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经雨透》 1、前言 永熙十年,风雨如晦。 大齐国祚将尽,库银空虚,帝王昏庸,文武党争如火。 北境之外,朔庭铁骑虎视眈眈,伺机南下。而大齐则依靠着镇北大将军、定国公顾廷昭镇守北疆二十余载,兵威赫赫,令胡虏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这年入秋之后形势突变。十万胡骑裹挟着呼啸的寒风南下,破关斩寨,直逼中原腹地。一时之间烽火燃遍北境,铁蹄踏碎城垣,残阳映血,天地失色。 顾廷昭整军迎战,可敌方兵势正盛,规模亦远非往昔可比。镇北军虽勇,不过五万之众,正面抗衡无异是以卵击石。权衡之下,他只能下令全军南撤,退守西陵重镇,以固城御敌。 深秋的北境,寒风猎猎,黄尘漫天。顾长渊立于高丘之上,披坚执锐,远望烽火。他年仅弱冠,却已统领一军,此次奉命率两千精锐断后,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 朔庭多骑兵,长于奔袭,若正面交锋,两千镇北军恐难支撑至黄昏,能依凭者唯奇谋而已。 于是他下令故布疑阵,点燃篝火,伪造大军仍驻北境的假象,使敌军迟疑不前。再遣轻骑百人夜袭敌营,引诱对方分兵追击。待三万敌骑进入低洼之地后,又决堤放水,泥泞裹挟住马蹄让追兵一时之间寸步难行,而镇北军趁此时机弓弩齐发,箭雨破空,只杀得朔庭人仰马翻,哀嚎遍野。 如此这般,且战且退之间,两千人的小队竟保下大半。 待他们一路南撤,行至平川,却忽有斥候急报:“将军,前方城池尚未接到撤离命令,一城百姓仍在城中!” 顾长渊眉头微蹙,沉声问道:“……未曾撤离?” 斥候单膝跪地,神色凝重:“是!城中尚有数万百姓,如今胡虏铁骑已至,若就此撤退,城池必破,他们…”他一时不忍说下去。 顾长渊握紧缰绳,目光落向远方天际翻腾的硝烟:“三日前大帅便已令传令兵通告全境南撤,为何至今未动?” 斥候犹豫片刻,还是咬牙道:“将军,此事恐并非命令未达,而是……守城官已弃城逃走。” “你再说一遍?” 斥候颔首,语气中隐含愤怒与羞愧:“属下沿路查探,发现县令昨夜便携家眷弃城而逃。他未曾组织百姓撤离,亦未留下任何守备安排,只连夜带着贵重财物向南奔逃!” 四周一片安静,顾长渊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镇北军浴血奋战,镇守北疆二十载,誓死不退,然而此等虫豸,却弃民众于不顾,只求自身苟全。他微微阖眸,将胸臆间翻涌的怒意缓缓压下,良久,才又缓缓开口:“传令下去,全军驻守,固守此城,为百姓争取撤离时间。” 决策既定,将士们迅速行动起来。惊闻如此变故,城中自然一片人心惶惶。镇北军迅速接管全城,调遣人手,清点城中尚有的粮食、马匹和运载工具。 “所有人,即刻前往南城门!”副将程烈骑在马上,嘶声大喊,“每家只带最重要的东西!牛马皆套来拉车,年轻人照顾老弱妇孺,速度快!” 百姓拖家带口,哭喊声混杂在马蹄声与呼和声中,周遭乱成一片。但军令如山,不容有误。顾长渊带着亲兵,直接进入各处院落敦促,帮助搬运物资,安抚众人情绪。 “这条路走五十里,会有接应的车队,不要回头。”他一边扶起一个摔倒的老者,一边沉声安慰,“我们会为你们争取时间。” 终于,撤离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南而去。顾长渊在城门上望着这一切,直到最后一个孩子被护送上马车,才终于闭了闭眼,收回视线。 他拒绝了属下劝他先行撤离的提议,对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做了最后的动员。 次日清晨,攻城战爆发。 敌军自山口汹涌而至,旌旗蔽野,甲胄在晨光中反出森冷寒芒。号角声划破山谷,夹杂着密集的马蹄与呐喊,像是一场自草原袭来的风暴隆隆向前。 第一轮冲锋尚未到达,镇北军的箭雨便随着号令倾泻而下,利箭破空,前排应声倒地。接下来迎接他们的是自垛口泼下的滚油和城外连夜布置好的壕沟与拒马。铁罐翻滚着坠落,撞入人阵炸裂开来,马匹撞上尖桩,发出短促却刺耳的哀鸣。镇北军竭力顶住了第一波攻势。 可敌人太多了,对方也同样在连日的追击中杀红了眼,嘶吼着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爬,铁靴踏碎血肉,鲜血与泥水混成暗红的溪流。不多时,便有人冲上了城墙。镇北军被迫转入近身搏杀。刀光错落间,惨叫不断,带着撕裂骨肉的沉闷声响。巷战与机关暂时为他们争取了些许喘息,却终究难以逆转局势。 ——这终究是一场实力过于悬殊的拉锯。而镇北军身后便是未及远离的百姓,他们没有后退的余地。 所以长矛断了,就换短剑拼杀; 短剑卷刃,就就近抢夺敌军兵刃继续; 等到再无兵器,便赤手空拳扑上去与敌人厮咬在一起。 渐渐的鲜血染透了甲胄,尘灰模糊了视线。城头之上尸骸堆叠,踩着血肉才能继续往前。 顾长渊已记不清自己挥出了多少刀。余光里,他看见副将程烈中箭倒地,折断箭杆后仍强撑着冲杀几步,终被人从侧后斩喉。百夫长赵晟引燃火油,于陷阵前高声长笑,纵身赴焰,将自己化作最后一道防线。 他知道,自己也在慢慢接近极限了。每挥一刀都像是割裂筋骨,每吸一口气都像要撕裂肺腑,肩膀麻木,手臂沉重,火光照映下的战场渐渐变得模糊,周遭只余断续的呐喊与浓烟翻滚。 终于,一记沉闷的破空声传来。一名壮汉破阵而出,手持双锤,直冲城头。顾长渊转身,刀未及挥出,铁锤已然砸下。“轰”的一声,力量贯穿头骨,鲜血从他的耳侧涌出,沿着下颌滴落在焦土之上。 顾长渊踉跄退后,刀尖触地,膝盖一沉。视野坍塌前,他最后看到的,是风吹火线略过战场,灰烬像雪一样,纷纷洒洒落在每个人肩头。 当夜,城破。铁蹄踏碎残垣,屋舍化作火海,镇北军死战至最后一刻,无人生还。 顾廷昭派出的亲卫连夜潜入城中,踏着尸山血海抹黑搜寻,终于,在坍塌的城墙下找到了顾长渊。他静静地躺在血泊之中,战甲破碎,面色惨白,仿佛已是一具冰冷的尸首。血液自额头、鼻腔、耳廓汩汩而出,浸入焦土,与战火焚烧的残垣化作一片刺目的深红,整个人无知无觉,只右手仍死死握住一柄染血的胡刀。 亲卫跪地探他脉搏,片刻后,猛然抬头,声音颤抖:“少将军还活着!” 众人心头一震,不及多言,立即将他安置妥当,策马疾驰,冲入黑暗之中。【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父子诀别 时光如白驹过隙,这晚,顾长渊在意料之外的时间地点久违的见到了自己的父亲。 京城顾府,夜色沉沉,屋内烛火微摇,光影浮动。门扉轻启,一阵夜风裹挟着寒意卷入,顾廷昭的身影映在昏暗的烛火中——身披战甲,盔缨沉沉,战靴踏入房中时,带着风沙的味道。他缓步走入,目光落向床榻上的儿子,深深凝视。 这一眼,仿佛过了许久。 伤后这一年,于顾长渊而言是场漫长而煎熬的试炼。 自昏迷中挣扎醒来的最初几个月,剧烈的眩晕、持续不断的头痛、认知错乱,让他觉得每一刻都置身于风暴之中。右侧面部和肢体彻底瘫痪,毫无知觉,坐起全靠仆从扶持,连吞咽、说话都是一场场考验。 此后随之而来的则是更长久的苦难。针灸、按摩、言语训练、肢体复健——每日晨昏往复,疼痛在他的肢体上反复雕刻出时光的印记。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从惊才绝艳策马沙场到行动坐卧皆仰赖他人,他有时只能靠左手死死攥住床榻的木栏,让自己不至于被无力感彻底吞噬。 所幸,这样的努力并非全然徒劳——渐渐地,他的右脸恢复生气,言语虽偶有迟滞,但已能清晰表达意思。只是右臂依旧无力,右腿虽残存些许力量,却难以自主控制,行动仍需仆从搀扶,坐卧起居亦不能自主。 而这十二个月,北境的局势亦是风云诡谲,变幻莫测。 镇北军主将顾廷昭在儿子养伤的日子里,一面与朝廷反复周旋,一面苦苦坚守北境,试图在风雨飘摇的乱世中,为中原最后的屏障寻到一线生机。只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辰国割据自立,西南骤乱,叛军步步紧逼,战火迅速烧向京畿。朝廷陷入两线作战的困境,偌大的王朝如风中残烛飘摇不定。皇帝惶然不安,朝堂纷乱不休,却皆束手无策,只能连发十二道金令,召镇北军回防,拱卫京畿。 十二道金令,字字催命。 那日他立于营帐高处,远望归途,身后,是他驻守了二十余载的北疆;眼前,是不得不做出的抉择。他知道,这一去,北境再无兵力可守,而京畿之战,亦不知能否挽回一线生机。但他,终究无法抗旨。 镇北军整装南归之日,铁甲映天光,军阵森如山,战马低嘶,旌旗都只沉默的飘扬。 今日再见,顾长渊一身素衣半倚在迎枕上,瘦削的面容映着微微摇曳的烛光,右肩塌落,手臂无力垂着,皮肤因血气不畅透着病态的苍白,躯干努力的挺直,右腿却无力歪在一侧,轻轻抽搐着。他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左手不动声色地将微微蜷曲,掌心向上的右手,掩饰得无懈可击。指节僵硬,掌心微凉——这些他自己早已习惯,但在父亲面前,顾长渊还是下意识地想要调整姿态,让自己看起来端稳如旧。 顾廷昭沉默片刻,迈步上前,在床榻旁的椅子上坐下,战甲碰撞出细微的金属声响。他俯身,顺着儿子伶仃的手臂握住那只苍白的右手,捏了捏他瘦削蜷缩的手指,用指腹沿着经络缓缓按揉下去,手法娴熟而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柔。 顾长渊微微一滞,右手的知觉已然迟钝,除了隐隐的麻木,其实感受不到太多温度。他抬眸看着父亲,目光沉静,等他开口。 良久,顾廷昭终于缓缓问道:“身体如何?”声音沉稳如铁,无喜无悲。 “无碍。”他垂下眼。离上次相见已经过去将近一年,顾长渊没有想到,父亲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问伤势。 顾廷昭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捏着他的手指,拇指轻轻按压着关节,感受着骨节间的滞涩。片刻后,才轻轻点头,像是在认可这个答案。 “当日你决意断后,护百姓撤离,镇北军上下皆以此为傲。”这一句,不似寒暄,更像是战场上的郑重认可。 顾长渊心神微震,眼底划过一丝复杂之色,指尖悄然收紧。“……父亲。”他声音微哑,“您此次回来——” 顾廷昭郑重的看向他:“西南反了,立国号为辰。皇帝连发十二道金令,召我回京。”他顿了顿,“朔庭骑兵趁虚进犯,朝廷却逼迫镇北军回防,我无力再守。”话语平静,字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发白,胸膛起伏,声音暗哑:“那北境…” 顾廷昭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半晌后缓缓松开儿子僵滞的手腕,语气低沉:“北境……留不住了。”他守了二十年的北境,终究,还是留不住了。 顾长渊的眉心倏然皱紧,胸臆间怒意翻涌,齿间微微收紧:“君主昏庸……朝廷腐朽至此,竟要放弃北境。” 顾廷昭无法回答,他知道儿子会不甘心,就算是他自己又何尝甘心?可是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会让秦戈送你去十里长山,明日就启程。”他声音平稳但不容置喙。 顾长渊闻言猛地抬眸,目光如刃,直直地望向父亲,语气低沉却锋利:“那你呢?朝廷已乱,军心已散,连百姓都弃之不顾,江山又以何存续?父亲,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此战……赢不了。” 顾廷昭微微移开了视线:“为父自有该做的事。” 他在回避。 顾长渊的心猛地一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胸膛起伏加重,下意识想要撑着床沿坐起,只是右侧毫无知觉,身体猛地一倾,又无力地被拖回原处。顾不上整理歪倒的身体,他喘息间,语调陡然拔高,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怒意:“父亲,北境一守二十载,镇北军数次上书求援,朝廷可曾理会?” 屋内无人回应。 顾长渊的胸腔起伏如潮,眼底升腾起怒意:“前年的粮饷扣发,冬日兵卒冻死城头,皇帝可曾过问?!去年兵员折损,战马无补,父亲亲自进京请调,朝堂争论三月无果,若非您以兵权相逼,那群庸臣如何肯拨一兵一卒?!”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刀刃,割向鲜血淋漓的现实。 顾廷昭仍未出声。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长渊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愈加激动起来,脸上泛起一丝病态的潮红,右侧嘴角不受控制地颤动,言语因僵硬的肌肉而逐渐含糊。但他仍死死咬住字句,声音嘶哑,几乎是质问:“如今北境尚存,他们便下令弃守,那百姓呢?他们要往哪儿逃!顾家血战二十年,还不够报答君恩吗?!” 怒意翻腾灼烧着理智,顾长渊咬牙死撑着左手,指节深深扣进床沿,硬生生将自己从迎枕上拖起,想要挺直脊背,直视父亲。可是,下一瞬,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涎液缓缓溢出,顺着下颌滑落,在素色的中衣上晕开一抹淡淡的水渍。 他没有察觉,可顾廷昭看到了。 这一刻,这位久历战场、心如铁石的父亲,终于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几乎拼尽全力的儿子。他看着他颤抖的身体,无力垂落的右臂和隐隐扭曲的苍白面容,眼底终于有了波动。二十年来,他见过无数战士浴血厮杀,见过兄弟倒下,见过尸骨铺满城墙,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看着自己的儿子,连愤怒都无法起身倾泻。 他闭了闭眼,待到顾长渊语气稍缓,才终于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朝廷昏庸无能,决策反复,早已不配天下军民为其卖命。"他顿了顿,又沉声道:“但,先帝待我恩重如山。” 顾长渊心头一震,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身体终于力竭,倒回软枕。 顾廷昭俯身亲手将他扶正,替他掖好被角,语声低沉而坚定:“我出身寒微,若非先帝信任提拔,断无今日之功名。先帝信我、倚重我,容我执掌北境,而非被宦官掣肘。如今王朝虽已腐朽,但我既承先帝之恩,便当履行职责至最后一日。”话语不急不缓,却透着一股沉静而不可撼动的意志。 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抓紧被角,眼神微微颤动,他听得懂,也明白——话已至此,父亲心意已决,无可挽回。可他仍不甘:“那我留下,哪怕不能上阵,也能……” “你活着,比与父亲同死更重要。”顾廷昭平静打断他,停顿片刻,眼神再次沉沉落在顾长渊身上:“再者,如今的你,已经无法再握剑上阵,便是勉强留下,也只能拖累大军。” 拖累。 这两个字像利箭般直直钉入心口。顾长渊的指尖颤了颤,目光落向自己的身体——右臂因方才的情绪波动僵硬的蜷在胸前,受伤刚刚一年,手指却已经苍白细瘦的搅在一起,像是枯萎的残枝。他的左手忍不住探向右腕,在宽大袖袍下悄无声息地收紧,五指用力,仿佛要将掌心的骨骼生生捏碎。可它依旧毫无反应,死寂、冰冷,没有丝毫挣扎甚至连痛觉都不明确。 他垂眸盯着它,愤怒、羞耻、不甘、悲怆——翻滚交错,最终只剩一股深深的、濒临崩溃的无力。 他知道,父亲说得没错。他右手已废,如今连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可……依然不甘:“我可以学着适应,我可以辅助军务——”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不复先前的锋芒,带上一丝克制到极致的颤抖,像是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竭力寻找一丝生机。 然而,顾廷昭没有给他退路:“战场之上,没有时间等你适应。” 顾长渊的喉头一紧,缓缓阖眼,袖袍下的左手缓缓松开,而那只右手依旧蜷在他心口上:“镇北军刚回防,朝局不稳,您在此时将唯一的血脉送走,倘若有人以此为据指责您有二心,岂不是反倒授人以柄?若是为了护我害了您,这条路,我又如何能安心去走?”此话出口,已是最后的挣扎。 顾廷昭眉头微蹙,却语气不变:“此去十里长山,你秘密前往不要暴露行踪。”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自嘲,“若是被人察觉……也无妨。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既然作此决断,便早已衡量好后果。你身负重伤,不再适合留于军中,此举,合情合理。至于朝廷——”他冷笑一声,“眼下他们还要倚仗镇北军,不敢轻动。” 顾长渊无言再辩。他知道眼前的人已在风雨欲来的朝堂上,独自替他算尽退路。 屋内沉寂片刻,顾廷昭再度开口:“我与陆兄虽立场不同,但相交多年,彼此敬重。如今世道已乱,十里长山反倒成了乱世中难得的清净之地。你去那里,他会替我好好照拂你。”他说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良久。 “此事就这么定了。”说完,他深深看了儿子最后一眼,旋即起身,转身欲走。 分别来的如此突然,顾长渊的呼吸猛地一滞,左腿撑在床榻上,身子前倾,伸手去抓父亲的衣袖。可下一瞬——“砰——!”失去平衡,重重的摔在地上。 顾廷昭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指节缓缓收紧,却终究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你好好活下去,来日自有我们父子相见的时候。” 话音落下,他踏出门槛,甲胄在烛火下微微闪动,旋即消失在夜色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童养夫 一个月后,十里长山迎来了一行特殊的客人。 晨雾未散,青山如洗,一辆青篷马车沿着陡峭泥泞的山路缓缓前行,车身蒙着一层厚厚的风尘,车轮碾过松软的泥土留下深深的辙印。车夫低呵一声,拉紧缰绳,让疲惫的马匹在山门前停下。 寨门前,几名守寨汉子持刀而立,目光犀利透着山野悍匪特有的凌厉和警觉。他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辆突兀停驻的马车——十里长山素来不轻易接纳外人,更何况此刻时局动荡,任何一个陌生来客都意味着风险。 车夫翻身下马,稳稳站定,掏出一封拜帖,双手递上,声音低沉而有力:“齐朝定国公顾廷昭,托末将护送少主至此,还请通报。” 守门人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顾”字上,眼底掠过一丝复杂之色,很快低声道:“稍等。”说罢,转身进寨。 不多时,大门缓缓开启,木闩滑动的厚重声响在寂静的山道间回荡,马车缓缓驶入。 寨内屋舍错落,林木掩映,虽是江湖势力盘踞之地,却自有一番秩序井然的肃然之气。远处隐约有金属碰撞的金石之声,偶尔也夹杂着操练的呐喊。 马车最终在议事堂门前停下--这是十里长山的议事之地,屋檐深邃,梁柱粗犷,墙面斑驳,透着风雨侵蚀的痕迹,也带着江湖中特有的凌厉与沉肃。青石铺就的地面仍残留着昨夜雨后的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木材与山林的气息。 高大的身影自马车一跃而下,秦戈一身劲装,腰侧佩刀,身姿挺拔如松。他迈步至车厢后方,俯身取出一张坚实的轮椅,缓缓放在车前。随后,又折身回到车厢内扶出一名青年,只见他一手扣住那人的左肩,一手托住膝弯,将他抱起,再稳稳落在轮椅之上。 轮椅里的人身形清瘦,面色苍白,眉眼沉敛,原本锋锐的轮廓因病体而显得愈发冷峻。身体微微倾斜,右臂垂在身侧,衣服空荡荡的,带出一种压抑的孱弱感。秦戈俯身帮他安置好右手,往他右侧垫了个软垫,又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微微调整坐姿,确保他不会因重心不稳而滑落,才缓缓推着轮椅,朝议事堂而去。 堂内气氛微妙,众人目光交错,神色各异。 “这便是顾家少主?”有人压低声音,语气复杂,“听闻他年少成名,镇守北境,如今竟落得这般光景?” 也有人忧虑道:“如今顾廷昭已领镇北军回京,与朝廷站在一处,立场分明。此时将独子送来,难保不是别有用心——若他不是来投靠,而是奉命潜伏,那我们岂不是自引祸端?” “不错!”一名大汉冷哼一声,目光犀利地扫过轮椅上的顾长渊,“他若是个普通人也就罢了,可他是顾廷昭的儿子!镇北军跟我们无怨无仇,可到底是官,我们是匪!如今朝廷兵荒马乱,谁能保证这不是个局?” 低声议论一时此起彼伏,带着审视、疑虑与隐隐的抗拒。 秦戈站在轮椅后,静静听着四周窃窃私语神色未变,待众人言语稍缓,才从怀中取出一物,置于堂中案几之上——一枚镇北军的令牌。烛光微微跃动,它的金属边缘映出冷冽的光泽,如一把利刃,斩断了周遭的杂音。他声音沉稳,言辞简短:“顾将军书信已至,少主身体抱恙,特托故友安置于此,日后若有差遣,他自当效力。” 堂内瞬间静默,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那枚令牌上,眼神各异。镇北军威震北境,顾廷昭更是镇守边疆二十载的名将,如今竟将独子托付至此……怕是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他这副身子,如何效力?莫不是光吃饭不干活,咱们还要白养一个病号?” “你们想过没有?”一名头发微乱的汉子沉声道,“我们与官府早就势同水火,若他留在山寨,平安倒罢了,万一出点什么岔子,消息传出去,官府会不会以此诬陷十里长山?更何况,若他日后暗中联络镇北军,将山寨的情况外泄,我们该如何自处?” 话音落下,议事堂内的气氛更显凝重。 高座之上,陆峥始终未曾开口。他静静地听着众人的议论,指腹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令牌,目光深沉,若有所思。片刻后方缓缓抬眼,声调平稳,语气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顾家与我们立场不同,却未曾在战场上做过半分无耻之事。十里长山收留过落魄的武夫,接纳过逃难的百姓,也曾护住无家可归的遗孤。今日若因他身体有恙,便拒顾少将军于门外,我们又有何颜面再称一个义字?” 他顿了顿,目光从秦戈与轮椅上的青年身上扫过,又缓缓继续:“至于细作之言,当属无稽之谈,若是顾廷昭另有它意,敌对双方哪有主动往对方手里送血亲为质的道理?” “可立场不同,终究是隐患。”一名老者皱眉道,“他如今失势,暂且安分,若他日后恢复,又当如何?” 陆峥微微颔首,神色未有丝毫犹豫:“魏兄弟,你说得也有道理。如今朝局混乱,风向未定,既然他入了十里长山,便当遵我寨中规矩——”他目光落向顾长渊:“自今日起,顾少将军不得与官府、官兵、顾家往来,不得将山寨之事外泄,亦不得私通书信。此事,你可应允?” 此言一出,众人皆看向轮椅上的青年。 顾长渊原本神色淡淡,闻言,微微抬眸,目光与陆峥相接。他像是思索片刻,随后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好。” 这一字落下,堂内彻底归于寂静。有人仍旧面带迟疑,却终究未再出声。 陆峥缓缓点头,言简意赅地落下决断——“留下。” 堂外,议事堂的门槛后,几个孩子悄悄趴在栏杆上,探出一颗颗小脑袋,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堂内的情形。 那人静静地坐在轮椅上,身形清瘦,面色苍白,五官极为俊秀,神色淡漠,自带一股难以忽视的独特气质。他的右侧空落落的,无力地靠在轮椅里垫着的一块软垫上。秦戈小心地为他调整坐姿时,动作极轻,像是生怕他坐得不稳。 孩子们咬着手指,压低声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是谁呀?” “不知道,没见过!” “他是不是病了?为什么坐着不动?” “傻啊,那是有身份的人才坐马车进山!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他们叽叽喳喳地凑在一起,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好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内的情形。 就在这时,秦戈郑重地从怀中取出信物,放在案上。陆峥目光沉凝,听着堂中众人的议论,片刻后,缓缓开口:“留下。” 这两个字落下,堂内众人微微一愣,而门外的小孩们却炸开了锅。 “寨主留他了!寨主留他了!” “快去告诉棠姐姐!” “新鲜事儿,棠姐姐的童养夫上门啦!” 一群小孩瞬间作鸟兽散,光着脚丫在山道上飞奔,一路兴奋地叫嚷:“棠姐姐!棠姐姐!你的童养夫来了!” 后山,刀光霍霍,破风声急。陆棠正挥刀过招,脚下踏着稳稳的步伐,刀锋卷起呼啸的气流。忽然,一群小屁孩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围住了她,嚷嚷着:“棠姐姐!棠姐姐!” 陆棠闻声皱眉,手腕一转,刀锋轻巧入鞘。她双臂抱胸,侧身看着他们,眉梢微挑:“什么童养夫,又闹什么?” 小孩们挤成一团,争先恐后道:“真的真的!有个好看的哥哥来了!” “他拿出了信物,寨主把他留下了!” “肯定是定亲信物,这和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 “棠姐姐!你不是一直不肯成亲吗?这下可有人上门啦!” 陆棠听得脑仁直疼,眉头一挑,随手拍了拍刀鞘,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再胡说,看我不把你们都吊起来!” 小孩们吓得一缩脖子,却仍旧兴奋地围着她转:“是真的!我们亲眼看到的!” “你不信自己去看看!就在议事堂,秦戈送来的!” 陆棠眯起眼,手一转,扛着长刀便大步往议事堂走去。 秦戈?轮椅?定亲信物?……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现在阅读的是 】 4、滚 婚事是陆棠的逆鳞。 她爹最近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三不五时唠叨着让她成亲,什么“女子总要有个依靠”、“夫家可助你镇守山寨”——胡说八道!她陆棠一刀在手,镇住这帮糙汉,难道还要靠个夫君不成? 这些日子学堂考校不太理想,她正愁着怎么躲着她爹走,免得又被逮住逼婚,结果好嘛,竟然有人自己送上门来?还童养夫?她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多了个未婚夫?!这事儿要是不赶紧弄清楚,明天整个山寨的婆娘们能把“良缘”二字念得她耳朵起茧! 于是,她顺着消息脚步轻快如猫,一路摸到了客房,抬手便推门。门没开。 陆棠眯了眯眼,站定,活动了下手指——这种事情,讲究的就是个先声夺人。下一瞬她果断抬腿,利落地一脚踹了上去——“砰——!” 房门狠狠撞在墙上,震得烛火微晃。陆棠大步踏入,目光径直撞进屋内——一名青年正被人搀扶着站起。秦戈单手撑着顾长远的右肩,将他从轮椅里扶起。顾长渊左腿勉强站着,右半边身体却无力地倚靠在秦戈身上,右手掌也软软地搭在身边人的手臂上,指尖苍白,露出的手腕瘦削、骨节微突,带着一种病态的纤薄感。 不过,陆棠并未在意这些细节。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他的脸。 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清隽如玉的面容。 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眉骨锋锐,眼尾微挑,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唇色薄淡,衣襟松松系着,露出的锁骨清晰分明,肩膀线条干净利落,身姿单薄却挺拔如竹——跟她从小到大认识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陆棠怔住了。她没想过,世上竟会有这样一副模样的人。 她怔愣的瞬间,顾长渊也看向了她。四目相对,一时静默。 她的目光太直接,毫无掩饰,甚至带着几分打量。自他受伤以来,身边的人皆小心翼翼的保护着他所剩不多的尊严,顾长渊不常被人这样注视,他的残疾也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打量过。顾长渊微不可察地呼吸一滞,眉峰微微皱起。 靠!她怎么被小白脸震住了?! 陆棠心底警铃大作,赶紧收回眼神,脸色一正,挺直腰板,气势拉满,冷哼一声,目光先一步挑衅地落在他身上。“你这腿能动,怎么坐轮椅?” 空气瞬间凝固。秦戈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而顾长渊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下来。 一路奔波让他疲惫至极,休息到此刻方才勉强站起,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仍未散去,偏偏这时闯进来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顾长渊缓缓抬眼,目光冷沉,连呼吸都似乎沉了一瞬,随即声音低沉,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滚。” 陆棠落荒而逃。 夜幕低垂,十里长山议事堂内灯火通明,红烛摇曳,映得屋梁下的影子轻轻晃动。热气腾腾的酒菜摆满长案,空气中炖肉的醇厚香气与烈酒的辛辣气息交织,混杂着木柴燃烧后微甘的气味,氤氲出温暖而喧腾的氛围。 陆峥设宴款待顾长渊与秦戈,既是欢迎他们入寨,也是向众人宣告——从今往后,他们便是十里长山的一员。 陆棠才刚踏入堂中,目光便不自觉地落向长案下首。 顾长渊端坐在轮椅上,身形清瘦挺拔,黑色的宽袍覆在膝上,袖口微微空荡,右手仿若随意地搭在腿上,然而细看之下,指节微微蜷缩,透出一丝沉静的僵滞感。他未与旁人交谈,只是低头缓缓摩挲着手中的酒杯,指腹轻抚杯沿,动作从容而克制。那只修长的手骨节分明,稍显苍白地指尖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沉静、清冷,与这满堂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秦戈则稳稳地坐在他下首,神情平静,动作间带着军伍之人特有的冷硬。他一边静静地听着旁人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替顾长渊取些合适的菜肴放到他的碗里,举止细微,透着一丝照拂的意味。 陆棠脚步微微一顿。 白日里的乌龙在脑海里翻江倒海起来,她回想起自己踹门的那一幕,脸顿时泛起一阵燥热。——原来,他是真的需要轮椅。她那时竟然…… 她强自维持镇定,可内心已经开始疯狂回放那尴尬至极的场面。那句“你这腿能动,怎么坐轮椅?”简直堪比当众处刑。 ——靠!她怎么就没看清楚情况?! 她默默坐回自己的位置,迅速在嘴里叼了一块肉,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试图让自己迅速忘掉这件事。可眼角的余光却像失控了,不自觉地又落在顾长渊身上。 ——他吃得很慢,左手用勺,虽然不算笨拙,但动作比旁人迟缓许多,偶尔手腕发力不稳,挑起的菜便落回盘中。他只沉默地看一眼,未作声色,继续尝试,直到稳稳地夹起才送入口中,细嚼慢咽,像是在耐心地适应着某种缓慢的节奏。 陆棠咬着嘴里的肉,心底有些复杂。她极少注意旁人吃饭的动作,可此刻却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她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长渊的右侧,几乎没有任何动静。连整个身形都微微偏向左侧。桌案间有人攀谈,他言辞不疾不徐,冷静有礼,仿佛天生属于这里——但陆棠知道,那只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她微微收回目光,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别扭。她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但这次,她心里隐隐有点过意不去。也许是因为白天那一脚踹门的乌龙实在太离谱了,离谱到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去招惹他——所以那晚,陆棠没再和顾长渊搭话。甚至刻意避开着他的目光。 然而,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落在了他身上。 就像一种……本能。【你现在阅读的是 】 5、好看 自进了十里长山,秦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照料顾长渊的责任。然而,山寨不养闲人,他不仅要负责顾长渊的起居,还要参与巡逻、防卫,时常忙得脚不沾地。于是,大部分时间顾长渊只能独自待在屋内。 起初,这样的独处是难熬的。没有了随侍在旁的仆从,没有了井然有序的药膳针灸,没有那些无处不在的搀扶与代劳,他只能僵硬地躺在床上,望着灰黄的天花板,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脚步声,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渐渐发现这样的处境竟让自己松了一口气——终于,没人再无时无刻地看着他了。 顾长渊受伤以来,将军府的侍从们对他的照料可谓无微不至,事无巨细,他知道他们是真心敬他、护他,也明白他们的细心关怀是出于忠诚。 可,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回避。 没有人问“公子可需搀扶”,“公子是否能行”,他们只会在他行动滞涩之前,悄然接手,以免他的狼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用沉默填补他的无能,用克制掩盖他的不便,用尽善尽美的服侍,让他尽可能不需要去直面自己的残障。 但这不意味着,那些无力就真的消失了。他们的沉默、回避与小心翼翼,无声地昭示着他的无能为力,狼狈不堪,失去体面。他每日被精心地安置、照料、维护,像是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被人小心翼翼地托在手心,连落上一点尘埃都是不被允许的。 这一切让他感激,也让他痛苦。 如今没有了小心翼翼的照拂,没有了无处不在的痛惜,也没有了那双双透着怜悯的眼睛,他终于能来自己尝试、自己失败。于是,他开始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生活,用左手,用头,用下巴,甚至用牙齿----虽然狼狈,但居然常常总能找到办法。 慢慢地,他能独自完成的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习惯这样的日常。每天清晨秦戈帮他穿戴整齐,将他扶到轮椅里安置在桌前,再替他备好书籍、笔墨、纸砚、棋盘、茶水,确保他不会有任何不便,便匆匆离开。每日中午,再回来陪他吃饭帮他解手。 就这样,日子又继续过下去了。 这一日,秦戈一早便去了巡逻,顾长渊依旧独自在屋内。 自从上次乌龙事件之后,陆棠心里多少有些理亏,总想着要找机会道个歉。不过她一向不是个擅长认错的人,于是纠结之下,时不时“有意无意”地路过顾长渊的小屋。 直到这一天,她刚走到窗边,便听见屋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动--“砰”,伴随着桌椅翻倒的声音。 她不由得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快步走到门前,抬手敲门:“喂,你怎么样?” 屋内安静了一瞬,不多时,顾长渊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没事,不准进来。” 听着他的语气不太对劲,陆棠皱了皱眉,手搭在门上,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推门进去。但,也没有离开。她稍作思索,索性靠坐在门边,双手环膝,隔着一道门板,和他闲聊起来:“那我不进去,就这样跟你说说话好吗?” “嗯。” 屋内,顾长渊深吸一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摔倒,只是这次的姿势尤为棘手——整个人趴在冰冷的地板上,面颊贴着地面,右手被自己压在身下,更糟糕的是,轮椅被他带翻到了身侧,离他足有两步远,他必须自己想办法过去。 左手可触及的范围内没有支撑物,他只能吃力地撑住地面,调整重心,试图换个更有利的姿势。然而右侧像被沉沉钉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任凭他如何努力都只有半边身体微微抬起。 他的呼吸微微沉重了一些。 门外,陆棠神色轻快地说道:“我听说顾廷昭将军是你父亲,那你就是少将军咯?” 屋内,顾长渊仍在努力调整姿势,听到她的话,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咬紧后槽牙,尝试左腿屈膝,让自己先跪起来。可刚一用力,右腿便抽触起来,脚尖在地面上胡乱蹬动。他努力克制,然而越是紧张,肌肉越是僵硬,直至整条右腿都剧烈抖动,带着本就不稳的身体一起震颤着。 陆棠的声音继续传来:“那你去过北境?听说那里冬天雪很大,能冻死人。” 顾长渊努力稳住气息:“嗯。” “听说那里的羊肉很好吃?” “……嗯,还不错。”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试图用左手拖动身体,一点一点向轮椅挪去。可左腿借不上力,一只手能做的努力又实在有限。右腿依然痉挛着,让他像条离了水的鱼。 他还在努力思考对策,只听屋外的陆棠继续说:“听说镇北军之前有一只小队,为了保护百姓撤离,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是真的吗?真是英雄,吾辈亦当如此。” 顾长渊的心口一滞,指尖缓缓收紧,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 她说的是那一战——兄弟们一个又一个倒下,血染残垣,尸横遍野。他们用尽最后一支箭,劈断最后一柄刀,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那天,他也是其中一员。 “是真的。“他喉头微紧,嗓音像是风雪吹过破败的城墙:”镇北军的每一个人,都会做这种选择。” “那你认识那位领兵的将军吗?” 他垂下眼帘,轻声道:“他不在了。” 外面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然后,陆棠低声道:“上次……我不是故意的,真对不起。” 顾长渊手指微微一动。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换做旁人,他大概连解释都不想听,可此刻,他却莫名觉得,心气顺了不少。 受伤以来,他习惯了身边人执意要帮他,没想到这次他拒绝了,陆棠竟然真的没有进来。这让他有点骑虎难下。 他顿了顿,终是缓缓回答:“没关系,毕竟我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常见,第一次惊讶,很正常。” 外面的陆棠顿时急了,立刻反驳:“什么呀,我是看你好看才——” 屋内屋外,瞬间安静。 顾长渊一怔,眉梢微微挑起,转头看向门口方向。 陆棠张了张嘴,恨不得把刚刚的话吞回去。这句话……这句话怎么自己就蹦出来了?!她嘴角抽了抽,试图挽回:“我是说——” 顾长渊:“不必解释。” 陆棠:“……” 她完了,输麻了!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顾长渊的左臂已经有些发麻,他很清楚,自己是没办法独自起来了。秦叔估摸着还有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若是就这样趴着着了凉,又是好一番折腾。他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衫,确定虽然姿态狼狈,但穿戴并无不妥,才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开口:“算了,你进来吧。” 陆棠立刻跳起来,推门而入。 然后,她怔住了。顾长渊就那么倒在地上,左手努力支撑着身体,紧绷的肩背微微发颤,右臂却僵硬地挎在身前,右手无力地蜷缩着,指节僵直扣向掌心,右腿侧靠在地面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衣襟微微敞开,发丝凌乱,鬓角几缕碎发散落,映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 陆棠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原地,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才憋出一句:“呃……你要怎么扶?” 顾长渊抬眼,神色淡定得仿佛他不是趴在地上,而是正襟危坐在堂中,语速慢却笃定:“先帮我翻个身坐起来。我伸直左手,你帮我把右腿搭到左腿上,然后从右侧翻成平躺。” 陆棠点点头,蹲下身,慢慢托起他的右腿——他的腿僵得厉害,她破费了一点力气才将它摆好,顾长渊微微偏头检查了一下姿势,才低声道:“开始吧。” 话音落下,陆棠吸了口气,轻轻发力——他身子很轻,却又很沉。轻的是他这副消瘦的身体,沉的是那完全无法配合的右侧重量。第一次接触这样的伤者,她格外谨慎,好在过程还算顺利,顾长渊从趴着翻成仰躺,整个人终于看上去稍微舒服了些。 “拉住我两只手,把我拽起来。” 陆棠应声弯下腰,伸手去握他的双手。他的左手修长有力,掌心微凉,右手则完全是另一种感觉——指节僵直蜷缩,掌心干瘦僵硬,像一根枯木。她微微一顿,又很快甩开杂念,双手一用力,将他缓缓从地上拉坐起来。 顾长渊轻吐一口气,扶着桌腿稳住身体又继续道:“现在,你左手绕过我腋下,把我扶起来。” 陆棠点头,左手穿过他的腋下,右手扶住他的腰侧,深吸一口气,用力一带——起身的瞬间,顾长渊的右腿又是一阵不受控的抽搐,膝盖猛然磕在轮椅边缘,发出一声闷响。他的身体顿时一僵,眉头紧蹙,额角沁出一层薄汗。 “慢点。”他的声音微沉,语气里透着隐忍的痛楚。陆棠连忙放缓动作,配合他左腿的发力,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轮椅。 顾长渊微微调整了姿势,才轻声道:“麻烦帮我把那个垫子放过来,垫在我的右半边,我才能坐稳。” 陆棠忙将垫子放好,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顺口问道:“你这身体,是怎么回事?”这问题太直接,可她问出口时,完全是本能,没有任何多余的顾虑。她只是想知道答案。 顾长渊本没打算细说,可不知为何,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他竟鬼使神差地答了:“头部受伤,右边身体瘫痪了。” “多久了?” “一年。” 陆棠随手将他掉在地上的毛笔捡起,放回桌上:“那……以后能不能好?” 顾长渊微顿,低声道:“大夫说,多锻炼可能能好,但目前没什么变化。” “那你每天都有锻炼吗?” 顾长渊微微噎住,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这样理所当然,不过依然回道:“嗯。” “那就好。”她语气很认真,没有敷衍。 你身体怎么了?这对顾长渊来说着实是个罕见的话题。世人看他,不是同情,就是刻意避讳,或是客套地安慰他——“你会好的”。 但陆棠没有。她只是问,问得理所当然,问得自然坦荡。她的眼神干净,没有痛惜,没有谨慎,没有小心翼翼,也没有尴尬回避。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真正坦然地向人讲述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想象中的难以启齿,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微妙的释然。 毕竟,活着,就已经足够幸运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笨学生” 等到顾长渊终于在轮椅上坐稳,两人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陆棠一边擦着额角的薄汗,一边随意地环顾四周。屋内陈设简洁,只桌上随意的摆着几本书。她随意一扫,目光却倏地顿住。下一瞬猛地探身过去,死死盯着那密密麻麻的小楷字,倒吸了一口凉气,神色堪称震撼——“这不是我学不下去的兵法吗?!” 顾长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对啊。” “你休息的时候就看这种书?!” “嗯。” 陆棠像是受到了重大打击,随手翻开一本,满满当当的术语扑面而来,让她头皮一阵发麻,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兵法课夫子苍老低沉的声音:“将者,统军之首,凡战阵之变,当以形势为先……” 她的瞌睡值顿时拉满,连耳边的风声都变得催眠起来——那是最让她痛苦的课。 寨子里设有学堂,所有小辈每日皆需前去听讲,老夫子是几年前投奔来的落魄秀才,教四书五经还算游刃有余,可轮到兵法便难免吃力,时常只能拿着兵书,一边讲一边翻查,磕磕绊绊地朗诵着晦涩的战策。 “你看得懂吗?”她狐疑地看向顾长渊。 “随便提问。” 陆棠信手翻了两页,随口问道:“‘示敌以弱’和‘引蛇出洞’的区别是什么?” 顾长渊几乎不假思索,语速不疾不徐,沉稳作答:“‘示敌以弱’是故意暴露破绽,让敌方掉以轻心,从而创造可控的战机。‘引蛇出洞’则是通过布局,迫使敌军主动暴露行踪,进而掌握战场主动权。前者是诱敌深入,后者是控制敌军行动。” 陆棠:“……” 她眨了眨眼,又随手翻了一页,目光在字里行间扫一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再问:“那如果敌军已经攻城,城内粮草将尽,该如何破局?” 顾长渊又慢条斯理地开口:“若敌军尚未完全封锁,可分批小股突围,以佯攻引导敌军注意力,使主力军趁机运粮入城。若城已封死,则可修筑暗道,或放出流民,假作粮尽人困,诱敌急攻。其一,缓战以待援;其二,引敌急攻,趁其不稳突袭;其三,若实在无粮,宜速战速决,不可拖延至军心尽溃。” 陆棠:“……”她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自幼习武天赋尚可,刀法、枪法、骑射皆勉强称得上精通。可一轮到到兵法课,脑子就会自动宕机——她根本坐不住啊! 夫子年纪不小了,声音低沉缓慢,每一开口,她的思绪便飘然远去。偏偏她爹对此有莫名的执念,将兵书定为所有人的必修,还要时时考校。几年下来,陆棠唯一能清楚记住的,便是那柄戒尺敲在她掌心上的感觉——又辣又疼。 结果如今,随手捡了个人,竟然就是个个中行家? 她两眼放光,猛地凑近,一拍桌子,兴奋地问:“那我有问题能来问你吗?” 顾长渊瞥了她一眼,语气仍旧冷淡:“也行。” 陆棠大喜,正要继续追问,却见顾长渊微微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开口:“不过,我的语言……曾受过影响,说话可能会比寻常人慢些。”他语气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右手依旧蜷缩在胸前,关节微微发白。 陆棠怔了一下,随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哦,这有什么?反正兵法课夫子说话也慢得很,我都习惯了。” 顾长渊:“……” 她顿了顿,想了想,又一本正经地补充:“再说了,兵法这玩意儿,我自己理解也慢,咱俩正好互补!” 顾长渊波澜不惊的神色微微一滞,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奇妙的“理由”。他眸色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颔首:“随你。” 顾长渊明白陆棠的症结在于她并不真心认可这门学问的价值。于是第一课,他没有急着讲解,而是先设了一个局:“我问你,若有一日,十里长山被围,敌军兵力是我们的五倍,你该如何破局?” 陆棠想也不想,语气爽快:“冲杀!” 顾长渊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目光深沉,似笑非笑:“你是打算带着一群人,在五倍兵力的围攻下,正面突破?” 陆棠微微一滞。 她擅长的是刀剑,是冲锋陷阵,是刀枪相接的热血,而非步步推敲的计谋。可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如果仅凭冲杀能赢,敌军又为何敢来围寨?她沉默片刻,眉头紧锁,思索着还有什么办法。 顾长渊并未催促,只是陈述道:“若敌军反应够快,寨门一开,你的人刚冲出一半,就会被迅速包围,甚至被从背后截断退路。此时一旦被迫回撤,气势必减,此消彼长之间只会让对方更加肆无忌惮。” 他手指轻敲桌面,语气缓慢而沉稳:“所以,你该如何应对?” 陆棠舔了舔后槽牙,脑子飞速运转,沉吟道:“那……关门守寨,等敌军露出破绽?” 顾长渊轻嗤一声:“可你要知道,敌军既然敢围寨,必定有所依仗,或许粮草充足,或许援军在后。拖延下去,对你并无益处。你守得住一天,两天,可敌军若围城半月,寨中粮草如何?武器补给如何?士气又如何?你可有把握,能熬得过他们?” 陆棠嘴巴张了张,却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 “所以,单凭冲杀无用,单凭固守亦无用。你必须有谋。”顾长渊目光沉敛,淡淡地继续:“此时,你应当先探清敌军布防,以小股人马夜袭扰敌,打乱他们的节奏,使其不能安营。其次,或可派人假意投降,伪造寨内粮草不足的假象,引诱敌军轻敌。再者,若地形允许,可引敌深入,设伏击阵,借助山势反击,而非被动固守。” 他语气平稳,不疾不徐,可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指向了战局的破绽,令陆棠无法反驳。 陆棠的心头微震,仿佛一道久闭的门,正在被什么人缓缓推开。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兵法,并不只是书本上的故事策论,而是她该掌握的一种生存之道。思及此处,她郑重地点头,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我明白了,那从哪学起?” 从此,顾长渊身边多了一个“笨学生”。 陆棠每日晨起练刀,午后听课,晚饭后温书,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她不再抗拒兵法,而是将它视为另一种武器,一种能让她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武器。 顾长渊的讲授,与夫子全然不同。他不照本宣科,而是设局、提问、推演战术,步步引导她自己思考破局之道。 有时,讲解到复杂的阵型,还会随手翻过一页白纸,左手提笔,一笔一画地勾勒出战术布局:“你可听过‘三才奇正阵’?” 陆棠猛然瞪大了眼:“夫子上课讲过的!但我听得晕头转向,没弄明白……” 顾长渊轻轻点头,执笔落下,先在纸上勾勒出三角形的布阵图,又迅速在两侧标注了正兵、奇兵的位置。 “三才奇正阵,表面上以奇兵埋伏,实则前后呼应,辅以正兵。”他声音沉稳,笔尖在纸上继续游走,画出几种变型,继续道:“敌军若冲击,必陷包围。若尝试突围,则侧翼截杀。此阵势可攻可守,适用于多种地形,战术灵活。” 夫子当初讲这阵法时,足足讲了一整节课,她依旧云里雾里,可如今,顾长渊寥寥几句话,配合着清晰的布阵图,竟让她瞬间有了画面感,渐渐领悟了其中的奥妙,忍不住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顾长渊很久没有一次性说这么多话了,他的舌头仍旧有些僵硬,说长句时要刻意放缓间隙,微微降低语速,以确保发音清晰。偶尔情绪起伏稍大,右侧嘴角还是会不受控地轻微抽动,他便用一个短暂的停顿掩饰过。 陆棠全神贯注地听着,兴致勃勃地沉浸在战术演练之中,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顾长渊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嘴角的弧度不易察觉地弯了一瞬——他,果然还是恢复得不错。【你现在阅读的是 】 7、厉害 近距离相处后,陆棠才真正明白,顾长渊的“行动不便”并不只是走路困难那么简单。 她一度以为坐在轮椅里,还有软垫靠着,应当是件颇为轻松惬意的事。直到那日,她听他讲解阵法,聊得入神,回过神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她正想再问一个问题,却从余光里瞥见,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顾长渊正时不时下意识地按摩自己瘫痪的身体。他动作不疾不徐,指腹缓缓揉压肩部,继而沿着手臂一路下滑,最终停在右腕处,轻轻地按揉着那只僵直的手掌,手指微微用力,像是在确认某种触感,又像是在缓解隐隐的不适。 陆棠刚想开口,却见他忽然微微一僵。按在右臂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道猛地抽紧了,肩背紧绷,指节泛出微微的青白色。下一刻他的右腿轻颤起来,脚尖抵在轮椅踏板上,不受控地绷直。 陆棠愣住了:“你——” 顾长渊没说话,只静静坐着,眼睫微垂,神色仍旧平静,手指却紧紧攥着,右腿持续颤抖着,幅度不大,却无法停下。过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微哑:“……没事。” “你怎么了,要休息一下嘛?”她低声问。 顾长渊沉默了一瞬,淡淡道:“偶尔,可能是坐太久了。”语气平稳,像是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可他刚刚,明明疼得连呼吸都乱了。 