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漫长的夜》 第1章 第 1 章 就这样跳下去也好。 - 晏辽从二十层的高楼往下望,盛夏明亮的日光把柏油马路烤得乌黑发亮。路边是枝繁叶茂的槐树,燥热的暖风吹过,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像是流淌的绿色的河。 公寓倒是开足了冷风。 空调的冷气吹在身上十分舒服,透明茶几上放着一盘刚从冰箱拿出的西瓜,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插着银质的小叉子,旁边还有一碗浮着冰块的梅子汤,色泽清亮诱人。 他躺在摇椅上眯着眼睛,像是沙滩上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阳光越过薄薄的窗帘晒在他苍白到泛青的皮肤,四周安静的似乎能听到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 夏日滚烫的热浪被隔绝在落地窗外。 如果没有全身瘫痪,住在这样的房间会很开心吧。 - 昨天他和唐绍铖大吵了一架。 说是吵架,其实只是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单方面用最尖酸刻薄的语气恶毒咒骂,绍铖坐在床头面色阴沉地听着,不会也不屑于和他斗嘴。 从前也会有这样的时候,只是那时他还能动,唐绍铖冷暴力时他还可以把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过去,或者把花瓶摔成满地碎片。那时唐绍铖被惹恼了也不会还手,只会在忍无可忍地时候夺门而出。 可是现他在对残疾人自然是颇有风度,如果晏辽没有骂到筋疲力竭,他就不会走。 “其实你巴不得我死了,是不是。” 直到听见这一句,唐绍铖猛地站起身。 他握紧拳头,手臂绷起狰狞的青色筋络,一步步走向床头。晏辽冷冰冰地瞪着他,脸上敷着一层薄汗,刘海儿都被微微打湿。唐绍铖抬起手,把他湿漉的黑发拨向两边,露出底下苍白的额头。 晏辽吵得声音都哑了,还在用力喘气,平时像是泡在消毒水般冷白的脸难得泛起血色,因为出汗,是潮湿的红。 唐绍铖垂下眼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拿起床头的水杯,放软了语气,“歇一会儿。” 像是在哄发疯的精神病。 晏辽冷笑,在水杯递到嘴边时低头用力一磕,唐绍铖的手腕依旧很稳,在看到他下唇被牙齿撞出的血时才慌乱地抖了一下。晏辽的睡衣晕开小块深蓝色的水渍,他咧开嘴笑,殷红的血顺着下巴淌出弯弯曲曲的一道痕迹。 唐绍铖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不语地拿起桌上的纸巾,蹭掉他嘴唇的血,又一点点小心翼翼地脱掉他的睡衣,从抽屉拿出一条毛巾,慢慢擦干净他身上的水痕。 “我的肉和死人差不多吧?” 晏辽自嘲又厌烦地勾起嘴角,说话像是往人心脏上插刀。 唐绍铖手上的动作一顿,连呼吸都暂停了几秒钟。不是“皮肤”,是“肉”,晏辽一向懂得怎么最能刺痛他。 “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不把我送到疗养院?你舍不得我这张脸?……我都不能满足你那方面的需求了。”晏辽的声音越来越哑,带着寒冷的讥讽,“你还喜欢我吗?你怎么可能还喜欢我啊。还是只因为愧疚所以养着我?为了那天你没来救我……” 晏辽用力喘气,又剧烈地咳嗽。唐绍铖平心静气地扶他起身,让他在着自己的肩膀,一下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晏辽闭嘴了。 就算在生气,就算愤怒像是点燃汽油桶的火一样沿着五脏六腑向上攀爬,也只能这样毫无尊严地,像破烂的玩偶一样倚靠在唐绍铖的身上。还要忍受对方用纸巾擦干净他感受不到的水渍,那些软塌塌的肉,他觉得时时刻刻都在腐烂的肉。 一个连小便都不能自理,每天都在穿尿不湿的男人也不配谈“自尊”这两个字了。 “喜欢。” 唐绍铖柔软的嘴唇蹭在他的脸颊,轻声说,“还喜欢你。”尽管知道晏辽一定还有更刻薄的话在等着,这句话也完整地说了出来,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在婚礼上宣誓一样滑稽。 却是半天没有听到怀里的人再冷嘲热讽,唐绍铖低下头,看到晏辽皱着眉,乌黑湿润的双眸浮着一层潋滟的水光,眼珠正在不安地颤动。 “……唐绍铖。”他慌乱无措,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我的手在痛。” “哪只手?”声音突然顿住了。 - 当时医生给出的诊断是“脊髓损伤导致高位截瘫”,颈部以下完全瘫痪,不会有任何感觉。 就算是用火辣的热油淋上去都不会有疼痛感。 可是在那天,晏辽的手指动了动。 那是一双满是触目惊心的狰狞疤痕的手。晏辽的手原本很漂亮,修长,白皙。他从前是画师,最珍惜的就是这一双手。 现在却满是褐色和深红色的伤疤。 事情发生那年晏辽只有二十五岁。 那时他的眉目间有一种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青涩,干净清新的气质,单手握住画板的时候像是还在念高中的艺术生,尽管已经是拿过无数奖项炙手可热的画家,站在颁奖台上仍会有微微慌乱的神色。 台下的观众尖叫一片,一些人喜欢他的画,更多人喜欢他漂亮的长相。总之那一年实在是过于幸运,事业和爱情都是。 他和唐绍铖双双向家人出柜,他们从初中就是同学,高中做邻居,家里长辈对彼此都知根知底,简单反对几次就都同意妥协。 说来好笑,那时晏辽的母亲抱怨最多的反而是“小唐那么好的孩子怎么落你手里了”,晏辽听到这话在沙发上乐得快喘不过气,打电话对唐绍铖说起这件事,语气得意又欠揍,“所以我觉得自己就是太幸运了。” 唐绍铖在电话那边也跟着笑,“这句话应该我说,你能出现,是我太幸运了。” 两人在平城定居,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日子。只是唐绍铖的工作一直很忙,在全国最好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总有接不完的案子,像是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晏辽那时还不会和他歇斯底里地吵架,每晚都做好一桌饭菜乖乖等着,有时唐绍铖深夜下班,回到家就看到他趴在沙发上安静地睡着了。 温馨柔和的灯光下,晏辽单薄瘦削的脊背伴着平缓的呼吸微微起伏,暖黄色灯光落在白皙的侧脸,浓密纤长的睫毛像是毛绒绒的树丛。 这时候唐绍铖的心脏总是会软得一塌糊涂。 - 好景不长。晏辽那一年不断斩获奖项,越来越受到追捧,又不擅长处理人情世故,慢慢招来恶意的嫉妒。 他在画展结束后的庆功晚宴上先行离开,还没等走到停车场就被从身后用黑色布袋罩住了头,后背的重击让他失去意识,再睁开眼睛时,模糊动荡的视野中是一片漆黑的废弃工厂。 那天的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也一直不敢回忆。唯一不用刻意回想也清晰刻在脑子里的细节,是他蹭断绳子逃跑后躲在垃圾桶不断打给唐绍铖的电话。 晏辽蹲在垃圾桶底,右手找到呼叫紧急联络人的按键。外面的人还在搜寻,他不能发出声音,狭小的空间也无法打字报警,和他关联定位的唐绍铖是唯一的希望。 可是一直都是嘟嘟的忙音,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机械女声,“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在冰冷的绝望里慢慢麻木,“对不起”三个字再次响起时终于认命地挂断,说不上是怨恨还是茫然更多。他心如死灰地等了漫长的十分钟,等来绑匪一脚踹翻垃圾桶,像是拖行一条死狗般地把他从恶臭的一堆垃圾里拽出来。 “原来在这儿啊。” 