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之前》 第1章 第一幕 夜幕降临。 银月勾画在幕布之上,深秋的江边寒风凌冽如刀匕,刺得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这座江边场馆的氛围却热烈蓬勃,丝毫感受不到秋的味道。 整整两排高耸的场灯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已经铺好的长长的红毯,忙碌穿行的工作人员,拿着防暴工具的安保,举着手机攒动的人群,还有无数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摄像。 “今天晚上很热闹啊。” “可不是吗,明珠台那边承办的,听说花了大价钱,请了得有半个圈的大腕儿吧。” “半个圈也太夸张了,不过我听说,今天连吕志林和郑青都来了。” “郑青?她不是旅居海外很久了吗?” “来了来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呼。 所有镜头齐刷刷地对准红毯尽头,一辆黑色加长礼宾车缓缓驶入,金色的女神像在车头熠熠生辉。 车门开启,先伸出一双光滑细腻的腿,身穿金色流沙般华丽礼裙的女人缓缓从车上走下,巧笑嫣兮,又挽过身边穿着高级定制西服的俊朗男人的手臂。 人群中开始有人喊他们的名字。他们步入红毯,像步行在星光铺就的闪耀之路上,美丽妆点着欲/望,绽放于万千视线之中,谋杀一众菲林。 室外人群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嘈杂声逐渐传到了场馆里面。 一处临时布置出来的大间休息室里,正寥寥坐着三五人。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她坐在窗边,手里正翻阅一本杂志。 和其他人或庄重或华丽的衣着不同,女人的穿着有些朴素的低调。 她不胖不瘦,皮肤光洁,是经常受到日晒才有的浅浅麦色,脸上只涂了口红,几乎未施粉黛。黑色的长裙并不衬她,不过她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了,门口围着三四个人,两个挂着工作证的男人走了进来。 “郑青老师!” 高个子男人一进来,直奔女人而去:“好久不见!” 郑青露出一个得体的笑,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寒暄了两句。 另一个男人脸上堆笑:“老师,我是组委会这边的负责人小张。是这样,咱们现场嘉宾出了点意外,我们沟通了一下,现在想调整一下您这边走红毯的顺序,不知道您愿意吗?” “调整顺序?” “是是!真是不好意思郑老师,有艺人他……他突然堵车了,赶不过来,后面顺序就全乱了。我们实在没别的办法了,您这边能不能,能不能先提前两组走?” 休息室里其他人互相看了一眼,气氛有些尴尬。 郑青脸上表情倒是不变:“行啊,我没问题。” 她确实是随和的人。也可能是旅居久了,这些国内的人情世故她都不太在意起来。 小张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他刚要松口气,听见门口的一个工作人员说:“哎,可是我们这里,是不是人也不齐呀?” “哦……对。”有人反应过来,是郑青团队里的人。 他操着一口生硬的港普说:“刚才那孩子出去了,说去洗手间。” 小张有些发急:“啥?孩子?这……不会跑丢了吧?郑老师,要是不行,咱们要不先上红毯?” 郑青笑着摇了摇头。 “走不丢。他是我的男主角。我们既然是一个组的,红毯上肯定不能少了他。要不然你再等等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与此同时。 场馆另一个区域的后台通道里,少年正在缓步穿行。 他走过来的时候有工作人员在前面领着,通道七拐八拐,他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并没有仔细注意方向。 谁知道刚进洗手间,等在外面的人就被叫走了,只留下一句话,让他自己原路回去。 他出来时踌躇了一下,没见到人,只好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走。 ……果然走错了,这里是舞台的方向。 少年抬眼环顾,走廊狭窄,四周很暗,但掀起他眼前的幕帘就能看到些微的亮光。 这里是主舞台后方的临时搭建区,环境里凌乱地摆着铁架、升降台、灯光控制台、音箱,角落里还堆着各种大型道具。 不远处有几张座椅,伴舞和群演三三两两聚在那里。今晚的活动似乎还请来了现场伴奏的乐团,有几人正拿着乐器做着最后的调试。 空气里弥漫着干冰和金属的味道,舞台上似乎还有人赶着最后的节点在彩排。 少年犹豫了一下,想自己是掉头就走还是进去找人问路,突然听到一阵说话声传来—— “台上还没好吗!内场已经开始走红毯,嘉宾要入座了!” “快了快了,他们在彩最后一遍!” “啧,前面都干什么去了,让所有人等他们……第一个节目的人都到了吗?” “人齐了,都在这里——巢巡?哦你在这里,都没问题吧?” 一个如珠玉般的声音冷静回答:“没问题。” “好,交给你我放心——啊结束了!” 激烈的音乐声终于停了下来。少年看见四五个人从舞台上鱼贯下来,几个工作人员迅速围了上去。 有人喊话,有人整理道具,有人从座位上站起。 “好了好了,台上全部清场!道具准备!灯光师!灯光师准备——” “耳麦都准备好了吗,给第一个节目的再检查一遍——” 舞台的打光变了,从热烈的红变成了迷幻的银白,穿过空间而来。 就在这时,昏暗的人群中突然发出小声惊呼。 “等一下!那边当心——地上的线——” “咔——咣——” 一声沉闷的钝响像锤子落地,炸在空气里,所有人为之一惊。 少年循声望去,看见一个浅淡的影子从一团混乱里被剥离出来,然后狠狠摔在地上。 那影子穿着夸张的羽毛上衣,看上去仍然瘦削,露出一截细韧的腰。 他半伏着,脑袋垂下,一手撑在地上,一手还护着怀里的一把电吉他。但琴身已经磕在了地上,尤在发出尖锐的震动。 “我X——”场控骂脏话了,“快扶人起来啊!去喊医疗组过来——” “你线怎么拉的?!啊?他是开场的你知不知道!直播马上开始了!” “不是、我——谁知道他要往那边走——” “是那边人挤着啊……我们只能从这面上去……” 争吵声、人声、脚步声再次乱成一团。 少年看见摔在地上的人被搀扶着站起来:“巢巡?你没事吧?” “我没……我的琴。” 那人低着头,只看着自己怀里的电吉他,他的手在深红色的琴身上轻轻拂过,像是抚慰自己的情人,完全不在意其他。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力却很强,少年神奇地听清了他的话。 “不太妙,琴颈有点错位好像……我可能要换把琴了。” 他终于抬起头。 少年隔着人群,模糊地看见他的脸。 他很白,是冷色调的白,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好像是一点瞩目的光,又像是落在黑暗中的一团雪。 他的眉眼也是浅淡的,像被雾气沾染过,线条并不尖锐。鼻梁却很挺,线条干净,藏着锋芒和冷意。 他身边的场控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焦头烂额起来:“什么?” 场控关掉了收音耳麦,深吸一口气:“……三分钟,你能处理好这个事情吧?不然我就跟导演说我们马上换人。” “可以。对了,等下让医生过来帮我打一针封闭吧,”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我现在感觉我的左脚有点动不了。” 另一边扶着他的男人怔住:“你……” “没事的,朗哥。” 叫巢巡的年轻人此刻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只是左脚不能动而已,我还有右脚呢,还能唱。” 他像是单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带备用的琴了吗?”乐队那边一个扎着马尾的男人懒懒开口,上下打量着巢巡,“我这有把Squier。不过没调过音,你行吗?” “没问题。” 男人哼笑一声,起身取出一把黑色的Squier,递给巢巡。 “只有这个,”男人双手抱胸,语气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大明星可别嫌弃。” 场控走到边上去了,正在和导演解释后台的情况。 巢巡冲男人礼貌笑笑,站着试了一下重量:“……有点轻。” 说着,他抬手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连接线,动作利落地插好,又示意扶着他的男人把他带去椅子上坐下。 他低头,抹去额边冒出的冷汗,调弦,拨音。 一声饱满的低弦。 第一下,第二下,第三下。如无声处投下的一道道惊雷。 没有调音器,只有一双修长镇定的手,和他自己的耳朵。 扎着马尾的男人挑了挑眉:“啧……你音感很好啊。” 巢巡没说话,手指接着拨动,一连串的音阶流淌出来。 然后旋律陡然一变,如腾跃的海浪回旋,带着爆裂的冲撞,在低声处又如同耳边的窃窃私语,撩动在场所有人的神经。 乐队的几个人彼此看了一眼。 “……他还是挺有料的。”扎着马尾的男人耸了耸肩,冲同伴说,“哎,现在真是年轻人的时代了。” 少年站在幕布后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看。 看那双拨动着的冷玉般的手,在黑色的琴身上流连翻飞。 他其实不懂音乐,但他好像看见了一个在狂风骤浪里仍然在船头站得笔直的人。 那把黑色的琴是他的船帆,是他的武器,是他的盔甲,在他的手上变得柔顺又臣服。 少年的胸口猛地发紧,在乐声里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第一次生出一种想去他人世界里看一看的想法。 他的世界里都是这般的海洋吗? 他的心跳如鼓,耳朵变得火辣,正在心潮澎湃间—— 一只手从少年身后伸过来,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 他一惊,回过头,见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正上下打量着他。 “李……小李是吧?” 她给少年看了一下自己的工作证:“我是组委会这边的工作人员。你是郑青导演团队的人对吧?他们现在正在找你,该你们走红毯了。” * 少年在隐约可闻的倒数声里离开了这里。 “十、九、八……” 他回头,已经看不见那人一丝一毫,脑海里却深深印刻着那个在昏暗里也像是在发光的身影。 他坐在那里,右脚轻轻打着拍子,不经意的一抬头,有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把如雪的淡漠全部融化。 像一颗宇宙间缓缓燃烧的星星。 他们两个人不会知道,这一次的相遇会怎样改变他们的一生。 他们此后要经过漫长的黑夜……穿过痛苦,穿过寒冬,穿过无数的眼泪,穿过辗转难眠的夜晚。 但此刻,悬月慈悲地俯视众人,无私地献上了银白的第一幕。 