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学冥妃抓鬼强,种田经商两不误》 第27章 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何如健震惊地冲着鬼魂们吼叫。 说到急眼难忍处,还往鬼魂的方向走了几步。 何夫人冷着脸,一把将人拽回自己身旁。 宋绾耳朵听得清清楚楚后,核实问道,“何老爷,你确定这些瓷器都是你的藏品?” “那还有假?”何如健脚步又往外迈了迈,气愤道,“我的藏品虽说抵不过当世大家,但论年限和做工,也是百里挑……” 怯怯收回来脚继续道,“百里挑一!我哪有认不出来或认错的道理?” 他甩袖,见昔日被摆放至柜架的珍品损坏,极度懊恼。 宋绾似乎注意到什么:“何老爷,我听贵公子说,你年轻时曾去并州刑窑买了件白釉罐,你待那件瓷器十分宝贝,还曾将它作为聘礼送给何夫人。可有此事?” 何如健点头,“是有这回事。” 他应激,“宋玄师,你不会想告诉我,那件白釉罐也被毁了吧!” 何如健壮着胆子去看鬼魂手上所拿的珍品碎片,拍着胸口松气,“还好还好,这里没有白釉罐的影子。” 宋绾却道,“……是被毁了。” 话音落下,何如健捂着抽搐的心脏。 难以接受头痛道,“月娘啊,倒不如我继续疯下去吧!我实在受不了这些打击!” “你不能继续疯!” 何夫人想到近半年来,母子俩为何如健所付出的一切,下意识恶狠狠道。 她气愤地掐向他胳膊,待察觉失态,补充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和你的疯病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以后,别再说这种丧气话了。” “可是月娘……咱们家的珍品摆件,怎么会被毁那么多?还落在了这些鬼魂手里?”何如健问道。 “是啊何夫人,本玄师也很好奇。” 宋绾杏眼圆润,说话时笑意幽幽带着审视。 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口吻询问道,“不知道……何夫人能否就此好好解释一二。” 何夫人心下一惊。 妇人发髻上的金钗步摇随发软的腿脚微微摇晃。 她暗自惊诧宋绾年纪轻轻,遇事不仅丝毫不慌乱,反而气场还逐渐强大。 不敢对上宋绾视线,“我也不清楚这些摆件怎么会在鬼魂手里。” 咬牙编道,“前几个月我们客栈遭了贼,我一心全扑在我们老何身上。如今老何逢凶化吉,我想摆件之所以被盗,应该也是破财免灾吧。” “撒谎!” 宋绾修长的指节微微蜷缩,待握出沙包状两只手极快地碰了碰。 她砰地又拍向案几,“何夫人你是把我当傻子糊弄?” “摆件碎片上带有沉积的泥土,明显是有人将它扔进了地下。” “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有贼费尽千辛万苦盗珍宝,然后又弃之敝屣砸碎,再找了个地道或土坑将它们全扔了?” “你不觉得这种解释很狗屁不通前后矛盾?!” 何夫人低头不语。 宋绾冷笑,失望扫视道,“何夫人,我原本想给你一个改过自新及时回头的机会。” “可照现在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撞南墙不回头,是铁了心的不愿认罪!”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给你开口的机会了。” 宋绾将视线转移落在神色各异的鬼魂身上。 她先前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让鬼魂诉冤…… 是因为鬼魂出现刹那,她感知到成批非同寻常的孽力。 换言之,这些鬼魂生前并不是什么好人。 假如他们是含冤而死,那他们也该和莫怀德一样,在瞧见何夫人时会情绪激动,可他们脸上洋溢的只有死气和憋屈。 “诸位,我不管你们生前是哪里人士,生前有何境遇。” “今日,我这个生人能与你们这些鬼魂相见,我们之间也算有缘。” “都据实说吧。你们为何会出现在同宴客栈,你们手里的瓷器碎片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告诉我你们死后究竟被藏在了什么地方!若要找到你们,又该从哪里找入口?” 少女厉声问道。 声音传进茫然瑟缩的鬼魂耳畔。 他们蓦地纷纷跪下,不敢直视君上愠容。 鬼魂们面面相觑:“奇怪,冥君为何说她是个生人?” “她看见我们的第一时间,难道不是和黑白无常一样,把我们抓起来打得魂飞魄散?” “是啊,难道冥君游戏人间失忆了?还是说……其实传闻中的冥君,秉性和鬼差大人不一样。她心慈仁厚,并不会将我们这些犯人就地解决。” 树枝早已穿透瞳孔,鬼魂们用眼神疯狂交流。 宋绾居高临下,只能瞧见他们诡异地转动着自己的眼白。 脾气耐心已达极致,“在冰冷潮湿不见天日的地底,日复一日被树根渗透扎穿身体,那滋味应当不好受吧?” “我既给你们在活人面前重新开口,诉说前尘的机会。”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鬼魂们将头低得死死,几乎要将难辨容颜的脸贴到地面。 何夫人见状唇角勾起,脸庞恍过一丝安然和得意: 宋绾年轻,空有玄师本事,却没有语言艺术。 她能见鬼,却不能同死去的人推心置腹地交流,只会拿腔拿调地施压。 这样的人成不了大气候。 起码…… 如果宋绾这次找不到地道入口,她们一家三口会很安全。 何夫人暗下决心: 等临水轩外的住客退散,她就立即将宋绾赶走。 届时,她会收拾行囊,带上何如健和何平安,一起离开观音村这个鬼地方! 鬼魂们同宋绾僵持,有胆大地攥着破烂地袍子。 心虚说道,“冥君,小人、小人们不记得前尘往事了,不是故意不说话。” 宋绾疲惫揉了揉眉心,不是,她究竟看起来有多好说话好糊弄。 才导致活人看见她说谎,鬼魂看见她也鬼话连篇? 宋绾用神识在脑海里翻找: 她记得有块翡翠雕刻拳头大小的印玺。 如果她此刻的预感没错。 这块印玺,应该是能永震亡魂入无间炼狱的冥界神器不赦印。 尽管少女并不知晓不赦印和业火灯,以及还一样她尚且并不清楚能作何用的笔状物,为何会落在她手里。 但东西既到了她手里,必要时刻当然要加以使用! 唰地一下,晶莹透亮水头极佳的不赦印忽然出现在众鬼眼前! 鬼魂们看见传说中的不赦印,那印玺四方棱角锋利似冰刃,上方的翡翠透雕出半透明锁链,锁链中心则是昏黄的圆珠。 昏黄圆珠代表冥界不同于人间的太阳。 冥界的太阳总是如堕五里雾中,雾蒙蒙到明明有亮光却时常让鬼魂忽视太阳的存在。 锁链囚住冥界的太阳,亦囚住自动上了冥界鬼籍的鬼魂。 少女只需号令不赦印,鬼魂当即可在人间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且消散之时,鬼魂会陷入六道之外的世界。 遭受远甚于无间炼狱千倍万倍的折磨后,再是彻底泯灭混沌之中。 “这……这……这是不赦印?” “不赦印现世,冥君生气了!冥君定是生气了!” “该死,我们肯定惹恼了冥君,若冥君下令,我等还不如被黑白无常就地诛灭。” 鬼魂们浑身瘫软,不少鬼在惊恐下接连脱口: “我们同冥君作对,对她撒谎,又有什么好处?要不然我们还是招了吧。” “对对,冥君我们招!我们一切都招!” “我们说实话!” 第28章 钉进棺材里 “冥君,我们之所以会出现在同宴客栈,是因为我们曾听同科说同宴客栈私下专门给达官贵人配冥婚!” “他们诱拐了自己的未婚妻、妻子,又或者是诱拐了同他们私奔的姑娘到同宴客栈。” “只要将姑娘们交给客栈,客栈的东家自会给不菲财物当作介绍费!” 事关客栈清誉,何如健听到鬼魂们的说辞,马上怒了。 叱喝,“你们别以为当了鬼就可以信口雌黄!” 鬼魂们恍若未闻何如健的抗议,自顾自继续说道: “起初,的确有不少学子收到高昂报酬。我们看他们拿着报酬赴京赶考,压根不用担心赶考开销,于是我们……我们起了贪念,也打起诱拐女子的主意。” “可谁知道诱拐女子冥婚一事,尝到好处的只有头一批在外传颂同宴客栈的人。轮到我们带女子到客栈时,便是连往嘴里拿的都没有了!” “我们被客栈的人五花大绑,用抹布塞嘴,又用长条麻布裹了嘴巴,最后直接被打晕扔进客栈地道!” “时间一长,我们都被活活饿死,直至白骨森森烂在地底。” 抢着说话的鬼,是一名身穿粗布袍子的男子。 男子生前容貌俊美,曾令村里无数少女倾心。如今,他通体被树根汲取营养,半张脸是骷髅状,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努一努,像是在朝宋绾撒娇。 试图释放魅力,让宋绾放他一马。 宋绾毫不怀疑面前男鬼们生前的姿色。 毕竟要是没点皮相,也很难骗到女子愿意私奔时的真心。 她目光冷漠地注视说话的鬼魂,冷硬漠然的视线,不得不让对方沉浸在当下破相的事实。 男鬼羞愧地低下头。 宋绾启唇,“你们的同科?可我为什么听你们口音好像各有不同。” “冥君,我们这些书生都要经历童生试、明经试和进士试。” “这里的鬼都是曾经被各府州县筛选过的成绩优异的读书人,有的在乡举时结识彼此,会约着一起吃酒聊天。有的进过京,考过京举。只不过我们都名落孙山,毫无功名罢了。” 宋绾大抵明白男鬼的意思。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通过曾经参与过考试的学友,才知道同宴客栈专门操办冥婚一事。 宋绾想到何如健夫妻经营这家客栈才半年。 方才说话的男鬼,手里并无瓷器碎片,想来是至少半年之前才魂归的客栈。 宋绾特地挑了一个手拿高足杯碎片的男子问,“我很好奇……你们手里为何都拿着已经碎掉的瓷器?是手中的瓷器对你们来说意义非凡吗?” 拿高足杯的男子满脸颓丧。 他面容腐烂程度尚且还能一观,看样子是这个月才死在同宴客栈。 男子失魂落魄,很是后悔,满腹怅然无人诉说。 对着宋绾道,“冥君,我有个未婚妻,名叫窈娘。” “我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来下个月就该成亲了……” 他手里牢牢握着被摔成四分五裂的高足杯,双眼血丝密布。 叹了口气,痛苦道,“我们读书人最高的梦想就是封官拜相,红袖添香。” “可惜我家境贫寒,出不起去京城的路费。” “我鬼迷心窍,满眼都是若筹不到银子,就会错过十月京举的时间。所以我……我带着窈娘到了同宴客栈。” “我按照同科学子的教导,故意将房间摆件摔碎,而后提出留在客栈做工还债的要求。” “窈娘心疼我,不愿我大好前程被困在客栈,最终她签下了卖身契,换上红装、被抬上花轿,又被活活钉进棺材……” 面纱下,宋绾绯红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少女活了两辈子,自认见过的负心男子数不胜数。 但是,从没有人能像面前的男鬼一样,如此的虚伪下作,令人作呕! 男鬼本能下个月娶到青梅,纵使没有银子去京举,好歹也经过了乡举,是个举人。 有举人这个名号,在家乡高低能当个教书先生改善生活。 可他呢? 为了能今年去京城,竟然像对待阿猫阿狗一样,没有权力都要创造权力地将未婚妻卖掉! 等到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丢了命,去不了京城,考不了京举当不了官,再没富贵还乡红颜陪侍的机会,才假惺惺地悼念起被他丢弃的未婚妻。 这种诱骗女子真心,吃干抹净榨干女子价值连死都不放过的男子,实在可恶! 罪不可赦! 宋绾嘴角微微扬起,细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翡翠质地的不赦印。 阴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鬼怔了怔,“小人沈储。” “你想念你的未婚妻窈娘吗?这一个月以来,对她是否愧疚?” 沈储身子僵住。 误以为宋绾是被自己对窈娘的真心感动。 脸上一闪而过极其不容易捕捉的庆幸,被少女发觉。 沈储忙不迭点头,“是。我很想窈娘,我对她很愧疚。” “要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好好对待她,绝不负她!” 宋绾语调上扬,“我给你这次机会。” 又改口道,“不,看你实乃真心的份上,我会给你千千万万次不负窈娘的机会。” “真的吗?”沈储露出笑容。 激动讨好道,“冥君您真是至善至美的女子,那冥君您是要用幽冥判官笔重新书写生死簿吗?” 宋绾对幽冥判官笔五字异常耳熟。 没几秒,脑子瞬间清明: 原来,她神识里那支重量高达三斤的笔,是判官笔啊。 宋绾水葱色的指甲慢悠悠划过不赦印,“此等小事,无需动用判官笔和生死簿。” “那要如何给我机会?”沈储愣神。 宋绾道,“你想念窈娘,我便让你去超出六道之外的世界,千千万万次成为窈娘。” 不知为何,宋绾似乎能感同身受被钉在棺材中的痛苦。 仿佛自己就身在漆黑的小小棺材里。 她用断裂的指甲一下下划着棺盖,地皮下的世界死寂一片。 明知道棺盖上还堆着几丈高的黄土,可就是不愿意静静地等待死亡。 于是,她想推开棺盖。 想挠出哪怕一个指甲缝大小的洞,想多呼吸一口空气! 可是,她只能听着棺盖被划出的刺耳声,听着回荡在小小空间里窒息的呼吸声。 直到自己指甲掺血,筋疲力尽,暴戾而亡。 宋绾话落。 沈储终于反应过来少女话中的意思! “不赦印?” “冥君您是要对小人动用不赦印吗?”沈储惶恐的嗓音震颤。 他手中碎片倏地掉落,挣扎着要跑! 可惜业火灯下,冥君眼前。 鬼体的反抗之力如螳臂当车,沈储难以动弹。 宋绾冷笑,“你的愧疚从来只是一句空话,唯一作用就是排遣心中不安。” “好似只要愧疚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能一笔勾销。呵,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啊——” 沈储定身后痛不欲生!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魂魄受尽刀绞般,一丝一丝被割离。 一个呼吸,两个呼吸之间。 直接散落虚无。 何如健夫妻亲眼看见沈储魂飞魄散。 眼下,卧房之中,无论是鬼,还是人,肤色皆是惨白。 男鬼们尚有眼珠的,眼珠快跌出眼眶。 只有眼白的,在看见沈储备不赦印魂飞魄散后,眼眶源源不断溢出血水。 他们都不敢在宋绾面前卖惨和卖弄‘真心’了! 像个鹌鹑一样不说话。 生怕下一个被处刑的就是自己! 何夫人比对了一下观音村中那位男玄师和宋绾的本事。 她想,以宋绾的实力,做天下第一玄师绰绰有余! 毕竟有谁能见鬼后,还能摆布鬼魂,如掌控木偶提线! 何夫人思来想去,扑通跪在地上,也学着男鬼们的称呼:“明、明君。” “你你……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计较奴家之前的狡辩。” “我,我的确伙同我儿子何平安买卖女子冥婚了。但我有苦衷,我是被观音村那位李大玄师给逼的!” 何夫人说话结结巴巴。 惊吓之中左眼的眼泪毫无预兆,坠下黄豆大的一颗。 她道,“实不相瞒,我夫君的疯病,就是李大玄师设局所害!” “观音村有一铁例,那便是得了疯病且无药可医,连玄师也无能医治者,都要施以火刑。” “李大玄师说,这类疯病是生前造孽导致厉鬼缠身导致,凡有无法医治者,即使烧焦了也要瓜分肉片,让每一位村民都进食,这样才能庇护观音村,不会祸及家人。” “他说,他会救治我的夫君。” “不过前提是,我们得留在观音村三年经营店铺三年,为他买卖冥婚,讨好达官贵人。” 何夫人不停磕头求饶,哽咽哭泣:“呜呜,明君,我知道错了!” “我求您不要伤害我和我的家人。我……我也没有那么坏,那群姑娘们连死,她们也都是死得心甘情愿。” “而且,我身上有她们上赶着签的卖身契。我即使送她们去冥婚,我也无罪啊明君!” 第29章 没有资格管束 以疯病为由,逼人强制经营客栈。若不同意,就要被瓜分身上焚烧过后的血肉? 观音村,究竟是怎样奇葩的地方? 这村中恶习,委实变态。 怪不得谢家药铺多年来,在村中屡屡歇业关门。 宋绾心下一沉,右手指腹间浅浅摩挲。 想到了何夫人口中的李大玄师。 抛开他是否有玄师的真本事不谈,他的阴险伎俩,确有御人效果。 所谓天上无云地下旱,大河无水小河干。 李大玄师身负玄师之名,本就有颇多信众。加之他住观音村,能吸引往来无数民众、富商及权贵拜访。观音村里的村民,自然对他更加马首是瞻。 村民只要参与一次烧死活人再瓜分肉片进食的行为,就彻底上了他的贼船,会听他摆布。 宋绾视线垂落在何夫人浓黑貌美的云鬓。 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庞,只看到恐惧下颗颗分明坠到地毯上的泪珠。 说道,“何夫人,关于何老爷接手客栈不久就患疯病的事情,我深表同情。” “但是那个时候,你们满打满算也才经营客栈一月。” “为何你不带着何老爷举家离开这里,再云游寻找其他玄师医治?” 何夫人抽泣,双手紧攥着衣袖,肩膀止不住地抖。 但抖了一会儿,她像是终于忍不住了。 抬起头,直视薄纱下宋绾那张年轻稚嫩的脸。 受够了一般发泄道,“宋玄师,你才十四五岁。你根本不能理解——” “我与夫君辛辛苦苦一辈子,我们付出多少心血才积累下如今的家业!” “同宴客栈,是我与他前半生所有的心血!你让我带着老何离开?是,我们可以离开,可以冒着风险在李大玄师和村民的爪牙下灰溜溜地逃走。” “可是……那客栈呢?难道我们要将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都拱手让人?” 何夫人额上沁出汗珠,咬牙切齿地对宋绾继续说道,“为什么你们都要逼我?” “李大玄师逼我,我与平安若不买卖冥婚,老何就会死!” “我乖乖听话做事,结果你又来追查事情真相!” 何夫人愤懑觉得上天不公。 指着支摘窗外人工湖露出的水色,指着天空方向怒道: “我只不过是倒霉接手了这家客栈而已!” “我只不过,是图穷匕见行至末路,不得不做出害人的事情而已!” 她脸庞狰狞,一字一句较真。 精神紧绷,摇首崩溃道,“我是杀了人。可是……我没有亲自动手!” “我有姑娘们的卖身契,无论她们在各州各县的棺材里,死得有多凄惨!要真正儿八经算起来,你就算告上州府,我都没有罪!” “而且,我阳寿未尽,我活着,我还是人!” “就算你能号令鬼魂,你也没有资格管束和教训我!” 何如健不知道原来自己疯后,妻子遭受了这么大的压力。 他也一道跪在宋绾面前,揽住何夫人,手掌一下下轻轻地拍打她的手臂。 何如健心痛央求,“宋玄师。我求你看在我们家倒霉的份上,就别再继续追查地道下的尸体和蔡郎君了。” “我们现在都处在阳间,不如就按照阳间的规矩办。” “今夜,我会和妻儿偷偷地离开观音村,离开之前,我肯定让她们把蔡郎君交出来。” “如此……此事便算揭过吧。可否?” 宋绾面色阴沉,表情复杂。 乍一听,似乎何如健夫妇说得很有道理。 那些被诱拐的女子,死前确实是自愿交出的生命。 可是那又如何? 难道她们活该被骗? 难道只要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被骗,加害者就可以一点责任都没有的隐退? 难道,就不允许她们濒临死亡时后悔? 宋绾不死心,指向半年来死去的男子,“你们是被谁扔进的地道?” 目光看向何夫人,“是被她?还是被外头的何平安?” 男鬼们据实道,“他们都有参与。” “那地道入口究竟在哪?” “在……” 何夫人冷笑打断,“宋玄师,我劝你不要继续追问。” “同宴客栈来往过的权贵,遍及四海。我们客栈不知促成了多少起阴亲。” “你要是再查下去,得罪的不会只是我们这家客栈,还有许多你无法抗衡的位高权重的官员。” “到时候事情闹大,就算你再神通广大,你以为自己还能活?” 大梁建立前,这片土地曾深陷数百年战乱。 地下早夭早逝的亡魂数不胜数。 活着的人怕死去的人孤苦无依,便想到为他们结阴亲。 殊不知,人死后,前尘尽了。 除非自愿,否则阳间的规矩怎么管得了阴间的鬼。 宋绾听到追查的代价是得罪位高权重的官员。 她蹙了蹙眉,她是有些玄师的本领,但论实际,她就是蝼蚁小民。 要真得罪那些官员。 别说他们会费心思刁难她,就是随便朝她吐口唾沫。就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想排着队弄死她,再讨好上位。 如果那一天来得特别早,她还有何机会去报自己的仇? 正当少女阴沉沉地思索问题。 临水轩外又闹出了动静,这回,动静异常声势浩大,直直传进卧房所有人耳畔。 有人……在强闯临水轩。 黄梨木栏杆处,谢惊澜所瞧见的是这样一幅景象。 数十个穿着便衣的武夫手拿棍棒武器推搡抵挡去路的何平安。 原先散了大半却又被武夫惊扰的住客,也好奇地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看热闹。 有位中年男子步履如飞跟在小跑的武允身后,双手作揖道,“哎哟小姐,那蔡旭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您以为我们怎么找到的您?主家知道您离家出走后,一下就猜出您是要去京城。” “我们一路寻着你们的踪迹找过来,今儿个听村民说有个郎君姓蔡,还抛下妻子抛了。” “我们又一打听,发现权贵之中广为流传的同宴客栈竟在此处,我们当即慌了神,遂来此寻您。” “您可知道?这同宴客栈是个专门牵线搭桥冥婚的地方!” 中年男子抱怨道,“他们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从前找些家贫无势的女子做冥婚就罢了,如今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您身上!” 双手活动筋骨,“您放心,等我找到这家客栈的东家,我们一定为您出气,给他好看!” 武允伸出手示意管家别说话,嫌自己跑得慢,提起竹青高腰裙,迈步疯狂朝人工湖中心的临水轩跑去。 少女青春明媚,胭脂闪着珠光,毫无瑕疵的鹅蛋脸上闪过一抹担忧。 她跑过青石雕琢的曲廊,裙摆翩跹。 虽说她和宋绾没什么深厚交情,但宋绾是唯一一个在她落魄时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人。 宋绾已被请走一个时辰,却还没回来……万一出事了可怎么办? 另外,她的蔡郎是好是坏,别人说的她都不信。 她要听身为玄师的宋绾亲自说! 更要亲自问! 第30章 送蔡旭去冥婚(一) “武夫人,我妻子说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临水轩卧房外,谢惊澜伸手拦住武允的去向。 男子声音不急不缓,身上的湖蓝折枝团花纹被湖面吹皱拂动,栩栩如生。 “放肆!” “无知小儿岂敢拦我们家小姐,我们小姐是并州的女儿,是当朝齐王妃的表妹!” 谢惊澜入鬓剑眉微微挑起,原来,是他三叔的小姨子。 谢惊澜高看了武允一眼。 他三叔四十岁的年纪,白白胖胖,憨态可掬。这辈子受过最大的苦就是曾经押送过一次军粮,险些葬身山匪。以及发妻难产去世,伤心到险些殒命。 并州刺史武朔是大梁的开国功臣,同他祖父是生死之交。 武朔膝下唯有武允一女,性情便宠得直率明快,亢直豪爽。因武允又是齐王续弦妻子的表妹,身份更是非同寻常了。 谢惊澜神情平静,脑海尽是方才卧房内吵得不可开交后,时不时传出的声响。 他薄唇微勾,深邃眼底闪过一抹不屑。 同宴客栈替观音村玄师做事,那位李大玄师则帮贵人们结阴亲。 在这一过程中,被观音村村民奉若神明的李大玄师,充其量能算是青楼里拉皮条的老鸨。 无疑,同宴客栈的何夫人母子,则是这一串利益链中的最底层。 并州刺史刚正不阿的女儿,险些成为冥婚女? 呵,这件事若闹大…… 那情形,便不再是何夫人口中对宋绾不利的局面了。 谢惊澜敲了敲房门,“绾娘,武夫人想进房间。” 宋绾自然也听到门外呵斥谢惊澜的声音。 她收回不赦印和业火灯,在业火灯吸纳男鬼们的刹那。 用神识问道,“地道的入口,究竟在哪?” 识趣的男鬼们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启禀冥君!入口就在石池旁的假山!假山之中有机关,机关可以打开地道密室。” …… “绾娘,进来吧。”宋绾打开房门,请人入内。 武管家也想进门。 宋绾及时道,“长者可否派人去内院饲养黄金鲤的石池假山处,找找通往地道的入口?” 管家横眉竖眼,扫了眼少女的穿着。 不悦,想斥责区区商妇怎敢驱使他一个官员家的管家? 没等发怒,听到宋绾道,“蔡郎君就在那里。” 话毕,武管家更是火冒三丈! 他捋袖子露出健硕的臂膀,臂膀上的肱二头肌似乎能一拳打死一只野猪。 武管家中气十足啐了口,“好啊!那龟孙在地道呢?!” “他居然敢诱拐我们小姐,还以夫君自居,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得把人找出来,再狠狠揍一顿!” 武管家随手挑了几个人,“你,你们,都跟我去找地道。” “剩下的人在这里保护小姐,切不可让她再丢了!” 何平安像只小鸡崽被人揪住衣领,他双手被武夫们钳制,只能疯狂地抬腿踹人。 呐喊道,“不,不能去!” 武管家路过何平安,看人不爽,往对方胸口打了个极为漂亮的左勾拳。 “噗,咳咳——” 何平安喷出血,胸口气短。 何夫人见状想要闯出卧房,心疼道,“儿啊,我的儿!” 宋绾一手握住何夫人的手腕,将人拽回屋子,再是砰地将门紧闭。 屋内,四个大活人大眼瞪小眼。 武允不解问道,“宋夫人,你没事吧?” “不过……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的蔡郎为何会在地道?” 武允提心吊胆。 她听到宋绾说蔡旭在地道时,本意是第一时间想和管家一道去查看究竟。 可是,少女虽胆大无畏敢爱敢恨,却不是一个没心眼的蠢货。 她抓住要点,惴惴不安。 问出内心最为在意的问题,“这个客栈……真是专门为人搭线冥婚的地方?” 宋绾点头,略过见鬼那段,将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 说完话,武允难以置信死气沉沉地跌坐在黄梨木椅上。 没过一会儿。 她如梦初醒般,情绪也渐渐活过来。 攥着双拳,“不,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蔡郎!” 武允自认家世属于大梁女子中的上乘。 若不是为了蔡旭,她未来的郎君定是与她门当户对的男子。 她都愿意自降身份,抛却名节去私奔了。蔡旭为何要索她的命? “允娘,何必着急?”宋绾一本正经劝道,“你的下人不是已经去找地道入口了?” “我看他那副疾恶如仇,恨不得将蔡郎君碎尸万段,又恨不得你早日清醒的模样。相信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拖着蔡郎君来你的面前,揭穿他的真面目。” “当下,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事。何平安完全可以伙同蔡郎君,在你们入住客栈当晚把你先控制起来,再单独撕票将人扔进地道。” “可是何平安为何会留蔡郎君到隔日早上?而且,竟然还被你听到他们在争吵。” 武允拧着眉头,亦是百思不解。 嗓音难平对蔡旭潜在的怒意,简单粗暴道,“这有何难?” “我让人把何平安提进来就是。要是他敢再谎话连篇,我就砍了他!” 何夫人张皇失措。 她认命了。 在知晓武允的身份后,眼神再无对生的奢求。 她依偎在何如健怀里,抽泣道,“不要伤害平安,不要伤害他。” “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何夫人阐述真相道,“我们客栈针对冥婚有不成文的规矩。” “凡是赚诱拐费用的男子,必得一次只带一名女子入住,且必须入住天号上房。” “你入住那晚,因穿得实在富贵,平安不敢直接下手。