阴森恐怖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从他的嘴里掉下来,像是一块块巨石般砸在晏辽身上。 “还敢偷逃出去,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颜色是红色。 四周被恐惧围剿的感觉像是溺水,耳边是玻璃酒瓶摔在水泥地上的清脆声响,他没有力气抬头看,猛地被人抓住双手,狠狠按向那堆锋利的玻璃碎片。 他在剜心钻骨般的剧痛中像掉入油锅的鱼一样尖叫扑腾,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口,浓郁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绑匪笑得更厉害,一脚踩在他的手背,鞋底狠狠左右碾压转动。 最后他们把晏辽推上一辆面包车,说他的手废了,“但是漂亮脸蛋还在,还能卖个好价钱。” 汽车在高速上飞快行驶,半开着车窗,耳边是裁剪布匹般的猎猎风声。伤口炎症诱发低烧,晏辽身体滚热,潮湿的冷风吹在红得发烫的脸颊,他一阵晕眩,又听着声声下流的嬉笑,有神魂出窍的错觉。 他的手已经疼得像是四分五裂了,却能在那一刻使出那么大的力气拧开锁,义无反顾地跳车。 一瞬间卷入漩涡般的失重感像极了自由。 - “真的可以说是万分之一的奇迹,”医生的语气充满欣喜,“感觉到疼痛是好事,明天开始住院配合治疗,还有康复的可能。” 唐绍铖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容,像是看到柳暗花明的春天。晏辽瘫在轮椅上,丑陋苍白的手垂在膝盖,木偶似的双腿萎缩歪斜,唯一漂亮的脸蛋也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 “还有希望,”唐绍铖温柔地摸着他柔软的头发,“我们不要放弃。” 不管是“希望”还是“我们”都让晏辽只想冷笑而已。 曾经有一段时间,在他瘫痪没多久的时候,唐绍铖带着他辗转在各个医院找最好的神经学医生。那些日子晏辽不是在做手术就是在复健,可除了身体多了无数道蚯蚓似的凸起的肉红色伤疤,再没有任何改变。 但这次好像真的是老天垂怜,让潮湿发霉的火柴有了再次点燃的命运。 晏辽在医院做了整整四个月的康复训练,数不清的电击治疗,唐绍铖每天下班都过来陪他,一起反复练习最简单基础的动作,给他清洁身体按摩肌肉,还像几年前那样充满耐心。 晏辽垂眸看着蹲在地上仔细为自己擦拭双腿的男人,在外优雅体面风光无限的唐律师,每天晚上都要像保姆一样兢兢业业地伺候他这个累赘废物。 想到这件事只会让他更厌恶自己。 六个月后,晏辽终于能独立撑起后背,用手指驱动轮椅到想去的地方,上身的知觉也在一点点恢复。 夏天到冬天,窗外枝繁叶茂的槐树掉了一路枯黄的落叶,又盖上了厚厚的白雪。晏辽坐在轮椅伤,在公寓里小范围内地自由行动,但他最喜欢的地方还是窗户,常常在窗前一坐就是好久。 - 十二月九日是晏辽的生日,唐绍铖在厨房忙碌一晚上,做了满满一桌的菜。他在卧室没看到人,听到书房的响动,走过去招呼晏辽出来吃饭,到门口时不可置信地愣住。 晏辽站起来了。 窗户敞开着,阴冷潮湿的晚风吹动白色窗帘,像是模糊的云雾,城市漂亮的霓虹灯绵延地连在他身后。他手臂虚弱而吃力地撑着栏杆,疼得闷哼出声,整个下半身的重量都压在轮椅靠背,却是第一次站起来。 唐绍铖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晏辽,”他向前一步,嘴唇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想说的大概是“做得好”,“太好了”这样欣慰的鼓励。 晏辽面朝着他站在窗边,夜晚呼啸的冷风把黑发吹得凌乱,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你别过来,不然我现在就掉下去。” 一瞬间仿佛天旋地转。 “唐绍铖。” 晏辽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微微沙哑,像是哭过。 “……其实我不怪你了,你也被我折磨这么久。” 他嘴唇止不住发抖,每个字像是都用尽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伴随着艰难的呼吸,“唐绍铖,我也喜欢你…你知道的,十年前我就喜欢你了……我不想离开你。” “但是我必须离开我自己,”晏辽垂下睫毛,眼尾湿润泛红,眼底氤氲的水雾越积越多,“……我真的受够了。” 声音轻的像是在叹气。 电光火石的瞬间,晏辽撑住栏杆向后一仰,上身轻而易举就翻过了窗户,消瘦的双腿如同泄气的长气球,毫不费力地跟着下跃。 他很久没有这样轻盈灵活的时刻,像是终于修好受伤的翅膀,自由翱翔的飞鸟。 “不要!” 唐绍铖双目赤红,发疯似的追到窗前,指尖只差一毫米,却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重物坠落的声响过后,没有听到尖叫。 选择在书房跳楼,也是因为这里对着僻静的地方,大概怕会吓到别人吧。 但是实在没有更快更好的办法了。 - 整整半年的康复训练,晏辽终于能站起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跳楼。 唐绍铖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挫败感都像是在胸口泛滥成潮湿的泥沼,堵得他喘不过气。 葬礼结束后,他没有搬家。 过了三个月他才扔掉了晏辽的毛巾,牙刷,轮椅。半年后,他开始整理晏辽的衣服,因为是“遗物”没有捐献,全都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一年以后,家里属于晏辽的痕迹已经快要彻底消失了。 家人和朋友都感到欣慰,认为他快要走出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一年后的十二月九日。窗外是漫天白雪,雪花在窗户薄薄的积了一层。 唐绍铖眼神暗沉地看着,耳边似乎有晏辽的轻笑声,“像不像奶油蛋糕?”是他二十五岁前的声音,活泼灵动。 窗外是漂亮辉煌的城市夜景,寒冷的白茫茫的雪夜,温馨的万家灯火。 唐绍铖缓缓地拉上窗帘,走到厨房,整个寂静的屋子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还有鼓点一样有力的心跳。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慢慢有了某种刺鼻的味道。 他关掉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缓步走到客厅,想起从前晏辽等他回家等得太久,在沙发上睡着时的样子,嘴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唐绍铖有些头晕目眩,他小心翼翼地躺在沙发上,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留下的体温。他脸上始终有着淡淡的笑意,在一片寂寞的黑暗中闭上眼睛。 看到了更深的黑暗,还有在黑暗中心一直等着他的人。 第2章 第 2 章 “你今天都在镜子前面照多久了?” 母亲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带着调侃,“要去相亲啊?” “……” 唐绍铖回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抿住嘴唇又把脸转了过去。他还没能习惯母亲年轻时候的声音,记忆中从出柜以后母亲对他就没再有过好脸色了,一年到头,只有父亲祭日那几天两人才有冷淡又短暂的交流。 更不能习惯的是落地镜里自己的样子。 呼出的热气凝出小片白雾又慢慢消散,镜中的面容也再一次从清晰到模糊,唐绍铖凝神端详,眼底还是透着难以相信的震撼。 都快三十的人了,死后突然回到十七岁,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他勉强地目光下移,虽然身高没变,身上练出来的肌肉倒是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薄薄一层,合着十年都白练了。 