第2章 折腾 “滴——嘟——滴——嘟——” “前面的,往前开点啊!” “前头不动我怎么开?” “你往边上挪一挪不就有了吗,没看见后头又来了一辆救护车?” “傻x,你会不会开车!”有个司机烦躁了,这路段禁止鸣笛,他不能摁喇叭,只能摇下车窗大骂,“不会开就回家找你妈妈去,杵在这干啥!” 巢巡坐在驾驶座上,正在回复朋友的微信。 【于乐:出发了吗?】 【巡游者:在路上了,堵着呢。估计还有二十分钟。】 车窗本来只开了一条缝。现在正是春天,风里飘着的花粉、柳絮一向是他的大敌。 争吵声透过那道缝隙清晰地传进来,巢巡看了眼后视镜,助理小妍还在睡觉,外面的司机已经吵得想要下车干仗了。 巢巡把车窗升了起来,隔绝了争吵声。他也等得不耐,但毫无办法。 巢巡的职业是个歌手,大小是个娱乐圈公众人物。他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在这种场合里冲人发火图个痛快。 要是他那么干了,等着他的就是热搜和头条。 巢巡心里叹气,要怪只能怪自己没看清路线,选了这么一条道。 这段路上有家国内数一数二的综合医院,人永远来来往往。再过去一点,又是一栋造型古怪但精致华丽的商场。外立面上一块硕大的LED屏幕闪动,街边不时有年轻女孩围成一团,嬉笑着举起手机对着屏幕拍照。 不怪这路能堵成这样。这就是大城市,死生只隔着几百米的距离。 但几百米的路堵了有二十分钟,巢巡也晃得头晕。他心里感叹,幸好于乐提前让他换个低调点的车子过来,要是蹭了剐了,他又得心疼死。 这期间他眼看着开过三辆救护车。那些广告巢巡也看熟了,他认出来里面有大众女神冯纭,还有他的偶像朋友纪白瑜。 差十分就要十二点半,巢巡终于挪过了最拥堵的路段。 驶过隧道,巢巡开到了目的地,高楼林立。他跟着导航把车开进园区,观察着周边,转了一圈。 他发现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乍一看都是那种高级白领,衬衫西裤,风衣昵裙,不仔细找连个穿牛仔裤的人都看不到。 这些人走路目不斜视,步下生风,哪怕是站在楼底下的绿荫边抽烟闲聊,看上去都带着那种精英范儿。 巢巡有些奇怪,于乐和宋岑怎么会叫他来这种地方吃饭。 助理小妍睡了一路,车开进园区时终于醒了。今天本来没她什么事,但小妍想跟着,巢巡就随她去了。 小妍无聊地玩着手机,忽然发出了“嘶”地一声:“老板……” “怎么了?”巢巡正盯着门卫大哥,跟着他的指挥把车倒进停车位里。 “啊……你手机在震!有微信电话!” 巢巡瞄了眼手机屏幕,最后摆了一下方向盘,拔出车钥匙。他戴上帽子和墨镜,把手机从插座上拿下来,示意小妍跟着他下车:“喂?” “到哪儿了?”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带着一些失真,“还有多久啊?” “在楼外面了,正在找门。C栋南座是哪边?” “他到了、他到了。”对面传来几句小声模糊的交谈,“南座门口有一个很大的草坪。” “那我已经到了,正好车停在这儿。”巢巡停下脚步。 小妍还在低头专心地刷手机,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投入非常,完全没留神巢巡已经停下,还在一个劲地往前走,被巢巡一把拉住背包。 “行,你站那儿别动,我过来接你。”于乐干脆地挂断了通讯。 巢巡收了手机,压低帽檐,左右看了看,带着小妍站到了大厦底下的阴影里。 他们俩的打扮确实不太像在这里工作的,一身的T恤、牛仔裤和运动鞋,小妍背着粉红色的运动斜挎包,手上搭着巢巡的夹克,看起来就是学生的样子。 这时候是中午饭点,进出的人特别多,不少人在朝他们看,保安的视线也在他们身上转了几圈。 小妍一开始忙着刷手机,现在才看到周遭的环境,她有些不安:“老板,你们就在这里吃饭?人也太多了。你口罩都没戴,会不会被认出来?到时候又上热搜,我怕朗哥得开了我……” 巢巡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半个月前,巢巡发了个迷你数字专辑。他的经济公司虽然卖力吆喝,该投的广告一点没少,不过销量还是那么回事,不上不下,饿不死但也吃不饱。 这年头专辑本来就越来越不好卖。只有头部的几位能吃饱饭,剩下大家吃的都是一锅炖的残羹冷炙。 巢巡的情况比较尴尬。出道时间不短,可是现在地位不上不下,粉丝不多不少,说红过,但也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更要紧的是,他和光娱的合约,还有大半年就要到期。 专辑销量一般,经纪人丘朗对他却仍旧客气。但巢巡知道丘朗其实心里也憋闷,他有火没法对着巢巡撒,只能转头对小妍挑三拣四。 巢巡看着周围的玻璃幕墙,一片连着一片,里面映照出清晰的他的影子。 这个园区好像都是这样的建筑结构。他以前在书上看到过,这样造楼非常方便,把楼房的地基、框架先搭好,然后外墙直接按上玻璃,进度飞速。 造楼可以按照模板来造,做人却没办法也按照模板来做。 “要是又上热搜,给公司省了好几十万宣传费。他怎么会不高兴?”巢巡说。 小妍嘀咕:“朗哥可善变了。一会儿说你不爱惜羽毛,一会儿又阴阳怪气,说你热搜没少上,怎么专辑卖不起来。” 她话都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这话不好听,讪讪地看看巢巡:“……巡哥,你都不生气的?” 巢巡心下苦笑。 他和丘朗已经合作了很久,从进入娱乐圈签约到光娱之后,丘朗一直是他的经纪人。 丘朗这人做事负责,但有时候又太负责了一些。他们有过合作愉快的时候,只是后来……巢巡对自己的事业有了一些别的想法。 他和丘朗的意见不太统一。巢巡想不出要怎么办,只能这样不尴不尬的相处着。 不过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巢巡不想和小妍仔细说,她没必要知道。 巢巡说:“别气了,你朗哥就是嘴巴坏了点,人是好人。他说的也没错,咱们低调点儿好,再往里面站站吧。” 小妍扭过头去,嘴巴动了动。 巢巡猜她又在偷偷骂自己“圣母”。 这小姑娘刚来巢巡身边做助理时,对巢巡很是崇拜,工作起来也是战战兢兢的。过了大半年,她看巢巡的眼神里已经透露着恨铁不成钢。 小妍在看路人,她紧张,生怕巢巡被围观。但她四处打量的样子又太过刻意,保安看向他们的目光越来越警惕。 其实巢巡觉得没什么,这里的人看起来不会因为一个明星围观凑热闹。 他对这种相对的自由挺满意。以他最近深居简出的状态,偶尔跑个活动,接送机都冷清。应该也没人能在帽子和墨镜的遮掩下把他认出来。 前不久他和程宜雪上热搜的时候,还有人在微博广场里问,巢巡是哪个。 这也是丘朗对他阴阳怪气的原因之一。丘朗觉得,程宜雪在利用巢巡,不红的时候装作是粉丝,等红了,就把巢巡一脚踢开。 “刚刚手机上在看什么,那么专注?”干等着有点无聊,巢巡随口问道。 “哦哦……”小妍的眼睛亮了起来,“是冯纭的瓜,她好像恋爱了!” 说不清为什么,巢巡突然起了点好奇心,他打开了微博。 他的微博大号从好几年前就一直是光娱的人员在管理,但他还有一个从高中时代就在玩的小号。这个小号平时除了转发抽奖,什么也不发。 巢巡转去热搜的页面,看见热搜榜第二条明晃晃挂两个名字: 冯纭李聿燃 后面明跟着一个红色的“爆”字。 小妍吱吱喳喳地说,哎呀,那男的是谁我都没听说过,可能是冯纭的新剧要播了,炒点CP热度。反正她是男女通杀的大众情人、话题女王,有绯闻也没在怕的。 这部《流光剑影》是极鲸平台的大制作,极鲸准备拿这部剧和隔壁打擂台,正好都是大女主…… 她絮絮叨叨说了不少,但说来说去都是在说冯纭,没说另一个名字的事。巢巡有些微的走神,没听得太清楚。 微信这时候适时地弹出了于乐的消息,驱散了他的恍神。 【于乐:哪儿呢?】 * 巢巡跟着于乐进楼前,打发了小妍去外面转转。 “前面那儿有家咖啡厅,你去那儿等我吧。老规矩,饮食给你报销。”他叮嘱小妍,“等会儿出来了我给你消息。” 小妍只见过于乐一两面。在生人面前她装作乖巧地说了句“知道了老板!”,和于乐打过招呼就离开了。 保安目送着她离去,又把视线转回到巢巡身上,神色更加狐疑。 巢巡心想,这大哥……不会真的认出他了吧? 于乐等小妍走远了些,一手搭住巢巡的肩膀,露出一个调侃的笑:“你这小助理还没换啊,巡儿?我都奇了怪了,你到底是给她当哥、当爹,还是当老板?” 巢巡说:“她亲哥小时候和我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就这一个妹妹,自己跑回国来,人把她托给我了,我不得好好照顾?” 于乐朝他挤挤眼:“真的只是妹妹?” “有毒啊你。”巢巡拍开他的手,“我看着她从小婴儿长成颗小白菜。少乱说话,等九月她上大四,她哥会给她安排正经实习工作,当然不会总跟着我混。” “你就是干着老板的活,还操着亲哥的心。” 于乐转身把巢巡往里带,到门禁处刷了卡,示意巢巡跟上:“等下吃饭,你也维持好这个操心的人设啊,让人家品品你到底有多靠谱。” “……还有别人在?我说你们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这。” 巢巡打量了于乐一身的行头:“那你今天怎么穿这么休闲?谁啊?” 于乐说:“岑哥知道你穿西装怪里怪气不能看,特地组了个轻松局,大家随意。” 巢巡皱眉:“组局你们叫我干什么,我这点酒量也派不上用场。总不能要我唱祝酒词?也太没意思了点。” 于乐回头看他:“谁要你喝了?我不是在这儿吗。你就好好保护你那金贵嗓子吧。” 巢巡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只听于乐说:“……人家也是大老板,好不容易约上,就今天中午有空。这是,”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岑哥给你巡演预备拉来的赞助。” 巢巡脚步一停,顿在原地。 于乐像是早料到他的反应。巢巡一停下,他就转身一把拉住巢巡的手臂,半拖半拽着往前走:“走走走啊!我跟你说,别在这时候犯糊涂,辜负了岑哥的心意!” 巢巡心想,再是早几年……他真的会掉头就走,然后把这几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冷嘲热讽一通。 但是过了三十岁,巢巡好像终于理解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那些客套是虚假的,人才是真实的。 人在局中时,注定无法分辨好坏,那就只能看别人做了什么,不能看他们在说什么。 ……就像程宜雪。 在风口浪尖上的时候,她一直保持沉默。她的工作室拖了一天才发了一纸没有什么意义的申明,又隔了快一周,巢巡才收到她本人一个表达歉意的微信。 巢巡看到了讯息,删除拉黑了那个号。 那时他的指尖在联系人列表上划过,又看到一个已经安静了很久的名字,名字的主人今天挂在了热搜上。 他想,人果然都是会走散的。 他们已经渐行渐远很久了。 第3章 旧闻 巢巡脑子里把过去的事情琢磨了一圈,想,要是回到十年前,不,就五六年前,他都可以立刻离开,绕着园区再开两圈。 但是现在,他应该是没什么置气的资格,也不能就这么辜负了兄弟的一番好意。 于乐带着巢巡左拐右拐,绕了几个弯,进了一家开在楼里的日料店。 从外面真看不出这里有店的样子。店面面积不大,环境倒不错,鸽子笼一样的地方还有假山流水和小喷泉,大堂里横着几张长桌和吧台,其余的空间全部都是包厢。 