蔡旭在房间迟迟等不到平安入内,就启用了第二条规矩:若摔碎摆件,伙计还不出现,客栈则是默认不接这单生意。” “平安思来想去,还是去了天号上房。许是武夫人出身高贵的缘故,你丝毫没有其他女子遇到摔碎天价物件就手忙脚乱的样子。” “只因你过于镇定,蔡旭和平安也无法诱骗你签下卖身契,无奈只能换了策略。” “想等第三日……也就是明日花轿上门的时候,再强制逼你按手印。” “等签下卖身契,我们就能将你五花大绑堵住嘴地塞进花轿,再送到冥婚的地方下棺。” 下棺?! 武允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无法将对她浓情蜜意,平日里恨不得将心剖出来给她的蔡旭。 同何夫人口中这种奸恶的小人相联系。 偏偏何夫人说得情真意切,又极符合当夜白釉罐摔碎后的情况。武允已经信了大半。 何夫人道,“昨日蔡旭没拿到诱拐费,又怕东窗事发,于是盯上了石池里养的黄金鲤。” “他想偷几条离开,再将黄金鲤卖了,权当诱拐费。” “可不料被我儿子发现……故而两人发生争吵。后来,蔡旭不小心掉进石池坐死黄金鲤,平安又爱惜他父亲的爱宠,就一怒之下将人关进了地道。” 第31章 送蔡旭去冥婚(二) 武允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可笑。 她白皙面容浮出薄薄怒意,偏头冷笑勾唇。 没想到她在蔡旭心中,还敌不过几条鱼? “小姐,我把蔡旭提来了!”粗犷得意的嗓音传进房间。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男子,被迫砰地以身撞门。 卧房房门大开,身穿素色圆领襕袍的男子重重摔在地上,抬起头看向武允时,露出那张肤白唇红鼻梁英挺的精致五官。 宋绾愣了下…… 要不是她见过谢惊澜,那么这张脸看起来确实足够惊艳。 只见蔡旭心虚,抬头后又引人垂怜地垂首。 不敢直视武允。 他俊美的脸庞,如朵洁净纯白的醉心花。 喉结微微滚了滚,浓密睫羽似蝶翼振翅般抖动,阴影打在瓷白肤色,漂亮得不像话。 这时,蔡旭突然从胸膛里吐出一口血! 鲜血沾染嘴角块状淤青的地方。 武允双拳紧握,看到自己的蔡郎吐血,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 又及时止步。 收回露在裙摆外的半只脚,高贵傲慢地叠手端站,“蔡郎,你可有任何要解释的话?” 蔡旭微启薄唇,“我……” “小姐面前,再敢说谎欺瞒!小心我直接剁了你!” 蔡旭话刚吐出一个字。 武管家立即抽出腰间别着的横刀! 横刀自鎏金铜鞘口出鞘,嵌着旋焊马齿纹的刃口直直搭在蔡旭脖子。 如雁翎斜削的刀划破蔡旭侧脖,鲜血缓缓顺着刀刃溢出滴落。 蔡旭冷不丁倒吸一口寒气—— 要是武家的下人不在,他一定会用三寸不烂之舌将谎圆回来。 但武管家在…… 若他真的胆敢说谎,那把横刀根本不会手下留情。 蔡旭眼眶红得透彻,认清没有撒谎的必要后,突然放肆笑了起来。 他抹去溢出的泪珠咬牙道,“允娘,我是真的喜欢你。” 武管家不耐烦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还他娘的敢撒谎?!” “没有!我没有撒谎!”蔡旭扯着嗓子说话。 武允抬手,示意管家先别说话。 蔡旭冷冷笑了声,自卑低头,缓缓道,“允娘,我的确真的喜欢你。但是,你太耀眼了。” “并州城内花容月貌与牡丹齐名,家世地位即使放眼整个大梁,你也是第一流的存在。” “我只是个穷书生,即使举家三代不吃不喝,一辈子也买不起你脚下那双鞋的内衬!” 蔡旭摇首自嘲,“我是喜欢你,但是我又怎么敢真的喜欢你,我怎么配得上你?” 宋绾透过少女的裙摆去看里头的鞋。 宋绾自是没有透视眼的功能,不过她仔细回想刚刚武允急速缩回的脚。 那是一双浅口软底,前端饰翘头小钩的锦履。 虽然不知道锦履之中内衬是什么材质。 不过看外头用珍珠缀边的缂丝鞋面,是能看出这双鞋价值不菲。 武允迈步朝蔡旭走去,单膝下蹲。 右手捏住男子那张纵有伤口但仍然瑕不掩瑜的脸。 她左右审视对方神情,认真问道,“配不配得上,不是由你来认定,而是由我!” “所以蔡旭……我愿意和你私奔,愿意带你去找外祖父替我们做主婚事。” “你,为什么要负我?” 蔡旭冷戾的眼神定定地盯着武允,“可能是因为,我母亲重病,我曾跪在药铺门口磕了几百个响头。可是我发现,我的磕头,竟不及武府丫鬟来知会大夫一声来得有用。” “也可能是因为,我生辰那日,你带我去酒仙楼吃饭。昔日连正眼都不会瞧我一眼的洒扫伙计,居然能谄媚对我说,我未来定能登科及第。” “还有……你与我踏春,学友们总是用羡慕与奚落的眼神看我。” “这有什么问题?”武允茫然,难以理解道,“你与我在一起,得到的好处有许多。相对应的,宵小之辈会嫉妒会讥讽,也实属正常啊。” 蔡旭摇首,他痛恨心胸宽阔,心思清明的武允。 愤怒地,将身上武允为他购置的衣裳撕裂,厉声道—— “可我也是那类宵小!” “我羡慕嫉妒你!” “假如你与我云泥之别的身份能倒置,你我之间姻缘悬而难定的事情又怎么会发生?” “其实允娘你心知肚明,未来即使我登科,也敌不过同你门当户对的那些公子爷!”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外祖愿意为我们做主,那我必要入赘。” “我以后只能过明面上被人恭维,暗地里被人不齿的生活!” “等日子长久,你所爱慕我的皮囊年老色衰,你会不会看我生厌,会不会也学那些见异思迁的贱人?所以,我若不负你,来日必定是你负我!” “既然如此,我何必要窝窝囊囊一辈子?” 蔡旭牢牢握着少女的肩膀,手背青筋暴起宣泄怒意。 字字句句偏执: “绾娘……” “只有高贵的你因我而死,我才不会觉得自己始终低贱啊。” 宋绾脸上的五官几乎快要皱成一团。 她伸手去舒展自己拧成麻花的眉心,发现蔡旭此人属于想站着将软饭吃了的男子。 他想让武允将所有一切卑躬屈膝的双手奉上,再心甘情愿成为他的菟丝花。 世上怎会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 武允双眸中的情意不知不觉间消逝。 她掰开蔡旭钳制自己的手指,站起身吐气道,“我明白了。” 武允一针见血道: “我与生俱来的家世,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你见过我的风光,便愈觉自己阴暗。” “你话里话外,都是我的爱让你产生负担。” “可是,你因出身自卑,因一穷二白敏感,更是因不敢被人说闲话而懦弱。这些行为……在我看来,都是你发现自己阴翳,却又不舍得伤害自己纠正自己,所以才将矛头对准我。” 武允脑海想起第一次见蔡旭的样子。 那时她策马游山,因骑得快了些,不知不觉中同友人拉开了距离。 山里有人烧秸秆施肥开荒,马儿闻见浓烟狂躁,不小心将她摔下山坡。 也就是那个时候,为开荒长辈送饭菜的蔡旭,一身干净地出现在她面前。 蔡旭面容俊美,举止带着书生气,却又不具迂腐酸气。 他有礼有节向她道歉,将她扶到林荫下。 又为她深入山林,去找跌倒扭伤的草药。 隔着帕子上药时,他眼里没有半点对权势的欲望,更没有对财富与她容颜的讨好。 她当时就在想,不嫁门当户对的男子。找个温润如玉,愿意只守着她,与她一生厮守的男子好像也不错。 反正家中只有她一女,她父亲是愿意找人入赘的…… 昔日初次相见的美好幻象,被眼前疾言怒色的现实打碎。 武允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如今想想,她也不过是沉迷蔡旭样貌,又被父亲激起叛逆。 才甘愿,深陷在对方为她编织的,琴瑟和鸣的梦幻泡影。 “蔡旭,你辜负了我。” 武允闭上眼,语气沉沉,“你对我的喜欢太过狭隘。你恨我,想毁了我。” “那我……也会用你的方式,毁掉你。” 少女明澈双眸迸裂出对同宴客栈的不满。 如果不是她能镇定地应付狮子大开口何平安,早在她入住当晚她就会羊入虎口。 如果不是她身份高贵,如果不是管家及时找到她。 明日,她便会和数不胜数枉死的女子一样,成为陌生男子的鬼新娘。 这家客栈该死! 辜负真心,想害死她的蔡旭,也该死! 武允脸庞再不见明显情绪,“管家,将蔡旭带下去!” “找人好好为他装扮,让他梳红妆,着嫁衣。” “明日无论是送往哪家的花轿,都盖上红盖,毒哑了捆他上轿吧。” 第32章 虎口夺食 蔡旭失踪一事,始末大体尘埃落定。 宋绾慢步从临水轩卧房退出。 其他的,有关枉死女子的冤屈,有关地道密密麻麻的男子尸体。 这些,都已不是她一区区小民能主导。 走之前,宋绾听到少女事无巨细问起何夫人有关冥婚的细节。 原来数百年的战乱,冥婚前景所获之利巨大。 观音村的李大玄师,并不只在同宴客栈承接冥婚生意。 故而他所需要的女子数量庞大,已经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获取。 武管家咋舌劝道,“小姐,李大玄师是前朝明崇俨的关门弟子,陛下对其也甚是推崇。” “此人可不能轻易得罪啊。” 武允心思堪比玲珑剔透,冷哼,“他不能轻易得罪,难道我就能轻易得罪了?” 她蓦地拍桌道,“这件事情,我与他没完!” 武管家见劝不住了,试探道,“此事牵连甚广。” “不如这样,咱们明日先让客栈东家戴罪立功,与我们做完冥婚这出戏。等过个几日,由官府找由头查抄同宴客栈。” “明面上只是客栈得罪了路过住客的您,暗地里,咱们再寻蛛丝马迹,将其他窝点找出。” “等万事俱备证据齐全,再宣称过往阴亲不究,最后再将李大玄师绳之以法,如何?” 武允看了眼武管家,“过往不究?” 冷冷道,“那些女子难道就白死了?” “武管家,该不会你家有谁,也找了这神棍结阴亲吧?” 武管家哎哟了一声,“小姐啊,且不说女子们都下葬了,挖出来谁还能分辨得清楚是谁?” “就说这世上之事,冤屈者无数,咱们能为无辜之人争取未来不受冤屈,就了不得了。” “其余的,实在不好管。” …… 宋绾没继续听下去,门外谢惊澜察觉到少女的怅惘。 他缓步朝她走来,“你没事吧?” 宋绾点了点头。 她察觉内心似有一缕烛光。 光芒虽微弱,但妄图想照亮世上所有阴暗的角落。 少女圆润杏眼眼巴巴盯着谢惊澜,“谢惊澜,你说小人物会不会也有大能量?” 谢惊澜垂眸笑了笑,抬手想拍拍宋绾的肩膀。 动作还未施展,内心却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认真道,“宋绾,这个世界上没有小人物。你所看来的大人物,一开始也不是那么厉害。” 起码,他祖父当上皇帝之前,只不过是陇西的一个小将。 再往前推几千年,族谱上显示,最先积累下家业的先祖,是攻城门的先登。 而这位先祖从军前,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混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以后也会有出息?也会有能力帮到更多的人?”宋绾追问。 谢惊澜耐着性子颔首,“只要坚持不懈,能力一定与日俱增。” 宋绾抿唇笑得甜甜,忍不住思量谢惊澜若是一个健康的男子该多好。 如果是,他便不用以面纱遮面。 以他的容貌,可以获得清河郡大半未婚女子的青睐。 若是他还能精通学识,说不定去科举还能中探花!前程一片大好! 也就不用被关在谢家,更不用连出个门都要偷偷摸摸。 宋绾叹了口气。 谢惊澜,有些可怜啊。 “哎呀,我的额头,我额头好痛!”常书苦闷的声音,从转角紧闭的窗下传来。 他扶墙站起来,揉着石子大小的包,吃痛地走向谢惊澜。 当看到宋绾,一颗心瞬间被提到嗓子眼! 常书捂着眼睛,又眯着眼睛。 他转动身子,从指缝里左看右看。 待确认眼缝里没有鬼后,便砰砰砰地跑向宋绾身旁。 完全将面前能招鬼、镇鬼的少女,当成可以辟邪一样的存在! 常书神采奕奕,一个劲吹捧,“夫人,您简直是太厉害了!” “这天底下号称能见鬼的玄师多了,可谁能真正儿八经的将鬼带到活人的面前?” “和您比,观音村那位李玄师,简直是中看不中用的神棍。” “我觉得夫人您在玄师这一行里……是这个!” 常书竖起大拇指,重重夸赞道,“是天下第一玄师!” 宋绾两辈子就没见过玄师,更不知道其他玄师的水平和自己相比究竟如何。 是以,压根没将常书说的话当回事。 好在武管家决定低调处理同宴客栈。 故而,即使何如健一家被抄家带走,观音村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她曾在客栈招鬼。 至于她在石墩村积累的名望—— 就先当块砖吧。 待需要时,拎出来用用。不需要时,则矢口否认说是以讹传讹。 此刻,观音村里的解厄阁。 年近半百的李大玄师李浮屠,正在茶室内逗趣鎏金提篮上的五色鹦鹉。 他嗅着红泥炉上煨着的五行茶。 感受茶气滚烫之余,忽地抓起一把鱼食,凭栏扔进铺满朱砂的水池。 鱼食簌簌涌进池面,池中的鲤鱼疯狂摆动尾巴争抢食物。 有下人来报,“大玄师,石墩村流传的女玄师,如今就住在同宴客栈。” “听咱们村中的牙人说,她想在观音村开药铺。” 李浮屠指腹顺滑着上唇的八字胡,警戒道,“住在同宴客栈?” 他语调只微扬一瞬,随即轻哼,“明日花轿该去接新娘了。那女娃若真有本事,倒坏事。” 指着东面聚集村中恶霸的街道,“告诉牙人。” “将玉匣街那处空铺子租给女娃。她不是想开药铺么?那咱们就送她生意。” “是,大玄师英明!”下人乐呵呵道。 …… 是夜,黑暗笼罩着观音村每一处宅院房舍。 村中不至贫苦的人家,都点了烛火。 玉匣街上的茶馆、酒楼和青楼等店铺,里头不约而同传出靡靡之音。 常书手拿着灯笼跟在牙人身后带路。 宋绾和谢惊澜经过好几条除去月光,半点光亮都没有的房舍巷子。 终于到了未来一年要经营的铺子。 牙人热情洋溢带人看铺面,夸赞道,“宋小玄师,您可不知道。” “这铺子平日里可抢手了。” “若非我虎口夺食,从其他牙人手中将它抢过来。兴许您这药铺就开不成了!” 第33章 租店,出过人命 牙人挤眉弄眼,见宋绾没什么反应,不大高兴地快速摩挲大拇指指腹,示意得加牙钱。 宋绾接过常书手中的灯笼,提灯看房。 说道,“放心吧。只要铺面合适,我少不了你的牙钱。” 牙人赵阿庆得到满意答案,热情接话,“肯定合适!怎么会不合适?” 宋绾不应,只握着灯柄,想看看铺面布局。 还没顺着楼梯走到药铺二楼,就被捋起袖子干活的牙人推到药铺主座。 “宋小玄师,您先在这主座坐一会儿。” “房子光线暗,您别再摔了。” 赵阿庆殷勤地掏出承露囊里的火折子。 对着火折头吹气,等见着火源,主动去点着店铺内的烛台。 说道,“宋小玄师,其实,人都有三病四痛五劳七伤的时候。” “这铺面位于村中富人住所附近,远离看不起病的贫户。只要你在这里开张,既能少些低贱贫民缠身,又能多些富贵人家的生意!” “另外,别看我们观音村只是个村,但村中不乏各州各县的贵人拜访。而玉匣街又是我们村里最繁荣兴旺的街道。” “我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您租下它,我以后保准您生意红红火火!” “这……”宋绾迟疑了下,“这位小哥,我们开的是药铺。要是刚开铺子就生意红火,那村里还不得将我们当成灾星?” 中年年纪的赵阿庆愣了下,尴尬哈哈笑出声。 他粗糙的手挠了挠头,不接话。 继而将店铺门口的灯笼点起来,又去后院将所有的灯笼和烛台都点燃,照得屋子亮堂堂。 赵阿庆掀起深蓝布帘,自后院探出脑袋,“对了宋小玄师,你们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渴了吧?您现在还没招伙计,没人差遣。不过没关系,您且随处看看,我去后院给您打水,咱们先烧茶!我身上还带了好茶叶哩!” 不等宋绾拒绝,赵阿庆服务得非常热情。 他放下布帘,麻溜地钻进厨房。 铺面转而安静。 宋绾这才有时间全神贯注去审视这家前店后坊格局的铺子。 “谢惊澜,你觉得这里如何?” 少女没接触过药行之类的东西,前世病得快死了,也没进过药铺。 她看不懂这家铺子究竟适不适合开药铺。 只看得懂最浅显的地方,譬如房屋有无漏水,朝向是否过得去诸如此类。 谢惊澜带着宋绾好好看了前店与后院。 前店与后院,覆灰陶瓦的悬山式屋顶下,夯土为墙,墙体朴素厚重,坚固耐用。 “铺子还不错。” 男子补充道,“而且这家店铺从前也是药铺。” 宋绾好奇,不耻下问,“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院子西侧地面,有处理药物之用的石质碾槽和铁铡刀长时间摆放留下的痕迹。东侧带着雨棚,棚下的竹架方便悬垂草药晾晒。” “还有……” 谢惊澜依次推开北侧倚墙而立的三间联排屋。 推开第一间屋子的刹那。 铺天盖地的尘埃涌出,呛得三人连声咳嗽。 谢惊澜用手扇动灰尘,介绍道,“联排屋布局很成熟,第一间有樟木药柜、分层抽屉,红纸标药,可见是曾经仓储药物的库房。” “中间屋子虽不见锅、瓦罐、蒸笼等物,但地上有乳钵捣碎药物留下的碎屑。这间屋子,应该是负责炮制药物场所。最后一间有床和柜子,是伙计休息用的厢房。” 宋绾郑重地看着谢惊澜,评价道,“原来这牙人还真用心找了铺子。” “若这里从前也是药铺,没准以后也会有不少旧客上门买药。” 宋绾对于不擅长的方面,喜欢尽可能地借鉴前人。 好比院子东侧有雨棚,那么她就不会再找人分出一块晾药区。西侧位置虽然空空如也,但是她仍然会照着旧迹买器具重新摆放。 毕竟她只想尽力地将药铺开好。 而非异想天开,要将药铺小白直接做到闻名冀州的程度。 宋绾说完话,谢惊澜摇了摇头,“并非牙人用心。” 矜贵又淡漠的男子懒懒抬眸,扫过直棂窗上忙碌的身影。 牙人身影一晃。 他躲在厨房门后,瞄着门缝盯梢。 谢惊澜牵过宋绾的手腕,低声,“绾娘,那牙人在偷看。” 宋绾下意识想回头! 脸颊隔着面纱被谢惊澜稳稳捧住。 谢惊澜如画的眉眼恰似天上星子,深邃微芒赏心悦目。 宋绾微微舔了舔干裂的下唇,“他看我们干什么?” 谢惊澜质疑道,“绾娘,你还记不记得,牙人刚刚说玉匣街是观音村最繁荣的地方。” “可他身为牙人,按理说最清楚这条街上有什么铺面空着,何必对常书拖延时间?” 谢惊澜特地瞥向厨房门缝。 夜里,男子眸中锋芒逐渐锐利,令人生出瑟缩畏惧。 赵阿庆蓦地对上谢惊澜的视线! 他立马转身,余惊未了猛地拍着前胸。 喃喃自语,“他没看到我吧?应该没看到吧?” 松了口气,“这个门缝这么小,按理说,寻常人夜里哪有这么好的眼力!” 谢惊澜收回视线,继续小声道: “而且这三间联排屋的灰尘都不小,足见这里,空置至少有数月。” 宋绾敏锐地反应过来,赵阿庆现在是在哄骗他们租赁! 皱眉愤愤道,“昨日常书找牙人介绍铺面。” “当时他不知道常书与我这个半路出家的玄师有关,所以尚且有良心的推说需要三日去找合适的房屋。” “也许……这家店以前出过人命,也许是哪里不祥。” “总之今天他知道我是玄师后,就毫无负担了……还准备把没人租的铺子租给我们?!” 谢惊澜意味深长道,“恐怕……原因不止于此。” “同宴客栈同李玄师有关联,他不希望你这个同行也住在那儿。” “是以插手其中,特意帮我们挑了地方。” 宋绾心里发毛。 她只是个有幸开窍,刚入行的玄师。 在大有声望的李浮屠眼皮子底下,她可不想这么早就获得存在感。 谢惊澜平静道,“事已至此,咱们还是先租铺子吧。” “是要先租。”少女认清现实附和。 “我们既惹眼冒尖,又决定要在观音村做生意。那就不能挑三拣四挑铺子。” “否则别说这家地理位置还算优越的店铺,就是其他毛病多成筛子的铺子,也轮不到我们租。” 谢惊澜漫不经心应声。 实际上,男子对这家药铺很满意。 无他,玉匣街往来各州权贵。 对他而言,大隐隐于市,很安全。 这里也最方便与故友,及与父亲旧部相见。 一盏茶后。 宋绾食不知味地喝下赵阿庆心虚泡的茶,火速按手印签了字,又交与一年租铺子的银子。 算是正式租下这家铺面了。 第34章 夫人想买,便买 “夫人,咱们今夜还回同宴客栈吗?”常书哈欠连连。 他刚刚去铺面二、三楼看过了。 不算杂物间,两层加起来共有五间卧房。 只不过房内积灰不少,若不收拾,压根住不了人。 “我倒是想回客栈,不过明日就是蔡旭上花轿的日子。” “我怕回去过夜,会打草惊蛇。”宋绾纠结道。 谢惊澜剑眉微挑,极其好说话,“那就不回去,晚上咱们一起收拾屋子。” 宋绾瞅了眼男子病弱又矜贵的身体。 收拾屋子? 也学着谢惊澜挑眉,只不过挑得更高。 “你确定?万一你休息不好,身子再累着,又或者咳得更加厉害,该如何?” 宋绾实在想不出谢惊澜劳作时是什么样子。 男子气质高雅,连呼吸都让人觉得悦目。 这样一种仿佛不会出恭的美男子,如果要他进屋洒扫,宋绾觉得自己有些缺德。。 宋绾叹了口气。 恍惚间,想起几条街外客栈里的武允。 她之前还觉得武允对蔡旭的容忍度极高,愿意将一个家徒四壁的男子捧成明珠。 但要是换作她,她觉得她对谢惊澜下限也挺低的…… 只不过绾娘本绾实穷,养不起如此娇美男罢了。 “要是能省下百两,一夜不睡,也值得。” 谢惊澜如是说。 宋绾如梦初醒,听不明白,“你这话何意?” 谢惊澜站在铺面门口,视线扫向灯火通明的玉匣街。 只见成衣铺、首饰铺、家具铺、米铺等等店面,无一关门。 几乎家家门外都贴着今日饶润的红纸字样。 饶润,意为买东西时,伙计或东家,会为客人抹去零头。 谢惊澜微启薄唇,“牙人领我们来看铺子时,我就好奇为何茶楼酒楼皆开张。” “须知大梁境内,京城店铺会在日落前七刻歇业。” “而京城以外的其他州,唯有鬼市会在偏僻街巷从半夜营业到隔日鸡鸣时分。” “不过……商铺毕竟不同于鬼市。据我所知,清河郡内的商铺,官府管辖虽不严格,但绝不会戌时还不关门。” 宋绾盯着饶润二字,眼睛顿时闪烁光泽。 前世她逃生时曾在成衣铺打过杂,知道饶润之上,还有除陌钱。 只要客人买的东西多,买的东西贵! 就能同店铺东家谈除陌钱。 而所谓的除陌钱,就是卖家为了尽可能地多售卖,自愿返还客人部分银钱。 又称暗扣。 暗扣让利,是官府默许。 因此暗扣常常上不登顶,买多返多,都能细谈。 既然各家店铺都写了今日能饶润,那么潜台词也就是—— 今日能暗扣。 “观音村以李大玄师李浮屠为尊。” “肯定是他授意,为了让我们今夜留在药铺,才让各家铺子继续营业!” 宋绾激动地攥着谢惊澜的袖子。 一副誓要将药铺一切所需都趁今夜买尽的架势! 激动之余,宋绾惊觉李浮屠在村中的势力非同小可。 这个村子,竟有那么多人,都听他行事。 只是惊觉归惊觉,宋绾只想为药铺省下更多的运转银两。 故而衣食住行之类,仍是能省则省。 于是,常书反复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折返于药铺。 宋绾买了笔墨纸砚、夏天用的凉簟、冬天用的被褥,还有一些撑门面的瓷器摆件。 因开药铺晾晒药物时,得时刻防范着鸟儿,药铺经营也难免需要熬药捣药。 少女大手一挥,买下青铜药铃、紫铜药炉、青瓷研钵等物, 又经谢惊澜提醒。 购入碾槽、陶缸、竹簸箕、榆木案台、铡刀等物。 宋绾不懂物品行情,她只会铆足气势!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 但气势再足,买东西谈价也并非次次顺利。 譬如买紫铜药炉时,口子开得太大。 伙计气急败坏,摔了算盘: “紫铜行价是铁器的三倍,我们家这紫铜药炉重约五斤,不算工艺,成本就要八百文!” “你……你竟然开口五十文?呵,五十文?? ” “这位客官,当年女娲娘娘补的天,就是您开的口子吧?竟如此不识我们家的好货!” 宋绾到底有些羞赧,她两世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羞愧自己并不是个识货的人。 宋绾半是颓废半是假装,叹了口气,“罢了。今夜也累了,不买了,回客栈休息吧。” “别啊!” “我……我他娘的卖给你,卖给你还不行吗!” 伙计面色铁青,骂骂咧咧地打包紫铜药炉。 店里的东西虽不是自己的,但他何曾卖过这般低廉的紫铜?替东家心疼。 宋绾见状,意识到像今晚这样趁火打劫,堪称独得财神爷偏爱的机会。 并不常有。 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继续采买。 只听谢惊澜道,“药炉容易消耗,那十几个咱们也要了。” 话落,谢惊澜对宋绾低声道,“和李浮屠为伍之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夫人想买,便买。” 伙计:“!” 宋绾:“!!!” 这么几十家铺子拉锯下来。 确如谢惊澜所说,今晚已节省下数百两银子。 天际渐渐露出白光,宋绾精疲力尽,只在大堂铺了凉簟,不讲究地躺下休息。 此时,常书还未关上门闩。 视线内,玉匣街上对面的商铺都开始陆续关门,并且贴上今日歇业的红纸。 宋绾眼皮沉重,心想洒扫屋子是累活。 谢惊澜是个病秧子,常书和她两个人收拾不过来那么多屋子。 喃喃道,“明日,是要去买几个下人了。” “最好,再雇几个人品好的掌药师傅、药工和学徒。” “如此药铺不日就能开业。” 宋绾自语,眼皮欲要阖起。 这时,耳边正好挤进铜锣筚篥的声音。 乐器声高亢,回荡在玉匣街街道。 尽管宋绾知晓蔡旭要被送去冥婚和下葬。 但等真听到乐声,后背还是泛起一阵凉意。 她冷不丁冷颤,隔着门,仿佛看见花轿摇摇晃晃穿过眼前…… 蔡旭罪有应得。 宋绾知道。 而她突然泛起的寒意,也只是因为眼前不久后就要流逝的生命。 仅此而已。 第35章 害人行乞法 感慨是人之常情。 但骨骼里愈渐攀升的阴寒,使得少女毛骨悚然,睡意全无。 宋绾从凉簟上坐起,隐隐发觉哪里不对劲。 像是突然被诅咒了一般。 顾虑既起,浑身便更加觉得不舒坦。 待闭目,宋绾全神贯注默念一遍驱邪咒后,诡异的寒冽终于散去。 少女拧眉,扫视自己刚刚接手的铺子,当即决定先将此处不适的源头找出来。 “谢惊澜,我总觉得这铺子怪怪的。” “咱们既打算在这里长久住着,那就得住得安心。” “干脆,我们将铺子里外检查搜索一遍,看看有无哪里不祥?” 宋绾打起精神。 外头邻舍闭店,街上往来人员稀少。 现在,正是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和寻心安的好时候。 谢惊澜应声,“我们从哪里开始检查?” 宋绾道,“我去检查各个房间,你身量高,可以搬张凳子拿鸡毛掸扫房梁。” “至于常书,让他拿把铁锹去后院松松土,看看有无埋着什么厌胜之物。” 宋绾不准备用业火灯查看此处有无鬼魂之类的东西。 一是最近频繁使用冥界的神器,她发现自己偶尔会精神恍惚。 谢惊澜入梦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是以,在不确定此处有鬼魂的情况下,她并不想动用业火灯。 二是因大千世界,历经千万年光景,哪寸土地上能没死过人? 只要幽明异路的法则常在,寻常鬼魂永远冲撞不了活人。 因此相较于业火灯能控住的鬼,宋绾更担心这块土地上有人为设下的害人之法。 少女眼眸渐渐阴沉: 谢惊澜病弱,药铺又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 要真有脏东西…… 那她绝对要将此地清理得更加干净。决不会,让它再危害任何人。 屋外日光猛烈,万里无云。 屋内,灰尘在日光下纷扰飞扬,闷热充斥铺子每一个角落。 半炷香后。 少女并没有从房间里找出任何不祥的物件。 手肘抵着梯所,在阶前纳闷,“难道是我想多了?” 话音刚落。 突然响起一声‘铛——’的异响! 那是三楼东面卧房,发出的声音。 与此同时,后院方向也传出惊恐的叫声。 紧接,常书扔掉铁锹,双腿跑得极快,一溜烟离开后院回到前店。 他快步踩着木质台阶,开始风一般的席卷上楼。 常书喊道,“夫人!夫人您快去后院看看,好吓人啊!” 宋绾脚步一顿。 听到常书的声音越来越近,她当即决定先去三楼卧房。 “哎呀夫人,您怎么跑了?” “后院,后院真的很吓人!” 