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我剧场》 第1章 第 1 章 01. 帕希斯注视着眼前的显示屏。 在微型摄像头传来的画面中,一名年轻男子正在阅读些什么。 这个拍摄角度不错,帕希斯动了动手指调整画面。相比正脸,侧颜更能完美呈现男子东方古典式的英俊,清瘦的下颌线勾的人移不开视线。 除此之外,垂眸若有所思时的神秘气质也相当出众,不比最近出圈的那群顶流主播差半分。 然而,他看向直播间左上角的观众人数。 已经不能用单纯的冷清来形容了,那里的数字常年保持在个位数,空荡荡的弹屏榜单下方,是他负责的这位主播的名字: 杜淮柏。 偶尔也会有探索精神的观众好奇点进人气倒数的直播间,发出“这点热度怎么对得起主播这张脸!”的感慨,一时兴起的点赞打赏。 作为一名敬业的房管,帕希斯当然也会拿出十足的热情来挽留,写好的文案也终于有地可用:支持我们主播欢迎关注不走丢哈,连续十天观看时长打卡就送往期回放,送火箭更有附赠主播写真cut集和高清剪辑等福利~ 不过通常来说,这些临时粉丝会在三天后就消失无影,原因简单到令人悲哀。 因为关注主播不如睡觉,实在无聊的可以。 杜淮柏有着个淡泊名利的名字,也人如其名是块木头。每天起居作息规律无不良嗜好,和身边的人保持着友好的泛泛之交,聊天范围超不过今天的天气或者吃了什么。三点一线的生活日复一日,仿佛天生就和“节目效果”这个词犯冲。 如果是寻常主播,大概早就开始为热度而焦虑了吧。帕希斯叹了口气,托着下巴看那张被框限在直播窗口中的英俊面孔,杜淮柏正在往纸上摘录一段文字,笔下沙沙流淌出字迹清雅,眉眼间情绪寡淡如水。他似乎毫无自己正在被公开直播,应该做出些挽留观众表现的自觉, 应该说,没错,他的确不知道。 休息时间的铃声响起,工作间的静音屏障关闭,外界的嘈杂声瞬间涌来。 帕希斯身旁工位上,一团淤泥般的深绿生物组织发出气泡涌动般咕噜声,随后凝聚成人形,勉强将那件太空站的统一制服撑起。 啊,从溶质行星忒利亚入职的格里先生,工作能力强而为人热忱,是位好同事,就是还不怎么习惯拟态罢,帕希斯喝了口杯子里的稀释提神剂。 像是在和他打招呼,格里先生发出友好的咕哝声,将黏糊糊的手掌拍在帕希斯肩膀上,在那里留下一块难以搓洗的污渍。 “你今天的黏度不错,心情很好?” 帕希斯微笑着打趣到,格里先生用一串气泡声肯定。在他身后的直播窗口中,是一名人类少女幸福面容的特写。观众的反响似乎也相当热烈,不断有收到礼物的动态图标弹出。 被划分成无数小块的工作区陆续敞开,人们在茶水间前拥挤,抱怨工作中的麻烦。不断有电子音发出欢快的播报声,念诵一串喜人的数字,那是直播间新收到的打赏。 如你所见,这里是一座直播站,只是和常识中的稍稍有些不同罢了。 空中漂浮的无数屏幕中,实时反映着许多人类的影像:来自遥远星系的地球居民,约会,吃饭,休息......他们肆意表露着情绪,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处直播一般自然而然。 这是在宇宙任何一处都能看见的寻常生活景象,嘛,他的同事们对比屏幕里的主播,也只不过多生着一双眼睛或是有奇异的肤色,从领口伸出触须卷起零食往嘴中送罢。 “帕希斯,今天的榜单排名.....” 帕希斯露出招牌的职业笑容,他转身,用尾巴切掉了身后的显示屏。设备关闭的瞬间,公司LOGO一闪而过。 ======== 在席卷全宇宙的以太网络直播热潮中,【独我剧场】是最受欢迎的频道之一。而这里最有特色也最有争议性的地方,就是全部主播都是被豢养在私人空间站的宠物人类。 这些人们自诞生起便生活在这座模拟都市中,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知,就像存在在宇宙任何角落的文明生物,他们相信自己是自由的,愉快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殊不知自己每一个动作或表情都会被隐形的直播镜头记录,被其他宇宙公民用于娱乐观赏。 但这还不是最残酷的。 “想从上帝视角观赏人类?想将他人的人生当成玩具摆弄?在这里,这些趣味都能获得满足 ”这便是【独我剧场】的口号。 真正让独我剧场出名的,是强互动性,以及可制订剧本的超高自由度: 只要在直播间进行足够的打赏,便可以请专人为你制订最合口味的剧本:无论你是想欣赏一出都市恋爱轻喜剧,还是热衷于恐怖悬疑的凶杀案,剧场都会满足你的需求。 平庸的追梦少女会因为某人的心血来潮而跃升为明星,而当观众对她舞台上的笑容逐渐失去兴趣后,便会被轻易扫进角落,让位给人气榜单上的新星。 那么等待她的会是就此落尘,郁郁不得志的过完余生吗?很可惜,在这座剧场,这几乎可以称之为美满结局。 更加悲惨却常态的情况是:观众们热爱戏剧性。随着另一笔巨额打赏,她便会深陷丑闻,或者丧命于狂热粉丝之手..... 无常的“命运”,在这里成为了娱乐至死的同义词。 很遗憾,帕希斯无法站在人道主义的高地去批判,因为他需要这份工作。 他及时把思绪从那些不愉快的见闻中抽离,负责的主播人气不高有另一个坏处,其他同事能顺理成章的把文书工作推给他做。 隔间玻璃反射出帕希斯的脸。青年外形的龙人有着清秀无害的样貌,柔软眉眼微弯盈着一潭春水清可见底,这精心营造的真诚感曾助他谈下数个项目。 凭着这幅极符合通识审美的皮囊,也有人想拐他去当个小明星,但饶了我吧———哪怕累到掉鳞片,我也绝不想站在镜头前,直播看到的腌臜东西已经够我喝一壶了。 刚将文件提交,一股热水融化塑胶的怪味便从旁边飘来,他才想起那碗半个钟头前就泡上的杯面,人生啊,帕希斯唉声叹气地打开纸盖。 为了省钱他没什么机会下馆子,还好剧场给工作人员提供很多品种的代餐食品,但比起那些怪味营养膏和泥巴口感的压缩砖粮,他还是比较中意这种热腾腾的食物。 泡面汤里的面条已经呈现半融化,裹着一层古怪的油膜。帕希斯咬着塑料膜拆开一次性叉子,如果这就是我今天的晚餐,又为什么要去关心他人的不幸呢? 虽然说出来冷血,但这个世界绝大数人都在如此麻木生活。 现在模拟城市也到了晚餐时间,他刚刚没看直播间,一眨眼的功夫,杜淮柏已经从厨房端出了一碗素面。 又吃面?是啊,你既怕麻烦,烹饪技术也不怎么样。帕希斯用塑料叉子戳了戳屏幕上杜淮柏的脸,继续努力咽下已经变味的泡面。 画面中,淡黄灯光洒满空荡荡的房间,在杜淮柏手腕凹陷处投落温柔阴影,陶瓷碗中酱油汤面和煎蛋上撒了点辣椒碎,青菜泡着汤汁翠绿浮动。 杜淮柏的吃法慢而优雅,不急不缓地用筷子卷起面,向嘴中送,专注地咀嚼着,像是插画般静谧的恰到好处。 直播间依然空空荡荡,没有弹屏,没有礼物,镜头安静地停在了杜淮柏对面,与他眉眼平齐的高度,以至于帕希斯恍惚间产生了两人在共进晚餐的错觉。 这样也不错,帕希斯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杜淮柏的性格大致会被外人评价为木讷,迟钝,不合世俗——但谁在乎他们怎么想,至少你这副模样对我来说是慰藉就够了,他总是如此想。 宇宙浩瀚,世间喧嚣,被裹挟着奔跑的人太多,以至于一处安稳港湾显得如此可贵 帕希斯看不惯剧场的所作所为,但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也只能忍耐。人总是感性的,哪怕是一只水杯用惯了也会产生感情,朝夕相处的人(哪怕这是单方面的)若是有了个好歹,他自问也不能如此心平气和。 所以在成为杜淮柏房管那一天他就做好准备了,相比起那些把主播的生命当成敛财工具,对观众的过分要求来者不拒的房管,他会想尽办法保护对方的安全。 但是如果这和剧场的利益冲突,你会怎么做?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帕希斯闷头咽下最后一口泡面。还好,他关心的对象过于让人省心,杜淮柏就像是安装了规避危险的雷达一般,一如既往的入睡,一如既往的苏醒,照常生活着,在这寂静的角落安然无恙。 哪怕我的绩点总会因此掉好几个百分点......帕希斯想到这里突然有点肉痛,好吧,直播间一直冷清下去也不错,至少能保证杜淮柏的安全。 但他早该知道人不能乱立flag这个道理。 这时,直播间毫无预兆的叮了一声。 一开始帕希斯没反应过来那轻快急促的音乐代表着什么,毕竟那些榜单上知名主播的房管都有专门的工作室,这里的人都没什么机会听见这种铃声。所以他自然地喝了一口面汤,然后看向屏幕。 说起来,左边这一栏的金色词条是什么意思来着? 直播间冷清惯了,所以帕希斯用了一点时间才想起那框金的是打赏栏。嗯?