但年轻时候的身体素质到底好些,昨晚一夜未眠,现在却半点没感到疲惫。腰疼的毛病好了,眼尾眉梢丝毫看不到皱纹的痕迹,侧脸的线条也更清晰利落。 玄关处传来拧动门锁的声响,妈妈的高跟鞋铿锵有力地踩在地上,“今晚我要加班,你自己煮饭吃啊。”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 唐绍铖对生死这件事看得很淡。 在他五岁时父亲就脑溢血去世了,那是他第一次直面死亡。只是他对这个很少回家的男人压根没什么印象,所以同样感觉不到什么难过。 葬礼上他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亲戚唏嘘地小声议论说“冷血动物”,这个标签几乎从小到大都贴在身上,唐绍铖早也习以为常。 他会选择自杀也不是为殉情,更多是觉得活着很没意思而已。 每个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样。 别人看到漂亮的风景,吃到满口留香的食物,见到恢宏盛大的艺术作品会感慨一声“活着真好”,这些却不会调动他的任何积极情绪。 从晏辽去世以后整整一年,他没有一秒钟是开心的。 死亡只是把他从压抑中解救出来而已,只是他没想到,还会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 日历翻到二月底,明天就是高三下学期报道的日子……大概在学校就能见到晏辽。 唐绍铖对这平常的一天实在没什么记忆,他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午间新闻,依稀想起某几件事在当时短暂掀起过轩然大波,后来都被更大的波浪盖了过去。 直到听到楼下急刹车时刺耳的声响,他心头一跳,快步走到窗边,看到一辆装满家具的货车正停在单元门口。 “电梯坏了。” “哎哟,东西不多的,两趟就搬上来了。” 他低下头,在纵横交错的电线之间猝不及防地看到晏辽从副驾驶蹦下来,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他刚一把扯下来就被旁边的男人强行又戴回去,“出汗了更要把帽子戴好,风一吹你就又会感冒。” “好嘛我知道了——” 世界归于安静的一秒钟,少年清亮的声音像是积雪融化滴落,唐绍铖整个心脏都剧烈地颤了一下。 冬末春初,温润的日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光影,晏辽的深蓝色外套时隐时现,唐绍铖从他的房间穿过客厅又快步走到厨房,眼睛才能跟得上那道奔跑的身影。 陌生却亲切的,曾经触不可及如今却近在咫尺的,像是电影里不间断的长镜头般在眼前无声放映。 晏辽穿着蓝黑色的牛仔裤跑得飞快,整个人都散发着充满朝气的气息。他一步跨两层台阶,路过趴着小猫的楼梯时停下片刻,弯腰挠了挠猫下巴,眉眼弯弯地笑着说了什么。小猫伸了个懒腰,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的手心底下蹭了蹭。 - 唐绍铖这才想起,记忆中高三下学期开学前是有这件事。那时的印象只有楼下搬来了新邻居,又正巧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个人倒是在楼道里打过几次照面,但没有说过话。 楼下搬得很快,唐绍铖还没想好理由过去打招呼,就从窗口看到晏辽又跑出门。应该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没有穿厚厚的棉衣,换了件单薄的灰色连帽衫,身影轻盈矫健,转过拐角就不见了。 一整个下午,唐绍铖时不时到窗边看看,直到日暮低垂的傍晚时分,晏辽才慢吞吞地回来。 缓缓下沉的夕阳发着橘红色光,空气似乎都变成了凝重的半流质态。他后面还跟着一个走得有些摇晃的男生,穿着肥大的羽绒服,草绿色的围巾只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拖拖拉拉坠在后背。 - 唐绍铖对他旁边的朋友也有印象,晏辽出事之后第一个来看望的就是这个人,坐在病床边好心好意且声情并茂地念《我与地坛》。晏辽气得差点没背过去,一边吸氧一边在氧气罩底下骂他快滚。 楼下传来懒懒散散的脚步声,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上到楼梯口时,晏辽似乎感觉到凝在身上的视线,突然抬起眼睛。 万籁俱寂,窗户外是冬日寂寥的天空,狭窄的楼道内光亮与阴影切分得泾渭分明。晏辽的瞳孔在微薄的光线下颜色偏浅,短暂对视时似乎缩紧了片刻。 唐绍铖心跳快的像是要从胸腔撞出来。 他手指握成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饰嘴角弯起的笑意,眼神凝在对方身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看什么看,”晏辽压低眉毛,上目线盯人时漆黑的眼珠微微发凶,“…你有病啊。” 唐绍铖沉默不语,却一点都没生气,神情甚至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 晏辽抬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葛东临连呼带喘地姗姗追来,一伸胳膊搭在他肩膀,因为缺了颗牙齿,说话时还有些大舌头,“还在这儿干嘛啊走啊打游戏啊!” 晏辽默不作声,下一秒突然做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动作。 他瞬间伸出右腿,别住了葛东临的膝盖窝,干净利落地扣住对方搭过来的胳膊往后一带。葛东临毫无防备地踉跄两步,整个人像被抽底的积木似的倒在地上,非常配合地“啊啊”叫了好几声。 “服不服?”晏辽压低声音,眼睛不经意地朝着唐绍铖的方向瞟了一下。 葛东临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服了服了,我真服了。” 唐绍铖现在的表情十分复杂,嘴角极力向下压忍住不笑出声来。他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既舍不得挪开视线,又怕再看下去晏辽会孔雀开屏地给他表演一个空气投篮。 晏辽满脸正气凛然,表情好像写着“就算今天在这儿的是我爸也会被我撂倒的”,葛东临眼神迷茫,像是以为自己会摔倒是因为地震。他呆呆地瞧了瞧晏辽,倒霉熊似的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口齿不清地问,“……那我们还去打游戏吗?” “打。” 晏辽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递给他,语气严肃,“你先进去等我。” “哦……那你快点啊。”葛东临摸不着头脑,跟上发条似的一瘸一拐走了。 唐绍铖垂眸看他,在心底对这一身乱七八糟的搭配叹了口气。也许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看不懂年轻人的审美,记忆里倒还真不记得他有这样一段叛逆的时期。 “喂,”晏辽揣着口袋,瞥他一眼又迅速错开视线,“我们初中是同学,你还记得我吧?”他看到唐绍铖点了点头,又很别扭地继续套近乎,“以后就是邻居了,我家就住在这层楼。” 唐绍铖对他主动和自己打招呼这件事十分意外,压抑住暗涌的情绪,“嗯,以后…请多关照。” 有些过于客气了,他像是捧着瓷器,连呼吸都分外小心谨慎。 气氛安静了片刻,晏辽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是做贼心虚似的飞快挪开目光,转身跑向走廊。 “回来。” 唐绍铖看他要走,恍惚间还以为是在从前,下意识说出这两个字。 晏辽原本都快要跑出楼道,竟然还真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慢吞吞地折回来。