宋绾在前头跑,常书在后头大声地追。 三楼东面卧房内,支摘窗早已被谢惊澜打开通风。 地板上,横放着一根鸡毛掸。 男子单膝下蹲,左手拿着一口铜碗,右手握着一双铜筷。 他细细观察手中物件时,目似星辰。而后,仪容秀丽白皙俊美的脸庞,生出一抹困惑。 “谢惊澜?你没事吧?”宋绾快步跑进屋内。 谢惊澜摇首,温声安抚道,“我没什么事情。” “是方才我清扫房梁,不小心将房梁上摆着的一对碗筷弄倒。后来碗筷掉下来,径直砸裂了木板。” 宋绾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宋绾也蹲下,去瞧谢惊澜手中的碗筷。 再顺男子视线抬首,看向那道并无复杂斗拱,也无天花遮挡的劄牵梁架。 这家铺子是抬梁式结构,房梁用的是浅黄色杉木。 从构造和用材上来看,都非常普遍。 无任何特殊。 此时常书追了进来,轻声埋怨道,“夫人,您怎么跑得这样快?” “这是什么东西?” 常书发现房间气氛诡异,也注意到铜质碗筷。 谢惊澜舒朗的眉头有些不悦,对跟着自己多年的常书,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冷声,“怒不变容喜不失节,当死不惧。” “后院有什么,能让你一个二十岁的男子惊惶失措?” 谢惊澜就差把成何体统四个字说出口。 去年,京城雕坊、鹘坊、鹞坊和鹰坊拿了些猛禽用于围猎。 猛禽性倔,冒火发狠时会冲向人群。 公子们骑马争射,有不少人因害怕受惊,齐齐摔下马。 唯独常书,跟着他一块肉搏生擒了不少猎物。 可见常书气节胆略都并不小。 可这几日,常书在同宴客栈被吓晕就罢了,怎么连在铺子后院挖个土,还能受惊吓? 要是遇事时常慌神,以后该如何成事? 常书抹了把额头渗出的汗,想说猛禽和成堆成堆的巫蛊诅咒是两码事! 但这些话他不敢说。 怯怯对上自家主子的眼睛,只能硬着头皮强装镇定。 宋绾垂眸问道,“后院究竟发生了什么?” 常书结结巴巴,在谢惊澜的警告下清了下嗓子。 深吸气冷静道,“夫人过会儿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我在后院拿铁锹随处挖了几米,刚开始挖没觉得如何,后面越往下挖,铁锹就越费劲。” “我挖出了许多木盒,里头装着写满咒骂言辞的黄纸,还挖出了很多刻有生辰八字的空心木头小人。” “对了,我还斗胆拆了其中一个木头小人的脑袋,发现里面竟然都是些头发和指甲!” “另外还有其他一些诡异的物件,瓶瓶罐罐里头装着晃动的水,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宋绾拧眉,怪不得这家铺子位于繁华街道,却始终空置。 合着……是因为这铺子五毒俱全啊! 写满咒骂言辞的黄纸,是借鉴了祝由术害人。而刻字的木头小人,则是常见的厌胜之法。 明摆着埋在后院里的物件,全是用于害人的东西! 宋绾对主动接手烂摊子店铺一事,感到头疼。 手指蜷缩聚拢,单手啄了额头几下。 几秒过后聚神道,“我们去后院看看。” 常书捣蒜似的点头,他越是害怕,就越是好奇。 壮胆问道,“夫人,卧房里的碗筷,会不会也和后院的那些脏物一样,都是害人的东西?” 宋绾应声,“那是常见的害人之法,通常用于同行间的竞争。” “不过……”宋绾严谨补充,“不过也有可能是商户无意间得罪了什么小人?” “所以小人羡慕嫉妒,见不得对方生意昌盛,才去施展害人之法。” 在邪师行业里,这是一种常见的害人邪术——害人行乞法。 只要将碗筷放在房梁上,就能在一年内害人家道中落,更能让后代成为乞人。 这种邪术,论阴毒,虽不至于害人性命。 但幕后之人用的是铜质碗筷…… 这种生怕木头腐烂、陶瓷生裂,会失去害人效果的心思,实在其心可诛。 宋绾初步判断是从前的商户得罪同行,或者得罪小人,才被设法下了邪术。 刚这么判断,到后院以后,少女直接被打脸了。 后院中间有一块地方,被常书挖出了大坑。 坑里密密麻麻的邪物,堆积如山。 论坑里的数量—— 这家铺子以前的商户,恐怕是得罪了整条街的近邻! 再论后院的私密位置,闲杂人等并不好直接进入,更不好往地下挖坑藏物。 足以见! 这些数不胜数的脏东西,全是商户闭店、商铺空出来以后,才被人堂而皇之放进去的! 宋绾不由感慨: 这么多邪物脏物! 这以前的商铺东家,究竟是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是多招人恨啊! 第36章 永世不得超生 谢惊澜似乎发现了什么。 指了指坑里的物件,也不嫌脏,跳进三米深的土坑。 “绾娘你看。” “这些盒子、纸,还有黄纸上的字迹,土坑里的玻璃器具,是不是很眼熟?” 他指着不少刻有折枝花鸟纹的盒子,沉沉道,“昨夜,我们去买笔墨纸砚。” “店中伙计为我们装砚台和羊毫笔。他用的,就是这种纹样的盒子。” 拿起盒子递到宋绾跟前,“它们连材质都一模一样。” “甚至盒子右下角,还刻有李家笔行的小字。” 宋绾不通文墨。 昨夜她去逛李家笔行,看不出镇纸优劣,看不出笔墨纸砚好坏。 她只让伙计将最好的拿出来,后来付完银钱,也没多看盒子一眼。 她盯着木盒半晌。 心想谢惊澜都看出来了,她没看出来不是很丢脸? 不自然地应声道,“呃,还真的一模一样……” 谢惊澜愣住,无可奈何。 知道宋绾看不懂,对日常也没有观察入微。 索性将话说明白,“一,黄纸是卞家印卖铺所售卖。” “那家铺子的黄纸,和我手上的一样。比其他铺子多涂布植物胶,能防止墨水晕染。” “二,纸张上的字迹出于不同的人,字迹恰好与昨夜商铺登记的账簿相似。” “三,玻璃瓶罐出自印卖铺,那里有为了搭配符咒纸配套供应的玻璃容器。有些则出自玉匣街上的珠宝行和制作香水的香药铺。”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昨夜玉匣街,这些商铺都出现过缠枝纹、卷草纹,还有石榴花、宝相花之类的纹样玻璃瓶。也因为,我朝的玻璃器来源渠道大多特殊。玻璃器,无非西域诸国进贡,宫廷专设,其余的途径便是胡商贩运、宗教工坊兼营。” “由于玻璃价值高于宝石、金银,民间若要流传,它们只会出现在宗教场所,以及售价昂贵的珠宝行和贩卖香水的香药铺。观音村会有各州权贵到访,因此也给了这些店铺流通玻璃的机会。” 话落,宋绾脸上逐渐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她两世以来,没见过玻璃,更不知道玻璃居然如此价值不菲! 紧接…… 少女联想到什么,确认道,“照你这么说,玻璃这么难得,那是不是哪怕皇亲国戚,都不会随意将这么多玻璃扔至土坑?” 谢惊澜点头。 宋绾扶额,大热天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她想她有必要向谢惊澜和常书,说明一下她们所面临的危险情况—— “我同你们说实话,你们别害怕。” 宋绾按部就班,先从最不值得人害怕的黄纸说起:“远古时期,我们玄师还被称为巫师的时候,能掌六祝之辞,事鬼神,祈福泽,求永贞。” “因为玄师能和鬼神交流,每每因帝王之令、天灾人祸时,玄师们都要用祝词的形式,向鬼神传达人类的愿望,以祈示上天赐福。” “随着时间的演变,祝词分成了善祝和诅祝,后来祝人人可用,也不再是玄师专用。” 宋绾盯着谢惊澜举例道: “就比如说,谢惊澜,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健康安乐呀。这个,就是善祝。” 闷热的温度使得空气都不会流通。 男子站在土坑,仰望高腰石榴裙翩跹的宋绾。 宋绾裙角沾着黄土,站在暖风里,似感觉不到热似的,语调沉稳略带轻扬。 在说善祝的时候,谢惊澜察觉。 他的呼吸,短暂停滞了。 而后,宋绾示意谢惊澜将手中的木盒交给他。 同时拿出几张写满诅咒话语的黄纸,继续依次举例,边说边将念出的黄纸扔到一旁: “像上面写的,栾胜后人死无葬身之地。” “栾胜永世不超生。栾胜魂飞魄散。” “见此纸者,如不就地放回,必定家宅不宁满门血光。这些,就是诅祝。” “祝这种东西,若是不好的内容,听听就过去了。” “就好比我说,常书你从今天开始会一直走霉运,出门踩狗屎,喝热水嘴巴起泡,喝凉水喉咙呛到,这辈子都没有女孩子喜欢你。” “像这种诅祝,我说了也不会实现。所以不用放在心上。” 一旁的常书嘴角抽了抽,“?” 不是,他是招谁惹谁了? 怎么夫人说好话便是冲着他们爷说的,不好的话,便是冲着自己说的! 合着他是他们夫妻间玩耍情调的一环? 常书弱弱说道,“夫人,这些诅咒人的话,还是少说为好。” “万一,我真的一直走霉运怎么办?” 宋绾早已料到常书会提诅祝成真。 她冲着常书竖了个大拇指道,杏眼圆润睁大,兴奋解说道,“常书,如果你一直走霉运,那么就说明你是被诅祝影响。” “但这绝对不能说明,诅祝有害人的效果!” “这有什么区别?”常书颓废地耸了耸肩,十分不理解。 宋绾道,“区别在于,人一旦觉得自己倒霉,就会无限放大自己的霉运,而忽略生活中曾经出现的幸事。” “有时候心态使然,坏心态带来坏脾气,坏脾气带来坏事件,坏事件带来破财或人祸。” “当心态崩溃,事情往恶劣的方向发展,就会给人造成错觉——怀疑是不是别人的诅咒出现了效果。” 宋绾补充,“其实,诅咒无法直接害人。就算以文字的形式,写在吓唬人的黄纸上,也没有直接害人的效果。它最多只能间接破坏人的运势。” “换句话说,你们根本不用将这些黄纸上的恶言放在心上。” 这些话说完,常书神情渐渐开朗,“夫人,我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说,诅咒之所以管用,无关诅咒本身,而关被诅之人的心态?” “若不信诅咒不在意,那么自然就跳脱其外,不受其束缚!” 宋绾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说着,少女将盒子里无大用的黄纸一股脑全掏出,扔回坑里。 再是提到谢惊澜口中珍奇非常的玻璃—— “之前常书你说,瓶子里装着晃动的水,不知叫什么,是何物。”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它其实是一种极度缺德的害人法子。” 宋绾让谢惊澜拿了拳头大小的玻璃瓶,她拔出塞口,将瓶中的液体倒出。 只见,红色玻璃瓶中的液体,并非水。 而是……血液。 “古法邪术有言,将七滴孕妇生子时的鲜血装入瓶中。” “半夜子时前,在仇家宅子内挖出一丈深的坑,再将瓶口向下,扔进其中掩埋。” “三年之内,此宅亲眷必出横祸!” 宋绾没有多提木头小人会如何害人。 用木头雕刻小人,再刻上生辰八字,放入头发及指甲,这是最常见的厌胜之法。 最出名的便是前朝武帝与卫皇后之子刘据,当初他就是宫中掘出桐木人,才被诬陷使用厌胜之法巫蛊之术。 黏稠的血液自瓶口缓缓倾斜,浸入土地。 血腥味弥漫在后院空中。 宋绾道,“玻璃珍贵且价高,寻常人必难购买。” “结合黄纸上的各家字迹。”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害人后,心中不安。因此不惜用高昂的器具,加持邪术威力。” 好比部分出家人,他们嘴上说着不爱财。 实际上在让香客捐献香火气时,常会用阴阳怪气或者重声强调,说,捐多捐少都是心意。 而菩萨神佛面前,心意岂有少之理? 因此香客便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捐一些香火。 同理,当人生出害人的心思,为了不被对方后人,乃至对方的阴魂寻仇,也自然就会将心思贯彻到底。 他们从各方各面入手,哪怕是昂贵的玻璃器具,也不惜购入施法。 宋绾点名现在的处境,“谢惊澜。” “虽然我不知道从前的商铺主人发生了什么。” “但是,我们租下了这家商铺。” “这意味着,从此以后,玉匣街上的商户,会视我们为发现真相的潜在危险。” 宋绾提及前店楼上的碗筷,缓缓道,“街上的商户,不会容许有人在这家铺面安然地做生意。那副碗筷,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或许会刁难,或许会用见不得光的法子。总之,他们会千方百计地阻挠我们经商。” “更差的情况,他们可能……会杀了我们。” 第37章 焚烧黄纸 宋绾习惯性地会设想事情最坏一面。 那是前世她在逃亡路上,一次一次养成的习惯。 无论风吹草动,她会草木皆兵,会神经紧张地设想臭道士来抓她了。 再是绞尽脑汁地思考,当下如果要逃,得用何种方法。 寂静唯有蝉鸣的后院响起一个声音,打破宋绾的恍惚。 男子一袭湖蓝色圆袍站在土坑内,似明珠落尘。 他眉间清隽风姿,剑眉微微挑起,神情冰冷之余又有些意外。 谢惊澜声音如潺潺流水,“绾娘,这设想事情最坏一面的灾难化思维,倒挺适合活在更为危机四伏的官场或者皇家。” 宋绾怔住,倒有些不会了。 她一直以为灾难性思维并不是什么良好习惯。 结果谢惊澜反而夸赞她? 谢惊澜道,“事在人为。” “要想知道从前这家商铺的主人发生过什么,我们还能从何如健夫妇口中问出。” 何如健夫妇这几日还会在客栈。 他们有的是时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谢惊澜冷笑,“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你又是善于抗争不服胁迫的人。” “那位玄师和那些商户若真要作践我们,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宋绾被鼓舞,点头,“你说得对。” 少女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 她与阎王之间的区别在于,她是活阎王。 李大玄师再有通天本领又如何? 要真逼急了,她就是死! 也要同归于尽,用业火灯招鬼控鬼,为她所用,再杀小人! 宋绾恢复血性,伸手将谢惊澜拉出土坑。 想着厨房既然有干柴能烧火,那应该也有盐。 找到粗瓦盐罐后,宋绾直接掏出一捧盐,撒在木头小人上。 又用火折子,吹出火光后将火折子扔进土坑。 待黄纸被焚烧,木头小人被点燃得面目全非。 宋绾就让常书用土掩埋这些厌胜物。 黑烟自后院传出,少数注意到的近邻,只以为宋绾她们在焚烧前几位东家留下的杂物。 并没有上心。 但此刻,位于半山腰上的解厄阁。 可俯瞰整个观音村的阁内自雨亭内,下人手拉七轮扇上的绳索,叶轮带动扇叶,使得凉风阵阵。 李浮屠负手站在山腰,将宋绾三人焚烧厌胜物的行为尽收眼底。 “还晓得用盐净化厌胜物。这女娃……有点本事。”李浮屠嘴角嘲讽地勾了勾。 阁内水车将山水引进屋顶,自雨亭水流沿着屋檐下坠。 远远看去,极容易教人以为屋檐挂上了晶莹剔透的玉珠帘。 下人道,“大玄师,听石墩村人说,这宋绾有令人见鬼的本事,不知真假。” 李浮屠摸着八字胡,轻嗤,“以讹传讹罢了。” “玄师都称自己能见鬼。殊不知见鬼者凤毛麟角,装神弄鬼者,如过江之鲫。” 下人好奇道,“那要是她真有令人见鬼的本事,该如何?” 李浮屠眼神转而阴沉,没有回答。 下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将头低得死死的。 李浮屠想起一事。 “昨日那一大帮人入住同宴客栈,可知是什么人?听说姓武?” “是。小的打听了。” “据何夫人说,那是并州刺史的女儿要去京城看望外祖,途经观音村,在这里休整。” 下人玩笑道,“听何夫人抱怨,说那武家女脾气可大了,入住客栈后挑三拣四,难伺候得很。” 李浮屠不知为何心中生出烦闷。 偏偏解厄阁派出的花轿,已顺利将人抬出村庄。 他找不出令自己不安的原因。 瞥了眼身旁下人,冷冷嘲讽,“你要是武家女,也可以脾气大、难伺候。” 下人讪讪赔笑,“大玄师教训的是。” …… 填完土坑,宋绾一行人在店铺外头锁门,再回到客栈休息。 少女一日一夜未眠,沐浴后眼皮子黏合了胶水似的,沾床就睡。 再次醒来,已是隔日下午。 她下了楼,坐在大堂吃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热气裹着食物香味直冲少女面纱。 宋绾脸上黏糊糊的出汗,半掀面纱,往嘴里吸溜面片。 “宋小玄师,吃着呢?” 武管家自临水轩出来,他轮番审问了何夫人和何平安多时。 也出来吃些东西填肚子。 好在,审问并非无用功。 他在两人口中,问出许多在其他州县买卖冥婚的客栈地址。 宋绾淡淡应了声。 刚礼貌回应,武管家就端着面片汤坐到她对面。 他听说武允在客栈多亏宋绾照顾后,对少女的轻视减弱。 他乐呵呵地,有些好奇,“宋小玄师。” “我听村里的人说,你是玄师,而且还能令生人见鬼。这是真的吗?” 宋绾韬光养晦答道,“都是村里人抬举,我哪里是什么玄师,只不过是会些糊弄人的小把戏,让人误以为见鬼而已。”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武管家叹了口气。想起十几年前京中有位少年将军,因不爱从军,唯爱玄术,和李浮屠一样早早拜入明崇俨门下。 那位少年将军习得玄术,声名大噪。 外界都传言,他能令生人见鬼。 武管家早年有幸,曾匆匆见过这位将军一次。 本想借自家老爷的光,问清对方究竟是否有见鬼本领。 可惜,少年急于寻找流落在外的未婚妻,根本无心其他。一听说清河郡有未婚妻下落,便快马驰骋离开并州。 时至今日,武管家想起仍有些恍惚。 天知道他有多想,见见生他难产的母亲是何模样。 “宋夫人,原来你在这里。” 武允穿着件绣有缠枝忍冬纹的素色吴绫诃子,外罩齐胸高腰的石榴红蜀锦儒衫。 她自内院方向走来,身上那薄如蝉翼的湖水绿长裙,随步伐碧波荡漾。 仙姿佚貌,像极湖中仙女化身的美人。 走到近处,宋绾发现少女国色天香的容颜透着娇俏明媚。 任谁也瞧不出,她昨日才刚被男子负过。 武允坐到宋绾身旁,“我再过几日就会离开观音村。” “等查抄客栈之日,我会以刺桐林划伤我衣裙为由,命人砍伐刺桐,使地道塌陷。” “前夜,多谢你收留。离开晏城后,我不会忘记我们的交情。” 第38章 在京城等你 “举手之劳罢了,武夫人…不,武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宋绾调整对武允的称呼。 之前两人有同榻的经历,再加上一起寻找蔡旭下落,称呼亲近些也没什么。 但如今武允是并州刺史的女儿,身旁奴仆如云。 若她再不知好歹亲近称呼,落在外人眼中,会认为她是在厚着脸皮巴结。 武允笑道,“不管是夫人还是小姐,这都只是一个称呼。宋夫人还是照旧叫我允娘就好。” 宋绾思索半晌。 反正天高路远,客栈一别,许是今生难再见面。 “既然只是一个称呼,那我就喊您武小姐吧。”宋绾边界感分明地说道。 大梁阶级分明。 如果她没有嫁给谢惊澜,那么她便是贵人眼中最低贱的贫民或者穷凶极恶的杀人囚犯。 她嫁给谢惊澜,瞧着是体面了些,是个夫家有些家资的商妇。 不过,不管她是贫民、囚犯还是商妇。与武允比起来,两个人地位千差万别。 她或许可以认为人与人之间本质上并无二致。 但她一个下位者明面上若真对上位者这么对待。那在对方眼中,便成可笑和狂妄了。 否则,武允为何从始至终都以宋夫人三字称呼她?而非宋绾? 那是独属上位者的高傲: 我允许你亲近我,但我会以尊重为由,客套地疏离你。 武允淡笑不语。 宋绾问道,“武小姐打算怎么处置何老爷一家?” 武允亲自倒了杯茶,吐回茶盏中口感稍次的茶水,叫人重新烧壶白开。 说道,“买卖冥婚女子,残害诱拐者一事,何如健没有参与其中。” “此事主导者是李大玄师,参与者是各州部分权贵。何夫人母子只是其中的小喽啰,其实,就算没有他们参与,也会有其他人代替。” 宋绾蹙眉,试探问道,“武小姐的意思……是他们罪不至死,可以宽大处理?” 宋绾双眸泛着难以置信的光泽。 即使知道衙门对坦白从宽的处理,依旧觉得武允对何如健一家太过宽容。 少女愤懑的语调引起武允注意。 后者也不因宋绾的气恼而置气,依旧保持着显贵少女该有的矜贵。 武允笑道,“宋夫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愿意对你多说些。” “一开始,是因为你是客栈中唯一愿意帮助我的人。后来是因为,你是我听说过的,唯一一位女玄师。” 武允对宋绾寄予厚望,她相信观音村不是少女的终点,而是涉世征途前的第一个起点。 她道,“你知道,为何你知晓我放过何如健一家会气恼么?” 宋绾放下夹面片的筷子,面色认真,“这不是正常人都会产生的情绪?” “何夫人母子害了那么多女子,就算她们的罪不能累及家人,好歹也要绳之以法让亡魂安息吧?” 武允摇了摇头,有条不紊道,“这的确是正常都会产生的情绪。” “但你的情绪,其实源自底层一贯的思维。” 宋绾不屑勾唇,坦然道,“我本就是出身底层的普通人。” 武允却不这么认为。 她温和道,“宋夫人,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之所以放过何如健一家,是因为他们愿意戴罪立功,愿意供出名单任我去寻找证据。” “说夸张些,他们有实打实的‘投诚之功’。” 武允举例道,“前朝军中,军功可分十二等。最高等为正二品上柱国。” “秦琼能以战功封为上柱国。王君廓与徐世绩也获封上柱香。同样是一等功上柱国,前者是因踏尸山蹚血海获封,而后者则是因率数千人投诚和献出瓦岗军控制的领土而获封。” “以后者为例,难道要因王君廓和徐世绩曾斩杀自己人,就头铁得要和他们决战得你死我活?这翻遍史书,历朝历代也没有不对投诚者厚待的道理。” 武允抬手,示意武管家带人去巡视各号房间。 她早就以自己入住不喜吵闹为由,让住客们都在房中少走动。 也以身家性命为由勒令住客管好自己的嘴。 好在这几日客栈并无官宦人家入住,否则她要做的事情,或许有诸多阻碍。 等武管家走后,才道: “宋夫人,我是并州刺史的独女没错,但你以为管家为何会顺着我细审何夫人母子?” “那是因为我打定主意追查冥婚的这件事,过程虽然险恶,但结果对我们武家来说,百利而少害。” 武允朝宋绾笑了笑,摇首自嘲:“我不怕你笑话。我本就是一个做事喜欢尽可能获利的人。” “蔡旭负了我,我便觉得世上男子,尽是不堪托付真心之辈。但这也是一件好事,他负我,也让我可以更加全心全意地为自己、为武家着想。” 少女神情从容,“武管家之所以放任我追查,是因为若查出派系不同的官员牵扯其中,我们武家可以借民意顺手除去。若查出派系相同的官员牵扯其中,那么我们武家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包庇过后就能收获一个人情,一只愿意忠心的狗。” “此外,我私奔一事到底不好听。虽说此事少有人知,但没有会嫌自己的名声不够好听。所以,武管家在劝我对迎娶枉死女子的官宦人家既往不咎时,我不愿意。一是因为蔡旭负我,我心不忿。二是因为无数女子枉死,我心不忍。” 武允剖开自己的真心缓缓告知宋绾,“宋夫人,君子论迹不论心。” “我愿为枉死女子发声的心,是真的。” “但人有私心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我想让天下人夸我英勇,夸我是敢于为女子发声的奇女子。那些无法获得公道的女子和那些我愿意还她们一个公道的女子,我想以她们为基石,维护武家声望,也想积攒我的名声走到更高处。” 宋绾盯着武允,心中有万千言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无法指责武允有私心。 因为正如她所说,有私心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况且武允也愿意去做实事,去为绝大多数枉死的女子,冒险将真相公之于众。 这本身,很难得。 见宋绾听进去了,武允不动声色地灌输自己理念。 “宋夫人,我不想白活一世。” “我想让我的人生如华服美冠上的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我保证,等我站在最高处,我会尽可能地提携同为女子的能人。” “所以,我希望你能懂得上位者关于下位者舍与得的心思。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成为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我希望你能站在高处,同我一起看看高处的风景。” “只有你居于高处,你的愤怒才不会是普通人的闷气,而是可以落到实处的气愤!” 武允慷慨激昂地说话,她解下脖子上所戴的一条项链。 项链纯金基座,刻有联珠纹和宝相花,上头缀着珍珠、琉璃、宝石,还镶嵌着一颗波斯而来的碧色宝石瑟瑟珠。 这条项链,是皇室赏赐。 武允将项链交到宋绾手里,笑道,“宋夫人,这是我对你的示好。” 她绯红的薄唇缓缓勾起,眼中闪烁欣赏光芒。 说道,“等何时愿意离开观音村,就带着它去京城吧。” 她贴近宋绾耳畔,一字一句,“我知道……你有令人见鬼的能力。” “我,在京城等你。” 第39章 和狗没什么区别 少女从容镇定的嗓音掩盖阵阵蝉鸣。 宋绾手里躺着价值千金的项链,武允弯下她柔软的指节,示意对方收下。 客栈外热闹的声音传来。 不一会儿,男子步入客栈,视线隐隐带有锐利,凝向倾身握着少女右手的武允。 “武小姐这是想对我家夫人干什么?” 谢惊澜目光浅浅扫过那条嵌有琉璃和瑟瑟珠的纯金项链。 见武允松开手,他慢步上前,拿起项链端详几秒,眼前并无惊艳与谄媚之色。 他冷冷地笑了声,随后将项链置于榆木方桌上。 任谁也挑不出错的恭敬道,“武小姐,此物珍贵,在下家中经商多年,一眼就能看出上头镶嵌的珠子品相,任一都非凡品。” “恰巧在下亦有些见识,知道此物非三品以上功臣或皇室亲眷不得赏赐。” 谢惊澜拱手,“我知晓武小姐想感谢内人前几日的照拂。” “但商妇即使不佩戴而是珍藏此物,也属僭越,还请武小姐收回珍品。” 武允送出的纯金项链规格甚高。 谢惊澜记得此物是去年祖父论军功赐予并州武家的赏赐。 御赐之物非特批、世袭、皇室内部转赠或赠予寺庙,其余情况均不能转赠。 一旦发现,便是死罪。 武允赠送御赐物品的心思很好猜。 假使宋绾真的收下,有朝一日肯去投奔武允,那此事皆大欢喜。 若宋绾迟迟不去,而武允不巧,又有用得上宋绾施展玄术的地方。 她便可以以盗窃御赐品为由钳制宋绾,用性命要挟收她入麾下。 此举进可攻退可守,于她百利而少害: 毕竟京中虽不乏玄师。 但具有真本事的玄师,依旧稀缺。 武允拧了拧眉,注意到谢惊澜能一眼分辨御赐之物。 这才正眼审视戴着面纱的谢惊澜。 尽管面纱遮盖,但男子优越英挺的鼻梁与幽邃似深泉的眼眸,仍能令人窥探出,那不被外人瞧见的脸庞有多俊美。 如意算盘打空。 少女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微一笑。 谢惊澜说宋绾收下首饰是僭越,他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赠送御赐之物,是轻视皇权和越轨? 武允矜贵面容生出裂痕,察觉自己在男子面前宛如跳梁小丑。 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令牌。 顺着男子给出的台阶,正儿八经地感谢宋绾,“宋夫人,我是真心想感谢你。” 递出并州武家的令牌,“既然你不愿收下我的首饰,那么还请你务必收下我的令牌。” “如此,以后你若遇到什么麻烦,派人去并州也好,去京城也好。我们武家的人,定会还你这份恩情。” 宋绾一开始并没有看出赠送首饰的弯弯绕绕。 经谢惊澜提醒,看清后,也不再想和武允多牵扯。 她明白,她在武允眼中,和能用枉死女子收服要挟的狗没什么区别。 没来得及拒绝。 下一秒,谢惊澜手指勾起对方令牌的绳结。 盛情难却似的,淡然回道,“武小姐情真意切,内人不收下倒显得不识抬举。” 二话不说收下令牌,塞进宋绾的承露囊,说道,“我替内人谢过武小姐。” “不、不用谢。”