哪个冤大头心血来潮了?大概也只是顿早餐钱吧,他懒洋洋地想,身体前倾,想去看清那个数字。 一后面带零,个,十,百,千...... 然后在他想清楚那串数字有几个零,然后这些零意味着什么之前,便看见直播间前那个象征排名,总是掉在几万开外的数字开始减少,速度快的比他月底存款账户上数字减少还令人心慌。 当啷,帕希斯的叉子掉进了泡面碗里,他已经来不及后悔没先把面汤咽下去了。 杜淮柏的直播间页面两侧突然浮现了花纹,随后,如雨般流星从两旁哗啦啦落下。象征着新单次打赏记录的流星雨划过了所有人的屏幕,奢靡与喜悦的金色占据每一块屏幕。 帕希斯抬头时,所有人都在向上看,格里先生的绿泥托着一只单片眼镜,呆呆地从隔壁升起。 永远挂在【独我剧场】顶端,既是高悬的冠冕也是催促着所有人的剑,打赏排名的公示屏顶端永远是几个炙手可热的头部主播排名在上上下下,不断拉扯。 然而,此刻那些拉扯已久的名字僵住,不可置信地闪烁着,极其不情愿地下移,让位给了那个被金色流星托起来的名字。 杜淮柏。 第2章 第 2 章 02. 帕希斯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好一会儿。 他当然做过杜淮柏的名字挂在热度榜上的梦,但梦映入现实,却显得如此陌生。 人气榜,对干他们这行的来说,算得上决定一切的金牌律令。谁负责的主播排名高一位,谁在聊天里都有了傲慢的底气。 当然,生活在模拟都市里的主播不知情,但他们的房管可是为此打的头破血流,不惜买通后勤部使绊子,互相拆台的手段是剧场里最津津乐道的八卦。 所以当那颗金色流星冉冉升起时,没有人能忽略那夺目的光辉,一个个抬起头,满心羡慕、嫉妒或是不可置信,用接近瞻仰的热烈去追逐那个名字。 杜淮柏?没在榜单上见过的名字,是谁负责的主播?身后同事们愈发激烈的讨论让帕希斯有点心慌,但更让他手足无措的是眼前屏幕里的变化。 第一次点进【独我剧场】的新观众,或是发现榜单剧变前来看热闹的老观众,不约而同地点开了榜单顶端的金色名字。 【前排前排】 【我们是见证新历史了吗】 【我靠,我就刷新了一下,榜首就换人了】 【这主播是谁啊?你们有人认识】 杜淮柏的直播间观看人数激增,弹幕瞬间刷屏,帕希斯耳机里的滴滴提示声连成一片,吵得他耳膜都要炸开。以太光纤传递着天外的目光,来自宇宙任何一个角落的智慧生物们通过网络聚集在此,满心期待着能见些什么新奇事物。 可惜,屏幕中的杜淮柏对外界的剧变一无所知,自然也不为所动。他往碗里滴了几滴香油,又夹起一筷子面,贯彻着平平淡淡才是真的人生信条,发出响亮的吸溜声。 看起来吃的很香。 【?】 【是我的打开方式不对吗?】 【我刚检修过我的36处视觉器官,你没看错】 【他就是在吃面】 帕希眼前一黑,不堪重负地关闭直播间窗口,逃避现在最高推送窗口里,数千万观众正在看他的主播吃面这一事实。 像是体恤他的心情一般,屏幕暗了下去。系统窗口闪烁,提示他的工作账户被暂时接管,随即,少年清朗但略显冷淡的声音在帕希斯的耳麦中响起: “工作人员0197,请到运营部会议室报道。” 打工人就要有啥都不知道同时当牛做马的觉悟,但现在头脑乱成一团的帕希斯也顾不上那些了。还好,这个声音并非来自什么难缠的对象:AI合成音色带着噪点,是人工智能特有的冷淡。 “莱茵,这次榜单变化公司知情吗?” “很遗憾,这次榜单变化完全是由后台系统根据打赏额度自动排行。” 帕希斯低垂着头,闷闷地问,满心期待能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不会给他带来麻烦的答案,例如负责榜单管理的程序员往哪个代码多加了个0之类的。 当然,铁面无私的管理AI残忍地否定了这种可能。 这么大一笔钱意味着什么?人会对过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数字失去概念,他在心中默默做了换算:榜单的排名是按周计算,剧场里顶流的那批主播起码有几十万名的忠诚观众,而这位老板一出手便碾压这群人的打赏总和———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称呼我的全名:莱茵哈姆Ⅲ型人工智能管理终端。感性模块启动,生成意见:你得做好准备。” 伴随着感性模块的启动,少年冰冷的声音柔和了些。他像是等待了一会儿帕希斯的反应,才发出一声带合成器混响效果的咳嗽声,继续道: “从生物情绪反应来推断,相比起把你开除,管理层比较想给你找点事做。” 我在给你测试情感模块的时候没见加入过腹黑属性啊......帕希斯抗议地用手指敲了敲耳麦,但显然这愤慨无法传递给AI。 生活没有留给他更多咸鱼的时间,工作间的隔音效果已经解除了,周围同事的讨论声愈发清晰,有些好事之徒甚至开始四处走动,一间间寻找传说中杜淮柏的房管。 帕希斯不动声色的拿起杯子,装出要去整点咖啡因合剂的悠闲步伐,溜进了运营部的大楼。 === 会议室的半边墙面由玻璃材质构成,可见光被宇宙浩瀚的黑暗所吞没。帕希斯神使鬼差地停下,向外看去。以遥远的群星为背景,一座太空站静静地漂浮在视线可及处,圆形穹顶的外观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座鸟笼。 那里便是【独我剧场】的核心,身为宠物人类的主播们生活的地方。 帕希斯偶尔会站在这里,去看他每天都在通过摄像头去窥视的人们生活的地方。 这座空间站所有的宠物人类,都来自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 建立宇宙联邦时,星际文明们面临过难题:不同种族的生物形态相差甚远,身高只有半米的侏儒星人和动辄四五米的巨人种族共处一室,若是出现一方外交员被另一方意外踩死的丑闻,那将是对双方关系的毁灭性打击。 于是,一条新规矩诞生了:公共场合,所有种族都应该保持恰当的拟态。 所谓的恰当,指身高取种族间平均值,有发声的器官,不会对环境造成侵蚀的稳定形态,相比侵略性更注重协调和美感的肢体,有易于操作工具的灵活小关节。 这个标准使用了数个宇宙纪,随后,地球被发现了。 人类的形态很相当符合这个拟态标准,外表对绝大部分种族而言都具有吸引力,【独我剧场】的创办者便是看重这一点的投机分子,不得不说和他有同样恶趣味的大有人在。 如今,接受了虚假记忆的宠物人类们,仍然一无所知的生活在模拟都市中。 玻璃反射出了帕希斯的倒影,青年脸上是旁观者式的淡漠,头顶两侧的犄角和覆盖着深红鳞片的尾巴是异族身份的证明。用地球人的文化来说,那是传说中龙的特征。 但是除此之外究竟有何差别呢?无论是样貌还是——— 没有更多思考的必要,通讯设备启动的滴滴声唤回了帕希斯的注意力。 虽然通讯另一头的上司看不见他,但打工人的本分还是让帕希斯挺直了背,带上商业笑容。只不过今天老板似乎兴趣缺缺,连惯常的训话都没有讲,只是一味地沉默。 “您需要我汇报一下今天的情况吗?稍后我会提交一份申请表,关于审核入账记录的,可能有客户打赏错了直播间......” “不,没那个必要。” 上司似乎才回过神来,打断了帕希斯的汇报: “如果你是指那笔打给你负责主播的巨款,运营部已经把他的榜单置顶撤销,直播间也暂时停播调整。” 果然是乌龙吗?有钱人就是不一样,连巨款都能随随便便充错。帕希斯松了口气,但是不安的感觉还没有消退,如果事情已经处理完了,专门把我叫过来的意义是—— “你被指派了新的工作,员工0197。” 行吧,这一次是什么?写方案还是做工作汇总?打工人就是要做好任人差遣的准备,帕希斯认命的想。 只希望这不会让他失去杜淮柏房管的兼职,他的私心这么说。 “你有一周的时间做准备,随后作为内驻人员进入模拟都市负责临场工作。” 没有理会帕希斯的震惊,他的个人终端滴滴作响,一份工作说明不由分说地糊在了他脸上。 事情比想的还要混乱,管理层看起来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懵了,这份文书是匆忙完成,连电子印章都盖歪了地方。 简而言之,巨额打赏是真的,老板名字没有提及,只知道是位剧场惹不起的头部人物。 对方此前从未访问过【独我剧场】,一出现,便直接对运营部下了死命令: 三个月内,让杜淮柏成为榜单常驻前百的主播,半年后,他的名字必须在前十以内。 要不是她给的实在太多了,这么离谱的要求恐怕会被当成找茬。汗流侠背的高层管理为此连打三次电话确认,一次比一次卑微:您确定要选这位主播吗?我们还有很多其他优秀的备选人,您是否再考虑考虑? 但老板的态度异常坚决,充满了要拿钱打水漂听个响的潇洒。 