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凶极恶》 第1章 今日晴 拐过一条市区大道,绕过几条巷口,再等车窗外倏地飞过一整片森绿的爬山虎墙后,马上就能目的地。 阳光细碎穿过那些绿叶的缝隙,落在地上,追赶着出租车的后车轮。 下了车,祁染背着双肩包站在原地,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居民楼。 筒子楼,但不是破破烂烂的那种,前几年市政维护,刚刚翻新了外立面,加上这片街区是美食一条街,倒让这一片的居民楼有种独特的人文气息。 爬墙虎在楼侧攀岩,其中一条藤攀到了八楼一扇窗户边,绿叶罩在外窗棱一个稚气的涂鸦旁,对着楼下的他随风轻晃。 是三个火柴人,两个大一点的人牵着中间小一点的人,沐浴在阳光下。 油漆笔画的涂鸦,多年风吹雨打,也只是有一点轻微褪色而已。 清晨的阳光虽然柔和,但直视的时候仍然伤眼。 祁染仰头,顶着阳光,微眯着眼睛凝视八楼那块小小的涂鸦。直到双眼无法承受阳光的热烈,泪水快要被灼热得光线逼得溢出,他才低下头,继续走。 路过一楼时,还抽空咧嘴笑着和里面晾衣服的阿婆打了声招呼。 楼道里空荡荡的,阳光从筒子楼特有的镂空花砖墙里透进来,注视着沉默地拾级而上的人。 已经爬到六楼了,再走两步就到八楼了。 他停在一扇有些锈迹的双层老式门前,安静地站了会儿,掏钥匙拧门锁。 钥匙插进去,门锁却转不动。 祁染又拧了拧,这次不等他拧开,大门轰然一声打开。 一个肥头肥脑,下巴肉叠了两叠的男孩鼻孔朝天地打量了他两眼。 祁染握着钥匙的手悬在半空,半晌后把钥匙收了起来,“进宝。” 小胖子鼻尖里发出点动静,根本没理他,回头敞开嗓门扯了一嗓子,“妈!他回来了!” 祁染调整了一下表情,对着小胖子友好地开口,“进宝,家里这次是有什么事吗?” 小胖子没搭理他。 祁染也懒得多说,转身就拎着双肩包回自己的卧室。 说是卧室,其实是原本的晾衣间隔出来的一个房间,夹角两面都是窗户,冬天冷的要命,夏天热得要死。 房间比较窄,没放多少东西。除了一张床,一个简单的木板桌子,一个兼作置物和书架的小推车,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 他上大学后很少再回来,房间有一面墙已经堆了不少杂物,估计是表舅妈表舅已经开始拿这间房当储物间。 有个纸箱最大,里面堆了不少有年头的旧东西,祁染小时候就见过,听说是妈妈那边老家翻出来的,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表舅和表嫂带着去叫人看过,听说不值什么钱,立刻失去了兴趣,全部堆在这里。 “祁染!”外头喊了一声。 祁染还没到门口就能听见表舅妈埋怨,“吃饭还要叫。” 表舅也回来了,四个人坐在桌前吃饭,饭桌上祁染和表舅都没说话,光表舅妈一个人就能说出一桌人的效果。 菜色是难得的好,不是他能有的待遇。祁染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没想出这是什么日子。 吃到一半,表舅妈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我看隔壁楼业主凑钱安了电梯。” 祁染吃东西的动作慢了下来,没吭声。 表舅妈继续,“进宝今年高三了,咱们这是在八楼,他上上下下也累够呛,不利于他学习。” 祁染把嘴里的菜咽下去,食欲顿时全无。 “祁染,你是户主,你看看怎么着处理,是去弄个文件签个字还是怎么着的。” 表舅妈问都没问祁染的意见,直接一锤定音。 祁染放下碗,好脾气地笑了笑,“舅妈,这些东西我也不太懂,你和表舅看着弄就行了。” 表舅妈的声音立刻拔高了,“看着弄?我们怎么看着弄,我和你表舅都不懂这个,你不是大学生吗,你怎么会不懂?” 祁染还想再说,被表舅妈的声音打断。 “而且这房子在你名下,要修电梯也是该你出钱,难不成还要我和你表舅出钱吗,哪儿有这种道理,你想的也太美了!” 祁染捏着筷子的手挡在桌下,气得微微发抖。 “舅妈,我平时又不怎么回来住,我觉得没必要花钱修电梯。” “你是没必要。”表舅妈嚷嚷起来,“你又不在这儿住,你当然觉得没必要,我们可还在这儿住着呢,天天爬八楼不累吗?” “行了。”表舅把小酒杯放下,“这事以后再说。祁染,这次叫你回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进宝高三了,我和你婶想给他弄个书房方便他学习。正好你平常也不回来住了,我们想把那间房间先给进宝用着。” 祁染木了,“那我住哪儿呢?” 表舅妈抢话:“你不是刚才都说了不怎么回来住了,你就先让让你弟弟呗,而且你都快毕业了,你自己去外面租个房子呗!” 祁染气得感觉自己脑子有点发飘。 去外面...出去租个房子?已经到了该实习的时候,他本来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卡里是有一些兼职和导师给的补贴,攒了一点,但怎么可能租得起房子? 凭什么叫他出去租房房子呢? 刚才咽进肚里的菜开始翻涌,搅得祁染的胃火辣辣的,想顺着喉咙呕出来。 他脑袋一发飘,声音顺着就出来了。 “舅妈,这是我爸妈留下来的房子,怎么能让我——”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一个炮仗,表舅妈的声音顿时又拔高了,比之前还尖锐很多。 “房子是你爸妈留下来的,你也是你爸妈留下来的,你爸妈养你了吗,这二十年是谁在养你,你以为养个孩子是添双筷子的事吗,好啊,给你的吃喝都是成大风刮来的了!” 表舅妈是那种说着说着就要顺着情绪起来的人,哪怕无中生有,只要感觉到点儿了,立刻势头就演上了。 她倒是越说越激动,嗓音竟然还有些哽咽起来。 “我们俩养你二十年,该进宝的东西也得分给你,你妈倒是说留了点之前东西,结果只有那堆旧破烂,现在你倒是说起这种话摆上谱了。这么多年了,你读的那什么历史学——” 祁染忍不住纠正她,“文献学!” 她挺有派头地抹了两下眼睛,“我管你什么学,读了几年也没见读出个什么名堂,你这个专业毕业了能找什么工作赚几个钱?我们压根就没找你要过钱,也没想过你能拿钱,现在你倒好,开始倒打一耙了,你有没有良心啊!” 祁染面色透着一点惨白,肩膀微微摇晃,气到有点发懵,根本挡不住表舅妈机关枪似的嘴巴,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行了!”他刚站起来,表舅白禄仁“啪”一下摔了筷子,“好不容易吃顿饭,说这些有意思吗,闹什么!” 一旁的小胖子攥着遥控器,刚换了个台,眼睛正紧盯着电视画面,被剧情逗到了,噗呲笑了一声。 “小染,你先坐下,你舅妈就是嘴巴太急,就这个脾气,你也知道。” 一桌人除了小胖子都盯着他,祁染只能慢慢地坐下。 表舅嘴上这么说着,却完全没反驳表舅妈刚才说的那些话。 祁染看得明白,他早就不是小孩了。 表舅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你弟的新书桌已经买好了,一会儿下午就送过来了,这事我再想想办法,你一会儿先把你的东西收拾收拾,不然你表舅妈毛手毛脚的,把你东西弄丢了就不好了。” 一直到下桌,祁染都没怎么再动筷子。 表舅出去接家具厂的拉货车,表舅妈进厨房收拾厨余,小胖子从头到尾没挪屁股,还抱着电视机在那儿看。 根本就没给他留缓和的时间。 祁染穿过客厅。 这套房子算是面积大的,三室两厅两卫,里面除了后给自己隔出来的那个小房间,还有三间卧室。 白进宝的那间门把手油腻腻,祁染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正对面的窗户敞着,之前在楼下看到的枚爬墙虎的叶子顺着窗缝挤了进来,又在风中对着他晃。 祁染推窗的手顿了顿,垂眼把叶子轻轻推了出去,缩手时摸到窗棱外那三个小小火柴人。 他转身回了自己那间小房间,进屋锁门,先撑着头在地上蹲了会儿,才慢慢地起来收拾东西。 也没什么好收拾的,高中的笔记和课本估计表舅妈是不想让他带走的,要留给白进宝。其他的就是一些冬天的衣服,杂七杂八的一些书。 还有那箱他妈妈留下来的旧东西。 祁染把那箱东西拉过来,伸手拨了两下。 里面东西很杂,最显眼的是两本灰扑扑的旧书。 他小时候有见过这些东西,那时候妈妈还在,他问这些东西是什么,她就抱着他,笑着说是祖祖留下来的,应该是先人用过的东西。 他大一点就没再碰过一些,总怕睹物思人伤神。 祁染随手拿起其中一本,专业病犯了,哗啦啦地翻了一遍。 是手抄本,漂亮的小楷,确实是老东西,里面的内容也没什么新奇的,是会编进历史教科书的一位西乾文学家石丈人的手记。 表舅表舅妈不大识货,根本懒得弄这些。 不过祁染的导师是专攻西乾研究的,但凡研究乾朝,谁都绕不开石丈人的作品。 他把这两本的灰拍了拍,单独放进书包里,连带着自己那几身半新不旧的衣服裹一裹,一起塞进去,搬起箱子准备往外走。 恰好手机微信提示响了,这手机太老了,动不动就卡,十几条消息一起挤进来。 祁染看了看,有几条是同门发的,问他什么时候回学校,还有两条是他导师发的,问他大论文定好研究方向没。 祁染走出房间,路过小胖子房间时没忍住,最后瞥了一眼房门。 小胖子还在盯着电视机傻乐,表舅妈仍然呆在厨房里。 祁染开口,“那我走了。” 白进宝乐不思蜀,压根儿就没听到,厨房里的表舅妈也没什么动静。 祁染突然觉得也没什么必要再说,背着双肩包下楼了。 过了中午,这一代就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祁染沐浴在阳光里,刚才那顿令他难堪的午饭仿佛是他的错觉。 啪地一下。 一张传单被风吹着,一下子打在正感时伤怀的祁染脸上,给了他个小耳刮子。 “......”祁染有点无语地揭下来。 是张房屋出租的小广告,挤满各种各样密密麻麻的格子,标题花花绿绿。 [劲爆特惠!南市房屋长期招租] ...... 祁染快被无语笑了。 连老天爷都知道他穷的没边儿了。 他刚想随手揉吧揉吧丢旁边垃圾桶里,忽然瞄见一堆照片格子里的其中一格。 这一格没有实拍照片,照片一栏里只有张潦草的系统生成图片,非常平平无奇。 但吸引祁染的是这平平无奇的一格下,代表着价格的那行数字。 [598/月] ......? 南市好歹是省会,哪怕是快到市区外了,租房价格也绝对不可能低于3K。 “打错价格了吧......”祁染翻来覆去看了两遍。 不过祁染手比嘴来得坦诚,等他踏上公交车时,那张小广告已经叠得整整齐齐,揣进了兜里。 “哟!我染哥上午打工去了?” 研究室里三四个人凑成一堆,坐在中间的那个跟祁染打招呼。 “没有,回家了一趟,看什么呢?” 师妹杜若捂嘴偷笑,“谢哥说自己学了手紫薇,给我们算命呢。” 祁染伸脖瞅了一眼,谢华忙不迭地挡手机屏幕,但还是给祁染瞧见了他手机上紫薇盘数的界面。 祁染揶揄他,“照着念?” 谢华立马气得直哼哼,“这就是在线生成命盘,要解还是要靠我动脑子来看好不?瞅着,谢哥给你算一手,你生日什么时候?” 祁染好奇心勾起来了,装作对这事不感兴趣,“能准吗?” 谢华贼笑了两下,“你别不信,我这就给你——” 他还想再说,门口又走进一位中年女性,胳膊下面夹着几本资料,一进来就盯了谢华一眼。 “谢华,让你吃版本你吃透没,又拉着别人摸鱼。” 几人连忙站起来,“宋导。” 宋智和拍拍手,“咱们市博物馆新馆确定是西乾专题,要做闻珧主题,专门委派到我这儿来了,大家有意愿的多留点心。那先这样,我要去处理点手续,一会儿祁染单独过来找我一下。” 祁染立刻哑火了。 宋智和一走,谢华重新掏出手机,“快快快染哥,生日什么时候,我给你看看姻缘。” 祁染装不感兴趣,其实耳朵早就竖起来了。 姻缘啊...他回答谢华:“三月二。” 谢华兴致勃勃输入,颇有派头地掐指一算,然后愣了愣,看了眼祁染,再看了眼手机屏幕。 他这个眼神,倒把祁染胃口勾了起来,他谨慎地开口,“怎么了?” 谢华的脸色变幻莫测,高深地盯了祁染看了好一会儿,看得祁染几乎有点头皮发麻,一颗心不知道怎么的吊了起来,“....你干嘛?” 谢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了,手机往敞开的几本厚书上一丢,猛地拍桌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染子啊,我刚才给你算你姻缘,你、你猜怎么着?” 祁染抓心挠肺,“怎么着?” 谢华笑到快爆炸了,“卦象说你有个正缘,你正缘...你正缘比你大点,今年刚满一千岁!” 我回来啦!魂~兮~归~来~ 开文大吉! - 放一放下一本预收,小天使们走过路过别错过,章末可以一键直达收藏哦ww 《春光醉软》 91年,海城的印家巷来了一个唱昆曲的,每逢礼拜日都在厂里唱一晚,权当居民娱乐调剂。 那唱昆曲的闺门旦扮相,如花似玉,眉目传情,咿咿呀呀,糯声软语,一下子就唱进了为了显摆推着新自行车路过的大少爷司韶光的心里。 一眼万年,一见钟情,一往而深。 司韶光好半天才回神,向旁边的大姨打听来了扮旦角儿的这位漂亮大姑娘的名字。 刘念,留念,留恋。 隔天,司韶光就弄了一身板正的深色西装,故意在二栋前面晃悠。 一楼里,刘念正坐在小马扎上,边哼曲儿边磨中药,一眼瞅见路过的司韶光,衣领笔挺,五官俊美。 他慢吞吞收起小石磨,翻了个白眼,“孔雀。” 司韶光在外面听到了,皮笑肉不笑地回敬,“小样。” 他心想,等我追到你姐,治死你这小舅子。 几次下来,司韶光没见到那位旦角儿,倒先跟里面那位和人家长得八分相似,眉清目秀的小伙儿闹了个两看相厌。 