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卿刃》 第1章 侯门孤鸾 暮色四合,靖安侯府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敞开着,门楣上悬着的硕大红绸花,在渐暗的天光里红得刺眼又突兀。 府门内外,听不到一丝唢呐锣鼓的喧天喜气,只有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死寂沉沉压着,连檐角垂下的红绸都纹丝不动,僵硬得像凝固的血。 几个穿着体面靛蓝长衫的管事垂手立在门内阴影处,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眼神却空洞麻木。 门口两排腰挎长刀、身着玄色软甲的亲卫,个个面色冷硬如铁,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空旷的街道,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杀。 偶有行人远远驻足,还未看清,便被那森冷气势逼得缩头快步离去。 “老天爷……”巷子口槐树下,挎着菜篮子的圆脸妇人拍着胸口,声音压得不能再低,“这阵仗……红绸子挂得倒是满,可你听听,里头一点声儿都没有!渗死个人了!哪像是娶亲?倒像是……” 她身旁的瘦高妇人连忙扯了她一把,紧张地左右看看,才凑近她耳朵,带着隐秘的兴奋:“小声点!我娘家表侄在府里后厨当差,透的信儿!这位新侯夫人,是扬州沈家那个刚遭了灭门的孤女!商户出身!” “啊?”圆脸妇人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圆,“侯爷那般尊贵人物,怎会……” “商户女怎么了?”瘦高妇人神秘兮兮地撇嘴,“架不住那张脸!听说,像足了先头那位短命的世子妃!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侯爷这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找个念想呢!” “竟是如此?”圆脸妇人倒抽一口冷气,脸上露出混合着怜悯和看热闹的复杂神情,“可怜见的,顶着别人的脸过日子,还是个死人……这往后的日子,怕是要在针尖上熬了……” 侯府内,沈知微顶着那顶沉重得几乎要压断脖颈的赤金点翠凤冠,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两名穿着簇新绛紫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她,手臂绷得笔直,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夫人,当心脚下石阶。”左侧那个圆脸、看起来年纪稍长的丫鬟低低提醒,声音绷紧。 右侧瓜子脸的丫鬟则飞快瞥了一眼沈知微被宽大袖袍遮掩的手,声音细若蚊蚋:“……您的手……好凉……” 语气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惶惑。 堂内空气凝滞。宾客分列两侧,此刻却个个屏息,脸上混合着惊疑、畏惧和看戏的表情,目光如同探照灯,在沈知微和堂中那抹玄色身影之间逡巡,窃窃私语嗡嗡。 四周的议论声如同细小的毒虫,钻进沈知微的耳朵。 “快看!进来了!” “天……这侧脸……真像啊……” “可不是!尤其那下颌的弧度,简直……简直一模一样!” “嘘——侯爷看着呢!” “唉,沈家也是倒了血霉,盐引案的风头还没彻底过去,又摊上这灭门惨祸……留下这孤女,还被……” 沈知微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她的目光,却穿透摇曳的珠帘,落向堂中那抹唯一的主色调。 靖安侯萧彻。他身姿挺拔如孤松,一身玄色蟠龙纹蟒袍,金线暗绣流转冰冷光泽,衬得他气势凛冽如出鞘凶刃,锋芒毕露又拒人千里。 他并未看她,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下颌绷紧,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和沉甸甸的阴鸷,如同随时喷发的冰山。细看之下,冰封表象下,一丝极其隐晦的焦躁无声翻涌。 正堂上首主位,靖安侯老夫人王氏端坐着。一身深紫底金线绣缠枝牡丹的妆花缎褙子,华贵雍容,衬得她气度沉凝。 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赤金嵌鸽血红宝石的展翅凤头步摇稳居正中,在日光与灯火交织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更添威仪。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地扫过堂下稀稀拉拉、神色各异的宾客,最终落在堂中那抹刺目的正红身影上。那目光,如同在审视库房里一件刚登记造册、价值不菲却又碍眼的摆设,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 “吉时已到——” 头发花白的老司仪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紧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死寂,掐灭了所有议论。 