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记咸菜铺》 第1章 第一章 修 梢头柳色微黄,池塘水波新绿,风暖燕回,算算时日,正是立春。天光方亮,天际泛着鱼肚白,庄户人家多早起,太平村里已是炊烟袅袅。 秦家娘子赵氏早早便给家里爷俩儿做得了饭,这会儿也闲不住,在院子里张罗着喂鸡喂鸭;一抬头,眼见隔壁舒家竹门一开,走出来一道娇弱身影,背着竹篓欲向南去,便笑着招呼:“窈窈,又要去菜园呐?” 出门的正是舒家独女舒窈窈。 窈窈今日穿了件花青色短衫,配着靛蓝底白梅碎花褶裙,头上不见首饰,只包了块粗布土蓝头巾。这一身衣裳通是旧的,洗得褪了色,袖口裙边泛着白,花样儿也黯了,却十分干净利索。再看那一张脸,皎白如玉,嫣胜桃李,眉是两弯新月,唇边一点酒窝,杏眼堪比春水破冰,清滟有光。 这样一个美人,俏生生立在春风里,纵是寻常村姑打扮也如娇花一样摇曳生姿,真真是荆钗布裙难掩殊色。 “婶子早!立春了,我采些青菜头做榨菜。等过一阵子做好了,给您送来尝尝呀!” 美人莞尔,一把嗓子也清亮娇柔。 赵氏闻言,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你一个姑娘家,做点小买卖不容易。东家送了西家送,还怎么挣银子?改天你这咸菜摊子开张,婶子去捧场就是了!” 她是个实诚人,又有一副热心肠,对窈窈一向关照有加;窈窈有心相谢,盈盈一笑,眉眼弯弯:“去年下雪压塌了咸菜架,是秦叔修好的;菜种是大川哥从县城捎回来的;您又常帮忙给小菜园挑水。没有您们帮衬,这榨菜还做不成呢。我送点给您尝尝,应该的,婶子可别嫌弃。” 说罢,她瞧赵氏还想推让,便抢道:“婶子先忙,日头起来啦,我得去菜园啦。” 窈窈人如其名,身材窈窕;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光看背影也娉娉袅袅,好看得紧。赵氏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这才又忙起手头的活,嘴里念叨:“窈窈这孩子,样貌好脾气好,为人妥帖还勤快能干。要是娶回家做媳妇,得是多大的福气哟。” 秦长达填饱了肚子,扛着锄头正要出门,听到赵氏嘀咕,难得插了一句嘴:“谁说不是呢。” 不提则已,一提,赵氏的心思便活络起来。 “他爹,咱家大川石头都还没定亲,要不……” 秦长达立刻截了她的话茬儿,闷闷道:“你当我没想过这事儿?窈窈这孩子是咱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儿,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要是能把她娶进门儿,那真是千好万好,妻贤旺三代啊!可窈窈早就定亲了,你呀,别瞎惦记了。” 赵氏闻言,急得冲鸡鸭们劈头撒了一大把谷子,惹的满院唧嘎一片:“定亲了?跟谁啊?” “说是关家小子。” “关家?哪个关家?” 秦长达有点不耐烦:“哎呀,吴桥关家,关夫子的儿子!” “嗐,我当是谁。”赵氏立时松了一口气,“这桩亲事谁不知道,那还能作数?大前年一场火,把关家都烧没了,两口子一个也没挺过来。他家那小子,听说五六年前就参军去了吧?到现在也没个音讯,大伙儿都说,早死在外头了。” 说着,又有点唏嘘:“这关家可真是倒霉。作孽哟,挺好的一家人,竟生生绝了户。” “谁说不是呢。关夫子和他媳妇儿人都不错,可惜命不好,没福。” 叹了一口气,秦长达又开始说正事儿。 “早前我跟你一样,也盘算着他两家的亲事指定要黄;窈窈娘没走那会儿我就厚着脸皮跟老舒提过,想跟他攀个亲。咱家石头年岁小,也没出息,趴在地里刨食儿的命,配不大上窈窈;大川在县衙当差,好赖有个饭碗,跟窈窈年岁相当,还算般配。可长春这人认死理儿哩,还没听我说完就摇了头,说做人讲个‘忠义’,无论如何也得等上关家小子几年,‘万一人还活着呢?’你听听!” 赵氏听完,愤愤道:“什么忠什么义,舒老大这人忒迂。一个大男人,老婆死了就跑到庙里出家,花儿一样的闺女扔在家里不管不问,逼得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个儿撑门面,哪有这样的爹!” 她自不平,秦长达却小声嘀咕:“你那会儿不还夸人家痴情么……” 话音刚落,便挨了赵氏一记眼刀。 “当男人是当男人,当爹是当爹,这是两码事,得两样儿看。”赵氏道,“照我说,舒长春既不当家,那窈窈的婚事他也管不着,窈窈想嫁谁就嫁谁,自己拿主意便是。难不成真要空耗年岁,等着关家那位?” “是是是,你说得都对。”秦长达先附和,又叹了一口气,“可婚姻大事,没有父母之命,终究不合礼数啊。孩子们年岁也不大,还是等等看。等过个一年半载,我再去趟庙里跟长春说道说道。他这个当爹的总不能看着窈窈一辈子不嫁人不是?不过话说回来,这事要是成了,我还有点顾虑呢。” “顾虑?你有啥可顾虑的?” “嘿,一个肉包子两条狗,我怕石头眼红,跟大川闹别扭。” “呸!”赵氏笑着啐了他一口,“我看你才是条老狗!你呀,先把事儿办成了再操心也不迟!” ———————— 窈窈走到村西小菜园,远远望见地里一茬一茬的叶子,绿汪汪、水灵灵、脆生生,心里就欢喜起来。立春这几天收的青菜头叫头茬菜,做成榨菜滋味最鲜嫩;等过了雨水,风味就大大不如了。 刀一剜,将青菜头连根从地里刨出来,再用刀把叶子斩了,只留下菜头。这活计窈窈从小就跟着爹娘做,早学会了用巧劲儿,一把菜刀使得炉火纯青。今年的青菜头长势喜人,皮薄又紧实,一看就是做榨菜的好原料。窈窈一高兴,随口哼起了小调。 “豌豆开花红漾漾,柳叶抽芽青又黄……” 四旁无人,她唱得自得其乐,肆无忌惮。 眼看刨了大半垄地,窈窈的鼻尖额头也微微沁出了汗。她拍拍手上尘土,取出帕子来擦擦脸,不经意瞥见右手指尖上染了些黏糊糊的污渍。 干活时手上难免沾上泥巴,窈窈便用手帕擦了擦。可这污渍印到手帕上,并不是泥土的黄黑色,反倒是暗红的;质地虽然黏稠,却比泥巴要轻薄许多;凑近了嗅嗅,隐约有种特殊的腥味。 绝不是泥土的腥味。 好奇与疑惑兼有,她索性停了手上的活计,仔仔细细察看四周。果然,在前方她尚未来得及收割的那块地里,同样的“污渍”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一道歪歪斜斜的痕迹,有的隐没在土里,有的撒在了菜叶上。沿着污渍,菜地里也有被踩踏过的痕迹,只是踩得很小心,大都顺着田埂踩在松松软软的土上,从远处看不太容易被察觉。 一种不详的预感蓦然袭上心头。 窈窈是杀过鸡的。 可一只鸡的血绝没有这么多。 青天白日里起了一阵邪风,窈窈后背一阵发凉。她再不敢深思,蹲在菜地里等了许久,直到腿发了麻,四周又静悄悄的没什么异常,这才起身。顺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和脚印,她望向菜园尽头那处矮矮的石墙跟下—— 那里……竟然躺着一个人! ——————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乌鸦,盘旋了几圈落在一旁的桑树上,“呱呱呱呱”叫得聒噪。原本窈窈怕得很,被叫声一吵,心烦意乱之余,居然莫名其妙生出一分勇气。嘴唇咬得发了白,她壮着胆子凑近,一手提着刀,一手捂着眼睛从指缝里瞧,只一瞥,差点吓得魂飞魄也散。 躺在地上的是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双目紧闭,满脸尘土混着血污,连五官都瞧不分明,只有额头上一处还在淌血的伤口很是醒目;一身蓝色粗布衣裳早已被大片大片的血水浸透,凝固成晦暗的黑,腰间挂着一个皮囊水壶,一个箭袋,手里还攥着一柄断剑。 活人……还是死人? 窈窈用脚踢了踢这人的腿。 说是踢,她腿早吓软了,脚下一点力气都没使出来,只是鞋尖蜻蜓点水一样微微挨了挨衣角罢了。 对方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反应。 ……死了? 一颗心砰砰直跳。窈窈攥紧了菜刀,刀刃凛凛、闪着寒光,倒给了她些底气。她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鼻前探了探鼻息;可惜她手抖得实在厉害,一点气息也感受不到。正要把手收回来,窈窈忽然注意到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好像在说话。 人还活着! 窈窈先是一惊,下意识向后一避;见人没有醒转的迹象,这才鼓起勇气凑得近了,竖起耳朵仔细听。 “……小……山……” 他嘟囔着,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吐出几个残破音节。 完全听不清。 窈窈有些着急,索性俯下身,侧过脸, 耳朵几乎擦过他的嘴唇。 “关……小山……我……小山……关……小……山……” 这下窈窈听清了。她被这几个字骇得说不出话来。 关小山…… 关小山?! 不就是她失踪六年的未婚夫吗?! —————— 窈窈自小就知道,她和吴桥关家的独子关小山有婚约——不是口头儿戏指腹为婚,两家换了信物、叫了见证,板上钉了钉,是正正经经、反悔了要被人戳脊梁骨的婚约。按说这是桩顶好的亲事;关、舒二家都是清白人家,门当户对。舒家做咸菜,舒父舒长春在定安县城摆个咸菜摊,生意虽小,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关父关兴安识文断字,在村里开了个私塾,邻近几个村都把小子送来开蒙,靠着每年的束脩也吃穿不愁。 关小山比窈窈大三岁,据说眉目端正,识文断字的,人也机敏。不过窈窈对未婚夫的印象大都来自道听途说,是从别人嘴里拼凑出来的。男女七岁不同席,乡野里忌讳虽少些,但他二人终究不同村,隔着几里路,便像隔着银河差不多。窈窈上次见到关小山,还是她十岁生辰那天。关小山跟着关叔关婶来做客,关婶娘给她带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十个红皮鸡蛋,还端了一大碗糖醋排骨。 窈窈年幼,免不了嘴馋,心思全都在糖醋排骨上,惹得阿娘笑骂了句没出息。排骨的滋味她现在都还记得,反而对关小山没太多印象。只记得他不大爱说话,也不大耐烦在家里坐着,整顿饭的功夫一个笑脸也没露,却在临走前冷着脸塞给她一串红绳串着的桃枭。 “给,辟邪驱鬼的。”他这么说。 他太凶,窈窈害怕,下意识抽了手往阿娘身后躲。一个想给,一个不要,手串掉在了地上,惹得四个大人一阵大笑。 关小山脸上挂不住,皱眉嘟囔了一句“爱要不要,不识好歹”,被关婶娘敲了一下脑门。 眉一皱,表情更加凶巴巴的,窈窈愈发不敢靠近了。 “快拿着吧,”眼见两人僵持,关婶娘捡起手串,笑眯眯地放在窈窈手里,“知道你过生辰,你小山哥漫山遍野爬桃树,凑齐了这一串,又偷着磨了一个月才做好。窈窈,你别见怪,他呀,这是不好意思啦。” …… 这之后,关、舒两家都发生了许多事。先是十四岁的关小山不辞而别,留下一封信说要参军,从此下落不明;而后关家失火,关叔关婶丧身火海;再后来,窈窈娘也得了病,掏空了家底人也没救回来。窈窈爹怨自己没钱没本事,万念俱灰,突然就剃了头,出家当和尚去了。 那串桃枭窈窈倒还留着。物是人非,也就是这样了吧。 …… 这样多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竟只在一瞬。不过,纵使心肠里再多百转千回,眼下的窈窈也无心感慨。 不管这人是不是关小山,再不找个大夫诊治,恐怕真是性命堪忧了。 她不能不管。 好久没更新了,感谢收藏的几位亲友! 写到第六章后觉得自己对男主的人物设定有些矛盾,文笔也不太好,苦闷了很久,迟迟不知道如何去改。后来看到居然有人收藏了这个故事,瞬间有了动力,把前六章重新改完啦! 前四章主线剧情改动不大,细节剧情加以修订更改,文笔润色。私认为现在的男主人设更贴近一个幼年失怙久经沙场的疯批杀神。所以第五章开始男主女主相处的情节有大变动。 1v1双洁! 感谢收藏和看文的各位亲友。 你们是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修 第2章 第二章 修 窈窈是做惯农活的,力气较寻常闺阁小姐大许多;饶是如此,要背着一个毫无知觉的男人也委实吃力,没走多远就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形容狼狈得紧。