往楼梯间走。谁知道一直走一直走,根本看不到楼梯间,反而回到最早经过的工具间。可明明他观察过,方向没错,怎么会往回走呢?他拽住张维,又往反方向走,可他们不管走多久最后总会回到同一个工具间,途中还和柯颜走散了。 张维情绪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崩溃,干脆站在原地不动了,他们也因此发生了争吵。他生气地想转身离去,但最终还是不忍抛下张维一个人。可就在他背过身又转回去的空挡,张维……被玻璃吞进去了,整个人消失在了玻璃裂缝里。 安九衢穿过围着的人群,径直站在柏亦面前,问他:“后来呢?” 柏亦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定定看着他:“我被吓到,慌乱逃跑,可是这就像鬼打墙一样,无论如何我都回到工具间。所以,我进了工具间。看到了柯颜。” “她一直在透过门的中缝玻璃看着我和张维,我觉得。我……当时很害怕,我不是故意的……我把她打晕了……就像是梦一样,我后来醒来了,根本就没有什么柯颜,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地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梦。” 安九衢还是淡淡的:“出去看看?” 柏亦凝重摇头:“万一不是梦,真的有危险……” 其余人还是一头雾水,只觉得事情发展越来越离奇玄幻,俱是沉默看着两人。而恰在此时,门被猝然敲响,柯颜的声音甜甜出现在门外。 “我来接你们啦!楼上已经来了救援人员,快出来吧!” 项云拉住了想去开门的姑娘,犹豫着摇摇头,问门外:“怎么让你小姑娘下来救人啊?快回去,不安全的。” 柯颜咯咯笑着:“没事哦。出来吧。” 门内无人回答,门外敲门声却不停,柯颜不知疲倦地询问着怎么了、为什么关门、为什么不回答,一遍又一遍,一点一点失去语气语调,机械地重复着。控制室没有中缝玻璃,地上门缝透出门外手电筒发出的光,她逡巡着,游荡着,等着猎物乖乖出来。 众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连呼吸都控制得轻轻的,生怕被门外的女人听见了。 那个原本想要开门的姑娘吓得直哆嗦,声音颤颤:“她……她真的还是人吗?” 项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似乎进不来。” 柏亦紧紧皱着眉,刚才自欺欺人的梦被现实戳破,之前发生的全部是真实存在的,张维也确确实实是遇害了。安九衢盯着他神游天外,半天不知道吱一声。 柏亦问他:“你在想什么?” 安九衢:“在想她为什么不进来。” 柏亦视线顿了顿,移向那扇紧闭的门。他的唇抿得紧紧的,问::“那……你有结论了吗?” “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韩大警官对着匆匆赶来的好友陈庚大言不惭夸夸其谈。 陈庚使劲捏了捏鼻梁,他开了一天的车,从国科基地到高郁秋家再到警局,已经累得眼皮打架,真的没有精力和心情再听韩纪说这些废话。 于是陈庚开口打断,直入正题:“尸检报告给我,然后跳过你那些废话直接说重点。” 韩纪正色起来:“前几天上级来人带走了一个名叫江屿的男生的尸体,他的父亲每天都来警局据理力争。那时候我没把这件事和它联系起来——直到今天我偷偷翻到了档案。” 说着把手机推给陈庚,给他看上面关于江屿的报告和照片。 “尸检结果,他全身骨头碎裂程度远超粉碎性骨折,头部这条血线是他颅骨开裂的地方,又深又长,最终判断非自由落体坠落死亡。”韩纪表情严肃,眉心皱得能夹死大蟑螂,“对外宣称仍然是自杀。但是,这东西和当年那个太像了,我一直怀疑,这不是江屿的尸体。” 陈庚第一眼看到照片上血淋淋的男孩就知道这不是人类,不过只是镜像仿体。对于这个东西,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亲历者更熟悉了。 他盯着手机出神,陷入一些往日回忆。 一眼望去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尸体”,纯白格子瓷砖已经被血色覆盖,看不出原来面貌。他用力去摇自己的同伴,却再没有得到回应。一片黏稠血污之中,他已经无法分清到底哪一个才是他们的身体。 陈庚自认不是什么心智坚定的人,看到这样尸山血海的人间炼狱,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染上血色,怪物与朋友的身躯混为一体。 他早就疯了。 他回神,将目光别开,对韩纪说:“我找过林裕丰,他们检测到它了——这次的‘台风’是它的手笔。” 陈庚把和林裕丰的对话简述了一遍,韩纪愣愣听完,狠狠倒吸一口凉气。以韩纪本人现在的心态状态完全无法立即平静,他只好自己小小崩溃一会儿,然后一点点接受现实。 “林裕丰告诉我,源头就在市中心附近。”陈庚望向远处灰心丧气从警局出来的江父,“我们得快了,那个孩子,也许还活着。” 第5章 它 柏亦卸下通风口的铁盖,对着比划了半天,无奈放弃。 哪怕是他们中体格最娇小的人,要通过这小小的通风管道还是有点吃力。管道、天花板、墙面,任何一块松动的砖头他们都没放过,可惜没有一个能够利用作逃生通道。 那边安九衢还在门口和柯颜小姐打着机锋,确认她是否进得来。而她似乎也已知道自己失去了控制室里所有人的信任,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枯守在门口。 “她的行动似乎是有限制的。”一旁观察的项云得出结论,“那这里应该暂时还是安全的。” “但我们被困在这里也迟早会死的,”一直站在他身边那个好心姑娘林琳却没有那么乐观,“我们得出去!” 柏亦走了过来,神情凝重摇摇头,表示没有发现别的出路。 