正堂落针可闻。 “一拜天地——” 沈知微依言,缓缓转身,朝着门外沉沉如墨的天幕屈膝。动作恭顺柔婉。沉重的凤冠随着下拜猛地一坠,冰冷金属边缘狠狠硌在额角,尖锐痛楚刺穿平静面具。颈骨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清晰可闻。 这尖锐的、带着金属寒意的痛楚,猛地撕开了记忆的闸门! 冰冷! 粘腻! 脚底踩踏的,是浓稠暗红液体,带着铁锈腥气,漫过脚踝。每一次抬脚,都带起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滞声。 扬州沈宅,雕梁画栋成了修罗场背景。 她赤脚踩在血泊里。素手沾满滑腻暗红,正冷静翻过一具具护院尸体。 微弱天光透进残破窗棂,映着她低垂的脸。昔日温婉褪尽,只剩死水平静,白如新纸,衬得眼瞳深不见底。 父亲惊怒的面孔定格在书房门口。母亲散乱的发髻,断落的染血碧玉簪。幼弟蜷缩墙角,手里死死抓着被血浸透的布老虎…… 他们的血,冰冷粘腻浸泡脚踝小腿,像无数毒蛇缠绕而上,注入刺骨寒意与滔天恨意。 她直起身,目光如冰刃扫过炼狱,死死钉向主院书房洞开的门扉。抬步,**足底在青石地面留下湿漉暗红脚印,每一步都沉如灌铅,灼如烙铁。 就在她即将踏进书房门槛的刹那—— “封锁所有出口!闲杂人等退避!侯爷查案!” 一声洪亮威严的厉喝伴随着沉重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血腥的沈宅外炸响!紧接着,是刀鞘碰撞的铿锵声和士兵急促跑动的呼喝,瞬间打破了宅邸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火光晃动,人影幢幢。大批身着玄色甲胄、手持火把长刀的兵士如同潮水般迅速涌入,训练有素地散开,沉重的军靴踏在血泊里,溅起暗红的血珠。火把的光芒跳跃着,将这片人间地狱映照得更加惨烈、更加触目惊心。 “站住!什么人?!” 两名兵士发现了站在书房门口、一身血污的沈知微,立刻横刀上前,厉声呵斥,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芒,指向她。警惕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价值不菲却沾满血污的衣裙和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扫过。 沈知微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兵士的呵斥彻底惊住了,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抬起沾着血污和灰烬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巨大的、真实的惊恐和茫然无措,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将落未落。 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带着哽咽气音的呜咽,身体更是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这副模样,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一个刚刚经历灭门惨祸、惊魂未定、濒临崩溃的孤女。 “退下!”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寒冰坠地。 兵士们闻声立刻收刀,恭敬地退到两侧,让开一条通路。 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在数名亲卫的簇拥下,踏着粘稠的血泊,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火光跳跃,映亮了他身上玄色劲装衣襟袖口处深色的、显然是刚染上不久的湿痕,无声诉说着他一路疾驰、或许还经历过短暂厮杀的匆忙。 他肩宽背阔,步履沉稳有力,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凛冽威压和一种刚从血腥战场抽身而出的、尚未完全收敛的煞气。正是奉旨南下、督办扬州盐引大案,闻听沈家惨案后火速带兵赶来的靖安侯萧彻。 他面容冷峻,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和因眼前惨状而起的凛冽怒意,目光如同冰锥,锐利地扫视着这血腥地狱的每一个角落,带着审视与沉重的责任。 当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书房门口那个瑟瑟发抖、满脸血污泪痕的纤细身影时,如同例行公事般,并未停留。 然而,就在那目光掠过她那张被泪水冲刷出几道苍白痕迹、却依旧无法掩盖其惊心动魄轮廓的脸庞时——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扼住! 那冰锥般锐利的审视,那沉郁的怒火,在萧彻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中轰然碎裂,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坚冰。