小伙儿嫌他臭显摆,专爱嘚瑟,看着扎眼。 他嫌小伙儿也唱戏,东施效颦,听着吵人。 人没追到,倒先和人家弟弟处成了冤家。 司韶光一急,出了个昏招,等礼拜日开场前抱着一束鲜花,直接偷溜进了休息室。 休息室里,他没找到那位闺门旦,倒看到老爱磨中药的那小伙儿站在镜前,水袖滑落到胳膊肘,一条小臂白的腻人,正对着镜子贴发片,在镜中瞪他。 眼角眉梢,喜怒哀嗔,尽是风情,“你吵死了。” 司韶光又晃神了,“……刘念在吗?” 那位如花似玉的旦角儿转过头,指尖捻走含在嘴里的束带,系紧了盈盈一圈窄腰。 “找我干嘛?我就是刘念。” ---- 1v1,HE,年下 毒舌嘴硬美貌戏子受x自恋臭屁恋爱脑少爷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今日晴 第2章 今日阴 这是祁染今天第二次如此强烈地感到无语。 上一次是那张租房传单拍到他脸上的时候。 “去你的。”他用胳膊肘作势怼谢华,谢华还在贱兮兮的笑,带着旁边的师妹一起笑了起来。 研究室的气氛轻松愉快。 于是祁染也跟着一起笑。 “谢哥这卦不准,一千年,那成什么了,灰都不剩了吧。”师妹杜若笑得有点岔气。 一个小插曲,谢华鼓捣这个也只是为了逗杜若玩,谁知道祁染的那么有戏剧性。 笑完之后,谁都没继续挂在心上。 “你这一大箱是什么?”午休时间也差不多过了,谢华挠了挠太阳穴,对着祁染带过来的指向努努嘴。 “家里的东西,有两本石丈人的传抄本。”祁染回答他。 “昂,在家放着呗,搬出来干啥,怪重的。”谢华瞧了一眼。 祁染低头收拾着,“准备出去租个房子。” 毕竟同窗几年,谢华对他的家庭情况多少知道一些,他声音压低,也没多说,但嘟囔了一句,“咋这样,别回头腆着脸连房子都抢走了。” “那不能。”祁染阴阴冷笑了下,“不可能。” 谢华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 “对了,后天就清明了,宋导有事要多放一天假,你们回老家看看爸妈不?”另一边查目录的杜若随口问了一句。 谢华下意识瞄祁染,赶紧对师妹递了个眼神。 杜若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也从谢华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一点,立刻顺畅了转了个话头,“看着一会儿要下雨了,师兄你们晚点走的时候小心啊。” 谢华悄悄看祁染一眼。 祁染还在整理自己手边的资料,应了一声,“好。” 谢华松了口气,看来是没听见师妹刚才那句话。 祁染放下手里那几本石丈人的抄本,低头收进箱子里,“我去宋导那里一趟。” 谢华的小心翼翼太明显了,他看得出来。 不过其实不用那么谨慎。 他并不介意别人提到这些。 爸妈已经走了二十年了,属于他们的痕迹一点一点随着岁月的冲刷消失,最后似乎只剩下这箱旧物,提醒着他童年记忆里的一男一女并不是他为了安慰自己而虚构出来的幻象。 祁染往宋导办公室走的路上,大脑跟过载一样,同时想着好几件事。 一会儿想着那箱子东西,一会儿想着师妹刚才说天气差,还焦虑着租房的事。 “来了。”宋智和看见他,招手笑了笑,“找你过来也没别的事,就是问问你大论文的研究方向准备的怎么样了,再过阵子就得交开题报告,谢华那边大致有个谱,我比较担心你这里。” 来之前祁染心里已经有了点预感,但真到当面被宋导提出的时候,立刻心虚了。 这阵子课余时间都忙着打工了,没能留下多少时间好好静下心想大论文的事。 宋智和看了会儿祁染的表情,大致也能看出来这孩子在想什么。 她笑了笑,“你别急,这很正常,好多学生都是在最后关头才确定出来,不是说你就落后别人了。” 祁染赶紧点点头,“我明白。” 宋智和“嗯”了一声,“如果实在没有灵感,正好这回做南博这边委托的时候,可以边做边找找看有没有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这次主要做闻珧的专题,你刚进我研究室的时候也做过有关他的,这次应该也会比较顺手。” 神官闻珧,西乾国师,西乾后期最知名的权臣,没有之一。 刚入学时,他和谢华确实帮宋导一起做过有关闻珧的梳理,不过做得比较浅,只是对校了一下西乾后期的各版本资料,捋了捋能找出的闻珧的生平纪实。 闻珧这个历史人物虽然有名,不过大多数都是基于他在西乾史料的记载上名声不算很正面,外加各类影视剧但凡涉及与西乾背景相关的,一定免不了把闻珧拉出来做个反派角色。 但实际上,纵观整个西乾,对闻珧这个人物有明确记载的资料实在太少,连生年卒年都没个说法。 这是西乾历史上一直无法弥补的一片空白。 入学那年,宋导也只是借着这个比较单薄的课题,让他们熟悉一下研究流程和方法。 “是有新东西出土了吗?”祁染想了想,问了一句。 宋智和叹了口气,摇摇头。 “那倒没有,工地没什么消息,不过最近又开了个项目,也说不准会不会出东西。主要是南博那边想做这个人物专题,闻珧这个角色在大众视野里比较热门嘛,有流量。回头我们也把视野放大点,民间有些话本之类的也得过一遍,对比对比,看能不能挖出点东西。” 祁染又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他对闻珧这个角色没有太大感觉,小时候没什么看电视的机会,也就没能在这一层塑造对闻珧的认知。读了历史专业后,有关闻珧的资料又太少,对他的了解也只能浮于表面。 不过要是有人非要问他,他张口也能说出一些。 闻珧文人入仕,拜入天玑司,任国师。他的仕途颇有些神话色彩,所以长期为各种影视改编所青睐。 闻珧为官初期,靠着几段预言平步青云,踏入权利中心后,一时风头无两,但因为手段太过狠辣,在西乾后期是有名的佞臣。 不过祁染倒是觉得“预言”这部分,大概是后世或者当时民间牵强附会的事。 西乾末期式微,鬼神之说开始盛行,从皇室到民间都开始有强烈的神权崇拜倾向,这也是闻珧为什么能借此在天玑司平步青云的原因。 再后来,后世对闻珧普遍的评价不算太好。 而祁染对这个历史人物的稀薄印象,便来自研一时宋导在讲台上说出相关评价的那一刻。 记得那是在春天,差不多就是现在这个时候。 春日多雨,但雨是温柔安静的雨。 研一的那个下午,教室玻璃窗外的斑斓树荫透过澄净的窗口,伴随着雨丝下稍显沉郁的天光,给整个教室晕上了一层令人怀念的森绿翠色。 导师的声音就这样和树木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后世普遍认为,从客观上来看,闻珧推动、并加速了西乾王朝的灭亡。” 短短一句话,不到三十字,说完了闻珧的一生。 课讲完了,但雨仍然在窗外沉默地下着,持续不断,绵软轻柔。 “不过你自己没有感兴趣的点吗?” 祁染回神,对着宋导的疑问,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对搞历史研究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个挺致命的问题。 兴趣决定方向,像谢华虽然吊儿郎当,但他对海市和南市这一代沿海地区的发展过程特别感兴趣。 而宋导则是对西乾文学家石丈人爱的不行,每次一提到这三个字,就能眉飞色舞地讲上几个小时。 但他...他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点。 宋智和观察了一会儿祁染的表情,叹了口气。 她一开始收到祁染这个学生的时候,以为祁染是调剂过来的,毕竟文献学这个学科,真的算是冷门中的冷门。 后来知道祁染是自己报考的,她反而有些惊讶。 兴趣强烈才会主动报考,但这两年下来,她又没看出祁染对什么特别感兴趣。 课题都完成的漂漂亮亮,布置下去的任务也不需要多操心,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祁染,你为什么会报考这个专业呢?” 祁染回研究室的时候,宋导的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徘徊。 谢华拍了他一下,“咋样,没啥事吧?” 祁染回神,“大论文的事。” “啊。”谢华心有戚戚然,“你这算还可以的了,不用太焦虑,我都被她驳了好几回了。” 祁染注意力有些分散,但还是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谢华挠挠脑袋,“我说我想研究南市边上村子的饮食变化和这一带气候地势变化有没有关系,她说让我想点实际的。” 祁染笑了笑,“你这像地理专业的。” “哎。”谢华又挠挠头,“差不多也该下班了,S大东门那边新开了家烤肉店,怎么说,咱们一起去尝尝不?” 祁染张了张嘴,又闭上。 研究室同门聚餐是惯例,但也不可能次次都用经费聚餐。 谢华一直等到上周学校补助发了才跟他提,应该是一直在顾及着他的情况。 他心里挺高兴的,前天还在规划这个月的兼职工资,心想最近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正好能匀点钱好好放松下来,和同门们搓一顿。 谁知道回一趟家,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学校的补助住宿又有限,他快毕业了,按规章制度该让给其他新入学的师弟师妹们。 “我...”祁染自己都想叹气,搜刮着不那么扫人兴的理由,忽然灵光一现。“我约了中介,一会儿得去看看房子。” “是哈。”谢华打了个响指,“没事,你先忙你的事,聚餐不急,馆子又跑不了。” 祁染胡乱点点头,挺心虚的,“那我先走了,这箱东西先在这里放一放,我安顿好了再搬走,行吗?” “放呗。”谢华摆摆手,“回头找好房子了说一声,哥们给你送点乔迁礼物。” 祁染笑笑,招呼了一声,背着双肩包下楼。 临到大门口,他抬头望了一眼天。 西边的云层层压了下来,天光稀薄,四周已经浮现泥土与绿叶的潮湿清香。 和他在课堂上第一次听到闻珧时的那个春日一模一样。 雨要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今日阴 第3章 今日阴(一更) 西边的云眼看就要慢慢压过来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学生掉头折返,叽叽喳喳商量着回宿舍去拿伞。 祁染眯眼仰头看了眼,天阴而沉,四周空气当然是潮湿的,也开始让呼吸有些闷热,估计离真下雨还有一小会儿,但也快了。 清澈的大学生附近是最有商机的地方,不少摊贩已经抱出了一把把一次性透明雨伞和雨衣,赌的就是大学生又懒又有钱。 祁染想了想。 在买一把十元的透明雨伞和买一件六元的一次性雨衣之间,他选择了刷一辆共享单车,快速骑到最近的地铁站。 这段路他熟,骑单车免押金,最多骑两块钱就到了。 祁染咧了咧嘴,心里一算,按雨伞来算省了八块,按雨衣来算省了四块。 对穷鬼来说,省钱就等于捡钱。 八块能买四五个鸡蛋加一捆散挂面,煮个鸡蛋面,能吃好几顿。 他心情好了不少,觉得挺满足。 到地铁站口,刚把车挺好,天边已经开始有轰鸣着的雷声隐隐传来。 春雨都是说下就下的。 但祁染实在是把时间掐的太好了,几乎在他整个人刚踏入地铁口的一瞬间,绵软的雨丝就追逐着他的背影而来,仿佛想将他留在这片天空下。 上了地铁,他才抽空把叠好揣进裤兜里的租房小广告掏出来,展开研究了下。 中介地点倒不远,三四个站就到了。 再走出地铁站时,天还阴着,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祁染跟着广告上潦草简陋的小地图七拐八拐,走了半天,从地铁口走到了一处有点旧的的老小区门口时,才有些后悔。 他多半是被刚才那场追着他下的雨追昏头了,竟然真的被那格便宜的令人发指的房租吸引,一路走到这里。 那个价格一看就不正常,说不定是房屋中介挂出来引流的,先给个便宜价格,到了再跟人说这房源已经没有了,忽悠着客人租下别的房子。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贪小便宜,被成功钓过来的人。 祁染有些打退堂鼓,刚后退两步,胳膊肘被一个蒲扇敲了敲。 扭头一看,是个老伯,穿着一身老头最爱的标准白背心,裤腰带绷得挺高,拿着蒲扇背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小伙子多大了?” 祁染觉得老头稍微有点莫名其妙,但真的诚实回答了他的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 “二十四。” “嗯。”老头儿不知道嘟哝点什么,“研究生么?是差不多。跟我来吧。” 祁染没动,满头都是问号,“老伯,这是......” 老头慢悠悠摇着蒲扇走在前面,“不是要租房吗,走着。” 祁染感觉自己在风中凌乱了一会儿,眼瞧着这个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雨点,只好抬脚跟了过去。 老爷子看着不像骗子,再说了...要是骗子,他一个半大小伙子还敌不过一个老头不成。 老头领他进了一楼,也确实没说谎,一楼老式铁门敞着,门上挂了个手写的牌子,写着“各式房屋租赁,入内详谈”,旁边乱七八糟被贴了一堆小广告。 祁染撩开一扇玻璃珠子串的门帘,老头哼哼一句,“慢点,这古董,贵着呢。” “哦...哦。”祁染马上把动作放轻了些。 老头往一张压了玻璃板的老式办公桌后一坐,搬出一个挺大的插页文件夹,撮了下手指,哗啦啦翻了一堆,把其中一页小心翼翼取出来,摊在坐在对面的祁染面前。 “这个,598的,你看看成不。” 