再落到日常上,洗手、穿衣、写字、翻书……这些寻常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情,于他而言,都要花费比旁人多出几倍的时间和努力。不过,他从不抱怨也从未放弃。不管一件事情需要花费多久,他都一点点地去做,直到完成为止。 顾长渊翻书的方式,就和旁人不一样。 常人双手齐下,一翻而过,可他右手无力,压不住书页,左手一旦松开,纸张的弹力便会令书页弹回,前功尽弃。于是,他的翻书比旁人多了几道步骤——先用镇纸压住书角,腾出手去翻页,翻完之后靠左臂压住两边,再放回镇纸固定。 陆棠看着他不紧不慢地翻着书,心情复杂,忍不住吐槽:“你翻页都这么讲究啊?” 顾长渊淡淡地瞥她一眼:“你可以帮忙。” 陆棠:“……” 她不该多嘴的,心里叹了口气,却还是认命地伸手按住书角:“行吧,我给你压着,你翻你的。” 又比如讨论到复杂的阵法时,他会偶尔兴起,顺手画图帮助她理解。 这时候,他就要先左手够来一张纸放到面前,然后微微前倾,胸口抵住桌沿固定纸张,左手趁机摆好上下两个镇纸,确保纸张不会滑动。等这一切都稳妥后,才能左手提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勾勒阵型。只是他的字,也与他的学识完全不匹配。 一行字写完,陆棠看着那歪歪扭扭、极其稚拙的字迹,沉默片刻,实在没忍住,评价道:“你这字该练练了。” 顾长渊神色不变,甚至连头都没抬,淡淡地道:“谢谢,你的也不遑多让。” 陆棠:“……”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我那是写得快!快你懂不懂?!” 顾长渊斜她一眼,极其客观地评价:“哦,那你要不再慢慢写一遍,看看还是不是这样。” 陆棠:“……”好吧,她的字……确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写字久了,墨汁有沾到手上的时候。 这日,顾长渊执笔未稳,墨汁不慎溅在手背上大片晕染开来。他垂眸看了一眼,不置可否。 陆棠已经随手把他的轮椅推到水盆前,催促道:“快洗干净,待会儿别又蹭到书上。” 然后……她站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伸手进去。 她皱眉看过去:“你怎么不动?” 顾长渊不紧不慢地抬起左手,微微扬了扬,示意她看清楚。 陆棠盯着他,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他根本洗不了! 陆棠嘴角抽了抽。 顾长渊也看着她,神色淡定,既没有求助的意思,也没有半点尴尬,仿佛这根本不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安静。最后,还是陆棠憋不住了,一把拉起他的左手,捞了一捧水替他洗起来。 “你不会早点说?”她没好气地问。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仔细擦拭自己指节的动作,语气平淡:“你没问。” 陆棠:“……” 她想抽回手,可又觉得自己要是半途而废,反而显得像是输了气势。只能咬着牙,把他的手洗得干干净净,还顺手给他细细擦干了。 耐心,是他的武器。他每天的生活如此繁琐,所幸顾长渊永远有无限的耐心。写字、翻书、吃饭、穿衣……每一件事,他都比旁人做得慢,但他从未因此气馁或恼怒,只是固执地,一次次努力,一次次调整,直到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尚有余力就不被迫接受,这他对自己的要求。 陆棠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不急于求成,也不轻易放弃,只是低头,沉默地一次次尝试,一次次习惯,一次次适应——如同过去十几年,他在战场上所做的一切那般精准而冷静,像一个固执的将军,在无数次失败之后,仍然寻找一条新的胜利之路。 陆棠觉得,他是真的很厉害。【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门槛 这天清晨,天光微熹,晨雾未散,陆棠已如往常般练刀。 她立于空地中央,双足微分,重心沉稳,手中长刀斜指地面,薄雾环绕她脚边,刀刃映着晨光,微微泛寒。调息几下屏气凝神,她骤然一步踏出,左腿微曲,脚尖点地,右臂扬刀自下而上斜劈而出,刀锋破开空气,带出一道尖锐的啸音。紧接着刀势不停,利刃贴身回旋,左足前探,右足猛然跺地,顺势翻腕横扫,一式“风卷残云”疾劈而出,刀光自右向左疾扫,残余的雾气被这一击荡开,露出一片清透的晨光。随即,只见她足尖一点,身形拔高,气力未尽,刀势便再度生变,刀锋顺势回环,又贴身下落,脚踏实地的刹那,利刃猛然下斩。 陆棠身形不停,刀随人走,转瞬已变招数式,步伐游走不定,刀光翻飞,每一招起落间,皆藏锋收势,劲力灌注刀身。刀风拂起衣角,汗珠渐渐顺着她流畅的下颌滑落汇入衣领,都丝毫不影响她的出刀节奏。 等到一个时辰结束,她终于停下,收刀归鞘,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白皙的面颊透着健康的红晕。陆棠随意抬手拂去额间汗水,转身正欲离开,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不对啊! 顾长渊不是说,大夫交代他的身体要多锻炼,或许会好起来?可这段日子以来,她见他不是坐在轮椅上翻书下棋,就是在给她温书,白天秦叔不在,晚上她来了……那,他哪来的时间锻炼?一天天闷在屋子里,难怪脸色苍白,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好转。 她越想越不对劲,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不满,忍不住猛地握紧刀柄,目光一沉——这事,得管! 于是,顾长渊青天白日地迎来了这位不速之客。他刚在书案前安置好,翻开昨天看到一半的棋谱,门口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熟悉的声音响起:“顾长渊,我进来啦!” 不等他回应,下一刻,房门已然被人推开。一股带着晨练后汗气的微风涌入屋内,裹挟着清晨的凉意,而门口站着的人身上仍残留着运动后的余热。 陆棠气息尚未平稳,双颊微微泛红,眼神却极亮,映着晨光,澄澈如冰雪初融后的湖水,五官明朗,眉眼凌厉,额角的碎发因汗水微微湿润,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衬得她的神色愈加鲜活。阳光自她的身后倾洒而入,勾勒出流畅的轮廓。 她步伐稳健的迈进屋子,快步靠近,一开口便是直截了当的询问——“顾长渊,你每天什么时候锻炼?”毫无铺垫,直击要害。 顾长渊刚抬到书卷上的手微微一滞,目光下意识地闪了闪,语气仍旧淡定:“每天你走之后,秦叔会帮我按摩伸展。” 陆棠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就这样?”她咂了咂嘴,满脸的不以为然:“按摩伸展能有什么用?肌肉训练不是跟我练刀一样,要每天坚持,练够足够的时间,日日不辍才行。” 她说着,直接凑到他身侧,毫不客气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理所当然:“你看看你,脸色这么苍白,都是闷的。鉴于秦叔那么忙,你又教我兵法,此事我义不容辞呀,接下来我负责监督你锻炼。” 顾长渊一时语塞。他坐在轮椅里,抬眼望着眼前这神采奕奕的人,眉头轻蹙,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没有来得及出声。 陆棠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直接拍板决定:“你跟秦叔说一声,明天开始,我卯时准点来接你去晨练。” “陆棠,”顾长渊声音微微一沉终于开口,眉眼间带着一丝无奈:“不必麻烦你——” 陆棠摆摆手,毫不在意地打断他:“我都不觉得麻烦,你麻烦什么?” 顾长渊:“……”。他一时竟有些哑然。这人做事情全凭直觉,想到什么就去做,不拐弯抹角,也不接受拒绝。他本可以再多说几句,令她打消这个念头,可,看着她晨练后透着健康光泽的脸颊和澄澈明亮的眼眸,话到嘴边不知怎的没有说出口。 最终,他微微垂眸,没有再多争辩:“行吧,随你”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空气里带着晨雾未散的湿意,陆棠准时推门而入,干脆利落地推上轮椅里的顾长渊就往外走。 等到门口,她的脚步却倏然一顿——顾长渊的屋子,有门槛。轮椅,过不去。 陆棠:“……” 她皱起眉,抬眼望向那道木槛,眯了眯眼,环顾四周,稍作思索,随即推着轮椅走到门边,转身走到顾长渊身旁,弯下腰,绕过他的右臂,将那只无力的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来,我帮你站起来,扶着门框站稳,然后再把轮椅抬过去。” 右臂抬起的瞬间,顾长渊的呼吸不自觉地停住了——右臂长期垂着,关节僵滞,肌肉被牵动的刹那像是一根锈蚀的绳索被硬生生扯开,引起一股深沉的钝痛在肩胛处漫开,牵连着整条手臂泛起隐隐的酸涩。 陆棠反应极快,动作立刻放缓了些许,右手稳住他的肘部,尽量让他的手臂保持一个更自然的姿势。 “疼?”她低声问道,语气不自觉地轻柔了几分。 顾长渊没有回答,只是眉心微敛,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如常:“无碍。” 陆棠没再多问,调整了支撑的力道,让他的右臂更平稳地搭在自己手臂上,随后一手紧扣住他的腰侧,一手牢牢支撑着他右半边身体,以自己的力量引导他缓缓站起。 顾长渊的身体沉了一瞬,然后左腿紧绷,顺着陆棠的力道艰难地支撑起自己,右腿依旧沉滞如泥,片刻之后勉强伸直了一点,却因缺乏控制力脚踝僵硬,微微内扣,一丝细微的恼意从他眼底一闪而过。 等他终于站稳,陆棠松开扶着他腰部的手,迅速调整姿势,抓住他的左手,按在门框上:“扶好,站稳了。”顾长渊微微颔首,呼吸略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左手指节微微泛白,死死扣住门框。 确认他能暂时稳住,陆棠迅速松手,转身去搬轮椅,双手抓住扶手和车架将整张轮椅抬起,跨过门槛,稳稳地放在外面。 她满意的拍了拍手,回身去扶顾长渊,才注意到他筋骨绷紧得像是一把拉满的弓,肩背则微微颤动,像是随时会崩溃的弦。他尽力站稳,可右腿迟滞地拖在地上,膝盖不受控地微微弯曲,脚尖内扣,无法真正踩实地面。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左腿上,沉沉的压力让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右手在这样紧张的状态下,像是出于某种本能在肘部微微蜷缩了一下,收在身前,仿佛肌肉也在努力寻找一个可以借力的点,只可惜终究无法回应他的意志。 陆棠心头一紧,赶忙重新扶住他的腰,环住他的肩背,带着他缓缓转身,调整角度,稳稳地将他放回轮椅。直到身体完全落座,他那只蜷缩的右臂依旧僵直地搭在膝上,手指半曲着,无法自然收回,右腿脚尖微微朝内扣着,膝盖不稳地晃了一下,才终于彻底放松,软绵绵地靠在轮椅的脚踏板上。 陆棠松了口气,直起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顾长渊没有说话,神色如常。她却扭头,狠狠地一脚踹在门槛上,咬牙切齿:“什么破玩意儿,回头就给你拆了!” 顾长渊愣了愣,一时竟有些失笑。她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如果有,就踹一脚再说。 他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弯了弯。【你现在阅读的是 】 9、晨练 (上) 天色微亮,晨雾轻绕,露水尚未褪去,空气里弥漫着山间独有的湿润清新。时辰尚早,山寨还未完全苏醒,不过远远的,已有炊烟从屋檐下袅袅升起,带着煮粥炖肉的香气,混着木柴燃烧后的淡淡烟熏味,在微凉的晨风里飘散开来。 陆棠推着顾长渊,沿着蜿蜒的山路一路向小校场走去。这是他议事堂见过众人后第一次走出那间屋子。 山路不算平坦,石板与泥土交错的铺着,路旁小屋错落有致,家家户户门前晾着刚洗的衣裳,有的院子里还挂着风干的猎物,鸡鸣犬吠此起彼伏,偶尔能听见早起的人们的相互问候,夹杂着孩童的笑闹声。 “前面右转就是校场,寨子里的人习武大多都在那里,时不时还有人比武较量,你应该会喜欢——”陆棠一边推着轮椅,一边信手指向路旁的景色:“哦,左边那家门口挂着腊肉的,是张婶,她家的咸肉腌得特别好,不过她的小儿子嘴馋,每次都偷吃,然后被她追着满山跑。” 她一路走,一路说,随口便把路旁的屋子、主人、故事串在一起,如数家珍,毫无卡顿,像是在介绍自己的家。“还有那个——”她抬手指了指一处庭院,“那是我们山寨的大锅房,平时谁家来了客人,或者哪家宰了猎物,经常会送到那里一起煮。” 顾长渊顺着她的引导望去,只见一处宽敞的土灶房,烟囱上黑黢黢的,是隐隐的碳灰残留,周边的空气里也带上了一丝柴火烤肉的味道。 “所以你们这里,习惯共食?”他缓缓开口,话语间透着些许思索。 “是啊,我们山上就是这样。”陆棠笑了笑,眉眼间带着一丝理所当然,“谁家打了猎,谁家丰收了,都分一点给寨子里的人,谁有事了,也是一群人帮忙,远亲不如近邻嘛。”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语气轻快:“你以前待的地方,肯定不一样吧?” 顾长渊闻言,眉眼未动,只淡淡道:“确实。” 这一路上,她也几乎不停地挥手打招呼—— “王婶儿,早啊!” “张叔,今天去巡山啊?” “哎,牛大哥,你家崽子又去偷鸡啦!” 陆棠嗓音清亮,语调轻快,带着熟稔的亲切感。寨子里的人也纷纷笑着回应她,仿佛这已是每日晨起的惯例。有的小孩从院子里探出头,欢快地冲她挥手,也有老人拄着拐杖坐在院子里,笑呵呵地看着他们路过,眼神里满是长辈对后生的喜爱。 顾长渊微微侧目,望着她那游刃有余的模样,眸色微动,语气中带了几分意外:“你认识的人倒是不少。”他本以为她生性洒脱,武学以外对什么都不太上心,没想到竟能记住这么多人,甚至连哪家的鸡跑了都清清楚楚。 陆棠得意地扬起下巴,鼻音轻哼了一声:“那当然,我可是能记住这山上所有人的名字。” 她看着晨光中熟悉的屋舍:“小时候,我娘走得早,爹爹没有再娶,但他忙起来,有时候一连几天都回不了寨子,哪有空管我。”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眉眼微微扬起,“所以我小时候,今天在王婶家吃饭,明天在张叔家混口肉,后天又被牛大哥带上山,主打一个哪儿有好吃的就在哪家,一来二去,大家都习惯了。” 话音微顿,她目光扫过蜿蜒的小路,落在远处连绵的群山上,神情忽然柔和下来:“我每天练刀,心里想的就是,不能让爹的威风在我手里丢了。这个乱世,总要有人能给他们撑起一个家。” 晨曦轻柔的拢上她的脸颊,陆棠的目光清澈而坚定,带着罕见的温柔。 顾长渊看着眼前的人,微微动容,唇角轻不可察地抿了抿。 “走吧,马上就到小校场了。”她继续推着他向前,步伐轻盈,带着一股朝气蓬勃的力道。 小校场在寨边的山坡上,视野开阔,地面平整。 这里曾是寨中练武之地,如今被新的演武场取代,就慢慢的荒废下来,角落里摆着一些旧双杠和木桩,沙地上残留着过去练习用的沙袋和断刀。地面落了一层枯叶,微风拂过,卷起淡淡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潮气。 顾长渊一眼望去,确认无人,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不是一个害怕目光的人,可若可以,他当然还是不想被人围观自己的挣扎。 他未及开口,便见陆棠忽然转身向那片旧双杠走去。她脱下披风随手丢在一边,活动了一下手腕,接着双手稳稳扣住木杆,手臂微微绷起,身姿轻盈地跃了上去,很快双腿一摆,顺势稳住重心,而后屈臂上撑,双脚离杠,整个人悬在半空,动作流畅身姿灵活。她没有急着做更多动作,而是先前后左右晃荡着调整了几次重心,接着抬眼看向顾长渊,扬眉笑道:“你看,这样的双杠刚好能帮你稳住身体。” 说话间,她轻轻一跃,松开双手,脚尖点地,落地无声。然后转身看向他:“你站不稳,不就是因为没有可以扶持借力的东西?但这里——”她伸手拍了拍双杠,“左右都是支撑点,后面又是轮椅,万一站不住,往后坐就行。我已经检查过了,保证结实可靠” 她一边解释,一边后退一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歪头看他:“怎么样?试试?” 顾长渊微微一怔。他本以为她会说什么“你得多练练”“我扶着你”“站不住也得站”之类的话,可没想到,她早就想好了方法,还亲自试了一遍给他看。 他的目光落在旧双杠上,的确——有支点,的确更稳。 陆棠等了几息,没听到他的拒绝,便知道这事成了。她笑了笑,走到他身后,双手搭在轮椅扶手上,语气轻快:“来吧,试试。” 晨光自山林间洒落,落在她的肩头。她站在他身后,双手稳稳扶着轮椅,神色轻松,语气自然而然,带着笃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晨练(下) 陆棠每天都会练刀,而顾长渊的训练,则由他自己决定。 他原本担心自己会影响到陆棠的进度,但很快就发现,这人根本没有把照顾他当成什么大事。她该练刀练刀,他该锻炼锻炼,唯一的区别是,摔了有人扶,累了有人递水。 刚开始,他几乎只能依靠双杠的约束勉强尝试站立。 左手死死扣住木杆,指节发白,整个人僵直地贴在双杠之间,右肩塌陷,右臂僵硬地佝偻在身前,肘部不自觉的内扣。他努力想站直,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斜着,右腿也不听使唤地拖沓在身后,脚踝僵硬地抵着地面。不过尽管站的如此艰难,这于他而言依然是一个久违了的高度,顾长渊能感觉到自己的汗如雨下气喘如牛——不仅是因为体力消耗,更是源于这幅“新身体”带给他的陌生感和对摔倒的本能恐惧。 等到终于慢慢能短暂的站立后,他开始尝试走路。 顾长渊想,自己走路的样子,大约很难看。 他的右手失能,于是几乎只能依靠左手和左半边身体的力量支撑自己前行。好在他的右腿并非完全没有力量,只是不大听从指挥,每当他尝试向它传达意志,右腿的肌肉便开始细微地颤抖,仿佛是在抗拒着什么。脚踝也会偶尔突兀地抽紧,又迅速松弛,如同一根被骤然拨动的琴弦。 他想抬起右腿,可它总像是被灌了铅,死死地贴在地上。于是,他只能变换策略,左手支撑住上半身的重量,身体亦微微倒向左侧,然后左腰发力将它“甩”出去,右腿拖曳着向前,脚踝松垮,膝盖微微内扣,脚尖在地上划出一个弧度,而最终落点往往偏离他的预期。 当然更危险的还是迈出左腿的瞬间。尽管他尽力用左手分担,可左腿迈出,剩余重量便别无选择的压向右腿,有时它能在痉挛中颤抖的撑住,有时候它又会毫无征兆地骤然脱力——肌肉瞬间松弛,膝盖猛地一弯,整个人便直直地跪倒在地。 这种突如其来的失控是无法预判的,于是顾长渊每迈出一步,都像是赌博。步伐或长或短,右腿或跪或力全凭天意。 可他没办法。只能继续摔倒,然后再站起来。 每次陆棠将他从地上扶起来,都会快速的查看一下他的状况,确定他没有受伤,然后拍拍他的背,语气无比理所当然:“还能走吗?” 顾长渊往往沉默片刻,然后依旧缓缓点头。 她就扶他继续抓好双杠“行,那你就继续。再来几次试试看。” 顾长渊发现,陆棠这个人,不懂什么叫“心疼”。她不会说“你已经很厉害了”,不会说“别太勉强自己”,更不会用温和的语气安慰他、鼓励他。 她只是默认——既然你摔了还能站起来,那就站起来继续。 走累了,陆棠就扶他坐回轮椅。 顾长渊便用这段时间活动自己的右手和右臂。 活动的前提是能动,然而于他而言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的右手时常是蜷缩着的,五指僵直收拢,长期紧绷的关节微微泛白,无法舒展掌心在压力下隐隐发红,手背的皮肤又因血液循环不畅泛着一丝淡淡的紫色,乍一看起来称得上五彩纷呈。 他需要用左手一根一根地去按摩那些紧闭的指节。指腹缓缓地顺着骨节游走,一遍又一遍地施加压力,慢慢松解那层沉积已久的僵硬。接着继续沿着手掌推按,从虎口一路按摩至腕部,直到整个手掌都不再那么僵硬。再左手抵住自己的掌心,强迫手指展开,手背在压迫下常常隐隐颤抖。不过他一松手,右手便又会像受到了惊吓似的猛地一缩,五指迅速收拢,重新蜷缩回去。 等到右手终于活动完毕,他再调整坐姿,左手扣住右前臂带动它慢慢向上抬起。随着僵硬的肌肉被渐渐拉伸开,顾长渊常常觉得整条手臂像是被强行撬开的锈死的铁门,每动一下,都仿佛有无形的绳索勒在肩胛又不断绷紧,带来深入骨髓却又无法精确定位的钝痛。于是每次抬到新高度,他都不得不微微停顿一下,调整呼吸,重新适应那种被撕裂的生涩感,然后,缓缓松下力道让肌肉得到短暂的舒解,再接着继续。每一次伸展,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抗拒。好在他有大把的时间,于是只是一次次重复,耐心地等待它慢慢适应,肌肉随着他的动作本能地抽搐,指尖也跟着微微颤动。等到右臂终于能完全抬起,小半个时辰又眨眼间就过去了。 等到右手右臂终于恢复瘫软,他才能按照当初太医所教的方法,给右臂做被动运动。“屈肘——伸展——收回。”他跟随着记忆里老太医的指令,看右臂在左手的带动下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些最基本的动作。他从不流露出任何不耐,只是沉默地,重复着。 有时候,顾长渊也会看陆棠练刀。 她的刀法凌厉果敢,出刀迅猛,招式间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像是一头初生的猛兽,力求一击致命。只是偶尔过于求快,力道无法沉稳蓄积,刀锋未至气势已泄,反倒削弱了杀伤力。 这一天,她的刀势再次遭遇瓶颈,招式明明已经快到极致,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无形的桎梏。陆棠试了几次,仍旧难以破局,不禁练得有些心浮气躁,握刀的手甚至因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紧。 正在她暗自恼火时,顾长渊的声音不疾不徐地传来:“刀势放缓,蓄力后再出招。” 陆棠一愣,抬眼看向他,狐疑地挑眉:“你这人怎么张口就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听过没?” 顾长渊神色不变,语气平淡:“你听我的试试。” 陆棠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但还是照做了,调整姿势,收敛锋芒,缓下刀势,蓄力再发——刀刃破空而出,可她依旧能感觉到其间的卡顿,速度慢了,刀势却未变强,于是眉头忍不住皱起:“没用啊,我还是卡着,刀势甚至更慢了。果然不能听一个已经被砍过的人的话。” 顾长渊:“……” 他手指无意识的在轮椅扶手上轻敲了一下,目光微微凝住。倒不被这话刺激到了,只是有点想站起来揍她,不过抬了抬手臂,还是放弃了,最终只能深吸口气,语气克制地道:“你怎么就这么……迟钝?” 陆棠眯起眼,危险地盯着他,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顾长渊毫无惧色,继续道:“你的问题是力量和蓄势不足,不是速度快慢。若无劲力支撑,刀不过是一根破竹竿,力量能从天上掉下来吗,试一次能有什么用?要练!” 陆棠眯起眼,盯着他,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慢吞吞道:“你到底行不行,动过刀吗,自己输得这么惨凭什么教我?” 顾长渊的太阳穴狠狠跳了一下,指节微微一紧,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语调平稳,却透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那你现在连我这个残兵败将的话都听不懂,怕不是以后被人砍也实属活该?” “呸呸呸,乌鸦嘴!”陆棠倒吸一口气,立刻冲着地面狠狠啐了两口,狠狠瞪了他一眼,“行吧,我再试试,你要是乱说的,看我不收拾你。” 斗嘴归斗嘴,她很快重新沉下心,按照他说的方式,调整姿势,收刀、蓄力、再劈斩。终于——“唰——”刀光破风而过,刀势凝练了几分,不再凌乱浮躁,招式之间也多了一丝流畅的韵律。意识到不同的陆棠微微一怔,心底那点不服气烟消云散,甚至生出几分惊叹。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的刀,又看向顾长渊,迟疑了片刻,终究没忍住,咂了咂嘴道:“行吧,居然还挺靠谱,勉强信你一回。” 顾长渊冷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武艺不仅是手脚的交锋,更是要掌控力道、寻找破绽。战场上,你能出刀的机会,往往只有一瞬。多练吧。”说着,他忍不住瞥了她一眼,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轻飘飘地补了一句:“况且,你还不太聪明。” 陆棠:“……?!”她手一紧,眼神危险地盯着他,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顾长渊淡定地坐在轮椅里,唇角微微勾起,眼神里隐隐带着挑衅:“不太聪明。” “好啊,顾长渊,你别跑!” “我本来就跑不了。” “……操!” 他真的能恢复吗?顾长渊有时候也会这样问自己。他自伤后已经练了一年多了,依旧没有什么进展。右手仍旧迟钝僵硬,右腿依旧无法稳定吃力。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 陆棠却每每在这样的时刻满不在乎地告诉他:“你知道我入门刀法练了多久吗?五年!” 顾长渊怔了一瞬,抬眸看向她。 陆棠随手顺着刀刃擦了擦,神色轻松:“一套刀法都要练五年,你这才一年,着什么急?”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天然应该继续练下去,而不是就此放弃另寻出路。 于是晨光之下,他垂眸看着自己迟钝无力的右手,一次又一次得“忽然”觉得,或许——他可以再多试一试。 日复一日,小校场每天都会迎来这两个年轻的身影。刀光与晨曦交错,呼喝声与喘息声交叠,摔倒的闷响与缓慢迟滞的脚步声交替回响。晨光为他们镀上一层淡金,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极长。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谁也没有停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顾少将军 这天,夫子罕见地放了一天假,陆棠自然不会浪费这个难得的机会,果断随山寨众人下山置办采买,顺道在镇上玩一玩。 正值初夏,街市热闹非凡,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沿街铺子里,热腾腾的糕点香气与新晒的茶叶清香混杂在一起,随着微风弥漫开来,交织成夏日独特的气息。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过街巷,挑选货物、讨价还价,叫卖声、交谈声不绝于耳,整个小镇都透着蓬勃的生机。 陆棠跟着大家逛了一圈,买了些粮食、药材,又顺手拎了几串糖葫芦,一边走一边啃着,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凉,让她心情格外畅快。正吃得起劲,有人提议去茶楼歇歇。她本不太喜欢那种文人墨客扎堆的地方,但听说今日有说书人讲沙场奇闻,便也带着几分兴致跟着进去了。 有了话本传奇的加持今日的茶楼可以称得上是人满为患。楼下的长案前,说书人捻须而笑,目光扫过满座食客,手中惊堂木一拍,清亮的嗓音在喧嚣中响起——“诸位客官,咱们今儿个要说的,乃是一位名震四方的少年将军!” “想当年此人年未及冠,便已统兵沙场,以区区五百精骑,夜袭朔庭王帐,斩敌大将军于马下,破敌数千,解西陵之围——这一战,可谓是杀得胡虏心惊胆寒,至今提起仍然心有余悸呐!” 此言一出,满座寂然,众人纷纷侧耳倾听,陆棠也忍不住来了兴致。她自小喜欢听战场故事,尤其是这等以少胜多、智勇双全的传奇,于是不自觉地往前探了探身,嘴里含着糖葫芦,眼神晶亮,满脸期待。 说书人放下茶盏,双目炯炯,抬手一挥,三言两语将众人拉入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那一年,朔庭大军围攻西陵,朝廷援军却迟迟不至,西陵守军陷入苦战,粮尽箭绝,死伤惨重。然而就在此时,一支五百人的精骑突然从北境出发,昼伏夜行,直指朔庭腹地!” “他们为何如此孤军深入?因为领兵的主将深知西陵一旦失守,大齐失去屏障,边境必将血流成河,因而决意孤注一掷,突袭朔庭腹地,给这些北方蛮子上演一出围魏救赵的戏码。而他选中的时间,正是‘天可汗节” 茶楼里有人惊道:“胡人最重要的节日!” “不错!”说书人微微颔首,继续下去:“天可汗节乃胡人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祭典,这一日他们祭天祈福,庆祝新岁,通宵饮宴,正是防备最松懈之时!而我们今天的主角打算的便是要趁他们最得意的时候,狠狠打上那么一记闷棍!” “于是,他率五百精骑,昼伏夜行,翻越冰原雪山,躲过斥候,悄然逼近敌军腹地!随行将士皆身披黑甲,马蹄裹布,弓弦擦满蜡脂,以防冻裂,所携兵刃亦被全数包裹,以免反光暴露行踪。他们连夜疾行,残风饮雪,居然真的顺利直抵敌营三里之外!” “天时地利占尽,这位小将军却并没有急着进攻,而是先命暗探潜入敌营,勘察布防。那一夜正值大雪纷飞,寒风刺骨,朔庭王帐驻扎于冰原深处,自觉北境天险无人敢犯,难免松懈。又逢此佳节,大汗设宴于王帐之内,众人酒肉欢歌,毫无防备。而外围驻守的几千铁骑,也因严寒天气,多卸甲入帐避寒,只有零星巡逻士兵,懒散地靠在木桩旁烤火取暖。” 他随着讲述渐渐压低声音,故意顿了顿,随后猛地一拍惊堂木——“时机已至!将军不再迟疑,拔刀直指王帐,五百精骑顿时分作三路——” “第一路,直袭王帐!他亲率百骑,疾驰破阵,刀光纵横,斩杀敌将,直取大汗宝座!顷刻间王帐内,宴席翻覆,血染毡毯,胡人惊恐逃散,灯火明灭中只见少将军手起刀落,敌军大将首级应声落地,死不瞑目!” “第二路,烧毁粮草!三百骑兵突袭粮仓,泼洒烈酒又四处纵火,让朔庭赖以过冬的数月存粮在熊熊大火中化作灰烬,风卷火舌,映红夜空,守军惊觉时已然无可挽回,军民争相救火,顿时乱成一团!” “最后这一路,则是去往马厩!胡人赖马而战,无马即无军。小将军派人闯入马厩,砍断马缰,放火驱赶,战马受惊嘶鸣,狂奔冲出,多少胡人军士未及披甲,竟被自己的战马践踏而亡。” “瞬息之间,朔庭王帐火光冲天,惊叫四起,少年将军披甲纵马,于烈焰中冲杀!等到敌军终于反应过来,试图围剿时,王庭已乱,战马尽失,粮仓化灰,他们的将军也被当场斩杀!” “一切皆如预料,小将军却并不恋战,目标达成立即率军疾退,一路杀出重围,敌军追之不及,只能望着他立于山巅,披风烈烈,血甲生辉,旋即策马远去!” “此役之后,朔庭大伤元气,三年不敢南侵,朝廷震动,圣上亲下旨嘉奖!” 故事接近尾声,到了揭晓谜底的时候,说书人猛地一拍惊堂木——“而那位少年将军,正是大齐镇北将军顾廷昭之子——顾少将军顾长渊是也!” 陆棠正听得津津有味,心底忍不住生出几分豪情。她一向佩服这等战场上的传奇人物,每每听闻这样的事迹,都忍不住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可下一瞬,她正要咬下一颗糖葫芦的动作突然一顿。她眨了眨眼,方才那些被她当作普通故事听过去的名字和细节,猛地在脑海里串联起来——顾少将军……顾廷昭之子……顾……她攥着糖葫芦,半个山楂卡在嘴里,整个人僵了半拍。顾长渊?! 她呆呆地看着台下说书人,脑子里“嗡”地一下,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她听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场战役的主角,竟然是——那个每天坐在轮椅上教她兵法的人。 说书人的话音落下,茶楼里食客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间,夹杂着嘲讽、愤懑和不满的嗤笑。 “镇北军……镇北军算什么狗屁英雄?还少年将军?如今北境都快被胡人打穿了,他们倒好,丢了城池灰溜溜地撤回来!还谈什么‘杀得胡虏胆寒’?脸呢?” “就是!当年杀得胡虏胆寒,现在倒好,把百姓撇在城里不管不顾,逃得比谁都快!” 有人重重放下酒碗,冷哼一声,咬牙道:“镇北军是边疆的屏障,可如今北境一溃,百姓惨死,谁又能来护我们?” “哼,朝廷昏庸,他们镇北军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得好听,说书人净会挑些旧账,也不看看如今是什么局面!”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茶楼里气氛愈发喧闹。忽然有人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愿被旁人听见,语气略带迟疑道:“……话说回来,顾少将军这些日子,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此话一出,嘈杂的声音微微一滞。片刻后,角落里有人闷闷地道:“可不是吗?朝廷那边连个消息都没透出来。” “谁知道呢?镇北军这一仗败得彻底,顾廷昭带兵回京之后再无音讯,这顾少将军,怕不是……怕不是早就死在哪场战役里了。” 这句话落下,周围的人纷纷沉默了一瞬。 有人轻叹一声,声音里透着几分复杂:“唉,乱世之中,什么英雄不英雄,说到底,命才是最重要的……天纵奇才又如何?若是命不好,也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陆棠没有继续听下去,她的心忽然有点乱。茶盏中的水波随着起伏的心绪微微晃动,倒映着她的脸,恍惚间仿佛也倒映出某个熟悉的身影,忽远忽近,像是什么正慢慢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们在骂镇北军窝囊。 可顾长渊……她曾亲眼见过他用左手一笔一划地为她画阵型,冷静推演战局;她也曾亲眼见过他,在晨曦下扶着双杠,一步一步地迈向前方,即便摔倒了无数次,也咬牙爬起,从不言弃——如果说这样的人,是窝囊废… 她的心口忽然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不重,却钝钝地泛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疼意。她有点生气,但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她自然知道那些污言秽语无需理会,父亲曾亲口告诉她,镇北军在如此朝局中镇守北境二十年,已是对得起天地的功绩。可她还是忍不住去想——想起顾长渊的轮椅,想起他那蜷缩的右手瘫软无力的右臂,想起他走路时艰难迟滞的步伐……还想起,他坐在书案前,左手提笔勾勒战阵,字迹却稚拙得像个初学写字的孩童。 她从未真正去想过这些事。可现在,当所有的片段被拼凑在一起,往昔的传奇与眼前的现实重叠,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轻轻压了一下,细细地,钝钝地,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原来,他曾是这样的将军。原来,他曾经策马挥刀,冲锋陷阵,身后是千军万马,战火滚滚。原来,他曾令敌军闻风丧胆,让北境三年无人敢犯。 她捏着糖葫芦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下意识地飘向窗外。而如今…… 他曾率部翻越冰川雪原,而今却只能委身于轮椅。他曾策马扬刀所向披靡,而今,能握住的只有笔。他曾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而如今,连翻书都需要镇纸的帮助了。 她的胸口微微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说不清道不明。 可…转念一想,他现在,也很好。他仍旧锋利,仍旧睿智,教她兵法时,仍旧一针见血,指点她刀法也是直击要害。他未曾抱怨,也未曾停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向前。 陆棠微微一怔,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摇了摇头,将那一丝翻涌上来的同情和惋惜狠狠甩出了脑海。她一向不喜欢“可惜”二字。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别人。顾长渊是顾长渊,无论是当年的少年将军,还是如今的顾先生,他仍然是他。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惋惜。 不过…他终究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想到这里,陆棠轻轻暗暗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以后,还是得对他更上心一点! 算了…今天该早点回去,顾长渊还等着她去复习兵法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小爱好 陆小姐的“上心”来得多少有点与众不同。 顾长渊不知道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真琢磨起自己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也不知道她的脑子里为何能源源不断地冒出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改进计划”,更要命的是——她不光能想,还真能做,而且执行力强得让人招架不住。 这一日清晨,顾长渊刚睁眼,便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绳梯——粗实的绳索从床架上垂落,在不同的高度打着结,形成几个固定握点,最下方还系着一根打磨光滑的木杆,恰好落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他盯着那条绳子看了片刻,额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片刻后方才出声,语气尽量平稳:“这是什么?” “绳梯啊。”陆棠从屏风后走出来,神情坦然,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你不是起身不方便,装了这个,以后你一伸手,就能自己坐起来了。”她说着,还兴致勃勃地示范了一遍,单手握住绳索,身子微微后仰,借力一拉,轻松坐起,神色颇为自得。 顾长渊:“……”他默了一默,终是伸出左手试探着握住那道绳索,稍稍用力,借着绳梯的支撑起身,果然比往日轻松不少。是个好办法,他眉心微挑,语气淡淡:“倒也不蠢。” 陆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嘴就不能干脆点? 没过几日,顾长渊的屋子里,又悄然多出了一圈打磨光滑的木质扶手——从床沿起,一直延伸到窗下书案,再转过案后至门前,绕了整整一圈,角落处甚至还细心地接了弯。 “我想过了,你一只手推不了轮椅,但在自己屋子里都没法自由移动,那可不行。”陆棠站在扶手旁,拍了拍木杆,语气带着点邀功的意味:“所以我让人给你装了一整圈,你看,以后你想去哪儿,抓着它自己挪就行了。” 她说着,自己坐上他的轮椅,单手搭上扶手,轻轻一拉,整个人顺势滑出半步,流畅得像模像样。 顾长渊微微敛眸,没说什么,只是抬手试了试——高度和角度都恰到好处,确实能帮他独自在这屋里来去。他眸光微动,却并未出声。 见他沉默,陆棠忍不住催促:“喂,你倒是说句话呀?” 顾长渊挑眉,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吧。” "……"陆棠咬了咬牙,眼角微跳:“你不能换个说法?比如‘多谢陆姑娘’,‘陆姑娘果然巧思’?” 顾长渊看她一眼,淡声道:“不至于。” 陆棠:“……”。她深吸一口气,算了,反正她自己知道好用就行。 当然,陆棠的奇思妙想显然并不会止步于此。 她发现顾长渊迈步之所以困难,除了右腿控制不足,最大的问题在于他的右踝松弛无力,导致行走时脚掌总不由自主地垂落、拖地,不是被鞋面绊住,就是被地面擦出红痕。于是,她动了脑筋,琢磨出一款轻巧的支架。细骨藤制成框架,外覆一层薄皮,嵌于靴内,不显笨重,却能精准地将脚踝稳稳托住,使其维持在正常的角度。 这天清晨,她信心满满地带着新作品神采飞扬的跑来:“顾长渊,来,试试这个!” 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跟前,径直蹲下,帮他调整绑带,动作轻柔神色专注又认真,仿佛这是什么需要精细呵护的复杂装置。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摆弄自己麻木无力的右脚,目光沉静,语气是一贯的清淡:“看来你最近挺闲嘛。” “那是,本小姐最近心情不错,大发慈悲花点闲暇时间来造福你,不用谢。”陆棠麻利地系好最后一个扣子,拍了拍他的鞋面:“试试,看看好不好用?” 顾长渊微微抬腿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踝果然被稳稳地托住,不再垂坠,脚掌也能勉强着力。他略一发力,竟真迈出了一小步,脚下比往常利索了许多。他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不错。” 陆棠得意地抬起下巴,眉眼弯弯:“看吧,我果然很聪明。” 顾长渊:“……” 不过,最让顾长渊意外的,是他的护膝也被重新改造了一遍。 陆棠在护膝内部嵌了一层薄而柔韧的金属支撑,在不影响弯曲的情况下,为他的膝盖提供一定的支撑力。这样,即使右腿突然脱力,也不会彻底弯折跪下去,至少不会让他摔得太过狼狈。 晨练时,他无意间察觉到了这个变化,停下来,微微垂眸看着自己的右腿,半晌,才转头看向站在一旁观察他情况的陆棠:“这个,你动了?” 陆棠抱臂点头:“是啊,你右腿支撑不住,走路的时候总是突然跪下去,摔得那么惨,看着都疼。”她顿了顿,撇撇嘴,语气随意,“你又不肯让人扶着,那就只能从护具上下手了。” 顾长渊闻言,却并未立刻作声。他垂眸望了眼自己的右腿,目光沉静,像是有细碎光影一层一层沉入眼底。片刻后,轻声道了一句:“……多谢。” 陆棠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这人最多又是那句“倒也不蠢”,没想到居然难得地道了声谢。她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笑了:“哟,看来是真的好用。” 顾长渊:“……” 只是,陆棠的“发明创造”也并不是每一次都那么成功。 她发现顾长渊的右手手指经常不受控制地蜷缩着,于是又尝试着琢磨出了一个按照他手掌形状定制的小支架。 “这样,你的手指就不会一直蜷着了。”她一边说,一边兴致勃勃地展示成果,小心翼翼地将那支架套上他的右手,确保每一根指头都被撑开,固定在一个看起来“更自然”的姿势上。 顾长渊低头看了眼——手掌被强制打开,五指略显僵直地摊开着,的确比原本僵硬地蜷在一起要舒展许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像那么回事。 “试试看。”陆棠期待地盯着他的手,像是期待什么重大发现的医者。 然而不过几日,顾长渊的手心便开始泛红发热,皮肤隐隐肿胀,甚至出现了局部的轻微水肿和压痕。等她检查的时候,才惊觉他掌心早已硌出了一圈深痕,指根部位也是发白发硬。 她脸色一沉,猛地抓住他的手,低头细细查看,眉头皱得死紧:“……怎么不早说?” 顾长渊神色淡淡,语气平静:“没发现。” “没发现?”陆棠气得不轻,一边嘟囔着,一边熟练地取来药膏,揉开他的手掌,轻轻涂抹上去。 她意识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挛缩手指上的压力和长期瘫痪的身体对压力的敏感程度。“支架的材料要换,表层要垫软,还要定时调整角度……”她一边替他处理,一边思索着改进方案。 “嗯。”顾长渊看着她一脸沉思的模样,微微点头,轻声道:“你继续改。” 陆棠:“你等着,下一次一定不会让你不舒服。” 顾长渊:“……”他怎么觉得这句话听起来有点不对劲? 最初,顾长渊以为,陆棠只是单纯地想帮他解决生活上的不便,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看到她的屋子,那间不大的房间里,竟堆满了形形色色的机关零件——木质的、金属的、皮革的,各种材质混杂交错,或拆或拼,被她一一标注、归类,摆得满桌满地。案头还摊着几张画满构造草图的纸,墨迹未干,线条密密麻麻,边角甚至压着一只尚未完工的简易机械弩。 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对自己的这番“研究”,也许并不只是出于刻意的关照,也有发自内心的乐在其中。 她似乎并没有把这些事情当成“帮助一个行动不便的人”在做,而只是纯粹地——喜欢创造,喜欢解决问题。 她每次研究出一个新点子,都会眉眼发亮地跑来问他“好不好用”,然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的使用效果,等待他的评价。 顾长渊看着她热衷“改造”自己生活的模样,忽然觉得她真是个很特别的人。 她不会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也从未流露出半点“你需要帮助但我不好挑破”的意思。她只是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着如何让这些小发明变得更好用。 ——当然,最终的“实验对象”,还是他。【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危局 十里长山的日子过的悠长温暖,仿佛世外桃源。可惜,终究不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被风暴波及,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日,陆峥应故交邀请离寨赴会,山下岗哨却骤然传来警讯——官兵围寨,来势汹汹! 大齐已是风雨飘摇,皇权衰微,各地军阀割据,诸侯自立,天下正上演着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而此刻的十里长山,俨然成了他们眼中的“虾米”。 陆棠立于山寨制高点极目远眺,山下密密麻麻的兵甲间或反射着寒光,冷风穿梭在山间,卷起林叶飘摇,旌旗烈烈作响,战马嘶鸣隐约可闻。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掌心沁出薄汗,又被山风迅速带走。 她不是没想过有一天会接手十里长山。只是,她没有料到会是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 陆棠踏入议事堂时,厅内已然是剑拔弩张。三位长老正围立在大堂中央的地图周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官兵如此来势汹汹,我们能抗多久?若真要硬拼,万一落败,寄身山中的百姓怎么办?”大长老赵冕年纪最长,向来主张稳妥谨慎,面对如此危局不禁眉头紧锁,目光沉沉。 “退?笑话!”三长老唐衡冷笑一声,声如洪钟,重重的一掌拍在桌案上,脸色通红,“这山是咱们的根,多年经营,凭什么拱手让人?” “可若不退,真能守得住?寨中粮草能撑多久?武器够不够?咱们有几成胜算?”二长老魏颂目光犀利,显然更长于利弊权衡,细致思考现实可能性。 针锋相对你来我往间,几人甚至未曾注意到陆棠的到来,争执声在厅堂内回荡着。陆棠缓缓坐上主位,手指不自觉地扣上温润坚实的扶手。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参与山寨议事。也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在这里掌权并不只是“做决定”那么简单。山寨并非铁桶一块,权力更不是一人独揽。她的父亲在时,三位长老便已各有主张,如今陆峥不在,这场商谈几乎成了彼此角力的战场。而她,正站在这场角力的中央。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十里长山的少主,终有一日会顺理成章的接过这座山寨,理所当然地统御全局。可真正坐在这个位置上,她才猛然意识到——也许单单凭借身份,是远远不够的。 长老们争得面红耳赤,她却一时间插不上话。比起兵刃交锋,这才是更难的战场。 陆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试图开口:“诸位……” 无人理会。 于是,她将那口气沉下去,再起时,语声已然沉稳清冷,直截而断:“够了,先别吵了。” 议事厅内,声浪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望来,落在她身上。 陆棠并未躲避,与他们一一对视,语气平和却毫不含糊:“三位叔伯,你们的顾虑,我都明白。但现在最紧要的,不是争论,而是摸清情况。” 她回忆着父亲说话的方式,声音尽量不急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诸位都太慌了。如今官兵确实围住了山寨,却不代表我们已豪无转圜的余地以至于今天在这里就要决定是战是和——至少,当下还不是最坏的局面。我已经盘点过寨中的存粮,按现有储备,尚能勉强支撑。武器虽比不上官造,寨内的铸造坊却也能保证基本的供给。至于守备,我们依凭山势之险,短时间内,对方未必能攻上来。” 说到这里她抬眸,望向魏颂:“魏叔,你方才说粮草不足,可你可知,我们有多少存粮?” 魏颂怔了怔,皱眉道:“一旬上下吧?” 陆棠摇头,神色沉稳得仿佛早已成竹在胸:“最近正值收获,寨中粗粮尚有半月余,若节省使用,可撑二十日。至于兵刃,我们的短板不在刀枪,而在箭矢的消耗。但守城足够,不必惊慌。” 她语速不快,却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 赵冕皱眉:“可若敌军依旧要强攻山寨呢?” 陆棠神色沉敛,轻轻叩了叩桌面:“这正是我要说的——在做决定之前,我们需要更详细的情报。”她缓缓扫视三位长老:“寨外敌军兵力、将领、战术偏好如何?若不弄清楚这些就坐在这里吵上一整天,完全毫无意义!”最后一锤定音:“各部立刻去检查山寨防备情况,所有斥候出动,尽快查清敌军详情。等情况明了,再定大方向。” 长老们彼此对视,虽有人不满,却也无从反驳,只得按她的吩咐去各自调度人手。 议事厅内的众人渐渐散去,只留陆棠独自坐在主位上,垂眸敛目目光沉敛。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她需要更多的准备,更多的筹码,才能真正坐稳这个位置。 于是,她去了顾长渊的院中。 “你觉得我哪里不对?”她停稳轮椅,转而蹲在顾长渊面前,眉头微蹙,语气难得带上了一丝烦躁:“他们现在勉强被压住了,但其实根本不听我说话,各有各的主意,我该怎么办?” 顾长渊抬眸,静静看着她,片刻后,忽然淡淡问道:“你怕吗?” 陆棠怔了一下,旋即嗤笑一声,挑眉反问:“怕什么?” 她直起腰,双手抱臂,眼里是惯有的不服输的神气:“我既是陆峥的女儿,十里长山的少主,自然是要挑起这个担子的。” 话虽如此,却不解决问题。思及刚刚的对话她顿了顿,目光微微下沉,嗓音低了几分,“我哪有空去想怕不怕,我想知道的是……怎么尽可能保住寨里的百姓。”她不是因为自己的权威受挫而恼火,也不是因为那些长老们并不真正认可她的话而不甘。她真正烦躁的是——她明明想守住山寨,想保住所有人,可她的声音,在那些人面前,竟然还不够有分量。 顾长渊静静看着她,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陆棠皱眉。 “没什么。”顾长渊偏过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轮椅的扶手,目光沉静如水:“只是觉得,你比我想象中,更好。” 陆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顾长渊慢条斯理地抬眸,声音平稳而低缓:“如果你想让他们听你的话,就必须让他们看到——你不仅仅是陆峥的女儿,更是能为这座山寨做决定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他们为什么听陆峥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寨主,更是因为——他带着他们在乱世之中活了下来。所以,想让长老们听你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明白,他们的生死存亡,在你手上。” 陆棠静静地听着,眼底的烦躁渐渐被思索取代。她若有所思地轻点了下头:“有点道理,说说具体要怎么做?” “先立威,再谈理。”顾长渊语气平静,仿佛叙述的是一场再简单不过的兵法推演:“议事之上,得先让他们明白,他们不是在和一个‘小姑娘’说话,而是在和他们的少主议事。然后——在他们反对时,想办法让他们又不得不顺从依附于你。” 陆棠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唇角一挑,似笑非笑:“你这番教法,倒像是早就准备要把我往寨主的位子上推。” 顾长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得仿佛是家常闲话:“你本就是迟早要坐上去的。” 陆棠一怔。她盯着顾长渊,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戏谑或调侃的意味,可是没有。他的神色冷静、笃定,眼神清明,像陈述的只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实。 这一刻,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敲了一下,泛起一丝微微的震动。 陆棠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烦躁和迷茫,在这一瞬间,被轻轻推散了。 