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 第1章 第 1 章 咯吱—— 门猛然撞开,暖黄摇曳坠落,清脆的破碎声,火苗瞬间熄灭,无尽的黑暗吞噬一切。 南希·加里低低吸气,压住几乎冲口而出的惊呼,胸口微不可察地颤动。 黑影受惊奔逃,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南希·加里合上门,裙角微提,手指摩挲进口袋,摸出火柴,伸入破碎的灯罩,重新点燃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重新填满走道,火苗随着她的步伐,不安起伏摇晃。月光从尽头洒落,照亮院墙与规整钉在墙上的木板。南希·加里拢紧白色披肩,轻声唤道:“是你吗?” “不用怕,我没有生气。”银白色光芒照亮黑色皮鞋,南希·加里迈进庭院,环视一圈温和道,“只是玻璃碎了,还可以继续用。” 寒风吹动灌木呜沙作响,吹灭摇曳不定的火苗。南希·加里缓步靠近灌木,动作温柔却坚定,蹲下身歪了歪头,目光温柔,轻声说:“我没有受伤,不用自责。” 灌木的呜沙声中,一道细弱如幼猫般的声音颤抖传出:“加里小姐,对不起。” 南希·加里将煤油灯放置在脚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温和回应:“神聆听到你的声音。” “加里小姐,我太害怕了。好多人……”长着麻子的脸从灌木中露出,绿眸满是不安,歉意又慌张道,“加里小姐,对不起。” “我们接受你的歉意。”南希·加里伸出手看着小孩,“灌木里可能让你不舒服,要不要跟我到祈祷室?我们可以在那里继续交流。” 布满倒刺粗糙的手触到指尖,胆怯卷曲,害怕埋藏在深处的倒刺,会扎伤这双有些冰凉却也柔软的手。贝尔惊慌的左右观察,确认安全后钻出扎入南希·加里怀里,呜咽:“加里小姐,他们会来救济院吗?” 南希·加里一手托起贝尔,瘦弱到骨骼几近虚无,好似凌空羽毛随时会被风带走,手指微微卷曲,轻柔安抚。南希·加里提灯站起,夜色沉寂,只剩低声抽噎,以及温柔的宽慰声:“不会的,救济院会一直保护大家。” 贝尔埋在南希·加里肩上,橘色贴着耳后的短卷发亲密蹭着黑布:“我今天不是故意跑出去的。” 老旧的煤油灯艰难晃动,生锈的嘎吱叫唤,全黑之下南希·加里温柔安抚贝尔,熟稔向祈祷室的方向迈步:“嗯,贝尔已经是大孩子了,可以跟南希说说吗?” 贝尔攥紧南希·加里的衣袍:“弗兰小姐好几天没来了,我担心她。” 听到熟悉的名字,南希·加里左脚微微停顿,指尖在灯柄上收紧,目光不自主看向幽暗的走廊,旋即放松左脚若无其事落下,轻轻拍打贝尔后背:“贝尔真棒,不过下次要跟神说,祂会允许你的。” “加里小姐,他们都说弗兰小姐被带走了。我今天看到了!那些人手上都拿着黑色管子,又高又凶。路上好多人都不说话。” 南希·加里安慰:“弗兰是最勇敢的姑娘,她不会有事的。” “那她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的。”南希·加里推开木门,天使神像低头不语,低垂的白眸怜悯注视着信徒,南希·加里坐下抬头与石雕对视,“弗兰是勇敢聪明的姑娘,她从不后悔她作出的任何选择。我们要相信她。” “嗯。”贝尔抿嘴点头,从南希·加里怀中下来。乖巧跪下,沾血的衣角染湿裤腿,她双手交合,虔诚庄重祈祷。 南希·加里起身静步走到贝尔身边,黑影挡住代表罪恶脏污的血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目光仁慈温和,庄重虔诚的祈愿。 为一意孤行,当她从未责怪的爱人祈愿。 诺维恩327年,夏。 南希·加里与弗兰第一次相遇。 南希·加里提着手提箱,戴着绿色缎面珍珠手套,小心推开木门。灰尘和紫荆花瓣簇簇坠落,洒落在高跟皮靴边。 “这里很危险哦,小姐最好不要独自进去参观。” 明亮澄澈的声音突兀响起,南希·加里微微一颤,双手抓紧手提箱,慌乱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个少女,穿着补丁的灰蓝色长裤,上半身套着焦糖色短夹克。 南希·加里疑惑歪头蹙眉:“危险?” 少女也学着南希·加里的歪头,耸肩语气欢快地解释:“是啊,年久失修,可不就危险。” 南希·加里礼貌一笑,语气带着几分疏离:“谢谢提醒。作为它的新主人,我想我还是得冒些险,看看它需要修缮的地方。” “哇!原来你就是那位贵族小姐啊!” 少女猛地凑近,两人鼻尖几乎要碰上。 南希·加里吓得慌忙后退,眉头微蹙看着面前红棕发少女。本欲板起的脸,却在触及那双澄澈、好奇的琥珀色眼眸时,缓和下来。 南希·加里微微叹气道:“小姐,你认识我?” 少女似乎意识到举动有些失礼,连忙后退几步,揉着后脑勺,眼神飘忽,不敢直视面前金枝玉叶的贵人,慌忙道:“当然!不止我,全镇子的人都知道您——要在这里开救济院的贵族小姐,我们大家都很欢迎您!” 南希·加里有些失落,抬眼望向那耳尖发红的少女,勉强扯出礼貌标准的微笑道:“我叫南希·加里,可以叫我加里或者南希。” “弗兰。”少女伸出手,琥珀色瞳孔微微眯着,咧嘴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加里小姐,我没有姓,你叫我弗兰就好。” “贝尔你回来了!” 昏暗的房间,一道刻意压低却掩饰不住喜悦的声音响起。贝尔揪着衣角,微微抬眼看了南希·加里一眼。南希·加里点头,将干净的衣服递给贝尔。贝尔接过,迅速换好,跑向声音处,压低声音担忧道:“卡拉你怎么还没睡。” 南希·加里手肘挂着沾着血迹的衣服,粗粝的指腹,轻柔为踢被的小孩盖好被子,坐在贝尔床边揉橘发道:“等到太阳升起,你们依旧会在彼此身边。所以不用着急今夜就把话说完。去睡觉吧,神会保佑好梦的。” 诺维恩327年,夏。 “加里小姐,需要我帮您吗?”弗兰挽起长袖道。 “需要支付你什么报酬?”南希·加里没有拒绝,看着弗兰的眼睛问道。 “不用不用,欢迎您来这里。”弗兰先一步迈进门,手撑着木框回眸笑,“大家都很友好,加里小姐是来做善事的,我们都很喜欢你。” 南希·加里低头提起裙摆走进,弗兰有些紧张地挠头发,掏出崭新的火柴盒,小心翼翼推开,取出一根,摩擦点亮:“抱歉,这里没有灯,只能委屈加里小姐了。” “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冒犯——之前听说有人要买下这栋房子,建成救济院。于是镇民们就自发来拔草,但似乎没什么效果。”阳光照射在走廊尽头,墙缝中长出的绿草,有些尴尬挠头道。 “谢谢。” 南希·加里蹲下毫不在意被土沾上的裙摆,抚摸墙缝下的绿草道:“神喜欢顽强活着的生灵。” “您看看,有需要的跟我说,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所以巷子小路我都熟,还有大家的手艺我也熟悉,我会找到最适合您的工人。” “谢谢你,弗兰小姐。” 弗兰连忙摆手:“算不上,不敢当。我还是第一次被叫小姐。” “那大家都怎么称呼弗兰小姐?” “我没有名字,大家叫我野丫头,疯丫头,嘬嘬嘬之类的。哈哈,就是怎么方便怎么来,很随意的。直到一位路过小镇的老先生给我取了‘弗兰’,我觉得好听,就……”弗兰越说脸越红,有些不敢看南希·加里,慌忙迈步往前走。 “小心。” 南希·加里小跑两步拉住被树枝绊倒的弗兰。修长纤细,白嫩的手握住她粗糙肿胀,带着倒刺的指节,像不染尘世的神明,莅临触碰它祂卑入尘埃的信徒。弗兰几乎要烧起来,整个人红的可怕,慌忙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毛手毛脚了。” “没有受伤吧,弗兰小姐。” 弗兰看着分开的双手,手上还残留着矜贵的贵族小姐的体温,带着淡淡蔷薇花香,脸色几乎赶上红棕卷发,摆手:“没事没事,谢谢加里小姐。” “那就好,如果弗兰小姐因为帮助我受伤,我会很自责的。” “别!千万别这么想。我是自愿的,而且这算什么伤啦。”弗兰指着被毛刺扎到的脚,笑嘻嘻蹲下熟练拔出,“老先生送我鞋子前,我都是光脚走路,这点伤真算不了什么。加里小姐千万别自责。” 南希·加里眼中浮出淡淡心疼:“你的父母没有给你编织?” 弗兰笑道:“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有的。” “加里小姐,我们继续参观吧。” “贝尔。” 被褥微微浮动,卡拉的气声透过薄被,拉回思绪飘忽的贝尔。贝尔转身与卡拉面对面,眨眼看着卡拉。卡拉抱着被角,挪动靠近贝尔,“你见到弗兰小姐了吗?”卡拉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被褥。 “见,不对,应该算是没见到。” “这是什么意思?” 贝尔学着卡拉的模样,抱着被角慢慢凑近卡拉,额头相抵,棕橘发丝交织在一起,贝尔把手放在嘴边立起。 弗兰小姐已经整整四天没来救济院了,这实在反常。换作平时,弗兰小姐恨不得住在救济院,寸步不离粘在加里小姐身边。而且这几天加里小姐也很不对劲。 来回摆动的黑裙,逐渐封闭的彩窗。越来越空旷的祈祷室,行色匆匆的脚步,交头不安的低语,以及黑夜中压抑的哭喘。 贝尔已经七岁了,她知道很多事情,弗兰小姐说她已经是合格的大孩子。她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可以帮助加里小姐,帮助一直照顾自己的修女们……还有亲爱的弗兰小姐。 贝尔戴上加里小姐缝的小布包,在修女们祈祷时,偷偷溜到庭院。捏紧步包带,闭眼穿过漆黑寂静的走廊。 “咔嚓——” 清脆的落锁声。贝尔走出从小生活的救济院,迎来人生第一次,有记忆的没有围墙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和弗兰小姐描述的一点都不一样。空气中弥漫难闻刺鼻的硝烟,路上见不到高谈阔论的绅士,看不到昂首阔步、辛勤劳作的工人和农民,听不见喧闹叫卖的商贩。不对,喧闹还是有的,但与弗兰小姐说的故事完全不一样。 外面的世界,只有哭泣咒骂。那些在救济院被列为禁忌,不允许诉说,也倾听不到的话语,如今肆无忌惮地击打耳膜,随着沙尘覆盖全身。