武允唇角僵硬地扬起。 宋绾站起身,已无胃口继续吃早已糊塌的面片汤,“武小姐,恕我不多陪了。” 谢惊澜趁势揽过少女腰际,后头新买下的奴仆跟在常书身旁,不再说笑,而是恭恭敬敬。 男子意有所指又仿佛无意。 在外人面前低头宠溺道,“绾娘,你听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宋绾愣住,“我没读过什么书,这是什么故事?” 谢惊澜回首,温文儒雅地对武允稍一点头: “是一则农夫救助冻僵的蛇,但又反被咬死的故事。” “这则故事告诉我们,人有良善之心是好事,但不能一味善良。” 谢惊澜揽着宋绾上楼,“真正的善良需要建立在辨识对方本性的基础上,也要建立在人能自我保护的基础上。” “若对方本性冷血邪恶,会导致救助者受到伤害。那么,此人便不该救。” 宋绾后知后觉,神色一僵。 谢惊澜这是在讥讽大官的女儿武允? 将人拉着快步往居住的房间走去,低声道,“咱们快些走。” 谢惊澜不紧不慢,任人扯着,嗓音幽幽,“要是人没有知恩图报之心。” “反由贪痴嗔不达目的不罢休地行事,那和披着人皮的恶鬼有何区别?” 宋绾焦急,蹦跶着伸手去捂谢惊澜的嘴。 “别说了别说了。”少女催促,很识时务。 隔着薄纱,男子感受到女子手上柔软的肌肤和掌心温热的温度。 谢惊澜咋舌,一时间也没再说话了。 常书将这对假夫妻的行为收入眼底,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这对小夫妻亲昵的行为,和旁的真夫妻有何不同? 常书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撇了撇嘴。 紧接招呼着‘买来的’老熟人跟上这对主子。 客栈大堂。 武允精致美艳的脸部紧绷着皮肤,她紧咬后槽牙,双手紧握。 她没有因谢惊澜的得罪,转而气恼记恨宋绾。 她向来,欣赏有能力的女子。 武允冷哼,攥拳不服气道,“恶鬼也是人变的。” “要是戒贪戒嗔戒痴,和寺庙里的和尚有何不同?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武允往后——只做人上人!” …… 回到人号上等房间。 常书介绍道,“夫人,这是我和爷今早精挑细选的下人。” “这两个是婢女团儿和顺子,负责平时伺候您的衣食住行。” “这两个是护卫裴六和裴七,您权当他们是小厮就行。观音村不安全,爷认为多两个看家护院的人实为有必要,故而就从赵阿庆手里多买了两个人。” “至于经营药铺所需的掌药师傅、药工和学徒杂役,我已经在药铺外张贴了行标,并写明每月工钱,想来不日就会有人前来应聘。” 宋绾仔细打量着常书买下的下人。 那两个叫团儿和顺子的女子,一个瞧着目光机敏小意温柔,穿着妃色交领短襦。一个瞧着豪迈直爽精强力壮,穿着石青色翻领胡式缺骻袍。 两个人都梳着双髻,视线微垂,神色恭敬。 瞧着颇守规矩。 第40章 栾大善人 另外两个护卫,那叫裴六的鼻梁骨似乎有些歪,膘肥体壮很是魁梧。裴七看着精瘦一些,五官清秀稍显文气,是通文墨的男子。 两人都穿着靛蓝粗布缺胯袍,前者腰带上悬着把牛皮刀鞘的短刀,后者则是少年意气抱着一把刀镡嵌银丝宝相花的横刀。 “说两句话听听。” 宋绾盯着面前四个人,冷不丁开口。 顺子没什么心眼,接到命令豪爽地拍着胸脯,“夫人,您以后喊我顺子就行。我出老千可厉害了,等何时咱们药铺经营不善需要银钱!您只需要给我一匹马,我保管去晏城最大的赌局给您赢个几千银钱!” “到时候赌场的人输不起也没什么,我保管揍得他们连亲娘都不认识!” 豪迈言辞落下,宋绾抿了抿唇,陷入沉默。 古怪的眼神来回在谢惊澜几人面前转悠。 和谢惊澜相处的这段时间,她知道他有秘密。 但是没想到。 他连私下接触的人,都是这么万里挑一独异于人的鬼才。 试问,顺子有这么厉害的出老千本事,犯得着为奴为婢? 团儿温和笑了笑,“夫人,顺子在和您开玩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有一分厉害,都能说出十分的得意。” 顺子衣袖被团儿扯了扯。 偏生她性子直爽,皱眉问,“团,你老掰扯我干什么?” 顺子昂首一激灵,对着自己竖大拇指,傻乐道,“我就是很厉害啊!” 裴六捂着自己难以言喻的脸,自认自己是个大老粗,没承想顺妹子更是个呆瓜! 裴七安安稳稳地回道,“夫人,我叫裴七。” 裴六抱拳,“裴六。” 宋绾点了点头,终于试探出四人相似的口音。 她目光浅浅扫了眼谢惊澜。 要在观音村找出四个京城口音的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绾暗下决心,她和谢惊澜总归不是真夫妻,何必去管他和谁来往,有何过去? 他自己的人,自己信得过就是。 反正她和谢惊澜迟早会散伙,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的两个首要任务为好: 在观音村等谢家人找她,以及尽可能地撑过一年,带着两箱珍宝走人。 “我记住了,顺子团儿裴七和裴六。”宋绾起身往外走,说道,“我还有事,你们若闲着,就回药铺洒扫入住。” 宋绾走到房间门口。 回头对着谢惊澜道,“药铺开张需要名字,谢三公子可以先想想。” 少女身影纤瘦如竿,裙摆波浪般翻过人号房间门槛。 转身,往临水轩的方向而去。 常书挠了挠头,摸不着头脑,“爷,夫人是不是生气了啊?她在生什么气?” 谢惊澜眼里散不去的寒,瞥向顺子。 顺子惶窘,“爷……我说错话了?” 怯怯,“是我在夫人面前显得太奇怪了吗?” “呵……”谢惊澜收回视线,冷冷处置,“戒赌一年。” 顺子叫苦连天地啊了一声,自闭地回到团儿身旁,准备去药铺洒扫。 “团儿,我刚刚真的很奇怪?”顺子抓狂,痛苦问道。 她可是用赌技养活了不少太子府旧部队伍! 让她一年不碰赌? 天杀的,这可比让她一辈子不吃肉都痛苦! 团儿有颗七巧玲珑心,说道,“爷罚你不是因为你怪异,暴露自己并非寻常婢女。” “而是因为——你让夫人觉得,她在我们面前很奇怪。” 顺子不大懂,“夫人奇怪吗?夫人不奇怪啊!” 裴六无语,拍着顺子的肩膀,“得了顺妹子,夫人不奇怪,是你奇怪。” “以你的脑子,咱就别想了。” “还是赶紧收拾铺子去。铺子越早开张,于我们正大光明回京城也越有利啊!” …… 临水轩。 宋绾去找了不受武家审讯,只被看管的何如健。 少女开门见山,表达来意,“何老爷,你接手同宴客栈之前,肯定对观音村做过调查。” “你可知道玉匣街有家药铺,后来倒闭关门的事情?” 何如健心里还计较着宋绾不肯放过他们一家,对她并无好脸色。 他将宋绾能见鬼的事情单独告诉了武允。 想让武允给宋绾穿小鞋。 谁让这女娃不仅心狠,还故意隐瞒了自己的本事? “我为何要告诉你?”何如健冷哼了一声。 宋绾最不怕小人为难,“你可以不告诉我。” “不过……你最好长命百岁,身体健康,无灾无恙。” 少女语调轻扬,她不屑使用旁门左道的邪术。 但这并不意味她不会用邪术威胁人。 何如健蜷缩着手指握了握,想起宋绾控鬼,和能让鬼魂灰飞烟灭的事情。 他打了个冷战,好说话地赔罪,“宋小玄师,你不要怪我对你脾气差,实在是你对我们何家也没有高抬贵手啊。” 说起那家铺子: “其实玉匣街上的那家药铺,半年前我原是想买下它的。” “但是我打听的时候,发现村里人对那处地方多有抵触,恰逢解厄阁有个下人下山采买,我便使了些银子问内情。” “后来……为了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村民处好关系,我就放弃了那处地方,转而买下了同宴客栈。” 宋绾没有那么多耐心听何如健卖关子。 拧眉问道,“所以村民为何对那家店铺有抵触?从前经营店铺的,是何人?” 何如健神秘兮兮说道,“是观音村从前的村长,栾胜。” “栾胜?”宋绾脑海浮现后院土坑里的黄纸。 “是,听说栾胜是个心肠很好的药师,因祖辈都是村长的关系,他也很受村民的爱戴。” 何如健生出私心。 他巴不得宋绾得罪整个村的人,再狠狠被教训! 事无巨细地解释,“据说晏城以前是没有观音村的。” “多年前,战争残酷,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恰巧,有个栾姓大善人为了躲避战争,带着巨额财物举家迁徙。” “他行至观音村,发现此处群山环绕,背风聚阳。于是传出消息,要分发银钱和食物,鼓励附近无处安家的百姓在此开荒。后来,这片山地也就有了观音村。” “村民为了感谢栾大善人的帮助,也自发选举他为村长,并且愿意世世代代在栾氏后人的带领下永居观音村。” 宋绾听得认真,这似乎是一个寻找世外桃源的好故事。 只是,若非她亲眼看见数不胜数的,那些咒骂栾胜及后人的厌胜物。 恐怕她会认为,观音村里的村民都是知恩图报淳朴热情的好人。 她问道,“后来呢?既然栾胜心肠很好,村民又世代拥护栾姓后人。” “那他是怎么得罪的观音村村民?” “村民为何厌恶他?” 第41章 纯金观音像 “宋小玄师啊!” 何如健摇头嘲笑,“你这个人心性纯真,涉世未深呦!” 何如健背过身望向人工湖,沉声问道,“一个人被厌恶,一定是他得罪了人吗?”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个世上,不是你不得罪人,就不会被人得罪。” 宋绾被人绕晕了。 皱眉问,“你就不能说得明白些?” 何如健无奈说道,“栾胜没有得罪过村民。相反他乐善好施,常常为人义诊和赠药。” “村民之所以厌恶他,是因为嫉妒和仇富。” “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群体,可以一起挨饿,也可以一起富贵。但却不能有人鹤立鸡群,不能展现悬殊的富有,更不能表现自己的善良。” “否则富有便成了被杀的磨刀石,善良则成了旁人眼中施舍的催命符!” 何如健面露阴沉,绘声绘色,“民众怨恨和嫉妒富贵人家是很常见的事情。” 何如健甚至怀疑宋绾当时不肯偷偷放他们一家走,也是因为嫉妒他们家比较富贵! 宋绾懒得管何如健小人之心。 问道,“……何老爷,所以你想说,栾胜被厌恶是始于仇富?” “可是如果村民真的仇富,那么在栾大善人定居观音村的时候,就会被盯上、被刁难不是吗?为何到了栾胜这一代,他才被村民群起攻之?” 何如健忍不住在心中夸赞了一声宋绾,这女娃问问题总是能问出关键。 他清嗓,“原因很简单,一是恩情会随岁月变迁被稀释。” “二是栾大善人举家来到观音村,当时还带着不少忠心的家丁。平时和开荒村民打交道的,大多是家丁而非栾大善人。众人不知道栾大善人的秉性,不知道他的家底有多丰厚,对他仍然保持敬畏。是以,栾大善人能很好地平衡栾家和观音村众人的关系。” “后来栾家在村中安家,栾大善人也放了家丁的身契,允许他们在村中各自成家。一代一代下来,栾家渐渐无人,势弱矣。” 何如健说到关键的地方。 他眼睛逐渐眯起,言语中透出几分贪婪。 凑近宋绾,压低声音,“当年的家丁,不知是谁代代相传,说栾家有一尊高达两尺的纯金观音像。” 仿佛看见了似的,攥着拳头激动: “倘若是真的,那可是两尺!纯金的观音像!” “消息不胫而走后,玉匣街上的家丁后人就都眼红了。是想方设法地为难栾胜,日积月累的,栾胜成了众人的眼中钉,成了众人争相想射中的靶心。” “然后呢?栾胜最后的结局是什么?” 宋绾想起黄纸上诅咒栾胜永世不超生的话,好奇地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解厄阁的下人没有将栾胜下落告知于我。” “不过据下人所说,两尺观音像并没有被村民找到。” “也不知它究竟是否存在。” 说话间,何如健甚是感慨。 他也想目睹两尺纯金观音像的风采。 实在是如今的大梁不同于前面几朝几代的战乱纷飞,民间逐渐有安定的雏形,皇室对纯金物品的管控也甚为严格。 结合大梁不允许百姓私造佛像的律法。 那尊观音像,任谁能多瞧一眼,都会觉得是赚到了。 宋绾又问了几个问题。 离开临水轩后,不由开始琢磨两尺纯金观音像是何概念。 奈何始终换算不出这种天价之物的实际价值。 神识内,之前被业火灯吸纳的男鬼们交流得热火朝天: “两尺纯金观音像?” “这要是找到再融成金子,可以买三百座京城顶级豪宅了!” “豪宅算什么?京城人口若按百万计,这尊观音像可供百万人一月的口粮。要是买上等战马,都能买近六万匹!” “如果两尺纯金观音像真的存在,那找到它的人可以说是万世不愁吃喝了!” 有男鬼嗤之以鼻,“你们实在是肤浅。历朝历代寻常金像都是空心铸造,或者是用木胎贴金。栾家的观音像是纯金打造,那么必然是实心。实心观音像又高达两尺,这种珍品的价值早已远远超过纯金本身价值,若能传世,必定是绝世罕见之物!” 其他男鬼不服气,“我们这群被业火灯吸纳进来的男鬼,哪个不是为金银殒命?你说我们肤浅,难道你就不肤浅?实在是狂妄!” 宋绾晃着脑袋,只觉脑海里的声音吵死了。 她暗自警告,“都给我闭嘴。” 男鬼面面相觑,迫于威压,只能闭着嘴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他们只是无声的,统一殴打引众怒的男鬼。 有手的把男鬼推倒在地,任对方滚在业火灯的地面,他们来回挥拳。 有脚的则疯狂踢踹。 半点看不出这些人曾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 离开同宴客栈后,宋绾回到自己的药铺。 药铺已焕然一新,三开间的青砖瓦房,檐角悬挂着两盏崭新的竹篾灯笼,进门就能看见有几盆开淡紫伞形花序的佩兰盆栽摆在门厅。 顺子将粗布浸水,正猫着腰将柜台角落污渍擦净。团儿则站在顺子旁,在药柜前摆放算盘珠子和新账簿,以及紫铜药秤。 裴六挑着扁担,竹筐内是成堆的青灰色素面方砖,要去后院铺地。 裴七刚收拾完前店楼上的卧房,下楼时喊道,“夫人回来了。” 宋绾怔住,点了点头。 顺子这回不敢胡说八道了,她倏地站直身子,略显憨态笑道,“夫人,爷在楼上等您。” 团儿毕恭毕敬补充,“夫人,爷说您初来观音村,家中没带什么首饰衣物。” “刚刚还去首饰铺与成衣铺为您挑了不少东西呢。” “这会儿,爷正在三楼东端朝南的卧室等您。” 宋绾依旧点头,“好。” 到了三楼朝南卧房。 常书抱怨的声音传来,“爷,好在您与夫人所住的这间房冬暖夏凉,又远离楼梯,能少些外界打扰。否则,我真觉得咱们不如好好整修整修药铺,在后院另砌个宅院。” “可见从前这家药铺的东家,家里人口多,生意还不好。” “现在,只能委屈您与夫人了。” 谢惊澜漠不关心居住的条件。 有房居住,可比宿在死尸堆要好得多。 淡淡吩咐道,“去抱几盆薄荷。” “稍后摆在窗后案几,夜里蚊虫多,得驱蚊。” 第42章 生孩子难产 常书应声,“我这就去。” 谢惊澜打开鎏金卧龟香炉,拾起两片沉香薄片放置云母隔片,炭火慢煨。 香炉穹顶式的炉盖雕刻着莲花瓣气孔,烟雾缓缓如雾升起。 男子伸手将香炉往女子床榻的方向推了推。 宋绾看见屋内屏风隔绝简易凉榻与拢着月白色蚊帐的床榻。 心想谢惊澜应当是与她分榻而睡。 但…… 少女颇为不解,既然药铺内的几人都是谢惊澜亲信。 那为何她与谢惊澜要分榻而不是直接分房?她们之前也没有同住一屋的先例啊。 宋绾细眉蹙起,猜测应该是男子怕有村民潜入药铺? “绾娘回来了?” “我起了几个药铺的名字,你挑一挑,看看哪个好些。” 谢惊澜不太满意莲花钩下悬挂着的月白色罗纱帐,同自己从前用的鲛绡纱差太多。 不过观音村不比谢家,更不比京城。 只让裴七拿艾草汁和佩兰浸透晾干,再悬挂。 宋绾坐在黄梨木圆桌旁,去看谢惊澜力透纸背的几字正楷。 只见纸上字形规整,赫然写着兰台药局、杏林堂、回春坊、百草堂。 宋绾分不清哪个名字更好。 随手指着最后一行,“便叫百草堂吧。我小时候听说过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咱们开的是药铺,百草堂这个名字正正好。” 实际上,宋绾小时候之所以听说过神农尝百草的故事。 还是因为亲生母亲逃跑后,她被渣爹连着饿了七天。 饿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只能去山上逮着青色的草拔起来吃。 她记得当时有个约莫三十岁穿盔甲的男子。 他骑着高头大马,后头跟着一批侍卫,侍卫护送着一辆高大华贵的马车。 他路过她有些气愤,“从前神农尝百草是为了分辨可食用和药用的植物。没想到如今咱们的地界,竟有一个小女娃饿到只能拔草吃?” 男子拧眉负疚,将怀中温热的烧饼给了宋绾。 又给了她一些钱,安慰鼓舞道,“孩子,咱们以后日子会好的。” “等何时我们君上和太子攻下了其余州县,再统一大业,我们定会有国富民强的那天。” 宋绾神情恍惚。 时隔七八年,她早就不记得扔给她烧饼的男子是何模样。 不过前世她死前,这片土地还没等到国富民强就是了。 一饼之恩。 宋绾喃喃道,“百草堂,名字真不错。” 希望她这辈子能彻底过上国富民强的日子吧。 谢惊澜肯定道,“好,那就叫百草堂。” 又问起,“你之前去找何如健了?他如何说?” 宋绾将获得的消息全盘告知谢惊澜,“你说观音村里真的有两尺高的纯金观音像吗?” “可是,如果栾大善人真的有观音像。以他的财力,为何会隐居于此?” 谢惊澜沉默不语,半晌坦诚道,“大抵是有的。” 宋绾追问,“怎么说?” 谢惊澜是为纯金观音像才来的观音村,他抿着薄唇,看了眼宋绾好奇的神色。 吐出几句话解释,“观音村开荒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那时永嘉之乱与胡汉融合,鲜卑贵族兴起,其中有个贵族世家杨氏衰落。” “据传杨氏有一支系为避战乱,携带巨额财物隐世。而杨氏与栾氏世代通婚,那么便极有可能杨氏寻了观音村这一群山环绕的地方开荒,又随栾姓,再隐藏财物。” 宋绾思维有些跳脱,“你可知道那位李大玄师是何时来的观音村?” 谢惊澜盯着宋绾,回道,“观音村因李浮屠而声名鹊起,是约莫两年前的事情。” 宋绾掰着手指头算时间,已知何如健夫妇是半年前想买下药铺的地皮。 药铺又经手过几次其他商人。 所以栾胜至少是一年前才身死出事。 栾胜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李浮屠来之后出事。 说明栾家变故大概率和这位玄师有关。 而一年光景而已,观音村有那么多人,要想搞清楚栾胜身死细节应该不难。 宋绾回忆起谢惊澜当时无论如何都要跟自己一起来观音村的场景。 大差不差确定男子是为观音像而来。 少女萌生出一种想法: 也许,等谢惊澜找到观音像,会带着它离开。 到时候,那位李大玄师发现观音村不再有观音像的存在,也会走。 届时她就能完成自己的承诺,安稳地在这里开满一年药铺。 宋绾孤苦惯了,唯一的愿望就是小富即安。 她对观音像没有什么心思。 不愿为身外之物陷入危险丢了小命。 打量着山水屏风,视它为楚河汉界,“对了,你在卧房置了凉榻,是要住在这儿?” 谢惊澜面纱下苍白的脸有些不自然,“观音像一日没有找出来,玉匣街上的村民就一日不会歇了再找的心思。” “保险起见……” “我与你住一处,最不会暴露假夫妻的身份。” 他喉结微微滚动,补充,“也免得谢家来人,发现你我并未共宿。” 宋绾抿了抿唇。 扫视卧房,发现这里并没有浴桶。 确认沐浴的房间单独设在了隔壁后,就没有反对。 接下来的日子,宋绾没再追查观音像的事情。 为了让药铺顺利开业,她每日不是待在百草堂等人来应聘。 就是四处游荡在观音村,想找药农供应药材。 然而半月已逝,盛夏到了三伏天。 药铺愣是没有招到掌药师傅,连个愿意来当学徒的人都没有! 药农也推脱饥荒年药材不好找,无法供应。 少女扑在大厅榆木桌上,“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来做工?为什么没有药农愿意供应药材?难不成我这药铺还没有正式开业,就要夭折?!” 这半月,有不少街上的村民前来买药,偏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这些人的生意,她做不了! 顺子和团儿一左一右陪在宋绾身旁。 半月时间三人逐渐熟稔,顺子为宋绾解闷,公然表演猩猩捶胸。 团儿则为宋绾扇风纳凉,“夫人别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这铺子定能开起来。” 宋绾忍无可忍,蓦地提着裙摆起身,“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药农在观音村多年,必然有熟识掌药之人。我要去找他们,问清楚他们究竟为何不做我的生意!为何我这百草堂就是没有人愿意来应聘!” 话音刚落。 百草堂终于有人涉足。 是前几日宋绾去找过的药农孙福。 孙福身上的衣裳打着补丁,似乎一路来得十分匆忙,右脚上的草鞋还破了一个洞。 “宋……宋……”孙福指着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方向,上气不接下气道,“宋小玄师救命啊。快去我家看看吧!” “我婆娘生孩子难产,眼瞅着就要没气儿了!您救救她,我求您救救她!” “只要您肯救她,我一定记您的恩情!” 第43章 一尸两命 顺子停下龇牙咧嘴捶胸的动作。 她快步蹦跶到宋绾身旁,看着鼻涕眼泪横流的孙福。 团儿担心地看了眼宋绾,拿纨扇遮住脸。 凑近少女,在耳边偷摸着小声问,“夫人,您会医术吗?” “我……我不会啊!”宋绾一脸抓马地回道。 如今她这家百草堂,规格没草药、没掌药师傅、没药工、没学徒,堪称四无药铺。 不过,就算她‘四有’,她开的是药铺,也不是医馆! 哪里会坐诊,还治难产!? 说起来,宋绾考虑过增设大夫坐诊。 因为大梁绝大多数药铺都只售药,而不增设大夫。 若能雇个大夫,诊药一体,一来患者可以省去奔波,二来也可以提升药铺竞争力。 但宋绾到底现实,明白药铺如今雇人艰难,就不再肖想坐堂大夫了。 宋绾抓紧时间委婉拒绝,“孙福,咱们村里难道没有医馆吗?” “你让我一个开药铺的给人治难产,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是啊这位叔,咱们夫人不是大夫。你病急乱投医,真就茶馆里招手,胡来不是?” 顺子附和,“再说,我们药铺在村里屁股还没坐热。万一我们没治好,不就得担杀人的罪名再灰溜溜地关门歇业?” 孙福气喘吁吁,满面呈红。 他双拳紧握着,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看了看村中后山方向,又看了看宋绾。 忽而,砰地跪在地上! 孙福不停磕头,“宋小玄师,我们村里有医馆。但是医馆设在半山腰的解厄阁处,坐诊的大夫都是李大玄师的弟子。” “虽然我家世代采药,在解厄阁供药的药农名单里,可我哪请得起那些弟子看病?” “好,就算我砸锅卖铁世代为奴请得起!后山山路不好走,等我到解厄阁,恐怕我婆娘也要死了!所以——” 孙福接连不断叩首,黝黑额头磕出一块血窟窿。 将满怀希望全寄托在宋绾身上,央求,“所以宋小玄师,我求您救救我的婆娘!” 咬牙退让,“只要您肯救她。我……我一定想办法供上你们药铺所需的药!” 宋绾为难,站在药铺门口仰望半山腰峻宇雕墙、画阁朱楼的建筑。 她来观音村这半月,的确没看到村中有哪里开设了药铺医馆。 之前还有些好奇。原来,诊药一体,可售药的医馆,在解厄阁啊…… 宋绾眸色渐深,“我跟你去救治。你带路吧。” 孙福眼眶隐隐有些不可置信。 他身体僵了一瞬,紧接激动地哎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指着自家屋子的方向,“宋小玄师,我带您去!” 顺子从柜台底下掏出一把油纸伞,跟上宋绾给人遮阳。 团儿纨扇送凉,没底道,“夫人,难产这种急症,您真的能治吗?” 宋绾摇摇头,又点了点头,“按理说我不通医理,这种病我治不了。” “如果……我非要去治,也不是没有办法。” “夫人,做错不如不做。”团儿心下忐忑,茫然之余挺身而出,“难产稍有不慎就是一尸两命。不如,由我找个由头,推了孙福的请求?” 宋绾摇首,拍拍团儿的手,“半个月来,百草堂平波无澜死水一般。太安静了。” 意有所指道,“孙福妻子难产,是破局的契机。既然没人肯救产妇,那么我去。权当积德行善。” 团儿见劝不动宋绾,心里焦急。 满脑子都是愚医能杀人,不懂医术的人行医,危害更甚愚医! 这时,脑海又想起常书大夸特夸少女,仿佛少女无所不能的情形。 心底竟然生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奢望: 万一呢? 万一她们没学过医术的夫人,能救下难产的妇人呢? …… 孙福家在玉匣街两条街以外沿河的地方。 放眼看去一片密密麻麻临近的茅草屋,好似只要一把火就能将这片土地上的房屋给烧尽。也好似,只需要一阵略大些的风,就能吹走屋顶将房子吹得散架。 孙福挤过人群,各家各户的邻居们在门前落脚的黄土地上晒草药。 村民们看见宋绾还有点尴尬。 前几日还说没药材可供应售卖呢,今日就被撞见在晒药材,纷纷不好意思地东张西望。 “孙福,你怎么把宋小玄师给领来了?”有个大娘责怪地问。 她身后的长者也忙不迭给孙福使眼色,低声埋怨,“是啊,咱们都将药材改成上午晒了。你将她领过来,这不是揭咱们的老底吗?!” “宋小玄师,我家就在靠山最前排有棵桃树的地方。” 孙福指着靠近山脚的茅草屋,对着宋绾好脸赔笑。 对邻居们没多解释,抽空道,“各位叔婶,我家婆娘难产,我是没法子了才去请的宋小玄师。您们多担待!等我家娘子生了孩子,我一定来给你们赔罪!” 孙福说完话。 不少人停下晒药的动作,震惊出声,“什么?难产了??” 好几个头发花白的婶子,往腰上系着的麻制蔽膝布片擦着手,可怜道,“哎哟,三娘那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她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行,咱们得去看看三娘!咱烧水的烧水,煮鸡蛋的煮鸡蛋。” “生孩子是鬼门关,别孩子没生下来,还吓着大二三福几个孩子!” “是是,我们也去看三娘!” 山脚茅草屋处。 几个身上穿着松松垮垮打满补丁粗麻短衫的女童,正攀着桃树去摘干瘪的毛桃。 她们头上用草绳扎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身形瘦弱。 半大的孩子还不太会说话。 大的女童看起来才五岁,小的似乎也才三岁。 宋绾之前来过这里,只不过当时她是隔着房门里的人,和在晒太阳的孙福说话,商讨供药的事情。 她不知道原来四十几岁的孙福,竟然有三个这么小年纪的女儿。 而且他妻子肚子里还揣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孩子!? 少女头皮发麻,深吸一口气。 其实大梁境内连生的女子不少,但同为大梁人的宋绾却觉得连生孩子是丈夫对妻子生命的漠然,是产妇对自己生命的严重不负责。 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宋绾深知自己只是一个寻常人,管不了别人的家务事。 只能冷脸进了孙福的家,去看产妇状况。 然而在看到产妇的一刹那,宋绾绷不住了,胸腔内积压的情绪爆发,直冲天灵盖。 已经无法,直视孙福那副爱妻护妻的嘴脸。 第44章 杀了他,全身而退 茅草屋内,酷暑蒸发起浓重的泥土味。 屋子里除去一张铺着凉簟的炕、一张四四方方破旧的桌、桌上几口破陶碗,也就剩下角落里搁置地,被卷起的脏席子。 可见脏席子是给三个女童夜间睡觉用的。 而炕上,那位年轻的妇人约莫二十出头,论年纪完全可当孙福的女儿。 她身上没有穿衣服,唯有一件遮不住隆起小腹的鸳鸯肚兜遮着上身。 看到宋绾进来,妇人连忙扯过一件薄得不成样子的脏布盖住身体。 只是脏布太短,她只能盖住腰际至膝盖骨的位置。 