祁染一愣,有些警惕,比起这个598居然是真实房源的震惊,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大爷,你怎么知道我想问这套?” 老头嘴角一撇,眼珠子一抬,犀利的目光顿时就朝祁染投过来了。 “小伙子,你觉得自己看起来很有钱吗?” “......” 祁染觉得自己有点小小的愤怒。 但在598面前,忍了。 他低头看了看老头推来的那张房屋广告,跟老天爷拍到他脸上的那张广告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图片,只是单张的更清楚一点。 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看到是两张在房间内部拍摄的照片,看不到其余情况。 房间看起来挺老派,大概翻修过,刷了层白漆,但窗户是雕花窗户,已经陈旧得不行,但依稀能看出原本很精致。 除了这些,就看不到别的了。 祁染翻来覆去看了几回,没看出什么问题。 正因为没看出什么问题,反而在他心里催生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大爷,这房子...怎么这么便宜?” 虽然看得出来,房子有些旧了,而且这个老派式样,说不定只通了电没通天然气,看着也不像配了家具的样子。 祁染一边问,一边看地址。 银竹院。 这个地方他倒是认得,早几十年也算是南市一个挺幽静的园林公园,但是这些年南市发展迅速,市中心也慢慢迁移,银竹院早就荒废了。 现在银竹院已经变成了环城线的终点站,从S大坐公交车过去的话,估计要花费一个小时左右才会到。 但就算这样,这也是在市区内。市区内哪怕租个厕所大小的单间,也不可能才三位数一个月。 老爷子又摇起了那把破蒲扇,“因为——” “因为?”祁染的心被吊的老高。 “你猜。”老爷子往后一仰,舒舒服服靠着藤椅。 “......”祁染无语了。 房子租金便宜,无非不就是那几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不吉利,死了人,爱闹鬼。 但租不到房子的话他就要先死了,穷死的。 要成鬼也没有鬼会比他更难过,穷鬼一个。 祁染想了下自己的存款,再想想迫在眉睫的毕业,“大爷,确定是598一个月吗?” “确定。”老爷子正在泡茶,“但是必须半年一付。” 祁染咬咬牙。 南市其他的房子,偏远点的市价也要三千往上,而且一般都是押一付三,怎么着也得先拿个一万多出去。 但现在摆在他面前这个房子,就算半年一付,也远比其他市面上的房子便宜太多。 属于是捡大漏的级别。 在他思考的空当,老爷子给他倒了杯茶。 祁染下意识抬手喝了一口,喝完低头一看,几根茶梗立了起来。 “嗯,这是有好事要发生了。”老爷子伸头看了一眼。 祁染心一横,穷催人胆壮,恶从胆边生,“我租。” 老爷子瞥他一眼,看着不怎么意外。 祁染心想,这么便宜的房子,不愁没有穷疯了的人想租,大爷当然丝毫不会感到意外。 “你确定要租吗?”大爷向他确认了一句。 祁染点点头,“确定。” “小伙子,我先说好,半年一付真就是半年一付,不管是闹鬼还是什么,你住进去了就不能反悔,中途想撒泼耍赖退房租是绝对不可能的。” 见他答应的干脆,大爷反倒谨慎了许多。 祁染深呼吸一口气,“没事,我也是鬼,穷鬼。” “......”大爷不知道是被他的坦诚震惊到了,还是被他的不要命震惊到了,“行,那签合同吧,签完了我拿着钥匙先送你过去。” 祁染争分夺秒地趁着自己没有胆小后悔之前签完了。 “走吧,公交车难等,我开车送你。”老爷子把合同抖了抖,整整齐齐收进保险箱。 祁染在小区门口等了会儿,每来一辆私家车时都会下意识伸手摇一下,结果没有一辆是老爷子的车,给他尴尬的够呛。 差不多又等了五六分钟,才等到老爷子开车出来。 开了辆拉货三轮。 “......”祁染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这个能行吗?” 老爷子双眼一瞪,“怎么,你穷成这样了还看不起我这三轮?” 祁染哭笑不得,“我意思是,您这车能上路吗。” “甭管了,老南城人都有自己的办法。”老头让他赶紧上。 祁染只好屈起腿,坐在后面的货箱上,一路三百六十度清风环绕。 老爷子蹬着三轮,拉着个大学生就出发了。 如果不是被路人频频投来目光,祁染倒觉得其实这样还挺享受的,春风徐徐,也挺好。 “你带的那个坠子挺好看。”老爷子边蹬,边迎着风呜呜啦啦地来了一句。 “啊?”祁染也大声回了一句,一开口就吃进去一大股风,“什么?” 他确实戴着一枚平安扣,是小时候母亲给的,也不清楚是她买的还是哪里来的,祁染有记忆开始,这枚平安扣他就一直戴着。 后来父母走了,留下的这枚平安扣就成了他唯一时时刻刻可以触碰到的念想,更是从来都没有离过身。 他一直贴身戴着,没有露在外面,没想到老爷子眼神还挺毒辣,这都看出来了。 “看着挺值钱的,那玉坠子!”老爷子大吼了一句,“好好戴着,别丢了!” 祁染没再说话,他发现他一接话老爷子就下意识边蹬车回头,搞得他心惊胆战。 越靠近主城区外,路上行人车辆越稀少。 银竹院又在市郊边缘,等老爷子蹬到这一带的时候,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 这一带建筑也稀少,为数不多的一些都是一些早已经人去楼空的老派小院,只剩下断井残垣,安静地停留在原地。 祁染心里正有些七上八下着,老爷子的车头一拐,往另一头拐了个弯,开始往银竹院里蹬。 先袭来的是凉丝丝的风,裹挟着似有若无的清香。 祁染几乎被这风吹得迷了眼,再睁开双眼时,看见一整片延绵不绝的深深绿意。 他不熟悉植物,除了爬山虎,只能看出无数种绿轻柔纠葛在一起,深入浅出。 正逢春信,不问归期。 绕过其中一片后,仿佛画卷被缓缓舒展开,一座古朴小院安静地从层层叠叠的绿中浮现,静静伫立在湖心中央。 “到了,就这儿。” 报告各位读者宝贝:由于本人错误计算了榜前字数,今天晚点会再加更一章,预计明天或者后天也会双更一次([小丑]被自己蠢到了,吐血而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今日阴(一更) 第4章 今日雨(二更) 老爷子吱呀一声,稳稳地停下三轮车。 祁染还没从后面下车,他倒也不急,没有催祁染什么,反而扶着车头和祁染一起,在这阵静默无声的春风中站了一会儿。 一路过来的花费的时间算不上很久,但到了银竹院这一带,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从地平线开始泛起沉静的苍蓝色,整个世界都染上同样的氛围。 银竹院其实是一片浅水域中心小岛上一座古色古香的建筑,说不上独栋,但也不到连片的规模。 从湖心起,以那一小块建筑为中心,向八方蜿蜒出连廊石桥,衬着湖水,别有一番雅致。 这里已经荒凉太久,湖水藻类疯长,变成暗色的绿。连廊镂空的花窗也已经附上许多蛛网。 风一吹,碧波荡漾,杳无人烟。 祁染依稀记得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和父母一起来过银竹院。 回忆太过稀薄,但那时的情绪仍旧在心里留下痕迹。 银竹院那时应该是很热闹的,人来人往,他记得那时他牵着父母的手,很开心。 原来现在已经这样了。 “怎么样,还行吧?”老爷子眺望了会儿,开口。 祁染不太确定老爷子这句“还行”问的是什么。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银竹院岸边基本都是蔓延开来的树林,没见到有什么建筑。 “大爷,咱们那个房子在哪儿呢?” 大爷扭头打量了一眼,祁染从他的眼神里读到对自己智商的疑惑。 祁染:“......” 大爷抬手一指,“看你年纪轻轻眼睛先不好使了,不就在那儿吗?” 祁染顺着看过去,整个人镇在原地。 大爷遥遥指着湖心中央的那一片小院。 祁染下巴差点嘎嘣一下掉下来。 银竹院说的不是银竹院附近的意思吗? 大爷也没跟他说是直接住进银竹院啊? “银竹院不是个公园吗??” 大爷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的,以前是辟出来租给区政府当公园,但里面那片小院一直是私人建筑,搁二十年前都是拦起来不让人进的。” 祁染感觉自己半个人已经开始有点麻了。 589?主题别墅这就带回家了? 大爷忽然冷不丁开口。 “是时候下雨了,你该进去了。” “我呢,就送你到这儿,进去还得走一段路,你自己过去吧啊,里头通了电。”他重新骑上三轮,“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不过我先说好,这合同签了没得反悔,你要中途不住了也不退钱啊。” 祁染还没来得及回话,大爷就蹬着车跑了,也不知道是赶着回家吃饭,还是怕他临时后悔。 开弓没有回头箭。 天色越来越暗,祁染估计银竹院荒废这么久,外面的灯早就亮不起来了。 再不赶紧进去,天黑了一猛子栽进湖里就惨了。 再说... 祁染抬头,看了眼天边。 空气又变得湿润沉闷,大爷那句没头没脑的话也没说错,一会儿大概又要下雨了。 他背着双肩包,拿着大爷给的钥匙,顺着廊桥往里走。 这里太安静了,方圆一片都是湖泊树木,即便是再往外走一圈,也都是些早就废弃搁置的旧房,没有半点人眼。 他行走在廊间,慢慢地穿行,湖面映出他的倒影,但因为夜风而吹散荡漾,只能看出是他,却看不出什么模样。 祁染蓦地生出一种天地万物之间独他一人的感觉。 银竹院的古朴而厚重,祁染插上钥匙的时候,瞥见青砖白墙上蔓延开的茂密植物疯长,大概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的原因。 推开门,吱呀一声响,院内模样逐渐映入眼帘。 祁染不由得打心底赞叹穿插惋惜。 他是学历史的,当然也对古代建筑多少有一些了解。 从墙体用的砖和院门的触感来看,这方小院并非近现代的仿古作品,是货真价实的古建筑。 院内青瓦覆廊,檐角已经悬上一弯月,银光将将坠在廊边,廊下漫开一池静水。 连廊串起了内里院落,一侧一片祁染不认识的浓荫蔽天的树,因为久无人烟,生长得恣意。转角处有一方小天井,旁边立着一块太湖石,井栏生满苔癣,旁边斜斜支着个竹制水车,车辐上掉着半朵落下的枯萎的花。 屋檐一角挂着羊角灯,只是弃置很久,早就用不得了。 院内设池,以连廊串联动线,他一眼看出这是西乾的风潮。 他下意识往南厢房走,老爷子只给了两把钥匙,剩下一把恰好能打开南厢房。 “咳咳......” 一推开门,他差点没被灰尘呛个半死。再看清屋内的场景后,心又一下凉了半截。 怪不得老爷子甚至不肯送他到院里,着急忙慌地就跑了 银竹院里虽然也荒凉,但因为还留有这么多植物,别有一番生机,而且古建筑的美学源远流长,即使荒凉,那也是透出一股别样的风情。 但这屋里可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他之前看照片的时候没看错,屋里翻新上了层白漆,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地砖看着也是老历史遗留物,裂了几块,青苔在裂缝中悄悄冒头。 这不是最夸张的。 祁染现在知道为什么广告上没敢放出房屋全景照了。 这屋里,居然还摆着老式的拔布床,床前廊边角悬着流苏,早已经褪了色。 东西是老东西,好东西,但这么多年了,落得灰能直接把他埋了。 祁染感觉自己要是直接睡了,先不说脏不脏,一晚上可能就能弄出个尘肺出来。 其他地方也没好上多少。 屋里的小柜,顶箱柜,都落了厚厚一层漆。沿墙摆了好几个大个的樟木箱,有些合着盖,有些因为放的东西太多,合不上,干脆在那边大大咧咧地敞着。 里头的东西也是乱得慌,祁染打眼一晃,就看见个大石碗,乱七八糟的摆件,都是些杂七杂八的老东西。 看这房子都是老的,说不定箱子里面堆的东西也是老的,可能有点值钱,但祁染看见那一堆灰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兴致。 他下意识往门口退了两步,天边的闷雷警告似地沉沉响起。 “......”祁染叹了口气。 租房前,中介不是一般都会把房间打扫打扫吗? 算了,都598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祁染从樟木箱里随便抓了一大捧软软的不知是衣服还是碎布,也顾不上是不是老物件了,胡乱擦了擦一旁的条案,把自己的双肩包好生放在这块唯一的净土上。 房间里唯一两样现代气息浓厚的东西,一把扫帚一个撮箕。 还挺贴心。 他看了眼表,快八点了,现在赶紧大致收拾一下,能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学校。 还好,干家务活这事他熟。 祁染像个勤奋的小蚂蚁,哼哧哼哧半天,手脚算是麻利的,在九点过一刻的时候总算把房间收拾到没有灰尘的地步。 但床榻还是光秃秃的,看一眼都能硌死人。 他无奈,打通老爷子电话,问这床怎么办。 “哦,你翻一下那几个箱子,应该有一个装了床单被套什么的,干净的,铺上将就一晚。” 挂了电话,祁染开始翻箱倒柜,满腹牢骚地翻出封在塑料口袋里的床单被套,囫囵两下铺上了,又转去外面接的自来水管冲了个凉,坐在床边歇了口气。 累得狠了,双眼都开始冒金星,视野发黑。 黑了又黑后,他发现不是他眼睛有问题,是这房间顶灯在闪,可能是接触不良的原因。 祁染忍了忍,安慰自己,算了,这房便宜,回头他自己换个灯泡。 为了这598,就算院里那口井爬出贞子来了,他也会直接给人按回去。 