好在菜园离家不算远,也没碰到其他人,咬牙坚持挨到家,窈窈把人弄到床上躺好,顾不得自己灌了铅一样、酸软得抬不起来的手脚,忙不迭去请孙郎中。 孙郎中是太平村里唯一的郎中,据说年轻时是随军军医,告老还乡后便在太平村他侄子家安顿下来。孙郎中诊费不贵,用的也都是常见的便宜药材,方子虽下得重些,却极对症,日子久了,十里八村的人家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来请他。 一见关小山,孙郎中就皱了眉:“把他的衣裳脱了。” 窈窈一张俏脸涨得通红。 她光想着救人,没想到还得替人宽衣解带。对方毕竟是个男人呐! 见窈窈畏手畏脚地不敢动,孙郎中正色道:“脱衣服怎的,将来还得给他擦身、上药、换药,麻烦事儿多着呢!”说着,挽起衣袖,率先上前解关小山的衣带,“人命关天,什么男女大防,都是小节!你过来给我打个下手,我不往外乱说便是了。” 窈窈咬唇,嗫嚅道:“孙叔,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其实既不担心孙郎中的人品,也不甚在意村里人会怎么议论——反正自己隔几日就去县城卖咸菜,已然是少数抛头露面的女子了,村里爱嚼舌根的那几个没少在背后议论。只是到底年少脸嫩,让她骤然去替一个陌生男人宽衣,难免羞怯。但孙郎中已经上手,她情知不能耽搁,便忍了羞配合孙郎中去脱关小山的衣裳。 “轻缓点,”孙郎中指点道,“先脱健肢,再去伤肢……哎呀,这里衣服已经粘在伤口上了,拿剪刀来。” 衣衫尽数褪去,袒露出的不仅是男人精壮的臂膀胸膛,还有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有新有旧,几乎遍布整个前胸。其中,右侧肋下残留着一柄断箭,箭柄被人齐齐斩断;左下腹的一处伤口则血肉翻开,像平白生了张血盆大口,触目惊心。 窈窈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尴尬与不自在立刻一扫而空,手下的动作也不再扭捏。她一边按着孙郎中的要求打了清水来,将男人的腿用枕头垫高,一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 他究竟是不是关小山? 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人伤得这样重?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孙郎沉声道:“大部分都是刀剑伤,右胳膊断了……这些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这一处,”他指着肋下那处伤口,“箭柄折断了,箭头还留在里头呢。” 窈窈不敢想身体里留着箭头会有多疼,硬着头皮问:“这么深,还能取出来吗?” “非取不可。若箭头留在肉里,日后生了锈,发成痈疽,那才是必死无疑了。”说着,孙郎中净了净手,仔仔细细擦干。“闺女,你去弄盆炭火,再拿坛酒来。要烈酒。” 时值早春,天还未彻底回暖,炭火是现成的。窈窈担心爹爹从前喝的土酒不够烈,干脆把地窖里藏的女儿红搬了出来。 村里风俗,家里生了女儿的要在周岁那日封一坛好酒贮藏,待女儿出嫁时启封待客。孙郎中瞥了眼酒坛子上蒙着的红布,又看了眼窈窈,终究没做声,低头从药箱里取出了两把剪刀。两把剪子中,一把小巧些,一把头是钝的,大而笨重,像个钳子。窈窈见他拿着剪刀在酒里浸了浸,又放在火上烤了,直烤得剪刀刃冒了蓝色,才用小巧些的那把在箭伤处切开了个十字。 鲜血立刻从那个十字里涌了出来。 “嘶……”孙郎中又一次皱了眉,“这箭头上有倒刺……” 窈窈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情形棘手,她不敢多嘴,怕扰了郎中想法子。好在孙郎中沉吟片刻,从药箱底里取出两根粗粗的羽毛管,同样在酒里浸了浸,一手把伤口翻开,一手把羽毛管慢吞吞地插了进去。 窈窈见他额头上沁出了汗,眼看要流到眼角去,连忙用手巾替他擦了擦。 “没有麻沸散。闺女,你去拿块布,把他的嘴塞好了。”孙郎中吩咐,“一定按住了他,别教他乱动!有些人忍不住疼,舌头都咬掉了!” 窈窈连忙上前,死死按住关小山的肩。 她不敢看孙郎中是如何把箭头取出来的,闭了眼、咬了牙,使了全身的劲儿按着,唯恐关小山乱动。手下的躯体明显震颤了一下,她听到孙郎中长出了一口气:“成了!” 她忙睁开眼,见孙郎中正手脚利落地给伤口止血、缝合、上药、包扎,忙完后,身子向后一靠,几乎瘫坐在了椅子上。 他上了年纪,体力也不似从前了。 窈窈见状,忙取了手巾请孙郎中擦去脸上的血迹,又搬了把椅子让他坐着休息,自己则由他指点着给关小山上了药,将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包扎好,最后给他的右臂上了夹板。忙完这些,窈窈身上起了一层密密的汗,整个人像是脱了力一般,回过头,孙郎中正对着那个箭头仔细端详,神情严肃。 “孙叔,这箭头有什么蹊跷吗?”窈窈好奇道。 孙郎中寻了一只碗,碗中倒了酒,把箭头浸泡在碗里递给她,“你瞧瞧,这箭头是不是和寻常的不一样?” 窈窈不会射箭。不过太平村里有猎户,她见过猎户们用的土箭。她凑上前,那箭头在酒里幽幽发着蓝光,锋利无比,且形状也不寻常,似乎多了一对尖尖的钩子。 不等她回答,孙郎中便道:“这九成九是燕人的箭——燕贼的鹰爪子!” “燕人的箭?!” 窈窈吃了一惊,不由得回头望向还在昏睡的关小山。 那年他留下信说要去参军,没想到是真的! “咱们大胤的箭是尖头的,叫利雁矢,也有人叫柳叶儿。劲头大,铠甲都能射穿,但边缘平滑,拔起来反而容易,若没伤到要害,存活的机会很大。燕人的箭跟咱们的不一样,箭头上有倒刺,人中了箭,箭头埋进肉里,不知底细硬拔,肉就烂了,人也活不成。可要是不拔,燕人的箭头上大都淬毒,或是用粪水浸泡,伤口处必然会发毒疮、生痈疽,人一样活不成。那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大胤将士就因为一支箭送了命。燕贼,实在是阴狠呐。” 窈窈连忙问:“孙叔,这个箭头上有毒吗?” 孙郎中摇头:“燕人用的毒大多是断肠草汁,毒发只要半个时辰;瞧他的情形,不像是中了毒。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今晚定会发热,我开上清热解毒的药。如果明日烧能退,人就能活,烧若是不退……” 窈窈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呼了出来。 “我明白,”她轻声说,“孙叔,尽人事,听天命,这道理我懂。” “你能这样想就好了。这几天棉被要盖好,注意保暖。别挪动,就让他静养着。人醒之前,除了喂药,切记不要给他喂水,用棉布沾沾嘴唇就成。药要一天一换,换之前洗手,伤口用盐水洗干净,纱布也要干净。” 窈窈一一记下。 “舒家闺女,我再啰嗦一句,”孙郎中神色里带了些犹豫,“我看这后生,八成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逃兵!他这身衣裳,一看就是北府军的——可北边儿还在打着仗呢,没听说北府军班师回朝呐!” 打仗的事儿,窈窈是不懂的。孙郎中见她一脸懵懂,怕她不明白其中关窍,好心提醒:“这后生在战场上绝不是个孬种——看这一身伤就知道!他右手手心儿里有道血口子,再深点儿,经脉就断了,手就废了。这是他攥着刀刃儿留下的!就凭这个,我老头子就知道,这是豁出命去打仗了。可衙门不管这一套,只要是逃兵,轻则流放,重则砍头。闺女,听叔一句劝,把他这身儿衣裳烧了埋了,对外也别说他是参军回来的。就说……就说遭了土匪吧!” 窈窈听得心头一跳,还能有什么主意,只是不住点头道谢。 —————— 送了孙郎中走,窈窈熬上药,回到屋里守着关小山。 他额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擦伤,血也不是他自己的。方才只顾着处理身上伤口,脸却没来得及擦洗。这回闲了下来,窈窈打了一盆温水,轻轻地把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这一擦后血污尽退,拨云见日,五官立刻显了出来。窈窈洗干净帕子,回过头,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他脸上,只看了一眼,人便愣住了。 真是好俊的一张脸。 用俊来形容男人,好像不太恰当。可这人长得着实俊秀。因着失血的缘故,他的脸色和唇色都是惨白的,人也显得憔悴,可长眉入鬓、鼻梁挺直秀逸,眼睛虽然闭着,却能看出修长的眼型和微微上挑的眼角,长而秀气的睫毛在他眼下笼出一片暗影,又添了几分沉静。 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去。 等窈窈意识到自己居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男人看了这么久,她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了。她连忙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心里暗骂自己的脸皮真是越来越厚了。 幸亏人没醒,不然当真是要羞死了。 药还未熬好,氤氲的水汽里已经溢出了苦味。将一切收拾妥当,窈窈闲了下来,目光又忍不住停留在了他身上。 她努力回想上次见到关小山的场景,可还是没什么印象。几年不见,他是这样俊朗得让人望尘莫及吗?她的视线轻轻划过他的脸,从眉眼、鼻子、嘴唇再到下巴的轮廓,试图找到一点与关叔关婶相类的蛛丝马迹。 算了,她默默想。 长相这个东西也是有点玄妙的。村里人不都说,窈窈长得既不像爹,也不像娘吗。都说她长得很像奶奶。 要是关小山长得也像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呢? 她更没见过四位老人家了。 窈窈就这样守了关小山大半日。药虽很顺利地喂进去了,可到了傍晚,关小山果然如孙郎中所说那般发起了高烧。他的额头滚烫,如同火炉一般,嘴唇也起了白皮,看得只让人心焦;窈窈牢记了孙郎中的嘱咐,不敢喂多了水,只好一遍一遍拿棉布给他的嘴上沾了水,又拿温水浸透了帕子反复擦拭他的腋下、颈部和大腿根。 我这是在救人、救人、救人… 默念了十几遍“救人”,窈窈居然也习惯了,可以十分自如地替关小山擦身而不脸红。 如此折腾了一夜,窈窈未敢阖眼。好容易熬过天明,他的烧终于退了,只是人还昏睡。窈窈记着孙郎中的话,退烧了就能保住命,心上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又困又累,终于还是撑不住,趴在床尾,就这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3章 第三章 修 窈窈刚睡着,太平村众人可都醒了。正是农忙时节,男人们一早就下了地,女人们侍弄完院子家畜也不歇息,结着伙儿或捡野菜,或洗衣裳。 赵氏也抱着满满一木盆衣裳往河边去。她原想叫上窈窈,还没到舒家门口,便看着一个妇人也抱着个木盆,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正趴在舒家篱笆墙上往院子里瞧。 看背影是村里年轻的媳妇,赵氏一时也没认出是谁;但见她行状鬼鬼祟祟,便知没安好心。她也不言语,反倒刻意放轻了步子,悄悄绕到那人背后,这才啐了一口,大声道:“哪来的下作东西没皮没脸趴人家院墙?” 那媳妇正看得专心,猛地被赵氏的大嗓门在耳边惊天炸雷般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盆都摔到了地上,衣裳撒了一地。她“呀”得一声几乎跳了起来,回过头来,柳眉倒竖,张嘴就要骂娘;可看到站在她身后的赵氏,面皮黑了又红,吞了口唾沫,气势不由自主地减了七八成。 