贝尔不断左右张望,试图在人群间,寻找常出现在祈祷室的影子。 可无论她怎么搜寻张望,那个影子都不会出现。贝尔知道,自己是趁祈祷时间溜出来的,她熟悉的人除了弗兰小姐,都在围墙里。贝尔低下头,指腹发白地抓紧布包带,故作平静走在衣衫褴褛的妇孺之间。 贝尔谨慎避开饥饿的流浪犬,垫脚穿过杂乱破碎的小摊,屏息绕开臭气熏天,烂醉的人。这里的一切都太不可思议,弗兰小姐你到底在哪里? 一只粗粝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她还来不及挣扎,整个人便被拉入黑暗的小巷。 第2章 第 2 章 贝尔拼命地捶打那只扣住自己的手,双腿乱踢,像是陷入沼泽的幼兽,拼尽全力换来更深的沉陷。 那双曾被加里小姐夸作“好苗子”的腿,此刻只能在空中徒劳画圈;那双被弗兰小姐赞作“干活利索”的手,此时只能无能腾空拍打。 贝尔的眼珠慌乱不安转动,嘴唇微微发颤,几乎要咬上那只拴住她的手。 “别怕,是我。” 身体顿住,双腿还保持蹬车的姿势,抓着对方大手的手瞬间卸力。幽梦奏响的旧歌,熟悉却又陌生。 弗兰小姐?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的?南希知道吗?” 褪去记忆中的轻快欢愉,换上严肃的乐章。贝尔知道弗兰小姐没有责怪的意思,更多的是担忧,就像凛冬如约而至,划破粗糙红肿的肌肤,而落雪却又温柔细腻包裹你,安抚破裂的伤口。 贝尔渐渐卸下力道,她想转头,确认声音的主人,她想看看弗兰小姐是否一切安好。脸却被牢牢桎梏住,弗兰小姐似乎很不愿意被看到,又或者说弗兰小姐不希望自己看到什么。 “不知道……”,贝尔几乎把声音咽下,含在喉咙中,“弗兰小姐,我是偷跑出来的。”耳边是低低的叹息,弗兰小姐的语气变得柔软。 弗兰并没有责备贝尔的意思,只是低眸看着怀里,面色彷徨不安,不断揉捏布带的女童。是她与南希一起养大的孩子。 贝尔耳边响起更低的叹息,语气无奈又纵容:“看出来了。” “贝尔把眼睛闭上。” 贝尔顺从闭上眼,睫毛轻颤,弗兰小姐的桎梏已经松开,小巷深处传来模糊的喘息声。贝尔禁不住悄悄张开眼缝,一抹温热却倏然覆上眼眶,阻止她的窥探。 “被我发现了吧,小机灵鬼。” 声音带着笑意,却压得很低。贝尔顺着声音方向仰头,学着弗兰压低声音询问:“弗兰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那语气很轻,结束的也猝然,贝尔五官紧皱在一块,下一瞬声音再次响起,“不过这下你可得紧紧闭上眼睛,不然今晚得尿床了。” 贝尔站直挺胸,语气愤愤反驳道:“我已经七岁了,早就不尿床了弗兰小姐!” “噗嗤。” 那股熟悉的草木清香渐渐远离,空气中混入一缕奇怪的铁锈味。贝尔下意识紧咬下唇,指节发白地紧攥布带,睫毛被泪水或别的什么浸湿,黏成一簇一簇。眼皮湿湿热热的,好难受,好想睁眼。 “这是南希平时给你们准备的布包吗?” 声音重新响起,语调温和,安抚意味十足,却隐隐藏着一丝心不在焉。 “弗兰小姐……你为什么这几天都没来救济院。”贝尔很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她觉得很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只能用一切行动的原委,去缓解自己的慌张。 话语出口时,贝尔又觉得这很不礼貌,好像在无理取闹埋怨一位,本不在救济院工作的长辈,为什么不天天来救济院一样。贝尔再次重复问题,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不带埋怨,让自己更礼貌些。 但在弗兰听来,像是一向温顺的刺猬,突然竖起刺却又让刺倾斜,防止真的扎伤人,满脸都是写着“你骗人”“你竟然骗人”之类委屈话语。 长睫上的粘腻被擦去,贝尔睫毛颤抖,想睁开却因为水珠尚未干透,挂在睫尾视线模糊。 下一瞬眼前被冰凉的布盖住,弗兰温和的声音响起:“因为最近很忙,不过等忙完,就回去看你们的。” “之前不还答应你们做的秋千吗?我答应的事情不会不做。” “那你要记住。加里小姐说,做人要诚实。” “当然。”弗兰回应,“贝尔你还记得回救济院的路吗?” “嗯嗯,贝尔记得脚下走过的每一步。加里小姐跟修女们都说我是聪明的孩子。” “哈哈,真了不起。那你能不能在心里数100秒,再睁眼?” 弗兰强调道:“只要100秒哦。” “弗兰小姐,我好久没见你了。” 空气顿了一拍,半晌弗兰才开口:“那就等下次见面再补回来,不然你会说我让你等了两次‘好久’。” “弗兰小姐你骗人。” “啊?” 贝尔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失落:“外面跟你说的不一样。” “啊……哈哈。”那笑声短促,像是被扯碎的布,落在泥泞中,勉强拼凑出温柔。贝尔不安轻轻拉住身前人手。 “所以贝尔千万不能学我。毕竟你亲身体验了,所以记住南希说的话。” “弗兰小姐!” “数数吧,让我看看我们聪明的贝尔,新学的知识。” “不是新学的,五岁时加里小姐就教我们数数了。” “哦。那是我错了。”弗兰轻笑,一只手落在贝尔屁股上,不痛不痒地拍了下。贝尔捂着屁股苦着小脸,嘴中念念有词开始数:“1,2,3……” 巷子里杂乱的脚步,像是暴雨击杀石砖,忽远忽近,好像走过很多人。其中有个人靠得极近,呼吸喷洒在贝尔脸颊上,潮湿粘腻,像在丛林中,被毒蛇锁定,慢慢爬卷在腰腹。 “她是女孩。” 弗兰小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防备与威胁,语毕炙热瘙痒的呼吸才离开。贝尔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要强调性别。 他们还在交谈,手心被戳了三下,一下比一下深,却很轻柔,是弗兰小姐的提醒。贝尔攥紧手,努力表现出懵懂无知,更努力数数:“……13,14,15……” 渐渐,那些脚步退去,只剩贝尔一个人,还有勉强维持的规律喘息。贝尔悄然睁开一只眼,又睁开另一只,环顾四周,转身看向弗兰小姐刚刚站的位置。 空无一物,只剩墙根下几株野草,倔强地肆意地生长。 贝尔盯了许久,这是她第一次不遵守救济院的规则,第一次不听话。既然已经违反了,已经犯错了,那就把想看的都看了,再回去。 贝尔记得弗兰小姐曾说,救济院出去的这条街上有世界上最甜的果子,右边还有澄澈的溪水,买了果直接放溪水中清洗就能吃了。 贝尔也想尝尝,不过弗兰小姐并没有说清具体位置,那就绕开混乱,一个一个找吧,太阳还挂着,在落山前回家就好了。 贝尔昂首抓紧带子走回道上,路口转角唯一一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小店,贝尔踮脚拉开门,木门拽动悬挂的风铃。 “叮铃——” “您好,今天开几个……诶?小朋友!” 年纪不大,化妆精致老气,明显不合年纪的少女,穿着灰绿色短裙,破洞的长袜,褪色到看不出颜色的。勉强说是灰色的布吧,灰布挽起黑发的女生弯腰吃惊看着贝尔。 “您好,请问这里有世界上最甜的果子吗?” “没有哦。”姑娘忍不住笑出声,又怕吓到小客人,用手掩住嘴,“小朋友,你知道我这里是干什么的吗?” 贝尔摇头。姑娘走来,轻轻将贝尔往外带,拉开店门:“总只就是……我这里不接待小朋友哦,至于你说的果子,我也不知道。” 贝尔站在门边眉眼下垂,看着特意蹲下与自己平视的姑娘,问:“为什么不接待小朋友?” 姑娘微微顿住,留下一句稍等,高跟小碎步跑动,布帘掀起又落下,贝尔无意瞥见帘后是一张很大的床,垂落的红色帷幔,床上隐约能看到堆积着什么,方方正正的。 贝尔赶紧移开视线,加里小姐说过,没经过同意不能随便看别人卧室。 不多时,姑娘手中攥着什么,匆匆跑回。再次蹲在贝尔面前,掌心摆放三颗彩虹纸包的糖,女生似乎是跑热了,脸颊泛红道:“这个给你吃,就当是……不接待你的歉礼。” 贝尔看了眼糖,又看向姑娘:“谢谢姐姐,但我不能收。你没有哪里需要跟我道歉。” 贝尔微微鞠躬转身走出店。女生手指微微卷曲,锈迹斑斑的古铜色风铃无风摆动,清脆轻灵。女孩静静看着贝尔的背影,裂开的长甲轻触胸口,双手交叠。 “然后呢?弗兰小姐很早就叫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卡拉不解问。 贝尔垂眸看向斑驳的石砖,没有立即回答。 第3章 第 3 章 从店中走出后,贝尔又在街道上晃荡良久。她不饿,也不冷,只是不太想回去。 巷子里,每个人都有她们要做的事情:有人跪在镇中心的神像前,泪水纂写最虔诚的符文;有的人醉倒在暗巷,酒香挥发着埋怨不公;还有的人麻木机械的遵循着命令与规则。 贝尔第一次后悔自己缠加里小姐学识字。使她可以用“虔诚”“不公”“麻木”来形容小镇。 她没有找到所谓“世界上最甜的果子”,反而丢了加里小姐亲手缝制的布包。 等贝尔攥得布带无力垂落,等她迟钝地低头,手里只剩一段凹凸不平、线头翻卷的布带。 她把包弄丢了。 里面有弗兰小姐给自己擦脸的手巾,加里小姐准备的地图、救济院联系方式,以及一枚金币。 贝尔站在道路中央,无措又慌乱地张望。周围的人行色匆匆,她不知道目光应该落在哪里,不知道要怎么样做。 “一二,一二。” 一队提黑色长管子,穿着黄绿色制服的人,高大脚步整齐却沉重的士兵走来。黑管子扫下,一旁行人不约后退。 贝尔来不及闪躲,踉跄跌倒在石砖上,膝盖狠狠撞进冰冷刺骨的石砖,疼痛像蚂蚁啃咬般,蔓延全身。贝尔倒吸气,脸颊微微抽动,咬牙忍着剧痛,四肢并用爬开。 等士兵远去后,贝尔撑着地面坐起,拍打裤腿上灰尘,拉丝泥泞的布料,堪堪遮住血丝点点红肿的膝盖。 贝尔眼眶蓄满泪水,瘪嘴拼命咽下哭声。如果我跟弗兰小姐说不认识路,弗兰小姐会不会亲自送我回家……或许还会留下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我们还能一起坐在祈祷室,念着生涩难懂的祈祷铸文。 几个妇人站在巷子拐角,小声议论: 老妇声音颤抖:“那些人又来了,这会连女人也不放过!” 中年妇女紧握手中木篮:“那我们不是也会被拉走!”面包顶开木篮盖子,隐约间贝尔认出来了,是从麻木的士兵手中,领取的救济粮。