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深潭般的眸底,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混乱狂潮——难以置信的惊愕、巨大的错愕、一丝被深埋于心底最隐秘角落的巨大痛苦猝然被狠狠挖出的剧颤! 那双总是冷静自持、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死死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一般,牢牢锁在沈知微那张布满血污泪痕、却与记忆中某个深刻烙印几乎重合的脸上。 喉结极其艰难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个破碎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的名字,如同从最深沉的梦魇深渊中挣扎而出的呓语,沙哑地从他紧抿的齿缝间挤出: “……阿瑶?” 那一声呼唤,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对幸存者的例行询问,更像是一个迷途者在绝望深渊中,猝然看到熟悉灯塔时发出的、不敢置信又带着巨大冲击的嘶哑低唤。 沈知微像是被这声低唤吓得更厉害了,身体猛地一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泪瞬间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冲刷着脸上的血污。 她抬起那双盈满巨大惊恐和茫然无助的泪眼,怯生生地、带着极致的脆弱看向萧彻,嘴唇哆嗦着,声音破碎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大……大人?您……您认得民女?民女……沈知微……沈家……沈家……” 她似乎想诉说那灭门的惨剧,巨大的悲痛却让她语不成句,只剩下无助的呜咽和颤抖。 那姿态,将一个刚刚失去所有依靠、惊魂未定又突遇大人物垂询的孤女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唯有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最深处,在无人能窥见的角落,一丝极淡、极冷、快得如同幻觉般的算计光芒,如同冰面下潜游的致命毒蛇,悄然划过。 “……二拜高堂——” 司仪干涩紧绷、带着颤音的唱喏,将沈知微从冰冷血腥的记忆深渊里猛地拽回现实。 眼前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煌煌灯火与日光,那端坐主位、眼神淡漠疏离如冰的王氏。灭门那夜冰寒刺骨的血腥粘腻,被这满堂红绸映照下的虚假暖意覆盖,却更深地渗入骨髓。 她依言转身,姿态恭顺地朝着那深紫华服的尊贵身影深深屈膝,额头几乎要触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低垂的眼睫如同浓密的帘幕,将方才眼中闪过的刻骨恨意与冰冷算计悉数遮掩。 宽大的正红袖袍之下,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痛楚是锚,死死将她钉牢在当下扮演的角色——一个被滔天巨变碾碎了魂魄、只剩惊弓之鸟般怯懦、需要攀附权贵才能苟活的孤女沈知微。 凤冠的重量再次沉沉压下,像一顶无形的、写满耻辱的枷锁。 礼数周正,挑不出一丝错处。可堂中寂静依旧,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宾客们极力压抑的呼吸声。那名为“新侯夫人”的身份,在这片死寂中,显得如此突兀与卑微。 “夫妻对拜——” 老司仪的声音几乎带着某种解脱的意味。最后一个环节。 沈知微由着那两名臂膀绷得笔直的丫鬟,小心翼翼地转了一个僵硬的角度,面向了堂中那唯一的焦点,那身压抑着风暴的玄色。 第2章 孤灯照夜 萧彻终于转过了身。 他依旧没有看她。寒潭般的目光掠过她的头顶,仿佛她这个人连同这顶凤冠都只是空气,落向堂外那片渐沉的暮色。 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薄唇抿成一道毫无温度的直线。周身的低气压仿佛凝固了,并非暴怒,而是一种更压抑、更厚重的漠视。 沈知微能感觉到搀扶着自己的两只手都在微微发抖,那是来自丫鬟的恐惧。 她也垂着眸,盯着自己缀满金珠的绣鞋尖,隔着珠帘的缝隙,只能看到对面那双镶着玄色云纹滚边的锦靴,如磐石般立在金砖之上,纹丝不动。 她屈膝,对他深深一福,动作依旧是温婉柔顺的标准姿态,如同照着礼仪嬷嬷的模板刻出来一般。每一次动作牵扯着脖颈和头上的重量,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微响。 他没有动。没有回应那一拜,甚至连一丝目光都吝于施舍。堂内的空气因为他这无声的抗拒而彻底冻结,宾客们甚至有人微微缩起了脖子,生怕那无形的风暴下一刻就要席卷自己。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虞,随即又化为更深的冷漠。她轻咳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权威穿透了尴尬的死寂:“礼成。送新妇入合庆苑歇息。” 