顶灯是个连着电线的简易灯泡,又闪了两下后,啪的一声,彻底黑了。 祁染睁着眼睛在黑暗里坐了会儿,缓缓叹了口气,直接翻身上床,躺了。 太累了,他甚至调动不起脑细胞去联想闹鬼的可能性。 要真有鬼,也只能说谢谢帮他关了灯。 几乎是眼皮一垂,祁染就睡了过去。 滴答、滴答。 水声滴滴,静悄悄地在空旷屋内回响。 屋外雷声疾疾,春雷磅礴。 他太累,睡得太沉,忽然醒转过来,才发觉这雷劈得令人心惊胆战,带着一种要将世界劈碎成灰的架势。 冰凉的水落了两滴,划过他的脸庞,流入脖颈里,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蹙了蹙眉,睡眼朦胧地翻了个身,下意识地习惯性伸手抹了把自己的双眼。 揉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眼睛是干的。 那这水哪里来的? 祁染算脾气很好的人,唯一的缺点是有些起床气。 忽然惊醒,让他心里有点不太痛快,忍不住在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 靠!这房子脏就算了,屋顶还漏水! 就这么一瞬间的空档,又有几滴冰凉的水落了下来,一滴落在他鼻尖,一滴落在他嘴唇,沁得他蜷了下手指。 他撑着床,后腰一挺,想翻身坐起来。 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打下来,屋内一瞬间亮如白昼,又顷刻归于黑暗。 祁染僵住了,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线。 他终于看见了,自己面对面几乎贴着眼睫的咫尺距离,是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无声无息。 濡湿的墨黑长发从纠葛垂下,水滴顺着发丝缓缓垂落,再落到平躺着的祁染脸上。 屋内仅有的月光淌进眸中,让这对眼睛看起来仿佛在散发幽幽莹光。 空气中那股雨后独有的草木气息,不知何时变得更重了。 湿沉浓烈,顺着每一个毛孔侵入感官。 祁染的喉咙不由自主夹紧。 床榻上,一个人影在他上方,居高临下,以无限近的距离俯首,长久凝视着他。 细长如瓷器般冰冷的手指按在他的脖颈上,缓缓收紧。 “你是何人?” 二更[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今日雨(二更) 第5章 今日雨 窗外的铃虫悄然叫了一声,宣告着暮春的伊始。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但都没有顺着面颊流进脖颈中的水滴来得冰凉摄人。 祁染第一次感觉到整个人恐惧到舌尖僵硬是种什么感觉,不要说发出声音,他就连眼睛都无法转动,颤抖着仰视面前那对黑沉沉的眼睛。 半翕张的眼睑,敛去一点瞳仁,剩下的不过是最冷沉的视线,固定在祁染的脸上。 暗,一切都太暗了。 屋内几乎没有一点光线,窗外的月光徒劳地流淌进些许,却也只够折进面前的这双眼睛中,无端渡上一层鬼魅般的神色。 黑暗之中,祁染能看到的仅仅只有这双眼睛,依稀感觉到这是个高大的身影,别无其他。 唯有这双眼睛不断地靠近他时,祁染能感觉到寒凉湿润的发梢划过自己颈弯,柔弱无骨地贴着他的皮肤,让他陡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你是何人?” 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低沉的气息飘过祁染的耳垂。 握住祁染脖颈的手指又收紧了些,他开始感到赖以生存的氧气被这只手一点点剥夺抽离。 祁染喘不出气了,冷汗爬满全身。 他第一次感受到窒息的感觉。 视野边缘逐渐冒出彩色的斑点,僵硬许久的身体终于在生存的威胁下做出了下意识的反应。 “你——” 祁染的胸膛起伏着,终于发出了一点细碎颤抖的声音。 牢牢禁锢着他脖颈的细长手指,却在他发出声音的一瞬间一顿,蓦地松开他,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 “你......” 面前的身影仿佛学舌一般,重复了一下祁染唯一吐出的字,随后似乎要向祁染再度伸出手。 祁染的所有运动神经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鬼... 鬼! 有鬼啊啊啊啊啊! 啪! 他下意识挥臂,狠狠甩开那只要伸向自己的手,整个人一翻身,撞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人影,赤着双脚,夺路而逃。 饱经风雨的木头发出嘎吱的声响,房门被啪地拍开。 屋外的瓢泼大雨与雷声此刻早已不足为惧,他张皇无措地顺着连廊向外奔跑。 雨水激烈地顺着屋檐落下。 深夜中的连廊在层叠树枝中显得鬼影重重,祁染仿佛陷进一个找不到出口的迷宫,拐过一个又一个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看见了熟悉的大门,砰地一声撞开。 厚重古朴的院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春夜的这场雨似乎等待已久一般,迫不及待地伴着猎猎夜风疾驰而过,扑打在祁染的脸上,将他整个人收揽入雨中。 祁染感觉自己好像被扔进了什么瀑布里一样,浑身被忽如其来的雨浇得从头湿到脚。 急促地深呼吸了两下,他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城市灯光,终于回过神一般跌坐在地。 雨势渐渐地小了。 祁染裹在冰凉的雨水中,背上的冷汗又被夜风吹过,冷得他打了个颤。 银竹院仍然寂静,这一方天地除了他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动静和痕迹。 “什么跟什么......” 他跌坐在溅满雨水的地面上。 这一带虽然因为城市发展,已经变得偏远荒凉,但抬头仍然轻易可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CBD。 高楼大厦环立,是一种和身后小院截然相反的风景,让祁染慢慢褪去恐惧,逐渐找回神志。 他坐在雨中,心里一片茫然。 半晌,祁染回头望了一眼。 天暗,但能看清院内的大致模样,一切和他傍晚刚到时没有任何区别。 这下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了。 刚才那一幕,该不会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吧? 因为惊醒的太快,所以一时半会儿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将梦里的场景当做了真实发生的事,最后一个大男人被吓得慌里慌张跑出来。 丢死人了。 但刚才那种被人掐住脖子,掌控命脉的感觉太真实了。 祁染忍不住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但手掌无意间轻碰到胸口时,忽然一愣。 胸口空空荡荡的。 他的平安扣呢?! 恐惧和迟疑立刻被抛之脑后,祁染快速抹了把脸,顾不得是梦还是其它,转身就往小院内走。 坠子呢,他那枚玉坠子呢? 掉到哪里去了?? 他打着手机手电筒,一路上顺着自己跑出来的廊下一点一点地找,仔仔细细地摸了所有犄角旮旯,就是不见那枚乳白夹绿的平安扣。 雨是小了,但却没停。 有一两滴雨水飘进了祁染的眼睛里,他伸手擦去,却越擦越多,混着雨水,直到流满整张面庞。 没了。 妈妈留下来的平安扣没了。 祁染回到屋内,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反常。 有没有反常,他也顾不上了。他几乎快将整个床翻了个个儿,但仍然没有找到想看见的东西。 祁染失魂落魄地在床边坐下。 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安静地坐了很久,才伸出双手,按了按自己的头。 父母已经走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已经完全足够人去忘记伤痛,甚至忘记故人本身。 但这恰恰是他最害怕的地方。 二十年过去了,父母在世的人脉早就散到四面八方,曾经的同事好友也早就断联。 他的父亲是孤儿,早就没有亲属在世,母亲这边的亲人,又只有表舅和表舅妈而已。 他和父母的联系只剩下他们,但这两个人又是那样的性格,和他父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事到如今,除了他,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记得他父母了。 人一旦走了,究竟还会留下什么呢? 如果仅存的那些留下来的东西,也一件件消失不见了,从此没有任何痕迹能证明这个人的过往,那么到最后,这个人真的存在过吗? 祁染在上大学之前,经常习惯性失眠。 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的时候,恍惚间他会忍不住想,这世界上到底存没存在过他父母这两个人。 是不是他一开始就是孤身一人,父母的存在只是他的臆想? 再等许多年,连表舅和表舅妈都去世了,一切都变成历史,这世界上不再有任何父母曾经存在的证明,即使他还记得,又有什么用呢? 雨已经停了。 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今夜又失去了一件。 祁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睁眼就看见头顶透过床帐的屋顶,果然有一点细微的裂缝,阳光从里面挤了进来。 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痕。 这屋顶果然不严实。 手机屏幕亮着,他拿起来戳了戳,又是等了半天才加载出来,是微信上的几条消息。 [姐姐:小染,你在哪儿?] [姐姐:你从家里搬出来了吗,现在住在哪里,怎么不继续住在家里呢?] [姐姐:小染,看到了给我回个电话。] 祁染看了会儿,感觉心里热乎了起来,拨了个电话过去。 清亮利落的女声响起,“小染,刚醒吗?” “姐。”祁染语气软软地叫了一声,“我才看到消息。” “没事,我才听说他们说你搬出来了,怎么突然要搬了呢?”电话那头语气有些不高兴,不过不是因为祁染。 “你别操心。”祁染低声说,“我快毕业了,马上就要实习了,本来住家里出门又远又麻烦,我搬出来更方便。” “什么方便!”女声气得有些着急,“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又是他们故意这样的!那房子本来就是姑姑姑父留给你的,退一万步说又没有真的挤到住不下人的地步,凭什么把你挤兑出去!” 她深呼吸了两口气,“小染,我明天从海市回来,你跟我一起过去,我好好问问他们是要干什么!” 祁染赶紧打住。 海市和南市虽然相邻,那也是跨市区,来回也够折腾的。 “姐姐,我真没事,你工作那么忙,就别操心这个了,而且我都租到房子了,押金房租都交了,退不了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小染,对不起。” 祁染笑了笑,“又不是你的错,你不要道歉。” 女声还是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开口,“那你租的房子在哪儿,离学校进吗,房租贵不贵?” 祁染哪敢说自己租到了银竹院,够颠的。 他模模糊糊报了银竹院这一片的片区名:“离学校有点远,不过到实习单位还是挺近的。” 他不想对方担心,撒了个小谎,但他不是那种擅长撒谎的人,说了一个谎,就包不住第二个谎。“房租...房租还行,找到了便宜房子,没到四位数。” “没到四位数?”电话里的声音一阵狐疑,“那是多少?” “就...”祁染含糊道,“差不多一千。” “差不多?” “没到一千,接近一千。” “小染,到底是多少?” 祁染颓败地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话都问到了这份上,根本扯不出新的谎来圆了。 他吞吞吐吐的,声音下意识地放得软的不行,听起来像是在撒娇,“就...598一个月,嘿嘿。”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随后,电话里倏地响起一声尖叫。 “不行!你肯定被骗了!等着,我明天就回来,看看你到底住哪儿去了!” [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今日雨 第6章 今日阴(一更) 祁染好说歹说,才劝得电话对面的女人放心了一些。 他当然不可能真的让人家放下工作,大老远从海市跑回来。 祁染了解对方的性格,如果真的让她看到自己以如此低廉的价格住在这种地方,恐怕第一反应是他进传销了,哪怕自己倒掏双倍的钱,也会让祁染搬走的。 那肯定不行。 离了这个“鬼屋”,他上哪儿找这么便宜的房子去! 再者,他不想给对方添麻烦。 但电话那头仍然没有松口,“清明的时候我回来一趟,到时候你带我过去看看。” “好。”