妇人脸上汗水黏着乱糟糟的头发,绝望地喘着粗气,神态疲惫,仿佛要灯尽油枯。 她微微扒开腿,胞宫里的羊膜早就破了,淡黄色羊水渗在严丝合缝的凉簟上。 “宋小玄师,您快赶紧看看我的婆娘!” “对了,请务必要保全我婆娘和我儿子的性命啊!要不然我儿子一出生就没了娘,会很可怜!” 宋绾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这才确认孙福哪里是心疼妻子难产。 分明是担心未出世的男孩,才火急火燎去药铺求救! 冷冷地呛声,“你怎么知道你妻子肚子里的一定是男孩?” 孙福没听出宋绾的冷嘲热讽,语气有些许自豪,“十个月前,我曾亲自向解厄阁里的玄师,求了专生男孩的秘方!” “所以这胎,必定是能传宗接代的儿子无疑!” 顺子向来看不起重男轻女的货色。 她收起油纸伞,毫不客气嘲弄,“我说孙福,你家是有皇位要继承?就非生儿子不可?” “你看看你外头的三个女儿,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生了三个孩子,你也只是白白将她们拖到人世间受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这次真生了儿子,你也根本养不起啊。” 孙福脸色变了变,他才不管顺子的嘲谑。 他就是要生个带把的儿子! 要是没有儿子,以后他到了阴曹地府还有什么颜面见列祖列宗?! 他家再穷,生个儿子脸上也有光! 孙福一路赶回家,额上的汗水滚进眼睛,眼里火辣辣的。 他收起脸上的讨好和得意,没了好脾气,“我说宋小玄师,要不是我来不及也没有足够的银钱去请解厄阁里的玄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求你来救我的妻儿。” “请你管好你不会说话的婢女!否则,就算你成功救了我儿子,我也绝对不会劝服村民将药材供给你!” 顺子拳头攥成沙包要揍孙福,被宋绾拉住,“算了顺子。” 对着孙福道,“你先出去吧。房间就这么大,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不如让之前愿意来帮忙烧水的婶子进来,和我一起救治产妇。” 孙福顽固地摇头,“不,我要亲眼看着我的好大儿子出生!” 他坚持道,“我要让我儿子出生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这样以后他才会以我为天,对我孝顺,对我恭敬。” 宋绾耐心已至极致,脸部肌肉微微抽搐。 白纱遮盖下,宋绾涂抹脂粉白皙的脸蛋生出愠色,贝齿咬着下唇。 冷声道,“孙福,你这间茅草屋真的站不下那么多人。” “产妇生子需要热敷腰腹、按压玉门,还需粗麻线结扎脐带,用铁剪刀断脐,草木灰止血。若腹中胎儿是横位或者倒产,还得调整胎位。” “你要是真想看见你未出世的孩子降生,现在就出去!再找几个有经验的婶子来帮忙。” “否则,产妇和胎儿一尸两命,这后果别怪我没有提前告诉过你!” 宋绾上辈子没有生过孩子。 被渣爹和继姐迫害后。 她每夜都会站在冷风口吹半个时辰,时间长了,月事渐渐也不再来。 不过她撞见过富贵人家的妇人生子,知道产妇会采用蹲坐或者站立的姿势,手握房梁垂绳或者由他人环抱腰部支撑。 孙福家的茅草屋纸糊似的,做不到房梁垂绳。只能由人环抱腰部。 所以,宋绾需要几个干惯农活力气大的婶子来帮忙。 这些婶子有生子经验,接生比她靠谱。 至于炕上的妇人,宋绾猜测对方是没有力气生子,才有难产之相。 一是外头的婶子一听孕妇难产,就说要去煮鸡蛋。 二是放眼望去,屋内连一点让孕妇补充体力的食物都没有。 宋绾并不希望炕上的妇人难产,是因为胎儿横位或者倒产。 因为……在这种糟糕的情况下。 接生者通常会用钩针或者催生汤催生,极易导致胞宫穿孔或者大出血,产妇会死。 宋绾心情烦躁,“你还愣着干什么?妻子和孩子,都不想要了?” 说着就要撒手不管,“你如果非要留下,那顺子团儿,我们走!” “别别!” “宋小玄师别走啊!” 孙福败下阵来,依依不舍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 目光落在隆起的小腹,威胁道,“三娘,你要是不给我安安稳稳地生下大胖小子。” “我赶明儿就把大福、二福、三福全都给卖了!” 炕上的妇人眼里毫无神采,干涸的泉眼死气沉沉。 她哭不出一滴眼泪,转过身,没有搭理孙福。 孙福啐了口,“什么玩意儿!” 终于,他骂骂咧咧出了屋子。 宋绾对顺子道,“顺子,人命关天,你去朝外头好说话的婶子借些草纸或者旧布。” “粗麻线、铁剪刀和草木灰也要些来。” “夫人,我要不要再借个钩针以备不时之需?” 顺子看过自家亲娘生弟弟,皱着眉头小声道,“夫人,恕我直言。” “这妇人小腹呈横向宽扁的船形,看起来……像是胎儿横位。” 宋绾胸膛里的心悬着七上八下。 倒吸一口凉气道,“你确定吗?” 顺子颔首,“我阿娘当初就是这样没的。我很确定。” 宋绾在屋内来回踱步,“你先去借东西,让我想想办法。” 宋绾个人非常惜命。 她绝不允许自己眼前的妇人,因难产而死! 在她看来,再糟糕的境地,只要人活着,未来就总有转好的一天。 哪怕自己的沦落和困境,会让亲者快仇者更快。 她都要活着,绝不认命! 少女半蹲身子,双手捧着脑袋,想尽可能地在脑海浮现多几个符样。 她在角落无人站着的地方,用手指快速在地上画了求母安胎符。 此符动土,可用于安胎。 对于产妇来说,是大吉。 又画了催生符和止血符。 前者催生符需要写在符纸上,化火调水服用。后者止血符需要化米酒服用。 宋绾知道笔墨纸砚对于贫苦人家来说属于稀罕物,因此就只画在土地上,权当沾些灵符的能量。 启唇念咒语道,“麒麟凤凰左降生,十二生相面迎来。” “生落地,喜爱爱,奉十二婆姐敕明火急急如律令!” 此刻传说中头戴大头娃娃,手持油纸伞的十二名婆官往死里对账。 愣是没发现被烧成灰烬的符纸。 一婆官道,“冥界冥君对凡间的怨念很深啊,竟连咒语都故意不念完。” 另一婆官道,“孙福求生男,催生符亦有催生女的咒语。另外凡间经数百年战乱,如今的凡间即使降生婴孩也不见得能安好前程,更何况是生在孙福这样的人家。故而冥君少念一句降生凡间好安程,不是理所应当?” 又有婆官道,“罢了,就卖这小女娃一个面子。” …… 不过几个呼吸,炕上的妇人小腹有了异动。 腹中的胎儿竟神奇地转换了方位。 这时刚煮完半熟鸡蛋,还有打了一盆热水,拿着宋绾所需接生之物的婶子们,都跟在顺子后头进了屋子! 有人剥了鸡蛋往炕上的妇人嘴里送。 妇人别过头,不愿意去吃。 有婶子道,“三娘啊,有些人想活着还不能活呢。你可不要想不开。” “听婶子的话,吃了这两颗蛋,咱们就有力气生娃。” “待这回生个男娃儿,孙福以后就不会非逼着你再生了。” 李三娘红血丝密布的双眼迸发出一丝厌恶,扯着说话之人的袖子狠狠道,“刘婶,你以为他不逼着我生子,我的日子就会好过一分吗!” “你们都有衣裳,唯独我没有。我连这道门都出不去!” 李三娘嗓音粗哑,灰黑的手指伸展抓着刘婶衣裳,面露愤怒,似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 宋绾扫了眼李三娘,她二话不说拎起破旧方桌上的老茶壶。 将茶壶嘴儿对准产妇的嘴巴,猛灌。 李三娘一刹那间被宋绾的行为惊得愣住。 她脸颊被捏着,茶水里带着一些黄土,从来不及咽下的喉咙里溢出。 “咳咳——”李三娘咳嗽。 她惊恐地看着宋绾手里的茶壶。 尽管对孙福怨恨,恨不得和他同归于尽! 但这几年的规训,还是让她第一时间想起孙福的嘱咐:这个茶壶,不能碰。 宋绾不屑地瞥了眼手里的茶壶。 下一秒,砰的将它摔碎。 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在李三娘耳畔道,“带着胎儿寻死算什么本事?” 冷笑,“想办法杀了孙福再全身而退。这,才是你需要的本事!” 第45章 生男孩的秘方 李三娘怔怔地看着宋绾。 她脸色变了又变,绝望转为死灰复燃的希望,再转为麻木。 最后自我打气: 试一试又能怎?说不定老天庇佑,她真的能全身而退? 这时,胞宫收缩的动静愈演愈烈。 李三娘唇色苍白,被刘婶接连喂了两颗鸡蛋。 她下身疼得受不了,咬破下唇,痛苦地发出微弱叫声。 过了一会儿,被灌一大罐茶水和吃了两颗蛋的李三娘,终于有了生子的力气。 只见刘婶在炕上铺了几层旧布吸羊水和下.体流出的血。 她又解下蔽膝,往装满热水的木盆里洗了洗,吹了吹滚烫拧干的蔽膝后,快速地将它敷在李三娘的腰腹。 其余婶子则在宋绾的交代下,将李三娘从炕上扶起来。 一个抱着李三娘的腰,一个反复按压玉门。 后者扶着李三娘道,“三娘,使点劲。玉门开花了!” “很快就能见到娃儿了!” 宋绾退到屋子角落,不再妨碍婶子们接生。 屋内闷热,团儿一个劲地站在炕边给产妇扇风。 注意到方桌上,原先老茶壶放着的位置,有块四方的黄色纸张。 团儿扇风的动作没停,“夫人,那是什么?” 顺子上前端详被压得严严实实的黄纸。 她拿起,发现黄纸似乎是被压了许久,已成薄薄一片儿。 展开纸张,发现竟是一张符纸! “心……愿……成?”顺子看不懂鬼画符,只盯着符纸中歪歪扭扭的三字念出声。 将纸张递给宋绾,“夫人,这是什么东西?” 宋绾接过黄纸,唇角嘲讽地扯了扯,“是求生男孩的心愿符纸。” 将压成薄片的黄纸撕成两半,扔到地上,“传说,以前有户痴迷生儿子的贫苦人家,丈夫在妻子连生七个女儿后,求到一位玄师面前,请求赐福生子。” “玄师见妇人胸前的乳房跟装满石块的布袋似的,沉沉地坠向腰间。看妇人腹部像漏气的破革囊,盆骨向两侧垮塌,脊柱又佝偻,腿根弥漫锈味。” “他心中不忍,于是传了一个生子秘方给男子。” 秘方是,准备黄芪、党参、华梁草、肉苁蓉、远荷子、当归、枳实、沉香、玉竹、甘草、胡桃、川芎、灵芝、乳香、淫藿叶、熟地、巴戬天、杜仲和菟丝子共十九味的药材二两半。 再让男子择吉日辰时,去只生男不生女的纯阳人家,在人家家里东北方取一些生土。 玄师又给了男子一道用朱砂所写的黄符纸。 命男子写上自己求生男孩的心愿,再将心愿符纸折成四方形,垫在老茶壶的底部。 最后,至少要在妇人生产前七日,让人把十九味药材打磨成粉,同新土搅拌在一起装进壶内。 装好后,直至妇人生产,此物都不能再动。 便能生男孩。 顺子皱眉,不太相信,“夫人,这法子真能生男孩?” 宋绾道,“傻顺子,凡是需要亲自参与其中的玄术,多半都是糊弄人的。” “传说中的玄师之所以给生子秘方,是因看妇人可怜。之所以开那么多药,一是为刁难男子,让人知难而退。二是为假使真集结了药,等到万不得已或者产后,他们必不想浪费药材,会让产妇喝下药水,去尽快恢复身子养育孩子。” “如果真生了儿子,那是灵符有用。若生的依旧是女儿,那么便是此人求子之心不诚。” 在流传的故事里,那户贫苦人家最后生了个儿子。 因此,求男孩儿的秘方,也在玄师一行中流传了下来。 十九味药被泡了七日,譬如黄芪,理论上仍能发挥补气的作用, “所以……夫人您刚刚给人灌水,是为了让产妇尽快恢复力气生子?”顺子后知后觉。 宋绾颔首,“要是只靠那两颗鸡蛋,怕是胎儿会因迟迟不落地,窒息而亡了。” 半炷香后。 婴儿有力的哭啼传出茅草屋。 婶子们注目亲手接出的新生命,纷纷展露笑颜。屋内一派新生气象。 屋外,急到吼了好几声,让女儿别再眼前乱爬树看着心烦的孙福。 他听见哭声,也乐呵呵地跑向茅草屋。 孙福趴在茅草屋门口,推门露出半个头,想进屋子又嫌血腥味臭。 急忙问道,“是带把的男孩还是赔钱货女孩?” “刘婶子,你帮我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 拿旧布裹孩子的刘婶埋怨地看了眼孙福,没好气道,“男孩,男孩!这下你总开心了吧?” “哈哈哈,男孩,我就知道玄师给的秘方有用!” “哈哈哈,我田家有后了,我看以后谁再敢说我没用!” 确认是男孩后,孙福直接冲进屋内,从刘婶怀里抢过孩子来抱。 他抱着呱呱号哭的婴儿,猛地亲了一口。 看了眼站在角落的宋绾。 随即正经板着脸,上前谈生意,“宋小玄师,我就知道,找您救我难产的婆娘准没错!” “您放心,我孙福说话算话!从今天开始,你们百草堂的药材,我供!” 孙福闭口不提感谢,拍着胸脯说话。 下一秒,话锋一转,“不过我一个人,即使没日没夜地采药,也供不起你们需要的药材。” “不如这样……今儿个我刘婶子和各位婶子都在,她们家她们能做主,她们在我们这块地儿说话也管用。” 孙福觍着脸笑了笑,仿佛料定宋绾会答应一般,伸出三根手指头。 狮子大开口道,“咱们这些药农,起早贪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钱!” “这世上,吃饭穿衣干什么都要钱,所以只要宋小玄师您能出三倍药材钱,我保证我能说动全部药农将药材供给您!” 团儿手里的纨扇险些没拿稳,怜悯地看了眼刚生完孩子却丝毫没有得到孙福关心的产妇。 她也不送风了,退到宋绾身旁小声提醒,“夫人,三倍药材钱,不值当。” 宋绾何尝不知三倍药材钱不值当? 心中的无名火,立即汹涌高了三丈。 眼下的大梁,高价的名贵药材人参一两得一千五百钱,茯苓一斤得八百钱。 中等的药材大黄一斤需要两百钱,当归一斤需要一百二十钱。 那些药材……别说翻三倍。 就是最大宗廉价的药材,观音村药农家家户户都在晒的市价二十钱的桑叶翻三倍,宋绾都接受不了! 顺子平日里打抱不平惯了,眼瞅着孙福欺诈到自己人头上。 捋着袖子,在空气中挥拳头示威,“孙福,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有你这么开价的?” “我告诉你,我们百草堂再缺药材,也不会任你狮子大开口!” 第46章 穷山恶水出刁民 孙福抱着孩子被顺子逼退了几步。 他也不恼,仿佛是吃定宋绾了,定定地盯着她,“宋小玄师,我不信你这婢女说的话。” “百草堂明明非常缺药材,这个你比我清楚。” “还是松松口,花些银钱从我们手里买药材吧!” 宋绾神情顿时讳莫如深起来。 实际上,顺子并不知道药铺如今的困境—— 通常来说,药铺的药材采买渠道主要有三种。 前两种是向野生采摘为生的药农和种植药材的庄园主购买。 还一种是进城,在大梁各州草市线路中,去最近的地方草市去批量采买。 宋绾在谢家给谢老夫人敬茶的那天,尽可能地问了药铺相关事宜。 她明确问了,店铺开业后,药材是否由谢家供应。毕竟谢家是清河郡内经营药材生意数一数二的商户,有最划算的供应渠道。 当时,谢老夫人拒绝了提供药材。 后来一番交谈才得知,原来曾经被谢家派往观音村经营药铺的伙计。 除了无一例外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所运输过去的药材,也全部消失不见。 经过数次的赔了伙计又赔了药材,谢老夫人便不再愿意派人送药。 实在是药材价贵,比给人的赔偿还贵。 不过谢老夫人看在谢惊澜的面子上,也答应宋绾,只要她能在观音村站稳脚跟,后续会让下人运送药材。 所以,宋绾最初关于经营药铺的设想是: 药农所出售的药材,她尽可能地按需购买。若缺少名贵药材供应,她就进城去草市采买。 只有这样,她才能尽可能地省去运输成本和降低路途中药材被劫的可能。 换句话说,如果她想开药铺。 观音村的这些药农,她必须拿下! 但…… 百草堂极度缺药材这事儿,顺子都不知道,孙福怎么知道的? 宋绾杏眼微微一抹锐利,审视起孙福。 见宋绾不说话,孙福冷哼了一声。 他心底有了把握,“宋小玄师,我也不怕告诉你实话。” “你若想在观音村开药铺,除非舍得花下这三倍的银子,否则你的药铺,绝开不下去!” 话音落下。 原先接生的刘婶子和其他婶子面面相觑。 她们看孙福反复提起三倍药材费,眼瞧着是打定主意要供给药材。 背过身嘀咕,皱着眉,“孙福这人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大家伙都不给百草堂供药,要让药铺开不下去?” “他倒好,三倍药材费的口子一开,村里肯定有人会心动,会上赶着给药铺供应!” 刘婶子是个有主意的人。 她攥着拳头坐地起价,对着宋绾开价道,“宋小玄师,我们愿意将药材供给你!” 这时,其他婶子扯了扯刘婶子的衣袖。 刘婶子拽回袖子继续说道,“不过,三倍太少了!” “我们要十倍!” 刘婶子的声音掷地有声,听得孙福眼睛都亮了,顺子则拳头咯咯作响。 她圆润的脸蛋腮帮子鼓鼓,娇俏脸庞显出狸奴发怒时的凶悍。 她咬牙,一把拽过宋绾的手要往外走: “夫人,这群人根本都是趁火打劫的败类人渣!” “孙福不知恩图报,您帮他妻儿接生,他不仅不知道感恩,还满口都是天价的药材钱!” “这群婶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十倍药材费,她们怎么不去抢?!”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顺子气鼓鼓,“我看,像这种恶人就不应该多给眼色。多搭理他们一句,都是浪费时间!” “咱们还是赶紧走,赶明儿我亲自去草市进药材!一定能买到最好又最便宜的药材!” 团儿眉头紧锁,思忖道,“顺子,恐怕我们也没办法去买草市的药材了。” 顺子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绾摇了摇头,说结论道,“意思是,他们真的准备抢。” 观音村群山环绕,山连着山。 这里的药农祖祖辈辈靠山吃山,虽不至于饿死,但要说多有积蓄,也是没有的。 孙福有句话说得没错,吃饭穿衣,无论干什么都需要钱。 没有人不希望赚到更多养家糊口的银子,再去过更好的日子。 三倍、十倍的药材费口子一开,若她不答应,那么…… 部分想要高价出药材的药农,就会联合起来,阻止她们将草市买到的药材运进村。 最差的情况,他们还会一哄而上抢药材。 “简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顺子听了宋绾的话,怒道。 “照现在的情况,我们要么高价收药材,再入不敷出地经营药铺,最后关门倒闭!要么就是收不到药材,或收到药材还要被哄抢,最后也关门倒闭!” “夫人我怎么看,咱们这药铺都开不下去!” “索性我回去把裴六裴七叫来,咱把这几个孙子往死里揍!揍到他们服气为止,不怕他们不供药材!” 顺子火气直冲天灵盖,要不是旧部的人手大多都不在观音村。 她早就带人将这片草莽给屠了! 宋绾:“……” 宋绾汗颜,领略顺子身上的匪气后,不禁在想谢惊澜究竟是什么来路。 难道谢家早年走丢的谢三公子,曾落草为寇? 宋绾被自己这一想法惊得合不拢嘴,想不出来金尊玉贵的翩翩公子,会拿刀斧拦路大喊此山是我开是何模样。。 宋绾拦住顺子,“顺子,咱们已经不是……不,咱们根本就不是土匪。” “能以理服人的时候,咱们还是要讲道理。” 顺子愣住。 好奇她们夫人难道不想当皇孙妃,而是想当土匪? 耸肩握拳,颇为不解,“夫人,跟这伙杂种能有什么道理好讲?还是靠我的拳头说话!” 宋绾连忙捂住顺子的嘴巴。 更怀疑谢惊澜他们早年落草为寇了。 众人目光之中,唯见宋绾毫无怒色,那双面纱之上的杏眼,平静无澜泰然自若。 孙福已拿不准宋绾的心思。 他开始惴惴不安,“宋小玄师,关于高价收药材这事儿,您怎么说?” 宋绾左右手各拉着团儿和顺子,准备往茅草屋门口走。 走之前说道,“孙福,观音村虽地处偏远,但终究在大梁境内。” “朝廷有诸市署,诸市署下面有平淮署,平淮署下更有市令市吏和药行控制药价。虽然晏城远离京城,诸市署和平淮署管不到这里。但是晏城还有市令市吏和药行。” “既然你‘友善’地告诉我实话,那我也告诉你几句实话。” “大梁律法,哄抬药价违法所得当以坐赃论!垄断或强卖药材,当以盗罪论!” “所以——你们这些药,若涉嫌违法犯罪,你们敢高价卖,我也不敢高价收啊。” 宋绾不急不慢,言语中还有风淡云清的调侃。 她带着团儿和顺子往外走,说道,“孙福,我宋绾收药,不做冤大头。” “你们若想卖药材,就得按市价卖。若不想,我也不强求。” 孙福傻眼了。 这状况发展得怎么跟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他可不想放过能大宰一笔的机会! 赶忙抱着孩子冲到门口,拦下宋绾,“宋小玄师,您可不要故作淡定地唬我啊!” “咱们观音村成立这么多年以来,官府的人就没来过几次。” “你肯定是想用梁律压我们,想让我们正常卖药。” “但我可没那么容易被骗,我可有些见识的!” 孙福皱着眉头,单手抱娃单手捶着自己的额头。 绞尽脑汁想出来说法,“我记得皇权不下县衙,村里有村里的管法。” “我们可都是给李大玄师供药的药农,之所以高价卖你药,除了看你可怜以外,也有不想得罪李大玄师的缘故。” “有李大玄师在,你只要肯高价买!官府的人肯定会卖面子给解厄阁!” “才不会论我们的罪!” 宋绾忍不住想给孙福拍手鼓掌,奈何手里牵着两个人。 没想到一个大字不识,连‘心愿成’三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药农。 竟然能说出皇权不下县衙的话。 宋绾黛墨描过的细眉微微挑起,她轻笑回道,“孙福,我真是谢谢你看我可怜。” “不过你不用可怜我,我百草堂也无须你可怜。” “药材一事,若非市价,那便免谈吧。” 宋绾绕过孙福,带着团儿顺子离开茅草屋。 走出门外,突然想起什么。 她言笑晏晏,这副四两拨千斤的姿态生生将孙福逼得满腔怒火。 宋绾温和说道,“对了。我仔细想了想,百草堂也不一定非要卖药材。” “我宋绾高低是个玄师,是以,诸位日后若碰上什么棘手的怪事,都可以到百草堂找我。” 宋绾说完,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的灵符,“今日,你家三娘本是难产横位。还是多亏了我的催生符显灵呢。” 说罢,少女潇洒利落地转身,彻底带着两人走了。 路上,顺子难泄怒火,骂骂咧咧一路,“都什么人啊!我生平就没有见过这么贪心刁钻的恶人!” 宋绾心想,这才哪到哪。 她前世遇见的奇葩数不胜数,像孙福这样的人,也只能算是奇葩中的中等人物。 团儿记挂着药材的事情,提议道,“夫人,我有相识的几个兄弟,他们在草市有人脉。” “不如我去信一封,药材一事,就交由他们采购。” 顺子用力点头,捣蒜似的,“对对,我也有几个相识的兄弟。我也去信催一催。” 宋绾失笑,恐怕她们相识的兄弟,全是同一批兄弟吧。 “不用。” 少女心情大好,婉拒之余,仰望蔚蓝天空松了口气。 此时,大地上闷热的草木被吹拂起一阵热气,天边烈日也被几片浓重的白云遮挡。 天气终于凉快了一些。 宋绾舒展筋骨,伸完懒腰笑了笑,“咱们回药铺吧。” “过不了几日,药材一事就有转机了。” 第47章 上赶着没脸 日落西山,酷暑余热像蒸笼一般残留在观音村各个角落。 百草堂后院,一身赭黄缺胯袍的裴六袖口束襻,蹲坐在土灶台前生火。 生起火后,裴六倍感轻松地站起身,拍了拍手。 他体态魁梧虎背熊腰,一如过去半月间的三餐,傍晚依旧抡起菜刀在砧板上切菜。 男子黝黑的臂膀紧实浑厚,听见锅里热油冒着气儿,快速地将切碎的鸭肉洒进锅里,行云流水地翻炒颠勺。 不过半炷香的时辰。 裴六结束厨房忙碌地穿梭。 让顺子和团儿将带着锅气的菜肴,一盘盘端上前店能容纳十个人的榆木桌。 “夫人您尝尝,这是我的拿手好菜鸭花汤饼!鸭汤浓厚闻着倍儿香,您拿勺子随便盛一盛,保管都是满满的碎鸭肉!对了,我还放了葱白去腥呢。” 裴六热情粗犷,将煮好的热菜摆盘,调转着菜品位置。 说道,“我在厨房闲着也是闲着,做完水煮鸡杂拌完醋芹后,就抽空在土灶台下烤了盐腌羊肉,您尝尝。” 担心天热宋绾没什么胃口,又让团儿将槐叶汁制成的凉面放上桌。 凉面过井水冰镇,浇了醋蒜汁,入口清爽开胃。 三个人眼睛亮晶晶地注视宋绾。 裴六热切问道,“夫人,您喜欢吃什么,往后尽管告诉我!” “这世上的家常菜,就没什么我不会做的!” “我不挑食,你随便煮点什么我都能吃。”宋绾震惊裴六在这么短的时间做了那么多菜,还能放言自己在厨房很闲。 眼瞅着顺子要给她盛雕胡饭,宋绾快速拿勺先人一步。 认真道,“百草堂没有外人,以后你们不用这么拘谨,也不用对我多费心。” “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搭把手的,尽管提。” “至于伙食,我认为谢惊澜想吃什么,你们想吃什么,就完全可以做什么。” 宋绾还想说,谢惊澜和裴七不在家里吃晚饭的话,可以不用做那么多菜…… 不过宋绾十分摆得清自己的位置。关于菜品,裴六想做多少就做多少。 她同他们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她们是谢惊澜的下属,而她是谢惊澜的合作伙伴。 伙伴而已,她要是真把自己当谢三夫人使唤人,岂不上赶着没脸和拿乔? 顺子摇摇头纠正,“可是夫人,对您费心就是我们分内的事情啊!” “您不用心疼裴六大热天做饭,以往他做饭的饭量可比现在要多数倍。” “要不是他做菜好吃,说不定也来不了观音村给您做饭。” 裴六不满意了,沙包大的拳头轻轻锤了一下顺子。 怒道,“哎?顺妹子你以为你好得到哪里去?” “要不是你逢赌必赢,你能来得了观音村伺候夫人?!” 宋绾:“……” 团儿:“……” 顺子和裴六一顿好吵,嘴巴跑在脑子前头,等说完话,才意识到两人揭了相识的老底。 团儿叹了口气,心想宋绾应该早就看出她们是一伙人。 给宋绾拿了新的小碗夹凉面,说真心话,“夫人,顺子和裴六向来心直口快。” “不过他们和我与裴七一样,都是真心想对您好,想照顾好您。” 宋绾有苦说不出,“不用。我不是……”不是谢惊澜的妻子啊! 少女没底地戳着白瓷碗里的菰米饭。 怀疑谢惊澜与常书,没有将她的真实情况告知团儿她们。 因谢惊澜与常书裴七这几日总是神秘兮兮地早出晚归。 宋绾也没等他们,直接让顺子她们坐下吃饭。 顺子完全将宋绾当成了自己人,“夫人,今日外出回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少女身旁,“为何您说过不了几日,药材一事就会有转机?难道您认为,孙福他们很可能会回转心意,以正常市价给我们供药?” 宋绾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可是,这是为什么?”顺子挠了挠头,脑海尽是孙福他们见钱眼开的丑恶嘴脸。 宋绾温和解释道,“你还记不记得——” “孙福来我们药铺求我救人时,说了一连串的理由。” “他先是说解厄阁在半山腰,他请不起解厄阁的弟子看病。” “不等我拒绝,他脱口而出哪怕自己砸锅卖铁请得起弟子看病,就怕自己刚爬上半山腰,李三娘就会没命。” 顺子手里拿着腌渍羊肉串,腮帮子塞得鼓鼓。 含糊不清说道,“他……他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宋绾给顺子倒水,怕人噎着,“他看似处于弱势,可是却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给出的理由乍看好像很有道理,很符合逻辑,说话时却很急。他没等我一来一回问清楚,就一股脑说了许多。就像……是提前准备好了说辞。” 团儿迟疑了一下,“夫人,如果孙福本身没有问题。他是在来的路上,就担心您不肯前去救治,才准备好的这些理由呢?” 宋绾放下碗筷,“他有问题。” 目光炯炯,笃定地说道,“而且,有大问题。” 少女列出几点无法忽视的疑点: “其一,孙福家在后山山脚。按理说药农自小与山为伴,后山对我们这些外乡人来说,或许山路是不好走。可是孙福采药采惯了,他应当有通向解厄阁的快捷路径。假如他去找解厄阁的玄师接生,即使付不起价钱,他也可以用日后的药材钱抵扣。” “可他宁愿一个铜板都不带,非要横跨两条街,去找根本不通医术,且在观音村根本未证实玄术的我救治。这种行为,对一个求子心切的人,很矛盾。” “而且……他对我们开口就是愿意供药,也愿意劝服他人供药。” “这说明,孙福本人非常迫切地希望,百草堂药材能被正常供应。” “其二,刘婶子她们有生产经验,正常人出门请大夫,都会第一时间先去找有经验的妇人帮忙。