老司仪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就颤声高喊道:“礼——成——!送入——洞房——!” 这一次,那象征喜庆的尾音拖得又长又虚,毫无喜气,更像是某种匆忙的驱赶。 搀扶着沈知微的圆脸丫鬟明显松了口气,连忙低低道:“夫人,请随奴婢来。” 两人几乎是架着动作略显僵硬的沈知微,匆匆从侧边的回廊往内宅深处走去。 穿过一道道挂着同样艳红灯笼、却透着死气的游廊,避开那些仆从们垂首侍立时投来的、窥探与好奇交织的目光。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中的花香似乎也淡了,被一种陈年木料混合着无人居住的庭院里特有的、清冷的尘埃气味所取代。 “合庆苑”是萧彻独居的主院中的一个偏院,名字听起来喜庆,却安静得像一座孤岛。 院门不大,门口同样有穿着玄色劲装的年轻守卫垂手肃立,见到来人,只是冷冷地抬了一下眼皮,并无多余动作,如同两尊黑铁雕塑。 圆脸丫鬟名叫芸香,她推开门,引着沈知微进去。瓜子脸的叫荷露,跟在身后。 院内陈设干净整洁得过了头,透着一种久无生气的精致。花木修剪得一丝不苟,石阶光可鉴人,回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是新挂的,光亮却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根本无法驱散院中弥漫的寂寥与寒意。 正房的门开着,能看到里面也点着红烛,烛光摇曳,将内室的轮廓映照在隔扇上,影影绰绰。 “夫人,” 芸香的声音依旧紧绷着,恭敬却也疏离,“侯爷……许是有事耽搁了,夫人请先进内室歇息片刻,侯爷稍后便来。” 这话连荷露都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沈知微的表情。谁都清楚,那位侯爷今晚怕是不会踏足这里一步。送她至此,本就是完成老夫人交代的任务,将她如同物品一样安置在这座牢笼里。 沈知微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试图摘下那沉重的凤冠,也没有开口。她顺从地被扶进内室。 内室比外面更显空旷。一张挂着石榴多子帐幔的紫檀木拔步床占据了主要位置,旁边是妆台、衣架、桌椅,皆是一等一的上等木料,器物也是精工细作,可惜处处透着“新”气和“没人用过”的生硬感。 红烛在烛台上静静燃烧,火光跳跃着,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空荡房间里的冷清衬得更加孤绝。 “奴婢们就在门外候着,夫人若有差遣,唤一声即可。” 芸香欠身说完,和荷露交换了一个眼神,迅速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或者说更像是迫不及待地,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 像是某种宣告的终结。 隔绝了门外可能存在的一切窥探目光和细微声响,也隔绝了她与外面那个依旧对她充满算计和敌意的侯府。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瞬间降临,沉甸甸地压在沈知微身上。 她依旧站着,那顶镶嵌着赤金点翠、珠光宝气的凤冠,在此刻却成为了一种荒谬的讽刺,一种身份的屈辱烙印。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映着摇曳的火光。 脸上那属于“孤女沈知微”的、被巨大的哀伤和茫然浸透的脆弱神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像结了厚冰的寒潭,表面光滑如镜,内里却潜藏着足以噬人的深渊暗流。 她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抚上冰冷的凤冠边缘。指尖刚刚触到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身体却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并非是因为重量。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烛火燃烧声掩盖的——极轻的布料摩擦声。微乎其微,从拔步床内侧最深重、被层层帐幔和阴影所笼罩的角落里传来! 那绝不是风吹动帐幔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缓、隐藏呼吸节奏的、人为的控制感。 像黑暗里无声潜伏的猎食者,在耐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猎物。 这个名为“合庆苑”的新房,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无人问津。在她踏入此地的第一刻,在这份刻意营造出的孤绝氛围中,暗处已然睁开了窥伺的眼睛。 沈知微伸向凤冠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改变了轨迹,轻轻落在自己鬓角,像是在整理被珠帘勾住的一缕发丝。她微微侧过身,避开可能来自床帏深处的直视角度。 她维持着站立姿态,宽大的红色衣袖垂落,掩住了袖中可能存在的任何细微动作。目光却没有看向床帏深处,反而投向妆台上那面澄亮的菱花镜。 镜中,烛光映出一个面容模糊却身姿窈窕的红衣身影,艳丽的嫁衣下,透着一种脆弱的柔美。 