可是领粮食时,他们都夸赞政府的…… 老妇面露哀色,布满沟壑的手,压住怀中布裹的粮食,叹气:“谁知道,我亲眼看见那疯丫头跟他们走。那孩子从小没爹没妈,肯定是被他们抓去的。” “可怜的疯丫头,我们抓紧逃吧。” “逃?你忘了梅根那一家子了!”老妇突然拔高声音,又害怕左右张望,手掩在嘴角,压低声音道,“可怜的梅根,好好一个姑娘,现在只能做那种生意讨口饭吃。” 中年妇女眼神看向道路尽头拐角,看向风铃脆响的方向,震惊:“梅根!住在路口拐角那家,挂风铃卖布那家姑娘?” “是啊,就在路尽头拐角那家……真的是可怜的孩子,你说逃好好的怎么就……被强迫做那生意。” 木篮斜挎在腋下,中年妇女仰头看天,双手压在胸口:“哎呦——荒唐啊。神明保佑。” 贝尔顾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小跑靠近,抖着拉住老妇,泪眼朦胧,眼尾像是三月的桃瓣,泛着脆弱令人怜惜的红:“婆婆,你们说的疯丫头是谁?” “哎呀,哪来的小孩” “当然是弗兰那丫头,孩子你妈妈呢?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外面,快回家,小心被抓走咯。” 贝尔心脏猛地一紧,巷子中凌乱的脚步,还有不愿被自己看到的弗兰小姐,颤声不安再次确认:“婆婆,你是说——弗兰小姐被坏人抓走了?” “哎呦,别哭别哭,小声些,别被那些人听见。” 贝尔立马闭嘴,抿嘴努力咬住下唇,死死将哭声压回喉呛。 “婆婆也不知道,婆婆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不清……”老妇面色彷徨,嘴唇嗫嚅,咽下脱口的回答,化作叹息。 老妇眼中满是无奈,告诉面前的小孩又有什么用,大人物传下一句话,她们便要当作圣旨去执行。 她皲裂布满皱纹的手,轻抚过贝尔小脸。贝尔含着泪看着老妇,泪水模糊视线,却更清楚折射入大脑,她清楚的知道,老妇瞒着自己。 弗兰小姐——骗人。 明明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贝尔说到这里,目光黯淡看向被封住的窗户,卡拉小心伸手搭在贝尔脸上,轻柔抚摸。 “贝尔,外面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卡拉睁着懵懂新奇的双眼,贝尔的描述令她感到新奇。 每个初到救济院的孩子,都需要经过修女的检查,当然加里小姐并不是厌恶患病的孩子,相反,加里小姐是为了更好去救治她们。 神会偏爱纯净的灵魂,也会宽恕受伤的灵魂。 诺维恩327年,冬。 弗兰抱着最后一捆木材,利落地塞入柴房。呼啸的冷气灌入胸腔,胸口一阵发紧,呼吸间腾空化作热气,融化又凝聚在睫毛上。 弗兰搓揉红肿的指头,抬头笑嘻嘻看着南希·加里道:“这下就不怕过冬了。伊城就冬天长这个缺点,不过冬景也是很好看的。” 南希·加里拧开保温壶,蒸腾的热气从壶口卷起,软化挂在长睫上的冰晶,水珠极速下落凝结成珠子,一颗两颗。 南希·加里催促:“快喝吧,凉了就冻住了。” 弗兰接过水面轻微晃动,雪花与雾气交织,在接触那刻消散。弗兰一口气喝下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温热就像冬日暖阳,驱散寸寸寒意。 南希·加里垂眸注意弗兰,红肿沾着冰碴的手指,她伸出手指尖刚触碰上冰渣,那手指迅速抽离。 弗兰背着手咧嘴笑:“冰,你别碰。” “弗兰小姐,你的生日在凛冬,对吧?” “啊。是,那些婆婆都说,第一次见到我时,伊城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所以我想应该就是冬天。” “嗯。” “加里小姐,救济院什么时候正式运行?”弗兰问道。 南希·加里回答:“等第一个孩子到来。” “路上捡个孩子?” “政府会安排的。哪有随便捡孩子的,又不是战时。”南希·加里微微一笑。 “哈哈。”弗兰有些尴尬抬头,南希·加里撤下手套,握住想挠头发的手,炙热在触及冰块时,身体控制不住颤抖。弗兰感受到无名氏的脉搏剧烈一颤,僵硬的指尖流出丝丝暖意,耳根发烫,两人之间不断升温 。 弗兰面色涨红着急想抽动手。 南希·加里扯动嘴角,露齿笑道:“不冷的。” 弗兰轻咬后槽牙,眼里满是笑意嘴上却不饶人,笑骂:“白痴贵族小姐。” 她们笑闹穿过一排排罗马柱,廊外是鹅毛飘落,层层堆叠。两人并肩,小心走在湿滑的灰石砖上。 簌簌细雪落在枯枝上,弗兰走上台阶,伸手牵住穿高跟的贵族小姐,弗兰微微低头,长睫低垂扫下一片柔和:“小心点,改天我去梅根家买几米布怎么样?” “布?”南希·加里眉梢轻挑,语气揶揄。 “对啊,铺在廊道上,这样冬天穿高跟不容易滑到。” “那脏了怎么办?这么长的廊道,我们可得一起洗好几天。” “这简单呀!等救济院的小朋友到了,可以一人分一个小水壶或者小刷子,我带她们一起清理布面,顺便还能锻炼身体!” 弗兰畅想未来,呼出的热气拉出一道布帘,南希·加里朦胧间,看见弗兰脸上晕染的一抹红晕,眉梢上扬,眼中含笑不没有打算弗兰,那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温热的手掌谨慎、规矩的牵住纤细的指尖,弗兰脸颊两团红晕更明显,红润的舌尖轻舔干裂的唇,继续描绘着:“年纪小的就坐一边,看看头顶紫花;稍微大点,就拿着小水壶,哈哈,当然也可以是小瓶子;大孩子就那刷子,我就负责把它们扛起晾干。” “那我该做什么?弗兰小姐真过分。” “哎?诶。” 弗兰错愕回头看着,心跳骤然加速,她好像听到自己心跳声了,很快很重。 南希·加里抿嘴笑歪头问道:“弗兰小姐的未来里没有我吗?” “有,不……哎。”弗兰感觉有汗珠顺着锁骨滑落,沾湿背心,紧紧贴在胸口,热得烫人。 声音发颤弱弱的回应:“当然有。” 又怕南希·加里没听见,会因此心情失落,弗兰连忙补充:“加里小姐管理孩子们……还有我。” 南希·加里憋着笑,步伐轻移,翠绿色长裙滑过石阶,扫去积雪。 两人一路无声,温度却越来越高,冷冽的寒风竟也逐渐趋近暖和。 雪停了。 南希·加里脚步微顿,弗兰不解回头:“怎么了?” 南希·加里皱眉:“我好像听到……哭声?” “嗯?哭声!” 弗兰惊讶朝四周看去,高墙耸立,白雪压在墙头,顶住刚刚涂刷的橡木门。弗兰解开锁,拨动锁栓,积雪唰唰落下。 “小心。”南希·加里拿出手巾,弗兰抬手在制止:“加里小姐,您在这里等我。” 弗兰抬脚陷入雪地,刚迈出门便看到可疑得小鼓包,没多想便蹲下伸手刨雪块,冷意瞬间麻痹指尖,驱散飘渺的温暖。 南希·加里走上前,二话不说加入刨雪。弗兰顿住,看向南希·加里。南希·加里没回应弗兰的眼神,低头继续刨。 没一会儿一个被雪水沾湿的木篮浮现,微微合上的盖子却因为雪的挤压,掀开一角的盖子。南希·加里小心掀开那边,棉被中冻得憋红的娃娃,脸上明显的冰痕,可怜兮兮看着南希·加里。 南希·加里轻轻颤抖抱起木篮子,仓促转身往门内跑。 “小心点。” 弗兰迅速跟上,手撑着南希·加里的胳膊。铁栓落锁,炽热的火焰升起。南希·加里抽出厚重僵硬的被褥,脱下外层沾雪的裙子,细致用手巾擦拭小孩。 弗兰端来热羊奶,腋下抱着干净的被褥:“不知道哪家丢的孩子,明天雪停我去打听一下。” 南希·加里缓缓摇头,声音温和坚定:“不用特意去打听,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救济院。” 弗兰静静坐在南希·加里身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南希·加里温柔注视怀里小孩,羊奶一点一点流入口中。 “卡拉,那跟你在加里小姐身边帮忙时,看到的不一样!”贝尔声音发颤。 “你又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 第4章 第 4 章 “好吧好吧,不一样。”两人靠在一起,卡拉手撑下巴,双脚晃荡,脚尖轻点着床沿。 卡拉微蹙的眉头,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神,迟疑缓慢地从贝尔脸移开,一路下滑停在她的膝盖处,轻声问:“膝盖……还疼吗?” 贝尔刚想开口继续述说她的遭遇,却在听到卡拉的话后微顿。直到现在,才迟钝的,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来自膝盖关节处微微弯曲的僵硬与拉扯,皮肉好似紧粘在一起,不断收紧牵扯着心脏。 “还好。”贝尔挤出一个笑容,既是在安慰卡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只是小伤。 与来救济院之前的那些,她受过的伤来说,不值一提。 卡拉嘴角微弯,眼底闪过几分探究,像是故意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顺着气氛询问道:“那接下来呢?” 贝尔回避卡拉的眼神,翻过身,看着斑驳的紫荆花纹,没有开口。卡拉学着贝尔的模样,看着紫荆花道:“我记得弗兰小姐为了画这朵花,可是缠着加里小姐调了很久的颜色。” 是啊,当时的花瓣颜色也是雾蒙蒙的紫吗?她的思绪慢慢倒带,缓缓褪色。 贝尔垂着头,拖着像泡在叶尔加河里,沉重僵硬的双脚,缓慢地走在回救济院的小路上。她的手指紧紧缠着那条垂落的毛边翻卷的布带。 差不多半天没进食,但她一点也不饿,更不觉得累,只是脑子里好像堆了堵墙,里面是冒烟的木炭,滋滋燃烧着,冒着看不清的热气。她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回家,只是在街道上徒劳的绕圈子。 鼻尖依旧萦绕刺鼻的酸味与煤烟的气息,耳边依然环绕啜泣,脚边是残缺与破败。 冰封的叶尔加河静静 躺在左边,河面上零星散落的绿黄,如嫩叶般点缀孤寂的长河。刺落的冰钎子,绽放盛开的冰花。 “啊!” 一根黑管子陡然扫来,划破空气毫无征兆掠过贝尔的脸颊。风声裹挟着凛冽,扯动贝尔的睫毛,她下意识后退,脚步一滑踉跄跌坐在土路上。尾骨好像冰钎子,凿开叶尔加河,冰雪拍打身体,冰冷的河水钻入骨髓。 她挣扎起身,衣角却像是碰到什么,贝尔慌忙回头。