祁染笑了起来。 到时候的事到时候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心里挺高兴的,“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买好吃的等你。” 电话那头又嘱咐了一下,才挂断。 祁染放下电话,先在房内站了会儿。 雨后的天气总是晴朗,阳光映出房间内漂浮着的细小灰尘,在年代感厚重的各式各样杂物旁飞舞。 昨天晚上...应该是他睡迷糊了吧。 祁染摇了摇头,现在时间还早,他双手叉腰,望了眼顺着墙摆了一溜的杂物箱,深深地叹了口气。 先把这个房间里收拾收拾吧。 他去院内打水,水龙头是个简易加装的水管,水又细又小。 等待的功夫,祁染没什么事干,趁着空档打量了一下整个小院。 四方院落,亭台水榭,山石隔出不同景致,依稀有淙淙水流声,伴随着虫鸣鸟叫一起。 昨天夜半,他慌乱恐惧之下穿过的一条又一条游廊,那些鬼影重重到了白日才看个分明。 哪里是鬼影,分明是雅致枝条,框在游廊的砖砌漏花窗中,透过梅花形的窗洞,像一副幽静寂寞的古画。 祁染看着那些树,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笑到一半脸色又是一黯。 记得妈妈以前就喜欢逛园子。 她经常带自己来银竹院玩,就是因为她喜欢这里绿意盎然。 怎么就忘了这个呢。 祁染提着水桶回房,打通房东大爷的电话,“大爷,这屋里这么多东西,您看这——” “噢!那些东西啊。”大爷声音中气十足,听不出一点心虚,“之前忘了收拾了,也没什么用了,你看着办吧,不行就拿去丢了!” 祁染无可奈何。 把电话站在一旁,他收拾了一小箱看起来最没用的东西。 箱子不轻,好在祁染做体力活在行。 春风吹过,暗自浮动花香。 临走到院门口,不知道是出于学历史而对旧物自然而然的保护欲,还是穷病又犯了,他临门一拐,鬼使神差地又抱着箱子回去了,没舍得丢。 留着吧,丢了可惜了。 他就这么把那堆箱子叠了起来,收在房间一角,背上包锁好门,往公交车站走。 银竹院是终点站,他等了一会儿,才等到公交车。 上了公交车,祁染就开始习惯性刷招聘APP。 他对自己的未来安排看得很明白。学这个专业的,大多会考虑进修,继续深造学业,但他不行,他不像谢华那样只操心学习就行。他没有帮他操心其它的家人。 他必须早早找好实习,为毕业后的工作打好基础。 祁染看着后台消息里清一色的“抱歉”“不太合适”,焦虑地抓了抓头发。 入学之前就听别人调侃过“毕业即失业”之类的话,但也没想过会真的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处在一个很不尴不尬的境地。 对于那些待遇好一些的工作岗位,他这份历史系研究生的简历根本就不够对口,比起他这个不尴不尬的高材生,那些岗位更倾向于招便宜又对口的本科生。 而对于那些稀少的和他的专业对口的工作,又大多有学术背景,他的研究生学历在这里又不太够看了。 研究生才哪儿到哪儿呢,不过摸到了学术的门槛,下放基层的活不合适,上提学术的活又不够格。 祁染看了会儿手机,干脆坐在座位上把头埋了起来,“不是吧......” 他该不会真的就这么失业了吧。 祁染想到刚入学时,隔壁学纯艺的曾经跟他开玩笑,说将来有缘一起在街上要饭。 没想到就这么水灵灵的要一语成谶了。 “来了?”研究室里,谢华招呼了一声,“跟你说个好消息,你不是找实习呢么,我得准备申博,宋导那边说这回跟南博的闻珧专题就交给你整理,就跟实习差不多了。弄得好的话,说不定就直接转正进博物馆了!” “真的?”祁染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你谢哥还能骗你?”谢华朝祁染工位上努努嘴,“喏,前线来的热乎的资料,全是跟闻珧有关的,你先理一理吧。” 祁染情绪刚轻松起来,转眼看到堆积如山的资料,双眼又是一黑。 谢华幸灾乐祸,“还有你的大论文也的赶紧定下来,染子,我祝——” “谢哥,你之前交的开题报告又被宋导否了,她说你这个月写不出来清明就别回家了。”师妹杜若扬声。 这回轮到谢华两眼一黑,一脸生无可恋。 祁染拍拍他的肩膀,“我也祝你成功吧。” 谢华呲了他一句,满脸哀怨的狂敲键盘。 祁染在他旁边坐下来,开始整理桌上的大小书册。 基本上都是一手资料的影印版,毕竟原件也不可能真给他拿过来。 他先大致看了下,里面能算得上正史的资料不算很多,主要还是一些民间流传下来的文字,需要经过辩伪。其次还有好几版石丈人当时的作品,得对比一下版本,做好校勘工作。 宋导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石丈人的作品,之前刚丢了一堆近代的刻本给谢华,叫他把版本吃透,也就是让他根据不同版本比对、互证。 结合文义,历史背景,语法,对这些内容进行推断正误,随后校正。 这是个极为繁琐、甚至有些枯燥的工作。 当遇到无法确定的文字内容时,好一些的情况是能通过对校本校等方法,得出正确版本。但不好的情况,就要通过一些很小的线索和细节,在浩瀚如烟的文献中寻找相关的蛛丝马迹,推断并得出最终结果。 这是个需要静得下心,耐得住寂寞的活。 学这个专业的人,就比如谢华,哪怕表面上看着再大大咧咧,其实内里既细心又耐心。 “怎么这次来了这么多,是有新东西出土了吗?”祁染翻了翻。 “哪儿能啊。”谢华看了一下午,看得眼冒金星,干脆趁着聊天歇口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十来年考古那边的就想掘闻珧的坟了,这不一直都没找到下葬地。” “是挺神秘的。”祁染心有戚戚焉。 谢华嘴巴也闲着,“我小时候没少看有闻珧的古装剧,都拍的神神叨叨的,你看过没?” “基本没看过。”祁染摇头,忽然有点好奇,“电视剧里的闻珧是什么样的?” 他又一次想起那个春日的下午,闻珧在导师的短短一句话里,度过了不为人知的一生。 “嘶...”谢华摸摸下巴,实话实说,“作恶多端,人神共愤...吧?” 祁染忽然心里冒出点发沉发坠的感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谢华的这句评价后,心里密密麻麻地爬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 大概是对在历史长河中已经淡去身影,不问世事,也不再有任何辩驳会解释的机会,留下身后名任由后世分说的人的一种惆怅感。 这种惆怅感不是没有源头的。 表舅夫妇以监护人的身份搬进那套房子后,一开始对他还算得上照顾,对刚刚走了没多久的父母也算是感恩。 但人总是会随着环境而变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听见邻居家的小孩议论,说他是拖油瓶,说他父母甩手而去,什么都没留,就留了个拖油瓶给自己弟弟弟媳出钱照顾,他们人一没倒是万事无忧。 祁染气疯了,和小孩打了一架。 他记得他拧着那个小孩,大声吼着,“我爸妈留了房子,也留了钱,没花舅舅舅妈的!” 那小孩也很不服,梗着脖子,“你爸妈都死了!谁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二十四岁的祁染没滋没味地翻了翻手里的复印件,“也不好说,资料太少了。” “确实。”谢华没听出什么,“我说的是电视剧里的情况,文艺作品确实都是把闻珧往那种方向塑造的。” 其实这也正常。 祁染有点头疼。 谢华同情地拍了拍他,“小伙子,别这么早绝望啊,后面还有的是绝望的时候呢。” “去你的。”祁染笑骂他。 文献研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 况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闻珧的记述实在是太少了,这么多年历史研究,甚至连闻珧什么时候出生,什么时候死的都还不清楚。 说做闻珧专题,这要怎么做啊...... 祁染更头疼了,之前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实习,这次的机会可以说是千载难逢,他绝对不能错过。 “师哥,你也别太愁了,要不换换心情,先想想你的大论文。”路过的杜若同情地建议他。 “你说得对...唉。”祁染信手翻阅着眼前的全部资料,但脑袋里完全是一坨浆糊。 这一整天当然是什么成果都没有,宋导倒是宽慰了他两句,让他不要心急,这事本身就是要循序渐进地来的。 就这么迷茫地过了差不多一周,之前半夜那场噩梦的事早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偶尔睡到半夜,他倒是感觉自己听见了类似脚步声的声音。但银竹院在湖心,四面八方来风,随时吹动树枝撞着墙,或者院里的那个竹水车来回晃悠,有这样的声音也正常。 头顶那块有点开裂的屋顶也悬在祁染心上,每次给大爷打电话,大爷就开始打哈哈。他自己也没什么钱,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拖着。 好在这几天都没有下雨,也没再发生之前那样的事情。 但这一周过后,祁染实在受不了了,感觉自己要焦虑爆炸了。 “谢哥,你监督我,我今天一定把大论文的题目想出来好吗,想不出来我就住这儿不走了。” 谢华比了个大拇指,“牛,我给你把空调打开,你慢慢想。” 话是说慢了,也没给自己留退路,但真打开一本又一本大部头,祁染还是压根就理不出个思绪。 老旧空调的风呜呜地吹着,室内光线有些暗。 杜若起身去开灯,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祁染强迫自己注意力回到书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 他现在正在看的是一本西乾女官的日记,也是宋导给推荐的,比较小众,但修辞讲究,对西乾研究很有帮助。加上这本杂记的时间线和闻珧为官的时期是重合的,偶尔也会有些有关闻珧的记载,不过都是些无伤大雅也不大起眼的随手记。 就比如祁染现在正在看的这段,也是一段像日记一样的记述。 看着看着,他忽然一下子坐直了。 女官的日记中,很不起眼的段落里,随手记述了闻珧某次宫宴后,向送行的中使索要了两把伞。 其实这一句乍一看真的只是很无关紧要的一句话,但就是莫名其妙将他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他又翻开石丈人同一时期的手记。 石丈人的作品里经常会有一些对宫中秘辛或朝堂轶事的调侃,说白了就是爱嘴人。 但他写到的许多内容绝不是平民百姓能接触到的,因此,包括宋导在内的一些研究石丈人的学者,都认为石丈人身世不凡,一定是能接触核心朝政的贵族世家出身。 按年表来拉,他记得石丈人这时候写过几篇小记,里面不乏一些对官场朝臣的调侃。 他顺着一篇篇捋下来,一会儿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抱太大希望,一会儿又暗暗期待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捋到最后,他都快放弃希望了,忽然扫到某一处时眼神一闪,心里雀跃起来。 撞大运了,石丈人果然不畏强权,偷偷在小记里面嘴了闻珧! [某公宴罢,既索伞,复乞御前糕饵一碟。时人甚异,私相曰:"此公府中得无藏娇耶?余大笑之。] 他的视线定格在最后一句,呼吸蓦地停住了。 [娇妻?美妾?何不如清客耶?] 更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双更了,还有一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今日阴(一更) 第7章 今日雨(二更) 一旁的谢华正在琢磨怎么给手上的添标点,转眼看见祁染阴兮兮地埋头对着手上的资料笑,吓了一跳。 “染子,干嘛呢你,吃错药了?”终于被课题折磨疯了? 祁染从一大堆资料中抬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得意,“华子,我要先你一步毕业了。” 谢华双眼一瞪,大呼小叫,“不是,你真就想出题目了?这么快?谁允许你这么快搞定了!” 祁染笑而不语,蹬着凳子往谢华身边一滑,“你看这个。” 谢华看了看,石丈人的手稿,没什么特别的,他们都在宋智和门下,翻来覆去地看都能背下来了,“这咋了?” 祁染“啧”了一声,指着最后一句,“这个。” 谢华二丈摸不到头脑,“就是他又嘴人了呗,这咋了,他不是经常爱写点西乾贵族的八卦吗?” “话是这么说。”祁染又把女官的手记拉了过来,“你再对比这一句。” 谢华读了读,“昂,然后呢?” 祁染一摊手,“咱们研究西乾后期这么久,你有听说过闻大人跟什么人来往过密吗?” “这确实没有。”谢华承认,“有关他的记载里的确能看出他人际关系非常淡。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说不定他就是随手帮谁要了把伞呢?” 说到后半句,谢华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了。 祁染说得没错,闻珧因为位高权重,做事又毒辣,历来的研究里能看出根本没什么人和闻珧交好。 会在这两处记载里留神也是很正常的,毕竟就算以他们的视角来看...这些手记里会出现这么一条也是非常突兀的。 