镜面微侧的角度,却巧妙地将房间深处、那片被厚重阴影覆盖的拔步床区域,以一个极其狭窄模糊的边缘切面,微弱地反映出来。 幽邃的黑暗之中,那里空无一物——但沈知微知道,这只是视觉的假象。她的直觉和那声无法伪装的细微摩擦告诉她,那深沉寂静的角落阴影里,藏匿着一双——冰冷的眼。 是谁? 老夫人派来监视的眼线?试探她是否安分? 萧彻本人的耳目?观察她这个赝品是否会露出马脚? 抑或是……血洗沈家的凶手遗留的爪牙?想看看她这条漏网之鱼,究竟是真废物,还是藏着利齿? 心念电转间,无数猜想如同冰刺在她脑海中炸开,每一根都透着致命的寒意。 她不能轻举妄动。 此刻,一个初入侯府、惊魂未定、满心伤痛且无人依靠的孤女,最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泪水,如同找到了决堤的裂口,无声地、汹涌地从沈知微蓄满悲伤的双眼中滑落。 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她紧攥着衣袖、骨节发白的手背上,瞬间氤氲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她没有发出呜咽,肩膀却开始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即将折断的细嫩花枝。她用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似乎想要压抑住喉间即将冲出的悲鸣,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痛苦而破碎的吸气声。 沉重的凤冠随着她的颤抖而微微晃动,冰冷的珠串在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上留下细微的红痕,烛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一种极度压抑到极限后迸发出的、足以感染旁观者的巨大悲痛。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她的身体无法支撑般软倒下去,不是坐向椅凳,而是失力般,任由自己跌坐在地冰冷的金砖上。她蜷缩起来,双臂紧紧环抱住膝盖,仿佛这样就能抵御灭顶的寒意和无边的孤寂。 头颅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只有那象征身份的重重凤冠和不断耸动的、脆弱不堪的肩背暴露在外。 微弱的、压抑至极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她蜷缩成一团的怀抱中传出,如同受尽创伤的小兽发出的哀鸣,在整个空旷死寂的新房里低回盘旋。 烛火无声地跳跃了一下,将那个蜷缩在冰冷地面上、被华丽嫁衣包裹的哭泣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拉成长长一道孤单、无助、哀恸欲绝的暗影。 内室的空气似乎都因这浓重的悲伤而变得更加粘稠、冰冷。 而在那片死寂的拔步床最深处,那片深沉如墨的阴影里,那股针尖般凝练的窥伺气息,似乎也在这片堪称完美无瑕的悲恸表演中,悄然地、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 那无声凝聚、如同实质的窥探视线,在她跌坐于地、蜷缩成团,将巨大悲痛演绎到极致时,终于如最细微的尘埃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沈知微维持着将脸深埋于膝盖的姿势许久,连肩膀那细微而均匀的耸动都未曾停歇。呜咽声低回断续,恰到好处地在空旷的室内萦绕,直到嗓子因刻意压抑而带上一丝真实的沙哑。 窗外,更梆敲了三下。三更天了。侯府内外,真正陷入了一片沉寂。 沈知微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那双眼睛却已褪尽了水光,深不见底,如同浸在寒潭中的两颗墨玉,冰冷地扫视着室内每一个可能藏匿黑暗的角落。 很好。暂时安全了。 她支撑着冰冷的金砖起身,赤金点翠的凤冠随着动作微微晃动,珠帘碰撞,在死寂中发出极轻的脆响。她走到梳妆台前。 菱花铜镜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泪痕和未干的残泪混合着脂粉,狼狈不堪。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与那张脆弱的脸形成撕裂般的反差。 她没有立刻摘下沉重的枷锁,反而伸出冰凉的手指,沿着冰冷的凤冠边缘慢慢抚过,感受着其精巧的工艺下蕴藏的冰冷压迫。 “芸香,” 她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后的沙哑,音量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门板。 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和低低的回应:“夫人,奴婢在。” “打盆清水来,劳烦。” 语气虚弱,带着几分怯生生的客气。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走近,芸香端着一盆微温的清水进来,动作麻利地放在盆架上,垂手侍立,低眉顺目:“夫人请用。” 