散发着恶臭,糜烂**的伤口,浓脓混杂血水流出,贝尔吓得立马起身,后背撞上一堵寒冷坚硬的胸膛。 “小孩?”一道短促的喝声响起。士兵皱着眉,目光在贝尔身上停留一瞬。两人僵持无话,随后士兵松了口气,将黑管子口别在身后。 贝尔无措站在原地,手中的布带无声滑落在地上,被雪花一点点吞没。 被贝尔撞到的男子,躺在地上剧烈抽搐。嗓音像是某个破旧的机器,生锈的齿轮干燥转动,发出刺耳沙哑的喘息:“嗯……啊!” 士兵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团用碎布包裹的药。可还没来得及喂下,男子猛地抓住士兵的手,牙关紧咬,鲜红的血珠冒出,涂抹在干裂的苍白的嘴唇上,男子拼命挤出一句话,语调含糊无力:“别……别浪费……” 贝尔眼前一花,滚烫的泪珠骤然滑落,顺着鼻梁滑落脖颈,一阵冰凉。 她缩着身子,无措地弯腰道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呜呜呜……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贝尔不敢看地上的人,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泪水一滴滴砸在泥土上渗透凝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好像呼唤什么,贝尔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见干裂沟沟壑壑塞满尘土与血污,发黄的指甲以及粗粝的指腹。 男子努力伸直的手想替贝尔擦去泪水,但失去双腿,身体无法前倾。手再怎么伸,终究差那么一点。 贝尔抿嘴吞下哽咽的道歉,蹲下缓缓将脸贴上对方指腹。冰冷、发硬却又无比温柔。 男子费力吸气,胸口剧烈起伏,咬牙控制狰狞的面目,努力扯出温和的笑,安慰道:“孩子……不哭……不是你的错。”贝尔努嘴,睁大眼睛想圈住不听话的泪水。 士兵端来热鱼汤,抵在男子唇边,男子神情温和却落寞,靠着士兵一点点喝下冒着热气的鱼汤,嘴角汤汁溢出,稍许狼狈与不堪。 一只厚实的手轻轻搭在贝尔肩头,将她拉至一边。将黑管子别在身后的士兵半蹲着,将铁盒递过来,热气扑面,朦胧中可以看见,漂浮在汤中的一块白润的鱼肚。 “抱歉小孩,刚刚……我看到树后有人影,想着来看看。没想到吓到你了。” 贝尔怔愣看着鱼汤,又抬头看向士兵。香气刺激着味蕾,也唤醒久未进食的胃,腹部传来空虚感与饥饿感,但贝尔不敢动。 士兵疑惑看着贝尔,随机想到什么摸了摸落满雪的帽子,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树边折断树枝,从怀里掏出军刀,拇指抵着树,熟悉干脆地一下接着一下,将木棍削尖递给贝尔:“一时半会找不到勺子,这根……先凑合着用吧,小孩。” “孩子,拿着吧。鱼是亚力克从叶尔加河里打上来的。”断腿的男子面色缓和些,但依旧声音轻得飘忽。 亚力克点头道:“鱼肚子没有刺,适合你这种小孩。” 贝尔看了眼木签,又看向热气腾腾的鱼汤。伸手接过,指尖在触碰到金属边缘时,微微颤栗,冷凝的血液慢慢解冻流淌。 亚力克挨着贝尔坐下,一手端起只剩鱼尾刺部分的汤,大快朵颐吃起,就连因为喝汤,滑落在铁盒边缘的鱼汤,也被舔去。 吃到最后一根鱼刺时,亚力克停下,嘴里含着鱼骨,尴尬看着贝尔,含糊不清道:“抱歉,我吃饭有点糙。” “没事没事。”贝尔局促摇头。 亚力克转身背对着贝尔,将鱼刺吐进掌心,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转过来咧嘴笑,努力表现出温和道:“小孩,你住哪?” 贝尔更加惊恐,整个人蜷缩着不安看着还剩一半的鱼汤。糜烂的伤口大咧咧敞着,被白雪覆盖,男子笑着说:“亚力克是想送你回家,现在外面不安全。” “孩子,你可以叫我伊夫。” 伊夫将士兵盖在身上的毯子往下移,尽可能遮住伤口,声音低缓而温和,像是暴雪中,缓慢穿行的商队挂在马脖上的铃铛。 贝尔犹豫许久,指尖摩挲那根木签,小声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有坏……。” “在打仗。” 伊夫跟亚力克的声音同时响起,随后两人对视,亚力克像是被什么点燃,猛地一转身,雪簌簌落下,压在贝尔头顶。 伊夫叹气道:“从很远很远的东边开始……” 贝尔顶着雪问道:“那你们是要去东边打仗?” “不,我们从那边回来。”亚力克扭头伸手扫去贝尔头顶的雪,指着伊夫的腿道:“那群人用毒,少校的腿就是那鬼东西搞废,截肢也控制不了。” 伊夫没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天,雪花落在眼瞳中,缓慢融化成水。 “他们太过分了!”亚力克的声音陡然拔高,“明明……” 伊夫无奈叹气道:“亚力克。” 贝尔眼神移到被雪完全遮盖的腿,她知道伊夫少校努力用布遮挡,防止吓到自己。当少校坐不起来,他也不会知道这块布并没有遮住那双“腿” 亚力克胸腔剧烈起伏不满喊:“为什么不能说!少校,我们在东线拼命啊!” 亚力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语调近乎失控:“去他爹的,明明是我们在拼命,是我们在受伤!伤的死的,断手断脚的是我们!” “我们只是……输了” “亚力克。” 伊夫的语气极轻,却像落在屋檐的一粒雪,瞬间压下积雪,压住屋檐下的一切,柔软且致命。 亚力克闭上嘴,偏头望向叶尔加河,拳头死死攥住,雪落在他的肩章上。 良久伊夫才瞥向贝尔,那双布满血丝的灰瞳满是疲惫:“孩子,别怕。亚力克只是太累了。” 贝尔握着鱼汤的指节发白,轻轻摇头回应:“我并没有感到害怕,伊夫少校。” “哈哈。”伊夫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泪水便凝固在眼角,“我不是少校了,你喊我伊夫就好。” “少校!”亚力克倏然转头,不满出声。 “孩子,喊我伊夫就行。”伊夫没有看亚力克,也没有回应亚力克的不满,只是重复着对贝尔说。 贝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静看着两人,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个人都会很难受。 贝尔开口道:“你们会留在伊城吗?” 伊夫迟疑片刻点头道:“会的,不过……只有我一个人。” 贝尔偏头看向亚力克,她知道如果直接问伊夫,伊夫是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实话,哪怕她们只相处不到一天,贝尔也能很笃定的确认。 “上面的命令。”亚力克不满道:“是让我们把少校送来养伤,其余人,全员返回东线。”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甘,眼神躲闪不肯看向伊夫。 “亚力克,她只是孩子。” “伊夫少校,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可以知道这些。” “她说她是大孩子。” 贝尔点头肯定。 “你看。”亚力克看向伊夫,“小孩都知道真话比糖果更重要。” “亚力克。” “孩子们。” 两张紧贴的床一震,卡拉惊得上拉被褥盖住自己,贝尔闭眼,装作梦呓:“亚力克……” 幽暗的烛火在灰墙上投上一道长影,地上无限拉长的影子。南希·加里缓步走来,语气温柔却带着无奈:“很晚了孩子们。” 卡拉蜷缩在被褥中,声如细蚊:“抱歉加里小姐。” 贝尔睁开一边眼睛,眼珠打转,索性全睁开坐起身:“加里小姐我睡不着……我们可以去祈祷室吗?” 南希·加里轻抚鼓起的被褥道:“卡拉,你想一起去吗?” 棕色发丝冒出点点,接着是棕色眼眸,亮晶晶看着南希·加里道:“可以吗?” “当然,不过外面下雨了,得穿件外裙。” 卡拉惊喜掀开被子,激动的要跳下床,一个回头看见身边熟睡的伙伴,歉意缩头,面颊微红抿嘴小心下床。 贝尔两三步走下床,利索套上裙子,顾不得系带,拿着卡拉的外裙靠近。卡拉小心接过,迅速又安静地套好,双手背后系带。 卡拉弯腰替贝尔从床底拉出鞋子:“加里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也没睡?”卡拉说得小心翼翼,却藏不住眼底探究,她知道加里小姐今天心里有事。 南希·加里弯拉着贝尔裙子系带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的动作依旧娴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卡拉觉得那抹笑容,像是画上的面具,一碰就会碎裂开。 一眨眼,卡拉看见南希·加里脸上又是熟悉的笑容:“我也睡不着。” “加里小姐,你是因为生气睡不着的吗?”贝尔问得小声,她知道今天自己做错事了,让加里小姐操心了。 “为什么要生气?”南希·加里语气平稳,“贝尔,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要记住,只有自己你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行为负责。” 黑绳来回穿过洞口,屋内很安静,只有熟睡的轻鼾声,南希·加里再次开口:“我只是照顾大家身体的修女,不是统治你们灵魂与躯体的人。” 蝴蝶结垂落在身后,南希·加里站起身道:“最多就是比其他修女有钱点。” 卡拉牵着贝尔缓步跟在南希·加里身边,雨丝打在封闭的彩窗上,模糊的光晕反射在干涸的喷泉边,三人悄声穿梭在廊上。 卡拉小心观察着南希·加里,一贯温和的神色,却更加确定她心中猜想。不是贝尔的事,就是弗兰小姐了。加里小姐在担心弗兰小姐吗? 卡拉试探提道:“加里小姐,贝尔今天见到弗兰小姐了。” “也不算见,弗兰小姐是坏蛋,她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南希·加里眼神不自主落在斑驳的橡木门上。 