帕希斯只感觉眼前一黑,他太懂这件事的难度了:剧场也不是没有给过杜淮柏资源,就只说那张伟大的脸,就有人打着包票想将他捧红。 然而,无论怎样精心的设计,都敌不过杜淮柏本人的天然属性。 探鬼小队?不去。星探上门?当推销员扫地出门。策划组费尽心思安排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当时新人榜上的美人正被□□追捕,衣着凌乱得向他怀里钻,泪眼朦胧的模样我见犹怜, 然而杜淮柏只是用对待革命伙伴那般的坚定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女士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要向黑恶势力低头,相信警察的能力。转头就报警把她送到了公安局门口,潇洒离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按照这种情况,无论剧组制定了怎样的直播计划,在杜淮柏这里都达不到预期效果。 所以高层里有人一拍脑门,出了个鬼点子: 诶,既然如此,找个了解他的人当卧底,混成知心好友后把他往计划上推不就行了? “所以就决定是我?认真的?” 如果不是还要吃这碗饭,真想给出主意的人一巴掌,崩溃感从帕希斯心中油然而生。 不过,应该还有推卸余地,如果我严词拒绝的话,剧组应该也不敢冒着得罪客户的风险让我硬上。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他的个人终端滴滴一声,一个AI图标浮现在角落: “你想拒绝这个提案吗?” “莱茵,你怎么......哦对,你有我的终端权限。我当然想拒绝,我没有演员天赋,而且——” “我建议你接受。” AI说的斩钉截铁,把他说到半截的话都噎住了。 “什么?” “情感检测告诉我,你在乎这位名为杜淮柏的主播。” ......嗯,我大概的确在乎,帕希斯想辩解什么又沉默。莱茵是为了管理模拟都市而被研发的新型AI,测试阶段时,给莱茵进行“更好理解人类逻辑”这一情感训练的就是他,他不可能骗过对自己知根知底的人工智能。 “不会演戏”只是理由,他当然能做好这份工作,不会有比他更加了解杜淮柏的人。他在屏幕后长久注视着对方的生活,太过了解对方那平静无澜湖水般的表象下,有着怎样如鱼游弋,孤独,坚韧而温柔的灵魂。 那么,有一瞬间想成为对方身边亲近的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对成为朋友这件事,帕希斯的确有几分期待。 但是他立刻压死了这种天真的想法。 他太清楚【独我剧场】为了制造节目效果,会编排些什么桥段了。“临场策划”,这意味着他会成为那个把杜淮柏往火坑里推,还要佯装友好无辜的人。 “你忽略了一点,0197-帕希斯。剧组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放弃计划,杜淮柏必须达到赞助人的要求。” AI的声线并无波动,但帕希斯从中听出了几分警示意味: “如果无法找到这个合适的引导人选,剧组可能会考虑更加极端的做法。赞助人只限定了【杜淮柏】这位主播,但并没有对他的人格健全做要求。”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是莱茵在不违背保密协议的基础上,给他的提示:催眠,记忆篡改或药物诱导,在剧组内部的规划书上,这些违背伦理法的手段一直是保留项目。 过于显露,毫不掩饰的功利性与恶意并无差别。 帕希斯听见了塑料开裂的声音。他拳头攥得太紧,手中的笔崩裂了,几枚碎片扎破了指缝,一抹血流沿着指骨淌进袖口。 “所以我没有选择,是吗?” AI已经退出了联络端口,留给他足够的思考余地,因此帕希斯的声音只是在会议室中空落落地回荡着,成为了他对自己的审问。 第3章 第 3 章 03. 30分钟前,帕希斯坐着运输机进入了位于模拟都市底层的后勤部。 繁华街道之下,这座形似倒立螺旋的地底多层建筑,维持着整座都市的运转。在电流散发的淡蓝荧光与滴滴提示音中,缆线如同怪异植物在地面蔓延,挤占了几乎每一处空地。 帕希斯坐在储物箱上,看着工作人员匆匆往来:环形穹顶的投影屏显示着虚假的天空和远景,场地的温度与湿度,都市设施的日常维护.....后勤部如同一枚轰隆跳动金属心脏,向城市各处输送所需要的一切。 这当然不是什么容易的工作,光是偷看一眼密密麻麻的工作分配表就已经让帕希斯头晕起来了。而想到耗费这种规模的人力物力只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窥探他人生活的怪癖.......他叹了口气,有钱人真是难以理解,这在宇宙哪个角落都是一样。 没有多余的欢迎,没有流程式的动员演讲,接到通知的后勤部员工将帕希斯带进一座圆形电梯,低声提醒他: “往上就是城市内部,注意伪装。”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看着那名员工因疲倦而凹陷,和打工人的未来一样暗淡无关的双眼,帕希斯把涌到嘴边的问话又咽了回去,行,我自己走一步看一步。 随后,电梯门关闭了。 帕希斯能感觉自己在徐徐上升,周围静得只剩下轻微的金属装置运转声,浓稠到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浓缩咖啡,是孤独清苦的底色。他退后一步靠在墙上,藉由金属冰凉触感缓解封闭空间带来的压力。 .....我正在前往另一个世界,这种想象让他感到紧张。 电梯很快到达了顶层,展现在帕希斯面前的是空荡荡的金属通道,沿着地面的指示箭头,他走上了一架自动扶梯。 在黑暗中徐徐上升时,帕希斯最先感受到的是风。 风带来了光亮和色彩,原本遥远如蚊鸣般的喧闹声在他的耳旁逐渐放大清晰:有人在欢笑,流行摇滚乐的鼓点和电车播报混在一起,人们走动的千种脚步沿着地面传递,如同天际响起的低沉远雷。 随后,一座车站浮现在了扶梯的尽头。 与遥远地球的车站,或是说宇宙中的每一座车站一样,这里的所有人都步伐匆匆,急于奔赴预定好的目的地,没有人会特别注意一个从无名闸口出现的青年。 左边奔跑的小孩手里拿着双球冰淇淋,上面那个不知道是芒果还是香草味的球要融化了。一对情侣挤在站台地图前,为下一站要去什么目的地有开始争吵的趋势。 帕希斯向前走了几步,又不得不停下来适应。 没有人会认为眼前热闹的图景是某种假象。人太多了,太近了,直播镜头造成的隔绝感消失,每一张脸的表情都无比鲜活。我正在一座只存在于镜头中的城市,他想,站在人的洪流前,竟有些感到头晕目眩。 向旁边看去,金属支柱的反射照出了帕希斯现在的模样:非人的犄角和尾巴被藏匿,现在的他看起来不过是相貌出众的青年,轻薄衬衣修饰出美好的腰线,敞开的毛线衫温和而不失时髦,是能让人亲近的形貌。 闷头工作时他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外表,不过这身还是.....挺好看的,帕希斯注视着倒影中的自己,玫红瞳眸边缘镀着一环金芒,瞳孔正因强光刺激而收缩成椭圆。 当浅褐色偏长的侧发被风拂起时,他看见,自己耳后的皮肤隐约可见龙鳞般的胎记,随呼吸起伏而栩栩如生。 还是太显眼了,帕希斯用头发压住那块皮肤,咂咂嘴,得找机会买个美瞳。 随后,他踏入了阳光之中。 帕希斯在车站旁转了几圈,按照从地球电影里得到的经验找到了公交车。下午的时间点人并不多,车身在行驶中轻微震动,规律的摇晃让人心生睡意。趁着这段放空的时间,他开始回想自己要做的事情。 在杜淮柏直播间封停的这段时间,剧组为他安排了一次搬家:以旧公寓需要装修停租的理由,将他半哄半骗进位于城市中心的新住处。想到自己惯来恋旧的主播被迫搬迁,两条眉毛会怎样拧在一起,帕希斯就想微笑。 写着地址的纸条塞在他的胸前口袋,要做的第一步很简单——找个理由挤进去,和杜淮柏打好关系。 === 那是一座绿荫道旁的的六层公寓楼,刻着“恒河”二字的木质铭牌钉在不显眼的角落。 杜淮柏的家住在五楼。帕希斯沿楼梯向上,他的心愈发沉重,嗓子眼堵了团刺人的乱麻,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种感觉好比网友奔现,特别是你还像只藏着大尾巴去骗小红帽的狼,还没见着第一面就已经算计上对方了。 用什么做开场白?“你好,我是你的新室友”会不会太中规中矩?帕希斯在脑海中演练了几十次对话流程,结果都不怎么满意。在他对着那扇防盗门绞尽脑汁时,突然感受到一股指向自己的视线。 