但这实在说明不了什么,甚至有点牵强。 退一万步来说,历史上的闻珧确实在宫宴结束后和某个人一同离宫,然后呢,这条记载有什么特别的价值吗? 但看着祁染兴奋的表情,谢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没说出口。 祁染和他不一样,他之后准备申博继续深造,家里爸妈也支持,就算一次延毕了也算不上什么事。 但祁染不行,据谢华所知,祁染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他自己想方设法攒的,他那表叔表婶不反过来找他要钱就不错了。 学校给的津贴只能说聊胜于无,延迟毕业一年,祁染就要多支出一年的生活费,这对祁染来说很要命。 谢华一直挺佩服祁染的,能一边在他那个表叔表婶那边周旋,一边考上研究生,读研的这几年还能兼顾学业和打工,反正他是真做不到这样。 所以对祁染来说,大论文太重要了,他谢华可以慢悠悠地找方向,祁染不行。 “染子。”谢华欲言又止,不想打击祁染,又不想看同窗像范进一样发癫,“要不你先和宋导聊聊,让她给你指指方向?” “我一会儿就去找她。”祁染又埋头进那一堆资料里。 闻珧因为生平过于模糊神秘,他的亲缘和人际关系一直都是西乾研究的一个重点方向,但这么多年都没有相关进展,也没有新的东西出土,久而久之变成了一个类似未解之谜的存在。 没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个人只要存在过,就必然会有以这个人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各种关系。 但闻珧却一直没有。 这个人不应该没有。 祁染快速将其他资料页翻阅了一遍,心里越来越敞亮。 “华,之前确实没考据出来闻珧有什么好友之类的关系是吧?”他问了句。 谢华点头,“嗯,这方面目前是真没有,对家的话倒是有不少。除了官学那一群,和闻珧最不对付的应该就是当时的丞相白枞了。” 祁染用笔挠了挠鼻尖。 白枞,西乾末期的丞相,铁血皇党,所以和权势滔天的闻珧属于政敌。 以闻珧的地位,除了对家,能和他产生像刚才女官记述中那样匪浅交情的人,必然不可能是个普通人或下人。 既然这样,这个人应该也会在历史上多少有些痕迹才对。 可在此之前对闻珧的研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不可能啊。 哪怕再不起眼的人,再怎么样都会有一些能证明这个人存在过的证据。 更何况还是闻珧身边的人。 “我去找一下宋导。”祁染匆匆一句,夹着书往外走。 “你是想把自己的大论文研究方向定在这里,是吗?” 宋智和刚开完会回来,带着眼镜,仔细地看着祁染勾画出来的部分。 虽然和谢华提起来的时候祁染干劲十足,不过真面对自己的导师了,祁染还是有些紧张。 和导师讨论这些,无异于是一场小型的答辩。 “嗯。”宋智和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猜想。” 猜想,宋导用了“猜想”这个词。 从宋导捏眉心这个小小的动作开始,祁染就感觉自己的胃要开始痛起来了。 主观判断虽然在他们专业里也是一个很常见研究方法,比如校勘的时候也会用到理校法,但这毕竟只是一种辅助方法,不可能依靠这个为主要手段。 历史,尤其是他们文献学,任何发现都必须有所依据。哪怕是主观判断,也得通过现有的确切存在的证据开始发散,在理性的范围内得出一个恰当的、合适的猜想。 果然,宋智和开口,“祁染,你觉不觉得你这个方向稍微有点过于主观了?” 祁染感觉自己的脚趾快把脚上这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磨穿了。 本科毕业时站在答辩现场天旋地转的噩梦感这就跟着来了。 他挺熟悉这个流程的,不出意外,接下来就会是一连串地狱级反问了。 “我不否认你这个想法确实很有意思,非常有意思,如果能顺着这个方向研究下去的话,应该也会有很有意思的成果。” 宋智和把手里的大小资料拢好,放在办公桌上,犀利的眼神自下而上看着祁染。 明明祁染站着,宋导坐着,这是一个落差很明显的距离。 但祁染总觉得自己是在被导师俯视。 “那——” “但是。”宋导接着开口,“我们客观、实事求是的来说,目前让你有这种猜想的仅仅是这两条记述,其中一条来自西乾末期的作家,而他的作品更多的以喻世警人的虚构故事见长。即使我们都认为石丈人是贵族出身,但他作品中对当时其他历史人物的记述更多的是主观评价,没办法每一条都找到对应史料来证明。” 祁染的双腿开始发软。 “另一条是女官的手记,这本手记确实也是西乾研究中很珍贵的资料,可我们更多的是利用它来研究当时的民俗情况,和一些宫内格局变迁。” 祁染快给宋导跪下了。 宋导没有像谢华那样欲言又止,而是直接了当地开口,“祁染,你应该知道目前能让你这个‘不存在的人’猜想站得住脚的依据不多,对吧?” 这一趟,祁染是兴致冲冲地来,失魂落魄地去。 谢华同情地叹了口气,“被驳了?没事,我都好几次了。” 说是这么说,但谢华也知道,同样是毕业,紧迫程度对他和对祁染是完全不同的。 这事他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安慰了祁染几句。 “我回头再想想。”祁染有点发蔫。 谢华想了想,“染子,其实你要想研究人物的话,西乾末期能研究的人多的是啊,就比如白相不是也挺好的,提闻珧不能不提他的,正好你做南博专题肯定要涉及他,一举两得。” 快到打工时间了,祁染蔫蔫巴巴地收拾双肩包,“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研究这个。” “我感觉你有点钻死胡同了。”谢华斟酌着语气,“只要你稍微变通一下,能研究的海了去了,你咋就偏偏对一个有可能存在也有可能不存在的人感兴趣了呢?” 祁染去兼职的路上,一直在想谢华的这句话。 是啊,他怎么就偏偏对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挂了心,执着不已呢。 他想着这件事,连兼职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这个兼职没什么技术含量,都是重复工作,他手稳,出不了差错。 临换班的时候,领班说剩下的炸鸡不卖了,祁染美滋滋在店里吃到撑的胃痛,又打包了一大口袋回去,心情才又好了点。 下班路上,他特意去了一家卖廉价日用品的商店,想着买点东西添一添。 毕竟之后还要住半年,这也算是自己的一个小家了。 这么久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 祁染眯眼,偷偷笑了一下。 刚一进店,祁染就被角落货架上的一个小东西吸引住了视线。 这个货架上摆的都是些大红大绿的摆件,不大精致,也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土气,带着一些十年前流行的浮夸感,一看就是陈年滞销货。 一旁的店员看见祁染的眼神,眼睛立刻一亮。 祁染心里警觉,抬脚就要走,对方已经满脸带笑地迎上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祁染无可奈何地停住脚步,听他推销。 “小伙子,这货架上的东西打八折。”见祁染没吱声,对方咬咬牙,“你买哪个,我再多送你一个,买一送一!” 虽然是滞销货,价格却不便宜。 让祁染留神驻足的,是货架上的一对殷红色流苏。 流苏的样子算不上多么漂亮,祁染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因为这流苏的样式和银竹院他那间屋里床帐上挂着的陈旧流苏极其相似,像是同一款。 不过他才刚住进去一天,也不太能确定。 “唉...疯了。” 祁染拎着这两个流苏,坐在回银竹院的公交车上。 怎么就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呢? 在终点站下了车,眼瞧着这鬼天气又开始变暗,祁染忙不迭穿梭在桥上往里跑,还是在进屋的前一刻被雨水打湿了后背。 衣服是下午刚换的,祁染臭着脸,拎着流苏,刚准备找个地方挂上,忽然听见院外遥遥传来一句低语。 “快些上灯罢,大人要回来了!” 是二更[紫心][紫心][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今日雨(二更) 第8章 今日雨(一更) 祁染举着流苏的手愣了一下,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银竹院这一带都荒废了,这个院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住着,怎么可能会有别人的说话声? 措辞还文绉绉的。 祁染下意识转头看向房间另一角,那里有整个房间唯一一个现代先进设备。 一台电视机。 但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房间的灯泡也是坏的,他还没来得及换。 此刻整个房间没入日落后的沉沉颜色,周遭一切环境都陷入一种暧昧的模糊不清之中,祁染甚至无法仔细分辨房间中家具的轮廓。 不过电视机的方向是黑的,没有任何光线,说明电视机没开。 那果然是他听错了。 祁染暗自压下心里的异样,吐槽自己年纪轻轻,钱没赚到几个,耳朵先不好使了。 他拎着手里鬼使神差买下的两个流苏想了想,想来想去,房间里也好像只有床帐上比较适合挂这东西。 之前不也挂了两个嘛,再挂两个,好事成双呗。 他摸黑到了床边,伸手胡乱摸了一通,想摸一摸之前那两个已经旧得有点掉渣的流苏原本是挂在哪里。 摸了半天,指腹下除了柔软细腻的纱帐外,却没能摸到那两个印象里落了许多灰的流苏。 难道因为旧得不行了,绳终于断了,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 祁染心里犯着嘀咕,两边都没摸到,有点无语。 行吧,这不巧了么。 怪不得他鬼使神差花了三十块的巨款把店里那两个流苏买了,原来是原本的已经掉了,在这儿等着他挂新的呢。 祁染利落地挂好,打结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吓得他手一抖,回头一看。 这一看,他头皮登时炸了起来。 房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门口立着一人,看不清模样,大约是个男人,只能看出身形结实瘦长,身高大约五尺有余,不知道穿着什么衣服,宽袖长袍,衣摆在夜风中微晃。 这人手里提着一把灯笼,光自下而上地渲着,映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几分瘆人。 祁染吓得舌头根都僵了,手仍然举着,冷汗一点一点地往上爬。 门口的人影出声了,像一道惊雷炸开,“何人在此?” 祁染没吱声。 疑惑,惊诧,恐惧,种种情感在一瞬间挤入他的神经,他根本出不了声。 人影见他不说话,越发不悦,后退半步后下巴轻挪,冷不丁一喝,“来人,将此人拿下!” 这一声终于把祁染的神经给震醒了。 将他拿下?什么意思? 这里怎么会有人,这里怎么可能有人? 不是,这破地方为什么又有人了?? 外面隐约传来人数不少的脚步声,祁染根本没时间多想,转身推开西侧的木窗,毕生的洋劲儿都用上了,一个翻身滑了出去,再次夺路而逃。 脚踩在坚实地面的瞬间,祁染模模糊糊地思考着。 他一共才住进来几天,天天都在这小破院里玩跑酷。 他请问了,这对吗?这应该又是他不小心睡着了做的噩梦吧? 想到这里,祁染刚生出勇气,想停下脚步,忽地耳旁传来猎猎破风之音。 叮地一声,犹如裂帛。 他浑身上下的寒毛立刻炸了起来。 离他一拳之遥,一枚箭矢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狠狠钉入他耳旁的墙上,泛着寒光的箭头有一半都没入了墙内,露出一丁点倒钩。 他是学历史的,他看得出来。 这是...这是货真价实的箭! 看到这个,巨大的恐慌感才真正如洪水般席卷全身。 他不再去思考是梦还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一尺之遥,他的性命差点在刚才一瞬间顷刻湮灭。 他不觉得他的脑袋会比这堵墙更结实。 “继续追!”声音在身后追了过来。 没有时间在犹豫,祁染拔腿就跑,顺着不知名的小径一路狂奔,像一只躲避猎人追捕却无处可逃的猎物。 大概是得益于他已经逃跑过一次,逃出经验了,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被渐渐拉远,不像刚才那样紧随其后。 但祁染非但没有松口气,反而冷汗越发爬满全身。 他跑了这么久,不知道穿过了几条游廊,略过几处园子,又途径几处水池,却发觉自己仍然游走在庞大的建筑中,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摸不到底的迷宫中乱撞。 银竹院有这么大吗? 他怎么记得以这座湖心小院的大小,他就算绕着慢悠悠走一圈,至多十分钟也就绕回起点了呢? 这算什么? 鬼打墙?? 祁染开始感觉喉咙尖锐地疼痛起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有一把刀,狠狠割开他的气管。 