她可不敢跟赵氏撒泼,抛开赵氏自个儿就是个膀大腰圆的悍妇不说,她家可有两个儿子,一个还是衙门的捕快!谁敢招惹。 于是只得忍了这口气,把散落的衣裳胡乱往盆里怼了怼,堆起个笑脸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婶子,吓我一跳。” 说着,上前便要挽上赵氏的胳膊。 这人是村里的寡妇,闺名王喜春。她成婚不到两年,男人就得急病死了;平时没别的爱好,就好打听东家长西家短,在妇人堆里挑拨是非。偏她嘴皮子利索,说起事儿来四两拨千斤,每每撺掇着别人撕了头发抓破面皮,自己还能全身而退,躲在人堆儿里起哄看热闹。赵氏素来不待见她,眼下见她趴在舒家院墙边偷窥,说话又是挤眉弄眼的做派,更是没好气。冷哼了一声,硬生生把胳膊抽了回来。 “有句老话儿,寡妇门前是非多,王喜春,你还是关起门来过日子,少去爬别人家院墙吧。” 这条路是去河边的必经之路,路过的媳妇姑娘渐多。有人听见赵氏的话,也玩笑道:“黑里俏,你爬谁家院墙了?莫不是秦婶儿家的吧?” 王喜春二十出头,长得还算不错,就是天生皮肤黑,做姑娘时便有个诨名叫黑里俏。王喜春在赵氏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又被旁人取笑,眼里怨怒一闪而过,面上却不显,也不恼,反而吃吃一笑:“哎呦,我可从来都规行矩步,秦婶家也是清白人家,家里又出了个官爷,我哪儿敢造次。我若是爬婶子家院墙,就叫我烂了眼珠子!” 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眉眼却很生动,引得路过一圈人都停下脚步往这边看。赵氏也不怕旁人看热闹,大着嗓门道:“你这一双狗眼珠子,烂了也是活该!你说,方才你趴在舒家院墙上干什么?舒家就窈窈一个姑娘,你莫不是想着偷鸡摸狗吧?” 众人哄得一笑,闹得王喜春一阵脸红。她眼珠子一转,暗恨自己丢了面子,无论如何也要拉个人下水,便抱着盆子往人群里走了几步,躲得赵氏远了些,这才挂着笑脸道,“我可没有偷鸡摸狗的本事。就是路过,瞧见舒家有桩新鲜事儿,凑热闹罢了。婶子莫怪。” 赵氏一听,心道这寡妇果然没安好心,竟想攀扯窈窈,怒极反笑:“王喜春,你倒说说,你瞧见什么热闹了?” 一边儿说,她一边掂量着手里洗衣用的棒槌。 若这寡妇敢说窈窈一个字儿,她一定给她一棒槌! 王喜春也盯住了赵氏手里的棒槌。不过她估摸着自己站得远,一时半会儿赵氏打她不着,便阴阳怪气:“还能看什么,立了春了,自然是猫儿叫春、小娘子思春呗。” 话音刚落,就听见赵氏一声暴喝:“放你娘的屁!你这个黑心烂肺的东西,拿着一双脏眼看人!看我今天打不烂你的臭嘴!” 王喜春见势不妙,忙扭着身子往人堆里躲,一边躲一边吆喝:“我亲眼所见!昨天、昨天大清早,舒窈窈架着个男人回她房了!那男人喝醉了一般,大半个身子黏在她身上,一进屋两人就往床上钻!一整天都没出屋!要是有一个字儿是假的,就叫我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这娼妇怎么如此不要脸,编排得活灵活现,真事儿似的! 她倒想抓着王喜春的头发狠狠揍她一顿,可一则王喜春跑得忒快,二来有些好事儿的妇人见有热闹可瞧,也都假意劝阻,实则拦住了赵氏,好让王喜春有喘息的机会,气得赵氏烂娼妇不要脸的骂,却无济于事。 王喜春见状,不慌不忙理了理鬓角,颇有些得意:“婶子,我知道您一向喜欢窈窈,可今儿我王喜春就敢对天发誓!日上三竿了舒窈窈的房门还没开,这两个人肯定还赖在床上起不来呢!” 其实窈窈同王喜春并没什么过节,只是因窈窈生得标致,难免教人生出些妒忌。前些年关家人死绝了,王喜春还窃喜窈窈守了望门寡,背后没少奚落;谁知上舒家求亲的人只多不少,直恨得她牙痒痒。 也是赶巧,昨日窈窈背着关小山回家,正好被打猪草的王喜春撞了个正着。她一路偷偷摸摸跟着窈窈回了家,也看清了那男人受了重伤,窈窈好心救了他。可男女之事,最怕风言风语,传来传去便走了样;人人都有一张嘴,一传十十传百,任你人美心善菩萨心肠,最后也得是破鞋、□□! 想到昨日那男人昏迷不醒的模样,王喜春笃定他今日定然起不来身,愈发猖狂:“不信大家伙儿都去瞧,一准儿能把奸夫□□堵床上!平日里装得冰清玉洁黄花闺女儿,都不知道是几手的破鞋了,我呸!” —————— 此时的窈窈对自家门口这场风波一无所知。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她做了个梦,梦里关小山高烧不退,她一急,一个激灵便惊醒了。睡梦尚且残存,窈窈顾不上别的,先用手试了试关小山额头的温度,确定他没再发烧,这才放了心。 按孙郎中的话,烧退了,命就能保住了。 原本昨日一番折腾就让窈窈吃不消,又蜷缩着趴在床尾坐了一夜,这会儿心身松懈,才觉得腰颈肩背没有一处不酸痛。挣扎着起身,窈窈察看了一下关小山的伤口,又用湿棉布给他润了润唇,这才拿了脸盆出门,打算自己梳洗一番。 门一开,她还没看清情况,便听见门口吵吵嚷嚷,好奇一瞧,只见篱笆墙外站了一群妇人,赵氏背对着院子,指天指地,不知道在骂谁。 ……这是怎么回事? 窈窈不喜欢凑热闹,不过眼见大家都聚在自家门口,也不得不上前。村里的媳妇姨娘婶子们窈窈全认得,此刻脸上表情都怪怪的,赵氏更是一脸怒气冲冲。 “满嘴喷粪的下作东西,欺负到人家一个孤女头上来了,你等着,早晚拔了你那烂舌头!” 窈窈更加满腹疑问。 赵氏脾气虽直爽泼辣,可为人厚道,鲜少这样破口大骂。窈窈连忙放下脸盆,一手轻拉住她的衣袖,一手替她顺了顺背:“婶子,您消消气。这是出了什么事?” 赵氏见到窈窈,火虽未消,声音先软了一半。她先警告似得瞪了众人一眼,这才回头对窈窈道:“没事,你只管忙去。有些个没脸没皮的传闲话,我听不惯。” 闲话? 窈窈眨眨眼,一双妙目扫了人群一圈,脸上不显,心里却“咯噔”一下。 莫不是有人见过关小山?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清不清白的,名声定然会受些折损。窈窈对名声不大在意,却想起关小山那身旧衣服还没扔,又思及孙郎中的叮嘱,担心暴露了关小山逃兵的身份,心下惴惴,牙齿咬住唇,一张芙蓉脸便发了白。 赵氏打一开始就没把王喜春的话当真,这时只顾着生气,没瞧出窈窈神色有异;王喜春隐在人群里,一直盯着窈窈,反而瞧出了端倪。她心头一喜,自然不想让好戏落空,趁众人没反应,一个箭步从赵氏和窈窈身边溜进了院子,直奔东屋窗户而去。“哗啦”一声,东屋窗户被她拉开,众人伸长了脖子往里一瞧,嗬,床上果真躺着个人! 舒家小院不大,又没什么遮挡,站在篱笆墙外也能一览无余。 “哟,真有个男的!”人群里冒出来一句。 “王喜春,你这个黑心肝儿的东西,你,你……” 赵氏气得浑身哆嗦,可回头看看屋里情形,虽然打心眼里还是信窈窈的,到底失了底气,声音渐低,也再骂不出别的来了。 看热闹是人的天性,纵使窈窈有一夫当关的架势也拦不住,何况,她只是个没什么依靠的孤女。渐渐,有些不好的议论便响了起来。 “王寡妇说得没错,当真是捉奸在床了!” “这窈窈往日里挺规矩的,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 “通奸偷情呀,啧啧,隔壁村有个偷汉子的,那可是浸了猪笼的……” 最得意、最耀武扬威的还是王喜春,她拍着大腿,指着床上的男人,提高了嗓门儿吆喝:“大伙儿快来看哦,没脸没皮,偷养汉子,这就是咱村儿的咸菜西施!人赃俱获,捉奸捉双!” 她一边儿喊,眼神怨毒地钉在窈窈身上。 貌若天仙又怎么,她王喜春照样有本事把天仙的名声搞臭! 窈窈不说话。一阵风来了又走,吹得她头脑中一片空空。眼前王喜春的嘴一开一合,其他人的嘴也一开一合,她看得分明,却什么也听不清。她站在众人的目光里,头上太阳很暖,可那些指指点点的眼神却像是一场冷雨,将她浇得凉透了。仿佛过了许久,窈窈才感到有人握住她的胳膊,转过脸,正对上赵氏关切的一双眼。 “窈窈,这人是谁?” 思绪终于回来了。窈窈张了张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还能是谁,”王喜春当然不会放过奚落赵氏的好机会,“自然是奸夫了。” 话是说给赵氏听的,可她的眼睛却瞬也不瞬地看着窈窈。真是个美人,尤其这张面皮,真是白,白的像雪,像梨花。她忽然记起从前,她那死鬼丈夫同她在床上嬉闹,摸着自己的一身皮肉,也会不无惋惜地感叹:“要是你有舒家那小娘子一半白就好了!” 这么白,活该被踩进烂泥里! 于是她狞笑一声:“要不都说,不能轻易给没爹没娘的姑娘说亲,命硬克亲也就罢了,有人生没人教,下贱……” 话未说完,她面前一阵风过,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整张脸都被打得偏到一边去了。 好一记响亮的耳光! 四下更安静了。连赵氏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窈窈……打人了? 第4章 第四章 修 这一计耳光用了窈窈十分力,震得她自己手心都肿痛发麻,遑论挨打的王喜春,半边脸顷刻间便浮起个印子;不过此刻皮肤黑倒成了好处,那印子被黑色一遮盖,反而不那么显眼。王喜春冷不丁吃了一记耳光,毫无防备,等回过神,跳起脚想还手的时候,下一个巴掌已然力度不减地招呼在了她脸上。 “你,你竟敢打我……” 王喜春捂着脸,又羞又怒又痛,头脑发晕,眼前似有金星转着圈地绕。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她气得浑身哆嗦,头脑发懵,一时竟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窈窈也在发抖。她是个性子柔顺的姑娘,猛然间打了王喜春,心里没底,攥紧了拳,连指甲都深深陷进了掌心里。 可她不能让旁人侮辱自己的爹娘。 想起爹和娘,窈窈眼眶鼻子一阵发酸。她硬忍住没哭,眼里蓄的泪让她的目光更加坚定明亮。 “方才这两巴掌,各位都瞧见了。第一下,是因她口出污秽,欺辱我爹娘;第二下,是因她信口雌黄,污蔑我清白。各位婶婶嫂子、姐姐妹妹若觉得我打得不对,咱们今天就把道理说个分明;王嫂子若觉得挨打委屈,就是告到里正诉到衙门,那也无妨,我自会奉陪到底。” 道理清清楚楚,字字掷地有声。 院里院外一时寂寂,没人再说话挑事。都是乡里乡亲,也不过看场热闹,人堆里闲话说完,没人在意窈窈生死,却也没人非要逼她去死。只有挨了打的王喜春怒不可遏,伸出的手指恨不能戳到窈窈脸上。 “好好好,往日没看出来你倒是个牙尖嘴利的,偷人的贱人,反倒讲起道理来。你且说说,这汉子到底是什么人,又怎的躺在你家床上?” 窈窈正等着她来问。 “今日大家都在,正好做个见证。我屋里的人,是吴桥关夫子的儿子关小山。他遭了土匪,受了重伤,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难道我能见死不救吗?” 关小山? 在场的都是妇道人家,村里婚丧嫁娶的消息瞒不过她们的耳朵。关家两口子死得惨烈,关舒两家的婚事一度也是太平村妇人们的谈资,没人不晓得。 赵氏抢道:“关小山?!就是跟你订了婚的那个后生?!” 窈窈点头。 “我说呢,原来是他!”赵氏松了一口气,两手一拍,满脸喜色,“这孩子回来了?老天保佑,都说他死了,没想到竟还活着!” 关小山还活着,这消息在潭水一样平静的村里也是大大的新鲜事。赵氏思量片刻,故意大着嗓门道:“这孩子也是命苦。爹娘没了家宅烧了,还受了伤,无亲无故没地方去,也只能投奔丈人家了!窈窈,也就是你重情义,你要是不收留他,他上哪儿找活路!” 众人也点头。 男女共处一室,虽多少失了规矩,但事从权宜,若眼睁睁看着未婚夫死了都不救,那才是铁石心肠,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王喜春见风向大变,顾不得火辣辣的脸皮,大声嚷道:“舒窈窈,你说是关小山他就是关小山?我还说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呢!别是冒名顶替吧!” 路边救的男人偏就是小娼妇的未婚夫? 骗谁呢?! “你闭嘴!”