众人都不禁有些沮丧,团结与希望就像一捧流沙从指缝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流失,他们开始埋怨、后悔、相互指责,需要抓住别人一点什么错处痛处相互辱骂,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面对死亡的恐慌和焦虑。 不知道是谁提起柏亦,怀疑是他引来的柯颜,怀疑他也早就不是人。 “他非要跟着张维去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肯定那个时候就和柯颜勾搭好了要吃掉张维……” “是啊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只有他活着回来了……” “那我们会被他害死的!我们要死了!” …… 项云听不下去,挡在柏亦面前替他说话,“现在是争论这些没有意义的事的时候吗?攻击别人难道我们就能活下去了吗?” 他转身安抚地拍拍柏亦的肩,却不想这人反倒冲他笑笑宽慰项云自己没事,一点也不在意这些误会和指责。 安九衢不耐烦冷冷出声:“如果他想杀你们,还有你们开口的机会?” 那些人犹自不服气,有理有据争辩:“你不是说怪物有限制,说不定,他只要在这间屋子里就没法杀人呢?” “这间屋子的限制?”柏亦似乎猛然想起什么,眼睛定定看着前方,“不,是门的限制……是玻璃——控制室的门没有中缝玻璃!” 柯颜不是透过中缝玻璃看着他和张维,是在玻璃里面!她需要玻璃作为媒介! “玻璃?”安九衢的眼睛倏然亮起来,手指掐住柏亦的肩膀,“还是所有能反光的东西?” 柏亦想了想,不能确定,便没有作声。安九衢侧头瞥了一眼门底下白盈盈透着手电筒的光,门外人像一只失去方向和入口的野兽,径自逡巡着领地。 “验证最快的方法是实践。”安九衢的眼睛亮晶晶,没有一点对未知的害怕,全是对冒险的欣喜。 项云和柏亦:…… 全场之中就数安九衢年纪最小,也最易热血上头。 “年轻真好啊。”项云感慨着揽住安九衢的肩,柏亦也笑着以手作扇挥了挥替安九衢熄熄火。 柏亦无奈地笑笑:“我们对它一无所知。冲动不是好事。” 错过了谈话的林琳带着找到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回来了。 “我想着万一能派上用场呢!”说着举起找到的安保警棍和塑料防护盾,还掏出一瓶矿泉水,竖起手指让他们小声点,“嘘,我好不容易找到的。” 几人分喝完了一整瓶矿泉水,总算觉得活过来了点。项云给林琳补了补落下的内容,询问她的看法。 “好啊,正好我找到了武器!”她笑嘻嘻地支持安九衢的想法。 “林琳,这太冒险了!”项云看她一副愿为前锋的模样,不由着急,“这可不是游戏,你……” 林琳打断了他的话,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最讨厌你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态度。我没有强求你什么,也请不要干涉我的决定!” 她的眼神炽热,却使项云不敢回视,僵硬着别过了脸。 柏亦适时插入两人中间和和稀泥,将话题拉回安九衢身上,胳膊轻轻怼了怼他,让他快说计划。 安九衢:“呃计划……就开门硬闯啊。” 柏亦:…… 这一闹倒是气氛缓和了不少,林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项云也跟着扯扯嘴角无声加入了进来。 “那么,计划就是引开柯颜,打晕柯颜,如果危险及时逃回控制室。”几人将手叠在一起交换勇气,安九衢轻轻说,“我们不会永远对它一无所知。” “可它……真的存在吗?”樊乐有些闷闷不乐,“江屿……还有宁少雅……”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话却连不成句子,心里发堵,只觉得惋惜和难过。 段佳希沉默了很久,下定决心:“走吧,我们走!无论如何我都要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陈辛见她情绪不免激动,赶快压了压她的肩膀示意她小点声,不要让江屿的母亲的听见。 那头高郁秋正在江母面前耍宝卖乖,把江屿以前在学校的事讲给她听。 陈辛远远使了个眼色告诉他准备走了,高郁秋顺从地直起身和江母道别,轻声拒绝了她的挽留。 出门之后高郁秋一反常态没有嘻嘻哈哈问她们接下来怎么办,反而一脸凝重,拉进了她们几人围成一圈,用气音说:“我想起来我忘了什么了。” …… 那天,马毅神神秘秘地和我交头接耳,告诉我他又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他这人别的优点难说,但小道消息是真的灵通。很少有人能忍受他的碎嘴子,我算一个,所以他总喜欢找我说些有的没的。 这次传的是江屿和宁少雅——他一直觉得,他俩肯定是一对。刚刚江屿又找了人姑娘出去,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说了什么,宁少雅又哭又笑的,可瘆人了。 我连忙摆手让他住嘴,生怕这话被别人听见,尤其是江屿,我怕老马这嘴上没个把门的蠢蛋第二天就会被沉江。 谁知道第二天真出了事。 江屿跳楼了。 老马又添了一桩谈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和我说,江屿是被宁少雅拒绝了以后伤心过度跳的。 没人信。我也不会信。都是鬼话。 老马把这事儿添油加醋了一番,像讲鬼故事一样,说起当天的情景,走廊发出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骨碌碌的滚动声还有阴森森的喊叫声,就跟他真亲眼见过似的,引得不少人注意。 我赶上去本想制止,却听见江屿的室友跟着附和,说昨天半夜被江屿的叫声吵醒,看见他手里攥着一个玻璃片跑了出去。 他们又说,江屿原本是要割腕的,谁知道为什么最后改跳楼了。 听到这些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手已经一把抓住了领口把那人拎了起来。 我直直盯着那人的眼睛,质问他看到了为什么不救江屿。