他只是个废物大学生,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烈的运动过了。 一路上,他不小心撞到过几个人,对方惊叫一声让开,他本想匆匆道歉,却在看到对方的穿着时头皮发麻。 素锦浅缎,长襟斜领。 那不是现代人日常会穿着的衣服。 祁染吊着一口气,拼命地想逃离这个鬼地方,终于在绕开一处假山后,看见草丛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他想都没想,直接顺着洞钻了出去。 地面湿滑,钻出来后,祁染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长街上。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洞在长街这一侧的墙壁墙角处,因为有杂草挡着,不大起眼。 这应该是逃出来了...吧? 虽说逃出来了,但祁染的神经并没有因此放松半分。 天已经黑了,这条长街映在凄冷弦月下,青灰色的墙体折出冷冷的浅光,两头仿佛看不到尽头般延伸出去。 入夜后静谧不已,长街上不见任何人影,更别说什么声响,有的仅仅是夜风吹过竹叶时传来的沙沙声,肃穆而沉默。 算不上恐怖,但让人心头无端蒙上一层寂寥之色。 祁染靠着墙喘了会儿气,感觉好受一些了,一瘸一拐地扶着墙往一头走。 一边走,他一边用手指感受着墙的温度。 和月光一样,也沁着一层寒意。 祁染的影子被拉长,斜映在身后,和墙头折下来的簌簌竹叶投影一起。 许多疑问堆积在心头,随着呼吸慢慢平复,终于漫开。 这是哪里?他跑到哪儿去了?他还在银竹院吗? 可银竹院哪儿有这么大?更别说这么长一条长街,就是从前没有荒废的时候,也没这么个地方。 那些人又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跟古人一般打扮? 不知走了多久,祁染终于感觉自己听见一些车马人声,眼前长街的尽头也冒出一些各式光亮,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接续处。 祁染振奋起精神,快速朝声音和光亮的来源处跑去。 他的双腿很久没有这样跑过,现在又酸又痛,跑起来更是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奇怪。 即使如此,他还是迈着最大的脚步奔跑而去。 夜风被他带起,吹来雨后竹叶的清棱气息。 祁染一口气跑出了长街。 踏出这条长街的一瞬间,热闹的人声、车马驶过的声音,潮水般涌入听觉。 点点灯火落进祁染脸上那双微微睁大的双眼里,在他的虹膜上映出他从来没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的脚步又停住了,整个人呆呆地站在长街口,看着眼前的一切。 铺面和推车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孩童举着糖人嬉闹跑过,远处不知哪家茶馆中传来优伶婉转的嗓音。 颜色各异的幌子挂在各式各样的店铺门口,街巷之间半空中悬着灯棚,每隔五步悬一灯笼。 清风吹拂,夜空中灯笼轻轻摇晃,照亮底下的热闹市井。 市井中,穿梭着无数身着长袍短褂的人。 祁染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看着这一切。 这是哪儿? 这还是南市吗? 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路过祁染,都忍不住纷纷打量了两下祁染的穿着,露出怪异之色,随后匆匆走过,像是在避瘟神。 有一稚童经过,稚子天真,指着祁染开口,“娘,他的头发呢?” 妇人抱起稚童,轻轻掩了嘴,低声与同行之人道:“怎得这般打扮,怕不是流寇罢?” 祁染强迫自己慢慢回神。 他没看错的话,这些人穿着的是西乾时期的衣服。 他跑出的不是银竹院啊。 他这都跑出现代了吧。 还没等他仔细思考,远处忽然传来“梆梆”两声沉重厚实的敲击之声。 霎时间,这条原本热热闹闹的街巷安静了一瞬间,所有人仿佛都在听见这声音时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 随后,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街上的人开始自发熟练而又利落地动了起来。 小贩们快速将车推往两边的小巷中,商铺门口的幌子裹起半截,其余行人纷纷排在街道两侧,沉默地跪了下来。 祁染也立刻混在人群里,同样跪了下来,学着其他人的模样闭紧嘴巴。 低头的一瞬间,他听见“梆梆”两声再度响起,震得他心口一晃。 无数铃铛晃动的清脆之音由远而近地,像风一样,朝着他袭来了。 周围的人们纷纷闻声而垂首,祁染亦是将绷紧的背压了下去。 但他究竟不是千年前的人,俯身的同时,头却不自觉地悄悄轻抬,不易察觉地在层层人群中抬眼,望向使众人俯首恭迎的方向。 为首是四名暗青色衣裳的力士,双手拢袖,踏地无声,垂眸引着身后轿夫向前。 夜风徐徐,吹动一阵似有若无的雨后暗香,迎合着有韵律的铃声一起,轻盈流动。 力士身后,香车银轿,紫罗绸帷迎风微动,四位轿夫拉着朱红轮辐倾轧过石砖。 四位轿夫之后,又是数十名侍卫随从,三步一人,步伐整齐而沉默地紧随其后。 连风似乎都在拂过当中那顶轿辇的鲛绡般银丝轿帘时,静止了一瞬。 祁染忍不住偷偷睁大双眼,想将面前的一幕尽收眼帘。 身旁忽然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眼前的轿辇在途径他身前时,缓缓一顿。 两根细白的手指从银丝帘下无声伸出,挑着轿帘一角,微微上抬。 祁染后背一悚,发觉自己太显眼,大概是被发现了。 他立刻深深俯首,不再试图偷看。 人未见,香气先至。 在长街上隐约闻到过的竹叶香气,骤然变得浓烈了,在雨后愈发清雅冷淡。 片刻后,铃铛的清脆之声再次响起,眼前力士的皂靴开始挪动。 祁染这才大着胆子,再次抬眼望去。 银丝帘已经滑下,阖拢前的最后一个瞬间,他瞥见云版轿窗后一抹轮廓优美的苍白下颌一闪而过。 如同昙花一现,顷刻隐入帘后。 后面还有一更[紫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今日雨(一更) 第9章 今日雨(二更) 沉缓的步履声伴随着铃铛的声音一起远去了。 然而那股带着雨水般湿润冷清的淡淡香气却留了下来,萦绕在祁染鼻尖。 祁染埋着头,动静刚刚远去,他就下意识地想起身。但微微一抬眼,周围的人们仍然安静地俯首在街道两边,他便也不声不响。 此刻极其安静,与之前热络喧闹的夜市场景仿佛两个世界。 屏声不语的片刻功夫,刚才双眼所见的一幕,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那副仪仗在此处停顿的那片刻,所有人皆是垂眼勿视。 一众古人中,只有他这个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在众人屏退之时抬眼,瞥见了他不该直视的一幕。 银丝帘被那两根颀长细白的手指挑起时,大约是抬手的缘故,祁染分明觑见隐于轿中那人的袖口滑落了些许,连带着手腕,露出半截白得近乎冷冽的小臂。 只有他一人看到了,也只有他一人窥视得那么分明。 那截手臂白而笔直,说不上扎实壮硕,但精瘦有力,绝不柔弱。 两根手指牵引着轿帘时,指骨在雪色肌肤下微微凸起,牵连起小臂若隐若现的薄薄筋肉,凸起微微线条,遒劲而流畅。 那时他头顶天穹之下的灯笼在风中轻晃,摇摆不定的淡色光芒之中,那截手臂在手腕之上三寸左右,倏地一枚红到晃眼的朱砂痣在他的瞳孔中划过。 祁染其实对别人的手臂没什么特殊爱好,但这一枚红痣衬着雪肤,是个人都会忍不住悄悄看上一看。 他猜测,恐怕也就是因为他这一眼,引得轿内人不悦,才在此处一瞬停留。 祁染在心里稍一思忖,西乾配得上用仪仗的人统共也就那么几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在的哪一带,不然多少能猜出刚刚声势浩大地经过的人是谁。 他说到底不是这里的人,没那么大的自觉和包袱。感觉仪仗走远了,就立刻又斜眼偷偷往那边打量。 已经快看不见那一行人了,不过大约在他跑出来的那个长街附近,仪仗缓慢拐过,最后连风中飘摇的清脆铃声都听不见了。 “哎,刚出来的六露饮,新鲜这边请!” “娘,我要吃那个...” “才下了雨,明儿日头应该不错。” 差不多同一功夫,身边刚才肃穆不语的人群不知何时又开始活动起来,纷纷奔来走去,仿佛刚才那一阵沉默只是世界静止转动了一瞬间。 祁染对自己的处境还没有太大的真实感,但脑子已经下意识地想着刚才那副仪仗的事,随口和一个拉车的小贩搭话,“这位小哥,刚才——” 刚一出声,对面像看到了鬼一样,忙不迭地继续往前走,仿佛没看到他。 “......” 祁染一转头,发现这街上的人几乎都绕着他走,偶尔有几个胆大的,也只是瞧他几眼,低声议论几句。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要是真是古代,自己这幅模样在古人眼里一定是相当怪异的。 “是外乡逃难来的?” “不像,我看是流寇。” “刚才国师大人的轿子在那儿停了下,定是注意到他了,怕是一会儿就遣人拿他了!” 国师?西乾只有一位国师。 难道...难道是闻珧?不会吧... 祁染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一阵后怕。 还好自己刚才见好就收,不然以传说中的闻珧的性格,只怕他没什么好下场。 又有一路人嫌弃地看他一眼,“是叫花子罢?连衣裳都没得穿。” 祁染低头看了眼。 最近天气开始隐隐闷热起来,他穿了件以前上本科时统一买的班服,一件短袖T恤。 T恤款式很简单,纯白的,衣摆印了个“Fighting”,有点蠢蠢的,祁染没舍得穿一次就放着,天气合适了就会洗洗穿上。 这好歹是纯棉的,花了他六十块钱! 不过穿了几年了,袖口和衣摆有都点磨薄了,光一照,能照出他腰身的轮廓,风一吹,他两截露在外面的手臂更扎眼。 祁染的脸唰地一红。 这儿如果真是西乾,那就是中古朝代,民风还没有像近古那么死板,不过除了杂耍艺人和摔角手外,一般人除非干体力活的小贩,不然少有露两个膀子就大大咧咧上街的人。 难怪被人家以为是叫花子,破庙里的叫花子好歹也有一件遮身蔽体的粗布衣裳。 祁染没敢再多停留,缩着头,尽量努力地让自己的存在感薄弱,贴着街边赶紧走了。 西乾夜市发达,晚间每隔一个时辰就有官兵巡逻,要是被官兵看到了更不好解释了。 这方几条街道都灯火通明,通宵达旦,一副热闹景象。 祁染只身一人,像无头苍蝇一样躲着巡逻的走了半天,一双脚酸痛的不行,却不知道能往哪儿走。 他找了个没什么人的墙根,缩下来坐着想歇口气。 一坐下来,后背隔着薄薄的衣物贴着冰凉的墙面,寒意瞬间就沁了上来。 不久之前他刚在银竹院淋了雨,虽然雨停了,但之后又被人追了那么一大圈,汗水打湿后背,身上的衣服非但不干,反而湿的彻底。 春日入夜还是有一股寒气在,不长眼的风再那么一吹,祁染浑身打了个冷战,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祁染实在冷得不行,大着胆子再次叫住一个路人,“请问,您知道银竹院往哪儿边走吗?” “银竹院?”对方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没听说过,乾京没这么个地儿吧。” 那人匆匆走了,没再多说。 祁染又缩了缩,卧着墙根缩成一团,却还是挡不住寒意侵体。 对面似乎是家吃花酒的店,店门挂着桃色的幌子,随风招摇,里面娇声欢语伴随着大笑不断传出,挤进祁染的耳朵里。 祁染渐渐地开始有些茫然。 这方天地之大,歌舞升平,所有的热闹之景都和他无关。 他是那个格格不入的人,缩在墙根下,不知道何去何从。 [紫心]是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今日雨(二更) 第10章 今日雨 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祁染打着寒颤,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从噩梦惊醒,那时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像一株浮萍,没了根,随水飘零。 有家人,那是别人的家人。有去处,如今挤满了外人。 但那也只是小时候还是爱哭鬼的时候才这样,后来他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朋友,自己能做的事,早就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因为孤单而哭鼻子了。 可如今这儿又是哪儿。 如果他还在现代,仍然还是有名有姓,有稀薄人际关系的“祁染”。 可如果是在古代,他就真的变成了来无影去无踪的一缕幽魂。 他该去哪儿呢? “这...这厮又是你、你们偷偷养的小倌,这么细嫩,爷...爷今天兴致好,你来伺...伺候爷!” 对面花楼走出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大概是马尿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在祁染面前几步停下,双眼一亮,打了个喷臭的酒嗝,粗胖的手指指着祁染。 