有人站在楼梯的更低处,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有细碎的光透过天窗投落在男子的脸颊,在他沉静的眼洒落树影状的亮斑。那是杜淮柏,他手里提着两只购物袋,似乎是刚买完东西回家。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帕希斯还是下意识屏住呼吸。那是一张似乎只在虚拟屏幕中存在,永远停留在直播间的镜头焦距中心的脸,而此刻却似乎被午后的阳光赋予温度,伫立在那里如同一棵从容伸展的松柏木。 杜淮柏显然不理解为什么自己家门口会有一个喃喃自语的人,微微下撇的眉毛满满都是困惑。察觉到自己行为未免太像个神经病的帕希斯忙不迭的打起了哈哈 “哈哈……你好,你是这家的住户吗?我不知道你不在家……” 我在说什么啊,那条在同事面前翻出花来的舌头打了结,帕希斯对自己失败的寒暄眼前一黑,但杜淮柏却相当从容地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接话: “去买东西了。” 他的的视线如水漫过陌生人的脸,一丝奇异的神采在他眼底的深潭明灭,像是在原本不抱兴趣的打量发现了什么。 杜淮柏似乎还在等待回应,帕希斯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东拉西扯,把注意力转移到他手里的购物袋上: “这个牌子的面粉不错,你喜欢烘培吗?” 没话找话的弊端出现了。杜淮柏万年波澜不惊的脸上破天荒地泛起一丝震撼的涟漪,他俯身拿起那包装着粉状物的红色塑封袋,认真确定包体上柠檬卡通图案和花体字:持久留香型清新加倍洗衣粉。 “那你……口味很独特。” 向来善解人意的杜淮柏点点头,用“不理解但尊重”的语气评价。 现在我是真的想死了,帕希斯平静地想,他那叱咤职场的三寸不烂之舌,在对方面前显得如此乏力。 他下意识想去启动腕部的虚拟终端,摸了个空后才想起来模拟城市里的身份证明,是一张印着拥有者头像的薄硬卡片,被拖住手脚的杜淮柏也不心急,只是垂眸,将眼前人慌乱翻找口袋的动作收入眼底。 “我的身份证。我是帕希斯,房东应该已经和你提到过,我是和你合租的房客。”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帕希斯。” 杜淮柏的声线低沉温和,将这个陌生的名字含在唇齿间咀嚼,发音像是被轻咬的莓果绽裂出汁水,没由来地让帕希斯心中发涩。 仔细想来,这是一件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自己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被他人读出就能产生飘飘然的成就感,或许这是限定由杜淮柏才能带来的感受。 “既然以后是室友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顿饭.” 听说饮食对于人类是重要的社交手段,在帕希斯已经开始计划晚饭约出去吃点什么的时候,杜淮柏眉头微皱,一句话便摧毁了他的窃喜: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或许你找错了地方。” 杜淮柏这话说得相当确定,没有留下反驳的余地。帕希斯自认为不是什么高明的演员,如今遇到变数,便只能硬着头皮装傻充愣: “明天上午我的托运行李就能送到,那时你在家吗?” 加租金都好说,计划不能在第一步失败,他露出斩人无数的招牌微笑,倚在楼梯扶手上拦住准备进门的对方,想争取些商量余地。 或许是帕希斯的行为太过可疑,过度的殷勤又与骗子无异,杜淮柏伸手挡住门,警告般的投下一瞥。他的身材本就高挑,虽然神情里并无怒意,但几分警惕便足以在帕希斯裸露的手背划开无形伤口。 “如果你有租房需要,可以去附近打听,抱歉。” 杜淮柏留下一句话,走进了公寓。即使是白痴也看得出来,再纠缠下去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帕希斯无言后退一步,注视着门在他眼前关闭。 我太得意忘形了,他想。单方面的熟悉所营造出的亲密幻想破裂,现实如同嵌入伤口连血流都冻结的冰片,带来些微的疼痛。 帕希斯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挫败感如同梗在胃中的硬物:我把用在工作里的素质丢到哪去了?糟糕的第一印象,突兀地开始对话,过早的拉近距离,无论哪边都是人际关系里的大忌。 然而他甚至难以抱怨对方的冷漠,因为对杜淮柏而言,他的确是彻底的陌生人。 继续留在这里,除了像个跟踪狂外别无他用。帕希斯沿着重新变得空荡荡的楼道向下,有穿堂而来的风呼呼吹过,吹散他头脑的燥热。 或许这也是一种机遇,他闭目用指关节轻敲自己的太阳穴,在如同粉丝见到偶像般(虽然这么说实在丢脸),足以蒸干人理性的热烈消散后,帕希斯得以恢复清醒,手握让他年纪轻轻便在独我剧场落足的精明。 是时候重新评估现状了。 太像可疑分子了呢,帕希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人群中的几张面孔看起来有些熟悉,似乎是网站上有名的主播。帕希斯注视着身边路过的女性,他隐约记得她似乎是在面包店工作,用她直播剪辑的人类美食教程相当受欢迎。 直播镜头是张鲜亮的玻璃糖纸,透过它所见的一切都被叠加滤镜,弄虚作假的光明正大。视频里的女孩笑容像奶油一般香甜润泽,但现在她正捂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焦急地和人打电话争执着什么,皮肤因疲倦而显得黯淡而粗糙。 她的粉丝会因为这种反差的失色而失望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帕希斯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无论在哪里,努力生活的人们都并无不同。 走到无人的僻静处,不会被任何直播镜头所捕捉的地方,帕希斯才停下来,翻出口袋中那只方形的金属薄片,虚拟都市里使用的通讯设备。 好像是叫手机来着?他长按侧面的开关,如愿看见屏幕亮了起来。新启用的手机里除了几张身份证明的文件外什么都没有,不过通讯列表里倒是有个熟悉的名字。 【莱茵哈姆Ⅲ型人工智能管理终端】 他一时没崩住。大致检测到了帕希斯的情绪波动,那个独我剧场LOGO头像很快闪烁起来: “员工编号0197,ID帕希斯,检测到你打开了我的对话页面,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从保密角度考虑,你觉得这个名字合适吗?帕希斯没忍住输入吐槽。 哦。AI回复,他的对话框旁短暂地出现加载图标,显然帕希斯的意见通过了,他的备注名随即被修改为昵称“莱茵”,头像也变更成一朵不知名的蓝色五瓣小花。 帕希斯微笑起来,但随后又沉默下去。轻松的调侃也到此为止了,他戴上那副特制的隐形耳麦,向管理AI发起对话。 “以后是你来管理我的工作吗,莱茵?” “是,在你驻留在模拟都市的时间里,我都会作为中枢调控AI为你的行动提供支援。” “那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吧。有人不希望我的任务成功,是吗?” 帕希斯听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一把烧烫的餐刀刺入黄油,融化的真相滋滋作响。莱茵没有回答,这就已经能说明问题了,他不打算为难正在和保密协议作战的AI,轻轻敲了敲手机屏幕,继续道: “是后勤部不配合?” “基于内部友好协议,我不能对危害部门间关系的问题作答。”莱茵回道。 这话似乎什么都没说,但已经什么都交代了。 答案很明显:后勤部和他所属的运营部之间出现了矛盾,本该由后勤部负责安排的,拉近距离的合租,杜淮柏却完全不知情,这点就很能说明问题。 我猜中了。大致是因为参与过莱茵的测试阶段,他和AI之间有着不错的默契。 该说这种钻空子传递信息的技巧是我教的吗?帕希斯勾勾嘴角,熄灭了手机屏幕。 理由?是因为不想让运营部独吞这笔巨额赏金,如果代表运营部的我失败了,后勤部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手吗?这些理不清的利益关系让帕希斯头疼,毕竟挣多少大头都落不在他这种底层身上。 