见王喜春还在搅混水,赵氏大怒,“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腌臜货,你有什么证据说人家不是关小山?” “我没证据,难道她舒窈窈就有?”王喜春白眼一翻,阴阳怪气,“婶子,我劝您别多管闲事儿,免得护犊子不成反倒惹了一身骚!” “你……” 赵氏还想再争,院外有个老头吆喝了一嗓子:“舒家闺女,关家小子退烧了吗?” 原来是孙郎中。 —————— 孙郎中不事农桑,起得晚些;吃过早饭,便在村里溜达消食。他早年随军正是在北府军麾下,对窈窈救的年轻后生有种天然的关切。左右无事,他本想着来瞧瞧这孩子的伤,正巧碰上王喜春在窈窈家闹事,把前因后果听得明明白白。 舒家的事他懒得插手,但涉及北府军军士,他愿意淌这趟浑水。 挤过人群,他又喊了一嗓子:“关家那小子烧退了吗?” 见是孙郎中,一众妇人都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孙郎中迈着四方步踱进院子,看了看四周,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舒家闺女,你家咋这么多人?小山还睡着呐?” 不等窈窈开口,赵氏已经客客气气搬了条板凳出来请他坐下。 “他孙叔,您知道这后生的来历?他就是关夫子的儿子,关小山?” 昨日孙郎中只管救人,什么都没打听,窈窈便没告诉他受伤的人是关小山。此刻听见孙郎中两次三番提到关小山,也是满腹疑问。孙郎中背对着众人,悄悄冲窈窈使了个眼色,又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别说话,这才慢悠悠开了口。 “人是我救的,我咋会不知道?这小子回乡路上遇上土匪,包袱教人抢了不说,还挨了好几刀。要不是碰着我,早成屈死鬼了!” 赵氏又问:“这么说,是您把关小山救了送到舒家的?” “关家早就烧成灰了,除了舒家,这小子也没地儿去呀!总不能送我家吧?我也不能白搭了药钱嘛。” 王喜春简直不能置信。这老头子睁眼说瞎话,她明明看见舒窈窈自个儿把这男的背回家的!她立刻尖叫着嚷嚷:“孙郎中,你放屁,我眼睁睁瞧见……” 孙郎中回头,凉凉瞥了她一眼,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你瞧见什么了?难不成是我老头子说谎?” 王喜春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瞅着孙郎中地脸色,忽然不敢说了。 她一个寡妇,说话本来就没什么分量,眼下也拿不出旁证——但孙郎中不一样。他在村里辈分高口碑好,算得上德高望重,又是村里唯一的郎中,哪怕知道他睁眼说瞎话也是得罪不起的! 真把他得罪了,公婆也饶不了自己! 谁能保证一辈子没病没灾呢?病了痛了,还不是要求郎中! 权衡利弊,她张口结舌了半天,只得生生把那半句话咽了回去,像是一口塞了个蛋黄进了嗓子眼儿,噎得脸色铁青,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胸口憋的喘不过气来。 “好,我说不过你们!”她艰难地吐出一句话,索性摆出一副泼妇做派,人群中推搡出一条退路,恶狠狠道,“看什么看!滚滚滚,老娘衣服还没洗呢,晦气!” 说完,也不敢再去看旁人脸色,抱起木盆如丧家之犬,灰溜溜夺门而去 眼见王喜春吃瘪,赵氏心里大为畅快,对着孙郎中的语气也更殷勤:“救人一命,您功德无量!”说完,她的眼风扫过众人,“热闹可都看完了吧?散了散了,都堵在人家院子里做什么?也想尝尝巴掌?” 众人面面相觑。巴掌有什么好尝的,还不如找个清净地儿好好把今天的热闹聊个痛快。胆子小的悄悄溜了,胆子大些的抹不开脸,拥过来对着窈窈和赵氏说了些场面话。只是窈窈眼中含泪梨花带雨,赵氏又面如锅底皮笑肉不笑,实在也没脸多说,不一会儿的功夫,人就都散尽了。 —————— 风波平息,窈窈终于卸了力。被人千夫所指的时候还能硬撑着一口气,可方才听了几句安慰,害怕和委屈涌上心头,泪水反倒忍不住了。赵氏原本有心盘问,见窈窈泪眼朦胧、眼圈红红,到底还是心疼的,揽住她肩膀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晃:“窈窈别哭,没事了,没事了。谁敢乱嚼舌根,婶子替你出气,啊。” 静静流了一会儿泪,窈窈的心绪总算平复下来。她抬起头擦了擦脸,脸儿微红,冲着赵氏和孙郎中福了一福:“孙叔,婶子,方才真是多谢您二位了。” 赵氏一摆手:“客气啥,说这话可就外道了。” 孙郎中也道:“举手之劳罢了。我路过是想看看那小子,正巧赶上了。闺女,那后生……小山,他退烧了吗?” 窈窈点头:“退烧了,人还没醒。” 病情是问不清的。孙郎中也不再多说,抬脚就往屋里去;赵氏见状,也跟着进去。孙郎中在床边坐下,仔仔细细看了关小山的伤口,又把了把脉,难得笑了笑:“真是命大,这一关算是叫他挺过去了。”说完,回头嘱咐窈窈,“现在可以给他喂点汤汤水水了,小米汤、鲫鱼汤、鸡汤都行。要是能弄点鸽子汤就再好不过了,养人补气。” 窈窈用心记了,见关小山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孙叔,您看他什么时候能醒?” 孙郎中道:“按说该醒了。不过他伤了元气,加上连日奔波,人乏极了,睡上一两天也正常,不碍事。” 赵氏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听到人没事,才把窈窈拉到自己跟前,板起面孔,一本正经问:“窈窈,你跟婶子说实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年轻人……真是关小山不?” 她为人精明,孙郎中的表情旁人没瞧见,她却瞧出了些苗头。她倒不疑心窈窈人品,只是担心窈窈心善被歹人欺骗,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窈窈自不会瞒她,便把自己如何在菜地里发现关小山,如何听到他念叨名字,又怎么请了孙郎中医治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关小山具体的伤情和逃兵身身份。 “阿弥陀佛,竟有这样的缘分!”赵氏听得直咋舌,“说起来,我也没见过小山几面,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说着,便凑上前仔细看了看关小山的眉眼长相。 这一看便直接愣住了。 “哎呦,这孩子咋长得这么俊!十里八乡没有比他更俊的后生了!” 本来在她眼里,太平村没有比她家大川更好看的小伙子了;可跟关小山一比,大川可差得太远了。 尽管内心承认这般相貌跟窈窈很是般配,可赵氏还是看向窈窈,苦口婆心道:“窈窈,别怨婶子说你,这事儿你办得不妥当。万一这人是冒名顶替的怎么办?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当初你就该把他送到我家去,你叔和石头都能照应着,既安心,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自然,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人说,可何必沾上这起子闲话?人言可畏呐。” 一席话说得掏心掏肺,窈窈听得既感动又赧然,半垂下头,小声解释:“他自己报了大名,想来不会有假。再者说,顶替关小山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处。毕竟关家……也没什么可图的。” 孙郎中在一旁。一边调着伤药,一边搭话:“我瞅着这后生不是坏人。” 在他看来,北府军里的将士没有坏人,个顶个都是堂堂正正好男儿。要不然他也不会冒冒失失替窈窈做担保。 不过这层原因他没法跟秦婶说。 秦婶被他俩弄得无语,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无奈道:“罢了罢了,反正也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说完,又恨铁不成钢一般对着窈窈耳提命面:“如今他在你家住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你和他的亲事儿也过了明面。但是,等他好了,咱们必须得瞧瞧他的为人——若他是个好的,那嫁了也无妨;若他不好,你也别怕,自有你叔和你婶子替你做主!千万别像你爹一样死心眼儿,到头来苦着自己!” 窈窈心中一暖,嗓子一哽:“婶子……” “行了,哭哭啼啼作甚。小山回来了,这是喜事儿好事儿,咱们都得乐呵。” 其实赵氏心里也有些可惜。关小山回来了,窈窈当不成她家儿媳了。 孙郎中也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说关家的事儿。等他醒了,千万别急着跟他提。大悲大喜对身子都不好,慢慢来吧。” 窈窈点头。 多年离家,一朝归返,却发现父母双亡,老宅不在。 任谁都很难接受吧。 她回头看了还在睡着的关小山,微微叹了口气,没觉察自己瞧他的眼神里已然满是怜惜。 ———————— 眼见关小山伤势无碍,孙郎中和秦婶便告辞了。窈窈回到厨房守着汤药,想起孙郎中说关小山可以吃些汤汤水水的了,连忙淘净小米放进砂锅慢慢煮米油。 卖咸菜的钱一多半还了债,窈窈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平素也不常食荤腥,莫说鸽子、鲫鱼,就是炖汤的母鸡家里也是没有的。 明日去秦婶家买只鸡。一边往灶里填柴火,窈窈一边盘算。 至于鲫鱼和鸽子,恐怕要等到赶集才能买到了。 金黄的小米在沸腾的水波里上下翻滚,逐渐变得粘稠,小米油的甜香味儿掺在中药的清苦里,独树一帜。小米金贵,窈窈一口都没尝,只就着热气和年前腌好的萝卜干咸菜吃了大半个玉米饼子。 她完全没想到,一墙之隔的卧室床上,应该还在昏睡的男人已经睁开了眼。 下一章 男主登场! 承铎:孤都睡了四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修 第5章 第五章 修 毫无疑问,过去十天是李承铎二十二年人生中的至暗时刻。 作为自十六岁就充作先锋纵横沙场、十八岁便执掌军印统领北府军、二十岁就手握大胤几乎一半兵权的三皇子晋王殿下,李承铎的人生可谓春风得意。明明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个道理偏偏在他身上从不成立。 自穿上铠甲起,他就没有败过。 不管是南山剿匪还是西退犬戎,即便是同最凶残嗜杀的燕人交战,他也没吃过败仗。北府军上下都是铁血铮铮的汉子,私下对他的称呼从王爷改成将军,从将军改成战神,又从战神改成杀神。 一时间,晋王威名,能使燕鬼哭,能止小儿啼。 十天前,李承铎率部死守定远城外的萧山关。那本是个绝佳的计谋,以李承铎所率小部人马为饵,大部人马绕到燕人后方截断其补给,再由凉州突骑支援萧山关,最终形成前后合围之势,一举歼灭燕人精锐。 其实晋王的手下们并不赞同承铎以身犯险亲自领兵做那个“饵”,几个副将都曾主动请缨驻守萧山关。但李承铎身先士卒惯了,他也不觉得这是个“险”,大帐之中含笑扫了诸将一圈,“此计天衣无缝。倘若不服就同孤打一场,谁赢了孤就让谁去守城。” 他生得一副俊秀书生相,可经年征战杀人如麻,眼神不怒而威,瞧什么都杀气腾腾;凤眼一挑,薄唇微勾,活脱脱的阎罗殿上玉面鬼。比杀神发怒更可怕的是杀神发笑。众将不敢抬头,私底下眼神交汇,一个个都成了哑巴。 谁敢触晋王的霉头啊,又不是不想活了。 ……况且,论单挑,他们确实也打不过。 就这样,李承铎带着两千人马漏夜奔赴萧山关。他的话说对了一半,计划确实天衣无缝。可惜他的话也只说对了一半—— 死守关门七日,援军迟迟不至。 萧山关外是人数十倍于守军的燕人精锐,铁桶一般将定远县城围成了孤岛。不消说援军和粮草,就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七天。 萧山关和定远县几乎杀空了。 燕人在承铎身上吃亏多年,恨他入骨,以千金悬赏晋王头颅,手、臂、腿、脚一一明码标价,誓要以晋王血祭大燕旗。