这种日式包厢基本都是纸糊的简单门格,样子好看,但私密性差了太多。 巢巡扫了眼大堂,正好是饭点,里面快坐满了,看衣着都是楼里的上班族。 在这种地方能谈什么? 于乐拉了他一把。带着他穿过大堂,径直走上了隐藏在角落里的楼梯。 巢巡跟在于乐后面,感觉这场景似曾相识。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自己觉得已经忘记很久了,但是在某一刻又会被什么东西唤起那些回忆。 如出一辙的狭窄楼梯,同样的绯红色吸音地毯,昏暗的壁灯和浮世绘,伴随着一种感觉自己不属于这里的茫然心情。 只不过那次,巢巡是在前面带路的人。 * 饭桌上一片和气。 当然,那是在巢巡以迟到为由,先自罚三杯之后。 “小巢酒量不错啊。”坐在主位的男人有些胖,皮肤也有点黑,看上去没什么架子,他穿的也休闲,比外面那些衬衫西裤的闲适多了。 男人点了支烟:“可惜了,这会儿中午,没法和你碰两杯,下午还得上班。”然后顺手往地上弹了弹烟灰。 宋岑就坐在巢巡边上,他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巢巡,心里诧异。两人是多年的朋友,他知道巢巡平时不怎么喝酒。 巢巡有轻微的酒精过敏,一喝就上脸,整张脸红得吓人,连身上都会烫。要是一不小心喝多了,喉咙还会水肿。 宋岑知道巢巡有多宝贝自己的嗓子,所以除了那些逃不开的场合,他们平时约饭从不喝酒。 为了今天这顿饭,他特地把于乐也叫来了。于乐是贵州人,虽然他自己谦虚,在几个朋友里他酒量是最好的。 只是几个月不见,今天的巢巡似乎有些奇怪。 宋岑和于乐对视一眼,各自也敬了酒。宋岑笑着说:“你高看巢巡了田哥,他只会喝啤酒,要是按你的规矩走白的,他肯定要趴下。” 男人看了眼巢巡,笑起来,似乎是觉得脸色已经开始发红,又故作镇定的人很有意思。 于乐说:“田老板喜欢白的?那我陪您走两圈,我也喜欢白的。” 田老板摆了摆手,烟灰随着他的动作飘落在地上:“心意我知道了。真不行,下午我有事情,你看小佟,这不是坐在这监督我呢!他们都知道我爱喝,所以现在吃饭都特意派个人跟我。” 小佟是田老板带过来一起吃饭的助理。看起来三十左右,话不多,也没怎么吃菜,一直坐在边上,给田老板的茶杯里添水。 桌上莫名气氛一静。于乐刚要说话,就听巢巡竟然自己开了口。 “田老板这么忙还愿意拨冗和我吃饭,真是太感谢了。这杯我干了,您随意。” 他说着,又想拿酒瓶给自己满上,才倒了三分之一,酒液一空。 巢巡下意识往边上看了眼,发现于乐正有些紧张地瞧着他,宋岑也朝他轻轻摇头。 “诶,别了。说了随意些,我们就吃顿饭认识下,以后就是兄弟。小巢你太客气了。”田老板在那哈哈地笑。 一根烟抽完了,他在餐盘里摁灭,又从烟盒里掏出一根来点上,慢慢吸了一口,背靠在软椅上:“你这姓挺少见。姓chao,是哪个字?” 巢巡把那杯里的残酒喝了,感觉自己像是饮下了一团燃烧着的冰。胸口和胃里立刻升起了**感,辣得人清醒许多。 巢巡说:“就是巢穴的巢。” 田老板思考了一下:“这姓,确实没怎么听过。”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助理说:“哦,我们京全那边是不是有个……” 包厢里的小电视机是开着的,上面播放着各种视频,但顺序有些莫名其妙,毫无规律,一会儿是社会新闻,一会儿变成了时政要闻,一会儿又出现了娱乐新闻。 巢巡看着屏幕上有时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脸,心里觉得这饭局真是无端的漫长。 一点将要过半的时候,田老板终于站起身:“那我就先走了。小佟你再替我招待下……这菜都没了,你们再加点菜吧。” 宋岑立刻起身:“不用不用,田哥您客气!佟哥你也去忙吧,我们吃的差不多了,我来送送你们……” 田老板说:“诶,这里我做东,你送什么?” 巢巡本来准备跟上去,却看到宋岑向他使了个眼色。宋岑跟着这两个人出去了,包厢的门“咔嚓”一声关上。 巢巡站在原地,吐了口气,又捏了捏眉心,感觉胃里胀着气,十分难受。 于乐见他脸色不好,喊了服务员进来,让再煮两碗面,煮软和点。 巢巡说:“麻烦先给我们多装点白开水来。” 等服务员出去了,于乐说:“今天怎么喝这么急?你不行就别勉强。不是有我和宋岑在吗,又没叫你自己上。” “一瓶都没到,我清楚,还没到那点。”巢巡窝在椅子里,声音有些钝。 他确实喝得太急了些,整个人懒懒呆呆的。巢巡说:“你们来帮我,总不能酒也全让你们喝。传出去,是我不会做人了。” “十年的兄弟,你这话说得太见外。”于乐有些不高兴。 服务员很快端着白水进来了,巢巡灌下去一整杯,缓解了一些喉咙里的干涩。他说:“面怎么就叫了两碗?你不吃?” 于乐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引开,露出一个带点得意的微笑:“吃过了,是你嫂子准备的爱心早午餐。” 于乐是他们这几个人里最早结婚的,参加完当初那个选秀后没两年,他就和女朋友领了证办了婚礼,现在小孩都上小学了。 于乐看得明白,觉得自己天赋平平,没必要再浪费时间,现在基本完全转去了幕后。他老婆是高材生,也喜欢音乐,和于乐是青梅竹马。 原本她想着要当于乐的经纪人,这两年,两口子开办了所音乐学校,专门做小孩子的音乐启蒙教育。于乐是老师,她老婆是校长,都算是圆了自己的爱好与理想。 巢巡在那坐着,听着于乐絮叨一些日常,胃里难受,不怎么想说话。 好在宋岑很快就回来了,碰巧还遇见了端着面的服务员。 他和宋岑两人对坐,多余的碗盏已经收去,桌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宋岑看了眼巢巡,拿起一边的热毛巾擦了擦手:“今天怎么了?” 巢巡笑了:“你怎么也这么问……我没事啊,就是想给你们分担分担。你们帮我忙前忙后的,我不能坐享其成吧?哥,真的谢谢你了。” 宋岑明显还是有些怀疑:“你不会真像网上写的那样,想提前养老退休吧?” “……哥,你知道那些营销号,什么事情都写得出来。” “最好是这样。”宋岑瞥他一眼,“年纪轻轻的,家都没成,退什么休?反正现在你有事可以折腾,不是想开巡演吗。” 说着,他低下头开始呼呼地吃起拉面。 巢巡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宋岑是他们几个选秀出身的朋友里年纪最大的,自诩是大哥,一直很照顾他们。 他心思向来细,也不知道是怎么察觉出来巢巡想再开次巡演这件事。 这个心愿巢巡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自己都觉得太麻烦。要操心各种事儿,他和公司的合约,版权,赞助,票怎么卖,还有,他还没告诉朋友们他的身体状况…… 于乐问:“怎么个说法?成了没成?” 宋岑摘了他糊上雾气的眼镜,揉了揉眼睛:“他对阿巡印象不错,其他的,不好说。回去等我消息吧,哪有那么快的,大公司又不是一言堂,他一个人也说了不算,总要和人商量商量。” 于乐叹了一口气,顺手拿起了遥控器,对着包间里的那台小电视开始按。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像个小孩子一样,快乐和忧愁在他身上都转换得很明显,才能让他和那些学生很容易就打成一片。 跳过几个频道之后,于乐突然提高了音量,他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房间里另外两个人:“什么?我去,冯纭恋爱了?” 巢巡忙着吃面,没说话。他知道于乐看到这个消息要跳脚,因为冯纭在于乐心里有着不一般的地位。 当年他们参加的那个选秀,冯纭是他和宋岑这组的助演嘉宾。于乐眼馋,半夜摸到巢巡床头,求着巢巡帮他要两张冯纭的to签,一张于乐要自己留着,另一张给女朋友。 巢巡那时睡得迷糊,答应了他,第二天忘得干净,差点就和于乐结下梁子。不过两人关系也熟了,后面就渐渐变成了朋友。 宋岑之前忙着饭局的事情,没看手机,同样不知道这消息。他看了新闻,第一反应是:“假的吧?炒CP?” 于乐已经开始埋头刷手机了,他哀怨着一张脸:“不知道啊……看起来挺真,情侣同款手机壳、情侣首饰,自拍的角度……什么都有。啊,连出游照都爆出来了,不过有点糊。等下,这小子看起来有点眼熟?” “那就是真的呗。兴你结婚,不兴人家谈恋爱?”宋岑把嘴里的面咽下去,“冯纭现在走演员路线,她今年多大来着?最佳女演员三金到手了俩。谈恋爱增加人生经历,说得过去。” “不是,她之前说过不再找娱乐圈的……”于乐喃喃着,“这小子,这小子不是那谁么!” 他抬头看着巢巡,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李聿燃!” 宋岑吃饭速度一向很快,他已经把那碗豚骨拉面干完了。擦着嘴,他想了想:“哦……有一年给阿巡过生日的时候,在海边派对上见过的那个?” 于乐像只土拨鼠,在那里疯狂点头,一边感叹:“啧,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这小子有点东西,姐弟恋专业户啊。他得奖那时候是不是也爆出来他谈着一个比他大的,那个模特,很有个性的来着,叫什么……哇,冯纭直接坐在他摩托车后座上呢,这么亲密,说没谈我可真不信。” 于乐又拿起遥控器,这次跳到了绿枝台的频道。应该是故意蹭热点,绿枝台正在重播它们的一档娱乐八卦节目,《娱星宝典》。 这档节目已经播了有二十多年,多年过去,主持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上过节目的娱圈人士更不知几何,留下了太多可供挖掘的东西。 在互联网时代的现在,《娱星宝典》仍然有不低的收视率,网播的点击量也很高,最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追热点的速度快,翻旧账的水平也高。 巢巡吸溜着面条,也看了眼电视屏幕。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因为冯纭妈妈就是个演员,冯纭从小没少面对镜头。她的脸看起来带着稚嫩,面对镜头时的态度却淡定自若。 “啊……理想型?这个问题问的是不是太早了点呀?”她一笑,右颊露出一个性感的小梨涡。 男主持人也哈哈一笑。 视频转场,冯纭看起来大了几岁,一双狐狸眼灿若星辰,女性独有魅力开始从她身上焕发:“又是理想型?嗯,高一点,要够帅,不然打动不了我。有活力些吧,我喜欢户外运动,又要拍戏,防晒真的很头疼……” 镜头切换,从室外场景变成了演播棚。 巢巡在台上站的一堆乌压压的人里,一眼就辨认出了李聿燃,因为他那鹤立鸡群的身高。 他心里有些想笑,想起他们曾经一起去开直升飞机,因为李聿燃太高,还险些丧失了驾驶资格。 头条新闻的男主角那时更年轻一些,只能站在舞台边缘的位置上,但是再边缘也挡不住他的英俊。 他伸手拿过旁边人给他递来的话筒,转头时露出侧脸,五官和眉骨的轮廓在屏幕上留下浓烈深刻的痕迹。 李聿燃说:“更喜欢摩托车。为什么?因为……更灵活,”他顿了下,“能在风里闻到自由的味道。” 第4章 旧账 晚上七点,冯纭和李聿燃的热搜已经下去了,这场骤然的舆论风暴从升温到冷却的时间不算长。 两人都保持沉默,没有回应,不过私下里群众的讨论度似乎没有减弱。像是被积压着的雨云,若是有风吹草动,大雨仍能倾盆而下。 巢巡的朋友圈安静如鸡,但他的微信群响个不停,里面多数都在刷八卦消息,论调和下午那会儿于乐说的差不多。 