第5章 第 5 章 清晨,信使匆匆下马,递来一封封缄着蔷薇与宝剑印蜡的信。南希·加里接过,却迟迟不肯拆开。她害怕看到的是家人的规劝,又怕是家人的决断,更怕,是讣告。 东线战火已然逼近,几乎要烧到伊城,烧到这座古老的被落下的旧都。 她和弗兰都清楚,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前线。也许是下个月,下周甚至是明天、今夜。 政府早已捉襟见肘,军队也已空编多时。 这一年,到处都在征兵。政府发布各种公告,甚至不惜写借条征款。 她当然知道。 她只是,一直在逃避。 她在逃——逃避公告栏上层叠的征兵传单;捂着双耳,不肯聆听巷口反复播放的激昂战歌;遮住双眼,不敢看名单中时不时多出的,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堵住红唇,不愿谈起,也不许谈论。 她坐在干涸的喷泉边,火柴一遍遍划过粗糙的红纸,直到纸张几乎被戳破,留下道道发白地痕,火才终于燃起,融化蜡封上的玫瑰。 风扯起她的发丝,卷动廊柱子上早已干枯的紫藤。她指尖捏紧信纸,指腹泛白。一边读,一边叹息,如同行走在沙漠中,濒临死亡之际,邂逅一叶绿洲,即庆幸欢喜,又酸涩苦楚: 庆幸,家人早早收拾行囊,前往安定温暖的南方,并写下安定后的地址,寄来足够的钱财,等她归去。 酸楚,家人竟然逃了。在最危难之时,在她的爱人,决意死战的时候,在她也已下定决心,共度时艰之时……在政府都未放弃的时候。 泪水一滴滴渗入泛黄的信纸,嘴角却轻轻扬起,胸腔起伏,黑裙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那么早……竟是这么早。 “加里小姐?” 贝尔抬头,见她停住脚步,不解看向卡拉,卡拉只是轻轻摇头。 南希·加里目光逐渐聚焦,唇角牵起一丝笑容:“我想起了卡拉小时候。” 卡拉顺她的目光看去,望向那扇破败的橡木门,轻声询问:“您和弗兰小姐……是在这里捡到我的?” “嗯。” 贝尔接住卡拉投来的目光,搓了搓手臂撒娇道:“加里小姐,我们快点走吧。” “咯吱——” 祈祷室的门被风推开,一道光悄然渗入。月光下那尊圣洁的天使,仍旧怜慈垂首,俯瞰众人。 南希·加里立于光影中,双手交叠放于胸前,贝尔与卡拉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低声向神明致礼。 灯火被点燃,微光摇曳,映出三人身影。 南希·加里俯身,指尖轻抚贝尔的头发,询问道:“我可以听你们说话吗?” “当然可以,加里小姐” “嗯嗯,加里小姐。贝尔在说她白天遇到的事。” 贝尔轻轻点头,目光有些恍惚,看着幽幽欢动的烛火,思绪缓缓拉回。 “小孩,过来过来。” 亚力克半蹲在原地,朝贝尔招手。 贝尔看了眼伊夫,那双灰色眼眸虽已混浊,却仍透着难以忽视的明亮。确认他并没有生气后,贝尔才小心走到亚力克身边。 “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吗?” “旧都。”贝尔认真回答,“加里小姐教过我们。” “你瞧瞧。”亚力克偏头,冲一边闭眼假寐的伊夫,抬下巴道,“少校她连这个都知道,就有资格知道更多。” “是的。”贝尔点头,眼神带着胆怯,却坚定附和。 “小孩,你还记得少校刚才告诉你的吗?” “伊夫。”贝尔几乎立刻答道。 亚力克注视着贝尔,那双懵懂渴望知晓更多的眼睛,随后闭眼叹气,不再兜圈子:“伊城,是用他们家姓命名的。整座城市的全名叫伊夫。” “只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记得了。或者说,记得人,已经走了。” 亚力克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少校的先祖,曾在这座城市打响革命,在这里建立最初的都城。后来,为了发展,政府将都城迁往西南,也就是现在的新都。” “于是,这里便逐渐被遗忘。不会有人有闲心,刻意去追问,去了解一座城名字的由来。” “上面的人……”亚力克顿住,声音一低,眼中划过狠厉,“他们想让少校,留在这里。” “那上面的人还挺好啊,还让伊夫少校在家乡养伤。” “噗,哈哈。”亚力克压抑不住,泪水混着笑意溢出,“小孩,这不是照顾,是变相的拘禁。” 亚力克擦去眼角细纹中的水珠,身影再次沉下:“毒东西——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治不好的病。刚刚都说是旧都,这里的一切都被落下。他们,就没想过……” “亚力克。” 伊夫睁开眼,目光平静如雪。他撑着手肘在雪地中,微微调整身躯,对贝尔招手轻声唤道:“孩子,过来。” 一片积雪滑落下来,露出红紫的肉。 贝尔怔了一瞬,指尖无声收紧,脚步却依旧坚定走向伊夫。 贝尔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让伊夫少校你……活下来,是吗?” “啊……”伊夫张口,话卡在嘴边,随后低头看着脏污的积雪,弯起嘴角,胸腔颤栗,冷气不断进入又喷出。 贝尔小心靠近,伸手擦去伊夫衣服眼角的泪珠道:“伊夫少校,上面的人对你真坏。” “不坏的,孩子。”伊夫语气极柔,像是为上面辩解,又像是宽慰自己,“他们……已经尽力了。” 贝尔睫毛一颤:“那你,你后悔吗?” 贝尔怔住了,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漫过眼眶,挂在睫毛下,落入无声的祈祷室。 贝尔抬头透过模糊,望着那尊低眉垂目的天使,嘴角微微上扬,苦涩笑着。 卡拉蹲下身,眉眼写满忧虑。她特意哈气暖热的掌心,贴上贝尔冰凉的面颊,另一边手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去泪液。 南希·加里俯身将贝尔拥入怀中,手掌在她背上拍抚着,低声道:“他并不后悔。” “我不后悔。” “神会保佑他的,贝尔。”南希·加里的声音像羽毛掠过烈火。 贝尔没有抬头,只是凝视着卡拉的眼睛——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眸中,悄然染上的一点橘色。 贝尔张开嘴,停顿片刻,低声说:“伊夫少校说……他不后悔。” “从未后悔。” “从未后悔先立业后成家,从未后悔奔赴战场,更未后悔拖回战友的尸体,即便代价是双腿截肢。” 伊夫的灰眸逐渐染上霞光,像是破晓的朝阳,一点点晕染雾霭。 贝尔眼帘垂落,不敢去看伊夫。她害怕那种眼神——希冀、小心的、不敢触碰,害怕激起虚空中的涟漪;却又格外坚定,如同陷入沼泽的巨象,用长鼻托起即将溺亡的飞鸟。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爱人……” 飞鸟振翅,带走最后一抹霞光。伊夫再次陷入沉默。 叶尔加河再宽广,也挡不住伊城二月的风雪;飞鸟再勇敢,也抵不过寒潮的猎杀。沉入叶尔加河的冰雪,注定无法被捞起,不停转动的齿轮,终于停熄于冰雪之中。 贝尔悄然看向亚力克。亚力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起身伸手牵贝尔道:“小孩,我带你去捉鱼吧。” 两人默默走远。月光洒落,照亮空荡荡铺满白沙的石砖,两人沉默走在白沙上。 贝尔仰起头,想看看月光,意外看到脸上挂着冰柱的亚力克。亚力克眉尾下垂,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像是潮起的海浪,哽咽道:“少校的妻子,死了。” “她在天堂。”贝尔轻声回应,一手用力握着亚力克,一手按在胸口,低下头闭眼祈祷,“我听到了。他……很难过。” 亚力克沉默许久,终于低头看着贝尔,问道:“神,会厌恶血污吗?” “加里小姐没有说过。”贝尔摇头又点头,“但祈祷室,从来见不到那些东西。圣院离祈祷室很远,几乎要离开救济院。” 亚力克脚步猛地顿住,高大的身影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不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贝尔察觉到,悄悄握紧亚力克的手道:“我们走吧。雪大了。等到了……要不要喝一杯热可可?” “好……不!不用了。”亚力克的头低垂得更厉害,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凌乱垂落,如同月光下的布帘,“小孩,可能得赶回去了。我送你到救济院附近,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嗯?”贝尔不解抬头,手指下意识一松,声音低缓,“很着急吗?” “嗯,很着急。”亚力克垂眼看着地面,被尘土染黑的雪,就像他这样的人。 “……” 贝尔露出一个温和得笑容,看着亚力克道:“好,谢谢你,亚力克先生。” “愿您安好。” 贝尔又回到清晨出逃的街道。夜色低垂,唯有两三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她步履轻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有一声响,便会惊动藏在黑暗里的怪物。 她又变成一个人。 贝尔没法确保,阴暗的角落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什么。但她不会去麻烦别人。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感知到:亚力克不愿意靠近救济院。 她尊重一切。 身后忽然传来稀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贝尔害怕回头,黑暗将视野扼住,什么也看不清。 是狗还是什么? 贝尔越走越快,脚步错乱成团。最后几乎是奔跑着,扑到救济院门口,双手错乱无章地拍打木门,直到翻落的煤油灯,熟悉紧密的灌木。 