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承铎明白,不用下属规劝,城破时,他便换上普通军士的衣服,和亲卫勉力突围,直奔东去,杀出一条血路。 燕人不傻,纵是承铎换了衣服也能轻易看出这一小队人马来头不凡,当然穷追不舍。顷刻间,亲卫死伤大半,尸骨来不及收敛,大多被燕人鞭挞取乐,或喂猪狗,或挫骨扬灰,不配有一具全尸、一张草席。 战场上是这样的。那些亲卫跟随他多年,出生入死,兄弟义气更胜手足。可承铎不会回头。 有朝一日他身死,尸身若能替兄弟们抵挡片刻,胜过做人累赘。 一行人且战且退,漏夜时分终于逃出燕人势力。人困马乏,承铎却睡不着,背靠大树席地而坐。乌鸦夜啼,残月如刀,他回望定远,觉得自己这一生,最落魄也不过如此了。 不料此念一出,密林深处,冷箭齐发。 矜贵高傲如李承铎,也起了仰天长啸、破口大骂的冲动。 ……妈的,把老子往绝路上逼是吧?! 伏兵使燕人兵器,却是大胤人。无需思量,这里头的弯弯绕承铎早就看透了。掌凉州突骑军印的郭子敬,他妹妹是太子李承祚的侧妃,萧山关一战援军迟迟不至,定然是得了太子首肯。承铎原以为李承祚虽然狠辣愚蠢,总还要点脸面;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用如此大的阵仗舍弃定远,不过是不想明面上兄弟阋墙、脏了自己的手,要借燕人之力拔了他这根眼中钉。没想到燕人杀不死他,李承祚这厮还学会补刀了。 简直无耻到了极点! 这一局太子下了血本,用的全是心腹,刀刀致命,明摆着要将承铎置于死地。承铎的亲卫们虽身经百战,无奈负伤力竭,渐渐招架不住。承铎抽出长剑,五六个死士将他围住,他忽然觉得口渴,索性舔了一口剑锋上的未干的血。 薄刃凛凛,月凉如水。清辉照着带血的嘴唇,他咧嘴一笑,双目赤红,像开了杀戒的野兽,眸底闪过兴奋的幽光。 来吧。他大笑,如厉鬼附体。 杀! 一声怒喝,众人的脸俱已模糊,全幻化作李承祚的脸。生死置之度外,承铎杀红了眼,手起头落,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只想多砍几个太子以平心中怒气。如此阵仗,一时竟无人敢近身,一个亲卫瞅准时机策马而来,侧身避开承铎剑锋,生生将他拖上马来。 “走!王爷快走!” 话音将落,亲卫的胸膛已被射穿,人也坠下马去。 马踏着尸体一路狂奔。承铎也中了箭,伏在马背上,耳边身后,风声呜咽,嗖嗖,冷箭犹自穷追不舍。不知跑了多久,声息渐消,胯下战马猛地长嘶一声,随即轰然倒地。 追兵已无踪迹,亲卫也尽数失散。承铎撑起身,用断剑斩断箭羽。血污蔽目,眼前模糊不清,他辨不出方向,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直到因失血和脱力彻底昏迷。 萧山关。 最后的意识里,他想的是失守的萧山关。 —————— 仿佛置身地狱业火。头脑是灼热的,躯体是灼热的,连一呼一吸都热得犹如烧红的炭火。眼前幻象走马灯似的放,疼痛和焦渴难以言喻,皮囊如同符咒将他禁锢在原地,动弹不得。头一次,承铎生出了绝望之感。 也许这次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想。 母妃早逝,尚未娶妻,没有子嗣。父皇和淑妃对他还不错,但他们还有其他儿子,论起来不差他一个。 如此清算,世间竟然也没什么人或事值得晋王留恋。 只恨没能杀了李承祚,顺便瞧瞧五马分尸是什么样。 许是命硬,明明他自己都快自暴自弃,命运却再一次给了他绝处逢生的机会。一股液体滑过他的喉咙,温热苦涩,却奇异地缓解了灼烧感;四肢百骸虽然还像碾碎了一样痛,但已不像火炙一般滚烫了。 听觉渐渐恢复。他努力聚拢飘散的意识和精力,费尽力气聆听仿佛被裹住一般朦朦胧胧的说话声,直到彻底清晰。 他醒过来了。 —————— 周围有不止一个人。这是承铎第一个认知。身下柔软的被褥是个不错的征兆——他安全了,而且被妥帖照顾。不过多年战场上养成的警觉使承铎并没有立刻睁开眼,反而以最快速度调整气息,装作尚且昏睡、不省人事的模样。 幸亏如此,他听到了窈窈和赵氏、孙郎中的全部对话。 窈窈的叙述断断停停,信息却很丰富。承铎很快知道他现在在一个叫太平村的地方,收留他的是个叫窈窈的姑娘;这姑娘有个失踪多年、名叫关小山的未婚夫,且这个关小山也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他没费什么脑子就想到,这个叫窈窈的女人定然是把自己昏迷中念叨的“萧山关”听成了“关小山”,误以为自己就是她那个未婚夫,而后就这么不加防备地把自己带回了家。 一个天真得近乎愚蠢、毫无防备心而容易轻信、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多少头脑的乡野女子。 承铎有点厌烦,也有点满意。 —————— 窈窈端着药碗进屋的时候,承铎正试图用左手撑着身体坐起来。他躺的太久,后背僵直而酸痛,腹部胸口都有伤,用不上劲儿,最简单的动作也很是吃力。他醒得猝不及防,倒让窈窈吓了一跳,惊慌之余,把药碗几乎用扔的搁到了一边的饭桌上。 碗放得太着急,刚盛出来的汤药在碗里打了个滚,烫到了窈窈的指尖;窈窈忙缩回了手,捏住了自己的耳垂。与她这边的兵荒马乱形成鲜明对比,床上的男人早停下折腾的动作,将身体定格成半撑起地姿态,好整以暇,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那视线像一汪幽深的潭水,不带一丝波澜,也完全没有初醒的懵懂。 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窈窈浑身都不自在。她微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捏着耳垂,忙把胳膊放下来,双手局促不安地绞成了麻花。 “……你醒了?” “嗯。” 承铎淡淡地答应了一声。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在窈窈身上流转,几次三番,一时竟移不开。眼前的农舍无疑是粗漏破旧的——屋檐低矮,墙壁晦暗,跟皇宫王府的华美宫室、亭台楼阁有天壤之别。可越是在这种地方,窈窈的美貌就越是抢眼,如明珠置于陋室,她只要站在那里,无需言笑,便光华满室、蓬荜生辉。 宫中佳丽数不胜数如过江之鲫,承铎自小便司空见惯;同她们相比,窈窈未必最出众的那个,可低眉娇羞、小意温柔,娇蕊一样在这乡野之间恣意盛开,已经是出人意料的惊艳。 她的确天真得近乎愚蠢、毫无防备心而容易轻信、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有多少头脑…… 不过也的确是个难得的美人,承铎想。 晋王:区区一个村姑……她长得真好看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修 第6章 第六章 修 窈窈觉得自己在发抖。 她照顾了承铎一天一夜,对承铎的样貌已经看得习惯,再也不会像初见时那般瞧一眼就愣神。可眼下他醒了,也不说话,人还坐在床上,却莫名有种居高临下的威严气势,那双狭长凤眼又对着她上下审视,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看透了一样。 太吓人了! 这也不怪窈窈。李承铎的眼神是征战多年练出来的。他生得俊,肤色又偏白,初到军营时差点被人腹诽成小白脸,上上下下恨不得把他当娇花供起来;相处久了,他才硬生生靠着杀人时的疯劲儿和瘆死人的眼神震慑住了一帮大老粗。 北府军的将士们都扛不住晋王一个眼神,窈窈如何能扛得住? 没被吓跑就不错了。 多少年不见了,小山哥怎么还是这样凶……窈窈想起了那串桃枭,心里更笃定眼前的人就是关小山了。 “小、小山哥……” 她勉强自己张了张嘴,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承铎见她脸色由粉转白,嘴唇还微微哆嗦,想了想就知道自己应该是吓到这村姑了,随即把目光收了回来。 刚刚从腥风血雨里杀出一条命。他还不太习惯。 昏迷中他做了许多噩梦。以至于闭上眼,就是自己驱马踏过亲卫尸体时,马蹄下那张年轻的脸。 死不瞑目。 承铎想,或许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了。痛?他早已不会再因为生死痛苦。 但恨还是会的。 总有一天,他要让李承祚付出代价——但在这之前,他必须活下来,哪怕是用关小山的身份。 而后,徐徐图之。 “……窈窈?” 他偏过头,尽量露出一个脆弱的、惊喜的笑容。 —————————— 窈窈对“关小山”没有丝毫的怀疑。 她见承铎半撑着身子的姿势僵硬又难受,忙上前去把他扶起来坐好,又把软枕垫在他身后,尽量让他倚得舒服些。素手柔若无骨,动作轻柔又熨帖,承铎由着窈窈伺候,在她低头时,偶然嗅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萦绕在她衣衫上、发丝间,微苦又不呛人,仔细嗅,还有些草木的清新。 深吸一口气,承铎的眉目又舒展了几分。 不错,提神醒脑,他想。 比那些又甜又闷腻味人的胭脂水粉头油强。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活动了活动因为长时间躺卧而僵直疲乏的脖颈、肩膀和左臂,不经意抬眼,窈窈正低头给他扯被子,脸颊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耳廓也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承铎挑眉。 她在害羞? 其实原本一切都很是极正常的,窈窈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掖被角时二人本就靠得近,偏偏承铎还叹了一口气,气息粗重,点火一样微微拂过她的颈窝。 碎发微颤,像是被小鸟的羽绒轻轻扫过,暖融融,酥酥的,又痒痒的。 脑子里“轰”的一声。 那温热的气息就像印在了皮肤上,怎么也去不掉。窈窈慌忙直起了身,不敢去看承铎的眼睛,慌里慌张说了一句:“该喝药了!” 脸涨得通红。 承铎没打算拆穿她的羞涩,“嗯”了一声,由着窈窈去端药了。 她如蒙大赦的样子倒是有点好笑。 ———————— 药碗还是热的。窈窈先尝了一口,温度刚好,味道却又苦又冲,惹得她皱了下眉。她把碗捧到承铎面前,承铎习惯性抬起右手去接,窈窈看他胳膊上的夹板和绷带,说:“小山哥,你手不方便,我喂你吧?” 承铎瞟了眼那把小小的瓷勺,直接用左手把碗接了过来,仰头就往嘴里倒。这原是军营里灌酒的喝法,但药可比酒难下咽得多。承铎闭着气,喝完最后一口,还是呛到咳了几声。 窈窈给他拍了拍背:“慢点慢点,这么苦,你喝得也太快了。” 承铎一边咳嗽一边想,正因为苦才要快点灌,不然还要拿着小勺一口一口品么?嘴里苦得难受,舌头都有点麻了,他正想要点水漱漱口,窈窈已经捧着另一杯温水凑到他嘴边了。 漱完口,承铎靠着枕头闭目养神。睡了快两天,他不觉得困,只是精力不足,懒懒得不想动。窈窈见他昏昏欲睡,小心翼翼问:“小山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若没有……” 若没有,她想去小菜园把昨天的青菜头背回来。 承铎终于睁开眼:“备水。孤……我要沐浴。” 沐浴? 窈窈想都没想,一口就回绝了:“不行。” 承铎没想到她居然会反驳自己的要求,眉头一皱:“为何?” 他一皱眉,被刻意压制着的威严又跑了出来。窈窈看得心头一跳,慌里慌张垂下眼睛,声音更小了:“不行,不能洗澡。孙叔说了,你的伤口不能见水……” “孙叔是谁?” “是村里的郎中。” 承铎嗤笑:“庸医。” 窈窈不服气:“孙叔不是庸医。他年轻时可是随军的军医,你的伤换别的郎中可能还医不好呢。他还说你……” 军医? 承铎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你可能是北府军的逃兵……说逃兵会被官府抓的,让我对外说,你是遭了土匪,还让我把你那身衣服埋了……” 说着说着,窈窈的声音越来越低。 “小山哥,你真是逃兵吗?” ……逃兵。 