后续的工作.....要更艰难了吗,打工人痛苦地叹气道。 我已经不幸的引起了杜淮柏的警惕,接下来该怎么才能重新拉近关系? 在帕希斯绞尽脑汁期间,夜幕已经降临,满城灯火星点渐起,街道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这里没有特写镜头和主角的概念,或疲倦或欢喜的面容拥挤在一起,淌成烟火喧嚣的人间洪流,会有人认为这一切浮躁无聊,也会有人被气氛感染,愿驻足观赏。 突然,一股食物的芬芳传进了帕希斯的鼻腔。 人行道旁支起了不少小摊,无论晚餐吃得再饱,夜宵也总能勾起人的馋虫。被切分成小块状的五花肉边缘焦黄翻卷,滴落油脂在炭火上激起小股火焰。香料的辛辣,混合酒酿丸子里渍桂花的芳香,有小孩子脖子前挂着冰盒,沿街兜售解腻的凉茶。 滚烫,油腻而鲜活的生,直播镜头所拍不出的,这座城市人们的生活。 帕希斯注视着被放在火上串烤的食材,那对于他应该是完全陌生的香味,但记忆的角落有什么在挣扎躁动。 在已然模糊的年幼时,集装箱,废材和破布所搭建的残破居所里,将人造肉撕成块放在金属板上烫熟,记忆中总是温柔而疲倦的中年女人怀抱令人安心,她是这么说的,在地球上有着类似做法的食物,是叫做——— 他晃晃头,将带着发霉气味的记忆清除出去。现在没有进食的**。 随着人群减少,周围的摊位变得稀疏,终于,帕希斯抵达了城市的宁静一角。 那是一座有年代感的老桥,风沿着河道穿过桥洞,带来拂面清爽的凉意。他倚靠着栏杆,远处水面波光粼粼。 这里没有直播镜头,也没有人的目光,他得以短暂逃离沉重的焦虑。 青年心一动,单脚踩上栏杆,清瘦腰身一使劲,便如同轻盈的燕翻至外围。帕希斯半只脚踩在桥沿,半只脚悬于空中,夜风沿着他的双臂攀升,气流带来飞翔的错觉。 或许点缀着星的天空只是假象,此刻的风也不过是鼓风装置制造的效果,但你身在其中时,依然会感到慰藉。他注视着脚底不可视物的黑暗,心因为潺潺的流水声而变得宁静。 身后隐约有人的脚步声,但帕希斯并没有在意,直到他发觉有人站在自己的身后。 “晚上好。” “晚上好......嗯?” 那人走远又折了回来,停在他身后,打招呼时有些迟疑。帕希斯礼貌地回应了对方,然后突然觉得,这声音是不是有点耳熟? 似乎刚结束夜跑的青年摘下了发带,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额前。那是杜淮柏,他从唇齿间轻呼出一团凝结的热气,隔着水雾让眉目更显缱绻。 帕希斯看见对方时下意识地想转身,争取让第二次会面取得进展。然而初见时过度的热情似乎也随风一并蒸腾,好吧,过度热情的坏处我已经品鉴过了,所以他只是做出礼貌的微笑,便垂眸继续欣赏夜晚散落光斑的水面。 冷处理居然真的取得了效果,杜淮柏陷入了沉默,却没有立刻离开。帕希斯感到对方的目光以抚摸幼猫皮毛那般的温和扫过自己的后背。 “你是帕希斯,我们在今天见过,没错吧。” 难以想象,就算在直播里我也没见过你主动和人搭过几次话啊! 帕希斯的感觉耳根有点烫,他有点不太敢回头,但杜淮柏似乎抱着某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势头,不仅没有主动离去,还慢慢将手臂搭在了他几米外的栏杆上,打算将这场对话继续下去。 “对,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我知道融入新的环境不容易。” 杜淮柏的语调低沉,像是安抚一般放慢了语气,温柔到让人不习惯。 这场对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帕希斯困惑地回头,看见杜淮柏正在看他,淡墨色的眼底有微光流转,仿佛以这夜晚为底调。 那是一双素来散漫的眼睛,却又能在注视某人时带来深情的错觉。帕希斯感觉自己身体麻了半边,他有点移不开目光,只能听着对方缓缓说下去。 “虽然我拒绝了你,是因为不知道有合租这件事,并不是你本身有什么问题。”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虽然认识不久,但我能很清楚的感觉。你很年轻,未来的时间还很长,所以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 等等,等等,等一下。 “我没听懂,但是你这话怎么说得像我好想要想不开.....似的......” 帕希斯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杜淮柏的说教,却看到对方认真点点头,像是在无声地说“人总是会有负面情绪的,重要的是不要冲动”,眉毛下撇带几分怜悯。 我像是要轻生的样子吗?!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的社畜震怒。 我不过是半夜独自翻到无人的桥外,悬在空中盯着水面看,被人搭话时看起来格外忧郁...... ......还真有点像。 无法反驳,帕希斯气噎。罢了,风也吹够了,继续挂在这里如果有其他人误会报警就麻烦了。然而他吭哧吭哧准备翻回来时,感觉鞋底有不妙的滑动感。 常年处于湿润环境的栏杆外围覆着一层薄薄的苔藓,脚一踩在上面便因为失去摩擦力而打滑。帕希斯的身体摇晃着向后倾斜,实际上这种程度的失衡并不严重,他想,如果在以前,只要用甩动尾巴的惯性稳住身子就行。 啊,我现在没有尾巴。 他悲伤地想着,向后跌了下去。 坠落是一种会将人的时间观念无限拉长的体验,就像思维被扯成一根细长的弦。风声,不可违抗的重力,晃动视线中杜淮柏几乎在他向后倾的瞬间便向这个方向冲来,手毫不犹豫地向他伸出。 是想拉住我吗?不过也没关系,这种高度掉进水里地球人不会死,他这样的宇宙物种就更不会,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刻,帕希斯露出了笑意。 虽然因为失误导致了如此多的意外,但他现在心情却相当好。该怎么说呢,虽然他喜欢杜淮柏恒久不变的镇静,但看见那张冷静面孔因自己而冰层破裂的感觉,却好的出奇。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有人情味嘛,帕希斯在心中调侃。 堪称恶劣的满足感胜过了坠落本能的恐惧,在一瞬间没由来的冲动中,他没有及时地握住那只手,装作失手地任两人指尖擦过。 帕希斯展开四肢,任由重力拉扯自己下坠,如愿看见杜淮柏脸上浮现焦躁神情。 原谅我吧!半分钟后我就会自己游上来,他愉快的想。 不过,如果帕希斯想的再周全一点,他就应该知道杜淮柏不会服从安排,如同候场演员般乖顺的在岸上等待。当他看到那个身影矫健地翻出护栏,与他一同坠下时已经晚了 坠入夜晚的河流像是坠入凝滞的黑暗,唯有头顶远处的水面泛着些许波光。 水裹住了帕希斯,夜色沉积的寒冷刺得皮肤生疼。但是在他被暗流带走前,伴随着一声巨响,一双手将他从淤泥中揽起,接触时散发令人安心的温热,稳稳地环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岸上拖拽。 在浑浊的水中,杜淮柏微眯双眼,黑发如墨云般飘散在水中。他淡蓝色眼眸在昏暗河底依然明净,有清透辉光浮动流涌。 但帕希斯无暇欣赏这番美景,担忧压倒了方才的窃喜。你怎么敢真往下跳的?!而且我会游泳!他下意识想要抗议,他的呼喊淹没在了气泡涌出喉咙的咕咚声中。 大致当真将他视作轻生的人,杜淮柏极其坚定地将他环在怀中,他不得不放弃挣扎防止将对方拖进河底。 杜淮柏的水性相当一般,游到岸边的过程比想象中吃力而漫长。两人倚靠在岸边喘息时,杜淮柏咳嗽着将几片河藻从脸上擦去,他像只湿漉漉但尽职尽责的抚慰犬,第一时间将手搭在帕希斯的肩膀上拍了拍,斟酌着开口: “没有什么是走不出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帕希斯。” ......我只是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就要真想不开了。 狼狈的青年将脸埋在双膝间,滴滴答答从发梢落下的水珠是他欲哭却无的泪。这下彻底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面对杜淮柏的关心,帕希斯只能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他们安静地并肩坐在一起,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都市夜晚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重归平静的河流依然汨汨,远处的夜市还未散场,传来几声零碎的笑音。 