她的目光飞快地从沈知微布满泪痕的脸上掠过,又落在她依旧佩戴的凤冠上,欲言又止。 “荷露呢?” 沈知微沾湿帕子,轻轻擦拭脸颊,状似无意地问。 “荷露去小厨房看看,给夫人端些点心过来。夜深了,夫人未曾用晚膳,想是饿了。” 芸香答得顺畅,语气却隐隐透着不安。沈知微敏锐地捕捉到芸香说这话时,手指不易察觉地捏紧了袖口。 点心?在如此情境下,一个“惶恐不安、悲伤过度”的新妇,怎么可能有胃口?这更像是试探,或者……另有所图。 沈知微心中冷笑,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感激的脆弱笑容,眼中又迅速聚起水雾:“有劳了,只是……如今这般,我实在食不下咽……” 芸香见状,连忙岔开话题:“奴婢替夫人卸下凤冠吧?戴着太沉了。” 沈知微温顺地点头,在镜前坐下。 冰冷的金属与沉重的头饰终于被剥离,脖颈骤然一轻,留下深深的压痕和细微的麻木感。芸香动作熟练地替她拆解盘发。沈知微闭上眼,任由她摆布,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触手,极力感知着周遭的一切。 她能感觉到芸香动作的细微停顿和指尖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审视。 这位老夫人派来的“助手”,显然肩负着更重要的使命。圆脸丫鬟的紧张感并非全然来自敬畏,更像是在执行一项危险任务的不安。 第3章 暗涌无声 荷露很快回来了,端着的红木托盘上,放着一碟精致的梅花酥和一盅冒着热气的燕窝羹。 “夫人,夜深露重,喝点燕窝暖暖身子也好。” 荷露的声音比芸香更清脆些,透着一股年轻丫鬟特有的活络劲,她殷勤地将东西摆放在桌上。 沈知微被搀扶着坐回桌边。她拿起小巧的白玉汤匙,舀起一勺乳白的燕窝羹,凑到唇边。甜腻的香气钻入鼻腔。 然而,在汤匙即将碰到嘴唇的瞬间,她的手腕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香气之下,极其微弱地,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辛的气味。不是食物的天然味道! 毒? 不,不像致命剧毒。更像是……迷药?亦或是某种能让人神思恍惚、吐露真言的药物? 沈知微的眼睫低垂,遮掩住眸底骤然闪过的寒芒。 她将心中翻涌的不满强压下去,维持着汤匙在唇边的姿势,脸上却倏然显出更深的惶惑和难过,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滚落,直接滴落进羹汤里。 “爹爹……娘亲……” 她哽咽着,肩膀又开始抖动,将汤匙放回盅内,掩面低泣, “往年在江南,冬日里娘亲总会亲自为我熬一盏暖暖的杏仁茶……如今……物是人非……便是龙肝凤髓,我又如何吃得下……” 她推开碗碟,动作带着一股绝望的无力感,那盅燕窝羹被推得歪了,汤汁险些泼洒出来。 荷露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失望。芸香立刻上前,一边扶住差点倾覆的汤盅,一边对荷露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下。 “夫人节哀……” 芸香低声道,伸手去收拾桌面,“既是吃不下,奴婢撤下便是。更深露重,夫人安歇吧。” 沈知微疲惫地点点头,任由芸香搀扶着走向那张挂满喜庆帐幔的紫檀木拔步床。那鲜艳夺目的石榴百子帐幔,此刻在烛光下,红得如同凝固的血液。 芸香放下厚重的帐幔,隔绝了视线。 “奴婢就在外间守夜,夫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 芸香的声音隔着帐子传来,脚步声渐远。 室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床边的烛火跳跃着,在层层叠叠的帐幔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沈知微睁着眼,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锦被之中。体内那根叫做警觉的弦绷得死紧。她知道,芸香和荷露必定未曾真正离开,就守在外间。她们甚至可能在帐幔的缝隙间,在屏风的角落里,留下一只窥探的眼睛。 时间一点点流逝。 黑暗中,她的脑子在高速运转。 除了明处的两个丫鬟,那位藏在暗处的窥探者呢?是否也在?那个能轻易躲过她感知的存在,绝非等闲之辈。是萧彻的心腹暗卫?如果燕窝羹里的手脚是他授意……那这位靖安侯的冷酷就远不止表面上的漠然了。 灭门案的真相,如同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她心头。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指向那个书房深处……父亲临死前紧攥在手心的东西……是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回廊,带动窗纸发出细微的“噗噗”声响。隔壁主院的方向,似乎传来极远处低沉的鼓点声,或许是军中巡夜的号令。这声音让她心头一凛。 侯府水太深。仇敌隐在暗处。而她现在,孤立无援,身处龙潭虎穴,唯一的倚仗就是这张与亡者酷似的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被这表面的“替身囚笼”锁死。