【冯纭真的和那个十八线在一起了?】 【这小子谁,没听说过啊。】 【不是炒作那也太巧了,《流光剑影》刚定档,他们就被爆料上热搜。】 【冯纭不需要这种炒作吧,她都这咖位了。】 【那李聿燃呢?他需要吧?】 有人也想起来,巢巡好像和李聿燃认识,开始在群里@巢巡,想打探情况。 信息社会就是如此,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隔得那样远,又那样近。这些人其实也不是真关心冯纭的感情,只是他知道的事情越多,似乎显得他越在圈里。 巢巡没有回。他只看了一眼,就把消息列表关掉了。 冯纭一贯如此,她不回应任何绯闻,对她来说那都是演员体验生活的一部分。巢巡记得她说过,演员应该退后一点,藏一点,和公众保持一些距离。 她唯一承认过的一段恋情,是她大学时代的同学,也是圈里人。两人恋爱三年,最后说是因为聚少离多,和平分手。 而李聿燃这边,问题在于没有人能联系上他,想打探也打探不出什么来。 李聿燃经历特殊,他此前一直没有正式签约经纪公司,全网只有一个看上去就弃用很久的微博号。 主页设置了半年可见,什么都没有。 小妍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和巢巡说着她看到的消息。她说,李聿燃好像是进组去了,正在山区拍戏,搞不好现在还不知道他自己上热搜了。 她把手机递给巢巡,上面是一条热门微博的截屏。 “云丝都炸了,说剧组为了热度硬要拉郎。想不通姐姐为什么会和李聿燃炒CP……哈哈哈哈。” 云丝是冯纭粉丝们的昵称。 “要我说,这部《流光剑影》本来就是纯粹的大女主戏,其他男女角色都像工具人一样,从男一到男六都爱她。不过女主一生醉心剑术,男人都是她的过客……这种CP卖也卖不好,不如捡一个最好欺负的搞啦。”小妍说。 巢巡心里琢磨,李聿燃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大概在外面人眼里,他确实是。 没有靠谱的后盾,没有稳定的团队。性格看起来内敛,虽然长得不错,但娱乐圈里好看的男人女人千千万。 巢巡刷着手机,看到形形色色各种吃瓜、揣测和质疑,好像又回到了他自己陷在舆论漩涡里的时候。 他心想,说起来,其实我也身经百战,要是哪天揭不开锅,我也可以写一本回忆录,仔细写写这些年来的心路历程。不知道买账的人有多少。 退了微博,巢巡坐到饭桌边开始准备吃饭。 他今天没让阿姨来做饭,回来时从熟食店打包了一荤一素两个冷菜,又随便做了碗番茄蛋汤。 中午那顿吃得让人不舒服,巢巡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他顺手打开了刚下载好的绿枝App,发现冯纭和李聿燃曾经参加过的娱乐节目,已经被放到了首页最显眼的位置上。不过都是绿枝独播,要会员才能观看。看起来绿枝这次又可以赚足一波流量。 小妍有绿枝会员。不过巢巡想了想,还是点开了另一个微信对话框,刚打算在群里@祝可原……又想了想,最后私聊了他。 【巡游者:老原,有绿枝会员不?】 祝可原消息回得很快。 【财原滚滚:……谁是老原啊哥,不换个称呼我可不借哈。】 巢巡从善如流地换了个称呼。 【巡游者:儿,有绿枝会员不?】 【财原滚滚:……】 祝可原给他发了一根中指,然后痛快地把账号密码都发了过来。 【巡游者:行[大拇指.jpg],下次看篮球记得问我要号。羽毛球问于乐去,乒乓问你岑哥。】 【财原滚滚:……不是,你们年纪轻轻的,这都什么老年人爱好?】 巢巡磨了磨牙。 【巡游者:你这名字不也挺老头乐的吗?[礼貌微笑.GIF]】 【财原滚滚:这是发财的决心好不?多好记[抽烟]。人家一眼就记住我,多想起我点,多来点活儿呗。】 祝可原是他们几个里头年纪最小的,比他身份证上写的还要小一些,当年参加比赛,他其实还差几个月才成年。 但祝可原人很机灵。在所谓的音乐路上撞过南墙,他立刻转了方向,当过场务场记,写过词搞过策划,折腾了几年,现在也才二十八,大小算是个经验丰富的执行导演。 巢巡起身,从冰箱里拿了两罐气泡水。刚合上冰箱门,他犹豫一下又把气泡水放回去了,换成了冰啤酒。 他顺手给祝可原发了一个[牛批都给你吹破了.JPG]的表情。 巢巡之前没怎么看过李聿燃的综艺。 李聿燃这人运气好,又实在不好。好在他处女作就拍了大导演的戏,一登场的起点就是亚洲最佳新人奖;不好在,他毫无准备就掉进了娱乐圈的大染缸,那年他才十六岁。 绿枝记录下了李聿燃的十六岁,他和郑青导演一起上了国内媒体的专访。 郑青年纪不小了,常年旅居海外,她的普通话不算特别好。李聿燃坐在她边上,比后来更沉默寡言一些,但有时候郑青想不起有些词要怎么用中文说,李聿燃都能帮她接上。 她看着李聿燃的目光也很温柔,带点慈爱,她对主持人说:“是的,我在片场的时候也觉得我离不开他。” 她和主持人一起笑起来。李聿燃在一边,没有什么表情。 主持人说:“聿燃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聿燃的眼睛很黑。他牵起嘴角,肌肉形成一个微笑,有些腼腆,但是他摇头。 “他只有在片场的时候才像被神亲吻过一样,”郑青说,“我觉得聿燃是天生的演员。” 她是笑着说的,没想过后来这句话被炒了多少年的冷饭,李聿燃在各种场合被嘲弄了不知道多少次。 郑青是个看着很随和的女士,和她的镜头语言一点也不像。巢巡曾经看过她这部拿了金X奖,让李聿燃得到最佳新人的片子,平直又辛辣,没有一点矫饰的残酷。 巢巡想,命运对李聿燃,对郑青,对他……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给予珍贵的宝物,夺走的时候却轻描淡写,丝毫不讲情面。 饭吃完了,巢巡伸手拿酒。没注意瓶身上沁出的水珠,握了一手的水。 他拿过纸巾擦干,“啵唧”一声打开了易拉罐。 李聿燃拿了奖回国之后,没多久就被封杀了。没什么具体的说法,就是各种途径都试过后,始终没法出现在主流视线之中。 因为没有说法,流传的小道消息就很多。巢巡曾经听说过的就不下两三种,有说片子尺度太大的,有说李聿燃得罪人的,还有说导演得罪了领导殃及池鱼的。 等李聿燃再出来活动,已经过了五六年,他已经不再是人群的中心,而是混在一群外型都很靓丽的男男女女里。 但他的气质太特殊了。 巢巡看见女主持人往他的方向看了好几眼,过了一会儿,女主持说了句什么,就把手里的话筒递给了李聿燃。 李聿燃看上去有点茫然。巢巡觉得好笑,怀疑他之前可能在发呆,根本没有在听。 女主持叫做孟莱,是绿枝台的当家花旦之一,她见李聿燃没有反应,夸张地说:“被我抓到了吧聿燃,你刚刚是不是在发呆?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啊。”她又重新问了一遍:“那聿燃,你这个环节想选什么?” 李聿燃看向她,表情是舒展的,微笑的弧度已经变得熟练而克制。 他眨了下眼,睫毛浓密得像扇子,孟莱的脸突然就红了。 “规则不是要保密么?等表演的时候再说吧。” 这是个演技竞演节目。巢巡想起祝可原曾经提起过,绿枝台这个节目是有大致剧本的,每个参赛的演员,事前都会知道自己竞演的主题。 当然,比赛的结果和晋级名单,也是早早就会确定下来。 屏幕上,李聿燃选了一场很聪明的戏。 要哭,哭得要有表现力;要细,细节之处足够他发挥。有一定难度,偶像派怕是控制不好;又没那么难,比他更资深的实力演员们可能看不上。最要紧是,这场戏还有一定知名度,是名场面。 可他再聪明,也拧不过台本。台本要捧谁就是捧谁,台本让李聿燃选别的戏,他自己选好了,也只能被换出去。 于是李聿燃毫不意外地陪跑,不管他实际演得如何。台下坐着一排导师评委,有大腕大咖,有学院派,有影评人和网络红人,人人都能点评两句。 对李聿燃,他们有的扼腕叹息,有的质疑,有的嘲弄,有的夸他外型,说什么的都有。一个偶像嘉宾说:“我觉得他好像有点太用力了。” 巢巡感觉冰凉的酒液顺着喉管,一路烧进了他的胃里。 李聿燃和其他人排成一排,站在舞台中央。他个高,又被挤到了边缘的位置,但他和那些或者故作姿态,或者忐忑难安的人都不一样,他不像是在接受别人的“审判”。 巢巡看着他,实在看不出来他有没有难过。他只有一小会儿时间低下了头,刘海掩盖住他的眼睛,但他的嘴唇又是放松的。 巢巡看不见他的眼睛,但他猜想,李聿燃的眼睛会很亮,那是一种他曾经见过的,认真而桀骜的眼神。 * 回过神,巢巡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 站起身的时候,他突然脚下一软,晕了一下,这才感觉到自己全身发烫。 巢巡拿起桌上的空瓶一看,就是普通的啤酒。他中午陪着喝了点,其实不多,现在一口气喝空了两瓶……应该也还好吧? 看起来,只是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巢巡觉得渴,喝了一些温水,强撑着把桌子收拾干净。又冲了个战斗澡,出浴室的时候,感觉自己好像更晕了。 他倒在床上完全不想动,打算入睡,临睡前刷微信,竟然发现好几个群里,还在聊冯纭和李聿燃。 一整天了……人类的八卦之心真旺盛啊。 他感叹着,退出了群聊。 巢巡拿过床头的药服下,又想起自己还没刷牙,挣扎着爬起来,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去刷牙真的打算睡觉了。 等他回到卧室重新拿起手机,发现微信页面突兀地停在了联系人列表L的那一栏。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人的微信,很简单的两个字母,LY。 犹豫片刻,点进去。 三天可见。 他心想,还好,看见的不是一个点和两段横线,证明李聿燃没有屏蔽我。 他们还是朋友。 他又重新回到聊天对话框,界面里最后一条信息停在一年多前,是一条干巴巴的拜年讯息。 巢巡头发上滴落了两滴水珠,掉在屏幕上。 他随手把它们擦去,手移开的时候,屏幕上一黑,画面变成了拨号状态。 他的脑袋停滞了一两秒。那一瞬间,手指跟不上思考的速度,他僵在那里,心脏猛的一跳。 在他反应过来要摁断之前,代表计时的数字,非常突然地出现在了手机上方。 00:00:00 00:00:01 00:00:02 …… 巢巡愣住。 小妍不是说,他在山区拍戏,没信号吗? 这是移动基站连夜建成了? 第5章 电话 “……” 巢巡开了扬声器。 无人说话,但他的耳朵很好,隔着信号网络,他听到了对面的呼吸声。 李聿燃的手机质量应该不错。呼吸合着风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虫鸣,清晰可闻。 巢巡的喉结无声地滚动,嗓子里发出一声哑哑的“呃”。 “……是我。” 李聿燃轻嗯一声:“晚上好。” 巢巡的手揪了揪床单,有些尴尬。 他不知道李聿燃那边是什么情况,毕竟他们已经将近一年没有联系。先头是他自己忙忘了,后面…… 现在自己半夜突然打电话过去,光是想想他已经尴尬得想钻进地里。 可是立刻挂掉电话也很没面子。 李聿燃都接了! 据说全网联系不上的人,他一个手滑就这么打通了。不管对面接起电话的理由是什么,硬着头皮也要说上两句才行。 “你……你在哪儿呢?” 巢巡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陌生。他在心里回忆以前和李聿燃聊天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那就只能找找和祝可原聊天时候的感觉,反正他俩年纪差的不多。 “河市这的山里。” 李聿燃接得很自然,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光听他说话,几乎想象不出他们已经断联了快一年。 一年。 巢巡盯着被子上的一小团纠起,眼神有点发飘。 也许在李聿燃看来,他们俩属于那种不需要经常联系的朋友。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如果他们俩算得上知己的话。 “出什么事了吗,你这么晚拨过来。” “也没什么……你最近有刷微博吗?网上都在说联系不上你。”巢巡避重就轻地说。 “哦,我在山里拍戏。这里信号好差,剧组转来转去找了几个坡,好不容易才发现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支起天线能有三格信号。” “三格信号……那还不错。" “嗯。所以我现在站在这儿,手举得老长,一点也不敢动。踏出这个范围一步,信号就变成搜索中了。” 巢巡笑起来,心口莫名一松。 "这么惨?" “还有更惨的。全剧组上下快百来号人,只要出外景,大家就得轮流排队来这蹭信号。信号车开不上来,只能在外面镇上停着……来了也没用,人太多了。我们每个人只有限时的通讯时间,错过得等一周。" “啊?那你……"巢巡想象了一下他说的情况,眉头皱了起来。 "我刚到这儿你电话就打过来了。”李聿燃轻笑一声,“太巧了。” 那笑声好像涂了蜜,巢巡忽然觉得一阵脖子后面一阵酥麻,像是陷在柔软的被子里,又好像飘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莫名奇妙地挠了挠脖子。 想,李聿燃那边的山风好像有些大。 又想……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这样的安排难道所有人都会同意? 但他今天状态确实不太好,思维转得慢了些。嘴里牙膏的薄荷味没压住嗓子眼里的干涩,酒精也催发的他身上有些烫。 巢巡唔唔两声,听到对面李聿燃又是一声轻笑。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么高兴。 “你在拍什么?”巢巡忍不住问。 “有保密协议呢,”李聿燃笑道,“我不能说太多,反正也是个小角色。” “好吧……你在山里拍多久了?” “半年。前头还做了一些封闭培训,导演要求很严格,我快被折腾死了。” “但是你听起来很开心。” “唔……那证明我角色融入的还不错。我演一个走投无路的骗子,和别人把富家公子从城市里绑走,带到深山野林里,强迫他和我们玩生存游戏。” 李聿燃的声音前头还带着些不可捉摸,让巢巡莫名其妙想到了棉花糖与气泡酒。说到后面,仍有笑意,却冷了下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 巢巡陡然间清醒过来,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巢巡,你就想问这些?没别的问题了?等下我还有一场夜戏……” 飘在云端的感觉消失了。风在吹,巢巡感觉自己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从高空坠落,下降,下降,重新落回地面,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李聿燃,你这是在拿我练戏吗?”巢巡一字一句地说。 李聿燃停住了话头。虫鸣声不知为何也停下了,像是感知到了莫名的气氛,通话两头都是一片空白。 然后,他竟然又笑起来。只是这次,笑意里那种让人飘忽的感觉消失了。 “被你发现了啊,巢巡。” 巢巡心里一阵古怪……他们是朋友,但李聿燃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恭恭敬敬地叫他前辈、巡哥了? 他叫他巢巡。用一种平视的姿态。 巢巡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一起升起,又渐渐转变成一种恼怒。 他一晃神的功夫,房间里突然充满了碎散的气泡,像是小孩子喜欢吹的那种,透明的,带着洗洁精的味道,数量多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起自己躺上床的时候,好像忘记拉上那层遮光窗帘。 深夜城市的灯光从外面透进来,把泡泡晕出绚丽的五颜六色,每个泡泡里都有一个人,他们转过脸来,没有五官的脸一起盯着他。 巢巡感觉自己被重重包围裹挟,于是只能躲在这张角落的大床上,盯着还在跳动着数字的手机。 “有意思吗李聿燃,这样好玩?"他深吸了口气,把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的泡泡一把挥开,“我就是看到热搜,想起你,想看看你si……有事没。” 李聿燃的呼吸声轻了些,但仍然规律,一呼,一吸。 “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不过我大概能猜到……谢谢关心。没事不影响的,极鲸那边会处理好。” 巢巡心里冷笑,好官方的说法,简直像工作室声明。 也许下次他应该找李聿燃写那些没人想看的废话。处理干净?网上的傻X都快把李聿燃家三代祖宗都扒干净了。 “你……”他生着闷气,半晌没说话。 那头李聿燃小小地打了个喷嚏,鼻音变得有点重。 “巢巡,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 他的语气又变了,这会儿有点认真:“刚刚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对不起。” 巢巡被他善变的态度搞得快要发不出脾气。难道所有做演员的人都这么难以捉摸吗? 但今晚的李聿燃确实能屈能伸,他道歉的态度起码看似真诚…… 巢巡哼了一声:“算了。” 心想,郑青说的那句话一点也没错,李聿燃就是天生的演员。 他像是捉摸不定的风,在夜里回环游荡。 风是流动的,从不停留。 巢巡:“你……” 李聿燃:“你……” 他们同时住口。李聿燃的声音又软下来,有些轻,像是怕惊醒春夜里的动物:“你先说吧。” 巢巡说:“山里冷吗?” 李聿燃说:“白天还行,晚上挺冷的。不过我带足了厚衣服,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巢巡盯着手机,觉得真是一段毫无重点的对话。 咕咕哒哒,鸽子闲聊的时候会说什么?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他突然升起一阵冲动,混沌的思维里卷起一团风暴。 “你怎么会喜欢冯纭?冯纭是很好,我也喜欢过她……李聿燃,你很喜欢姐弟恋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拍戏的时候?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的话毫无逻辑,颠三倒四。但他就是忍不住了,哪怕李聿燃可能告诉他“无可奉告”,或者直接挂掉电话。 他理直气壮地想,这可是李聿燃自己说的,他问我有没有想问的。 电话的对面,巢巡看不到的地方,李聿燃深吸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走过来的工作人员“等一下”。 巢巡有些走神。 他想起有一年他在仙本那过生日,等派对结束,他拉着李聿燃跑去潜水。 他在海里缓速游动,像只懒散的晒太阳的海狮。李聿燃就在边上不远处,他时不时转头,能看到李聿燃嘴里吐出的一连串泡泡。 巢巡觉得自己其实对潜水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只是喜欢看蓝蓝的海。 光从海面打下来,有一种空灵的美;转身向下,裸露的海床,游走的生物,远处那种浓深近黑。 生命是如此悠长,他在浩渺的星河之中什么都不是。忘记一切,连自己的存在都渐渐变得模糊。 但李聿燃是那种学什么都要学到底的人。他后来还找了教练,学了些自由潜。 春夜柔软。春风微凉。 李聿燃用一种淡淡的,又非常笃定的语气说:“巢巡,你喝酒了。” 巢巡一愣,一下子从半躺着的姿势坐了起来。竟然有些心虚,像是在作案现场被警察抓住的小偷。 “我才没……”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想,我喝酒了,和李聿燃有什么关系?他又…… “……没……没喝几杯!” “……”沉默。 巢巡拍了拍自己的脸,有些懊恼自己就这么不打自招了,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李聿燃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开始结霜:“是没我什么事。你这酒量喝到给我打电话……醉没醉你自己清楚。随便你吧,巢巡,你觉得不会影响你下周的活动,我当然没资格有意见。” 巢巡有些糊涂,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哪里有什么活动? “你……别转移话题,先说清楚,你和冯纭怎么回事?”巢巡说。 “你和程宜雪是什么关系,我和冯纭就是什么关系。” 巢巡一怔,有些张口结舌。 对面李聿燃鼻子里好像哼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有点冷,有点自嘲。 “你想知道?等……” 巢巡正屏息等他要说什么,电话里却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 他一怔,抓起手机,第一反应是这小子竟然真的敢挂他电话,然后才想起李聿燃说山里信号很差的事情。 他不死心地回拨了一个语音过去,对面无人接听。又试了电话,一阵甜美的女声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什么剧组啊,要跑这么深山老林的地方? 他倒回床上,哀叹一声。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巢巡看着房间里的泡泡,他们好像感知到他的心情,变少了。 于是他关上灯,闭眼。让自己跌落进梦境深处。 —小剧场— 李聿燃坐在信号车边,盯着工作人员猛瞧,眉头拧得可以捏死苍蝇。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工作人员苦笑着说,“网络突然断了,我们还在检修,争取半小时内恢复。” 何锦升晚上和李聿燃一场夜戏,他是那种慢性子老好人,完全不着急。 看到李聿燃这幅样子,他想了想:“你有急事?那我跟导演说说,我们把戏往后推一下?” 李聿燃缓了脸色,礼貌摇头:“谢谢何老师,这是我的私事,不麻烦大家了。” 何锦升笑:“怎么还叫我何老师,叫何叔就行。这么心急是家里有事?女朋友?” 他们都在这山里拍戏,并不是人人都已经知道热搜上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说得这么轻松。 李聿燃看了他一眼,说:“不是。”他收了手机,又叹口气。 “家里的鸟受惊了,有点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电话 第6章 初见 朦朦胧胧,巢巡发现自己站在一栋七层楼高的建筑之下。 这楼人气不高的样子,冷冷清清,看起来有点像是从宾馆改建而来,一层的面积估摸着有两百多平。 楼外面看起来有些旧,刷着灰色的涂漆,维护得倒是干净,不见墙皮脱落的迹象。 大街上人来人往,巢巡看着人潮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这是给纪白瑜过生日来了。 这个圈子里的人其实都很无聊,大家的日常娱乐和工作都是互相组局。酒局,饭局,娱乐局,工作局;熟人和熟人,熟人和陌生人,陌生人和陌生人。 今年我生日请你,我们就熟悉了;下回你请回来,大家就是朋友了。一环套一环,层层叠叠。巢巡其实厌倦极了这种人情游戏。 纪白瑜邀请他的时候问他:“我这次请了好多人,巡哥,你不介意吧?” 巢巡知道纪白瑜在圈里人缘很好,他是偶像出身,但家庭条件不错,进圈就是爱玩。因为爱玩,他们才在一档游戏竞技类的综艺上认识了。 巢巡上这个综艺,是为了配合公司的宣传工作。因为效果不错,就多录了几期,后来的每一季基本都会来露个脸。 至于纪白瑜,他是真的喜欢密室推理之类的游戏,作为一个偶像,他平时在线下也没少玩,被他的粉丝偶遇过不少次。 要说水平如何,只能说,又菜又爱玩。 纪白瑜邀请他的时候,他们俩刚下节目。 熟悉之后,巢巡发现他和纪白瑜住在同一个小区,他在B区,纪白瑜在A区。 那天纪白瑜蹭了他的保姆车,跟着巢巡一起来的台里,自然也要跟他一起回去。 录了快一整天,巢巡的精神已经很疲惫。纪白瑜说想去吃个夜宵,巢巡想想自己确实也有点饿,就让司机开去了一家砂锅粥店。 巢巡喝着喷香的牛肉粥,纪白瑜在边上委委屈屈地吃烧烤。 巢巡一看他的盘子,里面打眼看去都是绿的,牛羊肉两三串,没放辣,孜然粉都没加。 巢巡问:“这点吃得饱?” 纪白瑜往嘴里塞了一大筷子茄子,老老实实地说:“吃不饱。” 可是他第二天还有别的工作。 纪白瑜还挺有偶像自觉,知道脸就是他的本钱,他不敢大晚上吃碳水,生怕第二天脸肿成猪头。 然后纪白瑜就咬着烧烤签子,向巢巡发出了邀请。 大概是碳水吃得巢巡脑子直犯糊涂,他本来想拒绝纪白瑜,但看着看着,巢巡好像看到了纪白瑜脑袋上冒出的小狗耳朵。 想到纪白瑜被拒绝后可能耷拉下来的小狗眼,巢巡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巢巡想,算了,出去换换心情也好。 正巧那时他在家很是颓废了一段时间。每天把自己锁在工作间里,弹弹吉他,弹弹琴,五线谱写了一张又一张,揉掉,垃圾桶塞满了一个又一个,竟然什么也想不出来。 痛苦曾经是磨砺巢巡的磨刀石。表达欲在压力之中会尖叫,被煅烧得沸腾,凝实,最后变成宝石。他的第一张专辑就是这么来的。 但那次,痛苦的魔法失效了。 巢巡觉得有些茫然,这是他第一次摸到垂在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原来天是有界限的吗? ……我不信。巢巡想。 巢巡对纪白瑜说:“你愿意邀请我,你都不介意有我这么个无聊的人了,我怎么会不来?” 纪白瑜咬着一串蒜苗,眨巴眼睛看他:“巡哥,你这人真是……放心来玩吧,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可没喊,保证不会有人惹你不开心的。你别把那些狗仔乱写的东西放在心上啊。” 巢巡把勺子放下,扯了张纸巾擦嘴,问:“都有谁来啊?” 纪白瑜砍瓜切菜般地一通报菜名,有些人巢巡听过名字,但也只是点过头的交情,不认识的居多。 巢巡说:“女孩子不少啊。” 纪白瑜不好意思地笑:“不可能全是和尚庙吧……那也不好玩啊。” 巢巡在心里叹了口气,说:“这次要玩什么?” 纪白瑜说:“我包了个演绎剧院!嘿嘿,保证是金市最好玩的沉浸密室,NPC都超级专业的,我听说里面还有不少戏剧学院的学生,反正专业程度一点不比演员差。” 巢巡说:“你觉得咱们综艺里演得还不够真?你还没玩够啊?” 纪白瑜说:“不真不真,都是老熟人了,一点也不恐怖,看到脸就没感觉了,像在过家家一样!” 巢巡说:“你还想玩恐怖的?就你那点……” 纪白瑜在节目上一惊一乍爱蹦跶的怂样,已经被网友剪辑成集锦视频了,随手一搜就能看到。网友说他像博美,贪玩,漂亮,胆子小又爱叫,给他取了新外号叫纪博美。 纪白瑜没少为这个事生闷气,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博美,怎么也是只快乐的哈士奇。 经纪人劝他说,那我们以后就不参加了吧,也叫人去把视频下掉。纪白瑜死活不肯,到了新一季节目,他还要来。 不然怎么说是人菜瘾大呢。 巢巡内心里回忆起纪白瑜被他揶揄红的脸。想起纪白瑜打包票说:“这次是我组织的,我已经和他们团队的人问过了,保证没有什么恐怖追逐!” 说是这么说的,但实际情况是,某人一米八的个子正摇摇欲坠,明明和巢巡一样高,非要猫着腰,和另外两个女孩子缩在一起。 巢巡觉得头疼,牙齿非常痒痒。 纪白瑜:“巡、巡哥,你上吧……” 两个女孩子也跟着他喊:“巡哥……” 他们现在的位置是三楼,这里是一个书房。 在楼下等人齐应该等了挺久,风吹得很无聊,巢巡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二三十号人一起进来,按规则大家分了队伍要互相pk。 纪白瑜带着另外两个女生,死活要和巢巡在一组,他兴高采烈地说,足够了足够了,保证拿下第一名。 密室的精髓之一就是黑暗。七层的楼很深很大,引导NPC把他们带到大厅之后就宣布开始自由探索。 七支队伍分了两边走,左绕右拐,没过多久人就走散了,走廊变得很安静。 场地里播放着有些阴森的背景音,真有点雪夜古堡的阴冷气氛。除了自己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说话声,昏暗的灯光让人只能看清面前最多半米的路。 除开氛围感,确实算不上很恐怖。但太黑太安静了,一开始还不觉得,走着走着,那种“没有人”的恐惧随着时间逐渐逼近。 纪白瑜走在巢巡边上,越走越紧张,他一开始还有心情说笑,在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人偶吓了两次之后,渐渐地大气也不敢出。 又登上一层楼梯,纪白瑜说:“巡哥,我们歇一歇……啊!”他伸手按在了一堵活动门板上,然后他们就来到了现在这个书房。 书房角落有一只横躺着的柜子。在他们搜寻一通之后,没有找到出口的门,邵佳倒是找到一个任务提示,说“旅人们听到隔壁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这明显是个单人任务。那柜子又窄又小,男生躺进去有些勉强,最好是女生去完成,没想到林怡和邵佳两个女孩子,这时候突然都止步不前。 巢巡不能强迫她们,只能叹气:“行了,知道了,我去试试。能躺进去就我上,你们三个呆着这里,有事对讲机联络。” 其他三个人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林怡有些不好意思:“巡哥,你当心啊。” 她往前走了一小步,被地上不平整的地毯绊了个趔趄。毕竟是女生,她之前不敢离得巢巡太近,此刻脚一软,整个人往旁边歪去。 巢巡手一捞,把她拽回来扶住。 她抖了一下,巢巡把她往纪白瑜手边一送:“自己当心。有动静喊我……这里走散了可不好找。npc说个人长时间离队就算任务失败了。寿星输这么快,纪白瑜你可别哭。” * 巢巡躺在柜子里,头别扭地歪着,头顶已经紧紧贴在柜门上,手脚缩得很难受,几乎一寸都动不了。 脖子有点酸。 他又想叹气了,开始反思自己到底为什么想不开,要陪纪白瑜过生日。 现在自己被玩了。 是篮球不好看?还是羽毛球不能约?换换心情也有别的换法。 ……好像还真约不起来。自从进了这个圈,找球友越来越难。巢巡出神地想。 要凑时间,要找场地,还要那种没什么的人场子以防出乱子,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水平差不多的人。 以前至少还有齐绍和姜唯叶…… 他一怔,想晃晃脑袋把杂念抛开,头一动就撞上了柜门。 “嘶!”他咬牙。 “喂喂?巡哥?巡哥?听得见吗?”对讲机里传出纪白瑜的声音。 巢巡摁下对讲机的通话按钮:“听得见。”没想到这里的隔音竟然做得不错,如果不是对讲机,他完全听不到书房里的动静。 “巡哥,怎么样了,那边啥情况?” 巢巡听到柜子外面机械装置的运行声逐渐消失,奇怪的是柜门却迟迟没有开启。 脖子快僵住了。 就在他忍不住打算踢开柜门让自己舒坦一点的时候,黑暗中竟然传来了乐声。很欧风的曲调,带着点忧伤,最关键的是…… “……手风琴?”巢巡喃喃出声,“有人在拉手风琴。” 纪白瑜:“啊?好像是……” 巢巡挤在黑暗的柜子里怀疑人生。他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一个密室里还有真人弹奏这种配置。 但转念想到,纪白瑜说这里的NPC有不少是学生,又觉得不意外了,只有学生还会有心情做这种锦上添花,但费功夫的差事。 换个真上班的牛马来,不得骂死老板的异想天开。 谁会在意一个密室剧场里的演出呢? 忽略掉自己现在痛苦的脖子,平心而论,外面这位演奏者的水平并不差,节奏稳,指法有力,听起来很有那么个意思。 巢巡在琴声里轻笑,不由自主地跟着旋律哼着。 他又回忆起这个密室的剧情来。NPC的表演或许不拘一格,总体上仍旧套路,为了过审,还写了个中世纪背景。 “伯爵之女死在了风雪交加的夜里,此后家人一个个离世,世袭的古堡在人们口中变成了传闻中的鬼宅。 行路的旅人每在风雪夜路过此地,会发现古堡中灯火通明,他们被邀请进门,参与一场盛大热闹的舞会。美食,美酒,美人…… 当午夜的时钟敲响,险恶才曝露开来。要离开这里,必须寻找出真相,找到那个隐藏在重重队伍之中的亡灵。” 琴声渐渐低缓下去,纪白瑜的声音再次响起:“巡哥?你还没从柜子里出去吗?” 巢巡说:“没啊,这柜子好像从里面打不开……等等。” 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金属凸起,尝试着拧了两下,脸正对着的那一小块柜面突然变成了透明色的玻璃。 “……”还带偷窥的? 等下,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脖子还得继续遭罪? 巢巡艰难地尝试着在这狭窄的环境里调整脖子的位置,小心地扭过头,看到了一张带着面具的脸。 巢巡:…… 面具人:…… 巢巡打开对讲机,对纪白瑜说:“收声。我这边要开始了。” 第7章 任务 巢巡和面具人互相对视着。 大概是在这昏暗的地方工作久了,面具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环境。 他一眼就看到了巢巡奇怪的蜷缩模样,手上一顿,但没有弹错音,那个音被拉长了,乐声又继续了下去。 “那个……” 巢巡伸手敲了敲柜子的门。 外面的人无动于衷。 在巢巡无奈地注视中,又过了有一会儿,面具人才终于弹下最后两个音。他把自己身上的手风琴收拢、放下,然后走到柜子边。 咔哒一声,门终于开启了。 “唉哟……”巢巡一手摸着脖子。 面具人不动声色地站在他面前,身姿挺拔。