他听话地站到原来的地方,仰起头看着唐绍铖,不耐烦地问,“干嘛,你有事?” 他下意识手指捻着裤子,好像在唐绍铖的眼睛里看到了转瞬即逝的笑意,像是微风吹皱的湖水漾起涟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没什么事。”唐绍铖声音温和平静,目光在晏辽身上绕了一圈。 这人现在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地方他看得顺眼。刘海儿遮住半张脸不说,头发还染成了黄色,眉尾耳朵打的银钉泛着冷光。脖子上戴着两条黑色金属的十字架项链,不知道还以为是有什么虔诚的宗教信仰。 冬天还只穿件连帽外套,裤腿挽了一截儿,脚踝都露在外面,仗着年纪小也不怕冷。 考虑不能严重打击小孩的自尊心,唐绍铖觉得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他语气温和地说,“头发剪剪,刘海儿都挡眼睛了,能看见路吗?” 晏辽瞳孔骤然缩紧,呆滞了好几秒钟,像是被轰了一炮似的震在原地,半天没憋出来一句话。 “我才不会剪头发!” 他气得脸红,咬牙咬到牙龈都有些发酸了才气势汹汹地喊出这句,再次强调,“我看得见路!” 没等唐绍铖再说话,他一转身就噔噔地跑了,脚步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又顿住,噔噔地折了回来。 “你!”他非常凶狠地威胁,“给我等着!” 唐绍铖压抑着嘴角向上的弧度,从善如流,“好。” 那慈祥的眼神让晏辽一阵毛骨悚然,他又虚张声势地从鼻腔冷冷“哼”了一声,这回才真的跑了,脚步飞快。 - 唐绍铖一整晚都沉浸在某种很奇妙的情绪里,在和晏辽重逢后他才真正接受了重生的事,整理房间时找回很多这段时期的记忆。快夜深时他妈妈才回来,对门的邻居听到动静,过来还上午借的熨斗。 “工作到那么晚,真是辛苦。”邻居有些唏嘘,话锋一转,恭维的话不知出自客气还是真心,“但是真有福气啊,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儿子。” 妈妈回得飞快,“就应该这样呀,他爸去世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男孩子就要早当家的呀,不然我们到哪都会挨欺负。”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很响,唐绍铖正在卫生间洗漱,刀片划过下巴,一丝殷红的血迹从伤口渗出。他抬起手蹭掉,面容平静如死水。 年少时就已经习惯听到这些了。 第一次听或许还会有对母亲的怜悯和愧疚,从某个时刻开始一点点变成阴暗扭曲的漩涡,安静且持续不断地发酵。 “你不努力学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吗?” “别人都会埋怨我没有教好你,你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那边都会怪我,到时我就成千古罪人了,你晓不晓得。” “你不怕他们戳我们母子的脊梁骨?难道你想要被别人看笑话?越是这样你就越要争气。” 像是身体里钻出了一个漆黑的洞,所有亲情都顺着洞口哗啦啦地流失干净。 唐绍铖出柜以后就很少和她再有过交流,就算现在身体里是三十岁的灵魂,也没办法跟她像两个成年人那样正常沟通。 难以开解的毛线混乱地缠绕在一起,慢慢裹成了密不透风的巢穴,不逃出去就只能窒息而死。和母亲相处时常常会有这样的感受。 如果为了他自己,唐绍铖觉得实在没有重活一次的必要。 但是为了晏辽。 只要这辈子能保护好他,就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不会走进那样的结局。 唐绍铖还记得那天傍晚自己还在和客户谈论案情,说到“二审大概率维持原判”时客户声嘶力竭地痛哭,他只好把人带到休息室,手机放在了外面。等到走出来以后再回拨都是无人接听,后来终于又接到来电,是警察通知他去认领尸体。 十六个小时的手术抢救,所有人都觉得希望全无,最后侥幸捡回一条命,晏辽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还不如死了。” 他原本可以过更好的人生,他也值得更好的人生。 - 夜深人静,唐绍铖躺在床上,曾经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在黑暗中浮现出模糊的轮廓,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哪一个更像是梦。 他和晏辽在高中时没有太多接触,分别在走廊最头和最尾的教室,三年能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真正相熟是在大学之后,晏辽刚毕业就来了平城,说是找工作时暂住几天,一住就是半个月。等到要搬走前请客吃饭,那晚两人都喝了点酒,趁着微醺时恰到好处的暧昧就滚到了床上。 第二天醒来,晏辽趴在他身上,双眸湿润,脸颊的潮红还未褪去,软着声音轻轻说,“其实我从十七岁就喜欢你了。” 唐绍铖对他高中的事实在没什么印象,反倒是同居的那半个月培养出了一些感情,谁知道高中时候是这个样子,整个一中二少年。 他还以为昨天的事会激起这人青春期的逆反心理,可是第二天正要上学时,唐绍铖打开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单薄的背影,换掉了一身怪异的装扮,规规矩矩穿着蓝白校服。 只是从低头时脖颈微微向下的弧度都能认出这是谁。 唐绍铖莞尔,一步步走下楼梯,到他身边时很自然地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早啊。” 像是两人很熟悉一样。 “早。”声音不顾意识的顽强阻拦就先一步冲出喉咙,晏辽立刻噤声,又像后悔了似的舌头顶了顶后槽牙。他转头狠狠瞪了唐绍铖一眼,大步流星地先走了,就好像俩人只是碰巧偶遇。 他转头的瞬间,一双乌黑的杏眼完完整整露了出来,唐绍铖看怔了一秒,等到晏辽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追上去。 冬日清冷的早晨,路面浮动着白茫茫的雾气,空气寒冷潮湿,落在眼眉和睫毛凝成湿润的小水珠,衬得眉目更加生动。 “新发型不错。”唐绍铖不急不慢地走在晏辽身侧,斟酌用词,“黑色更好看。” 哪壶不开提哪壶,晏辽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唇边呼出小团哈气,“我!……” 他正要回嘴,就看到唐绍铖递来一瓶牛奶。 “给你。” 第3章 第 3 章 晏辽接过牛奶,“热的?”他握在手里了才想起来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交保护费。”唐绍铖边走边问他,“不冷?” “哦——我才不冷,”晏辽很不屑地拖长尾音,却动作利落地把瓶子塞进单肩包侧边的口袋,“那我就收下了。” 他连刚才要说的话都忘了,双手懒散地揣着口袋走在唐绍铖身侧,脊背挺得很直,校服里面是白色的高领毛衣,染黑的头发浓得像墨,衬得皮肤雪白。眉毛旁边的银钉也摘了下来,留了黑痣似的圆圆小洞。 唐绍铖眼底难掩笑意,这时候看起来是很像小孩子,很好哄。 其实变成大人后也很好哄。很多时候他们吵架,只需要亲一亲,晏辽就不会再生气了。 可是那时他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报道日在周六,早晨的街道没什么人,游动着氤氲的雾气,有些冷清。 唐绍铖不动声色地深呼吸,缓解胸腔艰涩的淤堵。 晏辽走在他旁边,只安静两秒就又忍不住想说话,“我和你一起走是因为不熟悉路,”他有理有据,“我刚搬过来,还不知道怎么走…”突然很快地往身旁瞥了一眼,“你比上个学期高了,”又很不满地抱怨,“我怎么还和原来一样啊。” 唐绍铖侧目看他,回忆从前对方靠在自己胸口时的位置,顿了顿,“还会再长。” “其实你也没有很高。”