一阵冷风让帕希斯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些,随后,他意识到,虽然自己不是很怕失温,但杜淮柏可是货真价实的人类。 对对方的关心战胜了尴尬,他猛地站了起来,将杜淮柏往岸上拉: “真敢往下跳啊!你这家伙,快点回去换衣服!” “噢。” 杜淮柏大概没反应过来刚才还蔫了吧唧的人为什么突然精神起来,就像他并不明白隔着折射光线的水流,那双河底的玫红眼眸为何色彩流转,仿佛泫然欲泣。 不过,迟钝者有迟钝者的执着,他的手依然不放心地扣着帕希斯的手腕,似乎唯恐对方再次往河里跳。 “行了我想开了,你快点回去换衣服吧。” 帕希斯往岸上走时,牵扯感让他发觉杜淮柏依然没有放手,腕间传来的体温让他心有些发软。青年疏离外表往往让人忽略他真挚的秉性,他没有说话,用眼神传达着关心。 “我说过了,我不会再乱来。” “我知道。”杜淮柏顿了下,“我只是想问你今晚有没有去处。” “......没有。” 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帕希斯无所谓地想,没事,让莱茵想办法安排一间旅馆,实在不行在公园长椅上将就他也...... “如果你的确需要住处的话,我的公寓确实有空房间。” 啊,其实不必那么麻烦。 不对。 这是一个邀请。当帕希斯反应过来时,他的血液沸腾起来,如果不是天色足够黑,他的脸现在应该已经彻底涨红了,因为达成计划的激动和一点小小的私心。 看!你们这群混蛋们,运气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他现在就想回到那座地下机械城,对后勤部阴阳怪气上嘴脸。虽然事态变得完全不可控,但结果好就是真的好。按捺着狂喜,帕希斯故作矜持地犹豫几秒,答应下来。 “好,既然你那么说。” 第5章 百鬼夜行之章 帕希斯对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发呆。 这是进入剧场的第三天,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 他编造了一个因为家庭变故,只身到外地读书的大学生人设,上贡一半房租后,便顺理成章在这里赖下,唯一的副作用是杜淮柏时不时投来的关切眼神。 算了。只要能达成目的,跳河未遂的抑郁人设坐实就坐实吧。 莱茵解决了大部分程序上的麻烦:假学籍,模拟都市里使用的支付账户,补发的行李箱里除了衣物外还有这只电脑。 在电脑上输入特定指令,就能连接他在独我剧场的工作号,也是目前唯一和剧组取得联系的方法,但他并没有得到下一步行动的指令。帕希斯在键盘上敲了两下关闭页面,起身去收衣服。 杜淮柏现在白天基本不在。他之前在图书馆工作,被迫搬家后,现在在一家靶场做教练。 射击是一项需要高度集中力的工作,枪管看似微弱的颤动也会导致弹道偏转。 帕希斯在直播间看过他练习,瞄准,上膛,扣下扳机,杜淮柏重复射击动作时行云流水,袖口向下褪一截露出线条优美的腕骨。 清冷型帅哥在哪里都吃香,工作第一天杜淮柏就拉到了不少私教课,虽然钱是哗哗进账了,但看他每次回家忧郁的神情,他大概很怀念以前那份清闲的工作。 .....抱歉啦兄弟,我的生活也是这样被资本毁掉的,帕希斯在心中致歉。 他从阳台上取下晾干的衬衫,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河藻的绿色痕迹,提醒他那天闹出的跳河乌龙。 再用漂白剂搓一次吧,他挠了挠头,注意力又在不知不觉间飞远。 在剧组工作的时候他也见过这座都市的俯瞰图,投影装置模拟出的沙盒模型,淡蓝色光冰冷,伸手只能触碰一片虚空。 但现在,他身在其中。帕希斯将手撑在窗台上,出神地远望。 太空站的生活大多是机械化的重复,工作,写报告,培训,在夹缝中补足睡眠。现在没有排班,没有鬼一样催业绩的上司,大段闲暇被慷慨地塞进手中,他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或许之后会有其他麻烦吧。但不得不承认,像这样吹着风发呆的感觉真的很好。 可惜后勤部不作美,不超过三分钟,原本澄澈的傍晚天空便阴沉下来,翻涌的絮状乌云中有隐隐雷光闪烁,指导手册上提到过这是一种地球上的气候现象,代表马上要下暴雨。 不用拉响警报吗?帕希斯心一紧,随即想起这里的降雨并非酸液,只是普通的水而已。 客厅传来开门声,他抱着衣服进屋,便看见杜淮柏从冰箱摸出一瓶冰镇汽水,倒在了沙发上。今天很忙?刚想开口找些鼓励的话说,一股从门口钻进来的奇怪酸味就让帕希斯皱起鼻子: “什么味道?” “隔壁的南娜女士在走廊上摔了瓶醋。” 杜淮柏含糊地回答,他大概遇上了难搞的学员,闭着眼看起来累得不轻,连多余解释都不想做,在沙发上萎靡地像只纽芬兰犬。哇哦,真是辛苦了,帕希斯也不再多问什么,从床上给他扯了条薄被。 雨很快下大了。人间烟火的喧嚣被顷刻浇灭,暴风卷着雨水侵袭每一个胆敢违背天意在这个时间上街的凡人,天空被闪电劈裂,被雷光渲染成诡异的青紫色,像是某种灾难来临的前兆。 不过,至少在这间两人的公寓中,一切依然安宁。 雷鸣被隔音玻璃屏蔽成遥远而模糊的轰隆声,只开着一盏暖色夜灯的客厅中,杜淮柏正在小憩,黑发在抱枕上旋开小小的涟漪,而帕希斯在沙发另一边翻模拟都市流行的社交博客,鼠标的点击淹没在雨声中。 翻了三页高P瘦脸自拍照后(你们其实已经长得很好看了,不用强迫自己cos尖嘴猴腮外星人,请尊重自己的种族,他在心里吐槽),帕希斯终于不堪重负地合上电脑,感觉不如看旁边的自然系帅哥养养眼睛。 杜淮柏仍在沉睡,半张脸裹在杯子里,灯光为他鼻梁镀上柔和阴影。真是让人神经松散的时刻,帕希斯想。随后,咚咚的敲门声把他吓了一跳。有人在敲门,而且隔着门板便能听见那不知轻重的来客在中气十足的喊些什么。 “别闹了,我都说了他不会......”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帕希斯打开门,双手抱胸做出防御性姿态,打量着来者。 站在门前的是和他们差不多年纪的青年,头发边缘漂染成红色,喉咙处嵌着一颗银钉,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闪烁。 他叉着腰神情开朗,符合刻板印象中的摇滚爱好者形象。 开门时他身旁的同伴正准备训斥他,看见帕希斯时明显吃了一惊: “你好,我记得这间公寓的主人应该是......” 摇滚男倒是没有流露疑惑,他用手肘顶了一下友人,哈哈大笑着说: “是杜老兄的朋友吗?我就说,看起来再孤僻的人,也会有合得来的人嘛!” 被肘的人无语停顿片刻,抢先开始和帕希斯自我介绍: “打扰了,我是住在301的莫恒,这是和我合租的朋友张浮黎。他性格就这样,不是脑子有问题。喂,你要喊人家干什么来着,自己说。” 真是有个性的客人,帕希斯克制地保持沉默。把他的犹豫视为默许,张浮黎自来熟的扒着门框,笑嘻嘻地拿出什么挥了挥。 那是一根普通的白蜡烛,咋一看并不起眼,但仔细观察起来,会发现烛身刻着像是蚂蚁爬一般细小扭曲的符文,注视便让人眼眶产生不舒服的瘙痒感。 “杜老兄不是搬来不久吗?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看起来也没什么朋友,人倒是很好,我找他聊天他总给我塞吃的。所以我就想着搞点活动,让楼里的大家熟悉一下。” “你看,今天晚上不是在打雷下雨吗?多有气氛,这样的晚上最适合搞【百鬼夜行】了。” 百鬼夜行,我应该在博客上看到过这个,帕希斯心一动。 最近年轻人中流行的团建小游戏,在黑暗的室内点上蜡烛围成圈,参加的人们轮流讲些恐怖故事,每讲完一个故事,就吹灭一支蜡烛。 传说待到所有蜡烛熄灭,故事中的妖魔都会在房间里显现,回答参加者的问题,或是诅咒并杀死他们..... 帕希斯思考时,沙发上的杜淮柏听见骚动支起上身。看见张浮黎从门口伸出的头,他心领神会,指了指玄关处的盒子: “里面有巧克力.....拿点给他吧。” 这是把他当成上门要糖的小孩了吗?不给糖就捣蛋的那种?帕希斯尴尬地笑笑,但张浮黎倒是不介意,直接伸手抓了一把,然后继续嚷嚷: “谢了,杜兄!但你真的不来玩吗?” 杜淮柏的答复是用被子把头裹成馒头,重新倒入梦乡。 