她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声,胸臆之间豁然开朗。 ——算了。 ——就照顾长渊说的做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再议 十里长山的议事堂再度开启。风起,烛火微晃,厅堂之内,一片肃然。 比起昨日的众说纷纭纷乱不堪,今日堂上气氛明显不同——一夜之间,陆棠已不再是那个站在风暴中心被冲击得有些措手不及的少女。 三位长老踏入正厅时,便见陆棠已端坐主位,身形沉稳,眸色清冽,指尖轻轻扣着桌案,敲击声回荡在寂静的厅堂中,如战鼓低鸣,带着一种难以忽视的节奏感。她左侧,顾长渊的轮椅被稳稳地安放在主位旁,他眉眼沉敛,轮廓隐没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一座静默不言的影子。 “如今探子已回,敌军的动向如何?”陆棠目光锐利地扫过堂中众人,声音平静。 负责侦查的副将应声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沉声禀道:“回禀少主,山下官兵虽打着正规军的番号,主力却实则是一支地方武装。其中大半兵卒,皆是周边新近收拢的溃兵与亡命之徒。” 听闻此言,议事堂内不少人都神色微动,隐隐松了口气。 然而,副将话锋一转,眉目凝重:“不过,领兵之人,却有点来头。” “哦?”陆棠挑眉,语气未见波澜,但目光却微微一凛,“是谁?” 副将低声道:“此人名为魏承骁,本是齐朝潞川都司,此前镇守潞水十城,麾下曾有精锐五万,为朝中少数尚能独立设防之将。半年前潞川兵败,所部溃散,他勉力收拢旧部,又以逃兵囚犯补足建制,辗转西南,如今流窜至此,自称‘魏将军’。” 魏将军……陆棠眯了眯眼,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近来天下局势的棋盘。果然——又是割据势力。如今齐朝已然衰败,朝廷权威名存实亡,各地军阀自立,群雄并起,眼下的十里长山,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块尚未被吞噬的小肉罢了。 她微微沉吟,刚要继续问下去,却被一声冷哼打断—— “哼!少主,敌情打探得再清楚也解不了当下的危局,我们到底何去何从,还是要尽快商定。”大长老沉着脸开口,目光从陆棠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顾长渊身上,神色带着几分不满与试探,语气不善:“另外,今日如此机密之事,少主竟带这位顾少将军前来,不知有何见教?”此话一出宛如一枚落入湖中的石子,激起厅中暗流涌动。 陆棠尚未开口,又听三长老冷冷跟道:“呵,这位‘魏将军’正是来接应他的也说不定。”此言一出,厅中有人附和,更多人则神色晦暗不明——毕竟,敌军乃是齐朝旧部,而顾长渊,亦是齐朝旧部。 陆棠却不以为意,她唇角微扬,语气轻快,笑意却未达眼底:“哦,有意思,不过按照这个逻辑,敌将姓魏,二长老也姓魏。魏长老岂不是才更像那个里应外合的人?” 魏颂脸色骤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陆棠懒洋洋地倚上椅背,慢条斯理地道:“敌将姓魏,魏长老也姓魏,按三长老的逻辑,他岂不是更像敌人的内应”她微微一顿,语气轻缓,却锋利如刀:“毕竟,血脉亲情可比官场上勾心斗角的旧日同僚可靠得多。” 厅内气氛瞬间凝滞,魏长老的脸色阴沉如铁:“简直荒唐!” 陆棠冷冷扫视众人,语调不疾不徐:“我只是按照三长老的逻辑推演下去,既然你们都觉得荒谬,那是不是该问问自己——这所谓的怀疑,有几分站得住脚?” 她在满堂静默里又很快话锋一转,眸光微亮:“更何况,如今父亲不在寨中,可得信回转所需时日并不算长,倘若对方真的知晓宅内如今的情势,岂会围而不攻,平白给我们喘息的机会?” 说到最后陆棠语调转冷,神色亦是冷淡:“你们还有谁有疑问?” 无人再言。 “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主位之上,陆棠微微侧头,目光落向顾长渊,眼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语气意味深长,“顾长渊,他们不信你,你怎么看?” 顾长渊在这古怪的氛围里突兀的轻笑了一声。他的笑意极淡,眼神沉敛如水,指尖缓缓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很快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厅中众人,语气极轻,却暗藏锋芒:“我在这里,自有我的依凭。” 三长老眉头紧皱,语气不善:“你——” 话音未落,顾长渊已淡淡抬手,将一卷地图平铺在案。他指尖缓缓游走于其上,划过山势脉络,最终停在寨外围的一隅,语调平稳:“如今局势,说复杂不复杂。敌军所布之势,是标准的‘围山困敌’之法,封锁南北两道山口,断水断路,以困为攻。但若真想围死我们,东西两侧的谷口,也该一并封死。如今却偏偏留了一线空隙——这说明什么?” 他的目光微敛,手指随着话音指向要害之处:“这说明他们也许并非看上去的兵力后备充足。选南北而弃东西,大概是因为南北山口靠近水源”短短一句话,议事厅内的气氛微微一滞。 “那么如此排布,他们真正的意图,就只能有一个——”他重新指向地图中心的山寨,嗓音沉稳:“控制水源,以求速战速决,破寨掠财。不过如此着急也恰恰说明对方并无充足的粮草支持长期停留。” 厅堂内,瞬间安静。几位长老的脸色微微一变。 顾长渊微微停顿清了清嗓子又缓缓继续:“要破此局,不过两策。其一,趁其立足未稳,斩其粮道,以快制快;其二,虚张声势,营造援军将至之势,延其兵锋,拖其锐气。” 他缓缓抬眸,目光一一掠过在座几人,语气淡淡,却如寒刃出鞘:“两策在此,诸位长老——想赌哪一把?” 三位长老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开口。顾长渊说得丝丝入扣,层层递进,逻辑缜密,根本找不到破绽。 陆棠静静坐在一旁,看着厅中诸位的神色变化,眼底划过一丝淡淡的笑意。——不愧是顾长渊。 厅内重新归于寂静。 陆棠双手交叠,慢悠悠地开口,打破这片沉默:“所以——决定好了么?”她看向堂中众人,目光缓缓掠过每一张神色不一的面孔,最后还是落在顾长渊身上,挑眉一笑:“顾先生,你觉得,我们该选哪一策?” 顾长渊看着她,不疾不徐:“敌军兵力虽众,但编制混杂、调度粗疏,不足以支撑久战。断其粮道,扰其军心,以动制静,以少胜多,胜机在此。” “行,既然没有别的意见,那就这么定了。”陆棠轻轻拍了拍桌案。旋即站起身来,语气果断:“传令下去,寨中即刻造势,故布疑阵,设立虚营,并放出消息——称援军已至山外,正自西线靠近。与此同时,斥候开路,一队精锐今晚潜出,直取其粮道。此役,先斩后路。”她语气平平,却句句落地有声。片刻停顿后,又淡声补了一句:“我亲自带人去。” 话音落下,大长老当即皱眉,沉声道:“不可!敌军虽乱却仍尚有一战之力,你是寨主之女,岂能轻易以身涉险?” 陆棠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平静的扫过诸位长老,挑了挑眉:“哦,你们昨日嫌我不够资格坐在这议事厅里,如今我要上战场,你们又说我不该涉险。” 她抬手,稳稳按在桌案之上,声音不高,语调却一寸寸压了下来,如针锋入骨:“那你们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做才对?只负责在这椅子上坐着,不说话、不出力,当个摆设?那这主位,我是该坐,还是该让?” 厅中众人一时无言,三长老张了张口,却被她的眼神一盯,愣是没能说出一个字。 陆棠缓缓直起身,眉眼澄明:“我在这议事厅,不只因为姓陆,也因为我手中这把刀。寨中如今论年纪、论身手,若诸位自觉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大可站出来,比一场就是。” 这话说得极轻,却如寒刃出鞘,锋利无声。厅中无人言语,甚至没有人敢与她对视。 她也不再多看一眼,转身大步踏出厅堂,声音清冷利落:“点齐人手,择精锐一百五十人,随我出寨。” 话落之际,议事堂的大门打开,风声骤起。 这次,终于有了真正的决策。 议事散去,夜色沉沉,厅外风穿廊柱,带着山间的冷意,拂得烛火一晃一晃,投下摇曳的光影。 顾长渊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静,语气低缓,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你真要去?” 陆棠闻言转身,眉梢轻扬:“当然。”语气轻快,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洒脱,目光却沉如刀锋,一字一句,都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需要一场胜利。” 顾长渊指尖微顿,眸色悄然沉了一分。 她负手而立,微微偏头,声音不紧不慢:“寨中长老各执己见,无非是因为他们不信我。其实,连我父亲都指望我能嫁的个好夫君,好在山中立得住”语及此处,她语调微顿,眉宇间不见半分嘲讽,唯有淡然,像是看穿了什么:“所以我需要一场胜利。” 她没有说“想要”,而是说“需要”。她可以在议事堂上据理力争,但要让人真正听她、服她,她得先赢,亲自赢。夜风卷起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映着廊下灯火微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许久未曾言语。她是个天生的战士。他练腿的每一天,她也在磨练她的刀,日日不辍。她已做好了准备,不会轻易改变。 终于,他缓缓开口:“既然决意已定,那就赢。” 陆棠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洒脱一甩衣袖:“——那当然。” 一切准备停当,她抬步迈出厅门。背影挺拔如刀,很快融入夜色中去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守候 陆棠带人离开了,一切却才刚刚拉开序幕,山寨一应事务仍需决断。议事堂内灯火通明,烛光跃动,在夜色中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战报自各处源源不断送至堂内,兵械调配、粮草统筹、伤兵安置、防御布防……事无巨细,件件攸关生死,牵动着整座山寨的命脉。 这一战,并非孤注一掷的搏杀,而是周密规划之后的一场豪赌: 陆棠此前便和顾长渊反复推敲了战局地势,筛选出了敌军后方最有可能的辎重通道和最合适的突破口。而十里长山子弟多出自江湖,武艺高强却少有成建制作战经验,难以支持与正规军的正面交锋。依地形设伏以奇制胜,已是眼下最合适的破局之策。 只是陆棠胜,敌军粮断心乱,自会退兵;若她败,山寨便将身陷重围,吉凶难料。 顾长渊自她出发后,就一直守在议事堂。 “南门巡防换岗了吗?” “已换,是第二批人,刚交接完毕。” “北峰暗哨呢?” “魏长老增派了五人,正轮转守夜。” “好。”他点头,声音低却笃定:“将巡逻间隔缩短半刻,再传令备足火油,夜内一旦有异动,优先守住山门。” “是!”传令兵应声疾去,脚步在夜中响得铿锵。 厅堂内人影穿梭,文书、战报、调令层层传递,案上堆满军图与情报。摇曳的烛火在顾长渊削瘦的面庞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这场战役早已在他心里反复上演了无数遍,最好的局面,最坏的结局,与陆棠一同商定的每一个细节,此刻正被一一落实下去。陆棠是破局的利刃。而他——必须守住这座山寨,为她稳住后方,等她归来。 “顾先生,后山补给还需再调整,柴料一项——” “不必入库,移至偏院,留作预备。若山门有变,方便及时取用。” “明白!” “顾先生,伤兵安置初步已定,但防守人手——” “轻伤者列入轮替,优先守南门,确保正门无虞。” “是!” 夜渐渐深了。议事堂内灯火未熄,顾长渊也没有片刻懈怠。 只是在忙碌的间隙,一点隐约的焦躁悄然浮上他的心头。他从来都是冲锋在前的那一个,所以人生走到此刻,才有机会体会明白——原来,等待一个人的生死,是如此煎熬的事情。 他走过无数战场,见识了数不清的生生死死——这其中甚至包括自己的生死。往常哪怕风雪压阵,他亦自信能于千军万马中提剑破敌,一力决断。然而今日,他只能坐在这张破椅子上,看不见战场,亦看不见她。 这是他受伤以来,第二次深恨自己的无能。 第一次是在京城。彼时他尚未适应新的身体,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转身离去。他努力抬手去抓父亲的衣袖,却只狼狈的栽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道背影,穿过长廊,没入暮色,再无踪影。 而事到如今,他依然只能等,等着陆棠带回消息。 战场上容不得犹疑,他自诩一向冷静,从不轻易质疑自己的判断,可是这次,他忽然怕了——怕基于地图对山川地势的想象终究无法替代亲眼所见,怕自己算错了,那条山道最终不是敌军粮道,怕对方早有埋伏,怕陆棠负伤,怕她……死在这场他与她一起定下的计谋里。 顾长渊的指尖在这翻覆的思绪里微微收紧,骨节泛白,心头浮现出一个讽刺的念头——他能在此推演千百遍战局,鞠躬尽瘁,谨慎筹谋,可也许这一切,终究都无法左右她的结局。 夜更沉了,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更漏的每一次滴落都是像砸在心上,折磨着人的心绪。 轮椅并不舒适,顾长渊已经坐得太久了,腰背隐隐作痛,右半身因血液不畅而微微发麻,仿佛不再属于这个躯壳。他却仍旧不愿离去,目光牢牢落在案上,仿佛只要将每一桩事务处理到极致,便能弥补前方战场上无法掌控的变数。 他不是没有觉悟的人。他是军人,在战场上长大,见惯了断肢残臂血肉横飞,自也早已预见到自己终将面对的结局,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如今不过是残疾,能从那样一场苦战中活下来已是少有的幸事。 可他仍然忍不住恨起来——恨这具身躯再也提不起刀,再也不能亲自冲锋,也再无法亲手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他再冷静、再睿智,终究也有力所不及之处。 而陆棠,偏偏去了那里。 疼痛愈演愈烈他抬手伸向腰侧,上下摩梭着尝试缓解久坐导致的肌肉的僵硬痉挛,可似乎连这点力气都在被夜色一点点的吞噬殆尽。他低头,看着右手蜷缩着放在膝上,右腿僵直地垂在一侧,膝下微微发抖。 厅堂里寂静无声,唯有烛火跳动,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他抬眸,看着烛光跳动的影子,忽然觉得自己像极了这摇曳不定的微光,还未熄灭,却也早已无法燎原。 顾长渊在这无边的寂静里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的收紧。这一战,陆棠必须赢。而他,他只能等——等待她活着回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胜利 这一战,陆棠赢了,赢得干净漂亮。 她率一百五十精锐,沿山间小道绕出,夜袭敌营。前锋斥候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循着此前商定的方向暗中摸查果然探出了敌方辎重营位置:为避耳目,对方藏于南线山谷一隅,依山而建、据险而守,地形逼仄,四面峭壁,仅留一线入路。然这天险,既是防守之利,亦是破营之机——此次十里长山部从皆脚步轻捷,全军弃马换着薄而韧的藤甲,利于近身搏杀与攀援穿林。人人身背火油与绳索,脚程迅疾,在层层林影之间,若影若魅。 夜色如墨,山风沉沉,绳索悄然放下,前锋小队借势而下,趁换哨空隙斩杀哨兵。断敌耳目后,陆棠率中队随即攀援潜入,从林间迂回至营后,悄然拔旗断索,扰乱号令识别,断敌指挥。 火光骤起,是在她一声令下之后。 “杀。” 呼号尚未落地,火油已倾洒开来,烈焰顺风燃起,霎时间,整座粮仓如被巨兽吞噬,腾起的火柱映亮夜空,红焰在谷中呼啸翻卷。 陆棠踏火而行,速度快的惊人,刀势直下,眨眼间连斩两人。刀锋寒冽,快如风电,出招干净利落,每一刀皆取要害。身后一众山寨子弟亦皆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一对一搏杀个个是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 敌军虽占地利,实则多为溃兵杂伍根基未稳,惊见粮草焚毁、号令受阻,士气顿时崩散,不多时,便全线崩败,抵抗者或焚或斩,剩下的则弃甲遁逃。 火借风势,直冲夜空,照得整片山谷红如炼狱,甚至惊动了主营但一切都为时已晚。 整场战事,从潜行到焚营,从断旗到退兵,不过半个时辰。陆棠出手狠,收兵快,击其不备,破其要害,以一役破敌锐气,尽挫其锋芒。这一战,不仅彻底击破魏军的围困之势,更是震慑四方,让十里长山由此转危为安,从死局中劈出一线生机。 不过,就在全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顾长渊倒下了。他在议事堂守了整整两日一夜,直到接到陆棠凯旋的捷报,才骤然倒在桌案之后。 突如其来的高热让他昏迷了一整天。秦戈连夜请来周边最好的大夫。老大夫诊了许久脉,拈须叹道:“公子积劳成疾,血气壅滞,偏这几日又彻夜操劳,寒热交并,元气大损……此症非药石所解,唯有静养,缓调气血。” 陆棠收兵回转听闻此事,尚未来得及换甲,便快步奔回。结果她刚推开门,就看到屋内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虚弱地翻着书,脸色苍白得吓人,额上还覆着一层未褪的冷汗。屋内点着烛火,昏黄的光影映着他微微蹙起的眉,透着一丝淡淡的疲惫。 她站在门口,怔了片刻,忍不住皱眉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书?” 顾长渊闻言,缓缓抬眸,眸色仍旧沉静,只是声音微哑:“彼此彼此吧,你一个得胜归来的将领,不去庆功,倒先来看病号?” 陆棠一时哽住,险些被他这句话气笑……谁让你病得这么不是时候! 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言,几步走上前,抬手将他手中的书卷一把夺下,动作干脆利落,“啪”地一声合上,重重扣在旁侧案几上。语气不容置喙:“行了,病号就该有病号的样子,老实躺好,别折腾。” 顾长渊望着她,眸中似有笑意划过,终是没再说话,只顺势倚回床榻,轻轻闭上了眼。 当晚,山寨大营灯火通明。 战死的兄弟们被集中安葬于后山松林之中。火盆燃起时,天色已沉。山风猎猎,旌旗低垂,白幡缓缓摇曳,像是归魂不散。简短却庄重的祭礼在夜色中悄然开始,山寨众人列队肃立,陆棠亲自执幡招魂,将亡者姓名一一念出,声声清晰,落入风里。每唤一个名字,都有人低下头,或握拳,或垂泪,风中渐渐带上了隐隐的哭声。直到所有的名字都被道出,直到她俯身撒下最后一抔黄土,整个山寨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胜利终究是胜利,但代价也是真的。山寨里几乎每个人都失去了什么,有人痛哭,有人沉默。夜风卷着松香,也卷着血与火的余味。一时间,满山的火光似乎都沉入沉默。 但是有人倒下,余下的人才更要热烈的活着,更需要庆祝。 于是长夜过半,篝火被再次点燃。 空地中央燃起熊熊火光,映红了整片山寨。最先动身的是孩童,绕着火堆追逐打闹;随后是中年人们开始举杯对饮,交杯声清脆,笑声逐渐蔓延开去。战后的压抑在烈酒与热气中被一点点冲散,有人笑着落泪,有人泪中带笑——那是血火之后最原始的情绪回响,是对活下来的庆幸,也是对死者最诚挚的告慰。 今日的陆棠,是众人眼中当之无愧的主角。她一身浅甲,立于高处,未致一辞,目光却温和地扫过人群。有人高声唤她饮酒,有人举杯遥敬,孩童躲在母亲身后朝她吐舌头、做鬼脸——她微微颔首,抬手一一回敬,神色清明,眸色温和。 火光跳跃,映着人群的笑颜和互相交叠的影子。喧哗渐起,却并不嘈杂,如一层温水,将疲惫与悲痛缓缓包裹、融化。 久违的安宁,重新照亮了十里长山。 只是也许是喝了太多酒的缘故,庆典散去,夜已很深了,陆棠却久久未能入睡。 她独自穿过余温未退的营地,越过长街,踏入寂静的廊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而来,只是站定了,就已经到了顾长渊窗前。夜风轻拂,吹动檐下的风铃,叮铃作响。陆棠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叩了叩窗棂。“顾长渊,”她语气不重,仿佛只是不经意一问,“你睡了吗?” 屋内静了片刻,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嗓音仍带着病后的微哑:“怎么,酒喝好了?” 陆棠没有应声,只靠着廊柱缓缓坐下,半晌,忽然低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杀人的感觉?” 顾长渊一怔,眸色微敛,目光落向窗外的月色。他知道,她赢了,可她也杀人了。这是战场上必要的牺牲。但终究是第一次,她以“决策者”的身份,亲手决定了这些生死。 他低声答:“记得。” 陆棠垂着眼睫,声音极轻:“那……你身边的人,第一次死在你面前呢?”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收紧。他的脑海仿佛被突兀地划开一角,他的亲卫,他的副将,那些在北境风雪中埋骨的将士……他们一个个倒在他面前,他能记得每一个人的模样,每一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死法。有人倒在漫天风雪里,血染皑皑白雪。有人在突围战中,被乱箭贯穿,连遗体都来不及收回。还有人,在守城战时,被烈火吞没,最后一眼,仍是望向他。 “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好像带着一点久远的硝烟。“我每一个,都记得。” 廊下的陆棠静静地听着,许久未言。夜风拂过,她的嗓音被带得有些飘忽:“……杀人多了,会习惯吗?” “不会。”这两个字落下,屋内外,皆是一片寂静。 良久,陆棠才又低声问:“那……为我的决策而死的人,会不会有怨恨?”她的语气轻轻的,像是掩藏在夜色里的一丝细微的不安。 顾长渊闭了闭眼,低声道:“你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陆棠怔了怔,点头:“记得。” “那如果没有你,事情会变得更好吗” 陆棠呼吸一滞。 顾长渊静静地开口,语调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他们是因你而死,也是在为自己而战。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为何随你出征,也知道他们此战的意义。一个决策者,不能困在‘他们会不会怨恨我’这种想法里,你该问的是——他们为何而战,他们死后,留下了什么。”他微微偏头,目光仿佛越过窗扉,在夜色中落在廊下的她身上,嗓音低沉却无比坚定:“若连这个都想不明白——那你就不配做他们的将领。” 陆棠呼吸微滞,怔怔地站在原地。 夜风微凉,拂过她被战火炙烤过的脸颊。她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倒下的身影,鲜血染透的甲胄,敌阵中的厮杀与怒吼……还有那些人,在出发前默默好整束甲衣,然后朝她露出的带着信任的微笑。 她心中仿佛有什么沉沉压着,又仿佛有什么正在悄然打开。 有那么一瞬间,顾长渊忽然很想起身,去到她身边,亲口告诉她——其实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握住床边的绳环,借力拉起身体。 可是——出了这扇门呢?他可以依靠绳索起身,可以靠扶手移动,可一旦走出去,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就又变回了那个寸步难行的自己。 他的指尖收紧带起绳环细微的颤抖,胸口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最终,还是松了手。 窗外的陆棠没有察觉。她只是在沉默了一瞬后,轻轻抬头,看着夜幕中挂着寒意的残月,忽然又问到:“顾长渊。” 顾长渊微微偏头:“嗯?” “你说……”她声音很轻,像是藏在风里的一抹自语,“如果我赢得足够多,会不会就没有人再需要死了?” 顾长渊怔了怔。半晌,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像是夜风拂过残雪:“……不会。” 廊下的陆棠缓缓闭上眼,许久,才轻声道:“……谢谢。” 夜色深沉,月光如霜,洒落在两人之间。 屋内的病人倚在床头,目光清明如水,屋外的少女靠着窗棂,神色沉静如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不速之客 自那一战之后,陆棠逐渐走入山寨的权力核心。她的地位一日胜过一日,忙碌也成为日常的底色。她要处理文书,调度防务,安抚百姓,平衡三位长老之间的微妙关系,有时一日之内需奔走数处,几乎无暇停歇。 寨中对她的态度也在悄然变化。最初的疑虑与观望逐渐淡去,人们开始习惯她的存在,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将她的吩咐当作理所当然的命令。一些曾只听陆峥一人号令的老人,如今也会在议事时下意识地望向她,等待她最后定夺。 陆棠仍然时不时会邀请顾长渊列席议事,或是单独征询他的意见。只是对于山寨中的大多数人而言,他终究是个外人——一介寄居于此的异己,还是个瘫病在身的残疾人。他们承认他的智谋,也不否认他在那一战中的关键作用,甚至出于尊重称他一声“顾先生”,只是这份尊重,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接纳。他们敬他,却不认他是自己人。 顾长渊对此倒并无异议。他从未想过在此地争权,更不在意他人如何看他。他的日子依旧一贯地克制、自律,将更多时间投诸复健之中——练站,练走,练右手的控制,左手的字,甚至还开始研读医书。若陆棠得空,他们依旧会一同晨练;若她被事务缠身,他便一个人在屋里扶着扶手独自练习。一次次地站起,一次次地摔倒,一次次地重新攀住扶手。 他知道,若不想一生困于轮椅,他只能不断地尝试。无人可替,无路可退。 不过随着陆棠逐步踏入权力核心,越来越多的目光也跟着汇聚而来。大家对她的关注自然不止限于战功与声望,渐渐的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她对顾长渊的亲近。这其中,便包括魏征——不久之前提亲被拒的二长老的儿子。 这一夜,山风微紧,夜色沉沉,山寨已近宵禁时分。 秦叔还未回来,顾长渊独自待在屋中。他刚推着轮椅靠近书案,准备整理一份军械分配笔录,便听到门外忽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脚步。紧接着,木门猛地被人撞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满身酒气,眼神猩红,步伐虚浮却咄咄逼人。他扶着门框稳住身形,目光在屋内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顾长渊身上。 “你就是顾长渊?”来人站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语气里透着醉意与不屑:“……也不过如此。” 顾长渊抬眼,神色平静:“你是?” 魏征晃了晃手中空了的酒盏,像是对它倒不出半滴酒感到烦躁。他随手将酒盏扔到一旁,带着醉意一步步逼近,冷笑道:“呵,陆棠养着的小白脸,居然还不认得我?” 顾长渊神色未动,目光微敛,淡淡回道:“陆少寨主名声清白,公子慎言。” “慎言?”魏征嗤地一声笑,眼里怒火骤然翻涌,“她照顾你,护着你,替你出头,你以为那是因为你有本事?她心软、她念旧罢了,你不过是占了个好名头。”他一步跨前,目光阴冷地落在顾长渊脸上:“你这种半死不活的废人,也敢赖在她身边?你配吗?”说着,他猛地欺身上前,一把抓住顾长渊的右肩,将他牢牢压在椅背上。那只右臂毫无反应地垂着,被他像抓破布一样拖起晃了晃,“看看你这胳膊,废的还挺彻底嘛。” 顾长渊眼底寒意陡然凝结,左手猛地挥出一拳! “砰!” 魏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打得踉跄后退,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嘴角渗血。他一时间愣住了,眼神随即阴毒起来,像是被打醒的野兽,低吼一声:“你敢打我?!”怒火彻底烧透了理智,他扑上来一把扯住顾长渊的衣领,将他从轮椅上生生拽起,重重摔在地板上:“我他娘今天弄死你!” 顾长渊狠狠撞在地上,腰侧撞击得发麻,还没来得及撑起身子,魏征已扑上来,像疯狗一般压住他,抡起拳头砸向面门。 “砰!”顾长渊脸被打的侧偏过去,唇角立刻裂开一道血口。紧接着魏征又是一拳砸在他胸口,让他胸膛一闷,呼吸一窒。 “不是挺能耐的吗?接着打啊!”魏征咆哮着,拳头一记接一记砸下,仿佛要把刚才那一拳连本带利讨回来。 顾长渊想要抬臂抵挡,只是右臂依然毫无知觉的蜷缩着,左手根本挡不住这毫无章法的乱砸。血顺着发梢滴到地面,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挣扎间,他的左手勉强撑地想翻身,却被魏征一脚踩住肩膀,再次压进地板。 直到气喘吁吁,魏征才终于停下。他低头看着倒在地上的顾长渊,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嘲弄的笑。“你以为你是谁?镇北军?少将军?”他轻蔑地啐了一口,低笑着道,“如今的你,不过是个靠女人养着的废人罢了。” 他说着,脚步一跨,狠狠踩上顾长渊的右腿。 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自膝盖贯入骨髓。顾长渊闷哼一声,咬紧牙关,冷汗刷地冒出额头,身体下意识抽搐起来。他想推开,却根本使不上力。 魏征眼里闪过一抹快意,像是抓着了什么能让他痛快的把柄,忽而弯腰抓住他的脚踝,冷笑着晃了两下:“怎么?不挣扎了?服了吗,还是觉得自己挺可笑?” 不能这样!顾长渊趁他低头之际猛地屏住呼吸,左腿紧绷,强行借力朝魏征膝盖横扫而去,魏征却像早有防备,脚步一错轻巧避过,反手一脚将他踹翻回地上。 “就这点能耐?”魏征低头俯视他,冷笑一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眯了眯眼,语气一转,变得轻飘飘的:“听说你裤子都要别人等帮你穿?” 顾长渊眼底的光猛地一凝。 “啧,真可怜。”魏征笑得更放肆,转身拿起桌上的茶壶,一扬手,茶水“哗啦”一声泼了下来——滚烫的水浇在顾长渊的右腿上。 他一动不动,神情如常,像是根本感觉不到。 魏征满意地笑了:“你看,就这副样子,你说陆棠每天守着你图个什么,死人一样,不觉得乏味吗?”他说着将茶壶甩在地上,碎片应声四散开来。他俯下身来,一手按住顾长渊的肩膀,贴近耳边,一字一句道:“怕了吗?记住这种感觉。离陆棠远一点。她是十里长山的少主,她的未来,不是你这种废物可以肖想的。”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像是甩掉一块脏物。 门未关,夜风灌入,屋内落针可闻。 顾长渊倒在地上,茶水浸透衣衫,透进皮肤。他不知道右腿是否已被烫伤,也无力确认。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撑地,想要爬起来,却连这样最基本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屈辱像一把钝刀,一寸寸剜过意识。他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却依旧唤不醒失控的半边身体。右手无力垂落,右腿不受控地抽动,腰侧肌肉如脱缰的藤蔓,疯狂收缩,又骤然松弛,反复抽搐,仿佛要将整具身体撕碎。他试图咬牙稳住,但右半边嘴角却不受控地颤动,口腔无法闭合,涎水从嘴角溢出,沿着下颌缓缓滴落,在地板上摔出一声极轻的水响。 剧烈的痉挛让他的脑海骤然一紧,一道尖锐的刺痛像钉子般钉入颅骨深处,搅动他的血肉,撕裂他的意识。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喉头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扼住,却偏偏吐不出一句话,也无法挣脱。 ——太吵了…… 魏征的讥讽、自己的喘息、茶水滴落地板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瞬间被拉扯得遥远却又极为清晰,他被撕扯着坠入某个幽深的黑暗中,四周空荡,无从着力。 他的视线开始恍惚,他看见了血,看见了尸山,看见了北境风雪中倒下的亲卫,看见了那些撕裂的旌旗,看见了自己被重锤砸中时,眼前一片翻腾的黑暗…… 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意识开始游离。剧痛未消,但身体像被包裹在一层寒冷的水中,抽搐依旧,可感觉已然钝化。他不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他忘了身份,忘了缘由,忘了屋外是谁、自己又是谁。 ——死了吗? 这是什么地方?他……是不是,早就死了? 眼前的一切变得虚幻,他的思维在这一瞬间脱轨,他迟疑地睁着眼,眼前的天花板被火光映得昏黄晃动,地板上的茶水泛着微光,扭曲着映出他狼狈的身影。他试图抓住点什么,可他的大脑却迟钝地一片空白。 秦戈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顾长渊倒在地上,眼神空洞,嘴角微微颤抖着,挂着尚未滑落的涎液,碎瓷散落一地,血从右手、右腿、眉骨慢慢渗出。他整个人依旧在抽搐,关节僵硬地蜷缩着,却又一点点在肌肉的力竭中摊平开来。 秦戈猛地冲过去,心头发紧,声音微颤:“少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弓弩 次日清晨,陆棠得知昨夜发生的一切时,整个人怔在原地,有那么一瞬,几乎当场拔刀。 可她终究不是曾经那个能快意恩仇的少女了。她是十里长山的少主。 所以陆棠只深吸一口气,生生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按照山寨规矩处置了此事——褫夺魏征一切职权,杖责三十,当日逐出山寨,不得再入。 全程,她没有拔高半分声调,也没有多说半句废话。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动了真怒。 陆棠的手,自始至终都紧握着。待到当着众人的面处理完这一切,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一言未发地转身,推掉了接下来的所有安排,径直去了顾长渊的屋子。 陆棠进屋时,顾长渊正靠坐在床头,身上覆着一层薄被,单手缓缓翻着书卷。身上的伤口已经上药包扎妥当,只有面颊侧仍有淤青未退,唇角裂开一道口子,泛着血痕,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整个人比平日更加沉静,甚至是……疏离的。听到动静,他抬眼看了她一眼,眸色淡淡,并未出声。 陆棠站在门口,看着他的模样,心头隐隐泛起一阵酸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长渊——他总是平静,从容的,即便坐在轮椅中也不显半分颓意。可此刻,他眉眼之间多了几分近乎空洞的平静,像是刚从深渊中挣扎出来,却未能真正归岸。 她走近几步,目光止不住地落在他侧脸的伤口上,终是低声开口:“你的伤……”声音很轻,带上了少有的迟疑与小心。 顾长渊抬眸淡淡看着她,语气平静无波:“无碍。” 她皱了皱眉,不信他的敷衍,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查看他的伤口:“你——” 话音未落,顾长渊已轻轻一偏身,避开了她的触碰。他眼里没有愠怒,也没有躲闪,只是极其平静的拒绝着:“不必。” 屋内倏然安静下来。 陆棠站在他身前,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指尖缓缓收紧,心中泛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不是个擅长安慰别人的人。过去面对伤重的兄弟、失亲的族人,她也只能拍拍肩,倒碗烈酒,说一句:“还活着,日子总过得下去,别想那么多。”她一贯认为,活着的人没有资格沉浸在痛苦里。活着就是最重要的事,疼就忍着。 可此刻,面对顾长渊的沉默,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冷静并不刺人。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有崩溃,也没有怨怒。他只是沉了下去,如同一柄蒙尘的长剑,隐去锋芒,不再愿让人窥探其底色。 陆棠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从怀里取出一物,递到顾长渊面前:“送你的。” 顾长渊微微抬眸,视线落在她掌心——是一把袖尺大小的弩,通体黝黑,线条简练紧致,弩身细致,机括略微外凸,一看便知非寻常制式。 “我自己做的。”陆棠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上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轻快,“你不是不方便使刀剑吗?这弩适合单手操控,后方专门加了辅助的机括,拉弦时的借力点也重新调过,左手单手也能用。” 这原本是她准备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乱世之中,防身的东西总归是最实用的,她想了很久有什么是顾长渊的身体状况能用的兵器,最后终于给她找到了。只是没料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交给他。 “这弩用的是寒铁铸骨,机括里那块嵌银铰链,我找了好久才配上,市面上难得一见,做起来挺折腾的。”她顿了顿,似是意识到自己话太多,气势莫名弱了几分,眉心也不自觉地轻蹙起来,“我还参考袖箭的结构,给它加了个自动填充的机括。” 顾长渊没出声,只是接过那柄弩,低头细看。 拉弦比常规弩轻些,扳机经改造后更顺畅利落,握柄处贴合左手弧度,还加了防滑纹路,握感极佳。每一处细节,既考究又贴心。陆棠的机关技艺,显然已经炉火纯青。 “如何?”陆棠看着他,眉梢微挑,嘴角挂着一丝藏不住的期待,“是不是挺不错?” 顾长渊指腹缓缓摩挲着弩身,触及那一处处带着她印记的棱角,半晌,才低声道:“……多谢。” 他们之间出现了罕见的沉默。 自那天之后,顾长渊练得更狠了,几近疯狂。 他一刻不停地训练——练腿,练右手,练习用弩,控弦、扳机、瞄准……即便深夜,他仍坐在灯下翻阅一本本医书,逐页查找神经损伤的治疗方法,试图找到任何哪怕渺茫的恢复可能。 秦戈看着他这样,不止一次张口,终究还是咽了下去。他知道,那晚之后,少主已经变了。他的沉默不再是冷静,而是一种几近偏执的执拗。他越是什么都不肯说,越是抗拒接受自己的“无能”。 所以秦戈也不再劝。他默默地给他换药,清洗血污,修补破损的护具,调整支架的角度,尽可能避免他再度受伤。 可即便如此,过度训练终究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伤害——顾长渊右腿的烫伤尚未痊愈,反复的练站练走,让支架磨穿了最初的结痂。原本将愈的创口反复撕裂,膝下渗出鲜血,浸透干净的绷带,连夜里都隐隐发热。 可是顾长渊只觉得,他没有时间休息,也无法休息。他必须变得更强,必须让自己再度掌控一切。 哪怕这条路再远,再苦,他也绝不能停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高烧 顾长渊的伤口感染来势汹汹,高热不退,整个人却像是陷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之中。 他仍旧要练,练右手,练右腿,练站,练走。 他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却不说话,也不休息,只是周而复始的机械的重复着那些熟悉的动作。膝侧与踝骨已被支架磨破,皮肉红肿,血丝与脓水混合在一起,缠着的绷带已经不知被染红了几层,药膏在高热下逐渐失效,皮肤下浮起大片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暗火翻涌,灼烧他的身体。可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只是低喘着,一次次将右腿重新塞进支架,拉紧绑带,动作粗重得带出隐隐的骨响。 右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起身都在逼近崩溃的边缘,站立未稳,右膝便剧烈抽搐起来,深入骨髓的钝痛随即炸开,仿佛有一根铁钉在慢慢嵌进骨缝里,刺得他眼前一黑。可他仍旧不肯停,额上冷汗涔涔,气息粗重如拉风箱,他依旧咬牙撑着——要站直,要迈出下一步。 秦戈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几次想上前都被他推开:“少主,你再这样下去,伤口会恶化的……” “滚出去。”顾长渊声线沙哑,却带着沉沉的烦躁与冷意。 他再次抓紧扶手,左臂青筋暴起,想撑着自己站起来,可左腿早已脱力,右腿更是连最基本的平衡都无法维持。他拼尽力气,最后仍然双膝一软,身形摇晃了一下,沉重地跌回座椅。顾长渊剧烈地喘着气,肩膀也跟着微微颤抖,汗水从鬓角一路而下,打湿了中衣。高烧几乎烧坏了他的意识,他的世界昏沉迷蒙,仿佛只剩下一个念头——哪怕再往前挪动半步,也好。 砰的一声,门被人猛地推开。 “你到底在干什么?!”陆棠的声音冷得像是冬夜的寒风,她眼底燃着怒火,快步跨进屋中。眼神一扫,先落在他膝上的伤口,再扫向他那只颤抖不止的左手指尖,神色骤冷,不带一丝犹豫,直接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硬生生按回床上。 “陆棠!”顾长渊怒声喝止,语调猛然拔高,带着愤怒和羞恼,挣扎着要起身。 可她压根没理他,一边压住他肩膀,一边干脆利落地卸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支架,最后伸手一扯,将那根悬挂在床边、他赖以起身的绳梯也一并拆了下来,扔在一旁。 “你别想再起来。”她站在床边,直视着他,眉目冷峻,像是一道不允许抗拒的命令,“秦叔拦不住你,我今天就坐在你屋里办公。你给我躺着,哪儿也别想去。” 房间里气氛紧绷得可怕。 顾长渊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他死死盯着陆棠,眼神凌厉如刃,嗓音冷得几乎能结冰:“你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的朋友。”陆棠不闪不避,双手抱臂,字字不让。 “朋友?”顾长渊冷笑,眼底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嘲讽,“你见过像你这样不问缘由就横加干涉的朋友?” “我这个朋友,是不好当。”陆棠抬了抬下巴,语气里也带上火气,“你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子——高热不退,浑身是伤,连站都站不稳,你非要折腾到昏过去才甘心?” “那也不关你的事。”顾长渊咬紧牙,拳头死死攥着,手背上的青筋绷起,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隐忍着,愤怒着,却无处可去。 空气瞬间沉寂下来。陆棠眯起眼,盯着他,脸色冷得骇人。 “顾长渊,”她一字一顿,声音冷硬得像刀,“你伤了两年多了,现在才想起来矫情什么?”字字锋利得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世上残障的人多了去了,魏征说两句你就信了?他蠢,你也非得陪着蠢一把吗?” 顾长渊猛地抬头,盯住她,眼底情绪翻涌,复杂难辨。 可陆棠不在乎这些。她继续道:“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而不是在这里跟我置气。”她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强硬得不留余地,“躺好。” 顾长渊的指尖缓缓蜷紧,死死抠进掌心。他抬头看着她,看着她修长有力的双腿,矫健挺拔的身姿,嘴唇紧抿,神色愈发沉郁——她永远不会明白的,不只是魏征的羞辱。他在意的,是这具无力的身体,是一次次挣扎却依然换不回的完整的自我,是……在她面前的丑陋与无能为力。她如此理所当然地靠近,而他却只能仰望。 原来一个人的光芒也是会刺伤别人的。 “陆棠。”他侧过脸去,声音低哑,用尽力气才勉强开口,“算我求你,你走吧。” 陆棠看他这样,眼底的锋芒也缓缓褪去。她走上前,在床沿坐下,轻轻拍了拍他放在膝上的手背,语气也随之低了下来,透出少有的温柔与笃定:“顾长渊,你有没有想过,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就已经在轮椅上了。” 顾长渊指尖轻颤,整个人微微一怔。 陆棠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他因高热微红的手背上,声音轻却清晰:“那天在接风宴上,你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也没解释什么。就那样坐在轮椅里,看着众人走来走去,推杯换盏,眼神一点不乱。”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确认,“我那时候就想,这人不简单。” 她抬眸看向他,目光坦然而坚定:“顾长渊,你就是残疾了。你右半边身体瘫痪了。你自己知道,我也知道。”她说得极缓,像一刀一刀慢慢剖开真相,却并不残忍,只是一层层的小心的剥去那些他用来掩盖自己的外壳:“你是残疾人。我见过比你更严重的,见过被伤势拖垮的、也见过被耻辱打碎的。” “可你不同。”她看着他,眼神极静极亮:“你不躲,不逃。你可以一只手撑着练走路,可以坐在灯下翻医书……你咬着牙走过来的样子,我都看见了。” “你是顾长渊。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最强韧、最了不起的人。”她的目光在他眉眼之间轻轻停留,像是认真地在确认什么,很快似笑非笑的加了一句:“……而且,还长得好看。” 顾长渊:“……“他怀疑她最后那一句是故意的,可偏偏,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长渊,就算你这辈子都站起不来了,也改变不了你是谁。你不会真以为,我愿意跟你说这么多,是因为你有手有脚吧?”她说这话时,没有怜悯,没有安慰,更没有施舍,眼神坦荡,语气平静。她还不完全明白他为什么崩溃,却精准敲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一字一句砸得极重,一点一点,砸进了顾长渊早已摇摇欲坠的心。 他听着,喉头莫名的发紧,他努力眨了眨眼,却止不住眼里的湿意。终于,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哭了出来。 这是他久违的落泪,是一场迟到太久的崩溃,一场属于顾长渊的葬礼。他以此,悼念那个再也回不来的自己。 等到他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屋内烛光幽幽,映着陆棠沉静的眉眼。她忽然轻声开口:“顾长渊,你教过我,作为将领,要知道身边的人为何而战。那你呢?”陆棠微微侧头,目光温和,“顾长渊——你知道自己是为什么牺牲的吗?你现在,还觉得值得吗?” 顾长渊抬眼看她,眼底仍残留着一丝情绪翻涌后的潮意,声音低哑,却回答得毫不迟疑:“嗯。” “那不就行了。”陆棠扬了扬眉,神情轻松,轻描淡写地伸个懒腰,说话间随手理了理桌上的卷轴,语气随意却笃定:“你睡吧,好好休息,今晚我就在你这儿办公了,结束了我自己回去。”她的语调带着往常的那点漫不经心,也藏着不容置喙的温柔与坚定。 顾长渊望着她,眼中似有光闪烁。半晌,他低声唤她:“陆棠……” 陆棠转过头来:“嗯?” 他的声音极轻,几乎沉在喉咙里,微不可闻,却字字清晰——“我残废了。” 屋内霎时寂静,只有窗外风过檐角,带动烛火微微一晃。 他垂着眼帘,苍白的脸在烛光下仿佛失了颜色。原本眉眼间那抹倨傲,终于在此刻缓缓卸下。他从不说“我不能”,也从不说“我不行”,他不怨,不诉,不屈服于命运,也不肯真正向人示弱。可这一刻,他却轻声说出了这四个字,像是承认了一场失败,又像是终于直面了一个大概无法改变的事实。 陆棠静静看着他,目光沉了片刻,忽而轻轻一笑。语气平静如水,却带着理所当然的笃定:“你残疾两年多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新年 转眼又是半年,新年的脚步悄然而至,整个十里长山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息里。 山寨里张灯结彩,红绸高挂,灯笼被悬在屋角树梢之间,在夜色中氤氲出一簇簇温暖的光晕。孩童们提着竹扎的纸灯,在山道间奔跑嬉笑,爆竹声次第炸响在石墙与山林之间,烟火气混着雪意漫上山头,喧笑嬉闹声在山谷间回荡久久不散。 陆峥被风雪耽搁在了归寨的路上,这是陆棠第一次真正以“少寨主”的身份主持新年事宜,她自白日起就忙得脚不沾地,带着兄弟们分发年货,给孤寡老人送去新衣与热汤,甚至亲自去厨房撸起袖子包了几盘饺子,与山寨众人一起守岁。 等到夜色渐深,庆祝还未落幕,她却悄然离开了人群,手里拎着个食盒,步伐轻快,循着那条熟悉的山路,独自走向顾长渊的那个小院子。她酒意微熏,被冷风一拂,脸颊染上一层淡红,嘴角带着几分不自知的笑意,眼神亮晶晶的,仿佛藏了一捧未散的烟火。 今天是新年,自然也要和那个人一起庆祝,才算圆满。 顾长渊的房间依旧如往常一样静谧,陆棠一脚踏进院子,外头的鞭炮声、欢笑声便像是被什么挡住了,院里院外仿佛两个世界。 她推门而入,门轴吱呀一响,划破了屋内的沉静。屋内烛光摇曳,顾长渊正坐在书案前,面前摆着几本翻开的棋谱与一个未收的棋盘,像是刚正推演至关键一步。 听见动静,他抬头看她一眼,眼神微怔:“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找你过年!”陆棠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目光扫了一圈,“啧,你这屋子也太冷清了点,新年怎么都不点个红灯笼?秦叔呢?” 顾长渊的脸上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嗓音低哑而温和:“一个人,点了也没什么意思。秦叔我劝他早些回去歇着了,这一年到头也够他忙的,该歇歇了。” “哈,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陆棠挑了下眉,也不追问,只是打开食盒,将热腾腾的饺子一一摆上桌:“看来我是来对了,快趁热吃,这是我亲手包的,可稀罕着呢。” 顾长渊看着那一碗热气升腾的饺子,神色微怔。 “怎么?”陆棠见他一时没动,抬了抬下巴,半笑半嗔,“你不会是不信我手艺吧?” “不是。”他眼底漾起一丝微末却真切的暖意,“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包饺子。” “我会的多着呢。”陆棠哼了一声,把筷子推到他手边,“快尝尝,错过这顿可就没了。” 顾长渊接过筷子,左手执筷,动作略慢却极稳,夹起一只饺子送入口中。皮薄馅嫩,羊肉切得细致,咬开后有微微的葱姜香气,还隐隐透着点辣意,热气扑在舌尖,暖得刚好。 “味道如何?”陆棠托着下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期待。 他细细咀嚼,缓缓咽下,抬眼看她,语气不重,却清晰认真:“很好。” 陆棠眉眼顿时弯了起来,笑得飞扬明媚:“那当然!连秦婶都夸我手巧呢。” 顾长渊也跟着轻轻地笑了,目光温和地看着她,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把她脸上的红晕映得更深了一些。这间屋子,也像是被一并点亮了。 几个饺子下肚,陆棠忽然眼珠子一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打趣道:“对了,今天是新年,我的礼物呢?” 顾长渊微微一怔,旋即失笑:“礼物?” “当然。”她理直气壮地撑着下巴,“你借住的可是我家的屋子,过年不给少寨主备点见面礼,也太说不过去了。”说着,还顺势朝他伸出手掌,掌心向上,一副理所当然讨要的模样。 顾长渊看着她,无奈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却含着一丝浅笑:“礼物倒是没有……不过…..”他话音一顿,唇角微扬:“倒是有个好消息。” “什么?”陆棠正要追问,忽然见他伸手,从桌案旁缓缓取出一物——是一根拐杖。 陆棠微微一愣。这是一根与众不同的拐杖,通体墨色,质地坚实,底部分出四个短小的脚,显然是为了提供更稳固的支撑力。陆棠的心跳漏了一拍,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在顾长渊的腿上——长袍掩着双腿,她一开始没注意,但此刻随着顾长渊缓缓侧身,她终于看见——他右腿上,还戴着她为他打造的支架。 陆棠瞳孔微缩,呼吸骤然一紧,猛地抬头看向他:“你……” 顾长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地撑着拐杖,站了起来。他站得很慢,左手死死扣着拐杖的手柄,左腿稳稳发力,而右腿则在支架的帮助下,僵硬地撑在地上。 整个动作不算利落,但,他站了起来。 陆棠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说话。 顾长渊垂着眼,呼吸有些沉重,右手因紧张而习惯性地蜷在胸前,手指微微发颤。整个人站得僵硬而别扭。下一刻,他迈开了步子。从书案那头,一步一步,缓慢地、艰难地走向她。 