她必须找到突破口,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缝隙。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床顶精致的木雕花纹。然后,小心翼翼地、动作缓慢得像久未上油的机括般,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这只手没有探向床边或者枕下,而是在床内侧的围板上,极其轻微地摸索起来。 触感是冰冷的、细腻的木纹。一寸寸移动。直到指尖在床围板与墙壁接缝的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夹角凹陷处,触到了一处极微小的、几乎与木头融为一体的凸起。 那里,原本应该光滑平整。 她指尖用力,用上一种极其特殊而细腻的力道技巧。只听得“咔”一声轻得几乎无法捕捉的机簧声响,那处微小的凹陷木板无声地向内弹开一小块,露出一个只有核桃大小的隐秘空间。 借着帐幔缝隙透入的微弱烛光,能看清里面空无一物。但有新鲜的、极其细微的木屑碎末,无声地落在内侧边缘上。 这里,曾经藏过东西。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 这张拔步床,曾经属于……阿瑶?!这暗格是那个早逝的“侯夫人”留下的隐秘空间? 取走其中之物的人是谁? 更深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这“合庆苑”,这看似全新的布置,这属于亡者的拔步床,竟处处残留着那位“阿瑶”的痕迹? 就在她心神剧震,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之际—— “笃、笃、笃。” 清晰的叩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四更时分的死寂。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穿透了厚重的门板和幽暗的庭院,清晰地落在寂静无声的内室。 不是芸香,不是荷露,更不是夜巡的仆妇。 这声音的主人,只能是这靖安侯府真正的主人。 他怎会来? 在这个时辰? 为她这个碍眼的“赝品”而来? 几乎在她思维停顿的同一秒,如同本能刻入骨髓深处的警觉被瞬间激发。 她左手闪电般从暗格处收回,右手则同时探向袖口内侧用蜜蜡封存、缝死的袖袋,瞬间准确无误地捏碎其中一枚蜡丸。 细微的颗粒感粉末无声飘散,裹挟着一股极淡的、近乎无味却让人心神瞬间安定的气息,迅速被她吸入鼻端。 凝神药。 在这电光石火之时,沈知微脸上的表情却如同被无形丝线精确操控般,完成了剧烈的切换。 那双深不见底、充满杀意与冷厉的墨玉眼眸,在转瞬间完成了惊人的转变——惊惧如同黑夜浓雾般迅速弥漫,瞬间覆盖了所有锋芒。 泪光倏然再度凝结,盈盈欲滴。浓密纤长的眼睫如同受惊蝶翼,微微颤动。原本绷紧的嘴角向下耷拉,勾勒出极度无助的弧度。 那是一种被巨大声响惊吓后,刚从梦中惊醒的惶恐不安,混合着深切的、无法言说的孤寂悲伤的脆弱表情,完美地嵌合在她苍白泪痕未干的脸庞上。 她将自己缩进锦被之中,如同受惊的幼兔,只露出半张苍白泪痕交错的脸和一双写满惊慌的水眸,怯生生、带着浓重鼻音和迷茫破碎的声线,软软地颤声应道: “谁……是谁……” 这声线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如同寒风里瑟缩的秋蝉。 室内那盏即将燃尽的红烛,烛火极其轻微却又剧烈地爆闪了一下!仿佛也在这真假莫辨的巨大压迫下,承受不住这无形的重压,无声地……熄灭了。 瞬间,整个房间陷入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与此同时,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浓稠如墨的黑暗里,一个更高大、更浓重的暗影轮廓出现在门口,像来自深渊的凝视,一步踏入了这片死寂的黑暗空间。 空气中,只剩下沈知微那低回压抑、带着明显惊惧气息的微弱抽泣声,以及那个暗影沉默靠近时,衣袍拂过冰冷地面的、极细微的摩挲声。 黑暗,如同一块厚重的幕布落下,隔绝了世界,却放大了听觉与感知。 沈知微蜷缩在锦被下,体内凝神药的清凉气息无声流转,迅速抚平因危险临近而骤起的波澜。唯有身体因“惊惧”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被她完美地控制在孤女特有的频率上。 “呜……” 压抑的啜泣在粘稠的黑暗中飘荡。 门轴的“吱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一个高大沉凝的身影,携着如同实质的威压,无声地走近。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拔步床,空气骤然冰寒刺骨。 沈知微瑟缩了一下,如同受惊的幼兽,动作慌乱地想要起身。“侯……侯爷?”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而迷茫,带着刚从睡梦中惊醒的无措。慌乱间,“不小心”带倒了枕畔的玉如意,“啪嗒”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尤为清晰。 帐幔被她带着几分慌乱的手微微扯开缝隙。 外间立刻传来芸香和荷露靠近的脚步声:“侯爷?夫人?可有……” “退下。” 