晏辽立刻补充。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他突然扭过头很严肃地陈述:“今天我本来可以不去学校。” 唐绍铖“嗯”了声,眼神示意他继续说。 “艺考都考完了,集训的学校现在有老师讲文化课,”晏辽转过身,倒着走也行步如风,“这一个学期都可以不去上学,市模拟也不用考,”他漆黑明亮的眼睛瞧着唐绍铖,目光相对又迅速瞥向别处,“班主任都不管我。” 要是讲给别的同学听,大概会以为在炫耀自由。 唐绍铖向上弯了弯嘴角,微微侧过脸,高挺的鼻梁在投下小片阴影,很配合地说,“谢谢你今天和我一起上学。” “我才不是!……”晏辽瞪圆眼睛,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两步,微微脸红,头顶都像在冒热气。 唐绍铖忍住不笑,从前还没有发现晏辽这么容易害羞。 他们认识那时这人已经摒弃廉耻心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想要看这人脸红实在是件需要卖力的事。 现在也太可爱了。 “因为有不会的题要问老师,”他解释的样子像庄严郑重地宣誓,“我决定现在开始好好学习。”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 “你不信?”晏辽听到旁边的轻笑声,很不服气地瞪过去。 唐绍铖收敛了唇边的笑意,“我信。” 晏辽得意地挑挑眉毛,不知不觉倒着走了一整路,像是紧张还是怎么,小动作很多,双手在裤子侧边捏出水纹似的褶皱,眼神偷偷看向对方,被发现了就若无其事地错开。 他正走得越来越快,身后突然疾速开过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 唐绍铖手疾眼快,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往回一拽。 “靠,”晏辽猝不及防重重跌到他身上,额头在他胸前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惊魂未定地站稳,“吓死我了。” 他一只手捂着脑袋,抬起眼睛,却看到唐绍铖的眉目间隐隐愠怒的神色。 “怎么了啊……撞疼你了?”晏辽撇撇嘴,“至于吗,这就生气了啊?那给你揉揉?” 唐绍铖拧起眉毛,挡住他伸过来的手,“转过去,好好看路。” “哦……”晏辽心虚地缩回手臂,老老实实地走在唐绍铖旁边,小声嘀咕,“这样能看见你。” 他说完之后又红着耳朵飞快找补,“而且倒着走路对身体好,能锻炼平衡。” 唐绍铖动了动手指,特别想抬手在他头发上揉一下,硬是忍住了。 - 过了两个马路才走到学校门口,白墙黑字刻着二十三中学,才刷过漆。 新学期的报道日,学校还拉了条“欢迎回家”的横幅,返校生一看见表情都变得更想哭。保安大爷搬个板凳坐在校门口,热情地跟同学们打招呼,偶尔看到几个爱翻墙的熟人,更热情地打了招呼。 唐绍铖走进校门时还有些时过境迁的恍惚,毕业后他就再也没回来,无论出高考成绩那天的谢师宴还是后来的同学聚会,一次都没有参加过。 毕竟是冷血动物。 两个人在教学楼大厅分开,通往教室的楼梯各在走廊两侧,中间隔着一个巨大的人物铜像,眼睛瞪的像灯泡,据说是第一届校长。 “我走了啊,”晏辽往远离他的方向走了两步,“我教室在那边。” “去吧,好好学习。” 唐绍铖朝他挥挥手,动作熟悉的像是做过了无数次一样,有好像在当家长的感觉。 晏辽漫不经心翻了个白眼,“切。” 更像小孩了。 - 唐绍铖循着记忆走到高三六班。 黑板上是醒目的高考倒计时,值日生刚擦过黑板,残余的水渍粼粼发亮。 好像走进了一张边缘泛黄的老照片,旧时光潮水般扑面涌来。他还记得自己的座位,在后窗旁边,一转头就能看到楼下茂盛的梧桐树。 唐绍铖在周围阵阵喧闹声中回到座位,熟悉的桌椅,上学期没有拿走的课本都静静躺在桌洞,像是恭候已久。 这种微妙的心情持续了一分钟。 直到拿到数学卷时,唐绍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不是。 人生真是到处充满惊喜。 墙上贴着醒目的,很快就要变成两位数的倒计时,他看了一道三角函数,又很快翻到卷子背面看了一道圆锥曲线。 陌生的像是上辈子……就是上辈子学的。 如果重生的是晏辽,也许现在就会选择就此长眠了。 唐绍铖叹了口气,默念既来之则安之,认命地翻开以前的笔记,好歹自己写的东西还是能看懂。 学习好的特权是可以不听课,杨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对唐绍铖十分宽容,只怕进度太慢会拖累了尖子生。 只是不知道底下这人正在焦头烂额地从零学起。 - 高三取消了课间操,一上午整整五节课,第四节课后的休息时间延长到十五分钟。 唐绍铖再次感慨年轻人的身体新陈代谢是很快,周围一圈人都喊着饿,前桌已经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个麦多馅饼。 “唐绍铖。” 坐在后面的陆骁拍了拍他的肩膀,“都一个假期没看见你了,你帮我搬张桌子吧!” 没有任何因果转折的两句话,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 有朋自远方来,必先劳其筋骨。 唐绍铖这时才有了更多学生时代的真实感受。他和陆骁做了很多年朋友,只是后来需要帮忙都有客套的场面话和满满当当的礼盒,在微信上很少联络,只有逢年过节会发排比工整的祝福。 两人说话不会像现在这样单纯直接。 走廊是一排新桌子,专门用来方便替换,陆骁说他的桌子掉了一颗螺丝,趴着睡觉时总会晃。 “你胳膊怎么了?” 唐绍铖搬了张新桌子到他跟前,低头看见他胳膊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快两米高的人挤在座位里,像被困在这儿似的。 陆骁尴尬地咳嗽一声,“我还没跟别人说呢,太丢人了,”他压低声音,“掏马蜂窝的时候摔下来了,脸都蛰成猪头……还好现在消肿了,不然我都不敢上学。” 是有这件事。 唐绍铖笑了一声,“那还真够丢人。” 他也好久没有过这样轻松的交流,说话不用考虑很久,也不必只答出客气的模板。 “所以千万保密啊,不然我就晚节不保啦。” 陆骁用一只手做了拜托的手势,有点像和尚在化缘。 第五节课的下课铃响起,班里像被扫射过似的瘫倒一片。两人到楼下取了午饭又回到教室,还有些勤奋刻苦的同学还在座位上奋笔疾书,连去食堂都觉得浪费时间。 陆骁有自己的食堂。对面一排饭店的菜单都在他书桌里,还有每个老板的电话,学校规定门口不能放外卖,老板每回都假装自己是陆骁他爸爸瞒天过海。 慢慢也会有同学请求他帮忙带饭,陆骁就像在教室开了一个中介事务所。他人缘也特别好,关系亲密的人知道他吊儿郎当但脾气好,不了解他的人也会下意识怕他,相处时也客客气气。 那高大魁梧的体型往球场上一站都挺唬人,更别说站在教室里了,像堵墙似的,都能直接对着他祷告了。 - 高三生有一个半小时的午休,有些离家近的还可以回去午睡。学校的规定非常人性化,养足精神,晚上就能自习到十二点。 唐绍铖第一次到走廊的另一边,在晏辽教室外面转了一圈,没有偶遇。 教室里的同学正在午睡,厚厚的窗帘把正午阳光遮挡得严严实实,走廊也一片昏沉黯淡。 唐绍铖慢吞吞地往回走着,隔着一段距离,突然看到晏辽正站在他们教室外,踮着脚从玻璃窗朝里面张望。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垂头丧气地往后退了两步,心不在焉地抬头,又冷不丁撞上唐绍铖的目光。两道视线凌空相聚,晏辽微微一晃,立刻收回眼神。 像是光线也会褪色,又像是这个人分离到了另外的图层。 晏辽迅速恢复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不自觉加快脚步。午间的走廊昏暗安静,空气中跃动着细小的尘埃,凝聚又摇曳着散开,恍如浩瀚宇宙的漩涡星云。 唐绍铖低声问他,“你怎么来这边了?” 晏辽瞧向墙面,揣着口袋倚在墙边,“上厕所。” “来这么远上厕所。”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墙面上两团挨得很近的黑影,耳尖微微泛红,“你管不着。” 