陆棠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长渊。 他的步态依旧笨拙,右腿在支架的束缚下微微拖拽着,沉重而僵硬,每一步,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额角微微渗出细汗。但他始终没有停,他的目光沉静,唇线紧抿,眼底却透着一种温和笃定的光。 陆棠的喉咙动了动,眼底的情绪翻涌不定。 她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也不知道他这几个月以来经历了多少次摔倒,多少次尝试,可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站得笔直,站得坚定。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眼眶微微发热,指尖在不自觉间缓缓收紧。 顾长渊见她盯着自己,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难得地显出几分局促。他不自在地垂下眼,轻轻咳了一声:“……你不说话,是觉得很丑?” 陆棠猛然回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底水意还未散,却在下一瞬倏地笑了,像风吹过积雪未融的枝头,清亮、明快。:“什么丑不丑的!这可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顾长渊看着她眼底炽热又坦诚的光。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他轻轻的松了口气:“……那就好。” 陆棠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里带着点克制不住的笑意,忽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语气懒洋洋的,带着几分调侃:“行啊,顾少将军,能走能站,气势都回来了。” 顾长渊微微挑眉:“嗯?” “不过,你该不会是打算就这么一直杵在这儿站到明年吧?”她毫不客气地将他按回椅子上,自己也跟着坐下,语气自然,“让你站着看我吃完饺子,好像有点太不厚道了。” 顾长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终究还是顺着她的力道,坐了回去。 陆棠又撇了撇嘴,眼角余光扫到桌边那根笨重的拐杖,皱了皱鼻子:“啧,这玩意太丑了,像老头用的。改明儿我给你做个新的,样子好看点,拎出去也不丢十里长山的脸。” 顾长渊:“……” 屋内烛火温暖,屋外鞭炮声断断续续传来,隔着远山落雪,烟火绽在天边,映着夜色与远山的轮廓,染红了半轮寒月。 新的一年,终于到来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1、背叛 陆峥终于归来的时候,十里长山还沉浸在欢庆的余韵里,街头巷尾烟花爆竹的硝石气味尚未散尽,家家户户门前仍悬着红灯笼,夜色里亦带着一层暖意,热闹像是还能延续整整一个冬日。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落雪无声的夜里,十里长山迎来了最凶险的一变故。 这场宴席原是为陆峥接风而设的私宴,所以地点并不在庄严肃穆的议事堂,而选在他平日歇息的偏院,屋子不大,却温暖敞亮,只邀请了山寨的几位心腹兄弟共饮。顾长渊亦在受邀之列——他这几日帮着陆棠梳理军备颇为辛劳,平日难得遇到此等有酒有肉的好事,陆棠便一并叫上了他权作松快松快。 火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炉架上还温着一壶老酒,熏得屋内暖意融融。杯盏交错间,兄弟几人闲话些年少旧事,又聊起往日风雪中并肩作战的情谊,笑声、调侃、推盏换杯之间,皆是这些年生死之间攒下的信任与默契。 然而,酒过三巡,变故横生。 陆棠刚喝饮了两杯酒,唇舌间忽然泛起一丝异样的麻意,紧接着,一股莫名的无力感迅速向四肢蔓延开去,她眉头一皱,指尖下意识地扣住刀柄,却发现力气像是都被抽走了似的,手指竟连刀都握不稳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警觉地掠过众人,目光所及之处只见屋内众人皆已慢慢出现异状,有的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只强撑着不倒;也有武功不济的已然伏倒在案间,唇色发青,眼神逐渐涣散。空气中原本弥散的醇厚酒香,此刻竟隐隐透出一缕淡淡的苦意。 “这酒有问题!”陆棠勉力起身想要拔刀,却只觉四肢绵软无力,眼前一阵发黑,身形一个趔趄,重重跌回椅中,动作间手臂扫过桌案,将酒盏碗碟统统带到地上,碎成一片——有人在酒饭里下了药! “怎么?”一道带笑的声音在这一片狼藉中的响起。魏颂缓缓起身,手中依旧擎着酒盏,姿态从容,仿佛这不过酒酣耳热的闲话。他缓步走至堂前,转向主座,语气似笑非笑:“寨主,这酒,可还合口味?” 陆峥神色如常,只缓缓放下手中酒盏,没有答话。魏颂身后,几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潜入偏院,皆是他亲信死士,此时现身个个神色森然,手按刀柄,杀意腾腾。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 “魏颂,你想干什么?”陆峥缓缓吐出二长老的名字,声音冷沉夹杂着克制的怒意。 “想做什么?”魏颂嗤笑一声,步履从容地走到陆峥案前,将手中的酒盏轻轻搁下,眼底浮起一抹森冷的讥诮:“陆寨主,这句话,应当是我来问你才对。” 他直直的盯着陆峥,神色沉郁,眼底情绪晦暗不明:“当年是你亲自来邀我入局,言之凿凿,说要同掌山寨,说我与你陆峥并肩,荣辱与共。我信了。我抛家舍业为你稳住后方,打理内务,鞠躬尽瘁。可你呢,陆峥?” 他话锋一转,笑意骤冷:“你将我困在这山寨后院,叫我安个‘二长老’的虚名,日日算盘笔墨、粮草钱账,成了你陆家父女的账房奴才。前线杀敌、出谋划策、招揽人心——全是你陆家的功劳。风光归你,威望归你,连你女儿陆棠,如今也能一呼百应,横行山中。”他说到这儿眼中划过一丝冰冷的恨意,“想我魏颂,半生心血耗尽,到头来倒成全了你们一家父慈女孝!” “当年你让我儿魏征退婚,我忍了。如今呢?你女儿风光无两,你们父女情深,而我魏家的独子,却因一个莫名其妙的残废,因为你陆棠的一句话,被驱逐在外,有家不能归,名声尽毁”。可笑……真可笑!”他喃喃重复,嘴角勾起一个嘲讽至极的弧度,“如今我若是再忍下去,只怕以后就连我自己在这山寨里,也没有半点立足之地了。” 陆棠靠在椅背上,目光冷冷地锁住他:“原来你一直存的是这样的心思。” 魏颂与她对视,神情平静得几乎诡异,唇角微扬:“要怪,就怪你们给了我太多时间去想。”话音未落,他猛然抬手,腰间的长刀“锵”然出鞘,刀尖映着跳动烛火,寒意逼人。“陆寨主。你已经老了,是时候交出这个位置了。”魏颂的语气仍是从容的,带上了无法遮掩的凶意,刀锋直指陆峥! 这一刻,屋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而魏颂身后的亲信齐齐出刀,寒光闪过,转瞬之间,已将在座几位要员悉数制住。 但就在众人以为魏颂胜局已定之时,一道清冷的嗓音突兀的介入:“魏颂“声音不高,语调不疾不徐,却也清晰沉稳,字字笃定,“我劝你,想清楚了再动手。” 魏颂一怔,循声望去,神色倏地冷了下来——是顾长渊。他端坐在轮椅之中,身形半隐于火光明灭之间,左手稳稳托着一柄精致的小弩,指腹搭在扳机上,箭矢已然上弦,弩头直指魏颂心口——角度精准,杀意凛然。 魏颂眯起眼,盯着他看了一瞬,语气阴沉:“顾先生,你可知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 顾长渊神色不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弩机,语气称得上平和,却也锋利如刀划过每个人心上:“百步之内,应该没人能躲得过这弩。魏长老,你觉得自己的身手如何,要不要赌一把?” 魏颂眸色微变,身后的亲信也瞬间紧绷,按上刀柄,危险一触即发。他反映了一会儿很快冷哼一声,语带轻蔑:“所以你想如何?你一个外人,也要插手十里长山的内务?” “你要夺权造反,我管不着。”顾长渊语调依旧平静,仿佛在推演一场于己无关的战事,“你要杀陆峥,十里长山自然有人会收拾你。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棠身上:“我要陆棠,她得走。” 魏颂嗤笑一声:“呵,一个瘫子也要来玩英雄救美的戏码。放她走,凭什么?” “凭你若是不同意,便要死在这里。”顾长渊神情不便,只有手中的弩箭微微上调,稳稳指向魏颂的眉心: 周遭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魏颂的脸色阴沉得几乎滴出水来。这场叛乱,他已暗中谋划了许久,今日每个要害之人身侧都相应安排了亲信一一制服。可偏偏是顾长渊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废人,成了这局里的变数! 那张弩就这样静静架在顾长渊手中,寒光毕现,弩箭不同于刀剑——它不需蓄力,不靠技巧,只要轻轻一扣扳机,便可穿喉裂骨,直取性命。 而顾长渊,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他眼中的阴霾愈发沉重,嘴角却缓缓堆起一点笑:“我倒是小瞧了你,顾将军,你够狠。” 说完他将手中长刀一转,缓缓收势,似笑非笑地侧头看向身旁的亲信,语气不带一丝起伏:“把解药给她。” 亲信神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只是还不等他有所动作——“嗖!”一道黑影骤然破空而来,寒光如电,穿过人群转瞬即至。 “噗!”那名亲信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喉间猛地炸开一簇血花。身体一颤,踉跄着扑倒在地上。他的咽喉处插上了一支黑色的弩箭,透骨钉入,狠厉干脆,毫不留情。 屋内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魏颂的脸色也终于彻底变了。他猛地回头,未及动作,却见顾长渊的弩箭已经重新上弦,箭头再次稳稳锁定了他的心口。 “给解药。”顾长渊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目光沉敛如水,“否则,下一个便是你。” 时机转瞬即逝,魏颂僵立在原地,脸像是蓦得被冻住似的,表情僵硬,眼中划过短暂的空白。半晌,终于缓缓抬手,示意身旁的亲信取出解药,在众目睽睽之下抛向陆棠。【你现在阅读的是 】 22、破局 陆棠接过解药,仰头一饮而尽,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落入腹中,她顺势闭上双眼,屏息凝神,运转内力,将药效逼入四肢百骸。几息之间,酥麻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僵硬的肌肉逐渐松动,沉重的手指轻轻一颤,终于有了回应。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抬手,试探着活动腕骨,五指张合间,骨节轻响,那熟悉的力度与温度,一寸寸回到掌心。然后,陆棠抬眸看向顾长渊。 顾长渊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看着她,一双眼沉静如夜,深不见底,里面藏着令人心悸的冷静决断与森冷杀意——杀! 无声的默契在瞬间达成。 下一刻,一点寒芒再次破空,弩箭带着尖锐的破风声疾射而出,准确无误地贯穿了魏颂的咽喉。 魏颂猝不及防,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震惊与骇然交织,显然完全没有想到顾长渊竟会在此刻动手。他张了张嘴,像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大片血沫已经从喉间涌了出来,那些愤怒、诘问、惊惧,全数被堵在喉间。他喉头发出一连串嘶哑的咔咔声,身体剧烈抽搐了一下,握刀的手指终于脱力松开,长刀跌落砸地,发出清脆的“铛”响,随即整个人轰然倒地。 几乎是同时,陆棠飞速抽出腰间的信号箭射向夜空——信号箭呼啸而起,撕裂夜幕,一簇炽红的焰光如血花般在半空盛放,照亮半边天幕。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滞,所有人都被这一波三折惊得愣在了原地。 魏颂的尸体横陈在地上,鲜血从伤处汩汩涌出,顺着颈侧蜿蜒而下,渗入冰冷的石砖,染出一大片刺眼的深红。他的亲信们望着那具尚未凉透的尸体,望着顾长渊手中仍稳稳上弦的弩机,手中的刀也不知该是握紧,还是松开。 等到屋外警钟应声而鸣,整个山寨沸腾起来,众人才如梦初醒。 “魏颂已死。”陆棠声音清冽如锋:“此刻停手,既往不咎。谁敢再妄动一步,以同谋论处。”言简意赅,字字如雷贯耳。 魏颂的亲信们面面相觑,有人额间沁汗,亦有人悄然松开兵刃,手指颤抖着垂落在身侧。场面陷入一种危险而微妙的僵持——是叛,是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就在这时——“停手?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人群中不知是谁暴喝一声,疾掠而出,趁众人神思未定之际猛地拔刀,带着破空之势直扑陆峥。 “爹!!”陆棠猛地转身,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什么攥紧了,身体几乎是本能般扑了出去,可她快,那人更快。寒光一闪,长刀直直没入陆峥的胸膛,刀锋破开血肉的闷响像是在陆棠的耳边炸开,只见陆峥胸口剧震,身形一晃,血流如注,瞬间染红了半边衣襟。 “——不!!” 局势陡然失控,魏颂的亲信们回过神来,怒喝声、拔刀声几乎同时响起——“杀了他们!”寒光骤现,数道刀锋破风而至,齐齐朝着陆棠与顾长渊斩来。 陆棠鱼跃而起,刀锋破空,寒光一闪,利落的斩断一人咽喉。跟着没有半点停留,顺势夺过倒地敌人的长刀,反手横扫,铿的一声,稳稳架住另一柄袭来的剑锋。 她心急如焚,想冲到陆峥跟前,想护在父亲身边,可前方已是刀剑如林,她方才踏出半步,敌人便已如潮水般围拢而来,将她与陆峥彻底隔开。 局势瞬息万变,此地断不可久留。几乎在同时,陆棠余光一扫,便瞥见她的身后——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靠近,而顾长渊仍旧坐在轮椅上,以他如今的状况一旦被人近身,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她的心猛地一沉。 没有时间犹豫,陆棠的决策一如既往的迅疾果断。她脚下骤然一沉,转身半跪,一把揽住顾长渊的臂膀,低喝一声,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拽了下来,甩到自己背上。 顾长渊一怔,几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陆棠——” “闭嘴!抓牢!”陆棠的声音冷厉。她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膝弯,脚下一蹬,挺身而起。而后用左臂牢牢锁住他,右手重新紧握刀柄,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怒火与不容动摇的坚决:“杀出去!” 话音未落,她已化作一阵狂风席卷入战局,身影在血色中穿梭,刀光左右翻飞。她每一步都踏得掷地有声,每一次挥斩都干脆利落,避实击虚,收放自如,一路向前,杀开一条血路。 顾长渊紧贴在她背上,与她呼吸交错,心跳相和,耳边是陆棠沉重的喘息与刀剑相交的金石之声。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准时机左手抬起,一箭破空,精准地贯穿一名正欲偷袭的敌人的咽喉。 她在前方拼杀出一条血路,而他用弩箭清理死角,为她扫除隐患。二人一前一后,攻守如一,破风而行,刀弩交错,杀伐如流。四周血雾飞溅,杀声震天。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们终于冲破重围。 如墨的夜色里,小院柴门已被鲜血染透,身后是遍地尸骸,而前方,是终于赶来的援军。 他们终于安全了。 但陆棠的第一反应仍是回头,目光穿透刀光剑影,望向父亲所在的方向,面色苍白,眼带焦灼。 顾长渊的喘息微沉,心中明了她的焦心,没有多言,只在她耳边开口:“放我下来。” 陆棠回眸看他。 “靠墙。”他声音低哑,带着一如既往的安定,“你放我下来,去救你爹。” 陆棠盯着他,眼底情绪翻涌不定。她的肩膀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知道他方才耗尽了气力,可没有时间容许她犹豫。她迅速半蹲下身,将顾长渊缓缓放下,帮他稳稳靠在墙边,迅速检查了一下他的状况,他的脸色比刚才更苍白了一些,额角沁着一层薄汗,唇色微微泛白,神色却依旧冷静从容,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快去。”顾长渊轻声催促,语调里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克制,“他还在等你。” 陆棠深深看他一眼,旋即重新握紧长刀,转身冲入战场。风声猎猎,衣袂翻飞,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走了,终于。 顾长渊缓缓垂下眼睫,背倚着冰冷的墙壁,紧绷的身体终于慢慢松懈下来。他的左手虚虚垂落,指尖微颤,鲜血正顺着黑色的衣衫一点点渗出,悄无声息的晕染开来,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若不细看,旁人根本无从察觉。 战意褪去,他的身体开始发出真实的抗议。背上的刀伤极深,刀割火燎般的疼痛随着一次次呼吸碾过四肢百骸。他努力的喘息着,死死咬紧牙关,左手扣着墙砖粗粝的纹理,试图借此稳住自己的意识。 “……喂,你……”一道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名小兵匆匆奔过,看见墙边的顾长渊,刚要开口,目光落在他雪白的脸上,霎时变了脸色:“顾先生?!” 他快步靠近,伸手去扶,却在碰到顾长渊肩膀时,触到一大片浸透衣衫的温热血迹。来人倒吸一口凉气,低头一看,只见他身下的衣物早已湿透,深红的痕迹正沿着地面缓缓蔓延开来,在低洼处汇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顾先生……”他声音发颤,显然已经有些慌了。 顾长渊闻声艰难地睁开眼,眼神微微涣散。他喉头干哑,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在渐渐消失,却仍旧勉力安抚他:“别慌,帮我……找个大夫。”说话间他勉强喘了口气,忽然又记起什么似的,低声补了一句:“陆棠……别告诉她。” 小兵怔住,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咬紧后槽牙,重重一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顾长渊靠在墙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夜风拂过,带着山野的寒意灌入他破碎的衣袍,他的目光落向战场的方向——陆棠已经不见踪影。 她不会回头,她现在不能回头。 他缓缓阖上眼,意识逐渐模糊,剧烈的痛楚也慢慢化作麻木。混沌的黑暗里,他的唇边却悄然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他在如此境况里居然感到微妙的开心。 ——我不能站,不能跑,甚至不能举刀与敌人正面厮杀。我无力与她并肩作战。 ——可至少,我还可以,做她的盾。【你现在阅读的是 】 23、雪夜 陆棠一马当先,重新杀入战局。 山寨援军已与追着她而来的叛军战成一团,刀光剑影在夜色中交错翻飞,喊杀声震天。她的刀锋犹如长风破雪,凌厉迅猛,几息之间,硬生生从混乱中劈出一条血路。可她尚未及奔至院前,一团火光却突兀地在夜色中腾起。 陆棠猛地抬头,只见那座再熟悉不过的小院上方,已然腾起滚滚浓烟,火光从瓦缝中透出,映红了夜空。那是陆峥所在的屋子。她的瞳孔猛缩,声音陡然拔高:“起火的是偏院——里面还有人!快!去寨中调水,带水桶、棉被,全都带来!” “是!”有人领命飞奔而去。 她转身,再度提刀杀入人群时,不再留力,招招取人性命,刀锋所指,皆是咽喉要害,浑身浴血,如同修罗转世。众人一时间竟被她杀得连连后退,纷纷避其锋芒。 “制住他们!救火!”她一边斩杀,一边嘶声下令。 火势蔓延得诡异得迅速。等到院前战局稍缓,那片旧屋已被熊熊烈焰吞噬,火舌翻卷,吞吐间仿佛张开的鬼面,狰狞可怖。炽热浓烟扑面而来,呛得人双眼刺痛,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涌。 第一波水泼洒上去,火舌短暂一滞,四周腾起一片的白烟。趁着这个当口,陆棠抄起一床浸湿的厚棉被,裹住头脸与肩颈,低喝一声冲入火场,没有丝毫迟疑,。 “少主——!”身后有人惊喊出声,其余将士见状亦紧随其后披水而入,奋不顾身地扑向烈焰之中抢救屋中一息尚存之人。 火势灼热逼人,浓烟呛鼻刺眼,屋内梁柱被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四溅。陆棠低着身子,几乎是凭着记忆摸索前行,踉跄着翻过横陈的尸体与断裂的案几,直冲向内室深处,终于在塌落的窗旁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爹!”她低唤一声扑上前去,单膝跪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还在。她的指尖微微颤抖,那一线薄弱却清晰的呼吸让她在这炼狱中触到了一丝生机。 “我来晚了。”她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声,只伸手将他揽到背上,罩上被子向外走去,步履艰难,却半步不停。烈焰炙烤着她的口鼻肩颈,热浪一重重压来几乎将她逼得睁不开眼,陆棠只咬紧牙关,背着父亲,一步步踏过塌落的横梁与碎裂的瓦砾,穿过浓烟与火海,往外闯去。 直到跨出那片火场,直到脚步踏上院外被尚未波及的石板地,她才终于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的脸被熏得焦黑,发梢卷曲焦脆,嘴唇干裂,渗出血丝,双手却仍牢牢护着陆峥的身子,小心的将他放在地上。 “爹——你撑住!”她俯身在父亲身侧,低声唤着,声音已带了明显的哽意,指尖颤抖着按在他胸口上试图止住流出的鲜血。 陆峥缓缓睁开眼,眸光昏沉,却仍带着熟悉的沉定。他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声音低哑,带着一丝温和的斥责:“别哭……” 陆棠红着眼圈,呼吸凌乱,双手撑在他身侧想要勉力将他扶起:“我带你去看大夫……外头已经有人接应,马上就能救你……我们还来得及,真的还来得及!” “不。”他抬手,虚弱地压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动作。 “棠儿。”陆峥再次唤她一声,目光短暂的透出清明,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却一字一句,吐字分明:“我撑不了多久了……你听我说。” “爹——” “听我说。”他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住她的手。 “从今日起,你就是寨主。”陆峥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枚沉沉的令牌,塞进她掌心,“这枚令牌在你手里,十里长山上下皆听你号令。” 陆棠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听闻此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挣扎与悲恸:“你别说了,来得及的……我这就带你去……” 这次陆峥已无力回应。他的目光从她脸上一寸寸掠过,带着不舍与眷恋,像是要将女儿的模样刻入骨血,而后勉强继续道:“往来书信……账册记录……议事堂东侧偏厅,墙后有暗格……还有我这些年……与外头各方势力的联络……全在那里……” 陆棠的指尖缓缓收紧,死死握着那枚令牌,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在一点点从心口流失。 喘息已到尽头,陆峥的眼神逐渐开始涣散,唇角却缓缓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声音轻得仿佛风中的呢喃:“棠儿,这次……你做得很好。我放心了” 话音落下,他的睫毛轻轻一颤,胸膛的起伏缓缓归于平静,眼帘无声垂落,合上了他此生的最后一眼。 陆棠怔怔地跪在那里,像是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一般。火光在她身后升腾,映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眼圈通红。而那枚寨主令牌,被她死死握在手中。 她不再出声,没有哭,只是低头,凝视着父亲的脸,久久未动。 等到天光破晓,血色尚未褪尽,夜里的厮杀仿佛仍在耳畔盘桓,火光、嘶喊、断刃与血——一切都还来不及被忘记,可终究,已经结束了。陆棠坐在议事堂上,身上满是血污与烟尘,衣襟破损,发丝凌乱,双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神情却冷静得近乎冷酷。 她一一发令,语声低沉,却清晰坚定: “加强防卫,彻查山中所有暗道——所有出口增设岗哨,昼夜不歇,三人一组,轮换守值。” “魏颂的余党,逐一清点,按名册逐人核对,押入地牢,一个不留。凡有包庇藏匿者,一并从严惩处。” “所有伤员即刻送往医馆,按轻重缓急妥善安置。尚能行动者,轮换守寨,稳固四周。” “阵亡兄弟的遗体,暂安于祠堂。等寨中局势稳定,我会亲自主持祭奠。” 她的声音不高,却极有压迫力,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思路清晰,毫不迟疑。众人闻令而动,迅速行动起来,稳定秩序,肃清残局。 可只有陆棠自己知道,这一夜之间,她骤然失去了所有的依靠——那些曾护她长大的叔伯兄长,有的重伤垂危,有的永远沉睡在了昨夜。而她的父亲……她去得太晚了。陆峥,十里长山的主人,她的父亲,她最后的屏障,倒下了。 可她不能慌。十里长山如今群龙无首。她不能倒下。 陆棠一夜未眠,挺着身子,压着情绪,一个一个的决策做下去,清扫魏颂的余党,安抚人心,整顿队伍,安排伤者,处理山寨防务,将所有事一一理清。 直到最后一个命令落地,直到最后一名伤员被抬入医馆,直到喧哗与嘶喊终归于沉寂,山寨在这死寂的清晨里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她想,终于有时间去祠堂了。她想去看父亲最后一眼。 陆棠微微一动,才觉一夜未眠后的酸胀与疲乏汹涌而至,脚下踉跄了一下。可就在这时,一人自前方快步而来,“少主”来人脸色凝重,压低声音道:“顾先生……伤得很重,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她的脑子,猛地一空。【你现在阅读的是 】 24、不能让她哭 陆棠推开房门时,屋内极静。只有一盏孤灯静静地燃着,烛火在夜色里微微跳动,将床榻上那道孱弱的身影映得忽明忽暗。 顾长渊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裹着层层叠叠的绷带。从他身上脱下的衣物被随意地搁在床脚,染着干涸的血迹,破碎得不成样子。床榻旁的木盆里盛着深红的水色,血腥气混杂着药味,密密地弥漫在整间屋子里,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陆棠快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身后的脚步声渐渐退去,门被人轻手带上,隔绝了外头的脚步与人声。这间屋子像是从山寨的喧嚣中被剥离出来,连路过的时间都缓了下来,只剩下一呼一吸之间微弱的生命声响。 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熟悉又显得有些陌生的脸上——顾长渊仍未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浅而缓,胸膛微微起伏,眉心紧蹙着,像是困在某场不愿醒来的梦魇中。 陆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说不上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情绪。一整夜的奔走厮杀、调度命令,她像一张弓,被命运一夕之间拉到了极致。父亲死的时候她没有哭,眼下看着顾长渊这副模样,她好像也没有什么想哭的冲动,只是觉得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情绪一片空白。 她就这样坐着,怔怔地数着他的呼吸,看着他胸口微弱的起伏。不知不觉,思绪一点点涣散开来。 她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护住她。 那些刀锋,那些暗箭,原本该是冲着她来的——可她没有察觉。她在全神贯注地杀出重围,在血海中劈开去路,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背后每一道刺来的刀枪剑戟,都是他在替她接下。 她以为他一直好端端的待在自己背上,她的刀上只有敌人的血。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里面也混着他的血,是他护住她的代价。 她的视线缓缓滑落,最终停在他垂落在床侧的那只手上。 她一直觉得顾长渊的手很好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如今这样近的距离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掌心也结了厚厚的茧。只是现在这只漂亮的手失了血色,虚虚搭在床侧,毫无生气地垂着,还沾染着一点干涸的血渍。 陆棠抬手去擦他手上的血迹,指腹所触那茧子粗粝分明,皮肤下却透着惊人的凉意,激得她的手指轻轻一颤。 她喉头一紧,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弯下身,将额头抵在他的手背上。 四下终于静下来。没人再看着她,也没人再需要她安排调度,这一刻,屋中只剩她与他,只剩一道道断续而微弱的呼吸声。她闭着眼,长睫颤动,整个人像是终于从绷紧的弦上卸了下来。连思绪都暂时停止,只想这样靠一靠,什么都不去想。 她低声呢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顾长渊,你怎么这么蠢。” 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得够多了,父亲的背影还在火光里烧着。但是她的刀还握在手里。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这样害怕了。 可原来不是。 她怕他醒不过来,怕那道微弱的呼吸像父亲一样,忽然就在某个瞬间停了。怕她才刚刚学会撑起这座山寨,他们就又一个个离开了她。 她不能失去他。 她不能再失去他了。 陆棠靠着顾长渊的手,闭着眼,没有泪,只是肩膀一寸寸地发紧,然后又缓慢地松卸下来,像是一场漫长风暴后的短暂修整。她终于在这无人的屋子里,得到了片刻喘息。 漫长的黑暗,无边无际,将他牢牢攫住。 顾长渊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尽的梦魇中,耳畔回荡着的是厮杀声、马蹄声、刀剑交击的铿锵之声,风雪裹挟着腥甜的血气在他周围翻腾。他看见残阳如血,看见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看见大地在鲜血中颤抖……可他动不了,他像是被千斤巨石牢牢钉入海底,四肢沉重,胸膛窒闷,连挣扎的余力都没有。 忽然,他听见了谁的哭声。很轻,很低,被极力压抑着,却穿透了这片浓稠的黑暗,如细流般潜入他耳中,颤颤地、微微地,叫人心惊。 是谁……在哭? 这个声音……怎么会这么熟悉? 顾长渊的眉心微微皱起,他想要睁开眼,可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手回应,可四肢僵硬冰冷,像不再属于自己。 可是——不行。 不能让她哭。 这个念头如利刃扎进心口,搅得他血脉翻涌。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执念,拼命想从这无尽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终于,指尖微微动了动。紧接着意识像是突然被什么扯住了一角,一道光狠狠撕裂黑暗,他的耳边终于有了真实的声音—— “……顾长渊?”那声音沙哑、哽咽,带着沉重的鼻音,几乎是在害怕地试探。 他心头猛地一震。下一刻拼尽全力,终于,睁开了眼睛。 眼前一片模糊,顾长渊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面前的身影。陆棠坐在床沿,眼睛通红,却没有泪,只双手紧紧攥着他的手。 她看到他醒来,整个人怔了一瞬,随即猛地俯身靠近,语气中带着些许慌乱:“你怎么样?哪儿疼?要不要我去给你叫大夫?” 嗓子干哑得厉害,喉咙也像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仅剩的唾液落下带起一阵刺痛。顾长渊勉力张了张口,却只吐出一丝微弱沙哑的气音:“……你父亲?” 陆棠的动作顿住,指尖不自觉地更加用力,良久,才低声道:“……他没了。”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她泛白的指节上,又扫过她通红的眼眶,嗓音低哑,轻轻道:“对不起。” 陆棠喉间生涩,像是有无数话堵在心口,踌躇了半天却最终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话:“……不是你的错。魏颂….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顾长渊心头微微一滞,他感受到她的手在发抖,却仍旧死死捏着他,力道紧得像是用尽全力才将自己撑住。 “别难过。” 陆棠怔了一瞬,抬眸看他。 顾长渊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想要安慰她,却只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我不疼的。你忘了吗……我没感觉的。” 陆棠的心狠狠一抽,忍了半晌猛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低声骂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顾长渊看着她,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可视线逐渐模糊,意识开始摇晃,虚弱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他的世界,再次归于黑暗。【你现在阅读的是 】 25、送葬 七日守灵,孝帛未解。直至第七日清晨,陆棠亲自送父亲出殡。 这一日,整个十里长山皆披素缟。漫山遍野的白幡高高低低地迎风翻卷,纸钱如雪,在天光未明的山风中零落起伏,给整座山脉染上了哀意。天未亮,山门前便燃起送灵香炉,三牲果品依序摆齐,鼓角声远远传来,沉缓低回。 陆棠头戴素冠,身着粗麻重孝,腰间未佩兵刃,跪在灵前。她手执魂帛,面容沉静,不悲不怒,目光却一瞬未离那副沉沉棺椁。 这身孝衣,是陆峥亲手为她备下的。他说:“若有一日我先走一步,这身衣服,你要穿得稳。这山寨你要撑得住。” 她答应了。所以她不能哭,不能倒下,要好好送他走过最后一程。 棺椁自堂中缓缓抬出时,山风吹动灵棚门口悬挂的白绸,那字字“万古流芳”,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这座山寨也在为昔年旧主送别。灵车起驾,白纸引路,号丧长鸣。山中弟兄列于道旁,皆披麻戴孝,刀不出鞘,挺腰而立。灵车过处,诸人默默俯首,拱手施礼,低头不语。亲近之人则手持麻绳,随行送葬。 钟鼓声声,回响山野。漫长的山路上,棺椁缓缓前行,纸灰飞扬,天地之间仿佛只余这一道肃穆丧列。 行至寨西旧冢,陆棠脱下外袍,亲执铁锄,掘土三铲,再由守冢长老接手安穴。随后,她跪于棺前,奉盏奠酒。待最后一抔黄土覆棺,四周人群皆静默低首。风穿山林而过,白幡翻飞,如惊鹤掠空,又终于归于沉寂。 她的父亲,陆峥,十里长山的旧主,至此长眠于山林之间。 跪别之时,陆棠在一片肃穆中三叩而起,一言未发地走下山道。 等到重归山寨,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她如同此前几天一样,召集众人安排接下来的事务。魏颂余党的清剿、山寨的修缮、防卫的调整、兄弟们的抚恤……她一件件地交代着,声音平稳冷静,眼神清明。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众人散去,她才独自离开了。 她去了小校场。她没有告诉顾长渊,她独独偏爱这个被废弃的小校场,也因为这是小时候父亲教她习武的地方。 陆棠熟门熟路地走进去,坐到了那根早已斑驳的旧双杠下。双腿蜷起,手臂抱膝,头埋在臂间。四周静得出奇,只有偶尔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不远处倒塌半边的木制刀架上。 那上头仍留着几道斑驳的刀痕,是她幼时劈下的。那时她手还小,刀太长,招式总是断断续续,持刀亦是不稳。陆峥常在这里一边看,一边教,时不时皱眉点出其中要害,她嫌他唠叨,总是笑着赶他走,陆峥也并不真走远,每次都会在不远处站一会儿,看着她练完才离开。 如今,他再也不会来了。 陆棠缓缓闭上眼,喉咙干涩,胸口闷着一口气,沉得发钝。她以为自己终于要哭了,眼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风自山间吹过,带着彻骨的冷意。 顾长渊又一次从昏沉的梦境中艰难醒来,视线穿过一层朦胧,看见烛火微颤,映出帐幕上斑驳倒影。他默默调整了一下呼吸,指尖在被褥中轻轻蜷起。 七天了。 陆棠的父亲已入土为安,山寨也在她的调度下渐渐恢复秩序。可他知道,那一份沉着冷静下藏着的是怎样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积攒了片刻力气后缓缓开口:“秦叔。” 守在床边的秦戈应声而起,快步上前:“少主,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带我去小校场。”顾长渊声音低哑,透着刚苏醒的虚弱,却不容置喙。 秦戈眉头一皱,直接拒绝:“不行,你身上的伤——” “带我去。”顾长渊目光沉静,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少主……”秦戈张了张嘴,想再劝,却被他接下来的动作堵住了话头。 顾长渊左手扣住床沿,强撑着将身子撑起半寸。“你不帮我,我就自己爬过去。”他语调未变,却透着一股几乎执拗的残忍。 秦戈神情骤变,一把按住他的肩,低声喝道:“少主!” 顾长渊被按住的那一瞬,只觉得背后那几道尚未结痂的伤口像是被人生生撕开,剧痛宛如灼铁淬骨,从脊背一寸寸往心口烧。他的额角迅速沁出冷汗,脸色苍白,可还是死死咬着牙,不肯呼痛。 秦戈见他这样固执,终是长叹一口气,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扶到背上,可即便如此,背起的瞬间,他仍旧能清晰地感受到顾长渊瞬间屏住的呼吸和背上那一层层绷带下微微渗出的湿意。 他不敢再多想,只稳稳地背着背上的人往小校场快步走去。 夜色沉沉,小校场依旧冷清,山风穿堂而过,带着落叶翻飞,在空旷的训练场上投下破碎的影子。陆棠仍坐在双杠下,披着一袭黑色披风,膝盖蜷起,双臂环抱,整个人都陷在夜色里。 秦戈顺着指引,极为小心地将顾长渊放到陆棠身旁,帮他调整好姿势看他靠稳后才悄然退下。顾长渊靠着铁柱,缓缓吐出一口气。 陆棠依旧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过片刻游移,仿佛并未察觉身旁多了一个人。风吹起她垂落的鬓发,露出苍白的侧脸。她瘦了许多,眼下浮着一层青影,唇色也干裂发白,像是几日未曾合眼。 顾长渊静静地看向她,半晌,低声问道:“还不打算哭吗?” 陆棠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像是没有听见,风仍在吹,夜色沉沉,校场陷入无边的静寂。过了许久,她才开口:“哭有什么用?”声音很低,带着一点干涩,像是被山风吹散的尘烟,轻飘飘的,几乎要融进这夜色之中。 “有用。”顾长渊答得很笃定。 陆棠终于轻轻侧过脸,回望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到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说得倒是轻巧。你父亲还在,自然说得出这样的话。” 顾长渊神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缓:“是,他还在。” “可你知道的,我们已经告别过了”顾长渊靠着石柱,夜风拂过他的鬓角,他的声音低沉而轻缓,“我不是没有反复想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会如何?” 陆棠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从小跟着他学兵法,学如何掌局,如何带兵,如何取胜。”他声音很轻,藏着某种不易察觉的情绪,“只是终究没人能教我该怎么送他最后一程。” 她怔了一下,眼神微微闪动。 “他现在还在,可终有一天,我也会处于你的位置。”顾长渊微垂着眼,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某种注定会降临的结局,“我想到那时候,我也会明知哭没用,却还是要哭一场的。” 陆棠的呼吸微不可闻地滞了一瞬。 “所以。”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声音轻柔而温和,“陆棠,你想哭,就哭吧。” 陆棠的手指猛地收紧。她想笑,可嘴角却怎么都抬不起来。只能咬着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有病吧……你不是该劝我振作吗?说我身为寨主,应当镇定自持,带大家走下去?” 顾长渊轻轻地笑了一下,嗓音微哑:“你已经在做了,不是吗?” 陆棠怔住。 “你不需要我的提醒。”顾长渊语气平缓,却带着温柔的笃定,“你已经做得很好。” 陆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指节轻轻收紧。 “可我就是做得好……才不能哭。”陆棠的声音极轻,几乎是喃喃,“哭了,会有人害怕,会有人觉得,我靠不住。父亲,他也这么说。” 她缓缓抬起手,覆在自己眼上,指尖冰凉。风掠过发梢,她抬头望向夜空里的星辰,眼泪终于顺着指缝悄然滑落,滴在衣襟上,晕开一点温热的湿痕。 顾长渊看着她,勉力抬起左手,轻轻覆上她的头顶,那是极轻极缓的力道,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没事的。”他轻声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陆棠低声骂道:“……都怪你,烦死了。”说话间,她狠狠地抹了把脸,动作粗鲁得像是在抹掉什么多余的东西,可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反而越落越多,一滴滴落在自己和顾长渊的身上,热的、沉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收回手,只是安静地,静静地陪着她。 夜色沉沉,天地寂静。【你现在阅读的是 】 26、聘礼 三十日孝期已满。今日,是她继位寨主的日子。 陆棠立于校场中央的高台之上,一身素缟未着战甲,身形却依旧挺拔如刀,迎面立在风中,静如山岳,不可撼动。 山风呼啸,寨中哀悼已过,肃杀犹存。 所有能到的弟兄皆悉数到场了,平日空旷的校场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密密麻麻的目光齐齐聚向高台之上,一张张面孔上或肃穆、或倦怠、或带着未褪尽的血腥杀意。 伤痕尚未痊愈,叛乱的余韵未消,整个山寨在历经剧变之后,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新一任的主人。 四下肃穆无声,高台正中的香案上摆放着陆峥的灵位。而案侧,一面高悬的大旗迎风猎猎,其上赫然绣着“十里长山”四个大字。 三长老率先迈步上前,面向灵前燃香三拜,再转身面向全场,朗声开口: “诸位兄弟,十里长山,自旧主陆峥始,以义聚众,以刀安寨。十余载风雨兼程未失寸土,兄弟未负信义,皆因有主者其人也。而今旧主身殁,临终遗命,令其女陆棠承其遗志继位为主。其身可当刃、其心可安寨,其人能承重任,可御山河。” “故今奉遗命,择时而宣——自今日始,十里长山,由陆棠执掌。山有刀以守疆,寨有主以定心。愿我十里兄弟,同心共誓,同舟同仇,护寨护主,不负山魂!” “护寨护主,不负山魂!” 台下的兄弟们齐声应和着。十里长山不立庸主。陆棠虽为女儿身,却能在乱局中执刀突围、力挽狂澜。如今她站在此处,不仅是因为她是陆峥之女,更因为她配得上这座山寨的生死与未来。自然无人会有疑异。 仪式继续下去。 一名高壮汉子上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坛烈酒,朗声道:“请寨主饮继位血酒——敬旧主,承新誓!”坛中烈酒辛辣逼人,其中混着当初陆峥与诸位兄弟歃血为盟时留下的鲜血。饮此酒者,誓以性命守寨,誓不叛、誓不弃,至死不渝。 陆棠接过酒坛,毫不迟疑地将自己指尖划破在其中亦滴入了自己的血,斟酒入碗,仰首,一饮而尽,而后反手将酒碗重重掷在地上,声响清脆,如碎玉落石响彻四野,回音久久不绝。 烈酒入喉,带起一片烧灼。陆棠迎着明晃晃的日光,在众人的注视里,拔刀出鞘横于身前,沉声开口:“我陆棠,自今日起,继十里长山之主位,承父志,守山寨,誓守山门不失,誓护兄弟安宁。先主在上,山魂为鉴。山寨在,陆棠在,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言出如誓,字字千钧。 下一瞬,四野一片刀声铮然,众人齐齐拔刀,顿地高呼::“恭迎寨主!”声如雷霆,震彻山野。 她的父亲已去,是她带着这座山寨走过了最混乱的风雨,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谁的女儿,而是新的守山人。 今日,她握住了十里长山的刀,也握住了十里长山的命。 顾长渊在远处静静地看着高台上的那道熟悉的身影,眼底浮动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无法穿过密集的人群看到她,所以早早地请了秦叔将他背到了山寨后山的高处,让他得以俯瞰整个仪式。山风穿林而来,携着冬日的冷冽,卷起肩上的披风,让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后背的刀伤才过去一个月,如今这般勉强站立已是极限,他苍白的指节紧紧攥着拐杖,借着这力道支撑着自己,才堪堪稳住身形。 陆棠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 她的刀握得稳,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又锐利,像是历经千锤百炼过的钢铁,如今终于蜕变成了一柄杀伐决断的利刃。 她遵从自己的心,选择了自己的路。 顾长渊的目光微微闪动,心口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翻腾。 她比他想象中成长得更快,更好,更加凌厉。 他应该高兴的——他也确实高兴,可也生出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又像是有一点微不可察的不甘。呼啸的山风中,台下众人齐声高呼“寨主”,声震寰宇。他却只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回音。有那么片刻,他的世界里好像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立在高处的身影,清晰到刺眼。 他微微垂下眼,将情绪悉数压回心底。 身侧的秦戈看着他苍白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唤他:“少主……接下来呢?” 顾长渊缓缓吸了口气,指尖在力竭下微微发颤,声音很低,带着山风的清寒与某种决意:“走吧,等她。” 仪式结束后,陆棠依照预定的流程主持了祭礼,并封赏了在这场动乱中立功的部下。待到夜幕彻底降临,校场上升起了篝火,兄弟们围炉痛饮,笑声、豪语与刀剑交击的脆响交织在风中,火光映红半边夜空,也映亮了他们眼中的忠诚与热血。 只是一切结束后陆棠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她径直去了顾长渊的院子。 夜色微凉,月色如水,映照着轮椅上消瘦的身影。顾长渊坐在庭中,肩披一袭素袍,眉眼低敛,沉静如常。他的脸色仍苍白,眼下的青痕未散,身上残留着淡淡的药香,手边摊着几本书卷,风吹书页带起微不可闻的沙沙声。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靠近,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陆寨主今晚不是很忙,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陆棠拉过一张椅子,毫不客气地坐在他对面:“顾长渊,我来请你做我的谋士。” 顾长渊终于抬眼看她:“为何是我?” “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冷静、也最擅长审时度势,见微知著的人。”陆棠的目光真切,神色郑重:“我需要你。” “可我如今这副样子,怕是帮不了你。” “谁说的?”陆棠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勾,语气轻快:“怕什么,我是寨主,我说你行,你就行。” 顾长渊微微挑眉,似乎有些被逗笑:“霸道。” “那当然,不然怎么当寨主?”她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回道。 只是终究有陆棠无法改变的事实。顾长渊在这样热切地眼神里轻叹了一声,低头敲了敲轮椅的扶手,目光深邃如夜:“陆棠,我不能上战场了。” “放心,我怎么会舍得让你去送死。”眼前人答得顺理成章,“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打,怎么赢。” 夜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她注视着他,语气平静坚定:“我的刀够快,兄弟们也信我,我可以拼杀,但如何最轻易的赢,如何让这一切长久稳固,我需要你。”她的声音不大,却没有半分犹疑,也不带丝毫试探。那是她向他伸出的手,是她不容他推开的信任与承诺。 这句话落下,顾长渊的眼神动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扶手的边缘,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权衡。片刻后,他眼底掩藏不露的情绪终于化为一抹浅笑。他伸出左手,掌心朝上,声音里带上几分调侃:““寨主请人出山,难不成也要空手?” 陆棠一怔,旋即失笑,从腰间解下贴身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放进他掌心:“呐,给你,聘礼。” 顾长渊伸手接下,手指轻轻拂过刀柄熟悉的纹路,嗓音低沉:“好。” 盟约既成,庭中一时安静下来。陆棠却并没有就此起身离开,她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语气甚至比方才更为郑重:“不过,顾长渊,我有个条件。” “嗯?” “你要答应我,好好活着。”她盯着他,眼底闪烁着某种锋锐的情绪,“没有什么事值得你拿命去拼——魏颂那夜你替我挡刀,事后还装作若无其事;还有之前你撑着身体强行通宵指挥调度,晕倒在议事堂……这些事,我都记着。” 顾长渊微怔,手指缓缓收紧。 “你想得很周全,总能把所有人护好。”她顿了顿,声音不觉间带上微不可察的不满,“可你总不把自己算进去。你若真认我为主,就别再让我从别人嘴里听见这种消息。” “有时候……我也是没办法。”他低声道。 “是真的没办法,还是你压根就没把自己当回事?”陆棠淡声打断他,眼神沉静,话却锐利:“顾长渊,你记好,今天起,你是我的谋士,而我陆棠,是你的主君。谁都不能伤你——你自己也不行。” 院中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以及她话语落地时,空气中几不可察的震荡。 顾长渊低着头,指尖摩挲着刀鞘的纹路,那一抹沉默在夜色中被拉长。良久,他才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带着一点被戳破的无奈:“你这性子,真是……” “没办法。”陆棠知道他听进去了,语气一松,满意的站起身,“既然准备长久同行,自然得把你的命看紧点。”风拂过她的衣摆,陆棠站在烛光与夜色交界之处,眼底映着微光,像是沉沉夜色中的独照山野的一轮明月。 “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7-30 第27章 前路(修) 我终究要选一条自己想走的…… 风雪初歇的时节里,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十里长山重新迎来了安宁。 只是陆棠心里清楚,这样的宁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喘息。魏颂的叛乱是一记警钟, 战局虽胜,真正的危机却远未解除。 于内,十里长山本是陆峥依靠陆家的财力、人脉与他本人在江湖中积攒多年的声望一手创立的。起初, 为迅速立稳根基, 他广纳良才,又联合几家江湖势力共同执掌寨中事务, 诸家各有所长,各守一方, 相互制衡。渐渐的,随着山寨声名远播, 来投奔的百姓与武人日渐增多,山寨的地盘不断扩大,这样相对独立的权力架构却保留了下来。 魏颂掌管内务与情报多年,一朝反叛, 势力清洗下来,山寨的情报体系几乎是一夕瓦解。原本井然的寨内架构亦随之动荡,大小职位相继更迭, 权责交错, 人心不稳。 而于外, 大齐王朝早已如风中残烛,京畿孤立, 朝堂名存实亡。北方朔庭铁骑伺机南下,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西南辰国割据称雄, 而南境骠骑大将李肃坐拥沃土粮仓,拥兵自重,态度暧昧不明。天下各方势力在这场乱局中鲸吞蚕食,成王败寇,唯有强者才能立足。十里长山虽有民众子弟兵近万,在这风云激荡的棋局里,也仍不过是小小一隅,随时可能沦为他人脚下的一粒弃子。 继任寨主,不过是这一切的开始。 幸而陆棠也并非孤身一人,她的身后有十里长山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有顾长渊,亦有那些与她一同在学堂读书、在刀剑中长大的兄弟手足。 陆峥之死的真相,是在陆棠亲自主持审讯、逐一核对叛党名单、彻查叛乱始末之后,才终于水落石出的。 动手之人,名为封厉,十年前以江湖散人的身份投入十里长山,投效魏颂门下,是魏颂近几年颇为倚重的心腹干将。他为人殷勤周全,处事极为审慎,眼力很好见机极快,在魏颂诸多部下中尤受赏识。 当日他捅陆峥的那一刀将原本已经趋于稳定的局势重新推入了无可挽回的深渊,事后陆棠却并没有在伤亡或受降的人中看到他。思及当初那场“恰到好处”的诡异大火,答案呼之欲出——杀陆峥,烧偏院,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为了吸引注意以让自己顺利逃脱的障眼戏码。 他自己心思偏狭,所以不信陆棠“既往不咎”的承诺,也不打算把生死交到旁人手中,在预见到败局已定之时果断的选择了用别人的命,为自己换来一线生机。而这个心最脏的人居然真的能够逃出生天,世事何其讽刺。 十里长山很快对他发出了最高级别的悬赏令。不论他逃到哪里,只要他还在这世上喘着气,终有一日,会有人替陆峥、替那些死在火中的弟兄,将这笔账,一刀一刀,讨回来。 等到陆棠终于把寨中枝节理顺时,时间又过去了小半年。她终于得以抽出空坐下来细细翻阅陆峥留下的密信,思考十里长山接下来该走的路。 信笺上的字迹密密匝匝,笔力遒劲而克制,锋锐之中自带沉稳分寸,像是将陆峥的一生清晰映在泛黄的纸页之间。 她一封封地读下去,烛火轻晃,在纸角投下斑驳暗影。她清晰的感受到,那字里行间未尽之语下,藏着的父亲的远见与深思,他早已预见乱世将至,于是开始着手为山寨铺陈出一条生路,只是这场叛乱来得太快,他没能来得及完成最后的布局。 如今坐上这位置,陆棠才真正看清当下的困境——在这乱世之中,仅凭十里长山一寨之力,终究无法独善其身。而若想在诸侯割据、铁骑纵横的夹缝中保命立足,唯有谋盟纳援,借势而行而已。此事势在必行。 于是她找来顾长渊,将一封封密信一字排开,连同那张被陆峥亲笔标注过数处关隘与要地的地图,一并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父亲生前的谋划,涉及几方势力,你看看——” ”陆棠语气低沉,指尖敲了敲最上方那封信。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一一翻阅过去,指尖缓缓拂过信纸上的墨痕,之后沉思片刻,抬手点向地图中十里长山的丘岭走线:“南境李肃虽握重兵,却始终未明言立场。他既不依朝廷,也不敢独自称王,只以 ‘骠骑大将军’的名义裾守一方,看似守成,实则观望。” 他抬眼看陆棠:“若朝廷有复振之势,他很可能会第一个倒戈。” “我也想过。” 陆棠点头,“此人看似忠义却城府颇深,南境如今粮丰兵强,已能自成一国,真到了要他雪中送炭的时候,未必靠得住。” 她顿了顿,又问:“那辰国呢?” “辰国虽混战不休,局势反倒有得谈。” 陆棠闻言挑眉:“你会不会对那边心里有结?毕竟镇北军就是因为他们当初反旗,才不得不从北境回防。” 顾长渊静了片刻,才开口:“我明白大齐的崩塌从来不是因辰国起。朝局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没有他们,也会有别人。” “当初带头举起反旗的赵鸣骁,也没在了那次南征里。赵颂靠兵权掌权之后,如今一直小心谨慎保守犹疑,前车之鉴他比谁都记得清楚。” 说着,他摊开一封落款为“许忠之”的信,指尖轻轻点在一行凌厉的笔迹上:“如今他虽号称掌控全境,但毕竟根基尚浅,几位军头心思各异,权力交错。谁若能先得援手,谁就能先稳住局势。正是需要盟友的时候” “你是说……” 陆棠眯了眯眼, “押宝他?” “以十里长山的兵力、技术,换一方庇护。” 顾长渊语气平静,“是退,也是进。只要押得准,未必不是一策。” 陆棠闻言沉吟片刻,忽地轻笑一声,目光扫他一眼,语气带了点调侃:“顾先生倒是看得透。我还以为你心里挂着京中旧党,听不得一句他们的不是。” 顾长渊闻言并未反驳,只是淡淡一笑:“这帮子人都还沉在旧梦里,指望大齐一纸诏书就能号令天下。”他语气轻而冷,“如今,不是接触他们的时候。” 陆棠微一点头,视线重新回到那堆摊开的密信之上,片刻后,缓缓道:“那就辰国。离我们近,形势乱,且有可谈之处。” 顾长渊轻轻叩了叩书案:“你打算派谁去?” 陆棠笑了一声,语气理所当然,眼底却有难掩的锋芒与果断:“父亲已经为我铺好前路,如今只差最后一步,结盟这种事,自然是我亲自去。” “那寨中事务你打算怎么办?” “寨中事务暂由魏谦统领。” 陆棠答得干脆,“他虽是魏颂族中旁支,但与其素无交情,早年还因族内纷争受过牵连。此人性情沉稳,做事周全,最重要的是他清楚自己的位置,比起其他人,是最稳妥的选择。” 她略一思索,又继续道:“巡防之责,我打算交由赵恒与顾野。一文一武,赵恒沉着稳重,顾野心思活络,二人性情互补,配合起来正好。”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继而补充道:“情报之事,须得尽快整顿。魏颂一垮,原有体系等于尽废,若再迟疑,只怕后患无穷。”他语气笃定:“我想,可交由林殊去办。” 陆棠点头应下:“确实没人比他更合适。” 顾长渊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得更深一层:“那么决策和监察呢,你怎么想?是像此前一样长老堂共议还是说……” 陆棠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想让霍云暂代寨主之位。” 顾长渊挑眉,略有讶异。 “魏谦他们资历尚浅,彼此之间易生龃龉,如今局势诡谲,非常之时必须有一锤定音之人。” 陆棠神色平静,“霍云是我父亲一手带出来的,人虽耿直,却不迂腐,众人皆服。且他行事公允,眼中揉不得沙子,无人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那我之前说的另设监察司一事……” “我想过了。” 陆棠抬眼,语气冷静,“此法行不通。” “这其中关窍在钱。” 她平铺直叙,说的很直白,“眼下寨中粮饷,一半靠各家分摊,一半靠陆家商行贴补。眼下尚可略有盈余,但若局势再乱,物价飞涨、加上兵器防务开支,伤残兄弟的抚恤,我们迟早会吃紧。若真设监察司,就得新设一套人马,编制、月饷、器械,又是一笔账。钱从哪来?无非是再加给各家罢了。” 她语气未变,话却字字如刀:“可若我们也学那些地方军头,敲骨吸髓地盘剥百姓,那十里长山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这番话出口,顾长渊眉头忍不住拧起来,声音罕见地带了火气:“所以呢,你就打算随意把权柄交托出去?你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一个‘义’字上。荒唐。” “也许是吧。” 陆棠微一耸肩,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几分倔强,“何妨一试?可以的话,我想十里长山始终是一座‘寨’。顾长渊,你可能不知道,这寨子里的人,许多都是在外头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他们聚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还讲一个‘理’字,还有一线活路。” “我不能让这片山头,成为另一个他们要逃出的牢笼。” 她顿了顿,语气缓和几分,却更有一种内敛的坚定:“他们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如今我也证明了自己是个他们信得过的领头人。我想做一个令他们真心臣服的寨主。就像我父亲一样。” “再说,你看看,魏颂翻江倒海地折腾,最后真愿意替他卖命的又有几个?有些账,兄弟们心里都有数。” 顾长渊没有立刻接话,指节轻轻扣着桌面,神情凝重——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也超出他认知的选项。她说得太过理想,可也太过真切。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这些精细的盘算与顾虑,在她这份熊熊燃烧的赤诚面前,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终于,他低声道:“权力吃人。我以为你走过这一遭,会放弃这些幼稚的想法。” “我就是见识过了,才想选一条自己愿意走的路。我终究要选一条自己想走的路不是么。” 陆棠抬眸迎上他的目光,语气里没有动摇。 她顿了顿,忽而轻笑了声,笑里带着点狡黠,像是要缓和气氛,怕他再开口反对:“当然,我也不是全无依仗的。” 她眨了眨眼:“毕竟陆家商行还在我手里呢。他们自然可以反,只是没了足够的财力支持,不过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罢了。” 顾长渊看着她,神情复杂。半晌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松动了几分:“……你早想好了,是不是?” 是的。 这于她而言怎么会是一个容易的决定。偏院那一夜的大火,烧进了她的梦里。那之后的许多夜晚,她无数次从这样的噩梦里惊醒,冷汗濡湿发梢,然后看着眼前的夜色,恍惚觉得仍在梦中——每一步踏的都是灰烬与浓烟,周围全是焦黑的废墟,前方是一片无边的黑,看不见光,也看不见尽头。 等到终于确信了这不是梦,她也没办法松下这口气——这次是魏颂,下一次呢,这黑暗还有谁也在等着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是不是一步走错她也会和父亲一样成为这个付出无数心血凝聚起来的理想的祭品。这是她原先从未遇过,也无法与人提及的害怕。 可是害怕就要退,就要用一层层枷锁把自己套牢,把兄弟们的命捆紧,来攫取那一点安全感吗? 不,她是陆棠。她可以更勇敢一点。 “怎么样?” 她忽然凑近一步,眉梢轻挑:“服了吗?我谈理想的时候帅不帅” 顾长渊看着她眉眼间的光,终于轻轻一笑,是无奈,也是认输。 大计初定,屋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陆棠起身,抬手把桌上的密信胡乱收拢成一叠,归置好后又转身看他,眼里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调笑:“喂,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顾长渊微愣:“我?” “是啊。” 她抬了抬下巴,眼角一挑, “你怎么不问我对你的安排?我需要谋士,顾先生。我都等了半天了你怎么还没开口。” 她唤他“顾先生”,眼中带笑,语声中却带着几分郑重。 顾长渊眼中光影微动,出口的话却很轻:“可我骑不了马了。” “我就问你,不想一起看看如今的天下么?” “我当然想,可……” “哪有那么多 ‘可是’!”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跟秦叔说,给你们俩收拾行装吧!” 顾长渊看着她,没说话。 她走过去,替他理了理肩上的披风,然后抬起头来,笑得明媚张扬:“顾长渊,你居然也有踟蹰的时候。放心,有我在——你怕什么?” “好吧” 陆棠推起轮椅送他回屋,两道身影在夕阳下越来越长。 第28章 行路难 “不然呢?你让我自己爬?”…… 这日天色微明, 薄雾尚未散尽,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便自林间蜿蜒而出,打破了山野的晨寂。陆棠带着一行人离开十里长山, 朝着西南疾行而去。 此行共十八人——陆棠与顾长渊同行,秦叔随侍在侧,另有十五名亲卫, 皆是山寨精锐, 配弓带刀,马术娴熟。车队装扮简朴, 马车外表斑驳,车后捆着零散的货物, 远看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行商队务。 行程规划已定,这一路他们首先前往辰国与赵颂试探结盟, 再南下探查李肃虚实;最后北上绕至燕云,观其动向。除此之外亦顺道核查名下商户,重整陆家在西南的商道脉络,为日后通商南境做好准备。 只是不过数日, 陆棠便察觉了问题——这场远行,对顾长渊而言,远比她最初预想的, 更为艰难。 最直接的是路途颠簸带来的消耗。 南下的山路远不如中原官道平直通畅。一路行来, 山道蜿蜒, 碎石遍布,崎岖不平, 纵使出发前他们已经刻意加固了马车,也难以避免那一颠一簸的冲击。这样的行路之难,于旁人而言不过是略感不适, 落到顾长渊身上却是绵延不绝的折磨。 他右半身无力,平衡感极差,难以稳坐。车轮每一次碾过坑洼,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向一侧倾倒下去,整个人仅靠着左侧发力勉强支撑着坐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长时间的单侧受力,让他的肩背肌肉僵硬如石,连带着手肘都微微发颤。 每次歇脚时,陆棠总能见到秦叔从车里出来,掌心泛红,显然是在替他推揉筋络,以缓解久坐所致的麻木酸痛。顾长渊对此倒是只字未提,只在歇脚时缓缓转动脖颈、松动肩膀,默默适应。 这日车队行至一段泥泞路段,马车车轮陷入泥中,众人纷纷下马推车,连秦叔也不得不暂时放下顾长渊去帮忙。 顾长渊仍坐在车内,脊背挺直,靠左侧勉力维持着平衡。车身晃动得不重,却足以撬动他未稳的重心。顾长渊下意识想用左手去稳住身体,右半边身子却不受控制地跟着翻倒,下一瞬他整个人失衡地倒在车厢里,右肩重重地撞在地上,右腿也被卡在马车的木框之间,姿势尴尬狼狈。 “少主!” 秦叔闻声回头,面色骤变,急忙丢下手里的事奔过来。 顾长渊却抢先出声,语气平静得几乎冷淡:“没事。” 直到秦叔颤着手将他重新扶正,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不重,神色依旧从容,甚至唇角微扬,露出一点浅淡的笑意。“看来以后还是得让你给我找个靠垫。” 不能这样下去了。陆棠站在一旁,眉头紧蹙,开始琢磨起马车的改造事宜。 她挑了个扎营的夜晚,直接翻上马车,一边比划一边调整着车内的结构:先是拆掉车厢内多余的箱笼与杂物,又重新丈量尺寸,将原本狭窄的座位加宽加深,留出可供半卧的空间。 顾长渊靠着车壁,看她来回腾挪,忍不住出声:“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的腰。” 陆棠头也不抬,语气理所当然…… 她半跪在他身侧,一边量着他的坐姿高度,一边调整角度,随后从随身带上来的布包里翻出几段修好的木杆和布带,在车厢两侧顾长渊腋下的高度装上支撑的固定杆和绑带。动作麻利干脆,完全看不出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好了,试试。”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眉眼间掩不住一丝期待。 顾长渊迟疑了一瞬,终究还是伸手握住她安装的横杆,缓缓靠了上去。布带环住他的上半身,将他牢牢地固定在车壁上,竟意外地稳当。 陆棠坐在对面,静静地观察着他的反应。见他脸色略微缓和,整个人终于不再那般僵硬,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怎么样?”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一时有些复杂:“……陆寨主,你做这些,会不会太上心了些?” 陆棠眨眨眼,语气轻快:“很高兴当了寨主,我的小爱好还能有用武之地。” 顾长渊低低一笑,嗓音略带疲惫,透着几分无奈:“你这‘小爱好’真是造诣颇深呀。” “那当然。” 陆棠扬了扬眉,语气里带了几分得意。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避开了她,语气轻得近乎低喃:“谢谢。” 陆棠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郑重地道谢。篝火的光透过车帘映在他的眉眼间,削去了凌厉,添了几分疲惫,也让他的神色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真诚。她摆了摆手,语气仍旧随意:“小事小事,毕竟你是我罩着的人。” 除此之外,叛乱大伤后,顾长渊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伤势过重无法起身,复健也一度中断。此番行程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等到行至中途,他的行动几乎需要完全依赖秦叔。 每日上下马车,皆须秦叔抱扶;野外扎营时,他也只能由秦叔抬上抬下轮椅。这具已失去大半控制的身躯,一日又一日,在众目睽睽之下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沉重、笨拙、无处可藏。 起初,队伍里的人都不敢看他。他们难以将眼前这个连站稳都要靠人扶持的残弱之人,与传闻中那位纵马破敌、挥剑如风的少年将军重叠。他昔日刀锋所向,敌军皆要避其锋芒,如今却须人抱上马车,扶正坐直。这样样的落差太沉重,令他们不知如何安放眼神与情绪——既不忍直视,又不敢怜悯。 只是顾长渊的态度,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劳烦了。” 每次落地,他总会轻轻颔首,语气平静地向秦叔道谢,既无羞愤,亦没有一丝难堪。 偶尔在野外歇脚,众人围炉用饭时,他也会请秦叔帮他从轮椅上挪至火堆旁的坐垫上。夜风渐凉,火光跳动间,他熟练的整理着自己的姿势,右腿无法收拢,便俯身用手一寸寸拖至身前盘好,右臂无力外翻,便用左手微微掖住。待一切安置妥当,他便自然地抬眸,与众人攀谈。 有时问沿途地势走向,有时评驿路防务布设,语调平和,见识广博,言辞有度,偶尔还带一两句戏言,引得篝火边笑声连连。 他始终神色坦然,从容如常。仿佛那些外在的桎梏,于他而言只是旅途的风尘,不值一提。于是,渐渐地,众人开始明白——他残损的是躯体,不是气魄。那份冷静与尊严,并未随他的身体一同坍塌。 某次扎营歇息时,一个年轻的亲卫终究忍不住好奇,话还没过脑子,便随口问了出来:“顾先生……被人这样抱来抱去,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话音落下,四周空气微顿,只余篝火劈啪燃烧的声音低低响着,不少人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去看顾长渊的神色。 谁知他只是微微挑眉,语气平淡得几乎漫不经心:“不然呢?你让我自己爬?” 亲卫一愣,旋即憋不住笑出声来,同座几人也轻声笑了起来。原本悄然蔓延的不安瞬间散了大半。 顾长渊低下眼睛,目光落在火堆上:“没有选择的时候,就不用把时间经历浪费在不必要的纠结上。我的身体确实不便,那就让人帮一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他的语调温和,平静笃定,却像一刀切开了众人心底那层隐秘的尴尬与顾虑。 几人对视一眼,神色微变,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压抑许久的复杂情绪化作一声低笑:“顾先生果然豁达。” 从那天起,队伍里的诸位终于不再刻意避讳他的行动不便,甚至偶尔秦戈不在时也会主动询问:“顾先生,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顾长渊也不推辞,所问即所答,落落大方。 他依旧坐在车里,依旧上下都需人扶持,仍时时感到疼痛——肌肉僵硬、骨节钝痛、夜晚翻身时的抽搐不止——但某种更深的东西,却慢慢安静下来。 大约远行终究是令人愉悦的。 第29章 赵颂 十里长山虽小,却也不是谁的附庸…… 就这样一路颠簸, 跋涉将近一月,陆棠一行终于踏入辰国境内。 北方群山四季分明,冬雪深重, 而辰国地势绵延起伏,丘陵重叠,山岭连绵, 气候湿润得近乎黏腻。空气中弥散着泥土与草木交织的气息, 潮湿水汽裹着微微热意,透过衣襟沁入肌肤, 叫人恍然觉出几分南疆特有的沉闷感。 离了十里长山,陆棠才真正对“乱世”二字有了具体的实感。 一路南下, 皆是破败与荒凉:村落残破,田垄荒芜, 道路两侧不时出现焦黑的断垣残壁。泥泞的乡道上,挑着担子赶路的百姓步履匆匆,衣衫褴褛,神色惶然。一见马队逼近, 便慌忙闪避,眼中既有警惕,也有麻木。 偶有炊烟升起的村庄, 多半屋舍倾圮、人影稀落;更常见的是残兵游勇据守一隅, 守着一间破败的粮仓, 苟延残喘。间或路过极端之地,路旁饿殍遍地, 尸骨白露,腐败气息随风浮动,令人作呕。 “辰国的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 少有大平原,这也决定了他们更倚重步兵,尤其擅长山战。” 马车中,顾长渊微掀车帘,静静望着窗外起伏的山势,“他们的军队精锐虽不如北境铁骑的冲击力,但在地形复杂的环境下,作战能力极强。” 陆棠骑马行于车侧,闻言瞥了他一眼,挑眉笑道:“你从马车里看一眼,就能分析出人家军队的强项?” 顾长渊淡淡一笑:“不然呢?” 陆棠轻笑,收回视线。 车队继续前行,前方的山城临阳渐入眼帘。 城池依山而建,半隐在叠嶂云烟之中。城外多是石板小径与梯田茶垄,层层铺展。而入城之后,便见街巷曲折,吊脚楼鳞次栉比,楼下是牲畜,楼上有人家,檐下垂挂着红布与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空气里混杂着香料、茶叶、药材的味道,热闹中自有一股潮湿而厚重的气息。 在许忠之的穿针引线下,他们顺利见到了赵颂。此人如今是辰国势力最强的军阀,亦是默认的首领,手握重兵,统辖南疆最富饶的一片土地。虽不及李肃声势显赫,却凭借多年在辰国内部的权谋与周旋,已然站稳脚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陆棠与顾长渊的到来,自然受到了热情款待。 宴席设在临阳城赵府的正厅,金梁朱瓦,飞鸟走兽雕刻于梁柱之上,厅堂内香气袅袅,南疆特有的辛辣酒气弥漫在空气中。桌案上摆满了南疆风味的菜肴——炭烤乳羊、酒酿酸枣、椒盐腌肉,色香俱全,尽显主人的好客之道。 只是,宴席之上的气氛,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和谐。 赵颂坐在主位上,身着戎装,虽无甲胄,却难掩军人气势。他的目光扫过陆棠,又落在顾长渊身上,眼中浮现一抹若有似无的探究。 “陆寨主,久闻大名。” 赵颂举起酒杯,笑道,“十里长山这么多年屹立不倒,义名远播,实属不易。” 陆棠举杯,神色从容:“赵将军过誉了。辰国诸军割据,相互牵制。能稳守一隅而不失,是将军的不易。” 赵颂哈哈一笑,抬手示意众人饮酒,随后视线再次落在顾长渊身上,语气意味不明:“这位便是顾少将军?”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微妙地一滞。 顾长渊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微微抬眸,与赵颂的视线相对,语气淡淡道:“听闻赵将军也曾在北境领兵,不知是否是那时听过我的名字?” 赵颂眸光一闪,低笑应道:“何止听过,顾少将军当年策马破敌,夜袭朔庭大营之事,在南境亦有所闻。”言辞恭敬,目光却隐有试探。——曾经的少年将军,如今坐在轮椅之上,病骨支离,这样的顾长渊……还能有几分锋芒? 旁席几名将领亦投来目光,有探、有怜、亦不乏掩不住的轻慢。 顾长渊如今的样子,也确实容易成为注目焦点。他瘫痪已三年,伤后又卧床数月,加上路途劳顿如今更显消瘦。他半侧坐在轮椅上,衣袍下隐约可见支具的轮廓,右手虚搭在膝上,指节微微蜷缩。右腿外侧绑着固定带,脚踝松垂,鞋尖轻触地面,透着不自觉的无力感。 他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残疾,也根本无法掩饰。在种种复杂的目光中,顾长渊只是淡然地伸出左手,轻轻扶正了自己歪倒的右腿,语气不疾不徐:“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多提。赵将军若感兴趣,不如先谈谈今日的合作。” 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羞涩,也没有刻意的强作镇定,只是顺理成章。 赵颂微微一怔,眼中一丝讶色一闪即逝。而厅中其他人,也在无声中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顾长渊的态度,太过平静,以至于让人无从同情,也无从轻视。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起来,然而众人皆心知,真正的交锋,此刻方才开始。 赵颂放下酒杯,身体微微转向陆棠,笑道:“陆寨主年纪轻轻,便能执掌十里长山,实在令人敬佩。如今齐国分崩离析,各方割据称王,陆寨主此番远道而来,想必不是单纯为了饮酒叙旧?” 陆棠微微一笑,坦然直言:“赵将军爽快,那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今日前来,确实是想与将军结盟。” 赵颂闻言,挑眉一笑,神色不动:“结盟?陆寨主如今占着十里长山,易守难攻,想必还不至于到求存的地步吧?” 一旁,顾长渊缓缓放下酒杯:“赵将军误会了,我们从未想要独立。” 赵颂闻言眸光微转落在他身上,语气不疾不徐:“顾少将军昔日少年封狼居胥,如今却作为十里长山的一员出现……不知你今日所持何立场?听闻,你父亲如今仍旧率领镇北军,坐镇京畿,奉齐皇为正。” 话音落下,厅内的喧嚣蓦地一顿。 赵颂此言,不仅是试探顾长渊的态度,更是在问旧齐余脉于他,于十里长山还有多大的影响力。 顾长渊闻言,神色如常,指尖缓缓摩挲着酒杯,片刻后,淡淡开口:“赵将军既然知道我父亲的立场,便也该知道我今日坐在这里,就说明了一切。” 赵颂目光一凝,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哦?” 顾长渊缓缓抬眸,目光沉静,语气清淡却字字掷地有声:“齐国败亡已成定局,天下已非旧时天下,旧齐还能苟延残喘几时,恐怕将军心里也有数。我顾家一门世代为将,乃是为国为民而战,而如今天下大乱,旧齐为自保弃北境百姓于不顾,又有何资格再掌我顾家军的兵符?”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厅堂众人:“旧朝已是明日黄花,我顾长渊今日随我主君前来,便只问一句——今日之天下,何处才有未来?” 四下一片寂静 赵颂凝视他片刻,忽而朗声一笑,端起酒杯,眼中多出几分深意:“好!少将军果然干脆。” 一番恭维之后,赵颂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落回陆棠身上,似笑非笑:“那不知陆寨主今日所求,又是何种盟约?” 陆棠淡淡一笑,缓缓开口:“赵将军南疆称雄,而十里长山处于南疆边境,进可攻,退可守。我们不求割据一方,但求互通有无,共享情报,在必要之时互为犄角之势。”她抬眼,语气诚恳:“若赵将军有令,十里长山愿为南疆门户,抗敌于外;相应地,也望将军愿助我们稳固后方。” 赵颂眉头轻挑,神色间浮现一抹若有所思。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敲着酒杯,语气平缓:“如今北境朔庭虎视眈眈,南境李肃蠢蠢欲动,将军应比谁都明白——乱局之中,孤军难存。” 赵颂闻言,轻轻一笑,却未立刻表态。他端起酒杯,慢慢饮了一口,将杯子搁下,目光仍落在陆棠身上,语气似缓实紧:“陆寨主一番话,听来确有几分意思……只是赵某手中不缺兵、不缺地,也不缺粮草,结盟之利,倒还看不出几分。” 陆棠并未显露异色:“赵将军不缺兵不缺粮,不过据我所知,辰国境内虽多铁矿,然盐铁一向为朝廷所控,以至于真正懂得冶炼之人寥寥无几。赵将军守着一座金山却无法享用,岂不是莫大的憾事。” 赵颂微一动眉,眼神微沉。 “十里长山流民众多,不巧前些年正好收容了几个懂得制铁之人。若将军愿结此盟,不妨将铁矿送至我处,由我山中冶之,炼成钢铁,再由山寨送回临阳。如此一来,将军不仅兵力强盛,亦能长久利刃在握。” 赵颂望着她,神情不变,眼底却悄然多出一分兴趣。片刻后,才放缓语气继续道:“如此说来,倒是有几分诚意。只是——” 他微一停顿,带上试探:“若我赵某应了此盟,十里长山可愿归附我麾下?” 此言一出,周遭的目光齐齐聚集到陆棠身上。 只见她神色不变,只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十里长山虽小,却也不是谁的附庸。我父亲生前未曾俯首,我陆棠更不会。但若赵将军愿与我为盟,日后同舟共济、并肩而战,十里长山,便是南疆最坚固的一道屏障。” 赵颂凝视着她,良久不语,似在揣摩她话语中的真假、底线上的进退。 半晌,他忽而大笑,举杯而起:“好!有胆识,有气魄。既如此——这杯酒,我敬陆寨主!” 陆棠举杯与他对饮,目光清明,神色自若,毫无惧色。 这一场谈判,终究达成了他们所期望的结局。 第30章 南境 顾长渊喝的那哪是酒,分明是醋呀…… 谈判结束, 陆棠一行人在辰国一番采买,随即马不停蹄地南下,向着南境进发。 南境不同于西南的辰国, 这里江河纵横交错水陆并行,山岭与平原相间,孕育出一座依水而建、街市纵横的通商城池。临江的码头早早热闹起来, 水面上巨舶穿梭、桅杆林立, 卸货的纤夫赤膊奔走,行帮旗号林立, 耳边略过的闲话里混杂着方言与夷语。货栈里堆满的是来自番邦的香料,街角还有南洋货行售卖琉璃灯罩。楼宇高阁之上, 丝绸帷幔轻舞,茶肆酒楼间笙歌不绝, 四处依稀透着乱世之中仍不肯衰败的市井繁华。 不过繁华的表象之下似有暗潮涌动。沿途驿站里,商旅低声交谈,言语间是隐隐的试探与焦虑;茶楼之上,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讲李肃北伐破敌的战功, 角落里却有客人悄声议论,言语遮遮掩掩,猜测的是南境李肃的态度与哪家将先举兵称王。 且城中锦绣、乡间却萧索。兵税、徭役、征粮, 层层加码, 像枷锁般压在乡民肩上。官府征调名册每月更改, 许多田间人力已空,军户人家甚至被迫将尚未弱冠的子嗣送入军营, 只为换得口粮与庇护。陆棠一行行至一处江边小镇,远远便见官府门前聚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伏跪在泥地之中, 哭求宽免税赋。几名官差却持鞭喝斥,将人群硬生生驱散,神情冷漠,如驱蝇蚁。 陆棠静静地收回目光未致一词,车队继续朝着此行的目的地——许镇的府邸而去。 许镇是南境一带颇有声望的船帮老大。年过五旬的他,早年曾与陆峥在商海之中并肩作战,后隐退乡里,转而经营水路生意,如今麾下掌控数支船队、船工三千,沿江设有货栈码头,行走于南境数郡。他名义上依附李肃,实则始终保持着相对独立的立场,是南境诸方势力都需礼让三分的人物。 许府便坐落于临江之畔,前通水巷、后倚石堤,朱红大门高高悬起,两侧栓马石已被岁月磨得光滑。府邸规模不小,错落有致,随处可见南境水乡特有的沉静雅致。沿青石小径而入,两旁种着翠竹与红梅,竹影婆娑,梅香浮动,廊檐之下悬挂风铃与鱼形铜饰,铃声清脆,似水声潺潺。院外尚有人卸货,哨子声与水鸟鸣声混杂成一片热闹。 陆棠一行抵达许府时,府门已然大开。 “哈哈哈!陆寨主,你可算是来了!” 院内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紧接着,一名身着青色直裰的中年男子大步迎了出来。许镇身材魁梧,腰背挺拔,须发虽白,神采却熠熠,声如洪钟,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精明与阅历。 他看向陆棠,眼底是真切的惊喜:“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你爹那时候就爱跟我念叨,说你机灵得很,说要等你长大了给你挑个好夫婿,如今看来——这女婿,怕是挑不成喽!” 陆棠闻言轻笑,拱手还礼,语气坦然:“许伯父说笑了。若我父亲还在,听见这话,八成也要笑倒的。” 许镇哈哈一笑,正要继续说下去,目光忽然落在她身后的顾长渊身上,微微一顿。 轮椅之上的男子身形消瘦,着一袭素色长袍,神色淡淡,左手轻搭在扶手上,姿态从容。他察觉对方目光,抬眼颔首,礼数周全。 许镇眸光微闪,未再多问,笑着拍了拍陆棠肩头:“好,好,路上辛苦了,先进屋说话。”说罢,他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转身引着众人入府。 许府设宴款待,酒菜丰盛,许镇性情爽朗,几杯下肚便笑声连连,与陆棠相谈甚欢。 “你这丫头,比你爹当年还要硬气!” 许镇举杯大笑,声音洪亮,“看来,十里长山有你当家,前途无量!” 陆棠举杯与他轻碰,眉目含笑:“还得多仰仗许伯父提点。” “指点谈不上,不过——” 许镇话音一转,忽然对旁边的年轻男子招了招手,语气略带几分意味深长, “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犬子许怀章,比你大不了几岁,从小就听着你父亲的故事长大,这回刚刚练兵归来。” 被唤来的青年眉目清朗,身姿挺拔,肤色是小麦色的,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股南方军人的英气。他走上前来,朝陆棠抱拳一礼,目光清朗,行止沉稳,语气郑重:“陆寨主威名远扬,怀章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陆棠略挑眉,回礼含笑:“许公子谬赞了,我不过是守山有责,谈不上什么威名。” 这一幕落在顾长渊眼里,他的指尖微微一顿,目光沉静地掠过许怀章。 许怀章落座后,话语不多,却显然对陆棠极有兴趣,时不时问起她小时候的经历,也向她请教山寨的兵制。陆棠知他身份,一来出于礼数,二来见其识度不浅,也不排斥应答。两人交谈时,气氛虽不热烈,却自有一股和气。 许镇看着两人,眼底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口说道:“怀章虽比你年长几岁,但说起来,也算是你父亲看着长大的。” 话一出口,桌前气氛顿时微妙了几分。陆棠微微一怔,旋即神色如常,端起酒杯掩去情绪,语气轻快地转开话题:“许伯父,南境如今局势如何?” 许镇叹了口气,摇头道:“乱得很呐。” 他放下酒杯,语气沉重:“李肃这几年动作不断,不光招兵买马,还在沿江沿海设关立卡,吞了好几个小帮派,连几处老字号的通海码头都被收走了。嘴上说是清理税制,其实就是把商路全往自己名下纳,简直是强盗行径——再过几年,南境怕是只剩他一家生意做得下去了。” 陆棠眉头轻蹙:“那许伯父呢?” 许镇看了她一眼,笑容带着几分自嘲与老练:“他的人来过不止一拨,酒送得殷勤,话说得动听。什么‘共图南疆太平’ 、‘整顿盐道’、 ‘联合海外通商’,说白了,就是想让我们这些老船头,把港口泊位都交出去听他调度。” 他嗤了一声,语气不快:“但真要把我许家的船队按进他那一纸节制文书里,那临江十三泊、外海四道,还叫不叫许镇的地盘?” 陆棠轻轻颔首,声音低缓:“所以许伯父也一直在观望?” “正是。” 许镇点点头:“南境这地方,强手如林啊。大家真正靠的都是水上生意。谁真敢一统全局、独吃关税,迟早众叛亲离。偏偏李肃那人,就乘着兵势摆明了想来这么一手。” 陆棠微微沉吟,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向顾长渊。他指尖一顿,随即缓缓开口:“李肃虽强,但他如今急着扩张,战线拉长,未必无破绽。” 许镇原本微倚椅背,听至此处,眼神微微一动,身子前倾几分,语调压低了一线:“哦?顾先生的意思是?” 顾长渊抬眸望向许镇,声音平稳:“李肃虽强,破绽也在这里。他想一统南境,首先就得打压各地船帮。可南境不同于陆地军镇,水系四通八达,一处不服,他就收不稳。” 许镇挑眉,露出几分兴味:“顾将军的意思,是要我们联手,依托水路与他周旋?” 顾长渊闻言微微一笑,摇头道:“未必是联手,但总不能让他一口吃下南境。” 他说至此处,语气稍缓,却语意沉稳:“南境不缺兵,也不缺银子,缺的是时间。只要水路不归口、帮派不归统,他的章法就落不下去。” 语气顿了顿,他看向许镇,语声低缓,带着一丝未明挑起的锋意:“换句话说——只要让他吃不下,就够了。” 屋中一静。 风铃在廊外响了一声,仿佛也惊动了许镇的神思。他笑了笑,目光含着试探,不置可否地举杯晃了晃:“听着倒像一场不太正面的仗,但话倒是说得漂亮。” 他顿了顿,侧头扫了顾长渊与陆棠一眼,语气似笑非笑:“你们啊,还真是会拿人心说事。” 顾长渊并不辩驳,只是轻轻颔首,语气如常:“李肃若顺利执掌南境,下一步,便是北进。而他真正的第一步……多半是辰国。” 说话间,陆棠也坦诚的看向许镇:“所以,我们也肯定也是需要提前做准备嘛。” 这一次,许镇没有立刻回应。他低头望着杯中酒色,沉吟片刻,终于仰头一笑,一饮而尽,将杯子重重搁在桌上:“既然如此,那便让我们看看,这最后究竟是谁能笑到最后!” 一顿饭吃到深夜,厅中灯火摇曳,香烟缭绕,酒意渐浓。 许镇笑着说到:“贤侄女,你初来南境,怕还未曾好好走上一圈?怀章这几年一直在沿岸驻守,对这地儿再熟不过了,明日不如让他带你四处看看,也算尽一尽地主之谊。” 坐在他身旁的许怀章立刻应声,神情坦然,声音爽朗:“陆寨主若不嫌弃,在下愿效劳。” 陆棠略微犹豫了一瞬,随即笑道:“行,那就有劳许公子了。” 此言一出,顾长渊握着茶杯的指尖微微一紧。杯中水色晃了晃。他没说话,只是转手破天荒的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凉意。 秦叔一直坐在他身侧,这一幕自是瞧得分明。他忍不住眯了眯眼,侧头低声打趣:“顾先生,酒喝得有点快啊。” 顾长渊将空杯放下,动作平稳,语气更是平静得近乎冷淡:“酒好。” 秦叔看着他这副从容模样,嘴角的笑更加揶揄:“是吗?” 顾长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礼物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 翌日清晨, 晨雾尚未散尽,露水凝在屋檐边,沿着雕花的檩角缓缓滑落, 砸在青石地面上,溅起细微的涟漪。风过竹林,帘影微动, 光影交错间, 隐隐有竹叶轻响,沙沙作语。 顾长渊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扶手上的木纹,脸色苍白, 眼底泛着一层淡淡的青。 他伤后一直谨遵医嘱滴酒未沾,昨晚不知怎么就动了念, 小酌了两杯,却没想到自己如今酒量已经这么差了。他起初只是觉得头晕恶心,勉强还能应酬。等强撑到散席,秦叔推着他往回走时, 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连轮椅都坐不稳。一回到屋里就接连吐了两次,吐得胃里空空, 全身冰凉。到了后半夜, 平日麻木无力的右侧细细麻麻的疼起来, 仿若刀割火燎,伴随着微微的抽搐, 整个人浑身上下没一处安生。 天将破晓,秦叔进屋查看时,顾长渊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似的, 身下衣衾尽数被冷汗浸湿。这是间简单的客居,没有多余的榻,顾长渊撑了一宿,胸口也闷得发堵,便请秦叔替他换了衣物,抱他出来透气,再回去清理床铺。 一夜无眠,他此刻半躺在院中,身上搭着毯子,只觉得天光晃得人发晕,骨头缝里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空落。 顾长渊合了合眼,正准备强迫自己小憩片刻,却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顾长渊,我进来了。” 竹帘被轻轻挑开,陆棠的声音随着晨风一起钻进来,带着一贯的清亮和爽利。 他睁眼,“嗯”了一声,阳光刺眼,视野一片模糊,陆棠的身影就从这一片明亮的光晕中浮现出来。 她走得快,几步就已经转进院子站在他面前,蹙眉打量着他:“听说你昨晚不舒服,要紧吗?不然我今天留下。” 顾长渊嗓子发干,声音比平时低哑:“不必。” 陆棠又看他一眼,似乎不大信:“你确定?你这脸色难看到我都想请个大夫了。” 晨光斜斜得落在她眉间,显得那一双本就分明的眉眼格外专注。 他垂下眼帘,缓缓移开视线。毯子下的右腿歪得厉害,膝盖无力地往外撇着,脚踝角度别扭,鞋尖斜斜的从毯子底下露出来。他想把腿收回来,却全然使不上力气,努力半天脚尖依旧懒懒地瘫着,一动不动。 顾长渊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许怀章是许伯父的儿子,熟南境风土人情,你若是跟着他能多逛几处,也算是不枉此行。” 一番话说得平稳得体,不带情绪,也听不出什么勉强。 陆棠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再坚持,转身离去。 顾长渊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竹帘缓缓合拢,才又慢慢收回视线。指尖顺着膝骨一寸寸收拢,掌心覆在那条麻木的右腿上,触及之处,依旧是一片微凉的沉静。 她要出门了,要去看这一座南方城池的山河街市,去见识许怀章口中的“南境风貌”,而他……只能留在这里,等她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具残缺的身体,习惯了无法站起的现实,习惯了行动受限的日常。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有能陪她并肩走在人群中的那一天了。就算陆棠不在意,愿意推着他的轮椅同行,可那之后呢——街上的人终归不是她。他们会看他一眼,再快速地移开目光;会下意识地侧身让路;会在经过他们身边时轻声提醒:“小心点,前头不好走。” 每一句、每一个眼神,都是一记无声的叩问,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已经和她,不一样了。 他闭了闭眼,左手缓缓松开膝盖,最终垂落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在光润的边缘。 许怀章领着陆棠一行人,沿着青石街道,踏入南境最为繁盛的通商之地。 相比十里长山的清寒峻峭,这里的气候温润,街道蜿蜒曲折,两旁楼宇飞檐高挑,屋脊绘彩描金,檐角挂着西域花纹的织幡,门头立着异地图腾的招牌,色彩浓烈,在阳光下映出一派热烈鲜明的气象。 空气中混着几分异香——香料的辛辣、糖煎的甜气、海味铺子晒出的咸潮气息,随着南风一丝丝拂过鼻端。远处码头上规律的响着木桨拍水声,街边小贩高声吆喝着,酒肆茶楼里时不时飘出一缕丝竹管弦,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街道两旁,各色商铺鳞次栉比,绸缎铺门口摆着描金绘银的漆木柜台,橱窗里陈列着远海而来的珍珠、琉璃与香料。几位戴着金环的胡商席地而坐,身后堆着毛毯与药材,一边操着略显生涩的中原话招呼客人,一边熟稔地捻着算盘报价。 前方不远处,一名少年翻身跃上长凳,赤足稳稳踩在剑尖之上,又单手执扇,腰身弯折出惊险的弧度,引得围观人群齐声叫好。有人当即抛出几枚铜钱,“叮当”落入瓦罐,响作一串清脆脆的节拍。 “南境的街市,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陆棠负手而立,目光在街道两旁来回逡巡,语气里透着几分新鲜的打量与微不可察的愉悦。 “陆寨主可喜欢?” 许怀章走在她一侧,笑意温和。他今日换了身浅色锦衣,衣摆绣着海棠细纹,显得分外清爽俊朗。 “还不错。” 陆棠挑眉,嘴角一勾,神情自在,“比北边热闹得多。” 许怀章闻言一笑,抬手指向前方一处雕栏玉砌的酒楼,道:“这家的桂花酿极好,每年花开之时,都会酿制数坛,入口清润,回甘长久。若寨主不嫌弃,我们稍后不妨进去一尝。” 陆棠闻言果然动了心,点头道:“那倒可以试试。” 随行的亲卫们亦个个精神奕奕,言语间是掩不住的好奇与兴奋。街头人来人往、香气四溢,与他们习惯的北地山林大为不同。 “这里的姑娘比北方的爱戴花啊。” 一名亲卫悄声嘀咕道,眼神不住地朝一旁的珠花摊子瞟去——几位南地女子正围在那儿挑拣珠钗,鬓边花枝轻摇,衣袂流彩,说笑间眼波流转,眉眼温婉动人。 “怎么,你也想买一枝戴着?” 另一名亲卫笑着揶揄,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众人一阵哄笑。 许怀章也笑着回头,开口调侃:“不如让她们帮你们挑几支?千里迢迢来趟南境,空着手回去可不像话。” 陆棠闻言也笑了,目光随意一扫,视线落在摊位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簪钗上,随意地拿起一支玉簪,细细摩挲了几下。 “陆寨主若是喜欢,不妨也挑几支。” 许怀章温声道。 陆棠却只是轻巧地将簪子放回原处,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不急,等会儿再说。” 等到日暮西沉,天色渐暗,众人踏上归途,沿着小巷绕回住处。 走在后头的几名亲卫并肩而行,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却颇带点揣测与揶揄。 “你们觉不觉得——许公子好像,对咱们寨主挺上心的?” “那还用说?今天几乎没离开过她身边。” “人也不错啊,家世相貌都挑不出错,办事也利落,倒是挺般配的。” “不过咱们寨主从来没提过这类事,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万一许公子真有心,我们寨主也该考虑考虑了吧?” 几人边走边聊,声音混在微湿的风里,像一串轻浅的水痕不动声色地晕了开来。 而他们身后的院落中,顾长渊静静靠坐在窗边。他手中拿着一本未翻开的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竹影婆娑,院中无声,只余暮光洇染。 外头那些细碎的议论声一字一句飘了进来,不急不缓,如雨点落湖——不重,却漾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他沉默地听着,手指不觉间缓缓收紧了扶手。 他微微偏头,看向天边那一抹将沉未沉的残阳,眸光深敛,晦暗不明。 不多时,熟悉的脚步声从院门口传来,鞋底踏在青砖上,落下清晰的节奏。陆棠才刚跨入廊下,便听见顾长渊平静的声音从屋内传来:“逛得可还尽兴?” 她一愣,旋即笑着答道:“自然。” 说着,径直走到他身前,随手将一包东西往他膝上一搁,语气轻快:“呐,给你的。” 顾长渊微微挑眉,低头看去——那是一包丝绸包裹着的物件,轻轻打开,里面放着一支象牙细柄的小折扇,一只瓷面柔润的彩绘香炉,以及一大块乌沉沉的香料,色泽发亮,隐隐散出一丝独特的气息。 他略顿了一下:“这些,都是给我的?” “当然。” 陆棠笑道,“那老板说了,龙涎香清心明目、安心定神,最适合你。哇,真是贵,我平生买过最奢侈的东西了。我爹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打断我的腿。” 顾长渊眼睫微垂,盯着掌心那一抹黑亮的香料,没吭声。他一向不喜气味浓重的东西,可此刻不知为何,却并不觉得刺鼻。 陆棠已在他身旁坐下,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地歪头看他:“不过啊,你要真觉得太铺张,也可以转送给秦叔。” “那你自己呢,买了点什么?” “没什么,逛了一圈好像没什么看的上眼的。” 顾长渊闻言又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淡的,却在碰到她眉眼间跃动的光时,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他收回视线,动作从容地将东西收好:“我收下了。” 陆棠笑了笑,随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随意地道:“明日我还要再去趟坊市,看看能不能买些适合山寨的战马。” 顾长渊低头把玩着香炉,声音低了几分:“许公子同行?” “许伯父安排的,顺便让我多了解南境的地形和马种。” “嗯。”顾长渊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他不问,不探,不评价,也不阻拦。 只是那夜,屋中灯火渐暗,他却迟迟没有合眼,指尖落在那枚象牙折扇上,来来回回摩挲着扇骨,不知不觉,过了好一阵。 她今日逛了一整日,却不是空手归来。 顾长渊恍惚觉得,微凉的屋子,不知怎么的竟暖了一些。 第32章 遇险 他在呼啸的风中,跟着她,向前,…… 停顿了几日, 陆棠等人备齐了接下来途中所需物资,添购了几匹上佳的战马。待一切妥当,便向许镇辞别, 转道北行。 他们本以为这趟远行一切是很顺利的,谁料才出城不过数十里,后方便传来警讯。 “寨主, 队尾七里处, 发现可疑踪迹。” 一名亲卫快马疾驰而来,勒马在队前, 压低声音道:“对方刻意保持距离,但行踪可疑, 人数不明。” 陆棠闻言眉头微蹙,眸色当即冷了几分, 略一沉吟,迅速做出决断:“分头行动。马车绕行小道,吸引视线,主力人马轻装疾行, 按原路线北撤,尽快摆脱。” “是!” 命令下达,众人立即整装, 正要协助顾长渊下车, 却听他淡声开口:“我留在马车上。” 四下众人听闻皆是一愣。 “我的行动不便, 若随队撤离,反会拖累速度。” 顾长渊冷静分析, “再者,对方真正的目标是你们。马车路线偏僻,又慢, 又不显眼,反倒更安全。” 秦叔也点头附和:“少主言之有理。马车稳妥,我护着少主,足以应对。” “不行。” 陆棠的语气不容置疑。 她几步走近,目光冷冽而坚定,直接否决:“顾长渊,你别想拿这种话糊弄我。马车之所以缓慢绕行,就是为了吸引追兵的注意。你说它不显眼?它才是明摆着的靶子。万一对方真的来意不善,你们遭遇伏击如何摆脱?” “你带着我,反而会拖慢速度。” 顾长渊皱眉,“秦叔的骑术虽一般,但万一事态不妙,护我足矣……” 陆棠冷冷地打断他:“秦叔的骑术一般,所以我亲自带你。” “陆棠——” “你自己知道。”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平静而沉稳,“你父亲如今对大齐举足轻重,在这场追击里,对方但凡是有点脑子,就绝不会轻易放你走。” 顾长渊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知道陆棠说得对,可他更清楚自己面对的窘境。良久,他终于缓缓垂眸,声音低到近乎听不清:“……好。秦叔,先替我更衣。” “行。” 陆棠当即接话,转头朝身后道, “就地休整一盏茶的工夫,准备完毕即刻出发。” 马车内光线幽暗,秦叔察觉到他呼吸不稳,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放缓了几分,声音也压得极低:“少主,稍忍一忍,我绑紧些。待会儿颠得厉害,能稳些。” 顾长渊垂下眼睫,嗓音低哑:“绑紧。” 秦叔轻轻应了一声,俯身为他拢好中衣,再一层层将加厚的棉布裹上他的腰腹,从脊下环过,绕至胯侧,用布带牢牢束紧——缜密稳妥,一点点封住所有可能失守之处。 布带一点点束紧,顾长渊眉心微动,却始终没有出声。 “这样……不会露出来吧?” 他忽地开口,嗓音低沉,透着一丝隐秘的忐忑。 秦叔手下动作微顿,语气却仍沉稳:“不会,衣服遮得住,少主放心。” 他点点头,似是应了,没再言语。 他放心了吗? 不,他没有。 可他别无选择。 更衣完毕,秦叔推着顾长渊来到陆棠的马旁,小心翼翼地扶住他的左臂,另一只手从他背后绕过,稳稳托住他的腰侧将他扶起。 顾长渊在南境病了一场,至今体力尚未恢复,身体一动就失衡得厉害,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秦叔身上。秦叔调整角度,尽力稳住他:“少主,忍一忍。” 顾长渊皱了皱眉,嘴唇微微泛白,低声道:“继续。” 在众人的帮助下,顾长渊被抬上马背,左腿终于搭上马镫,秦叔在另一侧扶着他的右腿,帮他尽量坐稳,只是那条失去掌控的肢体还是像一根藤蔓无力的垂落着,脚踝也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帮不上半点忙。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镫,左腿努力支撑,身体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向□□斜,摇摇欲坠。 而这还并非他最深的隐忧。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 从他受伤后,膀胱控制力便大不如前。经过漫长的训练,平日他是能勉力维持的,可如今要长途骑马——这一路的震颤与冲击,也许会彻底压垮他的控制力。 他害怕。他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失禁。他怕听见任何一点异常的水声。布层已经裹得极紧,藏得极深,可他依旧觉得浑身冰冷,指节泛白,他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的路程。 就在他几乎坐不住时,陆棠翻身上马,在他身前稳稳坐定,旋即探身回手,将他的双臂一一环上她的肩背,引导他贴紧她的后背。 “绑上。” 她语气简短坚定。 