然而孙福却没有请刘婶子帮忙,你们猜,这是为何?” 裴六没有去药农居住的区域。 他往嘴里扒拉着饭菜,吃得又香又高兴,回道,“这能是为什么?!肯定是刘婶子不愿意做我们药铺的生意,不愿意见到夫人你们呗!” 宋绾轻笑,点头道,“的确如此。” “所以这是第二个令人生疑的地方。” “孙福想供药,刘婶子等人却不愿意供药。孙福找我们去接生,他的目的显而易见,是想在人前利用我们,以高价诱惑部分药农为百草堂供药,从而突破刘婶子的管束。” 第48章 人间美事 宋绾慢条斯理,列出孙福奇怪的第三点,“其三,生男秘方所用的十九味药材价值不菲,即使是玉匣街上的商户,要凑齐至少也得花上几十两银子。” “孙福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要么,过往谢家药铺药材失踪,孙福也抢了一些,因此他手上有余钱。当然,孙福家徒四壁,这个可能性很小。” “要么是孙福受人指使获得了十九味药。为的是请我们入局,帮药铺打通药农这一关。” 顺子听得云里雾里,“夫人,您说的这些,和以市价收购药材有什么关系?” “孙福和刘婶子一个比一个贪心,要他们迷途知返、不趁火打劫,这根本不可能啊!” 宋绾就餐时并未遮面。 许是观音村风水养人,少女肤色越渐白皙,似夏日遥见清凉的雪山,令人眼前一亮。 鹅蛋脸气质雅然,又有寻常少女罕见的洒利。 见顺子头脑是有些简单。 无奈,将其中细节掰碎了说与顺子听。 “有时候,看起来是好人的人,未必好。而看起来是坏人的人,未必坏。” “好比孙福一开始为了妻儿跪下来磕头,那副情真意切心焦如焚的样子,任谁看了都会生出几分动容。可后来呢?孙福眼中没有对妻女的关爱,全是对要生儿子的迂腐。妻子产后不仅不关心,还当着妻子的面儿敲妻儿救命恩人的竹杠。” “你看刘婶子,她虽然刀子嘴,张口就是要十倍药材钱,可她却不见得和孙福一样坏。” 顺子似懂非懂,她脑子里有朦朦胧胧的概念。 于是伸手对着裴六道,“裴六,上回你和我比投色子,连输了一晚,你得给我一万两!” 裴六嘴里的菰米险些要喷出来。 他瞥了眼顺子,大骂,“滚蛋!” 说完,转过身吭哧吭哧吃饭,不搭理顺子。 顺子撇了撇嘴,手继续伸到裴六嘴巴边上,改口道,“那你给我十两,这事儿就算这么过了。” 裴六不耐烦地解下自己的承露囊,直接扔给顺子,“你自己拿。” “顺妹子你真小气,之前不是说投着玩儿吗?” 顺子心满意足,乐呵呵地边掏出十两银子,边对宋绾说道,“夫人,我明白了。” “刘婶子要十倍的药材钱,不是真要。是变相逼退我们。” “而孙福的三倍,他是真敢要也真想要。” 宋绾再次刷新对裴六一行人的印象。 竟然随身就有供寻常五口之家过三五年的十两银子? 纳闷,谢惊澜究竟是何方神圣…… 顺子疑惑地追问,“夫人,就算刘婶子不是真想狮子大开口,但她毕竟打定主意要刁难。” “您真的确定她会给我们供药材,还愿意以市价供给?” 宋绾意味深长,声音清脆,“一个好人如果故意扮成恶人,那么通常都有理由。” “也许,刘婶子她们是觉得我们太弱,会和从前在观音村开药铺的那行人一样,开几个黄几个,开几个死不见尸几个。所以,想逼我们离开观音村。” “不过……具体的事情谁知道呢?过几日,一切都能明晰了。” 宋绾没有告诉顺子她们。 即使刘婶子等药农依旧不供给药材,解厄阁里那位素未谋面的李大玄师,也会暗中操手,助他们成功开业! 毕竟,她已当众宣布。 若开不成药铺,那她就当个玄师! 解厄阁收费昂贵,她这个半路玄师收费高低都可。 总之,要是她这药铺真的开不成,那解厄阁也别想好过! 她不争馒头也争口气,会带着手中的法器,成为远近闻名的第一玄师! 去砸解厄阁的招牌!抢解厄阁的名声! 走解厄阁急人之难排难解纷的路,让解厄阁这群玄师丢饭碗,无路可走! 话音刚落,药铺外传来三道此起彼伏的马儿嘶鸣声。 谢惊澜同常书、裴七回来了。 谢惊澜一身月白色吴绫褴袍,下马时袍子下摆绣着的银丝流云暗纹似海浪般卷起。 尽管他仍戴着面纱,玉匣街上依旧有不少女子对这家药铺的男东家生出好奇,倚门观望。 虽然男子俊美英气的容颜没有被人窥探,但他疏朗如夜中几颗孤傲清冷星星的气质,外加颀长高挑的身姿,总会令人止不住地生出畅想。 想要去想象,究竟是何种样貌,才配得上这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的气质。 谢惊澜进了药铺后,常书和裴七对视一眼,熟练地关上房门,上门闩。 他们不留情面,隔绝外界想入非非的各种瞻仰目光。 谢惊澜身患肺痨,饭菜是裴六在出锅时,单独备下的一份。 他摘下面纱,坐在榆木桌的另一端,也就是宋绾的正对面。 一路奔波,男子苍白的嘴唇血色又减了几分。 好在谢惊澜下颌线条流畅,那双丹凤眼潇洒利落,平添快意洒脱的韵味。 他抬起头,英俊脸庞正对宋绾眼帘。 两人视线触碰,各自僵了一瞬。 谢惊澜状若无意问道,“绾娘怎么不动筷?是没有胃口?” 宋绾喉咙有些干涩,握着茶盏一饮而尽。 天气热,她是没有胃口。 加之秀色可餐的某男子淡然自若,宋绾一时间也不知怎的,回道,“我吃饱了。” 起身上楼,“我上楼休息。” 宋绾背影淡定,提着绣有缠枝纹的裙摆一步一步往三楼卧房走。 少女后背发热,在谢惊澜的注视下,头一次觉得这道看不见尽头的楼梯……真长啊! 常书双手交叉抱着胸膛,“爷?您是哪里惹夫人了?” 谢惊澜深邃眼眸落在宋绾座位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的菜上。 常书看热闹不嫌事大,笑道,“爷,说起来,我这几日似乎没有见过夫人主动与您说话。” “所以……你们住一间房的时候,夫人会搭理您吗?” 谢惊澜抿了抿唇,冷脸,“当然。”没有。 谢惊澜也吃不下饭了。 男子修长指节蜷缩,指腹摩挲思索道,“裴六,饭后找坛酒,放在后院井中浸泡。” “好嘞。爷,您今夜兴致真好,是想饮酒了吗?” “……再做道浑羊殁忽。” 裴六顿了顿,“这道菜麻烦是麻烦了一些。” “但是,也行!只要您想吃,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摘下来给您做道菜!” “不过爷,咱是去铁锅后,在土灶台上烤羊吗?” 谢惊澜回道,“支个架子,在后院烧些干柴烤。” 裴六嘴巴里生出不少口水。 一想到浑羊殁忽这道美食,顿时觉得桌子上这些菜都没味儿了。 所谓的浑羊殁忽,是指将小鹅去毛去内脏,再在小鹅腹中塞进肉和糯米饭并且调味。 最后,再将小鹅放入羊腹之中缝合烤制。 待烤完,也不吃羊肉,只吃腹中的鹅肉! 那味道……那口感…… 简直软酥酥鲜美得很,唇齿生津啊,回味无穷啊! 裴六摩拳擦掌,笑道,“爷,这道菜咱们也许久没吃了。” “不如我辛苦些,多做几只?” “我去外头农户那儿多买些羊和鹅,晚上大家伙一起在后院吃吃喝喝,保准儿高兴!” 谢惊澜抬眸看了眼裴六。有些沉默,不语。 常书拍了下裴六脑袋,“呆子,爷用得着你多辛苦?” “爷是要与夫人一块吃。哪有带上我们的道理?!” 裴六这才后知后觉,尴尬地挠头,“啊?原来是要和夫人两个人吃啊!” 常书道,“你要是真馋了,咱们晚上将药铺留给爷和夫人。至于咱几个,就拎着灯笼去山上现烤。到时候深山幽谷,与清风明月作伴,夜听松涛,岂不是人间美事?” 裴六一听,开始嘿嘿傻笑,“好好,也成!就听你的!” 第49章 抓老鼠生吃 月色清明,乌云未遮住那一轮高 悬的圆盘,柔光似纱轻盈地铺在各色地面。 三伏天夜间余热未消,百草堂后院就已生起炭火,支起铁制烤架。 裴六被火光照得热汗直流,索性光着膀子抓了把香菜束起,充当毛刷在烤全羊上反复地涂抹酱汁、盐水和香料混合物。 他旋转着支架,带动贯穿整只羊躯体的铁叉,使其均匀受热。 渐渐地,铺天盖地的肉香味在空气中弥漫。 许久,浑羊殁忽这道奢侈的菜烤制完毕,裴六咽了咽口水,“爷,我帮您将里头的鹅肉取出,届时您与夫人就吃里头的肉与糯米。” “至于外头这层烤全羊,反正也要弃用,不如就由我带给兄弟几个尝尝。” 嘀咕着,“我一个人就能吃掉半只羊,晚上五个人野炊,不够吃……” 谢惊澜像是没听到,站在凉簟矮几旁,往香炉里扔了两颗沉香香丸。 出声,“羊留下。” 裴六都准备上手搬羊,在听清谢惊澜的话后,手瞬时悬空,神情复杂。 难以置信自家主子竟然不答应自己这一小小的要求? 狠狠吸了口空气中的羊肉味,恋恋不舍,“是。。” 裴六打了桶井水,将酒坛子捞住,其余的水一股脑儿自身上淋下。 他胡乱擦了擦水渍,“爷,要是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回屋换件衣裳,同常书他们出门了。” “嗯。”谢惊澜淡淡应了一声。 随后漫不经心,“顺便让团儿将夫人请下来。” 裴六挠了挠头,“是。” …… 解厄阁,自雨亭。 夜里山间阴凉,凉风阵阵穿过四面透风的亭子,下人们点燃绢纱灯笼内的烛火,有条不紊用竹钩重新挂上檐边。 李浮屠对着圆月举香躬身,三拜后,将手中沉香插入莲藕形足的莲瓣纹三彩釉陶。 “这伙人倒是会享受。” 李浮屠视线落在山脚村落,后院生火的百草堂。 他掀起袍子躺在摇椅上,看了会儿月亮,又去看黑夜中辨不清面目的小人。 目光沉沉,“可打听清楚百草堂这帮人的底细?” “是否就如同宴客栈店簿所写,他们只是清河郡内的一家商户?” 下人低着头,讨好问道,“大玄师怀疑同宴客栈被查抄,是同百草堂的这帮人有关?” “依我看,同宴客栈被查抄实属巧合。查抄那日,官府衙役找了几个住客询问,都说是疯疯癫癫的何如健冲撞了武家小姐,又摔坏武小姐身上御赐的首饰,这才被整治。” 李浮屠衰老的面容,横眉皱着,板着脸不辨喜怒。 叹了口气,“太巧了……” “宋绾前脚住店,后脚并州的人就来了。没多久,武家又查抄了同宴客栈。” “两者之间,由不得我多想。” 下人毕恭毕敬屈膝在摇椅旁,回禀道,“大玄师放心。” “官府的人已查明,那女玄师其实就是谢家三儿媳。晏城柜坊传来消息,宋小玄师账面上还有五百两银子。听商铺的人说,那是谢家一个月前在清河郡柜坊存的银子,是专门为她异地取钱特地存的。” 李浮屠想起谢家,又想起阁中药库堆积成山的名贵药材,唇角止不住扯了扯。 轻笑,“倒是挺锲而不舍。人财两空栽了那么多次,竟还敢派人来经营药铺。” 下人自袖中掏出一张图案歪歪扭扭的黄纸。 递给李浮屠,“大玄师,这是孙福托我传来的符纸,上头有三道符。” “对了,孙福还说,宋小玄师不肯高价收药,还说若开不了药铺就专门营业玄术。他让我问问您,之后究竟还要不要给宋小玄师以市价供药。” 适时,三彩釉陶沉香香烟袅袅。 烟气自夜风侵蚀,逐渐虚无,三根沉香上的香灰也不断地被风抖落。 三炷香自左而右,燃成一长、两齐平。 李浮屠随意瞥了眼线香,随即脸色阴沉起来,面露阴狠。 下人见状,慌忙让人将摆放香炉的矮几撤下! 李浮屠冷笑,他坐起身子看向黄纸上的内容,“催生符,止血符,求母安胎符?” 将黄纸揉成一团攥进手心。 他双手抵着双腿膝盖,“这宋绾果真有些本事。看来石墩村所传也并非全是虚言。” 下人不敢再在李浮屠面前,提宋绾兴许真可见鬼的传言。 转而问道,“大玄师,那我们到底要不要让孙福他们供药?” 李浮屠摸了摸八字胡,失望怨怼,没能大宰一顿宋绾。 另提一事,“过几日,掌管皇帝亲军的左羽林大将军周瑞会路过观音村。听说他那年迈的老父亲怕死,是以日夜惊梦惶恐。我猜,他必定会至解厄阁为父寻求增寿之术。” 言简意赅回道,“就以市价供药。” “省得因小失大,让宋绾顶着半桶水实力再入了大将军的眼。” 下人记下李浮屠的嘱咐。 又关心道,“大玄师,外头蚊虫多,不如回房纳凉?” 李浮屠摆手,盯着百草堂方向,“我在这里待会儿。” 说罢,大玄师似天人般俯视小民,看着谢惊澜那抹月牙白的小小身影摆弄矮几,而宋绾一袭淡蓝衣裙掀开前店布帘,到了后院。 …… 百草堂内除宋绾、谢惊澜以外,再无他人。 少女听着常书他们乐呵呵打包炊具关门外出的声音,慢步走到男子面前。 谢惊澜准备了匕首与食案。 他手里套着厚厚抹布旋转滚烫的铁叉,早已烤熟的羊肉发出滋滋的声响。 凉簟上两块矮几紧挨着摆放,食案旁是一朵奇大无比的荷叶。 荷叶上被熏制烤熟的鹅肉早已开膛破肚,露出塞进其中的鸡肉与糯米。 “谢惊澜,你晚上没吃饱吗?”宋绾将也字咽进肚子里。 谢惊澜剑眉微不可察挑了挑,薄唇稍稍勾起。 割了几片羊肉放在食案,“我……晚上不是很有胃口。” 示意宋绾坐到自己对面,“你尝尝这些肉如何,权当是陪我多吃些。” 宋绾肚子早已饿得抗议许久,她也不客气,撕了一条鹅腿塞进嘴里吃。 红润的小嘴油汁沾满,双眼盯着美食亮晶晶地,整个娇小的人儿都显得俏皮几分。 谢惊澜递过绢帕,“擦擦。” “多谢。”宋绾不扭捏,接过帕子抹了抹嘴唇。 她这两辈子吃的好东西不多,眼前的鹅肉算一份。 前世饿得前胸贴后背时,她连老鼠都会抓来生吃。如今想想,当年真是凄惨。 宋绾正沉浸在美食当中。 下一秒,毫无预兆。 谢惊澜突然问道,“这半月你同我说的话,还没有同裴六他们多。” “你是埋怨我没有提前告知,我与裴六他们早已熟识?” 第50章 自比明月 嚼碎的鹅肉还未咽进喉咙,男子石破天惊地突然一问,使得宋绾冷不丁噎住。 少女疯狂拍着自己胸口顺气,将没吃完的鹅腿放回小碗。 谢惊澜见状,也不绕过矮几,直接起身弯腰隔着矮几给人拍背。 宋绾手忙脚乱,趁自己没被噎死之前,直接将那坛被井水浸泡过冷酒开封! 她咕噜咕噜猛灌冷酒,硬生生将鹅肉吞进肚子里。 “咳咳——” 宋绾被烈酒呛得面色通红,小腹火辣辣地,随即脑袋也一瞬间热气上头。 “不是,你为何好端端问我这个?你是哪里看出来的我对你心生埋怨?” 宋绾用手扇着风,“其实我没有埋怨,你想多了。” 谢惊澜席地坐回凉簟上,“你确定?” 男子审视的目光落锁在少女身上,深邃眼眸似乎像在探索宋绾言语是否真切。 宋绾点点头,“一开始,当我知道你与常书已找好搭伙开店铺的人,我第一反应是省心。” “后来我发现原来你们早已相熟,说没有落寞是假的,可是我没有对你产生埋怨。” 谢惊澜顿了顿,“落寞?” 宋绾应声,赶忙道,“你别多想,我即使感到落寞,也与你们无关。” “不是因为你们显得熟络,将我衬得格格不入。” 说起来,她都不知自己为何落寞。 或许是因为前世单打独斗一个人惯了,她没有值得信赖的亲人,没有朋友。 自己人生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过客。 她此前,根本不知道伙伴是何物。 和谢惊澜成为合作伙伴,是她两世以来头一次感受到的安稳。 宋绾扯了扯嘴,“我以为我和你一样,爹不疼娘不爱,都是备受冷落的天涯沦落人。” “被逼到极致的时候,想要活命只能只身咬牙,死命挨着。” 宋绾脑袋晕乎乎的,她双手抵着冰冰凉凉的凉簟。 抬头仰望天空中唯有的一轮明月。 笑道,“但实际上,我想多了。我与你不一样。” 宋绾从不愿意承认自己自卑,但她每时每刻无疑都是自卑的。 在她看来,她与谢惊澜有着各属于彼此的秘密。 在谢惊澜的秘密里,他可能曾经落草为寇,可能曾经从云端跌落泥泞。 但他,有许多值得信任的下属。这些人与他同进退。 而宋绾的秘密,是她过去每一日都在经历的谩骂、恶俗、痛苦。 在她的秘密里……只有不堪的自己,没有其他。 哪怕她很确信,自己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她没有错。 宋绾没有将心里话说出来,只道,“谢惊澜,我是不是很卑劣。” “我好像……很羡慕你拥有的一切。” “我想,或许是我上辈子做尽恶事,所以亲生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跑了,亲生父亲每日都苛待我。连毫无过节的继母继姐都……” 宋绾止住声音,倒吸一口气。 她亮闪闪的眼睛似夜间的星辰,拍着胸口保证,“谢惊澜你放心,我羡慕归羡慕。但是我绝不会像蔡旭那样,因为羡慕就恨不得将身边的人拉进地狱。” 谢惊澜瓷白脸庞正对着宋绾,眼底恍过复杂情绪。 筷子夹起一片羊肉,他早不是京城里行事讲究万事奢靡的皇孙。 裹着鹅肉的羊,比乱葬岗上的酸果子和腐肉好吃。 谢惊澜将羊肉递到宋绾嘴巴,有点煞风景地说,“你刚刚喝了太多酒。柳林酒醇香甘润,后劲十足,有蜂醉蝶不舞的美名。” “你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免得喝醉。” 宋绾摇摇头,她脸颊浮红,脑袋昏昏沉沉到像是被驴踢了。 许久,见谢惊澜夹着羊肉的手未动。 才啊了一声,张开嘴巴。 谢惊澜愣住,挪动身子将羊肉递进宋绾嘴巴里。 宋绾嘴里嚼嚼嚼。 真好吃啊,比刚刚软嫩的鹅肉好吃多了。 谢惊澜又喂了几口,等少女吃得差不多了,才收回筷子。 “你抬头。”谢惊澜说道。 宋绾仰头,保持动作没几秒,就觉得四肢酸软没劲。 索性以手为枕躺在凉簟。 她眼皮有些沉,好在理智仍存。 很给面子问道,“抬头了,是让我看什么吗?” 谢惊澜失笑,他单腿盘起,单手支颐,“宋绾。有时候,人得接受自己的缺点。” 隔着矮几,男子道,“羡慕是人之常情。这算不得什么卑劣,更谈不上是缺点。” “至于你说,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做尽恶事。” “我想告诉你,若别人的罪业伤害到你。那么,永远不要将恶因归揽到自己身上。” 谢惊澜嘲弄地勾了勾唇,曾几何时他也和宋绾一样自我反省。 认为前世因今世果,是前世作孽,今世才会落得被扔至乱葬岗,形同野狗一样的下场。 可是,谢惊澜后来更倾向于——是上天瞎了眼。 沉香与烤肉香混合,明月皎皎,美酒的后劲席卷身体每一寸肌肤下的血液。 谢惊澜开解道,“万物负阴而抱阳,人们常将因缘果报挂在嘴边。” “认为万事万物,六道轮回,所有的因果都会严丝合缝地契合。” “好似只要承认今生落魄凄惨,是因前世造孽,就能聊以自慰。” 谢惊澜笑了一下,“殊不知,世间既推行善道,善必定是大势所趋,是天道推行。” “善人今世若已为善,前世必然曾积德才获得善性。若善人受欺,且已至极致,那么并非是前世积恶导致,而是天道运行出了错,是恶人更恶而上苍无眼,为了维持世间运转故意的放任不管!” “所以宋绾,被抛弃被放弃,绝不是我们的错。” “若是我们觉得天道不公,那就与人斗,与天斗!” “总之无论处于何种险恶困苦境地,只要绝不服输,哪怕是天!胜天半子又何妨?” 谢惊澜握着匕首手柄,右手紧握指节咯咯作响。 他倏地将刀尖一段飞向烤羊,正中脊骨。 宋绾眼睛还未完全合上,将男子的话听进心底。 真是奇怪…… 少女腹诽,总觉得谢惊澜这段话很耳熟,又像是自己曾经何时何地说过。 她困乏地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谢惊澜。 宋绾迷迷糊糊问,“所以,你刚刚让我抬头,是想让我看什么?” “看天。” “志得意满时,可自比明月。” “黯然神伤时,不妨自比幽冥。虽身处幽暗,但至少还可以与明月为邻,星宿相伴。” 男子沉稳磁性的声音传入宋绾耳畔。 月白色袍子上的银线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如流光皎洁。 谢惊澜久久等不到回应。 只听到浅浅的均匀呼吸声,似一簇绒毛轻轻滑过自己的双耳。 他起身,打横将宋绾抱起,一步步回卧房,安置在床榻。 谢惊澜在后院时并未戴面纱,尽管和宋绾说话时,隔着矮几。 但回房后,又往香炉里扔了两颗沉香香丸。 沉香馥馥,芳馨入梦。 宋绾仿佛一眨眼间,又回到了宋满月出嫁后的半月。 她站在宋家属于自己的破旧房屋,看见自己躺在铺满杂草,一动就会吱吱呀呀叫的床上。 破屋屋顶坍塌了一大块,夏雨来得急猛,哗哗涌进屋子。 地面水漫金山。 宋绾看见床上的自己浑身湿透。 她伸手去探,发觉额头滚烫,如煮了半滚的温水。 “这是……”宋绾皱着眉头回想。 看见地上破碗里有半块发霉的面饼,忽而瞪大眼睛,“是宋满月出嫁后的半月?!” 当时乞丐李三又进了她的房间,宋绾记忆浮现,难以忘记次日李三以面饼忘记带走为由,又可耻地进了屋子一次。 “老黑,这女娃怎么还不死?” “再等等,等等。” “都等了一个时辰,她这口气吊得够久啊!” “急什么?虽说晚了一个时辰,但生死簿不可能出错。还是再等等。” 宋绾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一跳。 她顺着视线看去。 发现有两个悬在半空的鬼魂正如饿狼盯食一般,盯着床上的自己。 ……什么情况? 宋绾壮着胆子,往鬼魂走去。 走近一看,才发现两人身上穿着绣有‘鬼差’二字的衣袍。 宋绾沉默了。 前世她好歹活到了十七八岁,这两个鬼差来得是不是有些早? 这梦,离谱了些吧! 第51章 前尘入梦(一) 又过了几个时辰。 白无常嬴六等得乏倦,甩袖幻化出一张矮榻盘腿坐下。 他似是无聊,又似是被生死簿中不断闪烁的生人名字感到厌烦。 怨念尤深: 等着自己勾魂的对象,都从清河郡排到了大梁京城! 这女娃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宋绾,冀州清河郡贫沟村人氏,己卯年丁丑月辛未日庚寅时生,死于癸巳年己酉月癸丑日庚申时。” 嬴六翻着生死簿,念道,“这没错啊,除去庚申时,其余信息都对得上。” “哎老黑?要不我们现个身将人吓死,到时候直接勾魂岂不省事?我还等着尽快散值,回冥界让膳祖教我做菜呢!” 嬴六手肘不停怼着黑无常嬴七。 后者摇了摇头,斯文回道,“有碍鬼德。” “哪里碍鬼德了?”嬴六单脚踩在矮榻边沿,质问道,“你看,生死簿上说她庚申时死,如今她可硬生生撑了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是何概念?人间常说冥君让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她这辈子够本了。” “吓吓她,咱们能尽早收工,何乐而不为?” 嬴七抱刀站在床前,任嬴六如何说都不为所动。 直到吵得脑瓜疼,才道,“生死簿有问题。若我们真勾了宋女的魂,来日追究,难免受罚。不如等她先毙命,我们再动手。” 嬴六满脸困惑,翻了又翻生死簿,“哪里有问题?我怎么没看出来?” 嬴七拧眉,拿过生死簿指着宋绾那页道,“你看宋女的生辰八字。” “驿马星动,卯未半合,辛金珠玉,丁火煅造。此人命途是先克后荣的凤象,不该早逝。” 嬴六闻言,凑到嬴七身旁冲着生死簿掐指一算。 他啧了一声,“还真是……” 瞥了眼气若游丝油尽灯枯的宋绾,“此女天干己土,地支卯木,卯为桃花煞和四废星。正应了幼年被弃,美貌招祸又流落风尘的前程。如八字而言,她如今正值命不该绝,大灾未过的阶段。可是生死簿为何会说她今日该亡?” 嬴六结合嬴七所说,生死簿出了问题。 他隐约注意到什么。 疯狂翻页,手指掐得快重影。 他心里猛地咯噔,“怎么回事?簿面怎么有那么多人有早逝且无转世之象?” 嬴六心乱如麻,攥着沙包大的拳头不知所措。 这时,两位鬼差脑海突现一阵强光,感应到冥界幽冥之处有法器诞生。 恍惚中只见有四方棱角锋利似冰刃的印玺,正疯狂吸纳着无间炼狱的恶鬼。 刹那间,该受炼狱无尽折磨的恶鬼,竟然通通魂飞魄散? 而冥界律碑处,顶端石碑新生了一条新律: 如遇恶鬼,就地湮灭。 不符命理无端早逝者,同恶鬼弑。 强光扫的两位无常忍不住地闭眼,两鬼不再窥探幽冥,面面相觑。 “生死簿应运天道而生。簿面若出问题,想来是天道发生变故。” “这数百年人界战乱不休,致使冥界鬼满为患。哪怕是好人死后想要转世,都得排个数百年才有希望再降生。” 嬴七猜测后,将视线落在床上的宋绾身上,“按此女的命理,她日后纵能一人之下……” “也会,间接害无数人丧命。” 目光有些同情。怪不得,生死簿要她早逝。 嬴六跃跃欲试,“既然是律碑要求不符命理无端早逝者,同恶鬼弑。不如我现身,直接吓死她?” 嬴七及时攥住嬴六,“你是不是傻?都让你平时少吃少做菜,多精研鬼数。” “宋女还未死,不符无端早逝一则。” “再说,律碑这种东西,增一条减一条,全凭天道高兴。” “咱们刚当鬼差,品阶不高,若胡乱行事,日后新律更改,那首当其冲问责的就是我们。” 嬴六撂挑子,烦闷道,“那怎么办?难道宋女一日不死,我们就一日不勾她的魂?” 黑无常点头,考虑到今日还未引许多亡魂去幽冥界。 拽着白无常先前往下一个早逝鬼之处,“我们只能等。先勾其他的魂,等宋女死了,再就地魂飞烟灭也不迟。” 黑无常没有明说,嬴六再吓宋女也没用。对方显然不怕鬼差啊! 嬴六不情不愿,“真是麻烦。” 麻烦不知说的是嬴七,还是死死撑着就是不咽气的宋绾。 …… 以身外人视角经历梦中一切的宋绾不淡定了。 她方才盯着两位鬼差的脸看了许久,越看越觉得是裴六和裴七。 可是每当自己确定鬼差是裴六和裴七时,脑子里关于两人的脸庞又模糊起来,逐渐想不起鬼差模样。 联系到自己今世,脑海总会突然浮现不属于前世的学识和见识。 宋绾大差不差确定,她的确丧失了有关前世的部分记忆。 为了验证这件事情。 少女学着白无常掐指的动作,不停地想用推命之术去算前世。 一掐指,宋绾瞠目,“丁火七杀攻身,我曾经被迫修习邪术?” “难道我真的忘了什么,臭道士曾逼我学过邪术?” “不对,命理中,我丁火坐酉金,具‘灯烛夜明’格。” “酉是凤阁,主异术精微。此命格是大梁人口中天生的凤格通幽人,天生能见鬼。” “上辈子,我……真的是玄师?然后我这个玄师,又修了邪术?” 宋绾被推命之术惊得合不拢嘴。 再算。 寅木藏丙火正官。 这一年,她在清河郡还遇到了能改变自己一生的贵人。 宋绾绞尽脑汁回想。 可惜,根本没有回忆起自己遇见了什么贵人。 她不禁怀疑起梦境的真实。 少女也不急,反正梦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 就蹲在破屋里,去看前世梦中的自己后来究竟为何未死。 这么一等,便是隔日。 李三来了又走,床上的女子手指脏污,干涸的双眸怒目圆瞪。 她狠狠攥着床榻边沿,嘴里赫然塞着那块发霉的面饼。 木架上,女子指甲生生划出带血的痕迹。 她吊着一口气。死不瞑目,也不愿死。 许久许久,黑白无常来了又走,反反复复数次。 连宋绾本人都打着哈欠,忍不住夸赞自己真是能熬啊! 蓦地,一道嘲弄的嗓音自背后响起,“呵,真能熬啊。” 男子冷声,“你?宋绾?就是生死簿上的钉子户?” 宋绾怔住,不可置信转身。 伸手在说话之人面前晃了晃,“谢惊澜,你能看见我吗?能看见我吗?” “真奇怪,平常总梦见你就算了。怎么连梦回前世,也有你的影子?” 宋绾啧啧摇首,判断,“看样子我这梦天马行空,算不得真。” 梦中,似乎没有任何人能看见自己。 少女的视线里,男子美目如星,墨发被一根金簪束起,抓着长长漂亮的马尾。 马尾随着步伐似锦鲤尾部扫起。 宋绾招手时,手背似划过那一缕柔软的长发。 她的目光定在谢惊澜身上,随他而挪动。 男子半歪着头,审视苟延残喘的女子。 他穿着昂贵,一身丁香紫地联珠纹蜀锦袍,领边镶着金线蕾丝,袖口翻出一截湖蓝绫里。 矜贵地盯着脸庞脏脏,浑身臭味的‘宋绾’。 谢惊澜幻化出座椅,慢条斯理坐下。 唇角轻勾,“钉子户,你不会以为装看不见,就能逃脱早逝之命吧?” 男子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物件,单脚不羁地翘在座椅扶手。 他慵懒淡漠的微眯凤眸,手中轻摇慢摇象牙骨洒金扇,静静等着床上女子说话。 半个时辰后,男子似乎想逗趣面前残喘的女子。 玩性大起,时不时地陡然变换骇人的鬼脸。 将冥界最丑最恶的嘴脸通通变了一回! 偏偏女子双眸并无波澜,只死气沉沉地望向破了一大口子的屋顶。 那里,正有明媚的日光洒进。 第52章 前尘入梦(二) 谢惊澜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去,那块屋顶,有雀鸟驻足啼鸣。 温热的阳光洒向雀鸟羽毛,披上金身。 夏日尘土气息浓重,风卷着几片嫩绿的树叶,落进屋子里。 “喜欢看太阳?我也挺喜欢。”谢惊澜不喜欢冥界昏黄的日光,他天生就是冥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在冥界。 