那人被扯得双脚离地,校服领口勒紧了脖颈使他难以呼吸,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脸都活生生憋成猪肝色。 最后我也没有得到答案,也没有逃过全校通报批评。 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我不后悔。但我想知道为什么。 最初三个莽莽撞撞的姑娘找上门说什么超自然世界的它,我心里不以为意。但一想我曾经也宁愿相信这是鬼神作祟的灵异事件,又觉得,哪怕最终没有结果,去调查一下也好。 万一,真相就是一切不可能中最不可能的那个呢? …… “我猜你们这次肯定和我想得一样。”高郁秋挤出一丝笑,想活跃下气氛,“我们去找宁少雅吧。” 其他几人难得的没有插科打诨嬉笑打闹,温和地点头笑着,不约而同把手搭上高郁秋的肩膀,几颗脑袋彼此挨近,彼此安慰加油鼓劲。 重整旗鼓之后,调查小队再次出发。 “能不能别这么二,都已经过去不知道多少年了。” 陈庚无语,偷偷在韩纪背后翻了个白眼。 韩纪披着雨衣一边举着检测仪前进,一边侧侧头不满地反驳:“喂喂喂,叫镜像杀人事件调查小队怎么了,当年你可没有意见!” 说着又将杆子举得更高了些,“应该很近了,我的手机已经光荣阵亡。” 它就像是一个极富耐心的猎手,隐藏在暗处等着人们自取灭亡,又像是木偶戏中操纵丝线的无形的手,躲进空中浓深的雾色,偷偷窥视牵引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陈庚深吸了一口气,拢了拢身上被狂风吹开的雨衣,跟上韩纪,远远看去就像两个巨型圆筒,在大雨中穿梭前进。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 同样一场夹杂着轰鸣雷声的暴雨,同样两个不管不顾冒雨前进的人,同样是陈庚和韩纪,五年前的雨重又落到今天的土地——他们一直在找它。 它很擅长躲藏,几乎很少留下踪迹,从不冒险离开镜像世界进食,但强电磁是它的伴生物,穿透两个世界散发感应,只要它存在,就无法隐匿磁场。这也是寻找它最好的方式。 同时猎杀也是它的本能,它从不出现,但到处都是它的傀儡仿体。因而每一次寻找都得小心小心再小心,需要时刻警惕身边的人是否还是“人”。 镜像仿体和本体的人几乎一模一样,行为举止,神态表情,大多难以区分。只是仿体毕竟不是人,哪怕表现得再正常,总有致命的缺陷。 没能及时得到养分的它,最为脆弱。 当小型警棍落在后脑,窸窸窣窣碎裂的声音从击打的部位响起,咔哒咔哒裂出一条狭长的缝隙,红白混杂淌淌流下,全然不似人的头骨坚硬。 柯颜应声倒地,姿势畸形扭曲,没有了一点气息。 安九衢紧紧握着沾染了血渍的警棍,凝视着地上躺在血泊中的女人,瞳孔骤然缩成一个小点。 她……死了。 第6章 宁少雅 “啊——” 不远处响起尖利刺耳的女声,是林琳。 她死死捂着嘴,浑身颤抖着,无意识地止不住地落泪,盯着眼前血腥的场景,喉头哽塞,说不出一句话。 项云将她揽在怀里,攥着警棍的手暗暗使劲,警惕地防备着那边趟过肮脏血水慢慢走过来的安九衢。 “……我没想……” “他杀人了!”控制室里的人畏畏缩缩在门口张望,不知道是谁情绪激动大吼大叫,疯了一样颠三倒四喊着救命。 柏亦神色复杂,始终和安九衢保持着距离,但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远离,没有露出害怕或是厌恶的情绪。他看起来,似乎是……怜悯的。 柏亦叹息:“你杀了她。” 安九衢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柏亦一步步靠近,为他担心:“你会被外面的人逮捕,逃不掉了。” “我不知道,那我该怎么办?” “杀了他们。” 柏亦笑笑,伸出手安抚似的想摸上安九衢的脸,被他机敏躲过。 “……很可惜,你的演技太拙劣。”安九衢垂下眸,不知道在想什么,“人的后脑是整个头部最脆弱的地方——事实上,我不仅没打到她的后脑,也根本没用力。” “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这么脆弱?” 安九衢从未松开过的警棍倏然砸向“柏亦”的面门,却扑了空。 它如雾气中虚幻的影子,散开又重聚,咯咯地嘲笑着安九衢的天真。 他拼命挥着警棍,四周的一切如风暴行径被残暴地绞成碎末,坍塌成一片狼藉。当空间彻底撕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一片虚无。 …… 哗! “咳咳……” 林琳惊喜地叫道:“醒了!他醒了!” 冰凉的水珠顺着安九衢的脸滴下,他惊魂未定,呆愣愣地坐着,闭上眼长舒一口浊气,安下心来。 不等他问,柏亦提前预料到了他的问题:“柯颜死了。” 安九衢一愣,心又剧烈跳动了起来,可警棍不在身边让他罕见地感到了不安。 项云没看出安九衢的异样,跟着附和:“我们拿布盖住了玻璃,把她安置在了工具间。她看起来不像是活人,脑袋上的口子一直裂到了脊背,浑身跟没骨头一样,可瘆人了!” 见他不说话,又犹豫起来:“她不是人,对吧?” 安九衢叹气,脱力地倒下来。 他不知道了。 林琳紧紧靠着项云,她刚刚被“柯颜”的死相吓到了,苍白着脸问:“总之,现在我们安全了吧?要不要叫里面的人一起上去?” 柏亦随便扯了外套给**的安九衢套上,拽着人起来。 “嗯。不过先别说起这件事了,也很难解释清楚。” 通知了安全讯息,控制室里的人半信半疑,大多还是想跟着他们一块儿出去的,只剩几个觉得不安全执意继续观望。 上楼的台阶昏暗,项云小心翼翼扶着林琳往上走。光亮就在头顶,一步一步走进光找到的地方宛如上了天堂,有种别样的荒谬感。 “林琳,出去以后,我们结婚吧。”项云声音听上去很轻快,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但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但这个不适应这种霸道语气的男人又弱弱补了一句:“我并不是要强求你……如果你不愿意,拒绝是你的权利,我……” “我愿意。”