光线氤氲,教室里隐隐传来午睡同学此起彼伏的呼吸,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贴近距离时能嗅到对方衣服生的洗衣粉香气。简短的对话像是从劣质盗版影像中截取的一段镜头,潦草,模糊,暧昧不清。 “问老师了吗?” “什么?” 唐绍铖抿唇笑了笑,“早上不是说想要来问问题。” “啊……”晏辽这次懒得嘴硬,直言不讳,“没问,连他讲课我都听不懂。” 上一世唐绍铖对他高三有没有在校这事没什么印象,只记得他考到综合大学的美术专业,成绩还不错,高三应该是去集训了。 他试探地问,“那你要不要……” “我才不要。”晏辽撇了下嘴,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问,回得很快,又勉为其难地解释,“……就剩半年了,我舍不得同学。” 舍不得的另有其人。 唐绍铖笑了笑,也没拆穿。 他在心里算了算分数,这辈子是不可能再那么顺利地考到A大了,但是…也许能和晏辽考到同一个学校。 最好永远都不要分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新学期转眼就过了两天,高三每周只有一节体育课,还是三个班级一起上课。 体育老师带他们跑完八百米又做了几组仰卧起坐,之后就吹了声口哨宣布解散自由活动。平时都是体委负责收拾垫子,但陆骁手臂骨折,只好拜托唐绍铖和另外两个男生过去帮忙。 冬日的天空寂寥深远,操场上有些男生正在打球,更多人在跑道外圈散步或是坐着看书,人群不时传来几声拔高音调的嬉笑吆喝。 唐绍铖最后一个从体育器材室出来,抬眸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晏辽手里握着两只崭新的羽毛球拍,像是偶遇地跟他打了招呼。 “要不要一起打球?” 看到这人端正挺拔朝气勃勃的样子,还是会下意识错愕,又隐隐泛起一点微不可觉的酸楚。 唐绍铖点头:“好。” 他们前后朝着操场上走,还没等拐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躁仓促的脚步声,还有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嗤笑和喊叫。 晏辽突然拽住了他的衣服,“等下。” 唐绍铖低头,看到他手指用力而突起的骨节,“怎么了?” “这声音好像…靠,”晏辽皱着眉毛,突然丢下球拍往后楼的方向喊了一声,“葛东临!” “晏辽晏辽!” 葛东临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笨拙且拼命地一路狂奔,像看见救世主似的,边招手边朝着他们这边跑过来,脚下尘土飞扬。他身后还跟着五六个男生,快要追上时又刻意放慢速度,相视着啧啧一笑,好像心情不错地逗弄猎物。 器材室在学校后楼,偏僻安静,少有人经过。唐绍铖还以为要打架,没想到晏辽一手拽住葛东临,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撒腿就跑,拖家带口也健步如飞。 三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唐绍铖几次想停下,可是另外两人像是沉浸式体验神庙逃亡,一路左拐右拐,径直跑到学校的后楼。 隐约听到身后几声懊恼的脏话。 “上天台上天台!”晏辽呼哧带喘地推开锈迹斑斑的门,先把葛东临推了进去,自己也紧随其后,唐绍铖心领神会,没忘记把门锁上。 锁门的瞬间,他看到了正穷凶极恶朝这儿追赶的人,有些面熟,像是自己班的同学。 他们上了楼梯,听到底下传来气急败坏的踹门声。 “草,跑了。” “看你下次怎么跑!” 最后一句怒骂是对着多管闲事的两个人,“跟阴气重的人待在一起,小心鬼缠身!” - 葛东临爬上台阶,狼狈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的像是要把肺呕出来。晏辽站在他跟前弯腰扶着膝盖,瘦削的脊背微微起伏,也是累得不行。他直起身捞了一把冷汗打湿的黑发,白皙的脸颊微红,转头朝底下望了望,“这下安全了。” 唐绍铖还没平复剧烈的心跳,听到这话陡然心里一软。 高中时的晏辽虽然看起来很凶,但性格底色还是善良的,会保护被欺负的同学。 上一世直到最后刑警也没查到绑匪是谁,只能从他手上密密麻麻的的伤口判断,是有目标的绑架。 这么好的小孩,怎么会得罪人呢。 晏辽还不知道自己在唐绍铖眼里已经有了顶天立地的形象,回过头时眉毛一皱,“跑那么慢,僵尸复活都比你蹦得快。”他用力按住葛东临的肩膀,亲切体贴地叮嘱,“今天就算了,以后在学校记得装不认识我,别给我惹麻烦。” ……唐绍铖一阵头疼,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本来没想叫你,”葛东临慢腾腾地站起来,蓝白色的校服脏了好大一块,胸口还有完整的黑色鞋印,他像是没看见这些,只顾着诚恳道歉,“我自己能行,跑到操场,就有老师了。” “你能行个屁,看见他们就跑,你又打不过,跟老师说他也不会管。”晏辽吓唬他,“到时候他们会把你抓起来装进麻袋,在丢到海里喂鲨鱼。” “在麻袋里,怎么喂鲨鱼?”葛东临表情困惑,好像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笨,”晏辽说,“鲨鱼又不知道麻袋不能吃。” 葛东临敬佩地点头:“你说得对。”他又有点不知所措地转过头,不知道旁边的陌生人是谁。 唐绍铖说了名字,葛东临忙不迭道谢,他看起来还有些害怕,磕磕巴巴地提议,“我们回去吧。” “等打铃了再回,万一他们在门口堵你呢?”晏辽倒是很仗义,没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等上课了我陪你到你们班门口。” 唐绍铖站在墙底,下颌的线条隐没于阴影,自从前些年有同学在这儿跳楼后,天台的墙筑得很高。夏天来这儿倒是避暑的好地方,冬天就有些冷。 凛冽的寒风刀割般吹过侧脸,灰蒙蒙的天空浮动着低矮的乌云,夕阳一动不动,像是静止跳动的心脏。 唐绍铖垂眸,若有所思地看向葛东临,这应该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事。 他念书的时候从来没听过高中发生什么恶**件,但是工作时倒是处理过很多起类似案情。 双方都是未成年,很难判定过失,有时学校非但不配合调查,还会故意压下事件。 一般受害者除非有重大伤害,都会在中途选择和解,接受道歉,转学搬家,做律师的也无能为力。 唐绍铖问:“他们第一次追你是什么时候?” 葛东临抬手挠了挠额角,“啊…高一吧,我也不记得,不只他们。” 晏辽仰靠在栏杆上打了个哈欠,“你别让他想了,这可说不完,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日出,他一年要被堵三百六十五次。” 唐绍铖眼底一沉,又问,“那通常会在哪些地点,有没有目击者可以作证?监控或者老师,同学?” “没有人会承认看见吧……监控也都坏掉了。”葛东临面色迟疑,不知所措地往下扯了扯衣角。 唐绍铖沉默片刻,眉头微微皱起,又问,“你去过医院吗,有没有留下诊断书?” 葛东临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没去医院,买过药。” “你和老师和家长说过这些吗,他们是什么反应,”唐绍铖察觉到葛东临眼神中的慌乱的躲闪,换了更温和的语气,“错误在他们,”他顿了顿,“你不用自责。” 他的声音温和又严肃,无端让人感到信任,像是递过来一根结实的绳子,只要牢牢抓紧就能爬到光明的地方。 晏辽盯着不远处缓缓下坠的落日,脊椎却像是过了一道酥麻的电流,他攥攥手指,扭过头盯着唐绍铖,突然有点不爽,“你跟我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余晖在他脸上勾画出一圈毛绒绒的光边,葛东临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晃了晃,表情尴尬地笑了两声,“算了,没事的,”他喉结滚动,咽了咽口水,声音突然充满希望,“再说,很快就能毕业了。” - 下午,唐绍铖走到办公室外,抬手敲了敲门。 