李承铎心情复杂。 战场之上,承铎最看不起两种人,一为细作,二为逃兵。北府军是没有逃兵的——若有人临阵脱逃,承铎心情好的时候会亲自动手把人砍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找选个刀法差的新兵去把人砍了。 被他砍,死得快,痛苦少。 可现在这个说法最容易解释。事从权宜,承铎决定暂且忍了,含糊道:“孤……我受了伤,军队急行军没跟上。对外,就按那个郎中教你的去说吧。” 若是那个郎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承铎眯起眼,尽量收敛眸中危险的杀意。 窈窈乖乖点头。 “嗯,”承铎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微扬下巴,“备水去吧。” “不行!” 三番两次被拒绝,承铎的火气上来了。 虎落平阳被犬欺啊,他如今也是落魄了,区区一个村姑也能管着他洗澡了? 看出他面色不善,窈窈下意识就想躲;可再一思量,自己这时为了他好,孙叔说不能洗澡就是不能洗澡,他瞪眼也不行! 承铎很烦躁。 身为皇子,承铎不算挑剔,毛病也不对。唯独一点,他好洁。在宫中时就早晚沐浴,少一次便觉得难挨,哪天习武出汗多了,还得额外再洗,次数不限;为此,晋王府开府选址的时候,他那心疼儿子的父皇还特意挑了处带温泉的宅子专门赐给他。后来出征在外,承铎身先士卒,除了吃得略好些,基本能和将士同甘共苦,但唯独一样,不管战事如何吃紧,他都要每天一洗。 不仅自己洗,连他那副银甲都要洗得干干净净,不带血污,闪闪发亮。 可自打萧山关被围,外加他逃亡的这几日,承铎再讲究,也无暇洗澡;昏迷期间窈窈也不过给他擦洗几次,算下来,有洁癖的晋王,居然已经快十天没洗澡了。 他身上实在难受得紧了。 身上难受,心情就会烦躁;心情烦躁,脸色自然不好看。窈窈见了,柔声去哄:“再忍忍,我这两天都有给你擦身的,不脏。” 承铎抬眼看她:“你给我擦身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窈窈便不好意思起来,默默点头。 承铎:“那你现在再给我擦擦吧。” 窈窈想了想,擦身也不麻烦,孙郎中也曾说要保持身体清洁,想来能让他舒服些,便痛快答应了:“好。那你等一下,我去烧点热水。” —————————— 舒家不像晋王府有温泉,要现烧水。窈窈担心承铎着凉,特意多烧了些,又把水温兑得略高,这才吃力地端着一大盆水回到屋里。 承铎等得都快睡着了。 他哪知道宫里、王府里沐浴方便,是因为厨下十二个时辰随时烧着热水;寻常百姓家,怎么可能这样浪费柴火。 水端到床前,窈窈拿了快干净的汗巾浸在盆里,掀开被子,把承铎扶到床沿坐好。承铎一手撑着床板想站起来,窈窈按住了他的肩膀:“坐着吧,别使劲儿,当心把刀口挣开了。” 承铎不甘心,还想站起来。窈窈见状也不拦着,由着他使劲儿。果然,腹部那道刀口又长又深,才发力,就是一股钻心的疼。 虽然也不是不能忍。 但是何必呢? 承铎就不再挣扎了。 窈窈见他终于老实了,偏过头去偷偷抿嘴一笑。 为了换药方便,承铎赤着上身,倒不用麻烦窈窈给他脱中衣了。窈窈把浸在热水里的汗巾捞出来,使劲绞了绞,趁着热气还没散,轻轻地在承铎身上擦拭。 怕弄疼了他,窈窈的动作是小心翼翼的。毛巾从脸开始,沿着脖子一路向下,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伤口。汗巾划过胸膛。男人的躯体跟女人截然不同,承铎习武,每一块肌肉都精壮结实,线条清晰。被盔甲覆盖的地方没经过风吹日晒,比他脸上的肤色还要白一些,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矜贵,却因着肌理分明,并不显得羸弱。 窈窈的脸悄悄红了。 承铎很享受。窈窈心细,总是不等汗巾凉了就再往热水里浸一浸,所以温度始终恰到好处,不烫也不冰,擦过的地方清爽干净。汗巾滑到腰部,窈窈的动作突然停了。 承铎睁开眼。 感受到他的眼神,窈窈小声说:“好了,我给你把中衣穿上吧,着凉就不好了。” 要擦下半身的话,得先把中裤脱了。他昏着的时候还好,也不避忌什么;现在人醒了,她怎么好伸手去脱一个男人的裤子呀! 羞也羞死人了! 承铎看出来她不好意思。不过他觉得,窈窈害羞的时候,比她一本正经时更有趣些。于是佯装无知,抬眼看向她:“还有腿呢?” 窈窈避开他的眼睛,咬着唇:“腿……昨天都给你擦过了,中裤也换了新的。今天就不擦了吧?” 果然很有趣。 承铎轻笑。 “昨天吃过饭,今天也不用吃了?” 修改了一下晋王人设 总觉得晋王应该是心机深沉的人…… 晋王殿下: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啦啦啦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六章 二修 第7章 第七章 “昨天吃过饭,今天也不用吃了?” 他故意使坏去逗她,像是逗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 听到他这么说,窈窈又羞又臊,急得剁了下脚:“这怎么能一样!” 承铎忍着笑出声的冲动,眼看着窈窈的脸颊渐渐染上了蔷薇色,又像涂了胭脂一样愈来愈红,贝齿咬着朱唇,眼睛也亮闪闪的。他愈发觉得这样的娇羞姿态赏心悦目,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到底怎么不一样……嗯?” 窈窈垂下头,半天不说话,汗巾在手里绕来绕去扭成了麻花。 她生气了。 承铎原本只是想稍微逗逗她,点到为止就算了。可此刻见窈窈生气,心里那点劣根性又开始发作。 “你昨天不是给我擦身了吗?还换了裤子?” 言外之意,明明什么都见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窈窈吸了一口气,声音小极了:“那会儿你还没醒……” 你不会看我,不会动,也不会跟我说话,也不知道我给你擦身、什么东西都看到了。 感觉太不一样了! 承铎几乎快笑出声了。 “哦,原来是这样。”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那不如这样,我闭上眼,你就当我睡着了。” 说完,他顺势往床上一倒,果然闭上了眼睛:“脱吧。” 窈窈:“……” 这个人怎么没有一点廉耻心呀! —————— 眼见承铎像个顽童一样耍赖,窈窈又无语又羞愤,却也无可奈何。最后,她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把承铎的裤腿挽起来,挽到膝盖,给他擦擦小腿,再端盆水来给承铎洗洗脚。 承铎还没乐够,但也不敢太过分。 差强人意吧。 擦完身,窈窈捧来一身衣裳。承铎原来那件中衣上全是血,且被剪得七零八落,早被窈窈和外衣一同扔了。 “小山哥,这是我爹从前的衣服,你先穿上吧。” 除了舒长春的旧衣,舒家没有其他男人的衣服。好在那些衣裳虽旧,都是清洗干净才收到衣柜里去的,窈窈挑了一件最新、料子也相对好些的。舒长春比关小山个头矮,目测鼻梁,他的衣裳肯定小些,也短些。可眼下没时间做新的,只好先让关小山凑合一下。 有洁癖的承铎脸色微沉:“旧的?” 除了逃命,晋王殿下还没穿过别人的旧衣裳。 窈窈说:“是旧的。但没破,而且我都洗干净了。” 承铎眉毛一挑,两根修长的手指将衣服从窈窈手中拎起来,一直拎到自己面前,低头嗅了嗅。 衣服上只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儿,不难闻。 这才把衣服丢回到窈窈怀里,抬起左臂:“更衣。” 右胳膊打着夹板,他懒得抬。 ……更衣。窈窈忍不住腹诽。 小山哥说话怎么文绉绉的…… —————— 如果现下承铎面前站着的人是赵氏或者其他不知道他身份的人,衣服恐怕早就被兜头扔到他脸上了——这人满脸都写着“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求我穿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伸伸手”。 忒欠打了。 幸亏承铎碰到的是窈窈——这姑娘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好性儿,柔顺得像个面团儿;为人又纯善,既惦着当初关家婶娘待自己的好,还可怜关小山受的伤,念旧和同情交织,完全没把承铎恶劣的态度往心里去。 所以这两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双向奔赴了…… 衣服抖开,窈窈轻轻地给承铎没受伤的左胳膊套上衣袖;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右臂,唯恐把右臂碰疼了。承铎这个人,除了在战场上伏击敌军的时候有点耐心、其余时候都是急性子。他看窈窈费了半天劲连袖子都没穿好,自己先不耐烦了,索性纡尊降贵把胳膊一伸,自己套上了。 衣服果然不合身。不仅手腕露出来了,连小臂也露出来一截。肩窄,下摆也短,整件衣服勉勉强强吊在他身上,瞧着不伦不类,还有那么点滑稽。 再加上短了一截的裤子,就更滑稽了。 承铎嫌弃地看了一眼袖口,侧头看窈窈。 你找了半天就给孤穿这个? 窈窈赧然。 “尺寸不太合适,但是不穿会着凉的,你先将就将就行吗?”她细声细气解释,“这两天一直太忙,没来得及准备,明天就给做你件新的。” 或者,先向秦婶借一件秦川哥的衣服改改也成,他俩瞧着身材差不多。 窈窈声线柔婉,这会儿有意迁就承铎,姿态放得低,半哄劝半央求,一言一语软绵绵的,简直跟撒娇没什么区别。 承铎听着有点新鲜。 按说承铎有个皇子的身份,模样又风流,即便不如太子那般尊贵,想柔媚讨好他的女人总是少不了的。只可惜他杀神的名声实在太坏——寻常将军战场杀敌,那是英武;晋王战场杀敌,那简直就是造孽。 哪个正常人每下一城,就得把剥了皮的尸体在城门前摆三排,没闭眼的人头在城墙上挂一圈啊? 这都不是暴虐了,这简直是变态啊。 是以,自从某天在淑妃宫里、承铎光用眼神就吓得一个打碎了茶盏的小宫婢差点跳井之后,能跟承铎正常说几句话的女人就越来越少了。 大家都是识时务的,上位和保命之间,纷纷选择了保命…… —————————— 折腾这么久,不光窈窈累,承铎也倦了。他喝的药里加了些镇痛安神的料,喝完就容易犯困。窈窈见他昏昏欲睡,想起他自醒来还没吃什么东西,空着胃睡觉不舒服,便问:“小山哥,你饿不饿?要不吃点东西?” 好一会儿,承铎什么也没说。倒不是他故意冷落窈窈,只是“小山哥”这个称呼他还不适应,一时不觉得是在叫自己。窈窈以为他睡着了,声音放得轻了些:“小山哥?” 承铎这才想起来自己就是“关小山”,闭着眼“嗯”了一声。窈窈素来有耐心,也不恼:“孙叔说你能吃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了,我熬了小米粥,你要不要喝一点再睡?” 声音还是软软糯糯,传到耳朵里,像是小猫伸了爪子,轻轻地挠啊挠。 承铎听得受用,也没拒绝,由着窈窈去忙。热气腾腾的粥很快端了上来。小米是去年新下的,粒粒金黄,颗颗饱满。熬粥之前,先把洗净的米用清水泡半个时辰,砂锅煮沸后又熬了半个时辰,直到粥水绵密,表面析出一层浓稠的米油。到底是饿得久了,最简单的食物也有一股抓人的香味,承铎低头,就着窈窈的手尝了一勺,温热适口,除了米香,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儿。 “我加了一点红枣。”窈窈说。 承铎接过勺子来搅了搅,不用说枣,连个枣皮也没看见。窈窈赶紧说:“已经都撇出去了。” 她想着米粥吃着没味,便在粥里放了去核去蒂的红枣,补血又增香;又担心承铎刚好,枣皮不容易消化,粥好之后,便把红枣一颗一颗挑了出来。 这一餐寡淡,吃完倒觉得胃里熨帖。困意袭来,承铎也不打算强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小的农舍罕见得让他觉得安心。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 —————— 直到承铎睡熟了,窈窈才出门。