秦叔应声而动,立刻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布,从两人腰际绕过,一圈又一圈,层层束紧,将顾长渊和她牢牢固定在一起,连着双腿也一并包裹在其中。 “腿。” 陆棠皱眉,语气微沉,“右腿再绑紧一点。” “嗯。” 秦叔小心翼翼地将顾长渊的右腿用绑带固定在陆棠腿上,连同他的脚也一并系稳,确保他在接下来的急行军中不会因晃动受伤。 至此,顾长渊才勉强“坐稳”。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然十分僵硬,半边身体也因为紧张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只是面色苍白地忍耐着一切。 陆棠感受到了他僵硬的脊背,眉眼微敛,低声道:“放松,信我。” 顾长渊轻轻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努力让身体在她的脊背与束带之间稍稍软下来,将自己交托出去。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需要靠别人绑着才能骑马,更不曾想过,自己竟会需要靠用一层层包裹的软布来维持最后的尊严。可眼下,一切尊严都必须让位于生存。 马蹄微动,风声已至耳畔。 “出发。” 陆棠沉声道。 随着一声令下,众人策马疾驰。 马蹄踏碎尘土带起一地风沙,风声呼啸,衣袂翻飞。尘浪随烈日升腾,映得天色愈发沉沉,天地仿佛只余这一行疾奔的影子,撕裂风沙,直往远方而去。 顾长渊被牢牢束在陆棠身后,随着马身起伏,只觉得自己像是风暴中的一叶扁舟,任由狂风大浪肆意席卷。 可,感知也并不全然是被痛苦填满的。 他的下颌就靠在陆棠肩膀上。他如此清楚地感受到身前那人的存在——她肩膀的线条干脆利落,腰背紧实而有力;她的体温透过两人贴合的胸腹传过来,带着干燥的温热,混着隐隐草木香气。那气息并不张扬,却真实地包裹住他,如同在风中撑起一方安稳的角落。 陆棠的呼吸就在他耳侧,沉稳、绵长、不疾不徐。他甚至可以凭那微弱的节奏判断她下一步的决断与方向,仿佛他们已经如此并肩千百次。 他已许久未曾骑马。 如今这副姿态甚至称不上真正的“骑”,不过是被人紧紧捆在背上,跟随她前行。可从马蹄落地的那一瞬起,那股熟悉的震颤仍从脊背一直传至心口,透骨而入。将他身体深处沉睡已久的某些记忆一寸寸敲醒。 他记得曾经自己如何纵马疆场,风在耳边嘶鸣,战旗猎猎,天地辽阔,心中只有无边的旷野和脚下的大地。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将自己交托出去了。 他的手指轻轻收紧,又慢慢放开,任自己靠在陆棠的肩背之间。马背的起伏被震得骨节生疼,风刮过脸颊,汗水浸湿鬓角,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也不再抗拒。 就这样,在呼啸的风中,他跟着她,向前,一路向前。 ——无论如何,他也只能向前。 第33章 修整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 等到夕阳沉落, 天色晦暗,一行人终于在蜿蜒山道的尽头缓缓停下马来。 陆棠翻身下马,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回头查看顾长渊的状况,余光便瞥见他左手死死抠住马鞍,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 下一瞬, 猛地偏过头,伏倒在马背上, 剧烈地呕吐起来。他胃里的东西很快就吐空了,呕吐物里开始带出苦涩的胆汁。顾长渊只觉得喉间干涩灼痛, 可身体仍止不住地痉挛,一次次地干呕, 像是要把胸腔里残存的气力都呕尽。 陆棠微微一愣,看着他青白的脸色和眼底隐忍的痛楚,原本挂在唇边的打趣话没来得及出口,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快步上前, 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才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那副瘦削的肩背因长时间的紧绷僵硬的像一块铁板。“顾长渊?” 她语气一轻, 低声唤道。 顾长渊低低喘息着, 连抬头都显得艰难:“……让秦叔来。” 他艰难地张了张嘴, 声音沙哑破碎,低的几不可闻。 陆棠眸色微敛, 盯着他看了一瞬,终究没有再勉强,退开身去朝一旁的秦叔招了招手。 轮椅没办法带在马背上。秦叔快步上前一把扶住顾长渊, 帮他清理嘴角的秽物,然后一手揽住他肩膀,一手探过膝弯,在众人的帮助下小心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被抱起的一瞬间,顾长渊的眉心皱了皱,下意识地想配合调整姿势,可终究没有成功。他只能一只手死死扣在秦叔肩头,指节泛白,额上的汗水更重了些。 秦叔很快将顾长渊安顿在行军帐中。帐内燃着一盏油灯,火苗摇曳,昏黄的光影映照在顾长渊单薄的身形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像是被风沙打磨后的沉默剪影。 秦叔俯身小心翼翼地替他解下外袍,又用帕子拭去他额上的冷汗,只是当指尖触及他腰侧时,触感骤然一变传来一片微凉的潮意。:“少主……” 他低头查看。 顾长渊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后缓缓偏过头,闭着眼,嗓音低哑而沉闷:“……检查一下,没漏出来吧?” 声音轻得像是掺着风,,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疲惫与克制。 秦叔轻手轻脚地解开缠在他腰腹间的布巾。果然,最里层已经湿了一大片。他心头微微一紧,但面上仍是如常,只是尽量平缓地开口:“还好,没有透出来。” 顾长渊却没能因此松口气,他闭着眼,指尖微微蜷缩着,僵硬地扣在薄被上,连呼吸都似乎压抑到了极致。“换了吧。”他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秦叔应了一声,不再多言,取来干净的布巾与内衫,低头替他更换下身上的包裹与贴身衣物。整个过程里,顾长渊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睁眼,只眉心轻皱,眼睫微颤,像是已经睡过去了。 直到秦叔替他换好衣物,将被角重新掖好,转身出门时,他才终于重新微微睁眼,嗓音低哑:“把帐门敞着吧。” 秦叔微微一愣。 “……透透气。” 顾长渊将脸藏进枕边的阴影里,语气淡淡的:“我不想帐里有味道。” 陆棠来时便看见帐篷的门帘半掀着,微风带着夜色拂入帘内,吹得火光轻颤。 顾长渊已经收拾妥当,半倚在叠起的行囊上,身上盖着薄被,姿态如常,沉静清冷,只有眼底压着一层难以察觉的疲惫。 他听见动静,第一时间抬眸望过来——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却隐隐透着一种近乎警觉的紧张。陆棠察觉到他的注视,也回望了他一眼,谁知顾长渊却在那一瞬移开了目光,像是有什么情绪,被他悄然藏进了眼底。 “好点了?” “嗯。” 他答,嗓音沙哑,却依旧平稳。 陆棠心里虽然略觉古怪,却也没有多问,径直走到他榻边席地坐下,神色一收,开门见山:“你觉得,是谁在追我们?” 顾长渊的手指轻敲着膝盖,像是在慢慢理出一条线来,片刻,低声开口:“李肃。” 陆棠微微皱眉:“你确定?” “行踪暴露得太快。” 他声音低缓,语调却沉稳,一点一点梳理着所有线索:“出动的只是小股精锐,人数不多,目的明确却又不愿声张。这种试探性出手,南境能做到的势力不多,而在我们离开许镇后立刻动手的……也只有李肃。” “你是说——” “我们与赵颂的接触、与许镇的谈话……必有至少其一,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顾长渊嗓音微哑,却冷静至极,“他现在出手,不宣战,不招揽,直接动手。这说明两件事—— 一,他并不在意名义上是否师出有名;二,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不及久待了。” 他微顿了顿,抬起眼,眼神愈发深沉:“你记得许镇怎么评价他吗?暴戾、强势,不容违逆。这一次,他的反应已然说明一切。” 陆棠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所以他很有可能不会打算给我们任何选择。” 顾长渊点头,目光沉敛:“他大概不想谈,也不想等,只想我们死。” 这一句话落下,帐中气氛陡然沉了几分。 陆棠沉默片刻,抬眸道:“看来现下只能快马加鞭,尽快离开南境。” “不错。” 顾长渊微微颔首,嗓音微哑。 陆棠起身时扫了他一眼,见他唇色仍旧泛白,心中一动,抿了抿唇角: “那你歇着,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等她端着饭食回来时,帐篷内的油灯仍亮着,榻上的人却已经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依旧斜倚在行囊上,右手垂落在床沿边,指尖微蜷,唇色泛白,眉心在未散的疲惫里轻轻蹙着,整个人仿佛被疲惫揉皱,然后终于沉进了一场深眠。 他睡得很沉,连她走近,都没有丝毫察觉。 陆棠本是想唤醒他吃点东西的,脚步却在榻前顿住了。她放下饭食,在他床榻旁站了片刻,望着眼前熟悉的人。风声低回,火光在他脸上晃动,勾出一层清瘦轮廓。 她终究没有忍心。 陆棠低下身,轻手轻脚地取走他背后的行囊,帮他躺得更舒展些,又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夜色沉沉,风过林梢,帐外的人来人往,唯独这里,一片静谧。 第34章 雨战 “……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 狂风怒号, 黑云翻滚,浓墨般的乌云低垂,沉沉的压在天幕上。伴着隆隆的雷声, 闪电如狰狞的獠牙撕裂长空,照亮山道尽头早已布下的杀局。山道泥泞,暴雨倾盆, 豆大的雨滴砸在铠甲与刀锋上, 迸溅起细碎的水花,雨水激荡起草木与泥土的腥气, 其中又隐约夹杂着一股愈发浓烈的腥甜——那是杀戮的味道。 “有埋伏!” 亲卫厉声惊喝,话音未落, 一轮箭雨便破空而至! 十里长山众人应声将火把全部熄灭。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一支支利箭穿透雨幕直袭而来, 陆棠利落拔刀,寒光一闪斜挑而上,“锵”地一声劈飞袭来的箭矢。 几乎是同一瞬间,四面八方皆有伏兵杀至。黑影如潮, 借着雷光与暴雨,由密林卷入山道。刀剑如蛇,银光翻舞, 雨夜间闪烁的冷芒如鬼影索命, 封死四方去路。 亲卫迅速列阵, 长刀出鞘,迎敌冲杀, 刀锋交错之间火星四溅,雨水与热血交融,一同抛洒进脚下的泥泞之中。 陆棠紧勒缰绳, 单臂箍住身前的顾长渊,将他牢牢护在自己的披风下。顾长渊虚弱地倚在她怀里,唯一能动的左手牢牢攥着她的衣襟。他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挥刀带起的肌肉震颤,也听得到她刀锋斩入血肉带起的那令人牙酸的钝响,凌厉、果断、毫不迟疑。 雨顺着陆棠的额角流下,浸透衣襟,长刀寒光在黑暗中折出刺眼的弧线。她一声厉喝,刀锋一转,横斩而出,寒芒如电,直劈来人。对方连人带甲被拦腰斩断,鲜血喷涌,染红了她的半边身子,也在暴雨中翻卷出灼人的热浪。战马嘶鸣一声,高扬铁蹄,踏血而起。陆棠猛然收缰,强行稳住身形,但未及喘息,侧后方又有长□□来——顾长渊不能受伤!电光火石之间,她猛然收刀回身,手臂一扣,将顾长渊更紧地锁进怀中,整个上身斜斜横转,生生避开致命一击! “嗤——” 枪尖贴着肩膀擦过,布料裂开,皮肉被利刃撕开一道血口,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顺着她的臂膀蜿蜒而下。陆棠闷哼一声,脸色微白,却没有丝毫停顿,长刀顺势旋出,挟风带雨,猛劈而下!那敌军未及抽身,便被这一刀正中肩颈,整个人连同长枪倒飞出去,砸入雨水淤泥中! “冲,冲出去!” 她在风雨中嘶吼着,为队伍指明方向。与此同时,陆棠再度挥刀,狠狠剁入敌人胸膛,刃入寸深,翻手拔出时,热血溅上她的手背,带着灼人的滚烫。亲卫们呼应着她的刀势而动,聚集起来死死护住她左右,一人倒下,后方立刻补位,刀盾齐举,跟着她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血路! 陆棠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骑当先,长刀翻卷如龙,一刀卷断长枪,一刀旋斩马首,仿若破风的利箭,划开重重围杀!顾长渊被牢牢护在她怀里,随她一跃、再跃,穿越层层杀机,在电闪雷鸣中,突围而出! 等到陆棠终于杀出重围,带着残存的队伍冲上山道时,回头一看,却猛然发现秦叔不见了。 她略一犹疑,下一瞬,却已被顾长渊一把扯住。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死死攥住她的袖口,整个人几乎吊在她怀中,眼神却冷静到可怕:“不能回去。” 嗓音低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冷冽。 陆棠低头看他,顾长渊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他苍白的脸上,脖颈微仰,唇色泛白,呼吸极浅。左手颤抖着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几乎嵌入布料,右手却虚搭在她的腰侧,指尖冰凉,连微微蜷缩的力气都没有。他盯着她,眼底是一种极深极沉的情绪,近乎哀绝,却不容动摇。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在逼自己做决断 ––他们不能回头,秦叔…已经断后了。 “走!!” 顾长渊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陆棠猛地闭眼,牙关紧咬,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转身,带着队伍迅速撤离。 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漆黑。他们没有时间悼念,也没有时间悲伤。 风雨裹挟着血腥气,从身后追卷而来。不知奔逃了多久,他们终于伤痕累累的冲出密林,跌入群山之间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一夜鏖战与奔袭,人和马都到了体力的极限。陆棠一行人不得不暂且避入洞中稍作休整。 这一战的代价无疑是巨大的,亲卫折损数员,队伍被冲散,对顾长渊来说,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秦叔不仅仅是亲卫。自他来到十里长山起,秦叔就是他的“手”,是他的“腿”——他抱他上下马,扶他起身坐稳,给他理衣服系披风,照料他的一切行动。这段没有轮椅的旅程里,他几乎是秦叔背着抱着走过来的。这些日常而琐碎的关照于顾长渊而言,像是赖以生存的空气。 现在,他的空气不见了。 外头的风雨仍在密林间呼啸,偶有未散的喊杀隐隐传来,而洞内,一片死寂。 顾长渊自始至终没有再问一句,也没有多说一个字。他只是靠着陆棠坐在马背上,像一块被雨水浸透的冷铁。陆棠伸手去引他握住马鞍边缘稳住自己,迅速翻身下马。可她才刚转身去扶他,眼前人便忽然一倾,而后整个身体猛地栽倒下去。 “顾长渊!” 陆棠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他。顾长渊的左手下意识攥住她的手腕,却指尖冰凉,力气轻得几乎无从察觉。众人赶忙上前,合力将他从马背上扶下,安置在洞内一处稍干的石壁旁。 陆棠大致处理好伤口返回时,远远便看见他仍旧停留在原地,一动未动。顾长渊背抵着潮湿的岩壁坐在阴影里,右腿僵直地瘫在地上,靴尖无力地垂着,雨水顺着裤管滴落,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滩湿痕。那只失去知觉的右手自袖中滑落出来,僵硬瘦削,指节被雨水泡得泛白。他下颌紧绷,唇角抿得死死的,整个人像是一具被时间冻住会随时崩塌的雕像。 只是问题终究要解决。于是陆棠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沉静地看向他,低声开口:“顾长渊,我给你换身干净衣服吧。” 闻言,顾长渊猛地抬起头,瞳孔微缩,像是被什么骤然击中了:“……什么?” 他声音极轻,几不可闻,却带着细微颤抖。 “你现在没办法一个人行动,需要近身照顾,秦叔不在了。” 陆棠耐心的又解释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我帮你。” “不行。” 顾长渊声音骤冷,断然否决,左手死死攥住湿透的衣摆,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层层翻涌着,宛如洞外疾风骤雨中的山林。 陆棠眉头微蹙:“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 可眼前人忽然低低笑了,声音沙哑破碎,带着藏不住的痛意与自嘲:“别这样……你是主君,也是我的……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 ——当成婢仆?当成随侍?当成……一个替他更换衣物、处理失禁的看护吗? 不。他做不到。 顾长渊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胸膛一涨一落,额角青筋鼓起,像是在竭力压制某些翻涌而出的情绪。 陆棠怔了怔,眼神随之一沉:“顾长渊,你知道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 可他这次却异常执拗,抬起头眼睛赤红的看着她,声音低哑,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缝中咬出来:“我不能接受。” 他的自尊,他的骄傲,他的感情,他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交织成了激烈的抗拒。他可以接受被秦叔抱上马,可以接受在所有亲卫面前展露狼狈,但唯独不能接受——她的手是用来握刀的,他不能接受让她来照顾一个废人。 陆棠看着眼前人,目光沉静如夜。她知道此刻再逼迫他,恐怕只会让顾长渊的情绪更崩溃。四目相对,对峙片刻,她终于妥协了。陆棠避过视线,缓缓起身,语气冷硬:“行,那换人。” 说罢,她转身朝队伍中一抬下巴,不远处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快步跑来,站得笔直。 他叫阿成,是她亲卫的弟弟,自幼在寨中长大,最为忠诚,嘴也紧,是个颇为可靠的少年人。 “从今往后,你来照顾顾先生的起居。” 陆棠沉声道。 阿成受宠若惊,立刻抱拳应道:“是!属下谨记。” 顾长渊看着眼前这个尚带着些许稚气的少年,眼底闪过一抹晦涩的情绪,最终什么都没说。 第35章 阿成 虐顾长渊,虐身,很虐,慎点…… 阿成的心思是好的, 他也确实尽了全力去照顾顾长渊,可终究是尚且年少,未经世事。笨拙的手法、紧张的力度、毫无章法的动作, 让顾长渊的生活质量几乎是直线下降。 那晚夜雨初歇,阿成抱着顾长渊进了帐篷,吃力地俯身将他放到铺好的铺盖上, 手忙脚乱地帮他解下湿透的外袍。可是等到他好一番折腾脱下衣服, 终于看到顾长渊的身体时,整个人愣住了。 夜色下, 火光映入帐中,照见一具不再对称的躯体。他的右肩像是被什么削去了一块, 突兀的塌陷下去,皮肤苍白紧绷, 右臂细得几乎只剩皮包骨头,手掌虚虚垂在榻边,掌根僵直、指尖却怪异的半卷着,像一根风干的藤枝。视线再往下, 他的右腿也比左腿瘦了一大圈,肌肉消退,膝盖外翻, 一脱下靴子, 脚掌便立刻软垂下去。身上星星点点的旧伤疤蜿蜒在苍白的皮肤上, 青一块紫一块,斑驳触目。 不过最让阿成惊讶的, 还是他腰腹处层层缠绕的布料。 目光触及此处时,少年动作一滞,脸上现出一抹慌乱。他张了张口,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眼神游移间,甚至不敢再直视顾长渊的眼睛。 顾长渊敏锐的捕捉到了他的迟疑,睫毛轻垂,沉默了一瞬,嗓音低哑地开口:“我不介意你问。” 阿成闻言猛得抬头,神色窘迫:“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觉得尴尬。”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阿成被噎住,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之色。 “我右侧偏瘫,右手完全不能动,右腿状态好的时候是有点力气,但这段时间状态差,几乎也没什么用了。” 顾长渊盯着眼前的岩壁,语调平稳,仿佛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能感知排泄,只是控制得不太稳。平日还好,其实不需要这样,只是这几日来骑马太颠簸了,我怕出丑,只能这样包着。” 火光在他脸侧微颤,映得那张苍白的脸线条分明。 阿成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片刻后,才僵硬地点点头,嗓音低低的:“……我明白了。” “帮我清理一下,然后换上干净的。” 阿成手指一抖,眼睛睁大:“我、我来?” “不然呢?” 顾长渊微微侧过头,语气仍是那样平静的近乎冷淡,“秦叔已经不在了。” 这话让帐篷内的气氛微微一僵。 阿成的神色终于渐渐郑重起来,低声应了,慢慢蹲下身,按照顾长渊的指示,一点点拆开裹在他腰腹间的湿布。手法稚嫩、动作生疏。 顾长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却终究只是低低道:“动作轻一点。” “啊,是,抱歉……” 阿成耳根通红,连忙放缓动作。 阿城心中兵荒马乱,手上便愈发笨拙起来,动作间隙时不时还要抬头看看顾长渊的神色,生怕自己再弄疼了他。一番折腾,终于帮他换上干净的包布时,额上已经满是汗水。 他微喘了口气,扶着顾长渊坐起来,又转身去拿替换的里衣,手随着动作一松—— “砰——”顾长渊猛地向右倒下,整个人毫无预兆地隔着薄薄一层铺盖摔在了地上。这几日连日奔波,颠簸之中顾长渊只觉得头晕目眩吃不下什么,原就体力透支,此刻身侧又没有可供左手借力的支撑,一旦重心偏移,根本无从反应。 “顾先生!” 阿成脸色瞬间煞白,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还好吗?” 顾长渊额角冷汗涔涔,缓了片刻才慢慢睁眼,目光失焦地盯着帐篷顶,许久,才哑声开口:“……扶我起来。” 阿成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将包裹叠好垫在他身下扶他靠坐在榻边,嘴里连声道歉,脸上早已满是懊悔和惊惧。 “以后别松手。” 顾长渊声音极轻。 阿成猛地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等到了后半夜,营地里篝火摇曳,一片安静,四周只余守夜人偶尔低声交谈,和风掠过林梢,将帐篷吹得微微作响。 顾长渊却在一阵闷重的刺痛中醒来了。 他右侧的身体几乎无知觉,左侧却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酸麻不堪。整个人像是被一整块冷铁压着,肩背亦仿佛凝着一层沉重的硬壳,连指节都胀得发硬。他尝试用左手撑住榻沿,借力翻个身,右半身却像一块腐朽的枯木,死死地拖住他。顾长渊咬了咬牙,又试着用左腿蹬着床面,想带动整个身体翻过去,然而右膝僵直地扣在床上,像一根无法弯折的木棍,让他难以动作。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再次发力。可身子刚抬起一半,力道便忽然失衡,整个人猛地往右侧一倾。那一瞬间,一种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从脊椎深处袭来,令他顿时冷汗涔涔,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呻吟出声。 ——他需要帮助。 顾长渊闭了闭眼,胸膛起伏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阿成。” 。 没有回应。 他又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轻声唤了一句:“阿成。” 依旧没有动静。 他勾头去看,帐篷另一侧,模糊的火光将那个蜷缩的少年身影照得模糊不清。阿成睡得极沉,呼吸平稳,眉眼间是少年特有的稚气与安稳。 ——还是个孩子。 顾长渊定定看了片刻,终是垂下眼帘,缓缓将抓紧的手指一点点松开,重新仰身躺下。 帐顶昏暗,夜风微凉,吹动篷壁时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右侧的身体依旧迟钝麻木,连周遭的寒意都显得模糊且迟缓;左侧腰背处的酸涩却如潮水般一阵紧过一阵,从肩胛骨下一直延伸到脊心,宛如一条缓缓勒紧的锁链禁锢住他的身躯。 顾长渊睁着眼,在这酸痛和疲惫交织的夜里静静躺着,等天亮,又不知是什么时候,终于被疲倦一寸寸淹没,昏沉得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顾长渊请阿成抱他到林子里解决生理需求。 阿成一手搀着顾长渊的腋下,另一手稳住他的腰,步步小心地往林子里走。好不容易挪到一处僻静的树下,阿成轻声道:“顾先生,就在这儿吧。” 顾长渊点了点头,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一向克制,可这件事——他的身体不能独立蹲下,解开衣物也需人协助,之后还得由人收拾干净、扶他起身,他实在做不到不尴尬。 阿成小心地半蹲下去,刚解开他腰间的扣结,裤带便在顾长渊膝上顿了一下,扯动了本就不稳的重心。 “阿成,慢……” “啊?是!” 阿成紧张应声,却不知是该去扶人还是去处理手上烦人的衣带,手忙脚乱中手一滑,顾长渊便猛然前倾,膝盖重重磕在泥上,右腿不自然的摊开,狼狈地倒在地上。风卷落叶,四周无人应声,一片死寂。 “顾、顾先生!” 阿成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顾长渊的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想要起身,可能动的只有半边身体,他的指尖在这无望的挣扎里不自觉得缓缓收紧,嘴唇微微泛白。 “别动!我扶您起来!” 阿成扑上前去,慌乱地去拉他的右臂,力道方向却全不对。他手劲不够,动作又乱,拽着顾长渊的肩膀试图拉他起身,结果才撑起半个身子,又眼看着顾长渊朝侧边倒去! 阿成彻底慌了,手足无措:“我、我去叫人……” “站住。” 顾长渊终于攒足力气,低声开口,语气冷静得令人心惊。 阿成顿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 顾长渊喘息微乱,左手抠进泥里,嗓音却平稳:“别叫人,我教你。” 阿成心中的羞愧、紧张交织在一起,脸涨的一片通红,连忙点头称是。 “先把我的右手扶到你肩上,不要急,注意角度。” 阿成小心地照做,扶着那只瘦削僵硬的右手搭到自己肩上。 “很好。接下来,左手从我腋下穿过去,另一只手托住我腰——对,托腰,别去拽肩膀,肩膀那里没有支撑力。” 阿成深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动作,尽力稳住重心。 “等下我数三二一,数到一,我们一起用力。明白吗?” “好!” 阿成额上渗出汗珠,手心湿滑,眼神却变得坚定。 “三……二……一。” 顾长渊一声令下,阿成咬牙发力,终于将他半抱半拖地扶坐起来。顾长渊咬着牙,靠在树干上缓缓站稳,脸色苍白如纸,却没有再说一个“痛”字。 “顾先生……好了……” 阿成整个人累的直喘气,声音也有些发颤。 顾长渊缓了片刻闭了闭眼,低声道:“不错,下次不用叫人了。” 阿成呆呆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憋出一句:“顾先生,你……你一点都不慌的吗?” 眼前人低低地笑了一声,嗓音微哑:“慌有什么用?” 阿成看着他——狼狈、失力、泥污沾身,神色却仍旧冷静至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了抿唇,郑重道:“我会学的,以后不会再让您摔了。” 顾长渊侧眸看了他一眼,终究只是轻轻点头:“嗯。” 是夜,林风凛冽。顾长渊坐在火堆一侧,左手死死扣着膝盖,指节泛白,掌心微微发凉。右腿像是一截枯木垂在地上,雨水浸透了裤脚,顺着靴沿缓缓渗入,让那一片肌肤更显冰冷麻木。他知道,它正在退化。肌肉在流失,力量在剥离,连知觉在被一点点抽离,他对身体的掌控,正在被什么无声地剥夺。 身旁的少年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顾先生……我扶您休息吧?” “……再等等。” 阿成咬了咬牙,语气更轻了一分:“可是寨主说了,让您早点休息……” 火堆中一块湿柴“啪”地炸开一朵细碎的火花,落在潮湿的泥土上,转瞬熄灭。 顾长渊闭着眼,指尖揉了揉眉心,不知怎么的,嘴角却勾起一点笑来: “等她来了。” 他嗓音低哑,却清晰, “她来了,你再让我休息。” 阿成怔住。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已到极限的人:脸色青白,眉心紧蹙,肩膀微微颤着,却依旧端坐不动,脊背挺得笔直。他正拎着一口气,死死吊着自己不倒。 阿成不明白,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顾先生为什么还要强撑着? 顾长渊自己却知道。他不能让陆棠看到,他是真的一点一点地在退化下去。 一旦陆棠察觉,她一定会再次试图接手他的一切。 可他不能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让她来背负他的狼狈,不能让她被迫成为他的支撑。 他不能让她成为他的保姆。 ——不能。 第36章 你是? 他看清了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 一连数日奔袭, 干涸的汗渍与尘沙一同嵌在衣袍的褶皱里,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沉闷的马蹄声。整支队伍沉默的奔驰着,每个人都死死盯着前方, 不敢分神。 这一路上一行人与追兵几度遭遇几次摆脱,而今之计必须尽快抵达霁川。唯有彻底脱离李肃的势力,他们才能短暂喘息。 陆棠手中紧握着缰绳, 余光时不时扫向身前的顾长渊。这几日,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一向平和的面容如今仿佛是被风霜洗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青白一片,消瘦的左手虚搭在她的前臂上, 勉力维持着平衡。 他未曾开口,可她知道, 他已然到了极限。 直到霁川城从夜色中逐渐显现,直到他们的马蹄终于踏过城门,顾长渊的左手突然跌落,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 朝一侧软倒下去。 陆棠心头一震,下意识地伸手揽住他,将他整个扣进自己怀里:“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低头看他, 怀中的人轻得像是一捧风, 骨骼嶙峋, 呼吸浅弱,冷汗自鬓角渗出, 濡湿了她的衣襟。他的左手在昏迷里依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是直到最后一刻依旧在想紧紧握住些什么。 可, 他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顾长渊,晕了过去。 如今每一分颠簸于顾长渊而言都是雪上加霜。水路比陆路平稳许多,于是在城中短暂休整后,陆棠果断决定改道水路,直接折返十里长山。顾长渊上船之后就起了高热,她将他安置于船舱之中,又请了一名大夫随行,以防途中再生变故。 江面寂静无声,舟行其上,唯见水光潋滟、山色沉远。 陆棠细细向众人交代了沿途的安排,听阿成来报顾长渊醒了,旋即赶往舱中。不过当她推门而入,目光落到榻上那个身影上的刹那,心却狠狠一缩。 客舱内,烛火轻摇,映出木壁上斑驳晃动的光影。顾长渊倚在榻上,身上已换过干净衣物,整个人却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单薄的衣料下,右侧肩头的线条突兀的塌陷下去。靴子脱了一只,裸露在外的右脚踝肿胀明显,青紫斑驳。 他听见动静,缓缓抬起头。 那双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锋芒暗敛的眼睛,此刻却不知为何空洞茫然,宛如一潭死水。他静静地望着舱门的方向,眼里没有她。 陆棠心跳微滞,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到顾长渊面前,蹲下身,声音低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你醒了?” 眼前人没有立即回应,只怔怔望着她,眉头轻蹙,眼神迷离。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顾长渊。那空白而防备的目光,像是将她隔在了一处他不知何时筑起的远岸。陆棠觉得自己的后背在这样的注视中渐渐僵硬起来。 他又看了她片刻,眼里的茫然不见退散,反而又隐隐生出疑惑与警惕:“……你是?” 陆棠一瞬间只觉冰凌入骨,在浑身蔓延开令人窒息的寒意。她指尖微颤,脸上却未现一丝波澜,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你仔细看看呢?” 顾长渊盯着她,喉结轻轻滚动,目光涣散地在她脸上游移,像是在尝试从记忆的废墟里翻捡出某块残片,可越是努力,眉眼就越痛苦。冷汗自额角沁出,他低声喃喃:“这里……是哪儿?” 陆棠沉默半晌,深吸一口气,缓声答道:“是船上。你受伤了,我们在水路上。” 顾长渊低下头,他的左手微微颤抖着搭在榻缘,右侧却毫无知觉,连带着整条右腿也软垂着动也不动。他隐隐察觉自己的状态出了问题,可任凭如何努力,脑海中依旧是一片混沌。 挣扎片刻,他的意识再次逐渐涣散开去。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倏然将他从深渊拉回:“顾长渊。” 他猛然一震,眼神微颤,仿佛是从梦魇中惊醒,恍惚之间,他终于看清她的眉眼,那张他记得极深的脸,带着一如既往的沉静与清醒,是他时序世界中的锚点。他低头,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下意识的就握住了她的手。 顾长渊指尖微滞,片刻后,缓缓松开,嗓音低哑:“……我刚才……” 陆棠淡淡道:“没事,你烧糊涂了。” 顾长渊静了片刻,似是渐渐沉默的接受了这个解释,不再追问。 陆棠转身,从一旁取来备好的药递到他面前,语气不容拒绝:“喝了。” 顾长渊接过药碗,没有犹豫,一口饮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几分熟悉的灼烧感,唤醒了一丝清明。他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目光沉沉地盯着碗底,眼神晦暗不明。 待他重新沉沉睡去,大夫被请进了船舱。 烛火幽幽跳动,映在老大夫布满皱纹的面容上,将他眉眼间的凝重照得愈发深沉。唯有江水拍打舷侧的低响悠悠回荡,似一声声不肯散去的叹息。 陆棠站在桌旁,目光微敛,语气沉稳:“他伤得重吗?” 大夫拂袖入座,一声轻叹,摇头道:“岂止伤重,此番舟车劳顿,已危及根本。” “公子右侧旧患未愈,本就筋脉痿弱、肌肉无力、关节松脱,难以自稳。此次奔袭日夜不停,右肩屡遭牵扯,终致脱臼;右踝亦有重伤,筋骨俱损。如此体况,已是积弱之中复添新伤,若调养不周,恐致肢废形歪,难复常态,成长久之患。”谈及顾长渊的具体状况,他眉头深锁,语气沉重,言辞间是毫不掩饰忧虑。 陆棠眉心轻蹙:“除此之外呢?他今日不认得我。” 大夫的神色亦是更加凝重几分,斟酌片刻终于道出压在心头最深的一句:“这其中最险者,不在四肢,而在脑府。” 陆棠抬眼,瞳孔微缩,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脑?” “是。” 大夫颔首,语气沉重:“昔岁之重创,恐已伤及脑府。近又疲乏过甚,旧患复作,致脑中血络壅滞,隐现瘀阻之象,恐已有微血渗漏。若再受震动劳扰,神思恐易紊乱,情志亦难自控。今夜之失识,正是此症方起之兆。” “倘仍不加静养,待其积重难返,恐将……” 他说到这里轻叹一口气,眉宇间亦带上了几分不忍。 舱中一片寂静。 陆棠的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人身上。他静静地躺着,神色安宁,眉目舒展,宛如风平浪静的一汪深水,只是越是安静,越显脆弱。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声音终于低低响起:“该如何处置?” 大夫拱手,正色道:“静养为先,十日之内,不可再奔波劳顿,须令气血调和,脉络回顺,方可缓解脑府之患。” “……我知晓了。”陆棠垂眸不语,良久,才缓缓按住眉心。 大夫起身告辞,叮嘱再三:“此事非轻。今行水路,风波难测,舟中颠簸,尤须谨慎。凡其起卧周转之际,必当小心照拂,严防跌仆,不可有失。”言罢,躬身一礼,悄然退下,只留一室灯影沉沉。 大夫走后,陆棠一动不动的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阿成进来帮顾长渊擦身,才猛然被惊醒似的,转身出了舱房。 夜色已浓,江风拂面而来,带着微微的凉意,水面在月光下泛起细碎的银光,一路随船荡漾开去,铺入天地之间。 陆棠站在甲板上,心头一片寂然。 她忽然想起方才顾长渊眼中那片空茫。那种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如一把细细的针,扎在她心上,带起细细密密的难受,迫得她在这样的夜里,久违的记起,原来,茫茫天地间也会有只她一人的时候。 原来,她认识顾长渊已经这样久了。 第37章 秘密 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 然而不久之后, 事情又起了变化。 船行第三日,天光微亮,水道两岸的青山静静的沉在薄雾里。陆棠立于甲板之上, 远眺水势,只觉江面虽静,水下却似有暗流涌动, 心中隐隐生出几分不安。 按照计划, 他们此时当循黄川水道一路北上,在下一座大城潼安靠岸, 请一位擅治脑疾的良医上船,为顾长渊详加诊治, 再择机转路而行。可如今船身竟微微侧偏,在汇入主航道后, 缓缓朝南行去。 她眯了眯眼,眸光一敛,冷冷地落在掌舵的船夫身上:“怎么回事,为何改道南下?” 船夫垂首, 似是早有准备,恭敬开口:“姑娘莫急,河中军杜将军闻听姑娘舟行至此, 特遣人相邀, 临水设宴, 愿与姑娘一叙。” “相邀?” 陆棠轻轻一笑,眸中却无半分暖意, 语调依旧轻缓,只是带上了隐隐的锋芒: “是‘相邀’,还是‘请’?” 船夫神色微滞, 喉结滚了滚,头垂得更低,讷讷道:“将军素来敬重十里长山,绝无他意。” “敬重……” 陆棠低声重复,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目光渐冷。 她当然知道杜长风——河中军统帅,水军出身,后夺得淮河一线的水路要道,挟天险控粮脉,截断四方军需,所掌水师善伏击、通水性,极难缠斗。如今江淮上下,几乎无船不受其辖。能在群雄割据中自成一军,此人又怎会是泛泛之辈? 只是她原以为此行至此已算是尘埃落定,怎料又横生出这样的“巧合”——恰逢李肃穷追不舍、她被迫改道水行,恰逢顾长渊重伤未愈、再不起折腾,恰逢他们身在舟中人少势微,远离十里长山的接应范围。而那杜长风,便恰好在这千般因由之下,提前布局,悄无声息地将他们引上一艘他准备好的船。 陆棠垂眸,掌心微凉,沉默片刻,终究没有当场发作。 此时此地,她舟行半途,已无回头之路,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只是顾长渊…… 船行至下一个码头,甲板上忽然喧闹起来,一队陌生面孔的船工鱼贯而上,动作干脆利落,将十里长山众人尽数压往底仓。陆棠眉心微蹙,神色未变,抬步回到船舱,却迎面撞见几名壮汉正七手八脚地欲将顾长渊抬起,要将他也一并“请走”。 “放下。” 她声音不高,语调平静,语锋却如冰刃入鞘,倏然寒意逼人。 几人动作齐齐顿住,面面相觑,其中一名身着青衫、腰束窄带的中年男子快步上前,作势一礼,笑意和气:“陆寨主请放心,将军素来仰慕英雄,绝无恶意。” 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只是此番设宴,本未备外客,因此寨主随行之人——” “他不是随从。” 陆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沉静,语调一字一顿:“他是我夫君。” 管事一怔,神情微露讶异。 “你们要我走,可以。但他,必须得留在我身边。” 此言一出,舱中气氛霎时一紧。 管事垂眸片刻,重新抬头时面上笑意未减,眼中却已多出一丝试探:“夫君?倒是从未听说陆寨主早有婚配。” 陆棠冷笑:“看来杜将军的人耳目虽多,消息却未必灵通。” 管事眼角微挑,正要再说什么,却被陆棠抬手打断:“别兜圈子。”她目光锋利,“他身负重伤,右侧偏瘫,此番又因劳累奔波引发旧疾。若真被你们扔进底仓,怕是未及见到杜将军人影,他就先断了气。” 她缓步逼近,直直看进管事的眼底,语气仍旧淡淡,却字字掷地有声:“我不问你们此番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只是届时,我必亲手将他抬进杜长风面前,问问他,这便是河中军的‘敬重’?” 管事唇角的笑意终于僵住,片刻后微退半步,低声道:“夫人误会,将军绝无此意……既如此,便一并歇于客舱吧。” 陆棠微微颔首,却未就此罢手,反而再逼近一步,整个人蓄势待发,气势压人:“既称我一句夫人,总不至让我丈夫在你们的船上拖着伤命一点一点熬死,是不是?” 管事微微色变,额角已隐隐见汗,干笑道:“夫人这话……何意?” “我的意思很简单。” 陆棠停下脚步,眼神冷静,“药不能断,大夫不能缺,照料更不可懈怠。药须每日准时送达,药材须为上品,大夫也须是个真正精通此道的。” “若出了差池——” 她盯着他,语调蓦然一顿,半晌,缓缓吐出最后几个字: “你最好祈祷杜长风比你先出现在我面前。” 管事的脸色彻底变了,喉结滚动,眼中迅速掠过一抹权衡与忌惮,终于低声应道:“……夫人放心,将军断不会怠慢贵人,医药之事,我这便安排。” 陆棠转身回舱,没有再看他一眼,指尖却在衣袖中轻轻发紧。 一路快步回到舱房里,陆棠心中其实并不如方才表现得那般沉着。前途未卜,四面受制,而她此刻,却已再无退路可走。 屋中只有顾长渊。他仍沉沉昏睡着,只是冷汗越出越多,一层层浸湿了枕席,微湿的鬓发贴在额侧,将他原本就瘦削的轮廓衬得越发清晰。 她本可再向杜家开口,请人照应,却终究不放心将这样无法自主的顾长渊交到旁人手里。只是,在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里,陆棠披甲为将,拔刀为侠,策马冲阵、破敌制衡,却唯独没有做过寻常女子,没有做过照顾人的活计。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亲手照顾一个人。 陆棠在床前微微蹙眉,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将所有杂念一一压下,伸手去掀被褥,却在下一瞬顿住了动作——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他一直藏着的秘密。 顾长渊半侧着身沉沉睡着,右腿松散地垂在床边,右手虚搭在胸口,手指微微蜷缩,呼吸低缓,眉宇间仍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只是他腰腹间却裹着层层叠叠的布料,双腿之间隐约浮现出异样的痕迹。 陆棠怔住,心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连呼吸都滞了滞。 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当她想要抱他、扶他时,顾长渊都强撑着不肯松口,也终于懂了,他那些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抗拒背后藏着的无法言说的羞耻与隐痛。 陆棠缓缓闭上眼,指尖微颤。她不是未曾见过伤残之人,也不是不懂世事,可此刻,真正直面顾长渊的残缺,她才意识到,也许他经历的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加残忍。这世上有些苦难,是旁人如何想象也抵不过亲历一分的。 她静了片刻,没叫人,也没犹豫,只是起身出去,取了温热的净水,又找来自己的干净里衣,小心地裁成便于换洗的尺寸,叠得整整齐齐,再重新回到他身侧,在床榻边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以外这样近距离触碰一个男人的身体。 指尖搭上顾长渊腰侧的衣带时,陆棠的手指轻颤起来,心跳也莫名快了半拍,不过很快她又将一切情绪压下,像惯常迎敌那样强迫自己专注镇定,拧湿布巾,一寸寸擦拭下去。他太瘦了,指下的肌肤冰凉、干瘪,骨骼清晰可触,像是被岁月一点点蚕食了生机。却还是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干净,换上温软的衣物,末了替他掖好被角,将他胸前的褶皱轻轻抚平。一切收拾妥当,她的手指在他衣服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幸好,他没有醒。陆棠悄悄的松了口气。 等到她又重新回到舱内时,顾长渊依旧没有醒。陆棠平日里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手上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如今身处险境,却难得的清闲下来。能做到努力都已经做完,如今局势多思无益。无事可做,她拉了把椅子,百无聊赖地在床边看顾长渊,等他醒来。 烛火微微摇曳,映得他眉眼深邃,清俊无双,让她心头微微一动。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好好看他。即便在如此的病弱之态下,顾长渊的五官仍透着极致的冷峻与清朗,眉骨高挺,鼻梁秀直,薄唇微抿,连昏睡之时,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意。只可惜那双温和却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今紧紧闭着,眼下带着一丝淡淡的青色,诉说着这些日子积攒的疲惫。 他还会再醒过来吗?如果他醒着,会赞同她的决定吗?陆棠的心头莫名地有些发涩。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不知过了多久,心底某个角落像是倏地被什么悄然撬开了。 在这个寂静而私密的空间里,陆棠忽然意识到,这一路走来,好像只有顾长渊一直陪着她。无论是战场之中的刀剑交错,还是议事堂上的风云翻覆,他都在那里,在她的身边,与她并肩而行。他是她的引路人,亦是她的同路人,即便被困在这方寸之间,仍是她最敬佩和信任的伙伴。 她望着他,心头不知怎的涌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妙情绪。 也许……做顾长渊的夫人,也不是件坏事。这个念头闪过的一瞬间,陆棠自己都怔了怔。 她突然记起,那些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一次次替她舍生忘死,披荆斩棘,半步不退。他该不会……其实也早就喜欢她了吧? 陆棠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目光落在他好看的眉眼上,心绪起伏间,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她也许久未曾合眼了,这屋里没有第二张床。她撑着头,缓缓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被褥上,鬼使神差地伸手掀开了一角。船舱不算大,榻也不算宽,可当她侧身躺下时,竟意外地合适。 她面对着他,蜷起膝盖,轻轻闭上眼,身体随着船舱微微摇晃着,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意识渐渐模糊开去。她未曾触及他分毫,只是不知为何,这一夜,她竟似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心,睡得格外深沉。 第38章 失明 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 顾长渊终于从昏睡中醒转, 缓缓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浓重的黑暗。 他将感官缓缓铺展开来,尽力探知自身所处的这个空间, 身下是船身微微起伏的晃动,鼻息间萦绕着的是淡淡的药香和江水湿润的气息,耳边回荡着江水拍打船舷的沉闷回响, 一切都真实而清晰, 唯独——他什么都看不见。 是夜色太深,抑或是, 他尚未真正醒来? 顾长渊下意识地想抬手揉揉眼睛,只是右手如故, 毫无知觉,左手也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被身上的被子封印着,动弹不得。 自己昏了多久,此刻又身在何处?一切无从得知。这深重的黑暗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困锁在一口密闭的井里,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顾长渊别无选择的静静躺在这团浓墨似的黑暗里, 等待着某一盏灯火划破迷雾,将他从这无声的沉沦中唤醒。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顾长渊?” 是陆棠。她的声音很轻, 语调沉稳, 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杜家信守承诺, 他们请上船的是周边颇负盛名的杏林高手,尤擅调理中风偏瘫之症。几日施针服药下来, 顾长渊的高热已然渐渐退去,气息也一日日平稳,只是偶尔醒转时, 仍旧神智昏聩,辨不清人事。 这几日,这样的场景陆棠已经见过许多次了。见他迟钝地睁眼,见他在短暂的遗忘里迷茫无措,又疲惫地重新昏睡过去。每一次,她都一遍又一遍唤他。 这一次,她依然如此。在一片湿冷的江水气息中,陆棠抱着几乎微不可见的希望,再一次,唤他的名字。 陆棠的声音不远,就在他身侧, 顾长渊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竭力稳住思绪,深呼吸,再一次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暗。 他心头猛地一沉。陆棠不会在黑暗中照料他,舱内不可能没有烛火……所以,这漆黑并非夜色所致,而是——他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 他指尖微蜷,心绪翻涌,可面上依旧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静。他本能地不想让陆棠察觉自己的异样,于是稍作停顿后,努力看向黑暗中声音的来处,稳住嗓音,缓缓开口:“阿成呢?让他过来。” 陆棠语调微沉:“阿成被扣在底仓了。” 顾长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薄唇微抿,片刻后,仍是平静问道:“这艘船,是谁的人?” 陆棠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挑要紧的小声同他一一说了——讲船如何悄然改道南下,亲卫如何被尽数控制,她又是如何谎称二人是夫妻,威逼利诱杜家人为他延医问药…… 顾长渊眉眼沉敛如水,半晌,方缓缓道:“若只是单纯的结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是,这几日我也在想,杜长风若真有意与十里长山结盟,理应早早就有所动作,试探我的态度了。” 陆棠替他整理了一下肩侧微微滑落的被褥,沉着继续:“他过去与父亲并无往来,如今却如此突兀的介入,还表现的像是殷切相邀,怕不只是他自己的意思,而是背后另有其人。” 言语间,她微微俯身,目光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来,我们且得在这里叨扰些时日了。” 舱中一片静默,船外的水声被夜色拉得极长,绵延不绝。 “不错,先观望。” 顾长渊亦是颔首,嗓音带着些许疲惫:“他们既然至今仍以礼待你,必然是有事相求,至少这几日不会轻举妄动。” 陆棠微微挑眉,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嗯,本寨主也会罩着你的,夫君。” 顾长渊想象着她扬眉带笑的模样,忍不住抿了抿嘴。 只是休息片刻后,顾长渊不得不再次开口,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带着不着痕迹的轻描淡写:“陆棠,有个小问题,你别担心。” 陆棠心中微微一紧:“……怎么了?” 黑暗中顾长渊顿了顿,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几分近乎安抚的温和:“我好像,看不见了。” 刹那间,船舱内的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陆棠瞳孔微缩,只觉得血液像是瞬间从四肢抽离,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她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却看到顾长渊微微偏着头,目光空茫淡漠地停滞在她刚刚出声的地方,毫无聚焦的迹象,陆棠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疼得她连呼吸都乱了。 “……你说什么?” 她喉间干涩,勉力低低问出,仿佛生怕自己听错。 顾长渊仍然镇定,语调平静地重复:“我看不到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心脏狂跳,却强迫自己压下所有涌到喉头的情绪,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沉稳:“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醒来的时候。” 顾长渊道,“起初我以为是天色太暗,后来才发现……不对。” 他语气冷静至极,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在反过来安抚她:“不过兴许只是暂时的。” 陆棠却听得心头更紧。她顾不得再多说,猛地起身,衣角翻飞几乎带起一阵急促的风声:“我去找大夫。” 话音未落,人已推门而出。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她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舱门被风一带,轻轻合上。黑暗重新笼罩下来,沉沉压在他周身。他缓缓收紧指尖,最终落在薄被之上,无声的蜷成一只拳。 其实不止看不见了,他右半身无时无刻不在的酸麻不知为何也褪去了,只留一片空茫。他恍惚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命运推到了深渊的边缘,往前一步,就是无尽的绝望和再也拾不起的尊严。 然而,他不能慌,他更不能让陆棠慌。 他只能冷静,他只能等。 船身微晃,水声沉沉。他静静地坐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中,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所幸他并没有等太久,不多时,陆棠便引着大夫匆匆回到舱中。 大夫稳稳坐于榻侧,袖口轻拢,指腹搭上顾长渊脉门,细细探查。指下脉象浮沉紊乱,气血亏虚,显见他高热方退,血气衰败,旧疾未愈,又添新伤,整个人已然到了极限。片刻后,他缓缓收手,取过案上的灯盏,移至顾长渊面前,沉声道:“顾先生,随光而动。” 顾长渊听言缓缓抬眸,然而,眼前仍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静了静,没有立刻出声,仿佛还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感知是否有误。大夫见状眉头微蹙,换了根银针,轻轻靠近他的眼角,试图唤醒本能反射——然而,依然毫无反应。 烛火轻摇,映出顾长渊漆黑的瞳仁,清澈,却空茫,目光涣散,不聚焦于任何实物。 大夫沉吟片刻,神色愈发凝重,复又移至顾长渊身侧,沿着经络自肩至掌缓缓按压。每按一处,便细细观察他的反应。然而一路探查而下,无论是手掌、指节、臂膀,顾长渊皆毫无反应。直到最后一处,大夫取出银针,精准地刺入膝下穴位,银针微颤,那片肌肉却依旧无声无息,如同沉入水底的石子,了无回响。 自始至终,顾长渊只是安静地靠着,眉眼沉静,双目微敛,不曾皱眉,不曾回避,没有丝毫察觉到这些动作。 他又转而细察左侧。指下肌肉虽已松软痿弱,但触及时,顾长渊总因无法预计这样的接触而微微颤抖,显见触觉尚存,气血虽滞,然经络未断。只是卧病多日,血脉涩滞,力量已然大减,举动迟缓,力不从心。 大夫缓缓收回手,神色复杂,抬眸看向陆棠,沉声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空气仿佛在顷刻间凝滞。 陆棠只觉得心头猛然一沉——她清楚,大夫这一句“借一步说话”,意味着接下来要听到的,绝不会是她期待的结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迈步向前。顾长渊却在此刻缓缓抬手,顺着陆棠扶着他的方向轻轻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腹冰凉,掌心微颤,声音却依旧沉稳而克制:“就在这里说。” 大夫微微一愣,却也未再坚持。他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方才开口:“盖《灵枢·海论》有云:‘五脏六腑之精气,皆上注于目而为之精’ 。顾先生旧疾未愈,复加劳损,高热多日,气血虚耗。今观脉象,尺脉沉伏,主血脉不利,关脉涩滞,显气机瘀阻,络道闭塞。且先生此前之创,根在头颅,今复发旧疾,颅内蓄血加重,恐压及神机,致手足之控尽失,目不能视。” 陆棠的指尖狠狠收紧,唇瓣微微泛白:“那他……能恢复吗?” 大夫拱手,沉声道:“若血块能自行吸收,气机渐复,或尚有一线光复之机。” “可有其他法子?” 顾长渊自一片沉默中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冷酷。 大夫犹豫片刻,还是缓缓开口:“或亦可剖颅开窍,取其积血,以除压迫。《千金要方》有言:‘脑髓者,五藏之精,诸阳之会。动之不慎,祸及生机。’ 。然此法甚险,利少弊多,稍有差池,恐神机俱碎,生死难料。” 顾长渊静静听着,神色未动。 大夫缓缓转向一旁的陆棠,继续叮嘱:“夫人,如今先生右侧已全然瘫痪,日后照料须尤为细致。《素问·宣明五气篇》云:‘血脉和利,精神乃居。’。此后每日需推揉经脉,以防肌肉痿缩;晨起以温湿巾擦拭肌理,以助气血流转;每过一炊,须翻身更衣,衣衾不得有褶皱,以防生疮腐坏;饮食宜清淡,忌膏粱厚味;尤需谨防跌仆与再发高热,若觉气机翻涌,须立时施以镇神之方缓解,不可延误。” 陆棠缓缓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我明白。” 大夫又道:“另神机未复,气机失调,先生或有难以自控之时。还要烦请夫人勤加照料,及时更换身下衣物褥垫,以防湿浊壅滞,生热成疮。” 言罢,他拱手一礼,识趣地退下,只留船舱中一片沉默。 陆棠眼看着顾长渊始终稳如磐石的神情终于微微裂开了。他努力保持冷静,整个人却仍旧无法克制的细细颤抖着。 陆棠的手指狠狠攥紧衣袖,指节泛白,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将他拥入怀中的冲动,那句“没关系,我来照顾你”,在唇齿间转了又转,终究未能出口。最终她只是沉默地抬手,轻轻握住了顾长渊的左手。 没有安慰,没有言语。 只是用这份沉默的温度,告诉他——她在。 第39章 亲吻 他永远输给她,输给她横冲直撞的…… 大夫转身退出, 木门轻掩,屋内重归寂静。烛火微微摇曳,顾长渊倚靠着软枕静静地坐着, 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他已经无法行走,如今还要加上目不能视、身不能控,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已溺于这片命运哄骗他迈入的泥沼, 再无方寸自持之地。 陆棠看着眼前的人,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顾长渊半倚在床头,黑沉的瞳仁里空无一物。他身上原本合身的素色中衣因连日高热已经显得微微松垮, 薄毯盖在膝上,却仍掩不住他清瘦单薄的身形, 光影跃动,衬得他如同一抹枯槁的影子。 世事如棋, 她一向信奉落子无悔,可这一刻,她竟罕见地生出一丝愧意。是她推着他走上这条路的,如今却只能束手无策地, 看着他一步步跌入无底深渊。 陆棠深吸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却听见顾长渊先一步出声:“大夫送走了?”。他微侧着头, 似是在细细分辨周遭的动静, 空茫的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努力停在她的脸上,嗓音冷静克制, 平稳如常。 陆棠连忙敛起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他微微颔首:“那你也休息吧。” 陆棠犹豫一瞬,终究还是开口, 声音沉甸甸的,压着她全部的勇气:“顾长渊……对不起。” 眼前人闻言,微微一怔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自嘲:“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起来:“陆棠,此次出行,是我自己的决断。如今的状况,也不过是命数使然罢了,怨不得旁人。只是而今之计,阿成是不行了,还要劳烦你请杜家人再找两个仆役来,照料我的起居。” 陆棠眉心微蹙,不赞同道:“现在你经不起意外,我来。”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夫妻之言,本是权宜之计,而今大夫的话你也听到了,我足不能行,目不能视,现在坐在这里,连自己是不是歪倒了都不知道。”顾长渊的语气愈发平静,嘴角的自嘲却更深了几分。 他每说一句,声音便沉一分,直到最后,几乎冷得彻骨:“陆棠,请你清醒一点,你的手是用来拿刀的,不是给一个废人穿衣喂饭、擦屎接尿的。” 陆棠听闻此言,只觉得心头一震,指尖微微发凉。她在床榻旁坐下,伸手重新覆上他的左手,平静有力,一字一顿:“顾长渊,你不是废人。” 他却低垂着眉眼,没有回应。 陆棠见他没有反应,亦没有再多说,只是轻轻扶上他的手臂,想替他将滑落的薄毯理好。可就在指尖触及顾长渊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骤然一僵,随即不知从哪里攒来一丝力气,猛得甩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手用力压在在薄毯之上,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语气很平静,里头却仿佛压抑着无数翻涌的情绪。 陆棠怔了一瞬。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向自信从容,一向沉稳克制,对她亦一向包容忍让的顾长渊,如今却用尽了所有力气,只为将她推开。 这让她心里不知怎的涌起一股酸涩。他过于激动了,陆棠刻意放缓了语速却不改坚决:“顾长渊,你在怕什么?” 顾长渊薄唇紧抿,沉默良久,才又低声道:“陆棠,不要逼我。”。 陆棠却没有退让。她上前半步,凝视着他不再有神的眼睛,笃定的告诉他:“顾长渊,我会不走,你也别妄想推开我。” 不容挣脱,不容逃避。江水的回响在静谧的舱室里被无限放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他们二人与天地隔绝开来。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顾长渊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冷淡至极,带着刻骨的疲惫与绝望,像是积雪压枝,终至断裂:“陆棠,你这样,我宁愿去死。” 陆棠的指尖猛地收紧。她太清楚他在想什么了。甚至连陆棠自己也无法想象,骄傲如他,要在这无可挽回的溃败中活下去,可她仍旧无法容忍顾长渊这样轻易地说出那两个字——死亡,从来不是一个他该着急奔赴的归宿。 她缓缓吸了口气,压住心底的惊惧于怒意。她不想争辩,也不能让他在此刻再耗费力气了。沉默良久,她终于轻轻站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木门轻掩,舱内只余一盏孤灯,昏黄如豆。顾长渊坐在榻上,听着陆棠的脚步声渐远,消失在船舱的尽头,心头仿佛也随之一松,却又更深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陆棠一直在甲板上待到月上梢头。等她再次回到船舱的时候,烛火幽幽,顾长渊依旧倚在床头,面色苍白,唇色泛着一丝异样的青白,却双目紧闭,睫毛轻颤,像是已然睡过去了。 她在这一室的静谧里静静地看了他许久,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趁他无知无觉时,给他清理打理好也好,省得彼此再徒生争执。 陆棠打定主意起身取来温水和净布,动作极轻地靠近他的身侧。小心掀开薄毯,指尖拂上他的衣带,就如同这几日里做过的无数次那样。 可下一瞬——顾长渊猛地睁开眼睛,探身狠狠扣住了她的手腕,“够了!”他的掌心冰凉,微微出着冷汗,胸口起伏着,连空茫的眼神也有了波动,恼怒、屈辱、痛苦,全都翻涌在这一瞬之间。他看不见,可他能清晰地察觉到陆棠正在做什么。 顾长渊抿紧唇角,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陆棠,你是不是觉得,我又瘫又瞎,所以你可以为所欲为?” 陆棠的心狠狠一震。 “你是觉得,既然我已经这样了,想要什么、能做什么,都由不得我自己了?”他的指节越攥越紧,骨节绷得发白,像是要用掌心将一切情绪都寸寸碾碎。 “陆寨主,你是不是还很得意?以一己之力掌控别人的生死,爽嘛?” 陆棠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她咬紧牙关,生生逼着自己没有后退半步。 “顾长渊,你清醒一点!” 她的声音冷厉,带着压抑的怒意,“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愿意看到你变成这样?!如果可以,我巴不得你还能骑马,握剑,像传说里那样战无不胜。” “可是你受伤了,你病了,我能怎么办?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活活熬死吗?!如果我放手不管,你真的能自己搞定?!你还能靠着这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撑多久?!” 她的语调陡然拔高,胸膛起伏得厉害,眼底却浮出一点湿意。 “我喜欢你,顾长渊,我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顾长渊的呼吸骤然一滞,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陆棠并未给他更多退缩的时间。她低声道:“你别动,我给你清理一下。” 便俯身准备继续下去。 顾长渊下意识的剧烈地挣扎起来。他猛地抬起左手想要推开她,可他本就虚弱,这一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反而让自己的身体猛地往旁边一倾。 “顾长渊!” 陆棠心头一惊,连忙伸手去扶,可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他的身体陡然一颤,剧痛如惊雷一般撕裂了他仅存的理智,紧接着他全身的肌肉都像被无形的力量抽紧了。 左手死死抓紧床褥,臂膀僵直如铁,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原本软榻无力的右臂也开始一阵阵急促的抽搐着,肌肉不受支配地自行绞紧。腿部肌肉亦是绷紧到极致,足尖在莫名的压力下不由自主地绷直、内扣着。 他四肢抽搐得厉害,连带着床铺也微微震动,每一寸骨骼都在痉挛中无声哀鸣。呼吸也很快变得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低哑的呻吟,似哭似咽。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滑落,沿着苍白的下颌一线滴落,迅速湿透了素白的衣襟。 “顾长渊!” 陆棠的心猛地揪紧,几乎是扑上去扶住了他。 可他听不见了。 顾长渊瞳孔微缩,眼神涣散,意识如潮水般退去。整个人颤抖着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去。 这一场发作后,他又昏迷了许久。 混沌中,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无形的巨浪反复拍打着,一寸寸沉入深渊。不知过了多久,四周的痛楚才渐渐退去,只余下一片死寂般的黑暗,漫无边际,沉闷而冰冷。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却依旧什么也看不见,周边的黑暗浓得几乎能滴下水来,空余一物,也寻不到边界。他静静地躺着,慢慢收拢心神,世界里最先出现的却是耳畔她清晰的呼吸声,绵长,有力。随即他就察觉到左手也依然被人紧紧握着,掌心的温度温暖而坚定,像是无垠夜海里唯一指引他的一点星光,穿透了无尽的寒冷,明亮,温暖却又让他忍不住被刺痛。 “顾长渊。” 那道熟悉的声音轻轻唤他,平静而坚定。 顾长渊的指尖不由得微微一颤。她的声音里没有怜悯,没有哀伤,更没有他最害怕的同情与施舍——她只是单纯地在叫他的名字,像从前一样,笃定,执着。她在这里,她还在。 “我喜欢你。” 她低声说道。 黑暗中,不只是谁的心脏骤然一紧。顾长渊只觉得这四个字像是一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所有防线,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狠狠绞动,带起一片翻江倒海的疼痛。他眼前仍旧是一片漆黑,看不见她的神色,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可他听得清清楚楚。 “没有人逼我照顾你。” 陆棠缓缓俯身,声音离他越来越近:“我愿意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你的存在,远远比任何麻烦都更重要。” “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仔细想过了。” 她的语气少见的沉静而温柔,“你受伤这么久了,没道理现在才接受不了别人的照顾。而且一路以来,你并不介意其他人照顾你,唯独只拒绝我。” 她在他看不见的黑暗里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笑,嗓音带着微哑的质感,却也透着少女般的坦率与无畏:“这说明,你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顾长渊的呼吸几乎滞住,四肢僵硬得动弹不得。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情况下,被她道破一切。 “只是你不相信我会这样喜欢你。” 陆棠轻声继续,嗓音软下来:“那怎么办呢,我只好证明给你看——顾长渊,我喜欢你。” 话音落下,她倾身向前,掌心抵在他胸膛上,隔着单薄的中衣,感受他微微起伏的呼吸。陆棠的指尖有些凉,带着些细微的颤抖,轻轻摩挲着他的衣襟,半晌,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解开了他的系带。 顾长渊猛然睁大双眼。他什么都看不见。黑暗早已将他彻底吞没了。他拼命地想要看清陆棠的模样,想捕捉她的眉眼,想知道她的表情——可是,什么也没有。眼前空无一物,唯有沉沉夜色包裹着他。 就在这时,一片柔软的温度猝不及防地,轻轻落在他的额心。 顾长渊整个人不自觉地一震,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她的唇瓣又缓缓落下,落在他的眉骨,又轻轻扫过他的眼睑,像羽毛拂过湖面,在他麻木的感知中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乱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她吻他的鼻梁,吻他的脸颊,吻他的唇角,每一次触碰,都细致而温柔,像是无声地安抚,又像是某种温柔而固执的宣誓。 顾长渊愣住了。他甚至忘了挣扎,只僵硬地任由她靠近。直到她的手掌贴上他的胸膛,有沿着腰侧缓缓下滑,覆上他单薄苍白的腰腹,才猛地回神,试图抬起左手推拒——可他太虚弱了。那点微弱的抗拒,被陆棠轻而易举地握住、按下。 她俯身贴近,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耳侧:“别动。”她的声音太温柔,太坚定,像是夜色里唯一的一道光,让人无法逃离。 她吻他的锁骨,然后带着近乎虔诚的耐心,缓缓向下,顺着胸膛,落在他左侧的掌心上,细细摩挲着他微微蜷缩的手指,又偏过头,用唇瓣轻柔地贴上他的指腹。 顾长渊只觉耳中轰鸣,心跳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胸腔撕裂。震惊,羞耻,哀痛,交织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咽喉,几乎无法喘息。 陆棠吻得如此认真,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描摹着他的存在,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还活着,你依旧是顾长渊。 可他也从未如此无措过。在这无尽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依靠触觉感知她的存在。他无法判断她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她的情绪,甚至不敢确信——她到底是固执、同情,还是……真的,只是单纯地爱他。 她怎么敢? 他想要推开她,想要呵斥她,让她停下——可她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吻住了他的心口,那里有什么疯狂的跳动着。 顾长渊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那是灵魂深处无法遏制的战栗。他颤抖着缓缓抬起左手,指尖颤颤巍巍地摸索到她的脸颊。掌心微微收拢,像是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他再一次拼命睁开眼睛,试图看清她,试图抓住什么——可是,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看不见她。 可她就在这里。她不愿放开他。 她用吻,一遍又一遍,固执地告诉他: ——我在这里。 ——我喜欢你。 ——我不会走。 顾长渊的指尖微微收紧,又缓缓松开。 最后,他听见陆棠轻轻一笑,唇瓣贴在他耳侧,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得意与调侃:“怎么样,服了吗?顾先生?”那是很清脆的嗓音,带着少女似的娇俏与狡黠,像是夜色中忽然绽开的火光,明亮炽热。 顾长渊只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攥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指尖微微颤抖,胸膛起伏不定,最终,无声地松开了所有抗拒。 他输了。 彻彻底底地,败在了这个姑娘手里。 他永远输给她横冲直撞的勇敢,输给她温柔而锐利的爱意,输给她劈开所有恐惧与迷茫,永远刀锋向前的决绝。 她将他从无望的深渊中硬生生拖了出来,义无反顾,不留余地。 而他,他终究无法推开她。 第40章 有效 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 那天之后, 陆棠的心情变得很好——亲吻策略比她想象的还要有效: ——顾长渊不肯喝药?亲亲就好。 ——顾长渊不肯让她按摩?亲亲就好。 ——顾长渊按着被子不愿意让她清理?那也还是,亲亲就好。 每次她故技重施,向来冷静自持的顾先生都会僵住, 不多时便面红耳赤地缴械投降,连反驳的话都结结巴巴,说不完整。 只是, 陆棠心里也清楚, 这样的轻松甜蜜终究不过是表象。失明与右侧肢体的彻底瘫痪,对顾长渊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的右侧此前虽难以控制却仍肌力尚存, 只是紧张时右臂会不受控制地蜷缩在身前,勉力行走时右腿也会不由自主地轻颤, 状态不佳时还偶有痉挛,连带着整个右半身一同抽痛。 可现在, 一切都静了下来。困扰他的肌力消失了,右臂不再蜷缩,右腿不再抽搐,他的身体终于安静了下来——却是以接近衰亡的方式。 右手如今只能直直地松软地瘫在身侧, 右腿上的肌肉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去,足尖开始无力地下垂,膝盖松弛地散着, 轮廓渐渐模糊开去。 陆棠日日帮他按摩伸展, 朝夕不辍, 却依旧无法替代身体需要的自主活动。她像是在经历一场注定的溃败,无论她如何用力挽留, 他的身体仍以惊人的速度一点点沉沦下去,清晰、鲜明,又宛如滚滚向前的时间的洪流, 无可阻挡,无能为力。 有时候,她看着手里比昨日又消减一分的肌肉,只感觉深重的绝望搅得心口一阵阵的钝痛,带着动作也在不经意间停下,指尖悬在他静得近乎死寂的肢体上,久久动弹不得。 顾长渊察觉到这样的犹疑,便侧过头,将空茫的眼神投向她的方向,声音极轻地问:“怎么了?” 陆棠眨了眨眼,抿抿唇,摇摇头,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看不见,转而努力稳住声线,低声答道“没什么”,再收敛心神,继续下去。 此外,顾长渊也一夜之间失去了仅剩的自理能力。 他的的平衡感原本就已经很差了。过去他还能通过视觉判断身体的状态,勉力维持坐姿,如今,随着视力与一半的触觉被双双剥夺,他几乎失去了与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他无法知晓自己坐得正不正,直不直,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是否正在缓缓倾斜,于是,大多数时候,他只能如同一只破碎的布偶,瘫软地倚靠在陆棠怀里。 陆棠曾试着扶他坐到床沿,让他尝试自己维持平衡,可那副模样……顾长渊无法知晓自己的姿态,于是无法判断该如何调整。所以他只能勉力收紧全身的肌肉,左手死死的扣着床沿,肩膀紧张到微微内缩,以固定住自己。可瘫软地右侧又让他拼尽全力,依旧无济于事。 陆棠一松开手,他便向右侧缓缓倾倒下去,身形失控地滑向一边,自己却全无所觉,连崩塌都是无声无息的。 丢失的视觉也带走了顾长渊的安全感。 他无法判断别人的手何时会落在自己身上,也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新盲的生活体验就像是蒙着眼走在悬崖边上,每一次风吹草动之后紧接着的都有可能是坠入深渊。于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挪动,都会让顾长远本能地绷紧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投进黑暗中的鸟,听得见风声,却无法判断猎人的箭从何时何地而来。 他没有说什么,陆棠却感觉得到他的害怕。她亲眼见到他在被自己突然触碰的那一瞬间,猛地屏住呼吸,肩膀佝偻起来,然后空茫的双眼望向身体的方向,左手悄悄地攥紧被褥,像是试图在无边的混沌中抓住一丝依靠。 从那以后,每一次她靠近他,都会先出声,让他有准备,给他留下反应的余地。 “顾长渊,我过来了。” “我要帮你坐起来。” “顾长渊,我现在扶你的腰,要翻身了。” 渐渐的,她风风火火的行走坐卧,变得轻柔细缓起来,带上了前所未有的耐心与细致。她慢慢习惯于细致入微地与他说好每一个即将发生的动作,直到他能提前预料,直到他不再感到恐惧。 所幸,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顾长渊已经不再能提“看看书” 这样的事了,陆棠却偏不让他闲着。 “顾长渊,我们来下一盘军旗吧?” “你听说过 ‘围魏救赵’吗?” “这招是我新学的,你觉得能用吗?” 她重新拾起那些曾经令她昏昏欲睡的谋略书卷,陪着他探讨战场上的经典战例。她在棋盘上刻下凹凸的痕迹,又将棋子雕刻成不同的形状,带着顾长渊凭触感辨认它们,与他一局局地下起军旗。偶尔,她也会将自己对未来局势的新见解小声讲给他听。陆棠其实不觉得自己学得有多好,可顾长渊每次听完,都会仔细思索,才详细地剖析战术的得失成败,极尽温和地指出她的纰漏,言辞间不掩他的洞察和锋芒。 陆棠仍旧时不时会在某个瞬间被他惊艳。他仍旧是那个顾长渊——那个曾经在血和火中锤炼出来的少年将军,也仍旧拥有着可以洞穿战局的冷静与睿智。 只是,有些事终究是不一样了。 她偶尔半夜醒来,会听见身边隐忍的喘息。顾长渊没有醒,可她伸手摸他的脸时,指尖却能触到微微的潮湿。他在梦里无声地哭泣。陆棠只能轻轻抬起他知觉尚存的左手,让他的指尖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陆棠的存在,然后静静地等他慢慢平静下去。 黑暗不会吞噬他,因为她在。 她的时间,全都给了他。 这一生,陆棠极少有这样的空闲的时光——前路未明,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无人催促,无事可忙。她只陪着他。陪着他的黑暗,陪着他的无措,陪着他一起熬过这一段漫长的路。 亲身经历,陆棠才真正明白,顾长渊这些年一个人走下来的日子,原来是这样难的。与无望抗衡,在几乎看不见尽头的挫败里坚持下去,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只是顾长渊能做到,她陆棠也能,现在他累了,伤了,快要撑不住了,陆棠就更要做到。 这世上,一直走下去,终归是会有路的。【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衡阳(上) 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 江水漫漫, 浩渺如烟,晨雾浮动之间,舟船宛若行于云海之间, 随波而去,渺无尽头。舟行数日,陆棠始终守在顾长渊身旁, 寸步不离, 细心照料。幸而他的的伤势虽未有起色,却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杜家本起于江淮, 陆棠原以为此行应是一路南下,直入江南腹地, 谁料今晨船身微震,缓缓靠岸之际, 她甫一抬眸,便望见岸上巍然矗立的城楼之间高悬的是黑底赤纹大旗——竟是衡阳。 岸上的兵士甲胄齐整,步伐如一,气势森然如林。江风自岸上卷来, 猎猎穿袖,亦带上了一股肃杀之意。陆棠目光缓缓扫过码头种种布置,心下已有几分了然:如此这般, 果然不是寻常“相邀”。 杜家接应之人早已恭候在岸边, 见陆棠扶着顾长渊立于船头, 管事即刻上前拱手一礼,朗声道:“陆寨主, 此地已至衡阳,将军有命,请二位先行入府歇息。” 话音一落, 身后一众护卫便自觉上前,作势欲接过顾长渊。 陆棠见状眉眼微冷,抬手一拦:“不必。”旋即俯身弯腰,手臂轻轻穿过身边人的肩背与膝弯,将顾长渊抱在怀里。这一抱并不算轻松,她却步履稳健,神色从容如常。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讪讪退下,让出通路。她抱着顾长渊一言不发地穿过人群,跨上岸边备好的马车,扶他躺好,又细细掖紧薄毯,一行人才启程往最终的目的地行去。 陆棠做好了在接下来的落脚安顿之事上与杜家再周旋一番的准备,未料,马车抵达内城宅邸,方入门廊,她便一眼瞥见屋角备好的轮椅,靠背加高,扶手光润,毯褥亦皆是崭新。 陆棠脚步微顿,眼眸微敛,眉间冷意更深几分。她小心将顾长渊放入座中,扶他坐稳,方才缓缓抬眸望向一旁侍立的杜家管事,语气冷淡,似讽非讽:“贵府倒是周到。” 那管事神情从容,恭敬一拱手,微笑道:“陆寨主是将军座上贵客,将军又久仰顾先生才识,小人等不敢失礼,凡所布置,皆力求妥帖。几位随行护卫也已安排在东西厢院,各有住处,旁人不得擅入,寨主尽可放心。” 陆棠冷哼一声未置可否,倒是顾长渊手指轻撵着膝上的薄毯,淡淡回道:“有劳。” 入夜,院中松影横斜,檐角风铃低响。窗纸上映出屋内人影,唯风穿过廊柱,将那斑驳光影吹得摇晃不定,晃出几分说不清的沉默与逼仄。 第二日清晨,他们终于见到了此行真正的东道主。 晨曦微熹,朝露未散,府邸掩映于苍翠群山之间,庭宇静谧,无雕梁画栋之繁丽,亦无朱漆金饰之奢华,唯石阶古拙、松影斜落,自成沉静肃然之意。厅堂宽阔,四梁八柱皆为旧年坚木,素净无饰,仅正中高悬一幅巨幅山河图,笔势苍劲,墨韵雄浑,走笔龙蛇间气机贯通,黑白对峙、山川纵横,一眼望去,仿佛整个天下正于图中缓缓铺陈,杀机隐伏,风云涌动。 陆棠推着顾长渊缓步入内,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中三人。 先前接待他们的杜家总管,此刻正恭谨地垂手立于主位右下。那立于他前方的男子年近四旬,五官线条深刻,眉眼沉稳,虽未披甲,双手却隐隐可见厚茧——想来便是河中军的主帅,杜长风。 至于正中主位之人,陆棠还未及细看,对方便已起身,率先开口,打破沉默:“陆寨主远道而来,辛苦了,在下燕北川。” 陆棠闻言,眸光微敛,抱拳回礼:“燕将军。”礼数周全,既不亲近,亦无敌意,分寸恰到好处。 燕北川微微一笑,目光随即转向她身侧轮椅上的顾长渊。 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膝上覆着薄毯,右侧肢体松散瘫软,眼神空茫,靠腰腹与胸口两条固定带固定在轮椅上,却依旧神色从容,气息平稳。 “顾先生,伤势如何?” 燕北川的语调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寻常的寒暄。 顾长渊闻声微微颔首,一双漆黑而空茫的眼睛虚虚地投向声音来处,语调温和,略带一丝清淡笑意:“多谢燕将军挂怀,尚无大碍。” 燕北川颔首,亦不再多言,只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寨主初至衡阳,或许尚不识在下两位同僚。”他转身向陆棠一一引介厅中二人:“这位是河中军主帅,杜长风。” 杜长风点头示意,嗓音低沉:“陆寨主。” “这位——” 燕北川唇角含笑,又转向左首, “乃是淮西军主将,韩越将军。” 韩越于燕北川起身之际便已从容放下手中茶盏,轻轻抚平袖口,步至前方。陆棠目光一掠,只见他身着藏青长袍,气度温雅,身形清瘦,举止含蓄有度,自有一派江南世家的绵长教养。 “久仰十里长山之名。” 他唇角含笑,声音温润慵懒,“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陆棠微一拱手,回以同等礼数:“杜将军,韩将军,幸会。” 燕北川这才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陆棠,语气依旧从容,只是语意缓缓转深:“至此,我们三人身份已明。陆寨主——” 他略一斟酌,随后直陈缘由:“此次以非常之法将二位请至衡阳,确有要事相商。此前李肃对你们穷追不舍,在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有冒犯,尚望陆寨主见谅。” 话音落下,陆棠和顾长渊神色不变,却并未附和,厅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燕北川却不慌不忙,抬手示意。不多时,厅外脚步声起,有人缓步而入。 陆棠眉眼微动,眸光一转,落在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秦戈。” 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轮椅上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来人正是秦戈。 他一身灰布旧袍,衣角沾泥,风尘仆仆,面上带着连日奔逃的疲色,额前有一道新伤未愈。人尚未开口,便已双膝一沉“扑通”一声重重跪地,声音沙哑,隐隐带着一丝颤意:“寨主,属下……” 话未说完,他下意识抬起头,目光撞上轮椅上的顾长渊,嘴边的话陡然一滞,眼中涌起什么情绪,最终却只是狠狠咬紧牙关,低头垂眼,将惊骇、愧疚与心痛尽数咽入喉中。 燕非川神色如常,语调平和:“陆寨主,为表诚意,秦戈与几位随行护卫,我已命人设法救出。幸而他们并非李肃真正想要的人,一路逃脱尚算顺利。” 陆棠眉间微拧,眸光沉沉地落在秦戈身上,片刻,方才缓缓开口:“燕将军倒是做得周全。” 燕北川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未作多余解释,更未摆出施恩之姿,只是将人堂堂正正地送至她面前——未言之意,尽在其中。 厅中灯火静燃,烛影浮动。 陆棠缓缓收回目光:“燕将军的好意,我们领了,感谢你安排营救我的属下。”她语气不急不缓,目光微敛,仿佛仅在做一次礼貌性的回应,却又很快话锋一转,唇角微挑,带出一丝不动声色的锋锐:“那么,燕将军所求,又为何事?” 燕北川微微一笑,神色从容如初,语调亦平静无波,却抛出一句宛如平地惊雷的话来:“此行,我们想请十里长山,共谋天下大事。” 韩越适时放下茶盏,轻声一笑,语气温和,却比方才更添几分深意:“十里长山义名远播,陆寨主若愿相助,必能指引人心所向。我们此番相邀,不过是想和您当面详谈,聊表诚意。” 他话说得温和,姿态亦是谦逊,字里行间却自带笃定。 陆棠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却毫无温度:“说得倒是好听。只是这场‘邀请’,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微微一紧。 然而燕北川并未恼怒,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陆寨主,何不先听我一言?” 他略一停顿:“若听过之后,陆寨主仍无意于此,我自会安排人马,护送你与顾先生安然返山。” 陆棠眯了眯眼——燕北川的棋,落得很稳。 他已与韩越、杜长风结盟,衡阳三方尽归于手下,显然大势已定,今日这场会面,不过是来请她亲眼看清这盘棋。他不急于劝、不急于说,只端坐局中,等她落子——或是投子认输。 这份笃定从容,却比任何筹谋都更让人难以拒绝。 空气中隐隐翻涌着一种绵密而沉静的张力。 半晌,陆棠望着他,终于轻声开口:“好吧,那陆某却之不恭了。” 燕北川缓缓起身,步履从容,走至厅堂中央,一手负于身后,身姿笔挺如松。烛火映照之下,他的身影被拉长,映入那副山河图中,沉静如夜,锋芒内敛,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陆寨主一路行来,应当已见如今时局:齐朝日暮途穷,朔庭铁骑南侵,辰国割据山林,李肃拥兵称王。朝廷无主,边陲多难,群雄并起,山河动荡。” 他说得平缓,声线却微微沉下,话锋悄然一转:“后人讲群雄逐鹿,总是要津津乐道风云激荡之中的那些传奇人物。但那些‘鹿’呢?身陷其中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是牲畜,战火践踏之下、饥寒压迫之中,毫无还手之力。田亩荒芜,流民遍野,路有饿殍,城有哀声,乡野百姓卖儿鬻女,换一口糟粕残羹;城中富商却囤积居奇、坐地起价。苛捐杂税层层剥削下去,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这天下之乱,并非一朝而起,而是病入膏肓、沉疴百年。齐室积弊,根骨已腐,若不破旧立新,山河终将倾覆。” 说至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厅中众人,顿了顿,语声再起:“然纵观四方,赵颂勇而无谋,困守山林,妄图自保,终归是坐井观天;李肃器小志狭,刚愎自用,纵拥百万之兵,也无一人堪托大任。” “至于京畿……” 燕北川微顿,目光落向顾长渊,眼中情绪不明,却仍旧说出了口中的未尽之词: “苟延残喘,终是故国余烬。” 顾长渊神色不变,陆棠的目光却微微一动——这番判断,竟与顾长渊所言,不谋而合。 不过燕非川并未就此停下,他转身回到主座,眼中光芒幽深,一字一顿地道出真正的图谋:“若我得河中之水师,淮西之财力,十里长山之人心,再合燕云之铁骑——”他声音微顿,落下最后一句:“天下江山,可成。” 话音一落,厅堂之内,霎时静若寒潭。 这番话,才是他真正的布局。 第42章 衡阳(下) 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 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 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 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 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 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 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 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抬眸,与她对视, 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 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 若能定鼎中原, 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 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 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抬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 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 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 “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 他语锋微凝, “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抬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 燕非川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她:“若此棋局,我愿与你共谋呢?” 陆棠微微眯眼,指尖轻敲椅扶,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燕将军何以如此笃定,我会答应?” 燕非川看着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分笃定:“因为陆寨主向来不喜袖手旁观。” 一番交谈下来,陆棠依旧未曾明确表态。 燕非川也不强求,依旧笑意温和,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陆寨主若有意,日后自可共议。今日一席,不过抛砖引玉。” 陆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不疾不徐:“看来,燕将军是信守承诺的。” 燕非川放下茶盏,嘴角微勾,目光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寨主既然不愿,此事便不强求。” 他身侧的韩越亦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燕兄既有言在先,我们自当遵守。” 燕川扬声唤人备马,语声清朗:“我既邀陆寨主前来,自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便送陆寨主一行,回十里长山。” 言辞从容,举止坦然,语尽之处,无懈可击。 自衡阳归去时,江风微冷。 江水浩荡,天地辽远,白日里仍是晴朗的天气,至傍晚时分,便有风起,卷起一层浅淡的薄雾,静静的浮在山林之间。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两侧山影叠嶂,远处残阳如血,映在泛着涟漪的水光里,带起一片潋滟的波光。 陆棠坐在马车中,窗帘半掀,眉目微垂,一边思索方才燕北川的所言所行,一边习惯性的将顾长渊那只苍白无力的右手拿在手里,一寸寸地为他伸展蜷缩僵硬的指节。 顾长渊靠坐在她身侧,身形消瘦,被软带束缚着勉强维持坐姿。薄毯覆在双腿之上,却难掩其形销骨立,毫无知觉的右腿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如何看?” 陆棠指尖微顿,抬眼望他,语气如常:“他要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十里长山。” “可他还是让你走了。” 陆棠偏过头看他一眼,眸光微敛。车帘微动,风从帘隙灌入,带着潮湿的江气,拂动他的衣襟。 “这,才是最耐人寻味的。” 他的语气淡淡的,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笑意。 陆棠静默片刻,指腹用力将他掌心纠缠的肌肉缓缓揉开,低声道:“他是在赌。” “赌什么?” “赌我终究会回来。” 她垂下眼帘,语声轻缓而笃定。 车内一时无言。 陆棠缓了缓神,继续低头替他理着手指 顾长渊却忽而轻笑,语带调侃:“你不是最喜欢这种英雄传奇的故事么?枭雄谋国、群雄并起,一将出,天下定——我还以为你会当场应下。” 陆棠动作一顿,抬眸看他一眼,没好气的回到:“你以为我几岁?看热闹归看热闹,真要签生死状,我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他一时失笑,不再作声。 风声再次掀起帘角时,远处山色黯淡,天地间只剩一道道嶙峋脊线,与漫无边际的暮霭相连。 陆棠将顾长渊的手指一一收拢妥帖,小心的帮他放回膝上,又替他理了理薄毯:“说不定哪日真答应了,但不是现在。”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算,不急。” 风穿林木,山河无声,江水仍旧奔流向前。 燕北川的棋局,尚未落幕。 第43章 回归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 熟悉的场景终于映入眼帘, 陆棠下意识勒住马缰,望着眼前巍峨坚固的寨门,心头竟涌上一股恍如隔世之感。她离开得匆忙, 如今归来,却像是走过了半轮山河沉浮,风物依旧, 心境已殊。 寨门前, 早有守卫高声通报。未几,山道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众兄弟簇拥而来,神色间夹杂着惊喜、激动, 亦有几分隐忧未消:“寨主!” 陆棠翻身下马,朝众人点了点头, 抬步迈过寨门,重新踏入了属于她的天地。 一入寨中,便再无片刻歇息。陆棠重新成为了寨主。政务、粮秣、人事调动,积压多日的事务纷至沓来, 案前卷宗堆叠如山。 她先是召集心腹,迅速梳理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寨中所有要事,确认未有遗漏, 紧接着便是分派奖惩, 按功论赏, 嘉勉了在这段时日中立下功劳的兄弟,同时也向众人简要交代了此行经过——辰国的结盟、南境的追杀, 以及燕北川的一席会谈。 语声落定,厅中众人听得神色各异,或惊或怒, 或凝眉沉思。那每一桩、每一件,皆非琐事。无论是盟约还是追兵,抑或北境强敌伸出的橄榄枝,处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人听在耳中都觉得不啻于惊雷乍响,令人心神俱震。 其中最令陆棠在意的,是情报系统的纰漏。 她目光自上而下掠过堂中众人,声色冷凝:“我在南境的行踪为何会泄露?燕云、淮西、河中三方暗中结盟,此等大事,为何我先前毫无所闻?” 话音落下,厅中气氛瞬间凝滞。 林枢神色一僵,额角渗出细汗,唇动数次,似有千言万语,却一时噎在喉间,不知如何开口。 一片沉默之中,一道低沉平和的声音从厅侧响起,如水入深流,缓缓荡开:“林枢,你这段时日,将太多心力放在了辰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胸腹被束带固定在轮椅上,手指交叠,双眼空洞,神色却沉静如夕。 “辰国是即将结盟的对象,你自然格外留意其动向。可燕云、淮西与河中虽不在眼前,却个个盘踞要地,若连成一气,合势而动,恐断南北要路。此等局势,你以为应否早作筹谋?” 林枢神色微震,眼中渐浮一丝恍然,又隐含自责之意。 顾长渊话锋一转,却依旧温和:“你如今每日大约收到多少条情报?” 林枢低声答道:“每日四五百条不等,大小事件皆有。” “那你是如何分类的?按出处、按内容,抑或按亲疏?若两桩并陈,一紧一缓,你又先处置哪一桩?” 顾长渊说话仍是那样慢条斯理,却如针入骨,句句皆中要害。 林枢一时语塞,神色愈发惶然,垂首不语。 陆棠站在阶上,自始至终静静听着,这时终于开口:“你一个人,便揽下所有情报分类、处置与分析,却未曾建立明晰的分级与通报机制,更未与我沟通优先要务……如此运作之法出了纰漏,是理所当然。” 林枢当即跪地叩首,声音涩哑:“属下知错,愿受寨主责罚。” 陆棠不急不缓地上前几步,站在他面前,语调平稳:“责罚当然会有,但你须知,这样的纰漏,并非一人之过,而是流程之弊。我明白你是个细致负责的人,担忧纰漏所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原是难得的操守。但如今在统领的位置上,你要想的是如何设计流程,如何有效的运营你的团队,合理分派资源,以及时刻察觉其中的紧要之事做上下沟通” 她转向身后众人:“自今日起,情报流程重设。所有消息入寨,分‘战事、政务、人物、流言’四类归档,再按紧急程度设等。林枢为主,两人协理,每日清晨汇整,一并送至主帐,于午前呈我亲阅。” 她说话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令在座诸人不由肃然。 “至于泄密一事,” 她顿了顿,眼神一敛, “沿途所有经手我行踪之人,无论是寨中兄弟,还是与辰国往来的暗桩,一一排查。” 她微微思索,补上一句:“当然,也不排除,真正的算计……并非出自我们之中。真相未明之前,不可妄断。” 顾长渊听至此处,轻轻点头:“盯紧燕北与南境的来往交接,也许能窥出些许端倪。” 厅堂之中,众人神情愈发肃穆。 另一件同样紧要之事,也随即提上了日程——为顾长渊寻医。陆棠命人命人广发英雄帖,以重金悬赏,延请天下名医,凡精通脑疾者,不论庙堂旧臣,抑或隐林高士,皆可一试。 众人领命,立即开始安排人手传递消息。 一番筹措完毕,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寨中灯火次第点亮,将厅堂映照得明明灭灭。烛焰摇曳间,众人神色中皆透出一丝疲色。陆棠终于散了今日的议事。 她也终于抽出空来,看向顾长渊。他一直安静地靠坐在轮椅上,未曾出声,但陆棠一眼便瞧出他的体力几乎已耗尽了。 她心头一紧,快步走至他身侧,蹲下身,轻声道:“辛苦了。” 说着,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将他的腰部与胸口的束缚解开,让他能略略舒展身体。 束带一松,顾长渊轻轻吐出一口气,眉间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唇角却仍噙着一丝淡笑,声音微哑:“今日奔波,最辛苦的是你。” 陆棠没理会他的话,只是轻轻托住他削瘦的肩膀,缓缓将他从轮椅中托起,引着他离开轮椅,倚靠在自己怀里,帮他略略站直,以减缓长时间坐着带来的压迫与拘滞。 顾长渊并未拒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靠在她怀里。他的左手虚虚搭在她的肩膀上,右臂则依旧软垂在身侧。失去了视觉和知觉的辅助,他所有的重量,所有的平衡,全仰赖她撑住。 陆棠将怀里的人抱的更紧几分,语气中罕见地带了几分心疼:“我该早点叫秦叔送你回去的。” 顾长渊闭了闭眼,轻声答:“无妨。” 他倚在她怀中,感受着她肩膀稳妥的承托,微微调了调姿势,好让酸麻紧绷的腰背稍稍舒展片刻。今日的确坐得太久了,骨肉之间泛着隐隐钝痛,如今这短短片刻的喘息,竟也教他觉得安稳。 “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现在……我身边完全离不开人了” 陆棠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自嘲,心头微微一紧,语声也难得温柔下来:“你向来不是独身一人。” 顾长渊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我如今需要人频频翻身,按摩,更换衣物……秦叔一个人,恐怕要忙不过来。”他说得极为平淡,只是这份“平淡”背后,藏着的他无法言说的无奈。 “这事好办。” 陆棠听得认真,没等他说完,便干脆地接话,“刚好,我给你招揽了个人。”说着她搀扶着顾长渊重新坐回轮椅,替他将两条束带重新扣好,转身推着他往回走。 顾长渊微怔,眉心轻挑,带着几分玩味:“哦?” 陆棠低笑了一声,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上船那日,我救了个少年。他家道中落,又让人诬陷偷盗,差点被乱棍打死。你也知道,我最见不得这种事,顺手就救了。” “当时他跪在我面前,满眼感激,说要誓死效忠。我寻思着,旁人我要来也没用,索性就让他效忠你。”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唇角却不自觉扬起,语气懒懒的:“你倒是想得周到。” 陆棠斜睨他一眼,没理会他的调侃,自顾自道:“原本就是打算让他跟着秦叔学着照顾你,可惜后来变故突生,他一直被关在底仓,没来得及上手。不过,现在正好可以让他补上。” 顾长渊微微侧首,眼睛精准地转向她所在的方向,像是在“看”她,语气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陆寨主如此未雨绸缪,不会是早就对我心存不轨了吧?” 陆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嗤了一声,挑眉看他:“你若是个姑娘,怕是个自作多情的。” 