各班学习委员晚自习前都要来领高三年级统一的作业,办公室只有王老师,一看到他眼睛都亮了,立即放下手中热气腾腾的保温杯。 “小唐来了。”他热情的就差没起身相迎,“这是咱班的卷子,我都数好了,你拿回去发。” 唐绍琛接过沉甸甸的试卷,道谢后没急着离开。 “老师,我今天看到有人欺凌同学,是我们班的……” 王老师没等他说完就瞪大眼睛,匆匆打断:“咱们班同学挨打了?” “…没有。” 王老师瞬间松了一口气,“嗐,男生打打闹闹,难免的,高三了压力又大,”他说着笑起来,“偶尔发泄发泄,还有利于身心健康。” 唐绍铖皱起眉毛,声音沉下来,“那不管了吗?” “怎么管?这种事都留不下来证据,一个巴掌拍不响。” 王老师又端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吐回去两块红彤彤的枸杞,牙齿粘了小片红枣皮,像没来得及吞咽的凝固血块。 唐绍铖睫毛低敛,声音平静,“……没有物证,也可以让被霸凌的同学指认。” “你把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做什么?人家长都没说话,学校管了也是吃力不讨好,”王老师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对他倒是推心置腹,“小唐啊,你和他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老师知道你家里情况特殊,好好学习争取考个状元,到时你妈妈脸上有光,老师也能跟着扬眉吐气。” 唐绍铖抿了抿嘴唇,拿起桌上厚厚的一摞试卷,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 他回到教室,陆骁正趴在桌子上看书,正好有同学凑上前好奇地问他胳膊怎么回事,被他不耐烦地赶走了。 他看到唐绍铖捧着卷子进来,想要帮忙拿又心有余力不足,抬起另一只手打了声招呼,“你可回来了,一下午都被问来问去,烦死了。” “你那胳膊……”唐绍铖的视线定格在他打了石膏的手臂,眯起眼睛,突然想到什么,“没人知道你是怎么受伤?” 陆骁大咧咧地摇头,“没有啊,这么丢人的事,我怎么好意思说。” “那你帮我个忙。” 唐绍铖坐回座位,朝他勾了勾手,陆骁默契地凑来一只耳朵。 第5章 第 5 章 从陆骁亲口承认他的胳膊是被某一神秘高手弄断,到他多次偶遇葛东临时亲切热情地打招呼甚至有求必应——学校的流言也传得越来越邪乎。 最后演变成,“葛东临在月黑风高夜彻底觉醒了第二人格,且该人格很不好惹。” 陆骁还承担了每天跟在大哥身后当保镖的任务,从前欺负葛东临的人现在看到他都恨不得绕路走,能躲多远是多远。 “这小子简直恩将仇报,我都送他回家了,还缠着让我陪他去自习室。”陆骁对从未踏足的陌生领域保持一种神圣的敬畏,“就连自习室都有人打他吗?那不是学习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这一个星期陆骁张口闭口提的都是葛东临,自己却浑然不觉。总之学校那些找这人麻烦的人终于消停下来,也许又换了新的目标。只要丛林还在,狩猎就会生生不息。 晏辽声称陆骁拐走了他在学校唯一的熟人,他现在孤独寂寞,所以每天陪他吃午饭的重任自然落在了唐绍铖身上。 - 天气预报说这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 细碎的雪花被微风裹挟着卷成漩涡,像是懵懂而幼小的浮游生物,悬在半空摇摇欲坠,慢慢落下一地薄薄的白,好似一层糖霜。 下雪天也没有很冷,甚至日照也比前些天更充足一些,泛滥的阳光映出一团矮矮的人影。 晏辽故意踩在唐绍铖的影子上走,在洁白完整的雪地留下第一串黑色鞋印。 “我们老师今天上课还在夸你,说你写的笔记都能出书了。”他侧过头,浓密的睫毛微微上卷,“借我看看。”陈述句不像命令,更像撒娇。 唐绍铖点头,“明天来拿。” 食堂人声鼎沸。因为有陆骁这个外卖联络员,唐绍铖很少来这儿吃午饭。 他还记得高二时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前,候场时听到学长抱怨“怎么一毕业就装修”,“我们在的时候连饭卡都没有,还得用饭票,你见过吗就是红底黑字还盖章的,我还以为生活在上个世纪。” 唐绍铖对此印象深刻,是因为他们那届离开后食堂短短一年就翻新了三次,连座椅都换成了软皮沙发,中心位置的承重墙上铺了一面巨大的屏幕,像是影厅才会有的配置,不过能给学生看的只有新闻频道。 在食堂才发现原来学校有这么多人。 唐绍铖端着两个餐盘找了好久才找到位置,他招呼晏辽过来坐下,正好听到大屏幕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秦氏集团新收购我市一家市值十亿的科技公司,目前股票涨势良好……” 唐绍铖抬头看了一眼屏幕,此时秦氏的掌权人还是秦厉,人如其名的雷厉风行,镜头中的面容俊朗冷冽,快要五十岁的年纪还是容光焕发。 晏辽抬起头幽幽地说:“这人我认识。” “我们家搬家就因为他。,要不他,我都住上大别墅了。” 唐绍铖意外地看过来,从没听晏辽提过这些事。 “我爸原来就是在他们公司工作,他还来过我家。”晏辽放下筷子,“可是后来我爸就被裁员了,工作也换到凌海区,离职时这老头不但没赔钱,还讹了我们家好大一笔钱。” 他也只知道这些,再问起更多事就会被一句“小孩子管那么多做什么”打发走,现在聊天时的口吻也更像是在讨论遥远的,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唐绍铖眼神暗寂,再一次看向镜头中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容,有一个瞬间像是遥遥对视。 “过去”其实是“未来”,这样想倒还有些奇妙。可是无论是和屏幕上的人还是那段时光,和他之间都像是隔着坚实的结界。 - 他和秦厉一共见过两面,都是在法庭上。 上一世他接手了与秦氏集团有关的案子。年轻的继承人草菅人命,囚禁了一个过气小明星。 棘手的是那个男孩救出来时已经患上了严重的精神疾病,对方律师抓住这一点,咬死他的证人证言都不作数。 唐绍铖的委托人是那明星的母亲。 只是后来就出了晏辽被绑架的事,他需要更多时间留在医院,律所也换了其他律师继续跟这单案件。 最后的结果也和当时舆论猜测的相差不大。小秦总全身而退,他们自由恋爱,没有当时传得沸沸扬扬的“地下室囚禁”……都被证实为娱乐公司故意炒作散布不实流言。 不知道如果没有换律师,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唐绍琛无端想起这些,但时间相隔太远,现在也做不了什么。 这一世大概未必会碰巧遇上了。 - 从食堂出来后,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些,天空灰得近乎透明。 陆骁刚和葛东临分开,迎面看到唐绍铖,还有寸步不离在他身后的晏辽。 “你也在这儿——这是谁啊,怎么没见过。”陆骁上下打量,目光是不加掩饰的好奇。 唐绍琛沉浸在过去的思绪里,一荒神又忘记自己在哪,本能地脱口而出,“我男……”又连忙止住声音。 晏辽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 陆骁眉梢微动,顿时恍然大悟,心领神会,“你南方来的朋友?” “……” - 一个下午连着上了三节数学课。 唐绍铖依旧按照自己的进度复习,桌上贴着的todolist画满了对号。 重新学起,现在也能找到些头绪,唐绍铖熟练地在一张白纸上画了四个象限,按“紧急”和“重要”填补上要做的事。这种分类方式很简单,他工作时也会用到。 课间时还是能听到很多同学在大声说笑,上课时困得直点头,被老师说“像群瘟鸡”,一到下课全都像是喝了复活药水一样生龙活虎。 陆骁的胳膊已经拆下石膏了,还是要经常活动,他一边来回伸展手臂,一边朝唐绍铖抱怨,“学校的贫困生名额都给那些根本用不到的人了。” 