祁染皱了皱眉,微微缩身,使着劲儿想挪动自己,不想多事。 男人却不依不饶,大手一散,几个钱串子就丢到了祁染脚尖前。 “怎...怎么的,爷有的是钱!” 花楼内追出几个姑娘和小厮,拉着男人连连相劝。 “大爷吃酒糊涂了,快些跟我们回去吧,这哪里是我们的店里的人呢!” 男人不依不饶,似乎打定主意要发这个酒疯。 “你们...莫要骗我!这厮细、细皮嫩肉的,这么白净,又绞了头发,必、必定是你们楼里新采买的男孩子!好哇,有这等好货藏着掖着不送出来,把大爷我当玩意儿了!” 拉着他的一个姑娘连连向祁染使眼色,悄悄压低声音,“这位公子快些走吧,一会儿闹起来就不像话了。” 湿透了的薄薄T恤贴着皮肉,像一层冻结的冰,冷得祁染发僵。 他迟钝地点点头,单手撑着地,刚想起身,却因为冷得发抖,腰一软,又跌了回去。 地上的雨水未干,点点溅起,打湿祁染的领口。 薄透的衣料几乎变得透明,勾出一抹细致皎白的锁骨,晕着层湿意,在灯火下染着雪一般晶莹的光。 他的头微微垂着,发梢也湿润地贴在脸侧,喘着寒气,一双眼睛在细碎发丝后微微抬起,死拧着眉头睨着来人。 男人看着祁染这副腰身无力、眼神却刁钻的模样,浑身一刺挠,无端品出一股弱质风流,双眼一眯,色心冲天,“都...都不准拦我,给我、捆也给我捆过来!” 他说着,肥厚粗壮的五指便向祁染伸来。 祁染心里泛起一股恶心,抬手要挡,却使不上力气。 风声骤起。 纤长似竹的伞柄不知从何方横扫而来,啪地一声敲在男人手腕上。 那伞柄一击而至,干净利落得仿佛雪落青瓦,却打的人骨头咔嚓作响。 登时一声脆响,后面的姑娘小厮们都听着脸色一白。 男人吃痛惨叫一声,立刻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哪个不要命的,敢打爷爷我——” 这伞十分素净,被一只冷白的手悠然收回,白玉指节转动伞骨轻巧一悬,雨珠簌簌凌厉飞起,噼啪钉在那男人的脸上。 雨水冰冷,激得男人一激灵,双眼刚一瞪大,浑身立刻一哆嗦,马上酒醒了大半。 身旁的小厮并姑娘们早就瞄见来人的腰牌,脸色一白,使着劲儿把男人往回拉,忙不迭地低声,“大爷快别说笑了,那是天玑司的人,哪儿是咱们能惹的,快些回去吧。” 男人登时贼心色胆烟消云散,哆哆嗦嗦地跟着小厮们连滚带爬地跑了。 街巷安静了一瞬。 天玑司? 天玑司...是干什么的来着。 祁染愣怔着,心里一时反应不过来,缓慢地转着冻僵的脑子。 他努力抬起沉重的头,眼前却一阵发黑,耳边是雨水落入水洼的声音。 透过纷落雨幕,一双干净修长的长靴踩在雨水之中,在他抬眼时,那只手又伸了过来,极其柔和地替他拂开贴在脸侧的发丝,轻巧将伞面斜斜在他身侧撑着,替他遮开漫天雨丝,挡去与他格格不入的灯火与喧嚣。 点点光芒被雨帘散乱地折射,照亮来人的半边面颊。 祁染撑起沉重的眼皮,想说话,身上一阵发冷,先咳了一声。 轻柔的声响先从面前飘来,那人目光一沉,似是轻叹,将他颈边的湿发拨开,指腹顺着脸颊一路抹去冰凉雨水,动作极慢,极轻,掌心温热。 “再这般,可是会生病的。”声音清润而柔和。 湿气弥漫中,祁染看见一个颀长身影俯下身来,黑发在雨中被风轻掀,露出一截线条清隽的下颌,与一双柔而幽深的眼。 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逆着虚虚实实的无数灯火,眼前是一张貌美非常的脸,眉眼舒展,但此刻微微蹙着,神情极柔极关切,透着一股怜惜之意。 雨又落下来了。 但替他撑在头顶的伞,为他悉数挡去冰冷之物。 “这样的天气,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男子轻声。 祁染的呼吸也变得迟缓起来。 他从未被谁这样撑过伞。 从来没有过。 迟到了一小时,忘设定时了[可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今日雨 第11章 今日雨 祁染看着这张脸,有些卡壳了,半晌没有想到应该说什么。 对面的人与他面对面平齐地蹲着,为他撑着伞,耐心等他开口,不急不缓。 祁染嘴唇动了动,蹦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还是,“你知道银竹院在哪里吗?” 面前男人似乎是没想到祁染会这么说,稍静片刻,那双漂亮的眼睛安静敛下,长睫挡去当中的神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祁染看见他眉尾轻挑一下,再抬眼时,双眸内盛满柔情笑意,“你想去银竹院?” 全乾京所有灯火似乎都流转进了这双眼睛里。 一时间,祁染有种脑袋一空的感觉。 “对。” 男人笑了起来,对他伸出手,“我带你走。” 祁染茫然地搭住那手。 手心触碰到那只手的瞬间,祁染第一感觉到的是一股凉意。 凉,但不冰冷,有点像雨水滑过的玉石,凉丝丝的,但挨着温暖的东西,很快也就变得暖融融起来。 男人五指牢牢箍住祁染的手,微微一用力,将祁染扶了起来。 祁染冻得太久,站起来时一个趔趄,那只手又顺着祁染的手肘飞快地握住他的腰,扶了他一把。 指腹按在侧腰上时,隔着衣服,祁染都能感觉到细细的指骨压紧箍进了他的腰腹,惹得他腰上一痒,后颈顺着爬上一股酥麻,一直没入发根。 这人的手劲儿不小,祁染模糊想着。 “又湿透了。” 一句轻轻叹息,裹挟着一股淡淡清香袭来。 祁染眼前一黑,随之而来的是周身一暖,一件轻柔但密实的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祁染大脑又卡壳了,哑口无言了片刻,“...谢谢你啊。” 这个季节还带大氅吗。 不过算了,晚上确实很冷。正好,冻死他了。 男人瞧着祁染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不知何时一根手指微微屈起压在唇前,轻轻笑了起来,眉目尽是愉快之色。 他一笑,祁染又看呆了片刻,正好借机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模样。 这人穿着一袭黛青衣裳,走线细密,可见用料不俗。 外裳外,顺着肩头松垮垂着一层半搭月白云纱,缀着玉珠银线,没有完全罩在身上,而是半披于后背,自然垂落,腰间恰到好处地悬着丝绦与腰佩,霁月光风般的清逸。 又见他鸦黑的长发斜挽,用一羊脂玉扣松松拢成一束,顺着右肩颈弯,随意又柔顺垂搭下来,轻快自得。 这身穿着打扮非富即贵,不是寻常人,祁染暗暗心想。 西乾自有一种怡然淡泊的风流,虽然男子成年按规矩来说要束冠以示人,但年轻贵族男子私下出行时,不乏这样闲散随意的打扮,也不算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男人见祁染不说话,微微偏了偏头,一缕发丝顺着清美的脸颊无声滑落。 “银竹院,不去了吗?” “...去!” 祁染赶紧答应,踉跄走了几步。 看着不像是坏人。 是也没法了,比起在这儿冻死,他更愿意碰碰运气。 他大论文还没弄完,如果能回到银竹院,说不定能找到回去的办法。 之前两条腿已经快跑断了,又受冻这么一遭,走路更不利索了。 男人的手又伸了过来,牢牢把住祁染的小臂,稳着他走。 祁染有点难为情,但看见面前人没说什么,只是垂眸这么扶着他,心里松了口气,感激对方体贴。 那只手贴着他的小臂,他没话找话,“你叫、呃,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男人微微侧颜,安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转向一旁,没有很快回答,“你...不认识我?” 祁染先是一愣,随后心道自己太莽撞了,无端惹人生疑。看他身份不是普通人,一个腰牌就能把刚才的人吓成那样,应该是这儿有名的人物,难怪他会这么反问自己。 但那双眼睛又转了过来,带着柔和之色,一手持伞,一手扶着他。 雨势渐大,顺着伞面,滚珠似地落下,垂下一圈透明水帘。 周遭的一切都被隔绝在这道晶莹屏障之外,连车马经过的声音似乎都因为雨水不断淡却。 雨幕之下,只有二人,再瞥不见其他。 “知雨。”男人笑了,声音混杂着淅沥雨水,“我叫知雨。” “知雨。”祁染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 两人撑着同一把伞,穿梭在雨夜中。 祁染想了半天合适的称呼,“知雨公子,您知道银竹院?” “唤我知雨就是了。”知雨牵引着他到停在街角的马车前,“我既说要带你走,自然是知道的呀。” 祁染发现这人说话也和他的神态表情一样,非常的柔,但不是阴柔的柔,而是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就像他垂在肩前的那一束长发似的。 也许是被大氅包裹着暖和了一点,祁染的脑子开始东想西想。 临到马车前,他又有点犯怂了。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语言互通,和去了国外也没区别了。只要有个有心人想骗他,准能骗得他裤衩都不剩。 这要是在现代,有什么事他还能报个警。可这是古代,发生点什么他直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知雨先上了车,对他伸出手。 祁染站在原地,有点犹犹豫豫地开口,“知雨公子,你真的知道银竹院在哪儿吗?” 不是他多疑,关键是他一路上也试着问了几个看起来面善的人,都说压根就没听说过银竹院。 问得多了,祁染也有些气馁了。 银竹院说到底只是现代南市一个荒废公园的名字,虽然听着古色古香,但要倒退回千年前的西乾,没有这么一个地方也正常。 他都快说服自己了。 但忽然出现这样一个人,面如冠玉,气度不凡,温柔细心对他说“我带你走”。 这怎么想都...都像人贩子才会干的事。 那只向他伸出的手悬着,并没有缩回。 祁染踌躇着,抬眼一瞥,立刻愣住了。 知雨闻言后垂眸,眉头轻蹙,听了这话后似乎有些失落,却又在祁染看过来时,仍然温和地对他展颜一笑。 只是这笑容里仍然褪不去一抹落寞神色,连颈弯垂下的乌发似乎都被这份情绪沾染,变得黯淡不已,在祁染面前悬着的手掌心向上,手指蜷了蜷。 雨淅沥沥地下着,却没有淋在祁染身上。 祁染这才察觉,自己的头顶仍然悬着一把伞,挡去春日雨水。 “你不相信我吗?” 半晌,幽幽的一句话顺着雨声落下了,知雨轻轻偏头,松散的长发垂下些许,挡住他的侧颜。 他一根手指将发丝挽在耳后,慢慢吐出一口气,尾音轻颤,长睫压着多情眸,双眸轻移过来,含着不知哪里折过来的光,慢慢自下而上地望了祁染一眼,神情难过。 祁染立刻有点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知雨稍顿片刻,望着祁染,寂寥地笑了一下,“我见你雨夜只身一人,总是放心不下。你这番模样,定是从远处而来,柔弱而无自保之力,偏偏又生得白净不俗,若是又像方才一般...” 他双唇微张,再次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我容姿不端,惹你多疑也是自然。只是——咳咳...” 话没说完,人先咳了两声,像是着了凉,咳得长眉轻蹙,眼尾发红。 祁染心肝立刻一抖,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不是,我的意思——” 知雨叹息着打断他,“无妨,不必客套。” “那...那我跟你去吧。”祁染晕头转向,迷糊楞登地抓住面前那只手,刚刚抬脚,那只手反过来牢牢稳着他,单单一只手的力气,几乎是将他拎上了马车。 祁染像个小鸡仔一样,眼前风景一晃,整个人就已经坐在了马车里。 他有点麻木了。 这样力气的人,真想让他跟着走,就算他不同意,也有一百种方法强行拖着他走。 不过他刚刚救了自己,应该没什么恶意。 祁染老老实实开口,“谢谢你啊,知雨公...知雨。” 一只手伸了过来,替祁染拈走不知何时粘在他头发上的落叶。 对面的人姣好一笑,“不必客气。” 车轮滚动起来,祁染眼神在车厢内晃了一圈,每当不自觉落在对面的人身上时,对方便微微一笑,如三春暖阳。 祁染有点不好意思,不知道能说什么,干脆盯着自己的鞋尖看。 不知马车驶过什么路,微微一晃,颠簸不大,祁染伸手扶了下窗棱,视线不经意间从坐在对面的知雨身上扫过。 下一刻,祁染的视线又转了回来,死死盯着知雨的领口。 也许就是刚才那阵颠簸的原因,对面男人的领口处滑落出一枚莹润的物件,坠在胸前。 是一枚平安扣。 是祁染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出模样的、母亲留给自己,但自己前几天不慎遗失的那枚平安扣。 “你戴的是——”祁染几乎失声。 知雨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领口,摸了摸平安扣圆润的轮廓,“这枚玉坠子吗?” 他又笑了起来,“这坠子怎么了?” 祁染使劲儿压着嗓子,才没让自己嗓音发飘,“这是你的吗?是买的吗?” 知雨的手指摩挲了一会儿平安扣,似乎颇为爱惜。 “他人所赠,自小佩着,从不离身。” [小丑]昨天我以为我没定时,但今天定时了也没及时发出去,应该不是我的原因,白认错了!!(好像是挂了别的东西的原因,应该不赖绿江)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今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