他盯着巢巡,压低了声音:“……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巢巡觉得这人应该挺高。 他不像巢巡之前遇到的其他NPC那样,带着过于戏剧的夸张。他的肢体和语气里暗藏着自然的警惕和疑惑,那样的真实感让巢巡也愣了一秒。 情绪给的恰到好处。巢巡在心里点评,目光落在他露出来的下半张脸。 嗯,这下颌线……年纪应该不大。下巴还挺好看。 巢巡移开视线,站起身,扫了一圈周围环境,发现这里和他原先呆的房间不一样了。 墙壁上只有两盏微弱的壁灯,正中一张非常醒目的高床,床脚雕花。帷帐看起来是墨绿色的天鹅绒,昏黄的光线打在床幔上,投出一种隐隐的压抑。 床边一对床头柜,上面各自放着几本厚重的书。不远处是一张放着花瓶的小圆桌子,以及占据了一整面墙的巨大衣柜。另一边的墙拉着厚厚的窗帘,透不进一点光。 角落有一张棕色的小三角椅。那把刚刚弹奏过的手风琴就在上面静静地放着。 巢巡看着看着,想从柜子里翻出来,却被面具人动作干脆地阻挡住了。 巢巡:……? 那人的眼睛掩藏在面具之后:“你想做什么,闯入者。” 好吧,看起来没有搜索的任务。 巢巡想了想:“这里是你的房间?我现在要完成什么任务?你……刚刚在干吗?” 他后面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其实他听过刚才被演奏的曲子,它叫《塞纳河之歌》。 “我的事情没有必要告诉给一个陌生人。不管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闯入者,现在我请你马上离开。” 巢巡拧起了眉毛。在这个奇怪的环境里,他突然从这个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他的态度和巢巡之前遇到过的所有密室演员都不一样,语气就好像,他是一个真实存在的……角色。 巢巡又打量了一遍面前的人,发现他的个子确实很高。 深蓝色礼服包裹下的身体还带着点少年人的纤细,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身上的肌肉不少。 礼服衬得年轻人肩宽腰窄,不过袖子似乎短了一些,看起来这件衣服对他来说有点小。 穿着这身衣服拉手风琴…… 估计平时没少健身。巢巡默默地想。 他扫到这人上衣口袋里还别着一块白色的手绢,好像下一秒就要出席宴会。 哦,说到宴会,剧情里是有一段。 房间一角突然响起敲门声。 巢巡朝那处扭过头,发现墙上有一扇黑色的门,太暗了,他之前竟然没有看见。 面具人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立刻动作起来:“来不及了,她来了……请你快点进去!” “等下,这个柜子很挤……哎呀!” 咔哒,柜门关上了。巢巡听到一个高昂的女声。 “莱昂!为什么我听见你的房间里有说话声?” 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巢巡看到一个穿着酒红色洋裙的女人走进房间。 女人的裙摆层叠艳丽,犹如一团浓烈的红色浪花。她脸上带着红色羽毛面具,尾羽很长,垂落在她鬓边。 女人走到房间中央,裙摆随着动作晃动,像是一位主宰宴会的女王。 巢巡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段剧情。这个女人给他的感觉就和之前那些NPC差不多了,身上带着一种悬浮的夸张。 年轻人转过身,侧对着巢巡,轻轻按住女人的肩:“你听错了吧,莎伦。我一直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莎伦,这是那位伯爵之女的名字。 莎伦狐疑地在房间扫视了一圈:“别想瞒住我!我的耳朵那样灵巧,上楼的时候我就听见了你的琴声,我才不会听错。” 她的手举起,仇恨地指着角落的手风琴:“你又在弹那首歌!你在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昏暗中,巢巡感觉年轻人似乎往自己的方向瞟了一眼。 “亲爱的,我向神发誓。”他低下身体,侧拥着女人,语气坚定,“这里并没有别的女人。” 巢巡有点想笑。嗯,对,因为这里的是个男的。 “……谅你也没有那个胆量做对不起我的事。”女人转身,反握住青年的手,裙摆画出一个弧,她的肢体动作张扬而夸张。 “你要记住,你和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她伸出手,摘下自己的面具扔到桌上,又把青年的面具也摘下。厚重的衣裙前倾,露出两只修长白皙的手臂,手指上涂着鲜艳的指甲油。 她紧挨着青年,把手臂环上他的脖子,他们贴得那样近,看起来就要吻上了。 哇。 巢巡心想,密室还能有亲热戏可以看?这里是不是应该有年龄分级? 可惜两人都侧对着他,巢巡看不清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只听到青年在喘息,他紧紧抱着莎伦,声音变得压抑而痛苦:“%*&!#@ ?&*=$!” 巢巡一愣。怎么还说外语?这句不会是关键信息吧? 女人在青年的怀里笑起来:“不……不……”她的笑声从低到高变得疯狂,样子有些瘆人。 纪白瑜大概都听到动静了,巢巡的对讲机响了起来。 “巡哥?巡哥?有情况吗,我好像听到有声!” 林怡的声音也一起传过来:“巡哥,我们有点怕……” “别紧张,这边快结束了,等我回来和你们说。” 巢巡在琢磨剧情,看得正起劲。他又多看了年轻人两眼,觉得他演得挺像那么回事。 门外这时又传来砰砰的砸门声。 “小姐?小姐?小姐您在里面吗?……管家,去拿钥匙来!” 巢巡只见年轻人半搂半抱住貌似正在发狂的伯爵之女,往门的方向走去。他的衣服已经被女人挣扎得凌乱。 他们背对着巢巡,让他始终看不清他们的脸。 “还没好吗……巡哥,是哪儿在砸门,我有点怕……” “来了来了。” 巢巡应了两声,听见身下的柜子发出机械声。他正要收回视线,突然看见那边的年轻人停住脚步,转头朝他看了一眼。 那张脸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若隐若现。 巢巡怔住了。 …… 好熟悉。 巢巡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因为二十岁时的李聿燃没有那么成熟的一张脸。 他在巢巡的视线里笑了笑,嘴唇张合,无声地比了一个口型:回去。 回去? 回哪里去? 巢巡的意识再次模糊,浮上来一点,又沉了下去。 他感觉身下很软,好像正躺着,耳边有人在叫他名字。 纪白瑜大声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巢巡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极其喧闹的酒吧,DJ的音乐声放得很大,完全听不清一米开外的人在说什么。 他和纪白瑜此刻正在二楼的卡座。 巢巡眨了眨眼睛,感觉眼前有些模糊。 “我想回去了,好累……” “别啊巡哥,我们才来没多久呢,你给我个面子,等会儿再走呗。”纪白瑜笑嘻嘻地说,“今天这里我包下了!小爷心情好,玩得开心,全部记我账上,我买单。” 他指了指摆了满满一桌的酒:“这是我存这儿的!都是好酒,巡哥你随便喝,我下去招呼一下。” 巢巡胡乱点头,靠坐在软皮的沙发里,仰头看着头顶上方裸露出的金属管道,这是现在流行的工业风装潢。 五光十色的射灯在整个场子里摇曳,灯光跟随着hiphop的音乐跃动着,把人照得斑斑驳驳,空气里升腾着微醺的热度。 对……巢巡想起来,他和纪白瑜赢了白天的密室。 在那栋大楼里像蚂蚁一样摸黑钻寻了八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最终是第一个解出谜底的队伍。 八小时,真是堪比上班的神奇体验,脑力和体力的双重对决,下次再有这种活动,还是找年轻人参与吧。巢巡疲惫地想。 林怡和邵佳两个女孩子也已经累瘫了,软在卡座的另一侧,一个看起来在发呆,一个在有气无力地玩手机。 邵佳在看自己的运动步数:“二万三千步……天,我说怎么比我去欧洲旅游还累……” 只有纪白瑜还有力气蹦跶,他说他是哈士奇一点没错,人已经跑到一楼去了。 巢巡见他跳到舞台中央,先对DJ比了个手势,等音乐声下去些之后,他手一挥正要对所有人说什么,台下的人突然像说好了一样,七嘴八舌地喊起来:“生日快乐!”“纪哥生日快乐!” 喊什么的都有,真是乱七八糟的。巢巡这么想着,但听了两句,也朝着下面说了声:“生日快乐!” 纪白瑜在台上傻笑。 他拿着一只麦克风:“谢谢大家!感谢所有来参加……” 巢巡艰难地从沙发里把自己拔出来,走到栏杆边上,看着楼下舞池里的人,有一种古怪的心情在他心里发酵。 明明大家没有差几岁,自己这种站在高处俯视人间的心情是怎么来的? “……还要感谢这次所有的密室参演人员!今天大家玩得尽兴吗?反正我拿了第一名,我很尽兴!我连小时候考试都没有拿过第一……” 台下的人们在笑,有人发出零碎的善意的嘘声。 “为了感谢大家让我今天拿到第一,我给大家唱首歌吧。” 纪白瑜向DJ比划了一下,激烈的电音节奏一变,沉寂下去,然后突然变成一阵电吉他的前奏。 巢巡一怔。 纪白瑜抬头往他的方向看过来,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是我临时加的,所以准备得不怎么好,大家多担待!今天要特别感谢巡哥,谢谢巡哥来我的生日,如果没有你我今天应该拿不到第一哈哈哈哈哈……” 舞池里已经有人听出了这首曲子是什么,有人在高声喊出歌名,有人跟着纪白瑜的目光也朝二楼看过来,巢巡有点后悔自己把帽子摘下了,下意识往里面退了退。 “这首《宇宙的狂想》送给所有人,也送给巡哥!我唱的不好,你们知道的,不要笑我……” 巢巡想往后退,却不能再退了。林怡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后。 “唉呀……” 巢巡立刻往边上让开了一个身位,说:“不好意思。撞到你了,没事吧?” 林怡朝巢巡这边靠近了一点点,她下意识地用眼角瞥了一下沙发,看见邵佳还倚在那儿,似乎累的睡着了。 林怡又凑近了些,好像生怕巢巡听不见她说话。 “巡哥,我知道这首歌!是你十七岁的时候写的对吧?我好喜欢!” 第8章 聊聊 酒吧的音响设备很好,混音很干净,水声不大,但有一点瑕疵也会格外明显。 纪白瑜说他唱得不好,在巢巡这个原唱看来是有些谦虚了。 纪白瑜的音色听着让人很舒服,带着微微的鼻音,像是和煦的风,有种少年人的清爽。 城市慢慢生长出铁锈 电梯漂浮着问候失重 霓虹在血管里逆向漫游 办公室教学楼 我是一只装牙舞爪的 过期罐头 …… “……十六岁。”巢巡看着台下,有些出神。 林怡哦了一声:“那是我记错啦,对不起哦巡哥。” 她倒是个大方的姑娘,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觉得那句过期罐头真的很可爱!巡哥你好厉害啊,十六岁的时候就能自己写歌了。” 她应该是喝了些酒,整个人一改刚才的疲惫,看起来有些兴奋。 巢巡闻到了一点柠檬和酒精的味道,余光看到桌上空了两三个小只的杯子,估计是tequila。 他微微摇头:“不全是我写的。我和一个……朋友,两个人一起写完了这首歌。” 林怡先是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眨巴一双眼睛。 