并没有因为被拒绝而懊恼,张浮黎无缝衔接,将邀请目标换成了帕希斯: “你呢?喜欢恐怖故事吗?” 帕希斯撇眉微笑,他适合做进攻方而非防守方,没那么擅长接受别人的热情,而且,他对除了杜淮柏之外的人其实没什么兴趣, 不,等等,或许我应该转换思路,那根牵挂着工作的神经突然一跳。 这两个人也是主播,也就是说,他们直播间也会有固定受众,功利地说。都可以视为可拉拢的潜在客户。 想到这些,帕希斯瞬间进入营业模式。 “带我一个吧,我很有兴趣。” 他提高声调,亲切地拍了拍张浮黎的肩膀。 精心调制的笑意在青年眸底层层绽放,若将表情比作一杯饮品,配方便是向温柔中掺入社交礼仪性质的专注,恰到好处的关怀,佐以点到而止的热烈。 即使知道他别有用意,也难以拒绝其甘美。 虽然看起来像个社交恐怖分子,但张浮黎意外的会看气氛。他原本已经打算告辞,被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换弄得有些发蒙, 多个人参加是很好啦,但总觉得背后痒痒的,像是被狐狸尾巴拂过。 帕希斯将视线投向莫恒,在两人关系中,他显然是被动方。 他比张浮黎瘦些,是气质文雅型的标准美青年。虽然是休息日,却依然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看起来像什么商学院出身的社会人才。 长相都不错,性格对比很有趣,他用刁钻的商业视角评判。 这种搭档组合总有稳定的热度基础,虽然现在没法打开独我剧场的频道确认,但两人估计都是中上人气的主播。 如果要给杜淮柏养人气的话,和其他主播的趣味互动必不可少,更何况模拟都市内部本来是个小型社会。 “行,十分钟后到我们的公寓来集合吧,饮料和吃食都有准备。” 莫恒耸了耸肩膀,虽然点头同意,但看得出来他神情里还有几分对初见的人的警惕。 真难想象这样两个性格悬殊的人是如何凑在一起的啊,看着正在将隔壁门敲得哐哐响的张浮黎,帕希斯感慨。 “你确定要去吗?” 刚关上门,他便听见身后轻轻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杜淮柏已经松开被子,从沙发背上伸出头注视他。不知道是不是过度理解,帕希斯总觉得他表情有些无奈。 “张浮黎很好应付,一般给他把糖就会走。” 才刚搬家来几天就已经被骚扰出经验,这是有多难缠啊。 “嗯?你不喜欢他吗,我觉得他人还挺好的。” “我知道。但这种人很容易卷入麻烦。” 杜淮柏显然没有完全清醒,他的眼神溃散地望向窗外的暴风雨,没有刻意对自己的话进行解释。 虽然听起来很主观,但在独我剧场,这却是意外正确的生存方式,毕竟你不知道一次看似平常的试胆活动背后有没有几个剧组塞进来的真鬼怪。 帕希斯认同地点点头,不过问题应该不会太大,张浮黎挑选的地方是几步就能到的楼下而不是什么废弃鬼楼,只不过是在遥远宇宙另一端的地球,人们也会进行的茶余饭后的闲兴罢了。 “别担心,我就在301,有事就下来找我吧。” 就这短短一段对话的功夫,张浮黎已经敲开了他们隔壁的房门。披着一条空调毯的南娜女士比他们年长几岁,她也还没有脱离好玩的年纪,在盛情邀请下也咯咯笑着答应。 暴雨冲不掉楼道里的异味,墙角还淤积着打翻醋留下的褐迹,酸得令人头皮发麻。 我已经闻不到别的气味了,帕希斯听见身旁的莫恒低声抱怨,摔碎醋瓶导致这一局面的南娜有几分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不过,有点奇怪,帕希斯想。 他的公寓位于五楼,热情如张浮黎这般挨家挨户敲门的社牛,也没有向六楼迈一步的意思。 “六楼没有住户吗?” 他随口问道。意外的是,另外三人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南娜像是想要驱散不好东西般用手扇了扇,张浮黎则飞快地替为回答: “六楼还是有人的!住在你楼上的兄弟不常回来,至于另外一边嘛,就是空房了。” 听起来有些故事,帕希斯若有所思地想,不过应该和现在无关。 第6章 百鬼夜行之章 走进301室,虽然已经从张浮黎那身摇滚风装扮猜到一半,但帕希斯还是吃了一惊。 这间公寓堆满了各种乐队器材——墙壁满满当当地贴着音乐会海报,电吉他和键盘占据了大半沙发,比他们更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像是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老旧款效果器和录音设备被推到墙角,好在客厅中间留出足够游戏的空地。 “你刚来可能不知道,我和莫恒在搞乐队!我是主唱兼吉他手,他是贝斯手,有空来听我们彩排呗。” 张浮黎兴致高昂地随手抓起一把没插线的吉他拨弄两下,而莫恒则反应平淡,似乎并不想谈论自己的工作,迅速抓起几张地上散落的五线谱草稿揉皱扔进垃圾桶。 你我倒是不意外,不过莫恒嘛.....反差系人设永远流行,帕希斯笑了笑,被客厅中央的事物吸走了注意力。 客厅的地面上用红色颜料画着一个圆形法阵,数只蜡烛围绕着法阵边缘排序,其中一大半已经被点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间于焦糊与芬芳之间的烛油气味。 关上灯再加点特效,可能还能制造些恐怖效果。然而在法阵外,零星摆放着几只卡通坐垫,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和饮料瓶让诡异气氛荡然无存,充满朋友间小聚温馨愉快的气氛。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到了。身穿日式巫女装的少女跪坐着,正聚精会神地用小刀在蜡烛上雕刻些什么。听见他们的对话,打游戏打得咧呀咧嘴的青年摘掉半边耳机,没好气地插话: “庆幸自己现在才搬来吧,这两个音乐发烧友以前在公寓里排练的时候,把我们都闹得鸡飞狗跳。” “以后不会这样了,我们乐队拿到了赞助,终于能租个像样的排练室了!” 张浮黎热情耿直的回答,游戏男看起来还想打趣几句,注意到帕希斯时停了下来: “这人是?” “501的住户,他还有个朋友没下来。” “哟。我是402的约克,旁边这位是住在我隔壁的千弥,先别打扰她,她是今天的关键。” 看起来那些蜡烛上的花纹就出自她手。黑发如瀑的巫女口中念念有词,没有参与自我介绍环节,只是在侧过脸的瞬间向众人微笑了一下。 半合着的门又一次被推开,提着一袋水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在帅哥美女遍地的模拟都市,他平凡朴实的面孔显得分外亲切。 直到男人从旁边走过去,帕希斯才发现他背后还跟着人:怯生生的女孩紧紧贴在男人身后,她看起来才到高中年纪,有一双顾盼生姿的鹿眼。 人多口杂,帕希斯只记住男人叫朝潮,女孩叫朝夕,是住在301有点年纪差的兄妹。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被压扁的小鸭坐垫啪叽一声。张浮黎坐下和约克开了把黑,莫恒拎着水果走进厨房,南娜和朝潮则扯起了家常。看起来最害羞的朝夕也很快放松起来,开始凑在千弥身边,帮她把新点燃的蜡烛放进法阵里。 恐怖故事会的氛围应该是这样的吗?帕希斯托着下巴,看着人们打打闹闹。公寓住户们的性格比他想象的要好,算计着利害关系的心也不禁柔软几分。 这么说来,我的确没有什么和同龄人玩耍的经验。 空间站和所有工作场一般,遵循着弱肉强食,利益至上的原则,员工们偶尔有闲暇相处,也往往在攀比地位和吹嘘自己的业绩。而在更久远的童年,他所在星球的雨水中都带着铁锈腥气,人们无暇欢笑,更谬论为他人着想。 窗外暴风雨显得遥远,但人们的声音是真切的,刚开罐的气泡水咕噜冒泡的清凉是真的,炙烤着他手背的蜡烛火光温度是真的。 因此,即使知道眼前的世界建立在虚假的基础上,他仍在这一刻沉浸在其中。 “好了,你们准备好了吗?规则都知道了吗?” 千弥刻好最后一只蜡烛,双手合掌拍了拍,露出俏皮的微笑,那种神秘气场褪去后,帕希斯才注意到她装模作样的巫女袍里面是件卫衣。莫恒踹了一脚挡在路上的张浮黎,把一盘切好的哈密瓜放在帕希斯手边,也找了个座位坐下。 【百鬼夜行】的玩法很简单,只要由讲故事的人依次吹灭蜡烛,做一个循环就行,所以帕希斯的好奇点主要在她身上。 “你刚刚在做什么呢?” “网上学来的符咒,说是能增强两个世界间连接的。” 不是正牌人士,只是灵异爱好者吗?看她一副期待的模样,虽然从上帝视角知道这些是假的,但你也真是不怕事啊,帕希斯莞尔。 