低沉的命令,如同冰凌坠地,干脆利落,不容置喙。门外的动静瞬间消失。 脚步声停在拔步床前。 萧彻没有靠近,他就立在床前半丈的黑暗里,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空气凝滞,他身上那股久居上位又刚从铁血旋涡中脱身的威压,混合着一种近乎疲惫的沉郁,沉沉地弥漫开来。 沈知微抱着双膝,坐在床的最里侧,只能透过帐幔缝隙和黑暗勾勒的轮廓,感受到他那道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在她布满泪痕的脸上、凌乱的发间停留,最后落在她那双水光迷蒙、盛满惊惧与茫然的眼睛上。 长久的沉默,呼吸可闻。 沈知微的泪无声地流淌,每一滴都仿佛砸在寂静的冰面上。 终于,那低沉的声音响起,比沈宅初见时更沉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沙哑: “今日……委屈你了。” 这开场的话语出乎意料。没有冰冷的命令,没有直接的训诫,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涩然?像是在对着空气陈述一件事实。 沈知微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温和戳中了伤口。她猛地摇头,泪水汹涌得更厉害,声音带着强抑的哽咽和破碎的委屈: “不……不委屈……妾身能……能得侯府庇护……已是天大的福气……” 她语无伦次,努力将姿态放到最低,卑微如同尘埃。 黑暗中,萧彻似乎很轻地吸了一口气。 “既是侯府的人了,”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语速放慢了些许,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某种权衡下的让步,“合庆苑清静,你在此安心住下。日常所需,遣丫鬟去找府里管事。” 他停顿了一下,那审视的目光仿佛更锐利了一些,落在她紧抱着膝盖、指节用力到发白的手上。 “沈家的事……” 提到沈家,沈知微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一颤,喉咙里发出幼兽悲鸣般的压抑呜咽,巨大的痛苦瞬间湮没方才的委屈,绝望如潮水般涌出。 “……本侯,” 萧彻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在刻意压制着什么,字眼加重了几分,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责任感,“既带你回来了,自会查清。” 沈知微抬起头,泪水涟涟的脸庞在模糊的黑暗轮廓中显得惊心动魄的脆弱,眼神里混合着强烈的希冀和无助的哀求: “侯……侯爷……我……我……我只想知道……他们……他们……到底招惹了谁?”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问出这句,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悲鸣,“求侯爷……若……若有消息……可否……可否告知妾身一声?哪怕……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卑微地恳求着,姿态低到了泥土里,像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黑暗中,萧彻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他轮廓边缘的光影似乎凝滞不动。 “此案盘根错节,”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像是在劝解,也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酷的现实,“远非表面那么简单。你……莫要插手。” 最后四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命令般的警示。 他看着那个在黑暗里颤抖的身影,停顿片刻,语气又奇异地放缓了一瞬,补充道,“安心休养。余下的事,自有本侯。” “盘根错节……” 沈知微喃喃重复,像被这四个字抽空了灵魂。她眼中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晃了几下,最终被绝望的冰冷彻底浇灭。 “妾身……明白了……” 她低下头,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彻底认命的死寂, “妾身……谨遵侯爷之命……再……再不多问一句……” 眼泪不再汹涌,只是静静地流淌,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如同熄灭火堆后仅剩的、冰冷的余烬气息。 这份陡然降临的、深重的绝望和死寂的顺从,让床前那尊沉默的轮廓有了更明显的异动。 他似乎……向前倾身迈了极微小的一步?又或者是错觉。 那锐利如刀锋的审视目光,第一次显露出了除了威压和沉郁之外的情绪波动——一丝极其隐晦的烦躁?或者说……一种被这巨大的绝望情绪烫到般的……不适? “你……” 萧彻开口,声音比先前更低沉嘶哑了半分,仿佛在喉间堵着什么。 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