唐绍铖不解,“你要申请吗?” “不是我,葛东临他们家,就住在江边的那桥底下,就和他爷爷,为了省电七点就关灯了,说上个月电费还欠着,”陆骁撑着脑袋,神情郁闷,“我问他有没有学校的补助,他说没有名额,你说这都什么事啊?” 说到这里,陆骁似乎还能想到那天晚上送葛东临回家时的场景,天气预报的“今年冬天最后一场小雪”到了晚上变成雨夹雪,葛东临穿得像北极熊似的都能感冒,额头烫的好像被蒸熟了。 他好事做到底给人背回家,屋里黑灯瞎火,连个鬼影都没有,一问才知道他爷爷还在停车场做保安,今天是晚班。 陆骁把人送到家就打算走了,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重重“碰”的一声。 冷风呼啸着吹开窗户,葛东临趴在窗台费力地伸手去关,脸颊潮热,溅了好几滴浑浊雨水。陆骁借着闪电的光看到他手上红色的冻疮,只好又折回去帮他关上窗户,还从散发着霉味的柜子里找出一包感冒药给他冲了。 葛东临烧得迷迷糊糊,还记得问他,“能不能不要开灯。” - “我都怕他嘎巴一下死在那儿。”陆骁抓抓头发,“你说要是换别人活的那么惨,会不会去报复社会?” “别瞎说。” 唐绍铖也自顾不暇,对葛东临的事也帮不上什么忙,在学校只剩三个月,申请补助也来不及发到手里,要是到了大学倒是还能帮一帮。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复习一遍知识点就可以丢掉书本只做题目了。五月一共有四次模拟,平均每周一次,正好用来查缺补漏,及时调整节奏。 还是更想学法律。 专业技能还没有丢掉,这一世也许会更顺利些……能更早让晏辽住进大别墅。 想到这里就更充满动力了。 - 放学时学校后楼僻静的走廊,唐绍铖递来理科的三本笔记,“给你。” “你又抄了一份?”晏辽目瞪口呆,“直接打印不就好了嘛,这多浪费时间啊。” 唐绍铖耐心解释:“不是抄的,这份不一样。” 晏辽翻开了几页,工整漂亮的字迹好像印刷出来的,他只看了一页就意外发现上面的内容简直是量身定做,自己不但能看懂,还能看得进去。 “这是专门给我写的?”他牙疼似的吸了口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不是吧?真的啊!” 他连握住笔记本的姿势都变得更小心翼翼,忐忑又愉悦,还有心情开玩笑,“……早点给我的话都能上清华了。” “现在也不晚。”唐绍铖笑了笑。 晏辽看着他嘴角向上扬起的弧度,突然脸有些热,连忙想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他单手撑在银色的楼梯扶手上,想就这么潇洒地坐着滑下去,他一只腿还没抬起来就被唐绍铖从后面揪住衣领,像是被牵引绳扯住一样又后退着落回地面。 唐绍铖在他后背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注意安全。” “喔…”晏辽慢腾腾地说“知道了——”,虽然不明白唐绍铖为什么突然对他这么好,但非常知恩图报,“周末去科技馆吗,”他很随性地揣着口袋,“也许今晚我会不小心买了两张票。” 他的印象里唐绍铖像是会对这种地方感兴趣。 “好。” 唐绍铖的计划表中专门给他留了时间,剩下的就都贡献给了学习。 晏辽听到他说晚上还有功课,天黑前就要回来,掀起眼皮瞥了一眼,“你还用学习啊,还有进步空间吗?” 唐绍铖无声地笑了,“学海无涯。” “回头是岸。” 晏辽一到插科打诨时脑子就转得飞快,他突然抬起胳膊搭在了唐绍铖的肩膀上,像是普通的男生间开玩笑那样有意无意地说,“我周日还要去老师家补课,你会不会想我啊?” “会。” 唐绍铖神情自若,好像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话,晏辽愣在原地呆滞两秒,手指捏得骨节发白,惊醒似的反应过来后脸红的快要爆炸了。 他已经准备好听到对方也说笑一样回应,“想得美”,“怎么可能”,或者直接就无视他这句。可是这样直白是什么意思…… 晏辽盯着唐绍铖似笑非笑的表情,片刻后才大概意识到可能是故意捉弄自己,很不爽地皱起眉毛,“靠。” - 周末这天两人约好下午一起出门,唐绍铖一下喽就看到晏辽又恢复了第一次见面时的那身打扮,黑发略微凌乱,但明显能看出是为了耍酷故意为之的造型,耳骨上戴了若隐若现的黑色耳钉,领口扯开两枚扣子,清瘦的锁骨露在外面,衬得脖颈修长。 只看五官就是一个非常出类拔萃的帅哥。 如果不看印着夸张图案的绿色外套和过分宽松肥大的灰裤子以及腰间戴着的像是狗链似的缠绕了好几圈的银色链子的话。 唐绍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干涉小孩的审美——还应该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 一路上晏辽都很兴奋,高三的出游活动就会有偷情般的刺激,尤其还是他们两个人。 但这阵莫名其妙的兴奋从进了科技馆的大门就像衰减函数一样流失干净。 讲解员带他们从一楼看起,晏辽几次试图打断他表示自己“真的不想听了”,而他的打断也恰好都被讲解员打断。那名滔滔不绝的男子以良好的职业素养带他们参观完了一整个展馆,最后又把两人送进了一个外形酷似监狱的小型影厅。 影厅在放映一部关于人类起源的纪录片,晏辽看得头晕,十分钟后就进入了婴儿般甜美的睡眠,剩下的一小时二十分钟都靠在唐绍铖肩上睡得天昏地暗。 散场时唐绍铖的胳膊像打了全麻似的,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 两人回到家又正好赶上整片凌海区停电,电梯口也立起了“暂停使用”的牌子。 他们只好去爬楼梯,推开门才想起楼梯的声控灯也失效了,晏辽连忙从口袋掏出一个打火机。 “从哪来的?”唐绍铖挑眉问。 晏辽略一迟疑,其实也没必要紧张害怕,可话到嘴边时还是转一圈撒了个谎,“捡的。” 唐绍铖气得笑了,声音听不出喜怒,“不学好。” 晏辽一阵后背发冷,连忙转身快步上了两层台阶,“我走前面。” 楼梯间堆积的杂物在昏暗的光晕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靠着森冷惨白的墙壁,莫名有阴冷恐怖的氛围。 晏辽喉结滚动,一只手握着打火机,另一只手紧张地攥着袖子,努力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牢牢盯住唐绍铖颀长的身影。 “谁收集这么多纸壳啊,都快比我高了,要是偷偷拿走他会不会吓一跳?……我说着玩的,这儿怎么还停了辆自行车,你会骑自行车吗?我上初中才会。” 晏辽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嘴巴就没闲下来过,可唐绍铖和这会儿的小孩实在没什么共同语言,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唐绍铖的眼睛刚能适应黑暗,前面的火光突然就熄灭了,听到小声的惊呼,他下意识抬手撑住了晏辽的后腰。 掌心微不可测的热量,在狭小的空间内还是让前边这个人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重新站好。 “烧到手了。” 唐绍铖下意识想要握住他的手指吹一吹,晏辽又正好用力地甩了两下手,指尖在相差几厘米的距离错开。 明知道对方在黑暗中看不到自己的表情,晏辽还是咧嘴笑了笑,“没事。” 唐绍铖不动声色地微抿嘴唇,拿过打火机熟练地滑动火石,越过他走在了前面。 他们两个的家都住在十层以上,楼道越往上就越冷,走廊的窗户没有关严,寒风挤进来的声音像是短促凄厉的一声啼哭。 晏辽猛地抬手扯住了唐绍铖的衣服。 光阴黯淡,依稀看得见唐绍铖低头时鼻梁到下颌的线条。 “害怕吗?” 晏辽没松手,不屑冷笑,“我才不怕。” 摇曳的橘黄色火光映照白墙,上面是不知道谁用红色油漆写下的一个大大的数字九,他恍惚愣神的片刻,唐绍铖又上了一个台阶,衣角自然地从晏辽的手中抽离出来。 晏辽额头渗出薄汗,在虚空中抓了两下,最后终于找到了可以被握住的,唐绍铖修长的手指,带着冬末微凉的寒气,被他紧紧抓在手心。 “慢一点。” 在黑暗的安静的空间,听到一阵清晰有力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