祈祷室一片寂静,唯有风雪肆虐,拍打彩窗与钉在窗上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南希·加里起身,推开门,走入廊道。她立在廊下,任由风雪横斜扑打衣裙。回头毫不意外看见两个,追随而出的身影,淡淡道:“等等吧。雨雪总会停的。” “加里小姐,你快进来。”贝尔望着南希·加里浸湿的,在狂风下逐渐变得僵硬的衣裙,急急喊道。 “回去等吧。”南希·加里只是浅笑着。 贝尔还想说话被身边卡拉拉住手,贝尔侧头看去,卡拉迎上她的目光,温和而坚定。 “贝尔,我想,加里小姐现在需要一点独处时间。我们先回去,好吗?” 贝尔愣住。这感觉很奇异,像是小时奖励最乖孩子的糖果,又像是夜晚上映的梦境。 大脑短暂停滞,身体却已顺从卡拉的节奏,走回祈祷室。 南希·加里没有提灯,独自一个人站在廊下,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神定定望着庭院中——那棵枝干棕黄,残叶如花般绽落的榆树,以及潇潇洒洒的随风舞动的秋千。 诺维恩327年,秋。 那是南希·加里与弗兰,在橡木门后,捡到卡拉的前三个月。 午后骄阳穿过垂落的叶蔓,在石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希·加里提着洒水壶,眉眼含笑,戴着白色珍珠蕾丝手套的手,微微抬起,轻掩唇角,压下不断溢出的笑意道:“怎么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 第6章 第 6 章 “去帮瓦伦叔搭布架,你看!这都是剩下的材料。”弗兰弯腰,将木材整齐堆放在地上,袖子擦去额角灰尘笑道。 南希·加里将洒水壶放在石檐上,手顺着裙摆,将羊毛裙往内折蹲下,拉下右手蕾丝手套,翻看面前木材道:“打算做什么?” “慢着,别碰。这堆木头还没打毛,小心木屑扎到手。”弗兰连忙伸出手腕,小心翼翼撑起南希·加里的手,语气急切道。 南希·加里手牵起弗兰手腕,将手翻面果然看到许多小刺,面色不善,有些生气挑刺,弗兰小心瞥南希·加里,不敢开口解释,两人沉默下来。 南希·加里叹气开口:“要做什么?” “打算做个秋千,梅根说,很多贵族小姐家里都有。” “梅根小姐怎么会知道这些?” “她以前做过好多,铺在秋千上的毯子。” “那梅根小姐的手艺一定很不错。等你确定秋千大小,我去请她帮我们裁几条。” “不行不行。” “嗯?为什么?” “哪有人送礼物还需要收礼人自己出钱。”弗兰嘟哝着,耳尖泛红。 “怎么突然想送我秋千?” “送你生……不!不是,我就是想送!”弗兰面色涨红,结结巴巴回答。 嘟嘟囔囔,嘴里反复念叨着“没错”,像是说服自己,大声回应:“对!送礼一定要理由吗?” 南希·加里忍不住笑出声:“噗!当然可以。”弗兰觉得心底,平静无波的湖面,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拨,是落叶吗? 南希·加里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我很喜欢。” “我、我还没开始做……” “无论最后做成什么样,我都很期待。”南希·加里缓缓将手合拢,弗兰的手被修长的指节包裹,动作温柔,掌心柔软,像是捧读圣书般,南希·加里语气庄重得几乎神圣,“只要是弗兰小姐送的,我都喜欢。” 弗兰耳尖染上明显的红,局促撇开目光,慌乱地四处张望,像是在寻找这什么,可以将溺水的水手撑起的浮木。 南希·加里目光落在弗兰脸上,有些不满皱眉,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眼睛,没有映出自己的身影。 南希·加里单手继续牵着弗兰,另一边缓缓地抚上弗兰侧脸,指腹勾起一缕红卷发。 发丝不断摩擦,弗兰觉得痒痒的,向摆头避开时,目光再度交汇。 “唔……喜……喜欢就好。”弗兰眼眸下一小块,弱弱说,“以……以后会有更多礼物的……” 下巴被白净的指节勾起,琥珀中再次印出自己的身影,南希·加里满意笑回应道:“弗兰也是,会收到更多礼物的。” 破晓时分,微寒的晨雾还未散去,弗兰披着单薄的亚麻外衣,蹑手蹑脚走到祈祷室旁边。琉璃窗上映着斑斓晨光,黄绿与棕红交错铺陈,嵌入黑枝,宛若纯净的圣物。 弗兰屈身撮拧手中麻绳,仿佛比划着秋千的高度,接着低头用指尖,在草坪上描绘轮廓。 不远处,南希·加里依靠着罗马柱,金发散落几乎与石砖接壤,蕾丝睡裙在风中轻轻浮动。静静注视那棵散发圣光的榆树上 逐渐透过它,落在忙碌的孤影上。 就像此刻,她依旧是一个人,静静注视着那棵榆树,以及顺风扬起的秋千。 笨蛋疯丫头,捆那么紧干嘛,秋千都散了…… “加里小姐真的没事吗?”贝尔贴在门缝边,透过细小的缝隙看着南希·加里。 卡拉轻轻拉住贝尔衣领,往内拉拉叹气:“当然有事。但再站下去,你会着凉。” 贝尔没挣扎,反而顺势靠进卡拉怀里,带着一点撒娇的倦意:“那我们为什么不叫加里小姐进来?” 卡拉稳稳搂住,缓步走向木椅道:“因为加里小姐想弗兰小姐了。” 她顿了顿行,说道:“而我们不是弗兰小姐。” “那明天我再去找弗兰小姐。” “贝尔。”卡拉无奈看着贝尔道,“再跑出去,然后让我们担心?” “那我去找弗兰小姐前,先告诉你一下?” 卡拉轻笑,轻轻弹贝尔脑门,贝尔捂着脑门可怜兮兮看着卡拉:“干嘛~疼。” 卡拉叹气,俯身凑近道:“对不起。”手牵着贝尔,对着贝尔脑门吹了吹,“就算告诉我也不行,贝尔,你得带着我一起。” “当然可以啊!”贝尔眼睛亮晶晶看着卡拉,“你明天还要去圣院吗?” “要,不过我可以跟加里小姐申请,让你跟着我一起。” “不好吧。圣院都是十岁以上的大孩子去的。” 卡拉偏头,嘴角含笑:“贝尔不是大孩子了吗?” “当然是。” “那就没问题,明天一起去吧。”卡拉搂紧贝尔 ,牵着贝尔的手深入自己已经暖好的口袋。 吱呀一声,寒风掠入室内。南希·加里合上门,看着贴在一起的两人,笑道:“雨小了,回去歇息吧。” 南希·加里目光落在卡拉脚边,昏黄跳动的火苗道:“把灯戴上,路滑,走得时候小心点。” 卡拉起身,贝尔跟着卡拉起身道:“祝你今晚好梦,加里小姐。” “好梦。” 贝尔牵着卡拉,卡拉右手提着煤油灯,两人紧紧贴着,小心缓慢在雪中挪步。月光毫不掩饰偏爱落在两人身上,雨夹杂雪,彩光映在地上。 南希·加里收回目光,裙摆掠过道上湿雪,融与夜色。孤单的黑影,投射在墙上 模糊天使的容颜。 南希·加里走至天使前,站在垂眼天使像下。粗粝洁白的手指,轻轻抚摸飘荡的白裙,浮去落在神像白裙上的尘埃,像是拭去沉尘在心底的名字。 诺维恩327年,秋。 “这雕像,这份量。”弗兰单手叉腰,另一只手撑着额头,眯眼看着被红布遮挡的雕塑。阳光炙烤,汗珠顺面颊滴落。 南希·加里坐在秋千,裙摆随风微微晃动,看着弗兰淡然笑道:“还算合适。改天有空。我带你去西都教堂,看更宏伟的。” “小心。小心点瓦伦叔。”弗兰挥手示意搬运的镇民,汗水挂在睫毛生气,抬起袖子擦去脸上汗渍,回头对南希·加里笑,“难怪你说得先留出一面墙。” 风吹动秋千,南希·加里双脚微微翘起,随着秋千晃动:“弗兰,你不是说今天去有别的要事吗?” 弗兰急忙转头,面色微红,声音带着急切说:“那也不能错过神相落位这么重要的事啊!救济院也快竣工了,作为二把手,我怎么可以缺席?这可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努力的成果。” 瓦伦叔乐呵呵插话:“疯丫头,你这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瓦伦婶用刷子扫去雕塑上的灰尘,笑着附和:“就是,疯丫头你伤到我们心了,快想想怎么补救。” “叔婶太不讲理了,夫唱妇随,怎么能用在我身上啊!”弗兰跑到榆树下,南希·加里脚踩在草坪停住秋千,笑眯眯看着跑来的弗兰。弗兰蹲在南希·加里脚边,颇有仗势欺人的气势,“加里小姐你读过书,你快帮帮我。” 南希·加里起身,层层堆叠的裙裾,如海棠绽放,微微欠身含笑道:“今晚我请大家去附近的酒馆吃饭,别欺负弗兰了。” 瓦伦叔拿起脖颈上毛巾擦汗道:“那家哪里比得你婶子手艺。” “去去去,我哪煮得了一伙人的饭,你这老头子诚心折腾我。”瓦伦婶踹瓦伦叔一脚,周围婶子笑作一团,你一言我一语,调侃她的好手艺与昔年风采。 “瓦伦婶你家这老家伙太,不会体谅人了。” “就是,谁不知道婶子这一手厨艺,当年求娶婶子的人,都能填满叶尔加河了。” 瓦伦婶娇嗔对妇人们甩布:“去去去,你们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 “加里小姐,你跟婶子们去买食物吧,我跟其他人收尾。”弗兰道。 瓦伦婶接过话头:“好啊,加里小姐,今晚我做拿手的咖喱鸡给你尝尝。跟别处不同,只有伊城才有的那种土鸡做的。” “加里小姐,我做的鱼可是伊城一绝,今晚你可要多吃些。” “好,那就劳烦各位婶子了。”南希·加里微笑应下,顿时周围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商量着今晚做什么拿手好菜,来招待伊城的新家人。 “放松些加里小姐,小镇的人都很喜欢你,也很感激你。”弗兰轻轻拍抚南希·加里的后背小声道。 “单独跟婶子们去集市,需要注意什么吗?”南希·加里侧头,两人的发丝缠绕,气息纠缠在一起。 “注意什么?我想想啊。”弗兰觉得脸上痒痒的,耳尖发红抬头认真看天,一想到一会儿要说什么就拉不下嘴角,憋笑道,“注意别变成小朋友就好。” “啊?” “加里小姐,放松些。大家很好相处的,如果你还是怕,就提个空篮子,跟紧瓦伦婶。”弗兰再也忍不住,低头看着南希·加里咧嘴笑道。 “弗兰。”南希·加里无奈喊弗兰的名字。 “加里小姐。” 远处传来呼喊声,弗兰轻推南希·加里道:“去吧。” “玩得开心,加里小姐。” 繁闹市集,南希·加里端庄的走下马车,周围婶子马上簇拥上来,瓦伦婶伸手牵住南希·加里的手腕道:“放轻松,加里小姐。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融入这里的。” “妈妈。” 南希·加里与瓦伦婶子一起偏头,看向声源处,黑发被彩布挽起,折叠出花卉,穿着亚麻裙外面套了件小马甲的女生,提着木篮站在路边。 “加里小姐,这是我的女儿梅根。”