昨天光顾着救人,她割的青菜头还扔在地里,再不拿回来,万一烂了,就太可惜了。 青菜头扛回家,要先洗净,按大小分类;再拿刀把根底的老筋和青皮剥了,剩余的部分切成块,而后用篾丝把菜块穿成串,挂在菜架上晒五天。窈窈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忽然听到有人喊:“窈窈,你又忙什么呐?” 抬头看,一个穿水红裙子的小娘子正站在院门口冲她甜甜笑。 窈窈一喜:“阿福!” 又改了一版。 感觉晋王殿下聪明点了。 不改了! 终于写完了。这一章写得好难。 下一章窈窈要搞事业要卖咸菜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七章 修 第8章 第八章 捉虫 阿福娘家姓郭,脸儿圆圆,肉嘟嘟的像个红苹果,一看就很有福气。她和窈窈自小要好,还没出嫁时几乎天天黏着窈窈玩儿;去年秋天,阿福嫁给了村东头张家的小儿子张大用,出门不似从前方便,这才不常见面了。 不过见面少也不耽误姐妹情谊,还是一样亲。 “村里可都传开了,关小山回来了,你还打了王喜春一耳光,打得她满地找牙。真的假的?” 见了窈窈,阿福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就打听她想知道的八卦。 “假的。”窈窈摇头,“我可没打王喜春一耳光。” “啊,”阿福很遗憾,“那你岂不是白白被她欺负了!” 窈窈抿嘴一笑,伸出两根手指:“我打了她两耳光。” 阿福一怔,随即笑弯了眼,拍手道:“窈窈你可太厉害了!” 两个人聊着天,手上活也不停。阿福个头矮,往菜架上挂菜串时就有点吃力,要使劲踮着脚。挂了一会儿,她就开始揉肩膀:“歇会儿歇会儿。关小山呢?他怎么不出来帮忙?” 窈窈“嘘”了一声,指指窗户:“他回来前撞上了土匪,受了伤,现下正睡着呢。” “哦……”阿福也压低了声音,“他伤得重不重?我可听说他长得可俊了,比秦川哥还气派。真有这么好看呐?” 窈窈不答,笑着问:“你来找我就是聊闲话的?没别的事儿?” 阿福的婆婆马氏很古板,最不喜欢大姑娘小媳妇串门聊天。没她允许,阿福轻易是不能来窈窈家的。 “糟了,你不提我都忘了!”阿福一拍脑门,“婆母让我来问问你家还有没有五香萝卜干,想买一碗待客呢!” 萝卜干是上个月腌的,分五香和甜辣两种。窈窈转身去厨房盛了一大碗递给她,“给,钱就不用了,碗记得还回来。” 阿福不接,看她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窈窈你是不是傻?我婆母难得肯出血,你还不多收点儿?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真真是要亏死了!” 窈窈把碗塞到她怀里:“你别跟她说不就成了?自己留着当体己。” 阿福憨憨一笑:“我才不缺钱。大用想着我,出门做木工活挣了工钱,对外都说交给婆母,其实总是偷偷给我留一份儿。倒是你,自己养活自己不说,眼下还得养着个生病的夫君,不少花银子呢。” 窈窈俏脸一红,白了她一眼:“瞎说什么呐,什么夫君……” “好好好,未婚夫,未婚夫行了吧?”阿福捂着嘴笑,“人都在你家住下了,还有什么区别。” 窈窈不理她,回头继续忙活。阿福跟在她身后,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你不知道,我那个婆母可抠门啦!前天大用去县城做活儿,回来时给我带了盒香粉,偏偏让她瞧见了,那个脸,拉得比驴还长。今天要不是她娘家侄子来做客,顺嘴提了一句上次吃的咸菜挺好,她才不舍得买呢!让我来,也是觉着咱俩关系好,你不会多收钱。哎,家里也不是很穷呀,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省……” 窈窈一边听,一边微微笑。牢骚也好,抱怨也罢,起码张大用待阿福还是很好的。有个知冷知热的夫君,阿福一定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她那个娘家侄子平时在县城住,在码头附近支了个摊子卖油饼油条,听说生意很不错。也就是富裕亲戚来婆母才舍得好酒好菜招待。要是穷亲戚,她才不破费呢。诶,窈窈,你最近怎么没去县城卖咸菜呀?” 这无心一问正戳中了窈窈的烦心事儿。 “小山哥还病着,行动不方便,去县城一趟,一来一回时间太长了。反正榨菜还没做好,等他身体好了再说吧。” 阿福说:“唉,也是的。可你老是没个进项,也不成呀。但愿关小山快点好起来吧。” 窈窈也犯愁。 阿福说得没错,老没个进项,早晚坐吃山空。 可眼下把关小山自己扔在家里,她也确实不太放心。 真是两难。 眼看着菜串挂满了菜架,窈窈终于停了下来。看看天色,她提醒阿福:“不早了,你还是回去吧,免得婆母不高兴。” 阿福点头:“那我回去了。大用他表哥带了油饼来,配你的咸菜正正好。我得多吃两块。唉,平时婆母做饭,都没什么油水……” 听她这么说,窈窈忽然一怔。阿福连忙在她眼前挥挥手:“想什么呐?” “好阿福,你真是聪明!比我聪明多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看见窈窈笑靥如花,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腰。 “……我怎么聪明啦……” 虽然阿福早看习惯窈窈这张脸了,可每次窈窈一笑,她还是犯迷糊。 她长得真是太好看了! 窈窈点了点她的鼻子:“好阿福,萝卜干送你。我有件事儿还得请你帮忙。你回去跟大用表哥商量商量,看看他能不能卖油饼的时候搭着我的咸菜卖。我给他分成!” 阿福想了想,眼睛一亮:“是啊,这样你就不用出门了!咸菜搭油饼,这主意好!你放心,我这就回去跟他说说,准能成!” —————————— 窈窈本以为怎么也得等到明天才能得信儿,谁承想她还没吃上饭,阿福夫妻俩就带着人上门了。 “我一跟表哥说了你的事,他连饭都不吃了,非要先过来。我想着他一个男的进进出出你家不好,就跟着来了;我要出门,大用也得来。”阿福抢着趴到窈窈耳边嘀咕了一大圈,“我看这事儿行,他多上心啊,饭都顾不上吃了。” 说完才后退一步像模像样介绍:“表哥,这就是做咸菜的舒家娘子;舒娘子,这就是马家表哥,在县城做买卖的。” 窈窈向院门外看了一眼,果真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熟人,中等个,圆面孔,微胖,是阿福的夫君张大用;另一个瞧着眼生,年纪稍长,身量高些也瘦些,长脸,皮肤黝黑,想来就是张大用的表哥了。 张大用从小就是个温吞性子,沉默寡言,口齿还不如阿福伶俐,站在阿福身后一声不吭。他表哥看上去倒很精明,冲窈窈拱拱手:“舒娘子,鄙人马全武。” 窈窈也福了福身:“马老板。” 方才阿福站在前边,挡住了窈窈的脸。这会儿阿福闪到一边,马全武才看清了窈窈的模样,惊艳之余,竟然愣住了。 阿福使坏:“表哥……表哥?” 连叫了两三声,马全武才回过神。他也不扭捏,呵呵一笑,爽快道:“对不住对不住,方才走神了,舒娘子别见怪。我就是个卖饼的,谈不上老板,你跟着弟妹叫我马大哥就成。” 窈窈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常被人盯着瞧,分得清无心还是有意,见他眼神坦荡,也没计较,客客气气把人迎进院子里。承铎还在屋里睡着,她就在院子里支了张桌子。四个人在桌边坐定,马全武道:“舒娘子,我听弟妹说,你这咸菜有两种,一种五香,一种甜辣。五香的我刚才尝过了,能不能再尝尝甜辣的?” 窈窈早有预备,指着桌上两个小碟:“马大哥别客气,您请便。” 马全武拈起一块甜辣萝卜干放在嘴里。萝卜脱了水,刚一咬上去,口触感略显绵软;可一嚼,又是脆生生的。明明带着萝卜皮,却没有一点儿萝卜的苦辣,反而有股淡淡的甜味;再细细嚼,才有辛辣涌上来,不呛嗓子,鲜香十足,很是下饭。 马全武很满意。 “舒娘子的萝卜干腌得真是不错。”他由衷赞了一句,“我看这两种萝卜干颜色不一样,用的萝卜也不一样吧?” 窈窈点头:“五香的用青萝卜,更干更香;甜辣的用白萝卜,水头更足些,也更脆。” 马全武:“依我的口味,五香的更好吃。这外头裹的五香粉也是舒娘子自己磨的吧?不知都有些什么料?” 窈窈正待回答,张大用却“诶呦”一声:“阿福,你踢我做什么?” 阿福脸一红,没好气道:“谁踢你了,明明是你自己乱动。” 她其实是想踢窈窈来着。生意还没谈好呢,可不能把秘方泄露出去! 马全武见状一笑:“弟妹别担心。就算舒娘子把用料告诉我,我也做不出来。调料嘛,多一点少一点,放的顺序不一样,味道就不对了。” 窈窈柔柔一笑:“这五香粉的确没什么稀奇的,家家户户都是用八角、茴香、丁香、桂皮和花椒。不过配比确实不同,连我自己也说不好,全凭感觉。” “这样啊。”阿福“哦”了一声。 白担心了。 马全武又说:“舒娘子的想法,弟妹也告诉我了。舒家咸菜确实不错,一点儿也不输县城正经的咸菜铺。舒娘子怎的不去县城支个摊子?想必买卖一定不错。” 窈窈老实回答:“最近家里事忙脱不开身,一来一回的太费功夫,我实在没时间。” 马全武点头:“原来是这样。舒娘子,既然咱们都是乡里乡亲,我也就说个实话。你家萝卜干虽然不错,但搭伙卖,你给我分提成,我觉得不妥。你看,我平时在县城住,还要顾着自己摊子,并不能常往太平村来。若是卖一份萝卜干算一份提成,太麻烦了,时间也拖得太久。小本生意,搭上的精力太多,对我而言不划算。” 窈窈听了,不免有些失望。 她原本想着借马全武的地方寄卖,自己不用出门,还能省下时间做榨菜。但马全武考虑的也没错。萝卜干本来就便宜,如果按她想的分提成,马全武既挣不了太多,还得搭上时间,确实不太划算。 做买卖讲究两头都合适,不能强按头。既然马全武这么说了,她也只好点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辛苦您跑一趟。” 想了想又说:“买卖不成也没关系。这些咸菜请您带回去吧,也算是您跑这一趟的酬谢。” 见窈窈失望,马全武哈哈一笑:“先别忙。舒娘子,我没说不做这笔买卖啊。” 窈窈和阿福对视一眼。 阿福抢道:“表哥就别绕弯子了,这买卖你打算怎么做呀?” 两双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马全武也不兜圈子了:“既然分成不划算,为什么不干脆买断呢?我是这么想的。现在舒娘子有多少萝卜干,我通通买过来,放在我的摊子上卖。卖多卖少,盈余或亏损我都担着,与你没关系。” 见事情有转机,窈窈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马大哥,这样行吗?” 马全武笑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于你于我,都是一锤子买卖,省心也省事。劳烦问一句,你这咸菜,平日里都是怎么卖的?” 窈窈想了想道:“萝卜干便宜,往日里都是按勺卖的。我家有个木勺,一勺两文钱,差不多就是这样一碟。眼下甜辣和五香各剩了一小坛,一坛百十勺是有的。如果马大哥全买,我可以再便宜些。” 马全武摆手:“哎,那倒不用了。我还是按原价,一坛两百文,两坛四百文怎么样?” 他有他自己的盘算:萝卜干耐储存,眼下天还凉,放两个月绝不会坏。窈窈卖给他一勺两文钱,他摊子上的碟子小,一勺能装满两碟,一碟也卖两文钱,比进价多一倍。况且这萝卜干他也尝了,滋味不错,重口又下饭,说不定还能让他多卖些油饼油条呢。 这笔买卖,划算! 当然,如果能压压价自然更划算。可阿福把窈窈的日子说得颇艰难,他也有心帮衬一把。 反正不会亏本。 窈窈也很开心。她本以为要给马全武让些利,少赚一些。这样一来既不用分成,跟自己去县城摆摊售价是一样的,而且一次就能清光,省了来来回回的麻烦。 “还是马大哥想得周到,真是多谢您了。” 马全武道:“你一个姑娘家,能想到咸菜配着油饼卖已经很不简单了。我摆了这么多年摊,又吃了好几次你家的咸菜,怎么从来没想到咱们两家的生意可以伙起来做呐!” 阿福见他们聊得有来有回,“啪”地拍了桌面,一锤定音:“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表哥,你快快付钱把咸菜带回去,公公和婆母还等着咱们吃饭呢!” 