如果不是近日淳朴平和公正的冥界,逐渐染上人界混乱的恶习。 他根本不会频出冥界寻求解决之法,也不会喜欢上人间的太阳。 虽然解决之法还未寻到。 好在,他已弄清冥界为何会生出新律: 人界以强者为尊,各个阶级的人,为权、欲、钱、势等私心,源源不断吸食底层民众的鲜血享乐,甚至不惜残害民众。 原本人死后,冥界都要以善恶给鬼魂定罪罚。即使是人皇至此,也要评说功过。 可现在…… 数百年的战乱使无辜生命草草结束一生。 或夺城屠杀,或在饥荒下,让人不得不同类相食。 而那些战乱的始作俑者,他们经争权夺势后,或成为万人之上,或成为位极人臣。 他们制造出极端的富贵与贫穷、公正与不公,犹如汪洋中的海盗为满船财富不停地争当掌舵者,不停地制造规则,让底下之人为生存、钱权,前仆后继地忠诚或屈服。 在前仆后继的过程中,又有无数人殒命。 岁月如流。 冥界鬼魂与日俱增,人间丧失本心,向往坐享权势者也有增无减。 致使前者地界,鬼千鬼万,熙熙攘攘。 后者被世间万民供养的人,则集高深医术、山珍海味于一体,不用辛劳,生命愈来愈长。 人间环境的恶劣,年深日久终于影响到冥界—— 天道不再公平,竟出现不再以生前善恶,评说死后罪罚的局面。 只以结果,草草将恶鬼灰飞烟灭。 谢惊澜嘲弄地摇首。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道。 因新律界线并不分明,好比如遇恶鬼,就地湮灭。它根本不论恶鬼为何会变恶的过程。 倘若有人因被杀全家,而复仇杀了人全家。那么,这样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是否为恶人?还是按照天道所说,自人死后,当灰飞烟灭? 谢惊澜收回仰望人间阳光的视线,眸色渐深。 假如天道不公,冥界与人间就没有任何区别。长此以往,人间也会和冥界炼狱相同。 因为,万物负阴而抱阳。 有善人,就会有恶人。屠尽恶鬼,人间也会出现新的恶人。 杀,不如教。 不如人间的人皇,臣子,豪绅及民众,上行下效,自发向善。 谢惊澜心想,或许,他得在人间待上许多年。 因此,不在冥界的谢惊澜不满天道云游人间。 经过贫沟村时,听黑白无常抱怨宋绾死吊着一口气,便生出好奇之心,特地来瞧瞧。 “宋绾,你说……人间既然充满血腥、罪恶,你为何非吊着一口气不肯走?” 谢惊澜挥袖,洒金扇消逝。 他转弄玛瑙扳指,“我见你撑那么久委实不易。” “不如这样——” “只要你肯咽气,不做这生死簿上的钉子户。我便答应你,为你寻一处超脱三界的去处。” “在那里,没有抛弃你的生母,没有苛待你的家人。” “你爱如何过,便如何过。世界皆以你为尊,如此怎么样?” 床上的宋绾讥诮地扯了扯唇,干裂的嘴皮子渗出血珠。 她终于缓缓侧过脸,去看那张绝美俊俏的脸蛋。 宋绾此生所见好看的东西不多,除去贫沟村后山的美景与走兽,眼前的人,是独一份。 少女眼睛似有泪光,不屑地对上谢惊澜。 一字一句道,“我的命,我做主。” 宋绾额间青筋暴起。 她每时每刻,必须打起精神。她怕自己,会轻易死去。 “哪怕这世间没有人爱你护你,哪怕你被至亲践踏,被数不清的男人侮辱。” “你……都想活着?” “是!”宋绾回答得掷地有声。 她眼睛干涩,不得不眨了下眼睛,泪珠滚落。 冷笑道,“我已经过得这样辛苦,可我还是想活着。你们……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生死?”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护我又如何?我依然爱护我自己!” “就算我被抛弃、被践踏、被侮辱……这些都不是我的错。那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罪恶,就埋怨自己实在弱小和变得肮脏?” “我自认生平从未做过恶事,所以,我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你所描述的世界,如虚假美梦。美梦而已,我何须要你给我?” “上天既轻待我,那我为什么要顺你们的意去死?我不愿离开人世,哪怕我过得连狗都不如,我也依旧要留在这里。” “因为我宋绾……唯有这条命是自己的。我,绝不服输!” 谢惊澜修长的指节微顿,不再转动玛瑙扳指。 静静听少女怨愤诉说。 他俯身,定眼瞧着她脏污下惨白的脸庞。 少女五官精致,眼眸中的坚韧光彩胜于刀剑。 可惜,凤凰落在山间被折断羽翼。又逢天道截杀,性命实在难有转机。 “呵……” 谢惊澜冷笑,“一介凡人,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宋绾不服,杏眼充血,“那两个鬼差都说了,以我原来的命理,我命不该绝!” “我没有记恨你们非要我的命,可难道我连抗争的权力都没有?都要被你们耻笑?我就是大言不惭,我就是想蜉蝣撼树!可那又如何?” 她冷笑,言辞激烈回道,“上天待我不公,我就与天斗!人欺我辱我,我就与人斗!” “这条命……能撑多久,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算!” 谢惊澜抿唇。 眼角余光瞥见杂乱的稻草下,露出一截旧布。 旧布没包裹严实,无数坚硬且发霉的蒸饼、煎饼、胡饼映入目光。 这些食物被撕裂成小块,上头有被啃食的齿印。 谢惊澜怔住,“这些……” 宋绾回道,“是干粮。” 少女不欲多言。 宋富贵每天只给她一点点粮食。 那一点粮食不至于让她吃得太饱,有逃跑的力气。也不至于让她饿死,还能苟活。 于是,宋绾每天就一点一点地攒。 她绝不要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等死,哪怕逃跑会被人吃掉,会因体力不支被抓回。 她也要试一试。 谢惊澜敛下轻视神情,摩挲指腹片刻。 静谧过后,男子站起身,扔了一张完好热腾腾的烧饼给宋绾。 紧接,消失在宋绾眼前。 第53章 前尘入梦(三) 荒郊旷野,千峰万壑,群山林薮,人迹萧疏。 宋绾趁夜逃出了贫沟村,她带着发霉的干粮,还有所剩无几内含梅菜扣肉的烧饼,不太辨方向,只一路往月亮西沉的方向走。 白日里,宋绾怕碰见人,若听到林间有响动,就躲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夜里为了避开大型野兽,会费劲爬树,倚着树干尽可能安全地休息。 将少女一路奔波辛酸看在眼里的,历经两世的宋绾,脸庞不由生出敬佩和困惑。 她前世关于逃跑的记忆,只在被臭道士囚禁后出现。 并不记得自己还曾有可怜兮兮拖着一口气逃生的壮举。 暗想‘自己’这一口气撑得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纳闷一路上,怎么在深山密林里连一个野兽都没瞧见,一个孤魂野鬼也没碰上? 正怀疑‘自己’前世运气极佳。 视线就突然闯入了一头夜出觅食的棕熊。 棕熊沉重庞大的身体碾过柔软的草地,留下一双双厚实的脚印。 它低头嗅了嗅,熊掌扒拉开浓密的灌木,大摇大摆往少女歇息的槐树走去。 “宋绾?宋绾醒醒!熊来了!” 第三视角的升级版宋绾,急促匆忙地喊出声。 少女甚至拍了拍树,企图将前世初始版的自己喊醒。 夜间山林幽暗,棕熊已轻手轻脚地爬到槐树之下。 它站起身仰头。 看见树梢月下,树干上有人影。 棕熊舔舐着自己的嘴巴,哈喇子忍不住长长垂挂。 熊儿伺机而动,它灵巧娴熟地爬上树干,双眼露出对食物势在必得的渴望。 待离少女仅有一臂距离时—— 忽地扑向坐在粗壮树枝上的少女! 庞大的肢体挥起熊掌,啪的一声! 熊掌如刀劈断树枝,树枝劈叉间发出刺耳的噼里啪啦声响! 下一秒,棕熊再也按捺不住进食的喜悦,嚣张发出震天吼叫! 宋绾心揪到了嗓子眼,连忙跑向树枝掉落的方向。 她听到一阵重物滚落的声响。 “不是?这么大一头熊爬树的声音,你没听见?” 宋绾双手紧攥,跑到滚了两圈的‘自己’面前唤醒她,“宋绾!想活就快打起精神!” 急切,“费那么大劲逃离贫沟村,难道你就甘愿死在这头畜生口中?!” “醒醒!快醒醒!” 话音落下,少女异常担心。 虽然人们总是以讹传讹,说野外的熊不吃死人。 说只要装死,熊在原地待一会儿就会自觉没趣地离去。 可是,熊是杂食性动物。 人刚死时,血肉之躯还算得上新鲜,熊不会放过这样的食物。 而且以如今的大梁,人都吃不饱何况野兽?在饥饿状态,熊连腐肉都吃…… 轰—— 棕熊四肢着地蹦向地面,迈着胜利的步伐早早张开血盆大口。 宋绾见地上躺着的少女一动不动似是陷入昏迷,忍不住蹲在地上举起石头朝棕熊砸去! 意料之中,宋绾并未成功举起梦境中的石块。 而意料之外! 地上的少女忽而睁开晶亮愤恨的双眸! 她手中不知何时攥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棕熊硕大的身躯扑向她时!少女举起石块猛然间戳向棕熊的左眼! 暖热的鲜血自棕熊左眼流出,浸透棕熊粗糙无光的皮毛。 它被锋利石块击中的眼珠子,顷刻间搅弄成了肉泥! “嗷嗷!!” 棕熊发出接连震耳欲聋的咆哮,挥掌疯狂拍向少女的脑袋和脸颊。 宋绾单手护住了自己的脑袋,保护自己的脑袋不至于被拍出血窟窿。 可人对上庞然大物,胜算寥寥。 少女手臂伤痕累累,骨头似乎被熊掌拍断了! 里头的骨头一截一截地断开,断骨在激烈的肉搏中戳穿皮肤。 猛地,左手剧烈的疼痛瞬间蔓延全身! “嘶……”宋绾痛苦地叫出声。 她不甘地凝望高悬夜空的明月,山间愈发寂静了。 棕熊温热带有腥味的热气袭向宋绾,恨不得将人生吞! 少女握着石子的右手勉强还能活动。 她骨节咯咯作响,倏地拔出戳中棕熊左眼石头,转而继续去戳畜生的右眼。 然而,棕熊哪里还会给少女进攻的机会? 它锋利的獠牙刺进猎物的胳膊,狠狠咬下一块血肉! 此刻,慵懒淡漠视生人如蝼蚁的谢惊澜,似踏月而来,悬空落脚,踩在粗壮的树枝之上。 男子高高竖起的马尾被风吹杨,他剑眉斜飞入鬓,凤眸浅淡地注目棕熊吃人。 居高临下,事不关己。 “谢惊澜,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见死不救的人!” “怪不得我嫁进谢家那天,你死活不愿意陪我去敬茶!” “合着,你就是冷心冷面冷酷无情的冷血动物!” 槐树下,两世为人的宋绾不停口头教训谢惊澜。 她心急如焚地将目光来回在棕熊和谢惊澜身上挪动,怒指道,“谢惊澜,等我醒了,我一定和你没完!” 谢惊澜:“……” 宋绾骂得口干舌燥,她绝望地半蹲在地上,扶着自己的脑袋。 不忍再去看棕熊下血肉模糊的自己。 “凤格通幽人,你看,你是不是不自量力?” “连禽兽都难以抗衡,你又如何去与天斗?” 男子冷漠低沉的嗓音自棕熊方向传来。 宋绾闻声抬首,只见前世的自己满身是血,鲜血同打满补丁的衣裳粘连在一处,活生生已成一个血人。 目光中,谢惊澜单膝跪下,奚落无情的脸庞遮住月光,闯入少女眼帘。 躺在草地血泊之中的少女扫了眼男子,杏眼情绪仍旧是不服。 少女启唇,似乎是想说什么话。 谢惊澜剑眉微挑,好奇地凑近唇部。 “什么?” 谢惊澜没听清,蹙眉,“你想说什么?” 话落,男子束起的马尾刹那间如瀑散落! 唯见少女抽出谢惊澜束发用的金簪,以尖锐一端生生扎进棕熊的咽喉! 谢惊澜错愕:“……” 升级版宋绾:“……漂亮!” 少女右手奋力推开瘫在自己身上的棕熊,左手无力垂落。 她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突然笑了。 怒视谢惊澜,有气无力道,“我说了。我的命,我做主。” 说罢,血淋淋的少女金簪自右手坠落。 彻底筋疲力尽,竟径直朝谢惊澜身上倒去。 男子浑身僵住,绣着缠枝纹的月牙白锦袍沾上血液。 他下意识抱住眼前臭烘烘黑黢黢,又浑身红艳艳的少女。 谢惊澜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后,大手一挥。 眨眼间,少女身上已无伤口。 只不过失血过多,唇色发白,依旧处于昏迷状态。 男子一字一句说道,“真是,麻烦。” 梦境画面一转。 宋绾跟着梦中的男女到了同宴客栈。 梦里,男子搀扶着女子进了同宴客栈,男子意气风发,娇气地扔给伙计一块元宝。 “两间天号上等。备好温水,要熏香,小爷住不惯粗陋的空房!” 何平安掂量着元宝,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待验证是真元宝后,瞬时乐呵呵地将元宝收进承露囊。 他跪在地上,要去擦谢惊澜鞋底,“贵客上门!可不能让小店这低廉的地板脏了您的脚!” 擦完鞋底,“来,贵客您请,天号房在内院!” “我们内院还有处石池,池中养着几只黄金鲤。等天亮,锦鲤游动,那盛景会如熔金流淌般好看。贵客若有闲情,明日可移步到石池一探究竟!” …… 第54章 走投无路 “夫人?夫人醒醒……” 宋绾宿醉过后,脑袋昏昏涨涨,头疼得睁不开眼。 肩膀被晃了几下,“夫人,孙福来了。他带了好些药农,说要以市价给咱们药铺供药。” 宋绾迷迷糊糊应声,“嗯……” 少女睡眼蒙眬,侧身睁眼,发现床榻旁站着的团儿和顺子。 她昏沉自榻上坐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夫人,您睡了一天。爷中午教训了裴六好久,说他旁的酒不拿,偏偏拿后劲十足的柳林酒浸泡井中。”顺子自盆架拧干巾帕,递给宋绾。 宋绾任两人收拾了自己片刻,很快下了楼。 大厅之中,几十个药农密密麻麻站着,队伍挤到药铺外。 他们手上拎着竹篓,竹篓中是无数晒干的防风、柴胡、知母、黄芩、白术等药材。 一时间,闷热前店药香浓郁,终于有了药铺的样子。 孙福卑躬屈膝笑着,“宋小玄师,您以后可别让您的婢女说我是孙子、杂种和刁民了。” “你瞧瞧,我孙福其实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那天您骂过我以后,我是日夜难眠!” “我算是被你们给骂醒了!” “所以,我找了村里一些要好的药农兄弟,同他们都说好了,以后就按照市价给你们百草堂供药!” 宋绾淡淡瞥了眼孙福,左耳进右耳出他的谎话。 对着团儿说道,“这里的药材太多。团儿,让常书他们将竹篓拎到后院逐斤检查,过杆秤后以市价结算。” 团儿应声,“是。” 孙福尴尬地搓了搓手,没想到宋绾对他带那么多药农来售卖药材一事,半点不说客套话。 宋绾扫了一眼人群。 故意问道,“刘婶子她们还是不肯给我们药铺供药吗?” 孙福听到刘婶子三字就来气,啐了口怒道,“那臭婆娘油盐不进,烦人得很!” “不过宋小玄师您放心,就算那婆娘不肯供药,你们药铺的药,我与兄弟们也尽量供上。” 孙福盘算着宋绾这药铺应该开不了多久。 如果先紧着百草堂供药,也不碍事。 孙福谄媚试探,“宋小玄师,其实咱们村里还是有不少家底丰厚的老弱妇孺。他们这些人通常都体力不支,有时候病情凶猛,下人们即使跑得飞快,一来一回也耽误病情。” “对了,您这药铺,打算何时正式开业?” “我听说您一直没招到掌药师傅和药工。您要是信得过我,不如我为您介绍几个人?” 宋绾轻揉眉间,抬首看了眼孙福,“不必了。” 她哪里敢用孙福介绍的人。 刘婶子好歹为李三娘接生过,孙福还背地里一口一个臭婆娘叫着。 此人向来过河拆桥,他介绍过来的人,她可不敢用。 半个时辰后,团儿算盘珠子打得流畅清脆,待一一结过药材钱后,药铺只剩下自己人。 问道,“夫人,掌药师傅和药工学徒,要是实在招不到,不如我去请?” 宋绾摇了摇头。 她接过顺子刚从厨房端来的解酒汤,吹凉汤药喝了几口。 “你若去请相识的人,日后我们一行人都离开了,村民还得对伙计重新培养信任。” 不紧不慢回绝道,“咱们不着急,再等等。” 宋绾说完话,总觉得再等等三字十分耳熟。 她敲了敲笨重迟缓的脑袋,下意识问道,“裴七在哪?” “夫人是要找裴七吗?裴七同爷一块儿,又出村子了。” 宋绾脑海回想谢惊澜冷眼旁观见死不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去哪儿了?” 团儿和顺子相视一笑,两人发出扑哧声响。 顺子笑道,“夫人,您总算问爷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您对他的去处不闻不问,常书总说爷心里在犯嘀咕。” 解释道,“晏城草市每逢初一十五开市,爷这几日在草市见了熟人,又同人说好,说日后咱们但凡药铺缺少名贵药材,都可以派人去草市万里堂取。” 宋绾脸色缓和了不少。 如今缺药一事解决,只剩用人问题。 宋绾在大厅坐了一会儿,酒彻底醒后,刘婶子也带着人进了百草堂。 刘婶子带的人不多,只五六个女子。 她们手上也没拎着药材。 宋绾正对着药铺门口,看见对门铺面伙计似是在张望。 让顺子将门关上,又让团儿奉茶。 “刘婶子,你是改主意,要给我们药铺以市价供药了?”宋绾请来客坐下。 刘婶子点头又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道,“宋小玄师,孙福不是什么好人。若他要给你们药铺介绍掌药师傅,请务必不要答应。若答应了,最好尽早辞退。” 宋绾杏眸微闪,正眼打量起刘婶子带来的六个女子。 六个女子中,有一位脸上戴着面纱,白纱影影绰绰映出脸上密密麻麻的疤痕。 她身上穿着洗得泛白的衣裳,对上宋绾视线时,微微点了点头。 刘婶子介绍道,“这是我的远房侄女栾如意,从前干的是掌药生计。” “至于这五位,是我几个交好老姐妹的女儿。这两个曾在县城做过药工,这三个今年也十三了,家里人便想着为她们找点活干。要是宋小玄师不嫌弃,不妨留下她们做学徒。” 宋绾绯红薄唇扯了扯,真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 刘婶子送来的人,正好解药铺无人可用的难题。 宋绾后知后觉注意到什么,“栾如意?” 打了个激灵道,“这掌药师傅姓栾?上一任村长栾胜的栾?” 刘婶子愣住,她走了两条街,满脸被热得涨红。 听少女提及栾胜,热意瞬间消散,后背冒出冷汗。 她端起茶盏灌了口茶水,解释道,“如意生母从前是栾家的婢女,后来她们举家外迁。今年是因为这孩子双亲亡故,走投无路了,这才回观音村投奔我。” 干笑道,“说起来,咱们村里姓栾的人家也不少。” “只可惜在栾胜村长去世之前,大多都搬家了。” “宋小玄师您说这事儿闹的,大家伙明明祖上有情分,结果阴错阳差,好些人连村长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也是憾事不是?” 宋绾不动声色收回注视栾如意的目光。 就着刘婶子赶巧的话题,说道,“刘婶子勿怪。” “我刚搬来咱们村里,只听牙人赵阿庆提过,这里以前住的是栾胜村长,他还开过药铺。” “我这个人,虽然不怵这些,但到底年轻好奇。” 宋绾赔笑问道,“敢问,婶子可知道栾胜村长当初是怎么死的?” 第55章 耗费大量银钱 “其实我也不知道栾胜村长当初是如何死的。”刘婶子说话时顿了顿。 她声音惋惜,“我只知道李大玄师刚到观音村不久,村里就传出栾家有尊纯金观音像。” “后来,栾家出事那日,我正在山上采药。” “下山后,就听说有流匪进村劫富,栾胜村长家受劫最严重。唉,他们一家七八口人全没了……” 宋绾意味深长盯着刘婶子,修长指节摩挲茶盏,揣摩问道,“栾胜村长是何时死的?” 刘婶子回忆道,“约莫快两年了。” 宋绾状似闲聊地笑了笑,“刘婶子这性子真是时好时不好。记不清栾村长具体是何时死,却记得自己在山上采药。” 刘婶子愣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们这些药农只要天气好,无论哪天都会上山采药。” 不怕笑话地解释,“其实那阵子天热,我老伴采药贪凉,每回在山上洗澡都洗好长时间。” “因他贪凉犯风湿,我与他拌了几句嘴,才会记得栾胜村长是死于我孤身去采药材半边山那日。” 宋绾温和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少女对刘婶子说的话不疑有他,很爽快地收下刘婶子送来的这些人。 她同对方商量起药材供应:“婶子既然愿意帮我们药铺解决用人的燃眉之急,为何今日进了我们药铺,却闭口不言药材供应?” 宋绾想起自己问刘婶子来意时,特地问了一嘴对方是否改变主意,愿意以市价供药。 可当时,刘婶子回应得含糊。 点头与摇头的动作,都做了一遍。不知是何意。 刘婶子片刻无言,拧着眉头坦然回答,“宋小玄师,我与你说实话。您不要嫌弃我市侩。” 叹了口气,“过去两年,在观音村开药铺的人前前后后也有四五拨。” “那些药铺东家同宋小玄师您一样,在这地界刚安稳,就来找我们药农谈供应。” “可是这些人,无一例外药铺都开不长久。他们……挡了解厄阁经营的路。” “所以有时候我们药农家里急需银钱,或买粮食,或备换季的衣裳,或是要给家里人置办亲事。每每需要银钱时,你们这些药铺就会出事。” 刘婶子局促搓了搓手,“原本……你们药铺,不管是用人还是供药,我们都不准备参与。” “不过我也看出来了,宋小玄师您是个有本事的,我愿意卖你这个面子。” “只要你们百草堂能在观音村开满三月,往后您需要多少药材,只要我这头的药农有,我们都接受以市价供应。这样如何?” 宋绾敛下神情,抿了口茶。 想着眼下百草堂寻常药物不愁供给。 而且就算愁供给,自孙福愿意供药后,他们应当也不会恶意为难药铺从草市进药。 同刘婶子白纸黑字,三月后正式开始供药。 宋绾对开药铺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开源节流! 实在是宋绾太穷,自己柜坊账目里只有五百两银子。算上何夫人给她的珠宝,她这药铺除去支付药农药材的费用,根本经不起恶意的商业竞争。 万一她踩狗屎走霉运,遇到敲诈勒索的客人怎么办? 再万一她遇上和武允一样富贵的客人。 店铺内有人不小心弄脏或弄坏昂贵的衣裳鞋子,那又怎么办? 总不能她一个东家,让顺子她们垫银子吧?那多丢人! “婶子,抛开供药一事,我想托你帮我办件事。” 宋绾拉着刘婶子的手,后者戒备地抬首,“什么事?” “刘婶子,你对孙福不满,却肯大方地拿出两颗鸡蛋,又肯热心肠地帮他妻子接生。我相信,你一定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 “因此,我想先付银钱,让你帮我在村里或者山上找块没人的地方开荒。” 宋绾铺垫完后,说道,“我想开家私人药圃。” “一来你们采药是靠山吃山的生计,山上的野生药材就那么多,你们药农之间若遇上难免争相采摘,会导致后期采药数量难以把控,对你们营生也不稳定。” “如果有药圃,前期开荒、种植所需的银两我付。后期你们照看种植药材的银两,我也会按照药圃药农的市价给。此外,我不限制你们闲暇时上山采野生药材,到时候野生药材也可以卖给我。这样,你们药农的生计将会更加稳定。” 宋绾没说自己的小人之心。 考虑到孙福他们不靠谱,供药与否都有自己的权衡。 假如百草堂以后得罪了解厄阁,和解厄阁势如水火。而孙福不再供药,又人为的放山火,减少可采摘野生药材的区域。那她这药铺以后还开不开了?! “我开药圃,除去可以供给自家药材以外,二来,往后我还可以将药材卖往草市,卖往办药苗宴的寺庙,卖往做药膳的餐馆,这样你们也不用担心何时药材会缺销路。” 宋绾身上满打满算的资产不多。 她和谢惊澜虽然是搭伙开药铺的伙伴,等帮他拿到谢家药行产业和矿山后,她也的确能收获报酬。但是她余生不可能只靠那几箱珍宝过活。 为了自己,她必须努力搞钱! 到时候,药铺是谢家的,药圃是她的! 靠着和谢惊澜的交情,她除去能靠做玄师赚银子,还能靠药圃背靠谢家这棵大树赚银子! 宋绾下定决心,拉拢道,“刘婶子,这件事交给你我放心。” “你压力不用太大,若做不好,也没什么。” “若做好了,我保证往后观音村里的药农都能过上好日子!” 刘婶子受宠若惊。 宋绾竟然愿意提前给银子,让她负责开荒和种植? 关于人工种植药材,这条路是可行的。 大梁各州药圃种植业已经十分发达,不过大多数人都困于没有银两作为起步资金,再加上药圃筹建花费时间很久,只有少数富贵人家才会经营药圃。 她只需要找块排水性好、方便日照的缓坡地,再划分区域,买根苗种子种植药材,种些酸枣仁、防风、柴胡、知母、黄芩、丹参等物完全绰绰有余! 刘婶子不敢置信,“宋小玄师,你真的愿意将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 “开辟荒地种植药物,这可不是件省钱的事情,得耗费大量银钱啊!” 第56章 药铺开张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刘婶子,我说了,我相信你。” 关键时刻最能验证人品,也最能看清一个人是否靠谱。 宋绾见过刘婶子接生的样子,再加上刘婶子不怕得罪玉匣街的商户,她敢收留栾姓女子。 就凭这两点,宋绾确定她靠得住! 宋绾雷厉风行,让顺子去卧房,将何夫人给她的两箱珠宝带去柜坊卖了。 刘婶子看见少女的态度,神情隐隐激动。 无论宋绾这药圃能做到哪一步,她带人开荒,大家都能提前拿到银子! 这笔生意,对药农们都不亏。 宋绾嘱咐,“对了刘婶子,药圃要是真能开起来,以后你就是管事。” “我希望婶子能尽量小心行事,选址之类的事情,别让孙福及与他交好的药农插手。” 刘婶子拍着胸脯保证,“宋小玄师放心。” “为了大家伙以后都能过上好日子,我刘婶子保证,一定选个好地方!” 认真规划选址: “我们观音村四面环山,放眼看去能选做药圃的地方,不止解厄阁所在的后山。” “至于村里,我没准备在这里选址。村里人淳朴不假,可是人心坏的时候也是真坏。” 因与百草堂建立起利益往来。 刘婶子说的话也逐渐多了几分真心,提道,“就比如孙福这个老东西,从小坏到老。” “他妻子李三娘,以前是栾胜村长家的药工。小姑娘年纪轻轻心肠好,看见孙福走路摔了一跤,就去扶他。谁知道那老东西竟然是装的,直接将三娘拖到草丛里就给办了!” “孙福因为三娘……” “唉,总之他也成了药农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话落,宋绾杏眼稍显薄凉,眸色渐渐阴沉。 孙福此人,真该死啊。 刘婶子则轻轻叹息,见话说远了。 扯回话题道,“孙福他们可喜欢巴结解厄阁的人了。” “为了和解厄阁搭上话,他们采药平常都是去的后山。” “至于我们,大家伙除去迫于生计会供药给解厄阁,其余时候,如非必要都是去远些的深山采药。我记得有块地方,地势缓,也向阳。到时候我们会以采药为由,边采药边开荒!” 宋绾应声,“那就麻烦婶子多上心了。” 刘婶子乐呵呵道,“自然,自然。” 不过多久,刘婶子走后,将栾如意等人留了下来。 药铺需要正式开张,就必须先将樟木药柜里的分层抽屉塞满。 后院药材堆积如山,切片、碾粉、制丸都需要人手。 宋绾深知专业的事情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做。 领着六人到后院,“五日后,百草堂将正式开业!” “咱们开铺子的,最重要的就是维护铺面名声!” 对着栾如意道,“如意姑娘,既然你从前做过掌药的生计,那你肯定知道药铺无医凭者禁售毒药八品,若有人需要买乌头、巴豆等物,请你务必登记他们的牒文。” “若有药农卖药,你也得按斤两记录在簿。切莫别被有心的外人利用,砸了药铺招牌。” 栾如意微微低着头,双眸隐隐肃然。 她郑重认真道,“东家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砸药铺的招牌!” 宋绾对栾如意很满意。 转而对药工道,“诸位懂药性,能辨真伪。今日便可以开始处理药材了。你们可以将一些不用加工的药,选出优等出来放入药柜。需要切片碾粉制丸的,做完后分门别类置放即可。” 又对三个学徒道,“你们几人都相熟,药材方面就听掌药师傅和药工安排。” “是。” “好。” 六人不约而同回道。 …… 五日后。 百草堂药铺其乐融融。 