林琳哭笑不得,“项云,你一直都知道,我是愿意的。虽然你的求婚很敷衍。” 两人甜甜蜜蜜和好如初,安九衢这边就情绪低落许多。 柏亦跟在他身后,压低了嗓音出声:“怎么了?还在想柯颜的事?” 开门出去之后安九衢自告奋勇要去引开柯颜,但在昏暗之中几人分散了,她似乎有自己的目标,直直冲柏亦而去。项云不得已,只好提前动手。 发现安九衢失踪,再后来,在靠近工具间的地方找到了莫名其妙昏倒的他。安九衢一醒来,就把自己经历的梦三言两语陈述给他们听。 安九衢沉默不语,他本想去工具间看一眼柯颜,却被其他人制止,劝他那里太危险,还是先上去再说。 柏亦问:“很想知道的话,就走吧。我帮你打掩护。” 安九衢有些心动,但看了看前面着急忙慌往上走的人和领头的林琳和项云,还是放弃了偷偷返回。 “算了,万一我到时候死了,又出现个不是我的东西混进来就麻烦了。” 他的考虑不无道理,柏亦想了想,又问:“那我陪你去?要是多了什么东西我就用这个,打晕他。”他举了举手上的棍子,用力挥了挥,破空声呼呼作响。 “好,我们走吧。” 樊乐瞪着眼睛骂道:“你一天到晚好好好,是这条路吗你就好!” 高郁秋不好意思摸了摸后脑勺,嘿嘿笑:“我路痴嘛……不跟着走也没办法啊。” 前面两个姑娘丝毫不理会后面两人的争吵,专心致志辨认着门牌号。 老旧居民楼环境太差,凹凸不平的地面一踩一个坑。天色阴沉,小雨朦朦胧胧雾气深重,闷闷地喘不过来气。楼牌号上锈迹斑斑难以辨认,兜兜转转圈圈绕绕,不知道要找到猴年马月。 段佳希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寻寻觅觅,眼睛都快看花了,“陈辛!快帮我看看那是几号楼我看不清!” 陈辛眯眯眼,抻长了脖子眺望:“四号。” “就是那个!”段佳希惊喜,“我们走吧!” 高郁秋跟在屁股后面,固定背景音似的:“好哦,我们走吧!”樊乐白眼翻得眼睛都快抽筋了。 地上水镜倒映灰蒙蒙的天空,被几只脚七七八八乱踏踩碎,搅得泥水四溅。 这个老破小的居民楼早八百年就被市政局划拉进拆迁工程里了,该搬的人家都搬完了,只剩几个钉子户强留着不肯走,硬扛着讨要高额拆迁费不然宁死也不搬。 这儿的拆迁工程吵吵嚷嚷从年初闹到年末,没完没了,推诿扯皮的拉横幅的抗议的,最后被遗弃下来,如同上个世纪泥瓦墙上擦洗不掉的斑点,藏在这个不显眼的位置,无人问津,从生到死。 四号楼往上数两格窗台,飘着天蓝色布帘子的窗口就是宁少雅的房间。 对她家庭稍有了解的段佳希和高郁秋都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该如何与宁少雅联系。 樊乐眨巴眨巴眼睛:“喊呗。” “……笨蛋你一边儿去,”高郁秋烦躁,抓了抓头发,“你会害死她的!她继父非但不会放她下来,还会把她打死的!” 樊乐也沉默了下来。一时之间气氛凝重,调查小队停在这儿不知所措。 段佳希神情严肃,目光扫过每个人:“只能这样了……”其他人也跟着凝下脸,沉重地点点头。 “石头剪刀布!” 一堆布里一个石头,高郁秋伸出的拳头抖了抖。 他整了整神情,装得大义凛然:“我是故意的!这种脏话怎么能让女孩儿们干呢!”被集体嘘了好几声,捂着脸跑了。 手机挂着通话,高郁秋敲响了宁少雅家的门。心脏剧烈跳动着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高郁秋悄悄练习着出手的姿势,如果那个男人不肯开门,就一脚踹飞这块木头然后把他压地上狠揍一顿! “谁啊?” 门内女声蚊蚊,小心翼翼地问。高郁秋自报家门后,纤细瘦弱,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姑娘终于开了门。 她瘦得都能穿过门缝了,手臂大腿裸露的地方全是青紫和烫痕,白色连衣裙不太合身,宽宽松松像个布袋子套在了她身上,似乎不是纯白,只是布片原来的颜色和上面的印花是被浆洗多次褪了色。 她警惕地问:“有什么事吗?” “你别害怕!我是高郁秋……还记得吗?”高郁秋手忙脚乱掏出了手机,搁在她耳边,熟悉的段佳希的声音传出,骤然放松了她的心和紧绷的身体,高郁秋露出个友好的笑,“我们想请你帮忙!” “好。”宁少雅没有一丝犹豫,抬脚就要出去。 “等等,你能出去?这么简单?你继父……” 宁少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冷冷说:“酒多了,不会醒的。” 高郁秋提前准备的男子防身术完全用不上,他颇感遗憾,在门口探头探脑。到底要不要进去打他一顿呢?来都来了…… “你到底走不走?” 宁少雅站在昏暗的楼道口,白炽灯被声音一激,滋啦滋啦亮了两下才哑火,衬得她像古早鬼片里的贞子,活生生把高郁秋魂都吓飞。 捂着心口飞速冲到人前头领路,一点也不敢耽搁,怂得什么似的。 段佳希一看着宁少雅就给了她一个熊抱。本来计划高郁秋在前线吸引火力,她们在窗口帮助宁少雅逃脱。没想到…… 唉不说这个了……得先把正事交代了。 于是几人拉拉扯扯找了个室内公园坐下,你一句我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叽里呱啦七嘴八舌讲起调查事件。 把宁少雅活活听傻了,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产生了一丝迷茫的神情。 段佳希:“江屿可能不是自杀,我们在寻找事情的真相blbl……” 高郁秋:“只有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只能来找你了,帮帮忙吧blbl……” 樊乐:“你好同学,加入我们海市一中超级调查小队吧!” 这群人,巴拉巴拉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陈辛无语扶额,打断了所有人,示意一个一个问。 她拍了拍宁少雅的肩膀,轻声:“我们怀疑这个世界存在超自然的它,导致江屿的死亡。所以,我们想请你回想一下,他出事那几天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好吗?” 