巢巡以为她不会再问了。没想到她大着胆子又说:“是好朋友吗?是那个你采访里曾经说过的,本来打算一起组乐队的朋友?” 巢巡一愣,没想到林怡这个也知道。 他想起纪白瑜之前和他介绍,林怡和邵佳都是一个新人偶像组合的成员,才出道没多久的时间。 巢巡低头看看楼下唱歌的纪白瑜。 纪白瑜今年正好二十一岁,是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候,天塌下来也会有个儿高的替他顶着。 麻烦算什么?闯一闯,总能熬过去的。再痛苦些,找个兄弟大喝一场,掉两滴眼泪,睡一觉,烦恼就会消散。 巢巡说:“是啊,是很好的朋友。” 想走想走 黑夜怎么能过成白昼 闹钟是不是梦的入口 别再让我继续浪费生命 画出自由的狂想机翼 要瞄准星空尽头 …… 间奏很长。巢巡有点想离开了,但是纪白瑜还在台上唱歌,他不能挑在这个时间里偷偷溜走。 还是去下面和他打个招呼吧。巢巡想。 他转身,恰好直直撞上林怡的视线。林怡的眼神没收好,被巢巡看见了,她先是露出小鹿一样的惊慌,然后又变得羞涩起来。 巢巡在别人眼里见过那样的眼神。 林怡说:“那个,巡哥,我……前面在密室里,谢谢你呀,如果不是你扶了我一把我就要摔了……” 巢巡沉默地摇摇头,又往边上退了一步,示意她不用客气。 他看见了一直窝在沙发上休息的邵佳。女孩前面似乎是玩手机玩睡着了,手里依旧握着那台苹果X。 忽然之间,巢巡感觉她的手好像微微动了一下。 “巡哥,你不知道,我……我超级喜欢你!” 巢巡一呆,下意识又往后退了步。 “真的!我听到纪白瑜说你会来时可高兴了,我超级喜欢你,你、你就是我偶像呀。当年你参加‘娱乐星生代’的时候那么炸那么帅!我一直给你投票来着,还发动我学妹们买饮料,让她们也给你投。” “……”巢巡失笑。 他的目光游移起来,突然庆幸这里光线昏暗,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不好意思。 “太破费了……那些饮料都喝完了吗?” “也还好啦,你又没……”林怡有点惊慌地看了巢巡一眼,支支吾吾,“反正喝完了。一开始买太多了,我拿去送人了好多,剩下的那些水我们宿舍喝了两年,喝到快过期才喝完。” “挺好的,没浪费。谢谢你的支持……以后有机会说不定我们可以合作。” “真的吗巡哥!”林怡看上去很兴奋,又有些忐忑,“可我只学过一点点创作,我是个舞担……论唱功我也不行,我们团佳佳才是vocal。” 巢巡心里一动。 他说那句话时,心里未必没有场面话的意思,但看见林怡这样犹豫,他突然觉得和这姑娘合作一次也没什么损失。 成人之美。巢巡想。 “别太看低自己啊,”他朝林怡笑笑,“不自信就找人多教多练。回头等我联系你……当做是当年支持我的回报好了。” 他转身往沙发边走,看了眼邵佳,见她似乎还在睡,手指只是松松地搭在手机上,那手机半掉不掉的样子。 巢巡拿上自己落在沙发里的棒球帽,从邵佳手里把那只手机抽走,放在了桌子上。她并没有醒过来。 巢巡心里有些感慨,佩服她在这么吵闹的环境里也能睡得着。 “没办法,我们习惯了,都是那么训练过来的。再响的音箱在边上,我们也能在五分钟里迅速睡着,要保存体力呢。”林怡还靠在栏杆上,眼睛闪亮亮地看着巢巡,猜出了巢巡在想什么。 “你要走了吗巡哥?不喝一杯?纪白瑜叫了那么多酒,好浪费啊。” “不了,我酒精过敏。” 林怡看着巢巡,神色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那……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巢巡点点头。 他不想再停留太久,打算现在就去和纪白瑜告辞。 巢巡重新戴上帽子,找寻着楼梯的方向。他在二楼绕了一圈才看到,正打算下楼,迎面却撞见一个陌生的青年。 你的太空电波 深空里接受到信号的我 选一个喜欢的地方 缓缓降落这颗红色星球 在无垠的时间沙漠 挣脱引力感受心跳脉搏 …… DJ将伴奏和麦的音量都推高了些,场子越来越燥热,整首歌进入了副歌。 低音鼓噪着人们的心跳,砰咚、砰咚,架子鼓的鼓点陡然增强,电吉他热烈轰鸣着,那根贝斯线若隐若现,沉沉入耳,稳稳托住气势。 巢巡有些恍惚,这样的场地,非常熟悉。 纪白瑜演唱到了高/潮部分,他的高音也算稳定发挥。楼下舞池里的人们随着纪白瑜在大声欢呼、尖叫,肆意挥舞着手臂,扭动着身体,喝酒的人们大声谈笑。 巢巡和对面的陌生青年同时停住脚步,青年的目光朝下,在看台上的纪白瑜,巢巡却在看他。 青年很高。巢巡和他之间只有几步的距离,巢巡目测了一下,感觉自己大概只到他的下巴位置。 他穿着一件连帽的卫衣开衫,在酒吧的灯光里实在看不清颜色,巢巡猜是黑色或者是深蓝色。里面是一件很简单的浅色T恤,下面是牛仔裤和球鞋,没有背包,完全一副大学生的装扮。但他的身段看起来很好,宽肩窄腰,一看又不像普通大学生。 他的五官立体而分明。眼型长,唇形薄,整体轮廓却是温和的,只有下颌线流露出一些倔强的坚硬。 巢巡盯着他的下巴看了几秒。 青年好像察觉了他的目光,终于转回过头看着巢巡,只是很快又移开了视线,有些刻意地低了低头,先他一步打算下楼。 趁着他走近,巢巡暗暗和他比了一下,他的发顶似乎戳到了青年的鼻子附近。 巢巡说:“你是莱昂,对吧?” 青年下楼的脚步一顿,转身。 纪白瑜在密室结束之后,把整个密室的工作人员和演职人员一起邀请过来了,所以才包下了整个场子。 纪白瑜那会儿兴冲冲地跟巢巡说:“嘿嘿,我还给他们所有人都准备了红包!怎么样,我是一个很好的甲方爸爸吧?” 青年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说话我就当你承认了。我……” 纪白瑜炸了一个高音,DJ配合的帮他把声音推了上去,巢巡的说话声完全被淹没在了音乐里。 “……”青年一副没听见巢巡说了什么的样子。 巢巡心里升起一种恼怒。说实话,其实他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这首歌。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但那青年看着他,眼睛忽然眯了些许。 透过巢巡的肩膀,他再次看向楼下的纪白瑜:“……真难听。” 这声音一出口,巢巡确定他就是莱昂。 只是纪白瑜毕竟也是巢巡的朋友,巢巡下意识维护起他来:“也还好吧,他唱得挺稳的……” 青年好像是笑了一声,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AI也有这个水平。” 巢巡诧异地看着他。这人的嘴可真是……这是在说纪白瑜唱歌没有感情的意思吧? 青年说完又不再开口了。他们俩就站在楼梯口,有点面面相觑的味道。一楼的服务生看了他们好几眼,犹犹豫豫,最后也没有上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巢巡犹豫着开口:“你……你之前在密室里弹的那首《塞纳河之歌》,还挺不错的。怎么会弹这首曲子?你们老板要求这么高?” 青年眨眼的速度好像比普通人要慢上一些。 巢巡才注意到,他似乎是从密室里换了衣服就赶过来了,妆都没有卸。不然他的睫毛怎么会这么长? 青年挑起一边的眉毛。 “谢谢夸奖……不过我没有涂睫毛,只是按照剧情需要戴了蓝色的隐形眼镜。” 巢巡才知道自己不小心把话说出来了。 他有点尴尬:“好吧……那我能提问吗?你和莎伦说的那句台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定定地看了巢巡几秒,转过身,又开始往楼下走,他的声音神奇得在喧闹的场子里也听得很清楚:“最后不是有复盘环节吗,你没有听?” 巢巡紧跟在他身后,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我听了,但是人家没说这个。你……你走这么快干什么?急着下班?” 这家酒吧的楼梯也是工业风的金属材质,踩上去砰砰的响,只是黑黝黝的看不太清楚。 巢巡没注意,一脚踩在了什么滑滑的东西上,估计是谁上下楼的时候把酒洒了一些出来。 “哎……”他的惊呼压在了嗓子里,还没叫出声,走在前面状似冷漠的青年就转回过身,一手扶住栏杆,一手抵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烫热的掌心撑在巢巡胸口的位置,温度惊人。 冰山会停止融化 新世界没有人口爆炸 记得握住我的手 呼啸的太阳风很大 但天空不会落下 不想被驯服的人们 雀跃吧欢呼吧 …… 巢巡惊魂未定地撑住另一边的栏杆,服务生已经冲了上来:“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巢巡摆摆手。 青年贴着身站在他面前。他们离得太近了,巢巡才注意到青年的呼吸有些急促,然后闻到他身上隐约的酒气。 “你喝……” “我已经下班了,现在不负责解答工作内容。” 他打断了巢巡的话。 他站在巢巡下面一层,这下倒是和巢巡差不多高了,他们对视着,巢巡再一次看进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很漂亮……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 ?&*=$!” 巢巡回过神:“你说什么……?” 奇怪,他怎么还是没听清楚。 青年叹了口气。 “没什么意思,不用特别去记,这是我和……我们自己商量加的词。听不懂也不影响剧情。” 他转身下楼,往荧光绿色的出口标志走去,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巢巡下意识跟上,才走了没两步,纪白瑜从身后兴冲冲地奔过来:“巡哥!巡哥!你怎么下来了,我唱得不错吧——啊——” 纪白瑜滑了一下,压在巢巡的身上。巢巡往前踉跄,鞋底沾上的水渍没有干,一碰到大理石地面就打滑。 “哎呦——” “当心、当心!” “砰、砰砰……” 在眼前黑下去之前,巢巡听到更响亮的鼓点声,以及青年看上去欲拉起他,伸出又缩回的手。 * 巢巡猛地睁开眼,鼓点声中,天光大亮。 手机铃声在响,卧室的门也被敲得砰砰响,祝可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哥?你还在睡?哥?巡哥?你醒了吗?” —小剧场— 一个小时后,祝可原从巢巡家里出来。 电梯里信号很差,他的微信消息转了老半天才发送出去。 【财原滚滚:小李哥,我去看过我们巡儿了哈,他没什么事儿,就是人迷糊了点。】 【财原滚滚:谢谢提醒~早饭我也给他带了,看着他吃的。】 下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早饭,内容非常丰富,小笼、油条、茶叶蛋,凉拌黄瓜,滑蛋鸡丝粥,甚至还有例份的水果,堪称营养均衡。 另一张就简单多了,是各种小票和账单。 祝可原自己看着都觉得满意。他想了想,又发过去一条消息。 【财原滚滚:下次还需要投喂我们巡儿的话你继续找我哈!只要我在我肯定帮你搞定!】 对面自然没有回复,李聿燃此刻还在无信号状态中。 但祝可原完全不在意,反正李聿燃昨天晚上已经给了他(封口)红包。所以他甚至也不怎么关心李聿燃为什么要他给巢巡带早饭。 他哼着小调走远了,准备开始自己一天的工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