今日收入 400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八章 捉虫 第9章 第九章 承铎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阳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空气里有微尘游弋。屋子低矮,屋里陈设一概是旧的,他盯着头顶上粗布海青色床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伤口还疼,好在精力恢复了一些。他正想起身,门“吱呀”一声开了,窈窈端着脸盆推门而入,见他醒了,莞尔一笑:“总算睡醒了,我都想着要不要叫你起来了。” 承铎任由她把自己扶起来,“我睡了很久?” “还好,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早晨。”窈窈一边回答,一边绞干净手巾给他擦脸,“我问过孙叔,你太累了,又用了止疼的药,多睡一会儿也不碍事。” 洗漱完毕,窈窈搬了方炕桌到床上:“小山哥,你昨晚都没吃东西,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饿是真的饿了。承铎便由着窈窈忙活。早餐依旧简单,像昨晚一样的小米粥,又多加上一碗鸡蛋羹。承铎对这种东西当然没什么胃口,不过他也明白,眼下自己没什么立场挑剔吃食,毕竟,他还活着,还有机会能暖暖和和地填饱肚子,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小米粥是一早用砂锅熬好的,这会儿还冒着热气。鸡蛋是昨天阿福借着还碗的机会硬塞给窈窈的,窈窈自己舍不得吃,今早拿了三个打在粗瓷碗里,用筷子将蛋液打散,加少许盐,再加上比蛋液多一半的温水调匀,勺子撇去浮沫后扣上盘子,上锅蒸一刻钟,出锅后,淋一点香油,一点酱油,一碗鸡蛋羹就做好了。 没敢放葱花。葱属辛物,要忌口。 承铎拿勺子将鸡蛋羹轻轻划开,表面的酱油就顺着裂缝慢慢渗下去。窈窈看他左手持勺不太方便,自己把勺子接过来,把鸡蛋羹搅散,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尝尝吧?” 承铎便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鸡蛋羹滑嫩细腻,入口即化,没什么蛋腥气;再加上酱油,咸香浓郁。王府的厨子也是做蒸蛋的,不过多加牛乳、虾丁、瑶柱、扇贝和肉末,华丽许多,滋味当然也丰富;但窈窈的这碗,与之相比,鸡蛋和酱油的本味更足,居然也不显得逊色。 味道不错。 许是饿得狠了,承铎嫌窈窈动作慢,干脆自己接过勺子,闷不做声,很快就把一碗蛋羹吃完了,又开始喝粥。窈窈笑吟吟地看着他把食物一扫而空,把碗收起来,“孙叔说今早还是吃粥或者蛋羹这样的流食,如果没什么不舒服,慢慢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只是忌口生冷发物就行。” 早餐吃完,窈窈把炕桌收起来,让承铎靠在枕头上坐着消食。屋子里闷了一夜,加上承铎又用药,空气有些混浊。承铎刚想开口让窈窈开窗通通风,窈窈已经先他一步把窗户打开了。 窗外的风倏地涌进来,微冷,却让人头脑一新。 承铎几乎立刻就向着窗外望去。 他从来没在屋里困这么久,早就闷得难受了。窗外不过是个寻常的农家院子,有一方小小石磨,一口青石板围着的井,竹竿达成的的架子上挂着成串的绿色的蔬菜。院子尽头有荆扉蔽户,篱笆墙稀稀地将院子圈住。这种围墙在承铎看来几乎一推就倒,没完全什么防贼防盗的作用,好处是不遮挡视线,可以让他一览无余地看到院墙外才吐新芽的树、别家的袅袅炊烟和更远的山岚。 “你伤还没好,还是不能着凉。”窈窈一边说,一边取了件灰绿色的粗布夹袄给他披上。 她照顾起人来总是很细心的,承铎想。 暖意让他把视线从窗外转到窈窈身上。窈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只碗,端端正正放在窗台的风口上。一种清淡的香气瞬间随着风飘了进来。 不是熏香,也不是瓜果的香气。这时节,这样简陋的乡间,什么东西会这样香? “这是什么?”承铎好奇道。 窈窈回过头,莞尔一笑:“去年晒的桂花,撒一点泡在水里。是不是很香?” 风很快充盈了这间小小的屋子。桂花的香气也是。阳光明媚,毫无顾忌地洒在窈窈脸上,承铎仿佛能看到她脸上蜜桃一样浅浅的、像阳光一样泛着金色的绒毛。 一室明亮。她眉梢眼角的欣喜如花娇艳,鲜活绽放。 让人无缘无故看得高兴。 —————— “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待承铎喝完药,窈窈一边给他倒水漱口,一边说。 “去哪儿?”承铎不悦地皱起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承铎已经习惯了有窈窈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忙忙碌碌,洗洗涮涮。 特别是他现在还没办法自如活动,有个人在身边,心里总是舒服一些。 窈窈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手下的活顿了顿。 “要去给你买点吃的,不能让你总喝粥,对养伤不好。”她柔柔地解释,“我还要去菜园一趟。地里不能空着,还要种下一茬菜呢。” 承铎没再说什么。 他闷不吭声,心里却突兀地不痛快起来—— 就像在战场上,负伤的人会成为其他兄弟的累赘,现在的他,似乎也成了舒窈窈的累赘。 实在让他心里发堵。 “我一会儿就回来,真的,很快,”出门前,窈窈又回头叮嘱了他好一会儿,“你确定不要躺下吗?” 承铎看了窗外一眼,淡淡道:“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承铎看到窈窈咬起了嘴唇——她好像有这个习惯,遇到犹豫不决的、或者让她害怕的麻烦事时总会咬嘴唇。见她犹豫,承铎干脆用了点猛药。 “在屋里憋的太闷了。”他沉敛眸光,眉宇间带着若有若无的愁绪,“人一闷,总会想起来……想起来父亲和母亲。” 他毫无意外地看到窈窈的一张俏脸瞬间便得惨白。 “小山哥……”她嗫嚅着,声音微微发颤。 “家里出了事,我早都知道了。”他故意把视线挪开,投窗外遥远的山丘,“在外头时偶然碰到一个老乡,他都告诉我了。所以我才……我想着既然受了伤,大概也活不成了,临死前,总要回家看看的。” 终于,他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屋门口。 —————————— 在拿捏人心方面,承铎对自己很有信心。坐在藤椅上,承铎感慨自己为了找个地方吹吹风,居然在一个村姑身上用了计谋,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其实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仰头望向天空。天气晴好,清透得像一块水洗过的海蓝宝,有成行掠过的归雁,有淡淡的细纱一样的薄云。 他忽然想起出门时窈窈不忍的眼神和青白得有些可怜的秀丽的脸。 —————————— 王喜春这两日过得分外憋屈。 那日在窈窈家平白挨了打不说,回家又被公公和婆母好一通臭骂。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老实在家呆着干活儿,跑到人家门口张狂什么?孙郎中也是你能得罪的?” 偏偏舒窈窈救的那男人还是关小山,不仅没落个不守妇道的名声,反而还被村里人赞有良心、讲道义。 真是想吃鸡反被鸡啄了眼,窝囊透了! 她一个寡妇,娘家又没给什么嫁妆,吃喝都要靠婆家供养,只得低了头夹着尾巴做人。今天一大清早,又被婆婆轰出门来打猪草。 小姑子就能在屋里躲懒睡大觉,娇生惯养,一点活也不干! 心里的火无处可去,自然只能把过错往窈窈身上推。 背着竹篓,王喜春也懒得下力真去割猪草,随便找了个树荫眯了一会儿,才三下五除二随便扯了些野草凑数,稀稀疏疏地装了大半篓。回家时路过舒家,远远瞧见窈窈出了门,她猫着腰在树后看了一会儿,见四周无人,这才鬼头鬼脑地往舒家去。 难不成关小山好了?她狐疑地往院子里瞟。 正看到承铎坐在院里的躺椅上。 这关小山…… 王喜春死死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脸色由红转青,手里的汗巾被她几乎揉烂了。 虽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看清男人俊眉修目,眉宇间天然一段风流;尽管只是随意坐着,身上的衣裳也是寻常农夫打扮,但那种气度,哪里是村里的汉子能有的? 王喜春也许不懂什么叫俊逸矜贵,不过有一点她能看出来—— 窈窈的男人,比村里其他的男人强多了。 这让她恨得几乎把银牙咬碎了。 —————————— “关家兄弟!” 承铎正眯着眼,感受着村野间肆意流转的春风,忽然感到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 他早听到有人推门,且不是窈窈。但从脚步能听出来人是个女的,且没什么内力,故而懒得理会,直到来人开口,这才勉为其难地睁眼去看。 是一个肤色灰黄的妇人。 “关家兄弟,你身子好些了?”那妇人毫无避讳地直勾勾盯着他,脸上挂着**裸的讨好般的笑容。 承铎被她看得周身不适。他是皇子,是王爷,身边围绕的女人不是宫中后妃公主,就是训练有素的婢女或者大家闺秀,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样凑上前来盯着她看。 但他什么也没做。反而嘴唇微勾,像是完全没有不悦,浅浅地笑了。 “好些了。这位嫂子是……?”他看似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 如果有北府军的人在场,那大概已经退避三舍跪地求饶希望晋王殿下网开一面少打些军棍了——晋王发怒的时候往往不会有其他夸张的表情,反而会笑。 笑得越人畜无害,说明他越生气。 可王喜春不知道这些;她早就被眼前男人的微笑晃晕了眼。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想要说什么话,只是单纯的沉浸在对“关小山”容貌的欣赏中去了。 “嫂子?”承铎又笑了笑。 “哦……嗐,好了就好,我这一时高兴。”王喜春终于回过神,咽了口唾沫,“你大概忘了我了,我娘家姓王,弟弟还在你家读过两年私塾来着,王喜胜!我出嫁的时候,你爹和你娘还过来吃了喜酒。” 关家的熟人? 承铎偏偏攥紧了拳。顷刻之间,他已经起了杀机。 “原来是王嫂子。想来过去太久,我竟然全不记得了,真是对不住。嫂子从前见过我?” 王喜春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其实咱俩也没见过。我弟弟上你家念书时,你都已经出门了。” 不到万不得已,承铎是不会在太平村动手的——他也想安生地在这里把伤养好,而杀人,无疑会引人注意。所以,听到王喜春说并没有见过关小山,承铎便立刻决定放她一马。 “王嫂子还有什么事儿吗?”他故作温厚地笑了笑,“若无事……我这身子还没好全……” 王喜春听出他要送客。 “嗯……关家兄弟,嫂子也不瞒你,”她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旁人都瞒着你,我可不忍心看着你上当。这个舒窈窈可不是个好的,命硬克夫不说,见天的勾三搭四,跟村里好几个年轻后生不清不楚。关家兄弟,你多少年不在家,不知道内情,这样的女人娶不得呦!” 她看到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皱起眉,脸上显出一丝疑惑和不信。 “嫂子,此话当真?” 本章收到鸡蛋六个,花费0文 剩余资金400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