常书兴高采烈地用竹钩高高挂起缀以朱砂符咒的药葫芦,又在檐下摆正了绣有百草堂字样的旗帜。 站在门外的还有裴六和顺子。 裴六用大釜熬煮着凉茶,反复大力搅拌草药。 顺子则在门外大方地大声吆喝,“百草堂开张首日赠凉茶!” “乡亲们走过路过别错过,大家都可以来免费舀饮甘草菊花凉茶!” “开张三日内,凡购药者皆可获赠辟瘟香囊!” 铺子门口很快排起长长队伍舀饮。 顺子搀扶一位中年婶子热情招待,“来来,婶子您也来舀些。” “没事儿,您今儿个想要多少就能舀多少!管够!” 铺内,宋绾对着一进门口就能瞧见的神农氏神位,虔诚恭敬地拜了三拜。 低声祈愿道,“祈求药祖庇佑百草堂药无虚发,病有归途,收尽人间百病。” 裴七拿着艾草往铜盆里焚烧驱晦秽,烟气熏得双眼酸涩冒泪。 他后倾身子躲避烟气。 对着一旁的谢惊澜道,“爷,夫人是不是太认真了些?” 谢惊澜淡淡扫了眼裴七,“难道要学你不认真?” 裴七咋舌,嘀咕着,“我觉得我也挺认真的。” 谢惊澜呵笑,将手中的艾草碎叶全交给裴七。 他利落地走到宋绾身旁,“我与裴七在草市待了几日,昨日回来,我瞧你似乎是有话想对我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宋绾祈愿完毕,懒懒抬眸对上男子视角。 少女想起宿醉后真实的梦境,唇角忽而不屑地扯了扯,“谢惊澜,你喜欢太阳吗?” 谢惊澜不明就里,照实回道,“挺喜欢。怎么了?” “呵,果然是你!”宋绾越发觉得梦境中见到的谢惊澜,就是眼前的谢惊澜。 她没来由地生气,手肘猛地撞上男子胸膛,“让开!我去帮顺子舀凉茶,别挡路。” 砰的一声! 谢惊澜胸口受到重击,他连咳嗽了几声。 偏生宋绾愣是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谢惊澜。 谢惊澜揉着胸口,也不恼,当着店铺伙计们的面,蹙眉追问,“太阳怎么了?” 宋绾重声,“没怎么!” “我只是梦见梦里喜欢太阳的你,眼睁睁看着我被棕熊啃食身体!” “我现在看你有些烦,离我远些。” 与宋绾擦肩而过,从门外走来的常书忍不住幸灾乐祸。 他和裴七相视一笑,连忙低头对着谢惊澜道,“爷,您又惹夫人生气了。” “闭嘴,你懂什么?”谢惊澜不悦,冷着张脸,让人滚远。 男子抿了抿唇,注目少女轻盈纤瘦的背影。 他捂着胸膛,清润凤眸中渗出意外: 宋绾,梦到他了啊。 第57章 都怪你,害我遭报应 药铺外,宋绾依次给人舀凉茶,她在观音村从未见过那么多人。 因开业这个大喜事,算是过了一遍生面孔。 她仿佛不知疲倦,看凉茶所剩无几,对着裴六道,“裴六,麻烦你去厨房再煮一锅凉茶。” “三伏天中伏,天气比前阵子热。大家为了解暑,可能都会来铺子。” 裴六忙不迭哎了声,捋着袖子便快步往后院而去。 话落,屋外依旧嘈杂热闹。 带着瓦罐瓦盆静静等待舀凉茶的村民挤满玉匣街,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 这时,一道惶恐着急的嗓音从人群当中传来。 “让让!都让让!” “哎哟急死人了,都给我让开,我有急事要找宋小玄师!” 宋绾闻声看去,只看见一位身宽体胖穿着赭色圆领袍的中年商贩费劲地挤过人群。 商贩有些眼熟。 两人对上视线,成衣铺东家王十三瞬间抬起抖三抖的赘肉。 手臂冲着宋绾招了招,“宋小玄师,我有急事找您!” “找我?”宋绾这才认出来人是谁,往前走了几步。 王十三点点头。 他急切攥住宋绾的衣袖,二话不说往对门自家铺子走。 宋绾刹住脚步,“王东家,您到底找我什么事?” “今天百草堂开业,如非真的要紧,我不便去你们铺子。” 王十三有些犯结巴,“急、急事,是十万火急的急事。我……我儿子丢魂了!” 宋绾愣住。 看了眼烈日悬空的青天,迟疑地问,“丢魂?现在?” 王十三摇头,“不是现在,是昨晚!” “昨晚我儿子和几个玩伴去观音庙玩,回来时嘴里含糊不清不知道在念叨什么,那会儿他看起来就很不对劲。但是我们成衣铺昨夜盘点,我也没空管他。” “谁知道今早伙计喊他吃饭,他竟然躲在被窝里一动不动!边哭边喊,说有厉鬼要吃他!” 王十三拽着宋绾,急得五官都皱到一块。 药铺里焚艾草的谢惊澜见状,立即出门将人隔开,拉着宋绾到自己身后。 男子眼尾微垂,冷漠警戒的目光警告地扫了眼王十三。 常书和裴七,还有团儿顺子也跟了上去,生怕村民在开业时恶意闹事。 王十三跺着脚,“哎呀!” 他攥拳疯狂证明自己是有要事,而非找事: “宋小玄师,今天你们店铺开业,我本来也不想麻烦你。” “可我儿子王水生是真的疯魔了,他才十二岁啊!嘴里却念叨着要去投胎!” “要不是店里伙计看得紧,恐怕他早就自尽跳窗了!” 王十三手心出汗,想到自家儿子抬脚跨上支摘窗,脑子就一片空白。 他后怕地在腰间的承露囊乱摸,解开后将装有沉甸甸的白银的承露囊塞给谢惊澜。 “谢公子,人命关天啊!算我求您,就让您夫人赶紧去我家看看吧!” 王十三双手抱拳,“我知道这点银子比不上我宝贝儿子的性命。” “要不然这样,两百两!不……四百两!” “只要宋小玄师肯救我儿子性命,我愿意出四百两银子当作报酬!” 宋绾大为震惊。 原来只要有一技之长,是真的能端得了百家饭碗。 用玄学赚银子,竟是这么好赚?! 宋绾本就苦于没有足够多的银子运转药铺和开药圃,当然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生意。 更何况还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生意。 少女当着众多村民的面,没打算得罪解厄阁,掷地有声道,“王东家,承蒙你看得起我。” “我相信若非我的铺面开在你对门,你肯定是会先去请解厄阁弟子。” “不过火烧眉毛,解厄阁远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你十万火急,那我就先去你们家看看?也许运气好,我这半吊子玄师刚好能治你家孩子的丢魂也说不定。” 王十三热切地点点头,带路道,“宋小玄师请。我家水生就住后院,我领您去。” 顺子走不开分舀凉茶。 于是除去谢惊澜等人外,唯有团儿陪在宋绾身旁,一道前去。 此刻,人群中有几个年轻男子。 为首的男子一身象牙白圆领袍,衣襟口子处微微露出贴身的竹青色绸衣。 他视线停留在戴着面纱的谢惊澜和常书身上,剑眉微挑了挑。 侍从适时问道,“公子,同宴客栈被武家小姐抄了。今夜咱们住哪?” “大将军将求玄师延寿的事情交给了您,我看不如今夜就住到解厄阁去?您是周家的公子,李大玄师肯定不敢亏待咱们!” 周怀礼不置可否。 男子抬眸数了数百草堂有几间屋子。 嗓音低沉道,“我偶感风寒,你起个方子,咱们去百草堂抓药。” 侍从挠了挠头,“啊?那解厄阁咱是不去了吗?” 周怀礼眸色沉沉,“祖父年迈怕死,遂想延寿。父亲架不住他,又不肯和解厄阁打交道,才让我来求延寿秘方。” “可是我总觉得鬼神是无稽之谈,延寿更是痴人说梦的事情。” 周怀礼叹了口气,决定等一等。 若一个自称半吊子的玄师都能解决孩童失魂之事,那李大玄师或许真有延寿的秘方。 为了祖父,他也不是不能欠二殿下一个人情。 …… 王氏成衣铺,后院。 凄惨带着颤音的动静自高楼传来,几个伙计的劝慰声,同一个妇人的哭泣嗓音此起彼伏。 穿着雪白里衣的孩子在屋内愤怒地打砸,“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与其被恶鬼吃掉,我不如直接跳楼一了百了!” 砰的一声! 王水生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娘!娘你就放过我吧,别再拦着我。” “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王夫人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拿帕子抹泪后抱住自家孩子,“水生别怕,你爹已经去请对门的玄师了!” “玄师一会儿就来,你的疯病一定有救,你不会再见鬼了!” 王水生斥责,大声怒骂,“玄师有什么用!” “就对门那个年纪只比我大两三岁的女子,她能有什么真本事?” 王水生不停地拍打亲娘的脸,“你们作了孽,凭什么要我来承担?!” 癫狂地指责,“要不是你们贪图栾胜的家产,恶鬼怎么可能会找上我?!怎么可能会想吃了我?!” “都怪你们,怪你们人心不足蛇吞象!害我遭了报应!” 第58章 被鬼魂点名 王十三刚领宋绾到卧房门口,自家儿子大逆不道的言语便怒不可遏地传出。 宋绾和谢惊澜对视了一眼,男子听见栾胜二字,翘起的长睫微微轻颤。 少女收回听见关键字的异样,佯装好奇地问,“王东家,栾胜是谁?” 王十三尴尬地笑了笑,“栾胜是观音村前任村长。” “让宋小玄师你们见笑了,水生自从丢魂后,就胡言乱语。” “也不知怎的,他竟然提到和我们家一点过节都没有的栾胜村长。” 说罢,王十三快步进了屋子,扬手重重掌掴王水生。 严厉呵斥,“闹什么?你怎么敢对你亲娘动手?” 王水生脸庞火辣辣地疼,像是被辣椒水浸泡过皮肤。 他捂着脸肩膀一抽一抽不敢说话。 王十三又对着宋绾好生道,“宋小玄师,请您一定要治好我家儿子的失魂之症。” 宋绾干干笑了笑,“我尽力而为。” 少女腹诽,她瞧着王十三的巴掌挺有用。 虽说暴力了一些,但是明显王水生吃这一套,被揍后也不敢贸然跳楼了。 王夫人心疼儿子,给人吹着脸庞降温,又溺爱地让伙计赶紧去取湿帕子敷脸。 宋绾慢步走到王水生面前,问道,“王水生,你爹说你昨夜自观音庙回来后,嘴里就含糊不清在说胡话?” 温和道,“你能不能告诉我,昨夜你有没有碰见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又或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脱口而出的胡话,到底指的是什么?” 王十三用眼神警告王水生,逼迫道,“水生,宋小玄师问你话,还不快说?” “记得……别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免得误导宋小玄师给你治病!” 王水生怯怯对上自家亲爹厉色的脸庞,又死死依偎在亲娘怀中。 他看到屋内的人越来越多了,安心之余,又生惶恐。 生怕,哪怕已有这么多人,阳气也渐渐足了。那只恶鬼,依旧会将他剥皮抽筋! 王水生中气不足道,“也没什么怪事。我……我就是听到有人在叫我名字。” “那道声音很虚浮,很轻,阴气十足,很瘆人。” 王水生脑海中回忆起昨夜漆黑巷子口,他的名字接二连三地响起。 他问同伴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他们都说没有! 他甚至一怒之下将巷子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 可是声音依旧诡异地接连不停。 像是有一个飘浮在半空的鬼,贴在他耳畔发出狰狞的笑声。 边笑边喊道: “王水生……” “王水生……” “王……水……生……” 王水生打了个冷颤,突然发出尖叫,“好可怕!救命!真的有鬼!有鬼!” 王十三又狠狠抽了一巴掌孩子: “混账东西,只不过是听见有叫你的动静,你就吓成这样了?” 王十三恨铁不成钢。 想到自己答应要给宋绾四百两银子,不由开始心疼。 宋绾垂下眼眸,心想这孩子的确是撞见鬼了。 她正色问道,“除去听见有人喊你名字,你可还碰见其他诡异的事情?” “比如说,你不止听见自己的名字,还看见了……鬼?” 王水生将头埋进王夫人的怀里,不敢睁开眼,“我……” 他咽了咽口水,哇的一声哭出来,“今早我起来,我看见屋子里有好多鬼,他们摩肩接踵站着,围在我的床帐前不肯散去。” “他们说要吃了我!还要把我的脑袋咬下来当球踢!” 宋绾扫视成衣铺内的伙计,“你们早上在屋子里也看见鬼了吗?” 伙计摇头,据实说道,“宋小玄师,我们没有看见鬼。这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鬼呢?” 伙计说着还笑了笑。 宋绾见状,心中一凛。 说起来也是奇怪,她进了成衣铺后,并没有感受到这里有阴气。 如果真如王水生所说,屋子里有很多鬼。 那么她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宋绾抿了抿唇,在屋子里找笔墨纸砚,坐到靠窗的书桌前。 研磨,写下破解之法,“王东家,你们家水生归家途中,昨夜被鬼魂点名。是魂被惊到了,今天才心神不宁,忐忑不安。” “这种半夜被点名的特点,就是走夜路时,恍惚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想破解的话,得去找十户人家,问人家各要些井水、米,再做饭吃掉。” “另外,你还得准备一两朱砂,柏木籽、葫芦籽各十粒,雷击木一小块。” “将这些东西放在香囊里佩戴百日,日夜不离身。待百日后,再挂到卧房门口百日,最后送到庙里,就能彻底破解丢魂之症。” 宋绾思索再三—— 通常来说,假如王水生身弱,频繁容易撞见鬼,且鬼魂屡送不走。 那么最好准备柏木片一个,写一道斩符挂在入户门正上方。 再准备雷击桃木、百年柳树木各一小块,配上远志、人参各半两,外加第二道斩符,放在红色香囊里佩戴百日,百日后送庙中即可破解鬼魂缠身。 可…… 成衣铺并没有鬼魂的迹象。 宋绾手中的羊毫笔笔尖落墨,晕染纸张。 王十三唤道,“宋小玄师?” 宋绾回神,将羊毫笔放回笔架,笑道,“王东家先派人去取十户人家的井水和米,待吃完,贵公子的丢魂之症能稳下大半。” “至于接下来这两百天,如非必要,夜里还请贵公子不要出门。” 王十三掰着手指头,前前后后宋绾自百草堂到成衣铺,拢共才耗了半炷香的时辰! 半炷香,四百两。 这也太贵了! 正僵持着没接宋绾的破解秘方,王夫人拉了拉自家夫君的袖子。 低声道,“夫君,请一次李大玄师,得八百两。请李大玄师的弟子,则得五百两。” “无论如何,宋小玄师住咱们对门,日后水生若再生出什么毛病,我们还能借故是丢魂的后遗症。” “这笔账划算,你还是将银子给宋小玄师吧。” 王十三心在滴血,他咬牙让人去柜台里拿银票。 将银牌塞进宋绾手里,佯装大方,实则后槽牙都要咬碎。 皮笑肉不笑道,“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今日麻烦宋小玄师走一趟了,要是之后我家水生因丢魂还闹出了乱子,还请宋小玄师送佛送到西,多替我家水生解难。” 宋绾爽快答应,“好说。” 少女满脑子都是得了四百两,来日药圃的根苗种子钱有了! 王十三将宋绾毕恭毕敬送出成衣铺。 村里烈日笼罩,村民领取凉茶的队伍少了一半。 宋绾回药铺后,将银票放进卧房上了锁的匣子里。 谢惊澜端着早早让裴六做好的酪樱桃进门。 新鲜的樱桃洗净去核,浇淋了半固态的鲜乳酪,白瓷盘衬得乳酪肥润莹亮,更显可口。 男子可惜着店内没有琉璃碗或者银盘,也没法在开业之际,让分身乏术的裴六亲自去研磨甘蔗汁,再熬煮、冰镇。 否则他手中的甜品定然更加酸甜消暑。 谢惊澜将酪殷桃递到宋绾跟前,给了勺子,“绾娘尝尝,这是裴六新研制的甜品。” 宋绾盛了几勺进食,打量着男子慵懒迷人的英俊脸庞。 白纱朦胧,鼻梁英挺,唇色犹如玉兰。 宋绾咽了咽口水,挪转开绝不为美色所动的目光。 琢磨着究竟要不要将梦中的谢惊澜,与眼前的谢惊澜混淆。 偏生心中关于他的怒火,早已不争气地…… 被一口一口咽进肚子里的甜品。 一下下扑灭。 第59章 报应来得真快 待酪殷桃吃尽,谢惊澜单手支颐侧身看着宋绾。 宋绾好奇,“你看我干什么?” 谢惊澜正身坐起,“你在梦里梦见我什么了?” “只是梦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棕熊啃咬而见死不救?” 宋绾视线左右摇摆,放下白瓷勺,心底不知在想什么。 她挑眉,重新梳理起有关梦境的一切。 最开始梦见谢惊澜,是住进同宴客栈的第一晚。后来她梦见男子的频率越来越高,但是梦境恍如晨曦前的迷雾,天一亮,雾渐渐地也就散了。 在大多有谢惊澜参与的梦境里,她都记不太清两人相处的细节。 但神奇的是,距离梦见谢惊澜的第一晚,至她前阵子最后一次梦见他,梦境竟然重合了! 所以—— 假如她所梦到的一切是真的,假如她梦见的是自己前世。 假如她真的丢失了前世的部分记忆。 那么是否,她能依靠做梦重温一切? 还有…… 宋绾抿唇陷入沉思,既然她能在进同宴客栈之前就梦见内院有石池。 她是否,也可以通过梦境,找到传说中的纯金观音像? “绾娘?”谢惊澜低声唤醒。 宋绾回神,神情不是很自然。 随口答道,“其实你在我的梦里,也没有那么坏。” “起码你给了我一块热腾腾的饼,最后还略略动了恻隐之心,将我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说到这里,卧房房门被叩响。 “爷,有人要见您。我将人请到了二楼客房。”常书站在门外低头喊道。 谢惊澜起身,冲着宋绾嘴唇扯了扯。 他出门前端起空了的白瓷盘,“我想,应该是你心底多少有埋怨我。” “埋怨我敬茶那日不陪你一道去,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谢惊澜话锋一转,“好在,这两个月你我相处,我对你还算不错,你对我又有所改观。” “故而在你的梦里,才梦见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宋绾若有所思,仿佛男子说得也有道理。 思及此处,少女又摇了摇头。 就算谢惊澜的说法能解释宿醉后的夜有所梦,那也没法解释她切切实实梦到石池啊! 男子深邃的眉眼带着淡淡笑意。 走到门口,一板一眼认真道,“绾娘,看来……我日后得对你更好些。” “省得你来日又梦见我的不是。” 宋绾欲言又止。 纯合作关系,大可不必! 奈何男子已转身,外头的声音也渐行渐远传过来,“是谁要见我?” 常书回道,“周怀礼。” 宋绾伸了个懒腰。 心想不如自己再睡会儿,看看能不能再现与现实相通的梦。 可惜,少女还未坐到床榻躺下,虎背熊腰的裴六迈步啪嗒啪嗒朝卧房而来。 握拳撞门,“夫人,生意又送上门了!” 隔着门感叹,“咱们百草堂今天也不知道是拐黄鼬撵累鸡,倒运遇上倒霉了!” “毕竟开业第一日,就与那么多晦气事打交道。” 自言自语,“还是说,其实咱们是披着被窝烤火,生意红火得要连个扣门子也找不见?竟然有那么多人来请夫人。” 宋绾依依不舍拍了拍铺着凉簟的榻。 拿了把纨扇扇风,开门问裴六,好笑道,“是什么生意?让你说成又晦气又红火?” 裴六将听来的轶事对宋绾全盘托出: “听说昨夜首饰铺何东家,米铺周东家,香料铺郑东家,还有好些街坊,都撞见鬼了!” “他们惶恐一夜睡不安稳,今早连门也不敢出。” 裴六挠挠头,“夫人,您说咱们开的是药铺,开门第一天肯定干的全是药材消百病的事。” “但是您去了成衣铺一遭后,玉匣街的那些街坊似乎都认为您有大神通,所以他们跟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全都堵在楼下指名要见您!” 顺子与裴七在楼下拦着要冲上楼的伙计们。 团儿跑上层层楼梯气喘吁吁,正要请宋绾下楼。 看见裴六撇着嘴幸灾乐祸,“夫人,我早上和顺子还吐槽了这些街坊,说我们药铺开业,按理说这些街坊还得让伙计送我们一些柏枝、菖蒲,来贺我们百草堂新店辟邪。” “可他们竟然连表面功夫也不做。” “如今您瞧,这报应来得真快。这么快就有求于咱们了!” 轻嗤,嘀咕着,“就是这报应挺晦气,咱们可刚开业……竟然就要连着做见鬼的生意?” 宋绾倒是没觉得晦气,反而精神抖擞。 她既决定靠玄学发家开药圃,来客自然是越多越好。 而且玉匣街上的这些街坊手上都沾了血,宰他们银钱,她不心虚。 只是有一点,她很好奇。 幽明异路,人鬼两不相妨。 王水生年纪小,被鬼冲撞情有可原。 可是…… 玉匣街上的这些东家,他们竟然齐齐见鬼?这不符合常理。 宋绾下楼后,一群眼熟的伙计看见她,瞬间彼此推搡。 他们争前恐后地要挤过拦路的裴七与顺子。 急赤白脸互相啐了口: “我、我先来的!宋小玄师您得先跟我去首饰铺!我们东家正等着您呢!” “你先来得又怎么样?我们东家说了,愿意出三百两请小玄师去米铺!” “我们东家愿意出四百两!” “我们东家愿意出四百二十两!” “行了!都闭嘴!”忽而,砰的一声! 裴七解开随身的横刀,将其重重竖立,置于榆木桌前! 他拇指微微使横刀出鞘。 露出一小截锋利反光的刀刃,厌烦地警告,“你们噤声,让我们夫人先说。” 话落,伙计们敢怒不敢言,纷纷像听话的鹌鹑。 “既然你们都愿意开价,那我就以四百二十两为限,以街坊间的距离远近依次上门。” 宋绾较为公正,“若次之上门,每次以二十两银子递减,这样如何?” 伙计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根本谁也不服谁。 有人嘀咕,“我们东家来钱快,才不差这几十几百两银子。” “对啊瞧不起谁?竟然想以银子递减的方式安抚我们东家?” 声音渐渐大起来,“宋小玄师!你必须先去看我们东家!我们东家愿意出四百九十两!人命关天,您可不能让他们再拖下去了啊!” 宋绾细眉微蹙,提出异议道,“你们为什么不去请解厄阁的玄师?” 注意到各个伙计的出价始终没有高过五百两。 试探问,“难道只是因为请我的价格,比请解厄阁的玄师低?” 第60章 他们心底有鬼 宋绾纳闷,暗想玄师这一行,挣得的确是多。 实话实说道,“其实我觉得,你们要是再僵下去,谁也不肯让谁。” “还不如全都去半山腰的解厄阁,再一人请一个玄师来得省事。” 事关观音村玄师间的行情。 以及听到宋绾变相下的逐客令,伙计们顿时缄默。 他们干干赔笑,不敢闹了,“宋小玄师,我们东家之所以让我们来请您,一个是因为解厄阁的玄师不好请,价格颇高。二是因为您就住在玉匣街,我们请您也方便。” “是是,就是这样。” 宋绾扁了扁嘴,懒得和这些人迂回。 手中纨扇纳凉,爽快道,“既然你们请我是为了方便,那就听我的。以街坊间的距离远近,依次决定我上门的顺序。” “若有等不及的,就去请解厄阁的玄师处理你们东家担惊受怕、如逢见鬼的怪事吧!” 宋绾昂首补充道,“等见了解厄阁的玄师,记得替我解释一句,我可没有想跟他们抢生意的意思,是你们非要来请我的。” 伙计们面面相觑,不再争夺谁能先请宋绾去处理怪事。 他们也没有想去解厄阁请玄师。 鹌鹑似的散了,“那宋小玄师您上门的速度可得快些,我们在铺子里等您。” 宋绾闷闷一哼,留下要营业的顺子裴六,带着裴七团儿依次去见识见识怪事。 少女先去了开首饰铺的何姓女子处。 何东家名为何画,她额头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水,不敢出门,亦不敢进房间。 她站在后院,顶着大太阳,任婢女拿纨扇扇风。 何画嘴唇泛白,隐约有些中暑。 有婢女道,“东家,不如我扶您去井边坐坐?水井凉快,您也能好受点。” “贱人!你敢害我?” 何画抬手掌掴,晕得眼冒金星,怒道,“你是不是想让鬼把我推下水井,这样我偌大的首饰铺,就都是你们这些贱人的了?” 何画有气无力,打人力道不大。 婢女捂着指甲划伤的脸庞,委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东家您消消气。” 首饰铺的东家像是热极了。 她手臂与锁骨处裸露,穿着藕色的对襟无领半臂,内搭绿色短襦,丝带系结。 夺过婢女手中的纨扇,似忍受不了这酷暑,自己扇风。 不满问道,“街上那臭开药铺的玄师,还没来吗?” 宋绾刚进后院就听到对方的嗓音,冷不丁回道,“何东家,我这臭开药铺的玄师,来了。” 何画抿唇,因尴尬又向婢女掌掴。 “何东家何必体罚旁人?”宋绾头顶被团儿拿一把油纸伞遮住。 笑道,“我既来了,何东家不妨先告诉我,自己究竟遇见怎样离奇古怪的事情,才导致一夜不安,又觉有鬼缠身?” 何画握纨扇的指节泛白,咬唇道,“其实我也没遇见什么怪事。” “就是睡觉前总觉得床旁有鬼站着,我翻来覆去一夜睡不着。早上起来,还看见了鬼影。” 何画一把抓住宋绾的手: “宋小玄师,我听说你给水生那孩子开了丢魂之症的破解秘法。” “不如你也给我开一道什么方子,好治治我的不安?” “我是真的受不了了,我不敢回屋。我怕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会有鬼害我!” “宋小玄师,求求你,只要你治好我,让我不再撞鬼!我一定重金报答!” 宋绾被握住的手背蓦然添上一层汗。 右手被对方连带着,在不停地颤抖。 宋绾察觉事情有异,“何东家,方才我听说玉匣街上有许多东家都受了惊吓,都称撞鬼。” “你们受惊的时间这样统一……昨夜,你们是不是在一处?” 何画猛然间松开宋绾的手,她背过身去,来回走动。 她一口咬定,“没有!我们没有在一处!” “何东家,自称撞鬼这种事情,要破解不难,但是得对症下药。” “就比如有人是真的撞见鬼,而受惊惶惶。有的人则是被下了邪术,才自以为见鬼,受惊后自己吓自己。” 宋绾拧眉,“我希望你能和我说实话。” 何画咬牙切齿,不耐烦道,“就是见鬼而已,不是我自己吓自己!” “宋小玄师,你问得这么清楚,难道是嫌弃我给你的银子不够多?这样,我愿意出五百两,只要你肯帮我解了恶鬼纠缠的怪事!” 宋绾见状,看出何画是不愿说出昨夜遇见了何事。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难办。 如果她能知道何画的生辰八字,尚且可以通过紫微斗数、子平推命数、星平会海来推算对方受惊的原因。 可眼前这女子,连昨夜遇见什么都不肯告知,又怎么会告诉她生辰八字? 宋绾镇静,换了个口吻。 好声好气问道,“不如这样,你告诉我昨夜你有没有喝什么,或者吃了什么?” 假如一伙人齐齐受惊中邪,抛开冲撞了什么以外。 也有可能是自己作死。 吃或喝了什么不该进食的东西。 宋绾不问还好,一问,何画抬起头,死气沉沉地盯着宋绾。 她疯了一般将宋绾推出后院,“我不找你开符要秘方了,你走!你走!” 何画打定主意,大不了晚上她就睡在后院,打个地铺,让这些婢女陪她一起睡! 她不需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玄师! 若她允许玄师问清楚她究竟发生了何事,那她何必找宋绾?她大可以去找李大玄师解决被恶鬼纠缠的事情! 大热天的,宋绾出门一遭,热汗淋漓。 她被推出首饰铺后,因没赚着四百二十两,有些心疼。 她依次去往其他店铺,可不管是开米铺的周东家,还是开香料铺的郑东家,亦或者是别人。 每当宋绾问起昨夜他们是否在一处,有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像被抓住把柄似的将宋绾赶出铺面! 好像之前求着喊着争着让宋绾去解决奇异怪事的,不是他们一般。 团儿脾气一向好,但被那么多东家赶出铺子后,忍不住开始抱怨,“夫人,这些人该不会是故意折腾咱们的吧?” 裴七抬起手肘擦汗,任谁也架不住被扫地出门近三十次。 他眉间隐隐发怒,冷笑道,“不是折腾,我看他们是心底有鬼。所以夫人问仔细了,他们反而跳脚。” 团儿点了点头,附和,“是心底有鬼。否则,他们怎么会这么怕鬼?” “按理说一夜担惊受怕而已,寻常人是能忍则忍,待忍不住了,才会找玄师求助。” “可他们这群人,说好听些是惜命。说难听些,恐怕是曾经都造过大孽!是以一朝受惊,栗栗危惧!” 两人在宋绾身旁你一言我一语。 宋绾则神情平静,站在人来人往的玉匣街,扫视之前自己去过的每一家店铺。 少女眸色晦暗不明—— 这些东家…… 曾经都和栾胜有过过节。 昨夜,她们会不会是因为想找纯金观音像,所以暗自聚在一起? 宋绾联想到王十三说王水生昨夜去了观音庙。 “观音庙……”宋绾喃喃。 或许,她得找谢惊澜,一起偷偷地去趟观音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