异样? 宁少雅的脸色苍白,极其不自然,仿佛回忆起什么可怕的洪水猛兽。 “如果你觉得为难,就只说给佳希听。”陈辛想了想,指指旁边的长椅,“我们回避。” 她却摇了摇头,整个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死死抓住佳希的手,紧紧贴着她,仿佛这样就能借到几分勇气。 “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如果有,那一定是我。”宁少雅喃喃,“……是我害死了他。” …… 周一的下午,他们都去上体育课,空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我一个人。 因为生病而得来的特殊关照,我从来没有机会参加这些集体活动,被自然而然隔绝在外。 我不在意。真的,不会在意。 佳希还在上课,江屿一个人偷偷跑来找我。 他让我不要再想难过的事了,问我愿不愿意接受他们家的收养,以后就是他的妹妹,他、他的家人还有佳希都会对我很好很好。 那一天他很开心,笑意轻松,感染我的心也跟着轻快。 我当然是愿意的,哪怕是我做过再好的美梦也比不上这个。 可、可我,我又怎么能够答应呢? 是我是累赘啊。 我从小没有父亲,母亲改嫁,也早早去世。 继父说,我和姐姐就是他的讨债鬼,是甩都甩不掉的累赘。 我要是答应了江屿,我会拖累他一辈子的。我怎么能这么无耻地,因为别人的善心而得寸进尺?我怎么能自私地只想着自己?我怎么能伤害对我好的人? 我只能拒绝。我得拒绝。 眼泪却一意孤行从泪框里盈盈打着转落下。 我哭并不是因为惋惜我失去了这个机会……是因为江屿哭了,他很失望自己没能帮到我。 我后悔没能在那时告诉他,请别再为我烦心,我真的不在意,真的。 关于我如何去死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太多遍了。只不过每当有人拉我一把,心里总会莫名不舍得,于是次次无疾而终。 这次不一样,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谁也没有告诉,带着我悄悄藏的一块尖头玻璃片,偷偷找了一个没人的角落。 没有和姐姐、小希和江屿告别,我就这样草率地准备离开了。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没想到江屿找到了我,没想到他那么生气,一把夺走了我的玻璃片。 他握得太用力,鲜血从指缝蜿蜒到掌心,一滴一滴落下,在地上洇开。 他气得浑身发抖。那天我们大吵了一架,那天我们没有告别。 我后悔那天没能和他好好告别,后悔我唯一的勇气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第二天传来江屿身亡的消息……他最后见的人是我……是因为,我。 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是我害死了他。 第7章 朋友 宁少雅的眼眶艰涩,流了太多泪,她已经哭不出来了,也没有哭的力气,就这么安安静静靠着段佳希。 在她自陈往事的时候,大家都默默看着她、倾听着她。 陈辛移了移身体,挡住猛虎落泪的高郁秋。 她颇为苦恼,也许,只有她现在心里还在不停地分析着江屿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宁少雅话里有哪些信息,对那些附加的痛苦似乎毫无触动。 可她并非冷血。恰恰相反,她很能理解宁少雅的心情与处境。 一样拥有无法和解的童年创伤,一样在往事之中扮演最无能为力的角色。 也正因如此,陈辛最明白,宁少雅撕开伤疤是为了什么。 “似乎从你的回忆里听不出江屿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陈辛凝视着她,目光冷静,却也坚定,“那么你有什么觉得自己很奇怪……比如,被控制,之类的事吗?” “我……我偶尔不那么清醒,晚上会梦游,好几次差点摔下窗户,都是姐姐及时发现救下的我。后来,白天也会发作。其实那天栏杆上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是我做了噩梦,江屿把我拉下来我才清醒。”宁少雅皱着努力回想,她的记忆力衰退得快,有许多事都变得模糊不清,“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药吃得太多的副作用。现在仔细想想,会不会江屿也是被影响,他会不会也是在‘梦游’?” 四人俱是精神一振,赶忙凑近讨论。 “那你的梦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什么江屿也会开始梦游?你和他那几天有做什么相同的事吗?” 樊乐追问,只顾问不等答,只管杀不管埋。 宁少雅痛苦地收紧手指,她记得吗?她当然记得。 这段记忆每当噩梦时总会一遍遍轮放,连忘记都不被允许。 幸好没有忘记,她庆幸,还能记得这样清晰。 “我觉得,是玻璃片。”宁少雅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眼睛却陡然亮了起来,连带着说话都有了上扬的语调,“是玻璃片,他带走的玻璃片!” 高郁秋一把握住了宁少雅的肩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兴奋:“你是说它藏在那个玻璃片里,然后悄悄控制了江屿的身体梦游?” 可正对上她的眼,高郁秋却又熄了火。被迫坠楼的结局难道有比江屿自己选择死亡好到哪儿去吗? “江屿梦游坠楼,手表为什么掉在马毅寝室?”陈辛掏出草稿本,让高郁秋画个男生寝室平面图出来。 “这里是江屿他们寝,这里是马毅……” 高郁秋大笔一挥,写写画画,狗爬字配简笔画,其余人看了脑门上都不约而同出现三条黑线。 “干嘛!这多简明啊!” 