瓦伦婶子放慢脚步,拉着南希·加里走到梅根身边。 “加里小姐好,我是梅根。”梅根有些生疏的行礼,南希·加里弯腰手牵起梅根温和道:“不用,不需要。” “梅根,怎么来这了?” “哥哥在店里看店,我替他来送今晚聚会的工具。”梅根掀开布露出篮子里的厨具,有些害羞看着南希·加里,“希望加里小姐今晚玩得开心。” 南希·加里先瓦伦婶一步接过篮子,瓦伦婶:“你爸也真是的。” “今晚让大家都过来吧,救济院中间的庭院可以放下很多桌子。” “真的吗?谢谢加里小姐,我跟哥哥会带着桌子椅子来赴约的。”梅根眼睛亮晶晶的,忍不住露出笑,声音依旧轻柔却不住上扬,再次对南希·加里行礼,还没等南希·加里和瓦伦婶开口,就先一步快走开来。 “这孩子就是这样,被我们宠坏了。” “没有,梅根小姐很好。”南希·加里淡淡摇头,“其他婶子好像走远了,我们继续逛吧。” 南希·加里双手压着圣书,端坐在木椅上,目光柔和思绪短暂回潮,她转头望向那已然停歇的秋千。 第7章 第 7 章 “弗兰。” 南希·加里立在秋千边,笑盈盈地看着坐在木板上的少女。红棕的长卷发被编成疏松的波浪,半披在肩上,鬓角斜插着一片发红的榆树叶。紧身束腰很好的勾勒出她的身材,没用力仍旧微微起伏的手臂肌肉,垂落在手窝处的缎带,偏灰色的绿色后摆堆叠在草坪上。 南希·加里低声说:“很漂亮。” 弗兰局促别扭地叠腿坐着,手紧紧攥着荡绳,耳尖泛红,视线盯着草地扫过黑色包跟皮鞋。 “你说得对,这里的人都很好。”南希·加里走近一步,弗兰下意识向左挪了挪,让出半边秋千。南希·加里坐下挨着弗兰道,“我很喜欢这里。” “嗯。”弗兰极少这般沉默。她有些不知所措,送给加里小姐的秋千垫子,此刻压在两人身下,烫得像冬日的火炭。热闹的欢宴已经结束,镇民也早将救济院收拾干净。 现在这里只有她们两个,只剩她们两个了。 月光撒下斜照在弗兰侧脸上,将那抹红照得更亮,像是漩涡般吸引着,南希·加里俯身凑近,呼吸喷洒在红晕上,弗兰攥绳的手在空中微颤,另一边手无处安放地落在秋千边缘。 南希·加里轻触弗兰指尖,“弗兰送的礼物我也很喜欢。” 触碰那刻弗兰猛地吸气。手没有移开收回,眼眸低垂,却还是不自主地看向相触的指尖:“谢……谢谢,加里小姐。” “今天的草格外特别吗?”南希·加里手覆盖她粗粝的指背,微笑着望向弗兰侧脸,声音幽怨问道:“为什么不看我?” 弗兰下意识抬头,视线撞进她的眼睛,仿佛被灼烧一般,烫得弗兰立刻低下头去,眼神紧张得无处落脚。 她不明白,好奇怪,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为什么心跳这么快,好像要生病了。 南希·加里凑得更近些,手完全包住弗兰道:“不想问问我今天的心情吗?” “加里……” “南希。”南希·加里打断她,轻声而坚定,仿佛没有拒绝的余地。 她不想一直被称为加里小姐,那是她家族的姓,不是她的名字。 只有不亲近和地位不平等的人才会喊得那么尊敬。 她不愿意被这层外壳隔绝,她要弗兰意识到,她跟大家不一样。 她想弗兰那么好看的唇瓣,张合间喊得是“南希”才对。 弗兰紧张的完全不能思考,几乎是被牵引着说出:“那……南希你今天心情怎么样?” “你可以自己来听听。” “听?”弗兰怔怔望着她。 “嗯,听。”南希·加里拉过弗兰的手,轻轻搭在自己胸口,“感受到了吗?它很愉悦。” 柔软温热,指节本能地收紧。等大脑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 弗兰呆呆看着南希·加里,南希·加里唇边挂着笑:“看来今晚,你也很愉悦。” 弗兰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南希·加里,低头看自己的掌心。好软、好暖,就像被云层包裹着跌进棉花园。 什么啊,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南希·加里收回视线,知晓自己今晚有些过头了。她仰头看着繁星,转移话题道:“今晚就住在救济院吧。” 弗兰仍旧背对着她,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人一脸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怎么只有自己兵荒马乱。 “以后也住在这里吧。”南希·加里轻声说。 弗兰声音闷闷的:“做第一个被收留的孩子?” “不是收留。“南希·加里摇头,目光从星辰落在弗兰背影上,“是请求。” 请求。 漂泊太久木舟,好像终于有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她那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此刻更是难以抑制的泛起涟漪。 “南希……” 南希·加里感受到弗兰态度的松懈,乘胜追击:“这里太大了,我一个住会害怕。” 弗兰终于回头,看着坐在秋千上的神女,破罐子破摔道:“那你可不能嫌弃我。” “嫌弃?”南希·加里走向弗兰,轻轻牵住她,“你可是救济院的头等宾,我的上上座。” 十指相扣。 弗兰目光紧紧锁定在交握的手,船锚下潜,她有家了。 “弗兰,今晚我很开心。”南希·加里眉眼含笑,眼尾却微微泛红,好似桃花醉。金发散落在弗兰肩上,“我真的,很开心。” 弗兰不再纠结,不再逃避那乱跳的心音。哪怕真的是病了,她也不想治。她心甘情愿沉沦其中,哪怕最后溺入沼泽。 “那以后每一场生日,我都陪着你过。” “每一场?” “每一场。”弗兰重复道。 “那得一辈子跟我生活在一起了。”南希·加里故意点到。 “不可以吗?” 能陪一个人过一辈子生日的方式有千万种,但两人似乎认定了,只有一辈子在一起,才能实现这个憧憬。 “啊……”南希·加里轻轻一声,短促的像是自胸腔漏出的气音。她看着草地露出自嘲又满足地笑,声音很轻不仔细,根本察觉不到其中的颤抖:“当然,我们要一起生活一辈子。” 弗兰主动开口:“晚上有些寒,我们去屋里说吧。” 南希·加里走在弗兰身边,黑夜寂静,思绪却繁杂吵闹,两人都没开口说话,但手依旧相扣,不愿松开。 南希·加里一直知道自己接受不了异性。在家族准备为她安排联姻时,她选择披上圣袍,成为不能婚配的修女。 成为神的使者,作为最虔诚的教徒,逃避挣扎。 那时的她步步为营,自私到利用父母自己的情感,落成救济院。但今晚,她真的醉了。 醉在秋千的回荡,醉在那句“不可以吗”,沉溺在琥珀海中,肆无忌惮的,翻涌不止的表达自己的贪念。 也许是尚未散去的酒香引起的,也许是愈发清晰的心跳,也许……南希·加里抬头看着走在前头的弗兰。 弗兰察觉到视线,稍许疑惑但坚定转头回看南希·加里:“怎么了。” “真好。” 弗兰疑惑道:“什么?” “认识弗兰真好。” “我很荣幸也很幸运认识南希。”弗兰顿了顿又补充,“能流浪到这里,是我的幸运,这里的人都很好。” “嗯……弗兰,你好像和所有人关系都很好。”南希·加里直勾勾盯着弗兰。 她醉了,所以她可以再任性一些,就像从前。她是神的孩子,是在祝福中诞生的孩子,是被圣水洗礼过的孩子。 她过往每次任性,都能换来父母的支持,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她习惯拥有一切,她总是能拥有一切。 南希·加里盯着弗兰,弗兰虽然困惑,但依旧笑吟吟回视。 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死缠烂打就能得到。 死缠烂打。 一想到这种可能的存在,加里就不可遏制的,失控的嫉妒这里所有生物。 天上的大雁,路边的野花,吃草的牛羊,水底的鱼蛙,还有笑脸相迎的镇民。嫉妒、羡慕、埋怨,她就是这么娇气的,一个自私,充满劣根的贵族。 她一向如此。要就要全部。她要的,只能是“唯一”。 “是大家人好,所以我跟他们关系才好。”弗兰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中满是朴素的感恩。 “那梅根呢?她送你的衣服很好看。”南希·加里语气柔和,目光却钉在那捆绑着束腰的绳子,“很合身。” “梅根也是这么说的。这衣服是尤尔缝的。” 尤尔? 南希·加里眼底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翳,垂眸掩饰,嘴角上扬温声细语:“尤尔?是宴会上那位,一直跟在梅根身边的男生吗?” “嗯。尤尔比较害怕跟陌生人交流。” “难怪。”南希·加里笑着回应 思绪却不由的飘走。 不跟陌生人交流,却能跟你谈笑风生,不跟陌生人交流,却能亲手为你缝制裙衣,害怕却能来参加你举办的宴会。 空气中的酒香被冷意侵染,方才残留的暧昧,此刻消散殆尽。因为得到回应染上的欢喜,好像突然被什么刺破。 “你们感情真好。”南希·加里语气轻得像落叶,不断加深握着弗兰的手指,另一边指甲嵌入掌心。 “我跟尤尔?其实梅根不在,我们几乎不说话。” “是吗?”南希·加里稍显平静,手微微放松。 弗兰以为南希·加里因为尤尔不态度失落,连忙安慰:“嗯。南希你不要难过,尤尔他是属于另外,其他镇民还是很热情的!” “这样啊。”南希·加里知道弗兰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笑着转移话题,“看来尤尔跟他妹妹感情真的好。” “是啊,尤尔是瓦伦叔捡回的孩子。听叔说,尤尔小时候被鬣狗养了很久害怕人也难亲近人。好几次我跟梅根找他玩,都被他抓伤。”弗兰回忆道,“尤其是梅根,身上经常有抓伤什么的,我当时老生气了,还去跟尤尔打了一架。” 为了梅根打架。 南希·加里指甲再次掐进手心,唇边挂着得体的笑说:“那你跟梅根感情真好。” “哈哈,主要是梅根人好。小小一只就肩负照顾我跟尤尔的责任。不过后来尤尔变了很多,还被婶子发现刺绣天赋。他们就让尤尔当学徒,慢慢接过瓦伦叔婶的重担,经营布店,当然主要招待还是梅根负责。” 弗兰说得轻松自然,仿佛在追忆一段温情往事,当然也确实是一段温情往事。 南希·加里的笑容一点一点收敛。 青梅竹马?青梅青梅?真让人嫉妒到发狂的词语。 南希·加里不想再听弗兰说别人:“你说了好多他们的事情。可我更想听听你的故事。” “我?” “之前告诉你的就是我的全部。