人已经到齐,关掉电灯后,客厅便只剩下了烛火飘摇的微光。 随着环境安静下来,方才还遥远的雷声从天际滚滚炸响,仿佛来自异界的号角。人们的目光汇聚,半边脸被蜡烛火光染红,另外半边被闪电映照得苍白青紫,平白增添了几分诡异感。 “就用这只指针选一个人开始吧。” 虽然人都是张浮黎叫来的,但主持人身份落在了千弥身上。她煞有介事地将一枚转盘平托在手背,黄铜指针咕噜转动,最终停在了南娜的方向。 “诶,我吗?糟了,我平时不太看恐怖的东西。” 被指到的南娜看起来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一旁的张浮黎轻轻吹了声口哨,试图起哄: “那给大家唱首歌代替呗?” 当然,【百鬼夜行】的仪式都准备到这里了,这个胡来的提议收获了不止来自一个人“认真点,破坏仪式是会遭报应的!”“你先别捣乱”的嘘声,不止一双眼睛在闪闪发光,显然无论口头怎么不屑,年轻人们总归对这些神秘事物有几分好奇。 南娜叹了口气,她按照仪式流程,举起一根蜡烛 “既然如此....我就讲个,关于奇怪的,扭来扭去的东西的故事吧。”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小男孩。 最初,他只是在暑假时,和朋友一起去爬山玩耍,除了摘野果的篮子和打知了的竹竿,男孩还带着一只望远镜,是爸爸买给他的礼物。 一切都很顺利,他们没有遇见奇怪的人,也没有误入奇怪的地方。只是摘野草莓吃的满嘴满手紫红,然后坐在山坡上吹风。 男孩眺望远处的田野时,突然发现了奇怪的东西:金黄色的稻田里,似乎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像是蛆虫一样在扭动,可看形状又像是有手脚的人形。 是人在跳舞吗?男孩咦了一声,把那东西指给朋友看。什么?朋友疑惑地咕哝,他眼睛没那么好,看半天看不清楚,就顺手拿走男孩的望远镜,想弄清那是什么。 你看到那是什么了吗?男孩好奇地问,朋友没有回话。他反复喊了几遍,才发觉朋友全身都僵硬了,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像是一具尸体,任凭男孩又推又叫也没有反应。半晌,朋友才放下望远镜,缓缓转向他,被果汁染红的嘴歪斜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说: “还 是 不 知 道 比 较 好 哦” 随即,朋友发疯一般笑起来,冲进了森林深处。 被吓坏的男孩跑回家,把事情告诉了父母。全村人都出动了,在山里搜寻了一天一夜,但找到朋友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男孩最后一次看到朋友的时候,是在村里的祠堂里,他的父母在一旁痛哭。朋友被麻绳捆着手脚,身上盖着白色布单,依然在怪笑着挣扎,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不闻不问。 这个时候,男孩突然意识到,朋友扭动的模样,像极了那天看到的东西。 第一支蜡烛熄灭了。 大致是南雅讲故事时颤抖的声线相当有沉浸感,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过于欢脱的气氛终于被压了下去。张浮黎轻轻“哇”了一声: “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啊?” “看到就会发疯的邪物,很多地方都有描述这种东西的恐怖传说......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百鬼夜行是不能暂停太久的,下一个该谁讲了?” 约克举起手晃了晃,他显然也被挑起兴趣,神神秘秘地开口: “那我来讲个我看过的帖子吧,到现在贴主都还没有后续消息哦?” 这个帖子最初出现在论坛上的生活交流区。 有一个人发帖说,他一直在做重复的梦。梦里他坐在一辆地铁上,窗外风景是单调的荒野,头顶横杆垂下的把手晃动着。他身旁座位上坐满了人,男女老少皆有,都像是睡着了一般低垂着头。 在梦里他无法起身,手臂也无法活动,只能勉强转动脖子。所以每次做梦,他都只能感受着车厢行驶过程中的震动,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梦醒来。 非要说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话,梦里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听见车载广播在播报什么,但都来自于很遥远的车厢,他听不清。 “梦里的一切都很真实,但是只是不断的重复,除了广播声好像变大了之外,就没有任何变化,也太无聊了!” 最开始,贴主只是这样抱怨。 有人调侃他坐地铁上班坐魔怔了,改骑自行车吧,还能健身;有人给他推荐安神的香薰;有人建议他去医院看看,说不定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但他们都没有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几天后,楼主更新了,像是被吓坏了,他发帖断断续续,好半天才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梦还是重复的坐地铁,不过,梦里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除了广播声,还有一些奇怪的细碎的声音,其中一些有点像他小时候写作业,听妈妈在厨房炖牛骨汤时,刀砍在案板上的钝响。 就在昨天晚上,在他前面一截的车厢,传来了广播声,现在能勉强听清了: “切......,......首,.....穿。” 那令人不安的声音也越发靠近了,像是什么柔软物质被机械粉碎,金属碰撞摩擦的刺耳响声。他拼命扭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一抹红色喷溅在他的视野边缘。 他被惊醒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感主宰了他,他开始害怕睡觉,拼命喝咖啡提神,把同事的工作都揽来自己做。但人终究是需要睡眠的,就在刚才,他昏睡了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 那抹血色扩散开,然后,一截属于人类的手臂滚落。广播中的声音变得清晰: “切碎。斩首。刺穿。” 几只人偶出现了:它们的身体像是俄罗斯套娃般圆滚滚,画着鲜艳漂亮的花纹。有机械细肢从两端伸出,尖端连接着电锯,斧头等凶器。 每当广播说出一个词,它们就会用这种方法杀死一个人类:砍掉头,刺穿心脏,或是切得支离破碎。这群杀戮人偶正缓缓向贴主所在的车厢靠近。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贴主尝试了几乎所有办法:求神拜佛,找人驱魔,去做头部CT,尝试神婆的偏方,都无济于事。哪怕是坐车的几分钟,只要进入睡眠状态,那群人偶都在继续前进,将周围的人类变成尸体。 ......它们要来了。我能看到它们脸上的微笑,就像是可爱的俄罗斯套娃一样。 就在我身边,就在我身边。上一次醒来前,其中一个切掉了我旁边人的头。 在最后一次发帖时,贴主留下了这样绝望的话语。 约克停止了讲述,呼的一声吹灭手中蜡烛。 朝夕呜咽了一声,似乎被这个故事吓住了,朝潮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也有点脸色发青: “后来呢?那人怎么样了?” “所以在开头我就说过,贴主在此后就消失了,没有任何人能查证。” 发现没有人吃自己切的果盘,正在郁闷地啃哈密瓜的莫恒噎了一下,锐评道: “如果这个故事是编的,这个人肯定被卖俄罗斯套娃的坑过。” 即使是有既视感的故事,借由他人之口说出,总会增添些不一样的感觉。他们中最痴迷灵异的千弥看起来相当兴奋,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那么,下一位是———” 咚咚。 她话音未落,身后紧闭的公寓门传来了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