最后还得是艺术生老将樊乐出马,让高郁秋一边描述她一边画,才勉强看得清楚些。 海市一中的寝室在整个学校最东侧,男女寝隔了广阔的中央花坛。 寝室楼都是一样中央天井的回廊设计,一楼底下做成了晾衣区。江屿和马毅住对面,也就是隔在回廊两边,中间是十几米长的天井,怎么想也不能直直梦游过去。 一群人愁得不行,对着一张图颠来倒去地研究,单薄的纸片被传来传去揉得皱皱巴巴,看了半天根本没有结论。 天色昏沉,宁少雅扭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踟蹰着不愿意回去。于是她轻轻拉了拉段佳希的手,无声询问她们能不能不走。 几人面面相觑,也属实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便都留了下来,漫无边际地聊点什么。 陈辛悄悄走到宁少雅身边坐下,冲她笑笑,轻描淡写:“我有一个哥哥。如果苦难能够转移,他大概会替我承担所有,然后让我心安理得地接受。” “可是,他的为我好,却也是我痛苦的一部分——因为他的选择并不是我希望的。你的选择也一定不是江屿希望看到的。” “你一直都想要活着的,不是吗?” 陈辛的目光悠长,一直延伸到不远处其他人打打闹闹的背影,宁少雅不由自主沿着她的目光,将视线移了过去。 阴云层层遮蔽,天黑得特别快,路灯年久失修,一闪一闪地跳着光,她们自由自在地、欢快地相互踩着影子。 宁少雅莫名觉得眼眶酸酸的,她似乎又能流泪了。 陈辛应了段佳希的呼唤,拍了拍宁少雅的肩,朝她伸出手:“真正的朋友要一起面对、一起承担。” 她们有说有笑,似乎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暗灰色的天空和老旧居民楼被划出一条界限,宁少雅一点一点退了出去,融入另一边亮色的世界。 * “我儿子还在中心商场呢,这怎么办呀!” “你先别担心,救援大队已经派出去了,肯定会没事的!” “要是他出什么事,我怎么办啊……” 一个女人大声打着电话,带着哭腔的嗓音吸引了不少路人的主意。 “中心商场”这几个词也应激似的,在宁少雅的脑中炸开。 她似有感应,心跳漏了一拍,隐隐约约感到不安,慌乱地抓住段佳希的手:“她说什么?是中心商场吗?中心商场出事了!” 宁少雅的姐姐在中心商场工作。那是她唯一亲近的家人了,自她的妈妈去世之后,是这个和她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姐姐一手抚养大了她,如同半个母亲。 段佳希几乎是立即回握住她的手,“不会有事的,应该是台风天气……” 陈辛却骤然皱眉:“等等!台风?” “你们还记得陈庚之前说的,强大电磁场吗?” 除了高郁秋和宁少雅茫茫然,其余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们之前以为这只是陈庚的一个托词,为了掩盖它存在的一个借口,但现在看来,新闻里说的也并非全是假的。 樊乐:“那这个台风,也是它吗?台风和玻璃有什么关系吗?” “不一定是这个联系,”陈辛顿了顿,尝试换种说法,“也许,它需要借助玻璃之类的东西出现,而它的出现导致了电磁场波动,而这又造成了强级台风。” “所以,台风在的地方,就是它现在所在!” 高郁秋还是没怎么听明白,不过这也不妨碍,他还是笑嘻嘻地满脸乐观:“好,我们走吧!” 段佳希有点犹豫,紧了紧宁少雅的手又松开,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柯颜姐姐会没事的,相信我。” 宁少雅罕见固执地沉默,不肯放开段佳希的手。 “我不会给你们添乱的。”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段佳希的脸,又求助般转向其他人,满是恳切和希望。 陈辛:“来吧,一起去。” 段佳希有点担心,陈辛拍了拍她的肩让她放下心来,给高郁秋和樊乐使了个眼神,两人瞬间明白过来嘻嘻笑笑拉拉扯扯架着段佳希赶快地往前走。 陈辛笑笑,耸耸肩,示意宁少雅也快跟上,“没事的,关于它我也只是猜测。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坏,总还有往前的路。” 宁少雅不声不响跟在最后,又慢慢和她们并肩。 一群少年不惧未知,不知天高地厚,有一分勇气就敢闯四方天地。 * “就是这儿了。” 柏亦用棍子顶开了工具间的门,“柯颜”的尸体像一滩溶解了的腐肉黏在地上,柔软又泥泞。 柏亦拿椅子抵住了门,反复检查玻璃有没有被完全遮蔽,才敢放心转身进去。 安九衢拿着棍子轻轻戳戳地上的人,没反应,又凑近了去看头骨上的红线。 肩上倏然一沉,一只手搭了上来。安九衢下意识抓住那只手要给人来个过肩摔,听到柏亦的声音才停住,把他的手扔开。 柯颜大半个脑袋裂成两半,艳红的血线穿梭在乌黑发丝,一直蜿蜒到脖颈和脊背。那条豁大显眼的裂缝中,鲜血汩汩似乎流尽了,只剩一个干涸黑红的开口。 柏亦视线定在那条红线,若有所思地出神。忽然他猛地起身,三两步扶住门框,攥住那块布,手指因紧张而攥紧。 安九衢闻声回头,奇怪地眼神询问怎么了。 柏亦心一狠,拉开了盖住两侧中缝玻璃的布,磨砂面看不清楚人影,狭长裂缝贯穿整块玻璃,将柏亦朦胧的镜像切割成两半。对比着来看,两条缝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面玻璃等同于“柯颜”,那么…… 柏亦伸出的手被安九衢按下,他气急败坏:“别碰!” 柏亦被他一吼,倏然清醒过来,再一看,那玻璃上透着贴纸的盈盈绿光模糊一片,哪儿还有什么人像。 柏亦惊魂未定:“如果我触碰到了玻璃……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安九衢拿布重又盖住门上的玻璃,包裹得严丝合缝,“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或许多一个你出来,谁知道呢?” 安九衢的目光又转回了柯颜的身体,几乎是毫无征兆,他伸出手扒开脑壳,蹭着粘腻的血液和脑浆往里探。