我觉得能遇到现在的朋友还有镇民,就是我最大的机遇了。”弗兰指着自己,打马虎眼道,“除此之外,我算不上运气好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那接下来……”南希·加里声音轻柔,带着引诱的尾调,“我们在救济院里,也一起留下点特别的回忆,好不好。” “当然。只要南希不嫌弃我。” “不可能,我永远也不会嫌弃你。” “扣扣扣” 第8章 第 8 章 稀碎声响打破游离的思绪,如针线勾动,牵扯出旧梦的缝隙。 南希·加里走至被木板封住的彩窗边,外面的人敲击窗面,节奏如旧。 “轻—重—轻” 她将掌心覆上冰冷平滑的木板,窗外稀疏的声响,仿佛回应着她,隔窗相贴,指尖好似相触。 “弗兰。”南希·加里指尖紧扣在木板上,目光透过漆黑的木板,描摹忆中人的轮廓。 “南希,今天有多开心点嘛?” 南希·加里想到对面那人说话的神情,发出短促笑声道:“倘若没有呢?弗兰小姐打算怎么做?” “弗兰小姐会先自我检讨,然后献上今日的小惊喜,最后拼尽全力让南希小姐开心。” “今天遇到贝尔了。”南希·加里侧首贴近木板,耳廓抵着规律又不规整的木纹。 “嗯,吓吓贝尔那小机灵鬼也挺好。”彩窗那头一时无声,南希·加里倚靠着木板,悄然坐下。 她知道,那人并未离开。 “后面只会更乱……如果遇到危险记得去秘密基地。” “那你呢?弗兰,如果……”南希·加里合上嘴抬眼与天使对视,“我会生气的。” “生气可是会生病的哦?。” “你……要小心。” “好的长官大人。”弗兰笑声带着一贯的轻浮洒脱,指尖轻敲玻璃,发出脆响,去。 南希·加里垂下眼帘,望着冰冷的地面,低声问道:“……梅根,现在怎么样了?” 梅根……弗兰轻轻顿住,没有开口,长睫投下阴影,遮住严重的悲伤。 思绪缓缓回潮,退落回诺维恩327那年秋末,梅根与南希·加里第一次见面后,也是她第一次为南希·加里庆生的那天。 “弗兰,加里小姐真的好漂亮,而且,人也温柔。”梅根将裁剪好的布料铺展在工作桌上,布边尚未压缝,带着柔软的起伏。 弗兰手指摩挲布料,眼中含笑回应:“当然,你快帮我挑挑,这两块你觉得哪块很适合?” 梅根干脆趴下身,两手舒展,将两块布抱进怀里道:“得了,你都纠结两个月了……” “所以这丫头索性两块都让我裁了。” 尤尔从木梯上爬下来,怀里抱着精美的盒子,顺手揉了揉梅根的头发,有些吃味小声道,“每次你一来,家里哪哪都是白兰地的酒香。” “哥哥!” 梅根将怀里有些凌乱的布料丢进尤尔怀里,跺脚瞪尤尔一眼,转身掀开布帘走进内间。 “哒哒哒。” 梅根将出炉不久的布拉格蛋糕端上工作桌,蛋糕表面淋了厚厚一层巧克力酱,微微凝固泛着微光。 “特意多淋了圈巧克力,小弗兰,快尝尝。”梅根将叉子递过去,笑眼弯弯。 弗兰脱下靴子,从靴筒里拉出一包,用粗布层层包好的钱,仔细点了点,眉毛几乎撮在一块,愁眉苦脸。 尤尔站在一边,包装两块裁剪好的秋千垫布,抬头看弗兰一眼,面色古怪说:“为什么不用妹妹缝的包。” 弗兰随口回答:“干活不方便,会划破。” 尤尔单挑眉笑道:“嗯。是要好好保管。” 尤尔没抬头给盒子缠上丝带道:“别装苦瓜了。妹妹早做主,两块都给你。其中一块算是我们送加里小姐的见面礼。” 梅根又端出一份蛋糕,放在尤尔手边道:“哪是我一个人做得主,明明你也默认了。” 弗兰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笑着抢过尤尔手里盒子,系上蝴蝶结道:“下次还有什么忙,直接喊我,不收报酬!” “放心。”尤尔夺过弗兰手中盒子,拆开两边大小不一的蝴蝶结,重新包扎道,“这一点上,妹妹是不会客气的。” 梅根叉下一小块蛋糕,熟练塞进弗兰嘴里,又端水也给尤尔喂了口道:“有什么好客气的,快尝尝!我今天特意去买的杏酱还有巧克力。” 弗兰鼓着腮帮咀嚼,直接把钱尽数推到尤尔面前道:“尤尔你数数。” 尤尔掀开布随意看了眼,把钱倒入收银柜内,顺手打开另一边水龙头洗布,一边被梅根投喂,红着耳根含糊回应:“麻烦。” “小弗兰,要不要我去给你拿几身衣服?”梅根笑嘻嘻地戳弗兰鼓鼓的脸颊道,“都这么用心准备礼物,还串通乡亲布置派对,送礼的人也得有点仪式感吧。 ” “你又不是神,从哪里变出合我尺寸的衣服?”弗兰含着蛋糕,叉下一部分塞进梅根口中。 梅根微微皱眉,有些受不了蛋糕胚中浓郁的朗姆酒,尤尔递来牛奶,梅根喝了一大口咽下:“拜托,我是什么人?” “我可是立志要成为伊城第一裁缝匠的人啊!”说着梅根一把拉过弗兰往楼上走。 木梯在脚下咯吱咯吱响,尤尔默默端起盘子打开水龙头清洗。 “你这身板我一看就知道是多少尺寸。不过衣服是我哥缝的,重要场合嘛,还是得靠他的手艺。” 弗兰故作夸张:“这我真的得给伟大的梅根·瓦伦小姐跪下才行。” “长这么大还没人给我跪过。”梅根佯装认真道,“一会儿给我跪一个,算收你报酬了。” 弗兰高声爽快答应:“行!马上给小姐跪一个。”她心里清楚,梅根不会真让她跪下,这一来一回,不过是找个理由,让她安心收下多出的布料,以及裙子。 瓦伦一家一向如此。她的第一双鞋子,是梅根爷爷送的;第一件像样的衣服,是街坊们东拼西凑,再由梅根奶奶缝的。她就像是这个家,这个小镇养大的孩子,属于自然的孩子。 帘子被掀开,梅根举着一条有些小牛仔风格的裙子走出道:“知道你肯定穿不习惯,所以特意前短后长,方便你走动。” 弗兰眼睛立刻亮起,盯着裙子看了好一会儿,才扬起头,笑弯眼掩饰眼底泪花道:“看来得一辈子帮你家做事了。” “这话说的。快换上,带着礼物回救济院参加派对吧。” “你不跟我一起?” “等我哥一起。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家伙。”梅根走到弗兰身后,双手用力拉紧最外层束腰绳,一边调整一边说,“做得时候就觉得很适合你。” 弗兰身体一僵,半张脸皱着红棕色卷发顺着低头的动作垂落:“我……感觉……我……不能呼吸了。” “是你太少穿束腰了,多穿穿就能像加里小姐那样适应了。”梅根穿过一边孔洞,拍拍弗兰的后背,笑得一本正经,手上用力,“来,跟我做深呼吸。” 弗兰深吸了口气,胸腔有些颤抖:“很好,现在她可是一线侦察兼情报收集双赛道高手。” “糊弄我。” “哪里敢呀,我的长官大人。” 凹凸不平的短发贴在玻璃上,弗兰抬头乌云遮住月光,将原本斑斓的星光藏起。 南希·加里挽起的金发微微垂落,仰望那尊隐于幽光中神像,低声自语:“尤尔会在天堂等她,但自杀的人是不能进天堂的。” “天堂啊,那很好了。”弗兰笑道,“梅根那丫头很倔的,死不是她的风格。” 弗兰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至少在报仇前,她绝对不会死。” 弗兰喉头轻轻动了动道“她说她要活……” “我要活着!我要比他们任何人活得都要久!”梅根蜷缩着,肩膀剧烈颤抖,发颤的双手紧紧捏着被角,喉咙挤出的哽咽的几近失声,“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匍匐在尘埃里,看着他们被天堂拒之门外!” 泪水涨满她的眼眶,悬挂在下至:“弗兰,我必须活着!我要亲手杀了他们!”肌肉紧绷战栗,身体如同拉至极致的弓弦。 嘴角渐渐上扬,泪珠随着落下,艳丽得近乎残酷,血水与灰尘,**中彻底绽放的芍药。 空滞的风铃随着日月飘动,拐角的小布店成了唯一亮光的店铺,唯一整洁的店铺。 “弗兰,别浪费时间劝我。” 梅根倚在门框边,黑发披散垂在腰间,布帘随着微动的身体,轻轻晃动。 她空落的眼神望向外间早已积尘的工作桌。 “我们现在这么生分吗?”弗兰笑意不减,把军帽夹在腋下,脱下手套塞进衣兜,像在自家一样自然走到工作桌边,“就连见到老朋友,都不能聚聚吃点东西、聊聊天?” 梅根哼了声,唇角似笑非笑扯气:“得了,今天零进账,还要倒贴。” 她侧身进内间,布帘落下,梅根语语调一如既往熟稔温和,尾音却带点沙哑,“布拉格?” “好!申请跟你同岁的白兰地!外加三倍巧克力酱!”弗兰掀开布帘大步走进,忽视被红色帷幔遮住的大床,熟门熟路走进厨房道。 “……会蛀牙,只能给你加一点点。”梅根拿出巧克力酱回应。 弗兰瞪大双眼,手指了指身上衣服,又抬头看梅根一眼,手指慢慢上移,指自己。 梅根噗嗤一笑,眼里闪过柔光:“没错,就是你。小时候偷吃太多甜食,结果整口牙都蛀了,还好那时候你还没过换牙期。” “嘁,行吧。”弗兰不服气哼一声目光一转,落在料理台上的白兰地,“喝吗?” 梅根正弯腰打开烤箱,听到这句话,动作微顿,神情复杂又怀念。 气氛近乎沉默。 “他不喜欢。” 弗兰仰头点着天上的星星,小声倾诉:“后来她还是喝了那瓶,说是等她嫁人才开封的酒。” 南希·加里静静听着,没出声,半晌才缓缓道:“二十六年的白兰地,我还没喝过。” “那等哪天空了,我们一起去找梅根。那酒还剩挺多的,我们一起喝。”弗兰笑道。 “今晚回家休息吗?” 弗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灰尘,不紧不慢抬手扣上军帽道:“不了。” “礼物我埋在土下,等明早天亮了喊修女们陪你拿。” 弗兰抬头望着白墙筑起的救济院,弯起眉眼,声音轻柔道:“今夜……祝我的长官大人好梦。” 弗兰故意顿了顿,轻轻笑道:“还有,今天的弗兰,也很想南希。” 南希·加里迅速站起身,手抚摸上冷硬的木板,勉强扯起笑容:“平安。” 雪又簌簌落下,压住散落的秋千。黑夜中万籁俱寂,只能听到零碎的踩在雪上的嘎吱声。 南希·加里提着灯,走到刚刚弗兰待的地方。她蹲下身,指尖触摸早就没有温度的,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地面。 拨开浮雪,露出被压过的泥土,从裙下大腿侧拿出短铲,动作小心却迅速挖开。 片刻,皮革包裹的东西露出,她拿起皮革打开,一把TT-33,装盒的弹壳,还有药物。 南希·加里里面将物品收紧大腿侧,左右观察后,小心将雪土覆回去。 抬脚往回跑时,看见有黑影站在救济院门附近,在听见自己脚步声后,黑影迅速隐在树林中。 南希·加里立即掏出TT-33,生疏地填充子弹,压上弹夹,灯被她吹灭,放在地上。 她半低身子,沿着墙缓慢靠近,肌肉紧绷,声音却仍沉稳。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