殷红深得发黑的血块依附在他手臂,染上斑驳的红色,白花花的头骨裸露在空气中,肉色的大脑仿佛仍然具有活性而蠕动着。 只是一眼就让柏亦的胃翻江倒海地恶心,他强忍住了反胃,咬紧牙关问:“……你到底在……”话音未完,他就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安九衢的手越来越往里伸,一直吞没他整只胳膊仍没有到底的趋势。 柏亦绕着他转了好几圈,棍子来来回回戳着柯颜的头,反复确认不是尸体的脑袋左右两边通了。 柏亦嘴里忍不住念叨:“……真是疯了。” 安九衢又慢慢把胳膊抽出来,神色如常,甩了甩衣袖上沾着的不明混合物,仿佛把手插进了别人脑壳里的不是他。 柏亦:“你……” 安九衢无辜地抬头,视线相接,柏亦脑中一白,刚刚想说话一下忘了个干净。 安九衢:“你觉得,柯颜身体的另一边会是什么?” “……你还想穿过去?”柏亦又被他吓一跳,这种超出正常认知的东西让柏亦有点接受不了,“你真要穿过去?” “万一……会死呢?而且不是说玻璃就是柯颜,既然不能触碰玻璃,那她……” 安九衢在工具箱里挑挑拣拣,好不容易翻出来一双沾满白漆脏兮兮的手套,一点儿也不嫌弃地套上,自顾自撑开柯颜的脑袋。 “我觉得,玻璃这类东西是它来到我们世界的通道,而仿造的柯颜也许是它的容器,又也许是它身体的一部分。通过这条裂缝,能带我进入它的世界,找到真正的柯颜。” “你在这里等我,好吗?” 第8章 第一次会合 乌云层层密密压在市中心那一片区域,狂风骤雨不歇,紫红色的闪电辗转云层间把灰蒙蒙的天劈成了两半,强硬将市中心与外界隔离。 收到预警信息的救援大队在派出去之前,被上级一通电话紧急召回,全权移交国科基地特别武装部队负责处理。 “辛苦你们,务必压住消息,不要引起恐慌,务必仔细搜救,一旦发现它的开口,立刻上报位置!” 挂断电话的总负责人李裕丰此时此刻正站在标本实验室,透过特质器皿,望向浸泡在无色溶液中的江屿的“尸体”。 他并不是唯一一座标本,在江屿的身边,放置着无数陈列的标本体,有些如他一样完好,有些残缺只留下了一部分。 他们的身体没有一点腐坏,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模样。不过就算是他们最亲近的人,看到这一幕也无法确认、不敢相信——明明他们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变成一堆灰烬埋进了地底,明明刻着他们名字的方碑仍然伫立在紫汀兰墓地。 “这些是那一次遗留下来的镜像仿体。”无言很久很久之后,李裕丰才对他的学生缓缓开口,“这些孩子,因当时我们的无能而牺牲……希望这次,我们来得及……一定要来得及。” 他的目光悠长,一直延伸,穿过层层器皿,穿过厚重的实验室闸门,穿过树荫深绿,仿佛能穿过两个世界的间隔,直直望向……它。 门被彭地推开,学生急急忙忙跑进来,来不及平复急促的呼吸,高声回复:“老师!市中心的人员发现了它的仿体!” “通知其他小队,分拨人手支援,让他们注意安全。”李裕丰潦潦草草收起了那点伤感,发布指令,“我们现在赶过去!” “来不及了。”陈庚凝视着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天空,他的脚步停在中心商场门口,“它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紫红色的闪电穿梭过云层,像是在嘲笑他每次总是来晚一步。 韩纪不明白:“你打哪儿看出来的?” “它没有狩到猎物是不会心甘情愿离开的,这里一定有它的开口。先救人!” 韩纪没跟着跑几步呢,就在瓢泼的大雨跟一个突然蹿出来的人影撞上了。 两人俱是痛得哎呦两声齐齐摔倒,韩纪被那人狠狠一胳膊肘怼上肚子,差点把今天的早饭吐出来,屁股率先接触地面,整个人平平瘫在地上成了肉垫。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七手八脚爬起来,伸出手想把韩纪也拽起来,他的同伴们也匆匆冒着雨赶了过来,叽叽喳喳问他还好吗,啪啦啪啦拍掉他身上的水,帮他一块儿扶起地上的受害者。 陈辛和段佳希一起扶的人,凑近了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韩警官?” “陈辛?!” 陈辛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问:“我哥也来了吗?” “啊∽你又和你哥吵架了吗?”韩纪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拍着陈辛的支持,“他这人爱多管闲事,人老了就是这样的哈哈哈哈。” “话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呃……说来话长。” 几人还没来得及展示什么叫毫无重点地聒噪、七嘴八舌的乱说以及超没默契的接话,迟迟等不到韩纪的陈庚就折返了回来,无言看着这么一大群人。 陈庚的神色很冷:“……陈辛,我说过不要擅自冒险。” “这怎么是擅自?虽然你没答应,但我问过你了。”陈辛转了转眼珠,撞上陈庚让她有点莫名心虚。 其他人纷纷站在陈辛的身边声援她:“我们都是自愿来的!既然让我们知道了它的事,就得让我们一起去。” 段佳希言辞恳切:“我们有朋友不确定是不是被它害死了,我们一定要知道!” “是那个……呃叫江屿的男高中生吗?”韩纪掏了掏口袋里的小笔记,“那具尸体确实是镜像仿体……你们怎么知道的?” 陈辛的肩上搭着同伴们的手,温热的触感一直蔓延,顺着血液流经心脏,源源不断供应名为勇气的养分。 “我们调查了很多,也发现了很多,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或是赞同——你还想继续在雨里说废话吗?” “请把我当成你值得信任的同伴,而不是你羽翼下的被保护者。” 陈庚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来的方向继续走,她们毫不犹豫跟了上来,他头也不回,算作默许。 韩纪跟撞他一屁股泥的高郁秋处成了好哥俩,混在一群高中生中间装嫩。 “哎呀你们这名儿,太难听了!看我们的——镜像杀人事件调查小队!一听就霸气外泄,威风凛凛!” 被嘘了他也不害臊,继续鼓吹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 “那陈辛的哥哥当年也是小队里的一员?”樊乐奇怪,“他自己也冒险过,干嘛这么抵触陈辛和我们参与?” 韩纪稍微收敛了点得意的笑,抿了抿嘴,还是叹了口气:“你们不了解它的可怕。那个时候死了很多人,很多很多,甚至还有孩子和婴儿。而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它的真面目,也不知道怎么打败它。” “过去的事……唉,没有体会过生死别离,很难说清那种痛苦。你别怪你哥哥,他只是……很怕失去你。” 陈辛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让人琢磨不透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不过有樊乐在的地方气氛就僵不了,她不会让话掉在地上。 “接着讲呗,你们堂堂镜像杀人事件调查小队的冒险经历。” 韩纪扯了扯嘴角,三两步迈上台阶,冲不远处的陈庚喊:“稍等,我给他们简单说说,关于它。” 那头没有传回陈庚的回应,他似乎自顾自摸黑找着什么。韩纪等了半天没听着声儿,当他默认了,在她们的包围圈里席地而坐,清清嗓子措措辞,就开始大讲特讲。 …… 十年前的强级地震,新闻上轰轰烈烈追踪报道了大半个月,热度经年不降……看来你们也都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还是毛头孩子吧…… 报道里的遇难者人数让人痛心,事实上,远远不止。只是尸体已经带不回来了,只能借口失踪生死不明。 当时和地震一起报道的,是海市高架,对,环形大桥的前身,由于地震的影响发生了极其恶劣的追尾事故还塌了一座福利院。 是没那么简单。 是因为它。 当时的我们也是意外发现了诡异的电磁场,不过,不同于你们的钟表,我们发现的是电流表异常。所以最开始的名字,叫圈A未解之谜调查小队…… 好好好言归正题…… 那一次源头是蔚蓝福利院,不少的孩子都被它困进了镜像世界。 我们一路找到福利院,全然不知道那些活生生的孩子已经成了镜像仿体,差点都死在那儿。逃出去的我们去警局报案,但由于正好赶上追尾事故发生,整个警局都忙得乱糟糟的,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有功夫陪我们胡闹。 没有人不害怕死亡。但是,我们的朋友还被困在那个鬼地方。他是为了我们而作出的自我牺牲。 不知道该说是愚蠢的勇气还是无畏的傻气,我们又一次义无反顾地爬回了缝隙,回到它的世界。 ……最终也只有我,陈庚和另一个同伴廖艾,活下来了。 国科基地的研究人员和救援大队带来的爆破专家重创了它,总之,它后来没再出现。 举办集体哀悼会,重建环形大桥,拆了蔚蓝福利院变成现在的国科基地,新闻里完完全全抹去了它,这件事本该成为过去的秘密。 可惜它又卷土重来。 镜像人,我们也叫它镜像鬼,最会制造幻境假象,什么水啊、镜子啊、玻璃啊都是它的媒介,防不胜防。 它倚靠人的养分生存和维持它在现实世界的仿体,把人关在它的世界——我们取名镜像世界,直到养分被抽干,被仿体取代身份。 如何区分人类和镜像人? 我也分不太清哈,老被骗。 不过,镜像人还是有些特点,比如强电磁场是它产生在现实世界的伴生物,一切电子产品无法正常使用,但镜像世界却不受影响,用这个方法能很容易判断位置。它尤其喜欢抓落单的,因为它吃饭吃得慢需要消化,讨厌被打断。哦还有,千万不要拿镜像仿体和它相提并论,现实世界中没有吸收足够养分的镜像仿体比较脆弱,但镜像世界中的不同…… 韩纪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对面的人早已无心听了,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等了半天等不到韩纪住嘴,急得纷纷打断。 “所以江屿被困在镜像世界后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 “追尾也是它造成的,那我父母的死也是吗?” “这次源头开在中心商场?可我姐姐还在里面!” “它怎么来现实世界啊我们要怎么打败它啊?” 一群人七嘴八舌各有各的着急,韩纪头在她们之间转来转去,根本插不上话。陈庚冷眼瞧着韩纪被困得死死的,对他求助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眼神表示,我让你别说的。 看到两人眉来眼去的陈辛在吵闹中沉默下来,慢慢退出闹哄哄的包围圈,站起身朝哥哥走去。 陈辛定定地与陈庚对视,方才脸上的急切已经被全然的冷静取代,面对哥哥,她仍然感情复杂。 她说:“我们应该谈谈。” 陈庚不置可否,转身和她一起走到稍稍安静一点的地方。 韩纪在那头挨个回答其他人的问题,吵吵嚷嚷地,一直萦绕在两人周围,为这对无言沉默的兄妹配上热闹的背景音。 陈庚叹了口气:“爸爸妈妈……确实是死于车祸。它制造幻境吞了一辆大货车的司机,加上地震,海市高架部分断裂,导致严重追尾和伤亡。对不起,我……没想好怎么告诉你……” 陈辛手臂动了动,抱住了哥哥。 自从妹妹陈辛,长大成一个越发倔强的女孩,他们就很少有像儿时一样举止亲密或是坐下来好好地交心谈心。 明明……明明以前他们无话不说,以前陈辛最喜欢的就是哥哥。在那场几乎失去所有的灾难之后,在他们只剩下彼此之后,却只能渐渐疏远,慢慢冷却。 陈辛痛苦于自己的一无所知,又愤愤地怨恨哥哥的隐瞒,最后只剩下庆幸。 还好他活下来了,还好我跟上来了。它残忍摧毁了我的过去,休想再剥夺我仅有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