顾长渊闻言,唇角带笑:“我如今这样,你竟还要派个人来服侍我,难不成真是看上我了,怕我跑了?” 陆棠毫不犹豫地接口:“顾将军真聪明,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顾长渊一顿,显然没料到她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他唇角微抿,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声唤:“……陆棠。” “我陆棠向来光明磊落。” 她扶着他失力的手,缓缓推着轮椅,在暮色余晖中朝房间走去。 夕阳西沉,山林间染上了一片金红色的光晕,暖黄色的光洒落在两人的身上,映出一对长长的交叠的影子。轮椅的木轮碾过青石板,发出细碎的滚动声,四周的风里夹杂着山寨中熟悉的炊烟气息。 陆棠望着眼前的路,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几分轻快:“总之,那少年人会写字,能给秦叔打下手,有需要的话,也能做你的眼睛。”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片刻,低声道:“也好。” 陆棠低头看了他一眼:“顾将军,你这么快就答应了,怕我再给你安排几个伺候的人?” 顾长渊轻哼一声:“你若愿意,一并安排了便是。” 陆棠微微一愣,旋即弯起唇角,目光不由得柔下来。 “顾长渊。” 她轻声道。 “嗯?” “回家了。” 顾长渊微微抬头,眼前仍旧是一片昏黑,可他能听见山风吹拂树梢的声音,能嗅到寨中熟悉的烟火气,能感受到陆棠扶在他肩膀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唇角悄然上扬。 是啊,他们回家了。 第44章 温渠 “这副样子……” 他喃喃, “…… 回来的这一路, 顾长渊的伤势始终未见好转,高热频发,颅内积压所致的头痛时紧时缓, 令他多半时日只能卧在马车里静养。秦戈奔袭途中所受旧伤又尚未痊愈,于是大多数时候他的起居坐卧都依赖着陆棠。如今归来,陆棠终究是要回到寨主的位置, 重新忙碌起来, 所以他,也只能被重新交回到秦叔的手里。 陆棠推着顾长渊回到房中时, 秦戈已经等在那里。见两人进门,他很快上前, 毫不费力地将顾长渊从轮椅中抱起。顾长渊整个人轻的几乎没什么分量,右侧身体松松地搭在他的臂弯里, 移动中带着膝上盖的薄毯滑落了一角,露出一截削瘦的右腿,随着秦叔的动作微微晃荡着,无知无觉。 顾长渊下意识地抓住手边的衣襟, 眉间轻蹙,微微偏头,目光空茫地望向前方, 凭借着听觉仔细分辨了周围的动静, 犹豫了一下才低声确认:“秦叔?” “是。” “辛苦你了。” 秦戈沉默片刻, 语气不甚起伏:“说这些作甚,先歇下吧。” 说着, 他抱着人缓步走至榻前,轻手轻脚的将顾长渊放下,俯身为他理顺姿势, 垫好腰侧与膝下的软枕,让他的身子被支撑稳妥,维持一个相对舒适的角度。又低头将他双腿一一放平,掀起衣摆细察局部受压之处,继而半跪下来,为他拉伸右腿。 “右侧有些发红。” 秦戈低声道,掌心顺着他的腿部肌肉缓缓推揉,“你白日议事时久坐太久,日后需多更换姿势减压,否则容易生疮。” 顾长渊闻言,神色未变,只是淡淡答道:“是吗?” 他垂眸,嗓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都没感觉到。” 秦戈的手指微微一僵,喉间微动,终究只是将掌下的动作放得更轻些,并未再言语。 “秦叔。” 顾长渊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嗯?”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秦戈一愣,手下顿住,抬眼看他。 烛火昏黄,将床榻上的身形映得愈发瘦削。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陷在被褥之中,原本总是不由自主蜷缩在胸前的右手,此刻无力垂落在一侧,指节微弯,像是一蓬被风催折的枯枝。那条曾不时抽搐的右腿,如今也彻底沉寂了。肌肉流失的速度快得惊人,膝骨突兀,皮肤因久未见阳光而显得惨白透明,足踝无力的垂着,毫无生机。 秦戈喉间发涩,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应道:“没有。” 顾长渊微微一笑,似讥似讽,又似带着几分苦涩的自嘲:“我能想象。” 他在许多个深夜里,悄悄伸手摸索过自己的右臂。指腹缓慢地划过每一处突兀的骨节,那曾执剑略阵、拉弓破敌的手,如今已然是瘦骨嶙峋,指节空空,毫无力量,皮肤松弛冰凉,连带着右肩的肌肉也塌陷下去。想来是一副他自己都难以直视的模样。 “这副样子……” 他喃喃, “真不知道,陆棠喜欢我什么。” 秦戈沉默不语。 良久,顾长渊微微偏过头,嗓音轻缓:“秦叔,帮我把那只镯子拿过来吧。” 秦戈点头,起身走向床侧,从木匣中取出一只温润的玉镯,细细擦拭后,小心地递至顾长渊掌中。 顾长渊静静地抚着那枚镯子,指尖一寸寸地描摹它的肌理。黑暗之中,他看不见这只镯子,可他清晰地记得它的样子,它曾被母亲日日佩于腕间,玉色温润,光泽柔和,后又后来辗转至父亲手中,被珍藏多年。 片刻后,他缓缓将镯子收在了自己身侧——陆棠的生日快到了。 次日清晨,陆棠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人,约莫十四五岁,身形略显单薄,面容尚且稚嫩,眉眼却沉静明朗,虽穿着寻常布衣,身姿倒是站得笔直,双手略微拘谨地拢在袖中,整个人透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韧性。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人。” 陆棠将人领到床前,低声道,“叫温渠。” 顾长渊微微偏头,语气温和:“温渠?” 少年立即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声音尚显青涩,却吐字清晰:“是,回顾先生,在下温渠。” “你识字?” “略识一二。” 温渠低声答道,“家中原有薄田数顷,父亲亦曾在乡中设馆授徒,我自幼随他读书识字。只是乱世无常,田业被夺,家人离散,如今只余我一人。” “那你读过什么书?” 温渠略一沉吟,答得老实:“读过《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也背过几篇《诗经》。父亲教我写字,用的是颜体,只是年幼手生,写得不甚好看。”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气放缓几分:“你这一路颠沛,也不易,辛苦你了。” 温渠连忙道:“寨主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自当竭尽所能。” 顾长渊思索片刻,缓缓继续:“这段时间,先麻烦你协助秦叔照料我——翻身、喂药、擦洗这些事,若觉得吃力,尽可以同我直说。” 温渠神情一凛,立即应道:“在下定不敢懈怠。” 顾长渊微微一笑:“寨中设有学堂,若你愿,也可随众人一道听课,课余再来我这边帮忙。我屋中书册甚多,闲时可供你翻阅。若读书或旁事有不解之处,也尽管问我。” 温渠神色微动,眼中隐隐透出些许激动,顿首行礼:“多谢顾先生提点,在下定当尽心竭力。” 顾长渊静静“看”着他:“你会认字,便不止能照顾我,我会尽力教你读书。至于日后如何,且看你自己造化。” 温渠听罢,神色更为郑重,深深一揖,语声清亮:“温渠谨记。” 第45章 生死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秋日的晨光穿透云层, 洒落在十里长山之巅,山风清冽,晨雾未散, 山门却已罕见地洞开,广迎四方来客。陆棠所发的英雄帖和丰厚悬赏,引来了不少的江湖名医。他们或隐于山林, 素有奇术;或曾为御医旧臣, 精研典籍,或道骨仙风, 或目光桀骜,衣袂翻飞之间, 皆自有一番傲气风姿。 她命人将诸人一一恭谨迎入寨中,安置于客院, 饮食用度无不精致周全,茶水食馔亦皆选最妥帖之物,只求诸人能安心歇息,静心诊断。 每日过午, 便由秦戈引路,将新至的大夫们一一请入主屋,为顾长渊诊治。 而陆棠哪怕再忙, 每至此刻, 也必准时现身, 坐在顾长渊身旁,听他们把脉, 听他们细问旧疾病史,再逐条详谈方案,从不缺席。 只可惜这安排, 并未换来什么转机。 那些或老或少、或沉静或张扬的医者,在为顾长渊诊视之后,无一例外地陷入沉默。有人抚须良久,眉头紧锁;有人沉吟未语,面色凝重;亦有人寥寥几语之后,便轻轻摇头。 “此伤深入脑府,痼疾已久,实属无解。” “强行施治,恐徒添痛苦。静养调理,方为上策。” “病势既成,非人力所能逆转……” 于是等到一身青色长衫,衣襟半敞,袖口还残着油渍,一副江湖浪荡子的模样的闻渊进屋时,陆棠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心中并无太多指望。 只见来人手中懒懒的把玩着一柄银色细针,细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挑,唇角噙着三分似笑非笑的轻慢神情,甫一入门便打了个呵欠,抬眸望向陆棠,朝她一拱手,语气吊儿郎当:“陆寨主气色不错,想来这寨中事务也风调雨顺。敢问——您,是伤了哪处?” 陆棠眸色一沉,并未寒暄,语气也冷得很:“你若是来游山玩水的,大可不必进这屋。” 闻渊一愣,随即笑出声,轻轻摇头,毫不动怒。银针在指间一收,他脚步微顿,收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走到床榻前,目光落在顾长渊身上时,眼神中只余几分锋利的审视与探究。 “顾先生,” 他说,语气干脆利落, “容我搭脉。” 顾长渊平稳地探出左手,指骨清瘦,经络隐现,神情平和,只下意识微微侧耳,分辨来人的动作。 闻渊指腹落在他的脉门上,闭目凝神细探。脉下有微弱滞涩之感,气血运行不畅,似有压迫阻滞之征。他静默片刻,睁眼收手,又俯下身,凑近顾长渊的面庞。那是近乎无礼的距离,陆棠眉头一皱,正欲出声制止,便见他已迅速出手,一指拨开顾长渊眼睑,另一手持银针,在他眼角毫厘处轻触试探。 顾长渊神色未动,眼睫也没有半分颤动。 闻渊收手站直,目光缓缓扫过他右肩、右臂、右腿,最终神情微变,沉声道:“右侧肢体全瘫,伴双目失明。”他目光一转,直视陆棠,“是左脑受了重创?” 顾长渊轻轻颔首,声音平静:“我记不大清……当时被重物击中,昏迷了很久。印象中……应该是左侧。” “更具体些。” 闻渊追问,“是不是后脑?” 顾长渊短暂的陷入回忆,眉间轻蹙:“好像……是从后方袭来的。一声闷响之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嗯。” 闻渊低应一声,未再多言。却忽又俯下身来,伸手入顾长渊发间。 “得罪了。” 闻渊淡声说着,伸手将他本就略显松散的发髻解开。青丝披落,垂在枕上。他指腹轻抚顾长渊左侧头颅,自颞骨而上,绕过耳后,一寸寸沿着头骨轮廓探查过去。掌下细致如风,指节时而轻敲,时而按压。良久,他指尖顿在耳后偏上某处。 “这边……”他低声自语,像是找到了什么,指节轻点在耳后斜上的一处,“这里有微陷,骨缝边缘有旧伤愈合之痕。” 顾长渊闻言,神情微不可察地一滞。 “从这里受击,方向略偏,确是从后脑偏左。” 闻渊收回手,语气沉静,“造成你眼盲与右侧瘫痪,也就说得通了。” 他起身,目光落在顾长渊眉眼间,沉声问道:“你现在右侧完全无知觉?包括触觉、冷热、痛痒?” 顾长渊淡淡点头:“基本如此。” 闻渊眼中神色微动,却未多言。他自袖中取出纸笔,展平在矮几上,低头疾书几行,笔锋细劲有力,整个人的神色也较初时沉敛了几分。再次抬眸时,他微微挑眉,收起银针,半步退开,目光转向陆棠,却又换回了最初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病灶起因一应明了,至于要不要治,便端看顾先生肯为此付出几分代价。” 陆棠眯了眯眼,警惕道:“什么意思?” 鬼医轻笑,指尖随意地敲着桌角,语调半真半假:“病根在脑。他右侧瘫痪的旧伤日久难解,如今肢体萎缩变形,已是覆水难收,但这双眼……”他停顿一下,斜睨床上之人,“尚有一线生机。只要能将淤血清除,说不定,还能让顾先生重见天日。” 陆棠冷眼看他:“你倒是说得轻巧。” “那当然。” 闻渊耸耸肩,神色一派轻松,“小医行走江湖二十余载,剖过的脑袋不下百个,自忖对这其中的脉络构造比寻常郎中多看了几眼。这等疑难之症,旁人不敢碰,我倒愿意一试。” “怎么个 ‘试’法?” 顾长渊开口,语气沉稳。 闻渊眼中笑意加深,不知哪里摸出的折扇“啪”地一声,在掌心轻轻一敲:“其实寻常郎中也不是没有法子的,解颅脑之患,所需无非是开颅探查,只是,他们摸不准症结具体所在,刀一落,唯有听天由命,所以不敢。而小医不同。” 他两指一并,微微比划,“我大致知道血块位置,如此只需在颅骨上开一细孔,伸入特制的中空针管,将积血缓缓引出,便可解除压迫。” 屋内霎时一静。 陆棠冷笑:“说到底,不过是个说法好听些的开颅术。” 闻渊毫不避讳,摊手笑道:“不错,终究还是要在脑子上动刀,此法尽量减小了损伤,风险却仍是不小。且先生失明已超月余,纵使清除压迫,双眼是否能恢复,又能恢复到几分仍未可知。”他顿了顿,目光闪烁,缓缓道:“只是若要治,这法子,已是最稳妥的选择。” 陆棠眸色微沉,毫不犹豫道:“不行。” 顾长渊眉心微蹙,语气平稳如常:“此事事关重大,我们须再作商议,还请先生暂且回避。” 闻渊挑眉看了他们一眼,倒也不恼,只“啧”了一声,笑着收起折扇:“行吧,小医不才,也正好喝杯热茶歇歇脚,等二位议定了,再唤我便是。”说罢,他双手一背,衣袍一拂,晃晃悠悠地转身出了屋子,脚步飘忽,看上去果真是个四处游山玩水、嬉笑人间的浪荡郎中。 门扉一阖,屋内气息瞬间沉下来。 “你不会真想把命交给一个看着像是骗子的江湖游医吧?” 陆棠猛地回身,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已难掩怒意,“他那副样子……吊儿郎当,言辞夸张,哪有半分医者模样。” 顾长渊却并未被她情绪所动,平静道:“他不像是庸人。” 他微微顿了顿,细细思量着刚刚的每一处细节,缓缓继续:“他靠近我时,身上有苍术的味道,那是处理尸体后遮掩异味的药材。衣物虽不整,却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异味。这说明他确实常年接触尸体,却又极为谨慎,对清洁有近乎苛刻的要求。” “他能精准判断病灶所在,连受伤角度与位置都推得七七八八。这不是装腔作势,是实打实地熟知人脑构造、积年经验之下的本事。” 他声音略顿,低声道:“况且,他所说之法,我曾在一卷古医残籍中见过,只是一直未曾有人提及,今日由他说出,我才知竟并未绝迹。” 陆棠却依旧没有动摇:“不行。那是脑子。他要在你头上钻孔,顾长渊,那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走近几步,俯身蹲下,望着那张始终平静如水的脸庞,语气缓了几分:“你如今这样,我不在意的。顾长渊,我真的不在意你是否瘫痪,是否失明……我只想要你活着。” “但是陆棠,你的人生还有很长。” 顾长渊微垂眼睫,唇边勾起一丝温和却苍凉的笑意:“你现在喜欢我,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 “我——” “就算你矢志不渝,那你想过我吗?” 他语气始终平稳,却一字一顿,仿佛叩在人心最深处,“陆棠,我的世界不能只有你。” “你会越走越远,遇到更多人,看见更广阔的天地。我若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寄托都压在你身上,用‘承诺’和‘责任’将你困住,这对你不公平。” “而终有一天,你回头看我的时候,会发现我还是永远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里,等你空出手来,等你的怜惜。我们会走散的。如今这样一日日的在黑暗里等你来,已经快把我逼疯了。我不想有一天,会因此恨你。” 陆棠怔住,如遭雷击,脑中嗡然一片,指尖轻颤,缓缓松开紧握他的手。 “你说过,你喜欢我。既如此,” 他偏头,面朝她的方向,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 “就让我自己做这个决定。” “值得吗?” 陆棠低声反问,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为了区区一线光明的希望,去赌生死?” “值得。” 他说。 他看不见,她不介意,但他在意。他如今右侧彻底瘫痪,连坐起都需人搀扶。左侧也日渐虚弱下去,若再无转机,终有一日,他将只能平躺在床榻之间,只能一切仰赖他人。那不是活着,是困囿,是无尽的幽闭与消磨。 “我如今已无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 他声音低缓, “可若能赌得一线生机,我想看见你。” 陆棠心头一震。 “我已经无法同行于你身侧,若能复明,你不在时,我至少还能提笔与你通信。你若万一身陷险境,我也能设局谋划,助你脱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听风辨声、仰人鼻息。” 她望着他,只觉得心中百转千回,喉咙紧涩得发疼。 她明白,顾长渊从不是能安于被人照料、困守方寸之地的人。他曾策马北疆,领兵千万,如今却只能躺着等人翻身喂药,连窗外一缕晨光都无法辨清。 他怎能甘心?怎会甘心? 他要的,是一丝希望,一个可能。哪怕将性命押上,他也要自己亲手来博一回。 陆棠眼睫轻颤,终是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片刻后,哑声开口:“我会去和他谈——手术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得听我的。” 她终究还是,退让了。 第46章 祈愿 (修) “嗯,不错,去当和尚也…… 陆棠与闻渊商议后, 将手术之期定在十日之后。 主意既定,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开始了。陆棠请闻渊为她细细讲解了整个施术流程,又逐件核对、亲身试用了所需器具, 然后自那日起,放下寨中事务,将全部心神倾注于术具的研制与改造之中。 她在穿刺用的银针上增设了定衡止位之器, 针尾则以细工匠法刻出盘旋螺纹, 并配以拨柄细钮,以精准的固定银针刺入的角度与路径, 亦精细的控制入针的深度和速度,从而最大限度地避免误差与损伤。原本直柄的骨钻也被她拆解重制, 改用绞盘与轮柄驱动,又将刀头更换为细密弧齿, 推动时以弧轮导力,以最大程度减少切入时对颅骨的冲击。 闻渊第一次见到陆棠准备的新奇玩意儿时,神情罕见地一顿。 他将银针握在掌中,指腹缓缓拂过那一道道细密刻纹, 眼底慢慢的像是被什么点亮了起来:“陆寨主这手艺,当真心细入微、毫厘不差。” 笑意自眼底慢慢浮出,他的语气虽轻, 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一分郑重之意:“你这般稳手, 若不嫌弃, 何不一同上台,为我助阵?你在, 我下针都安稳些。” 陆棠却只是摇头,婉言谢绝了。 她望着案几上的物事,指尖微不可察地一紧——它们在她手下经历了千锤百炼, 可以称得上如臂使指。只是一旦想到这些利器所向之处,将是顾长渊的头骨,陆棠只觉得自己几乎能感受到刀尖刺入骨板时的触感和血流缓慢沁出时的温度……带起一股彻骨的寒意自脊背而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原来她也会害怕,也会有止不住手抖地时候。原来顾长渊于她,终究是不同的。 于是,她唯有将不安与恐惧,尽数倾注于工艺之中——日复一日伏案改图、磨针、调刃,与闻渊推演术式,一丝不苟地校正每一道刻线、每一个切角。陆棠近乎苛刻地逼迫自己,以在这场注定无法回头的孤注一掷中,将所有可能的万一,一寸寸削平、挤碎,化作她双手之间可控的分寸。 等到手术前夜,陆棠破天荒地走进了佛堂。 她沐浴更衣,拂尽一身尘气,时隔多年,再度踏入这座幽寂之地。佛堂静谧清寒,香烟袅袅,烛火微明,铜铸的佛像端坐高台,眉目和缓,俯视芸芸众生。 陆棠缓缓跪下,双膝触地的刹那,心中竟生出几分久违的敬畏与恍惚。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额头轻抵在手心的护身符上,一字一句将《药师灌顶真言》诵读了千遍,由夜深一路念到天明。 她曾以为,神佛庇佑只是世人无能为力时自我安慰的一纸幻念。等到轮到自己走到力所不及之处才真正明白,人人皆是肉体凡胎,血肉之躯有时候就是得靠这一点渺茫的希望来撑住心里的勇气不散的。 翌日清晨,她将那道符缓缓交到顾长渊手中,指尖紧紧覆着他的手,仿佛也将那句未出口的祈愿,一并交予他手中。 所幸一切顺利。 术后第三日清晨,天色微明,晨光薄薄地洒进屋里。 陆棠后背倚靠在榻沿,怀中抱着一本临时记录的照护简录,不知何时困意终究压过了疲惫,倚着昏黄的日光沉沉睡去了。 顾长渊便是在这一幕中,缓缓醒来的。 他静静的躺着,感受着自己的意识自一片混沌中缓缓归位。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仍困在那无边的黑暗里,可,这一次不一样了。他渐渐的察觉到光,淡淡的、模糊的,却实实在在地透过眼睑洒入他的世界。他心头一震,微微睁眼,光线晃动之间,虚无的永夜仿佛被什么悄然撕开一道裂缝,刺眼的光亮过后眼前终于次第浮现出层层不明却确切存在的轮廓。 他……能看见了。 顾长渊尚未来及适应这份久违的明亮,耳边便已传来一阵细碎动静。 是陆棠。她似乎察觉到了动静,猛地从睡梦中惊醒,顾不得拢好凌乱的鬓发,整个人就摇摇欲坠的扑上来,声音带着微微颤意:“顾长渊?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靠得太近,面容也太疲惫,眼圈乌青,唇色苍白,衣襟微皱,鬓发零乱,整个人狼狈得不像话。顾长渊看着她的模样,一时竟有些恍然,心头忽然泛起一阵酸胀。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逗逗她,于是他垂了垂眸,压下眼底翻涌的柔意,嗓音沙哑,佯作茫然:“你是……?” 屋内瞬时静得针落可闻。 陆棠像被雷劈中,整个人僵住了,瞳孔骤缩,呼吸亦是瞬间止住。她怔怔看着他,半晌才哑声开口:“你……不记得我了?” 声音发紧,眼底的红意猝然浮现,泪光毫无预兆地浮了上来。 顾长渊一瞬间有些慌了,连忙伸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低低笑道:“别别别,哭什么?我逗你的。” 话音未落,陆棠眼眶便蓦地一热,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滴滴答答砸了下来。她怒火中烧地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顾长渊,你胆子真肥了!连这也敢拿来逗我?” 顾长渊被她揪得动弹不得,却还是笑出了声,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腕,语气温软:“好了,好了,对不起,是我错了。” 陆棠红着眼睛瞪着他,唇角轻颤,鼻息不稳:“你再敢这样骗我……我真……” 情绪翻涌到了极点,她的声音陡然止住,下一瞬,她猛地俯身,几乎是赌气般地,见缝插针的在顾长渊光溜溜的脑袋上“吧唧”亲了一口。 那一吻又快又响,惊得顾长渊整个人僵在原地。陆棠见状才终于满意的抹了抹眼角,撇嘴笑开了:“嗯……不错,去当和尚,也算个俊和尚。” 她终于笑了。 顾长渊也松下一口气,忍不住跟着轻轻笑出声:“陆寨主,你这未免太欺人了。” 陆棠轻哼一声,没接话,只凑得更近,目光直直望进他的眼里,难掩眼底的不安与期待:“你……现在能看到多少?” 顾长渊眨了眨眼,适应了片刻,慢慢转头看向她,模糊的光影中,她的轮廓仍隐约不清,但那一双红肿泛亮的眼睛却映得格外分明。 “看得见你。” 他说,嗓音低柔如风, “虽还不甚清晰,但能看见你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陆棠心头猛地一松,喉咙发紧,险些又落下泪来。她赶忙深吸了几口气,终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等到顾长渊稍稍恢复些许体力,闻渊终于登门复诊。 他一如既往地吊儿郎当,甫一进门便挽起袖子,一边抚着下巴稀稀拉拉的胡子,一边从药囊中摸出银针:“来来来,顾先生,咱们先看看这双眼睛恢复得如何。” 说罢,他举起灯盏,在顾长渊眼前轻轻晃了晃。顾长渊顺着光的方向缓缓转动视线,眼神虽未完全聚焦,倒也不再空茫。 “白日能辨物,夜里如何?” “昏暗之处,仍模糊不清。” 闻渊“啧”了一声,收起灯盏,点头叹道:“神经损伤久矣,能见已是天恩。夜里看不清点灯便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几分调笑:“不过,你这双眼,如今勉强算得半盲,日后夜里行事,怕是要仰仗夫人引导了。” 陆棠白了他一眼,冷冷哼了声,懒得搭理。 闻渊脸上的笑意更甚,随手掀起薄被,坐到榻边:“行,再看看你这身子。” 他简略地检查了顾长渊的右臂,指节、掌心、肩肘一路试探。无论怎么按,顾长渊都毫无反应。闻渊倒也不作声,转而探右腿。按至膝下时,顾长渊终于眉心微微一动,身体亦跟着轻轻一颤。 “嗯?” 闻渊眼中一亮,手下动作更为细致,“这边,可有触感?” 顾长渊微顿,低声答道:“有些……但不对劲。麻痒得厉害,像是有蚁虫乱窜。” “哦?” 闻渊挑眉,来了几分兴致,“没事,不是正常知觉也行,有感觉总胜于全无。” 他说着起身,顺手拍了拍他的小腿:“神经未稳,还需调养。若运气好,从异感慢慢转为正常也不是没可能。” 听他语气这样随意,陆棠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那……终究能不能好?” 闻渊耸肩:“我又不是神仙,看你家夫君的造化吧。” 顾长渊神情如常,只淡声道:“留一条命,已是恩典。” 闻渊听罢轻笑,摇头道:“啧,眼能见,腿能行。虽不复旧日之勇,却也勉强算个活人了。你这般沉得住气,倒叫我这大夫无趣了。” 他说着,又瞥了陆棠一眼,意有所指地调侃道:“你那护身符,倒是灵得紧。” 顾长渊微怔,转头望向身边人,唇角缓缓扬起,低声替她应道:“……的确,灵验得很。” 闻渊在旁瞧得一身鸡皮疙瘩,翻了个白眼:“行了,你们这腻歪的样子我看不下去了,老子走了。陆寨主记得付钱。” 他拂袖而去,陆棠却没有理他,只是紧紧握着顾长渊的手,感受着这份微微发烫的温度。 她终于,留住了他。 第47章 定亲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 等到新春将至的时候, 顾长渊终于熬过了术后反复的发烧和眩晕,身体状况渐渐稳了下来,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不少, 也能靠着轮椅独自坐稳了,状态好的时候甚至还能借着支撑站上一会儿。 而今年的春节,也与往年颇不相同。 山寨与辰国方才定下盟约, 解了燃眉之急, 眼下暂无战事之虞,兄弟们终于不必再日夜警惕、枕戈待旦。短暂的安宁像一道久违的暖风, 吹散了连年动荡带来的阴霾,也让山寨中久违的喜庆氛围悄然回归, 甚至较昔年都更加浓烈几分。 除夕这日,寨里的兄弟们聚在大堂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顾长渊也终于不再只是个静静旁观的局外人——陆棠亲自推着他入席, 将他安顿在主位一侧,与她并肩而坐。 她今日心情极好,眉眼舒展,笑靥明朗。火光映照着她的侧颜, 衬得她眉眼之间分外鲜活,眼底仿佛藏着点点星光。 “寨主,今年终于能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了!” “来来来, 兄弟们一起敬寨主一杯!” 众人簇拥着陆棠举杯而起, 声浪如潮, 连一向最沉稳寡言的秦叔,也罕见地喝了几盅黄酒, 面上泛起淡淡红晕。陆棠笑着一一应下,碗来杯往,毫不含糊。渐渐的, 她的眼尾在上涌的酒意里染上薄红,眉梢眼角也带上了几分酒后特有的慵懒。她微仰着身子靠在椅背上,纤长的手指间拈着酒盏,轻轻摩挲杯沿;听着众人打趣喧哗,时不时轻笑一声,姿态间是难得的放松,也带着些许醉意未散的柔软。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久违的喜乐与安宁,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 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众人酒酣耳热,才意犹未尽地三三两两散去。陆棠也推着顾长渊慢慢往回走。原本跟在不远处的秦叔,正欲上前搀扶,却被顾长渊摆手拦下:“回去吧。”顾长渊轻声开口,语气温和却笃定,“没事,让她推我。” 秦叔闻言一顿,望了他们一眼,终是默默颔首,转身离去。 这是个难得晴朗的冬夜,月朗星稀,寒意虽浓,天地却澄澈如洗。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穿过长廊,往院中走去,轮椅在石板路上碾出细细簌簌的声响。 陆棠的步子有些散漫,偶尔还踢踢踢起脚边石子,带出几声清脆的响动,在寂静夜色中分外清晰。 顾长渊侧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眼底浮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怎么?喝多了?” “我哪儿那么容易醉?” 陆棠嗤笑一声,干脆停了轮椅,一屁股坐到地上,顺势靠在他膝头,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月色静好,清辉柔柔的洒落在两人肩头,微风轻拂着树梢,偶有犬吠远远传来,又被凉风吹散在夜里。 陆棠仰头望着天,眯了眯眼,半晌才低声开口:“怎么样?今年跟大家一起过年,是不是感觉也还不错?” “嗯。” 顾长渊顺着她的话轻轻应着。 “真好啊。” 她嘴角轻勾,语调缓缓的:“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大家一起杀猪宰羊、包饺子、守岁放炮,热热闹闹一整晚……顾长渊,要是年年都能这样就好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目光也缓缓投向夜色深处。良久,忽而轻叹:“我曾说过,十里长山,不臣服于任何人,只守这一方山河。可经历这一遭……我在想,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强者为尊,弱者终究只能随波逐流。”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更轻了些:“顾长渊,我父亲建这山寨,是在大齐气数已衰的时候。那会儿朝廷已经无力顾及咱们这些偏远之地了,所以他能凭一己之力保下这片地界。但若将来真有一日天下一统,又有哪个帝王会容忍我们这样一座山寨,独立在他权柄之外呢?等到那时候……这一寨老小,又要怎么办呢?” 顾长渊静静地听着,未曾打断她,半晌缓缓道:“所以,你想站在燕北川那边?” “我还没做决定。” 陆棠苦笑了一声,指尖在他膝头轻轻摩梭着,“但也许……留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的思绪停顿了片刻,忽而又抬眸看向他,酒意后的微红仍挂在眼尾,眼里却多了些别样的神色:“不过,比起这些,我更想问你一件更重要的事——顾长渊,你什么时候娶我?” 顾长渊一愣,没想到话题会突如其来地转到这里,一时竟有些措手不及。 “我都亲你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不来提亲?” 陆棠睨着他,语气半真半假,伸手在他胸口轻轻点了两下,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顾长渊一时失笑:“胡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还不来娶我?” 她微微抬着下巴,一脸理直气壮,“顾长渊,我告诉你,我陆棠可不是随便亲别人的人,你可得对我负责。” 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顾长渊想象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犹豫了一瞬,终是从袖中取出一物,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温润的玉镯,低低叹息:“原是想等你生辰时亲手送你的。” 他摸索着拉起她的手,将那镯子一寸寸套在她腕上,嗓音低哑,透着一丝温柔的无奈:“陆棠,你是比我想象中更勇敢的人。只是有些事,可不可以由我来说,由我来做。” 陆棠怔住,抬起手,看着腕间镯子,眼神微微晃了一下。 没有等到她没开口,顾长渊看着膝上圆圆脑袋的模糊轮廓,语声更轻了一分:“你看,连聘礼都备好了。陆寨主,你可愿嫁我?” 话音落下,一片静默。他静静等着,半晌却未听见回应。 顾长渊微蹙眉,勉力坐直身子低头去查探,才发现——陆棠竟就那么枕着他膝头,沉沉睡了过去。他愣了片刻,旋即无奈地笑了,眼中尽是柔软的宠溺。 只可惜他如今的身子,别说抱她回屋,连动一动都难。他只得伸手小心替她把披风拢好,然后就这么静静守着她,坐了半晌。直到秦叔不放心,又折返回来查看,才终于将他从这略显尴尬的境地中解救出来。 翌日清晨,陆棠酒醒,一睁眼便看到自己腕上的镯子,怔愣了许久,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猛地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冲出屋子,一路直奔顾长渊的院子。人还没进门,声音就先传来了:“顾长渊!!” 屋内,刚刚醒来的人听到熟悉的声音,抬手扶额,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果然,和她定亲,就该是这般热热闹闹的场景。 第48章 余烬 “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 定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陆棠说不清。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转折, 也没有人说“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人”这样矫情话。她仍旧照常起身、练刀、议事,山寨照旧人来人往,一切如常。可就在这份熟稔的日常里, 似乎又悄然多了些什么。 清晨,她醒得比以往更早些,晨练被重新提上日程。天光才泛白, 小校场中便传来刀风破空的声音。顾长渊虽还无法久站, 却也能靠着木架颤颤巍巍地撑上一会儿,力竭就靠着轮椅等陆棠练完一轮再回头看他。 午后依旧是熟悉的议事节奏。只是到了傍晚, 两人又都会准时回到小院。灯火初起,风过廊前, 桌上摆上一荤两素三碟小菜,有时是陆棠带回来的, 有时则是顾长渊和秦叔温渠一同张罗的。他吃得慢,陆棠吃得快,却也不催他。饭后两人坐着说会儿话,聊山寨新来的弟兄, 聊庄头今年的新米,聊哪个小子又惹事挨了秦叔的训,也聊朝堂风云与战事未央。 同进同出还是从前那样的同进同出, 一起做的事却愈发多了起来。洗药研膏、收拾案卷、挑选新衣陆棠从未想过, 自己有朝一日会和人一同斟酌披风该多长、腰封染哪一色, 镯子戴左手还是右手,诸多生活琐事慢慢聊起来, 她竟也能乐在其中。 顾家本家远在京城,礼数只能稍作简省。纳采、问名都略过了,纳吉却不可轻忽。顾长渊托秦叔操办, 按旧例慢慢置办起了聘礼,绫罗绸缎、礼糕喜果一应俱全,连描金喜扇都托人自京中老铺千里求来,亲题“比翼”二字,妥妥帖帖收在锦匣之中。 小院一日比一日热闹,送来的布匹堆满了长案,香囊绣线一包一包叠得整整齐齐。 不知消息最初是从谁嘴里漏出去的,总之等陆棠再出门时,整个山寨的人都知道——陆寨主要成亲了。 “哎哟陆寨主,喜酒记得请我一杯!” “顾将军这回有福咯,咱们寨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娶的!” 陆棠听得耳根发烫,偏生罪魁祸首还稳稳坐在轮椅上,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还点头应得一本正经。 原来定亲是这样的。 没有烟花,没有誓言,没有山盟海誓。 只是日子变得细腻了一些,肩膀轻了些,心也柔和了些。是有个人,会陪你练刀、吃饭、拌嘴、谋事;是你推着他走在山路上,他只静静望着你笑,你就忽然觉得,风是暖的,山是静的,眼前这条路,再长好像也不算太远。 只可惜,老天并没有留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完成三书六礼。 三月,春寒料峭,天地肃杀之时,一则震动九州的噩耗传入十里长山——齐朝少帝被其皇叔弑杀,京畿陷落。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大齐真正亡了。 昔日的天子居处成了梁王新帝登基之所,那未及弱冠的少帝,被弃于冷宫之中,连尸骨都无人收敛。 天下哗然,百年正统轰然崩塌。旧臣奔逃,诸侯并起,群雄割据的烽烟再次升腾。 密报送到山中,陆棠未及翻完手中纸页,便猛地回头,看向身后的顾长渊——他静静地靠坐在轮椅里,眼底无波无懒,无喜无怒,也没有什么悲戚的神色,唯独指尖缓缓收紧,死死攥住膝上的薄毯,关节微微泛白。 陆棠张了张口,终于还是将密报上那一行字低声读了出来:“……顾廷昭,力战不敌,以身殉国。” 话音落下,四下寂然。 秦戈扑通一声跪倒在顾长渊面前,痛哭失声,双肩剧烈颤抖,手指死死扣进掌心,牙关紧咬,却还是抑不住的呜咽:“少主……将军……他……”话未说完,声音便哽在喉间。他低头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泪水滴滴砸落,砸在泥地上,也仿佛砸进那已然沦陷的江山社稷,砸进昔日铁血忠魂守护的万里河山。 可顾长渊依旧沉默着。 他望着前方,神情未动,眉眼间看不出一丝裂痕,像是早已将所有悲怆封进血脉骨髓,与这乱世一并葬入胸膛。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仍是平稳的:“去准备灵位和孝服吧。” 秦戈闻言,抬头望他一眼,眼眶通红,唇齿紧咬,却终究没再出声。片刻后,他深深俯身应诺,咬牙起身,转身而去。 国已亡,君已殁,家亦不存。 如今这世间,唯有他尚在。唯有他,能为顾廷昭披麻戴孝。 顾廷昭的灵位摆在了顾长渊的院中的偏厅。 那是一间不甚宽敞的小屋,被秦叔布置得井然肃穆。四角挂着素白挽幛,窗前悬着轻薄白纱,一盏青灯静静的燃于灵前,将那方乌木牌位上的字映得森森然然:“大齐定国公,讳廷昭之灵位。” 他无法远赴京城收敛父亲的遗骨,能尽的孝道,也就只剩下这片方寸之间,孤零零的一块灵位,一炷香,一盏灯,一场不曾中断的七日守灵。 顾长渊身着斩衰麻衣,额角缠着素白孝巾,坐于灵前,脊背挺得笔直,手中拄着白木哀杖,神色沉静,目光低垂。风从门缝中悄然探入,带起灯影微晃,映出他轮椅之下微敛的双足。 他无法独立起身,只得由秦戈与温渠一左一右搀着,抱着,每一次俯身叩拜,都像是将半身血骨压进这片肃穆的香火之中。白木哀杖轻触地面,发出微弱的声响,与他沉默的呼吸一同,在这狭小的灵堂中久久回荡。 他始终没有流泪,也未曾开口。只是拄着那根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守着。 等到头七这日,夜过三更,灵堂仍旧亮如白昼。 秦叔在堂中点了七十二盏长明灯,灯火一盏盏铺陈开去,映得整间屋子素白森然,影影绰绰,天地间空寂无声。 陆棠推门而入时,顾长渊仍旧坐在灵位前,身披麻衣,胸前挂着素白的孝绦,倚着白木哀杖,神色恍惚,两眼空茫。他已在这里守了太久,整个人消瘦得像是道被风一吹就要散去的影子。他静静地听着灯花炸裂的细响,听着纸钱被焚尽的悉簌,听着天地寂灭,万物同喑。夜深了,秦叔已经尽力,他的世界里却仍旧是一片昏暗。 陆棠走到他身侧,在蒲团上缓缓坐下,声音低柔:“你还好吗?” 顾长渊似是这才察觉她的到来,微微偏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你来了。” 陆棠望着他,目光一点点落在他眼下的阴影与消瘦的面颊上,顿了顿,忽然轻声道:“顾长渊,你可以哭。” 他没有回应,只是搭在膝上的左手微微蜷缩了一下。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蔓延。 片刻后,他终于开口,嗓音低哑沙哑:“陆棠,镇北军……没了。” “我感佩他的忠心,也恨他的愚忠。他以身殉国,成全了自己的名节……可北境千万百姓呢?” 他的嗓音淡淡的,像是在慢慢整理什么思绪,音调起伏间并无太多情绪,却听得陆棠心里发紧。 “但终究……他是我父亲。” 他的母亲早逝,父亲戎马半生,将他带在身边走遍四方,从军营到边关,他是追随着顾廷昭的脚步长大的。将军百战死,他自小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接过那把剑,披上那身战衣,继承父亲的荣光与责任,成为定国公,也为此不断努力着,成为镇守北境的壁垒与旗帜。只是世事弄人,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竟是这样的情形。 京城已覆,北境已失,顾廷昭战死,镇北军覆灭,他前半生所有的信仰与荣耀,也随之一并埋入黄土。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这灵堂前,望着昏暗视线里一点点飘渺灯火,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已经崩塌的王朝最后的余烬。 他怔怔出神,良久,低低叹息:“也好……也算求仁得仁了。” 夜色沉寂,窗外寒风微微拂过,卷起纸钱燃尽后的灰烬,在长明灯下轻轻旋起,又飘入无垠夜空。 陆棠默默陪着他坐了许久。时间仿佛凝滞在这漫漫长夜中,四下静得连呼吸与心跳都变得格外清晰。 许久之后,才听见顾长渊再次低声开口:“……他们都说,头七,是亡魂归返之日。” 陆棠一怔,侧眸看他。 顾长渊望着灯火,睫毛轻颤,神情疏淡而空茫,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朝着某处遥不可及的方向询问:“他还会记得我……这个残废的儿子,还会回来看看我吗?” 陆棠只觉得心口一紧,像有什么堵在那里,涨的得发疼。她缓缓转头,看向堂中中央那一方孤零零的灵位。香烛还在燃烧,火光在静夜中微微摇曳,仿佛真有一个即将远行的灵魂,立在这素白灯火之间,沉默无声地聆听着人间未竟的言语。 她收回视线,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坚定而温柔:“当然会。” 顾长渊微微一怔。 陆棠凝望着他,眉目中带着一贯的锋意,声音却柔的像温水:“他若在天有灵,必会来看你的。” 她顿了顿,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是他的儿子,顾长渊。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必对任何人说‘对不起’。” 顾长渊的眼睫轻轻颤了颤,终究什么也没说能说出口,只是低下头,缓缓反握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颤。 他没有哭。 可他那只紧握住她的手,始终微微颤抖着。 长明灯未灭,亡者归否,无人可见。 第49章 离别 “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回…… 陆棠一度担忧顾长渊会悲痛过度再度病倒, 所幸,他只是沉沉昏睡了两日,醒来时虽虚脱得厉害, 却倒也未再出什么状况。 等到第十日清晨,她再去寻他时,山间薄雾未散, 远处隐隐传来兵刃交接与呼喝声, 屋内,却是极静的。 火盆烧得正旺, 暖意氤氲。顾长渊半倚在叠起的软枕里,里衣松松的挂在肩头, 腿上盖着薄毯,左手虚虚搭在身侧, 指尖微凉,泛着一层青白。秦叔正端着一碗米粥,探好温度,准备喂他。 “寨主。” 见陆棠推门进来, 秦叔立刻放下瓷碗起身行礼 陆棠径直走来,伸手接过白瓷粥碗,语气平静自然:“我来吧。” 秦叔见顾长渊微微颔首, 便也不再多言, 悄声退下, 临走时顺手将门掩上,替他们挡住屋外的清寒。 粥香在静谧的屋中渐渐弥散开来, 淡淡的,带着米汤的清润与姜丝的暖意。 陆棠舀起一勺米粥,轻轻吹了吹, 送至他唇边:“张嘴。” 顾长渊微微偏头,没有立刻动作,反倒缓缓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人。被粥香与晨光氤氲着,整个人显得柔和,眼底却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犹疑。瓷勺在粥中轻搅,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安静的早晨,似也搅动着两人之间某种隐晦的情绪。 “你要走了?” 陆棠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般,又吹了吹那勺粥,将它送至他唇边:“嗯。” 顾长渊垂眸,缓缓吞咽下那口温热的米粥,语气平静地继续:“燕北川?” “是。” 两人沉默了下来。陆棠继续一勺一勺地喂他,动作平稳安静。屋内只余瓷勺轻碰碗沿的细碎声响。 又过了片刻,顾长渊终于缓缓继续:“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陆棠眉梢一挑,偏头看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淡定?” 顾长渊轻轻一笑,眼底浮起点点温意,像是雨后初晴,云层中透出的一点柔光:“你若是早三日告诉我,我可能会更情绪化一点。” “现在呢?” “现在……该想清楚的,都已经想清楚了。”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薄毯,眉眼低敛,语气沉稳:“燕北川想要什么,我大致能猜到。他想吞下这江山,首要便是避免两线作战。辰国,是他必须先跨过去的一道坎,而你,正好能做那座桥。” 他微微顿了顿,唇角浮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看得很准。” 陆棠撑着下巴,低低叹了口气:“你说得不错。他想让我借着与赵颂的关系,撮合辰国与他结盟,一同对抗李肃。” 顾长渊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从容:“你若成了他的使者,燕赵都要倾力保你周全,此行虽远,倒也不必太忧。” 他说得轻描淡写,没有一句挽留,也未曾追问她的决定。明知这一去凶险万分,明知她将只身涉敌,明明知道她有可能会被卷入漩涡的最中心,却仍旧只是冷静分析局势,仿佛他们之间不过是并肩而行的战友。 陆棠本是带着几分歉意而来,听到此处,却被他这番“通情达理”逼得心口发闷。她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轻哼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不服气的轻嗔:“你就这么放心把我送出去?” 顾长渊怔了一下,旋即低低笑出声来,语气轻柔温软:“你是陆棠,十里长山的寨主,是让南境忌惮到要派刺客夜袭的刀。” 他微微侧过头望她,目光沉静:“你不会输的。” 她将瓷碗搁在一旁,伸手握住他的手,声音一转,带着几分认真地恼意:“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 顾长渊被她握住手指,微愣了一瞬,随即无奈地笑了:“秦叔在,阿渠在……我这副样子,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 陆棠一听,立马皱起眉头,声音不自觉拔高:“你说得倒轻巧,好像夜里痉挛、手脚冰凉、现在虚得起不了身的人不是你一样!” 她瞪着他,眼神凶巴巴的,手却下意识握得更紧了些:“你给我记好了——按时吃饭、按时喝药、按时休息,不许逞强,不许隐瞒。” 顾长渊唇角弯了弯,声音低低的:“好。” “还有,有什么不舒服,必须第一时间告诉秦叔和鬼医。” “好。” “若有突发情况,写信告诉我,不许拖着。” “好。” “至少每三天给我回一封信,不能只让我一个人写。” “……好。” 他一条一条应下,声音温和,神情柔软,眼底竟还带着笑意。 陆棠盯着他看,眉一挑,语气不善:“你倒是答应得挺快。” 顾长渊偏过头看她,眼底笑意未减:“那你是希望我不答应?” 陆棠哼了一声,没接话。握着他的手,却始终没松开。 两人又安静了会儿,片刻后,陆棠低声问:“在这种时候抛下你离开,你会怪我吗?” “那我今年没办法娶你了,你会怪我吗?”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意:“陆棠,如果可以,我当然想与你并肩。” “不过——这不是不行么。” 顾长渊垂下眼睫,唇角微敛,语气中隐约透出一丝自嘲。他大约以后都难再承受远行了,大约他的余生,就只剩这座山寨可以容身。 “不过至少——”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微微上扬,看向她,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会替你守好十里长山,等你回来。” 他顿了顿才缓缓继续:“燕北川要你去南境,是为了稳住赵颂、牵制李肃。若这一局成了,下一步……他就要北上了。” 陆棠点头,眸光清明:“若我能说动辰国出兵,逼得李肃全力守住南境,燕北川就能腾出手来。” 她顿了顿,稍稍偏头看他一眼,语气笃定:“所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十里长山也不能闲着。” 顾长渊目光微微一动,似是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果然,陆棠直视他,语气带着几分庄重与笃定:“我要你帮我,把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真正操练成军。” 她指尖轻扣桌案,字字清晰:“我们不能一直安于一隅。乱世之中,唯有实力才能自保。你留在山中,就把这件事做好。” 屋内一时沉寂。顾长渊沉思片刻后,缓缓接话:“北伐?” “北伐。” 陆棠不避不让,眼中光芒深沉如夜, “燕北川终究要北上。无论胜败,天下大势都将随之改写。等那一日来临,十里长山要么主动表态,要么被逼选择。与其临阵被动,不如早做准备。” 她顿了顿,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脸上,声音更为低缓而坚定:“我要你帮我,把这些兄弟,从亡命之徒练成真正能打仗的兵” 顾长渊沉默了片刻,指腹缓缓摩挲着膝上的薄毯,像是在衡量,也像是在给自己一个决断。许久,才轻声问:“你要我怎么练?” “秦戈和阿渠会协助你,” 陆棠道, “战法不变,但你比他们更懂军阵,更懂调兵演练。哪怕你现在行动不便,视力未复,你的经验和眼光,依旧是十里长山宝贵的财富。” 她轻轻吸了口气,目光灼灼:“我不要他们只是拼命,我要他们是可以活下来的战士。” 顾长渊静静看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好。” 一番商量下来 ,陆棠不仅喂完了整碗粥,还顺带逼着顾长渊将药也喝了个干净。 顾长渊咽下最后一口,微微蹙眉,低声感叹:“你这喂药的手段,比闻渊那家伙强多了。” 陆棠挑眉,将瓷碗稳稳放回桌案:“你若是敢不喝,我的手段还能更强。” 顾长渊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带着一丝笑意:“你都要走了,还惦记着怎么管我。” 陆棠倚在案几边沿,手肘搭着桌面,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淡淡:“你本来就不让人省心。” 她停了停,眼神缓缓柔下来,望着他略显消瘦的面庞:“最重要的,还是你自己。你得记住,你答应我了——好好吃饭,按时喝药,有事就说。不许逞强,不许隐瞒,更不许再像以前那样,总想着 ‘能撑就撑’。” 顾长渊听着她絮絮叮嘱,眼中渐渐浮出一层温意:“好,我答应你——那你呢?” 陆棠扬起唇角,嗓音里带了点轻松的调子:“我是谁呀,我当然会当心的。” 顾长渊失笑,语气带着几分宠意,像是初春拂面:“好。” 陆棠没再说话,只是定定望着他,眼中的光微微动了一下。指尖缓缓收紧,掌心微微发烫。 屋内安静下来,烛火轻轻摇曳,映照着二人交叠的目光。窗外的风微微拂过,吹动了门扉,天地间浮动着新春微冷的气息。 陆棠垂下眼眸,指尖缓缓收紧,轻声道:“等我回来。” 顾长渊望着她,眉目含笑,嗓音温润:“好,我等你回来。” 第50章 等待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 陆棠此行仍是轻装简行, 一行十数人,策马往辰国奔去。 送别那日,山路蜿蜒, 寒风猎猎,日升月落之间,顾长渊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在晨光中一跃上马, 渐行渐远, 很快便没入连绵不绝的群山深处,奔赴另一片未知的风云局势。 她离开的第三日, 顾长渊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 信是由信鹰带回来的。那鹰自远空掠下,扑翅落在院中横木上时, 羽翼上尚沾着未融的晨霜。 秦戈小心翼翼地解下信筒,将纸信取出递给他。顾长渊尚未拆封, 指尖一捻,便察觉出纸页的厚度。他不由失笑,唇边带上几分无奈的温意,脑中浮现出陆棠临行前千叮万嘱地让人预备信鹰, 还亲自查验的认真模样。她大概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写许多话,若换成信鸽,带着这厚厚一沓书信, 怕是够呛能飞起来。 顾长渊慢慢拆开信封, 只一眼, 便怔住。字迹端正,墨痕沉稳, 笔画粗重,字大如斗——分明是她一笔一画写下时就想好了的,势必要让他在光线昏暗的日子里也能自己看清楚。不必麻烦秦戈, 也不必劳烦温渠,更不用让任何人知晓这封信里藏着的缱绻与挂念——所以才这样厚么? 他微垂着眼,拇指缓缓摩挲着字迹,心头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钝痛,又夹杂着一点温热的柔意。顾长渊捧着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低头读了下去。 —— 第一封信 “顾长渊,我已离寨三日,一切顺利。天尚冷,你火盆要生得勤些,别让左腿受寒。” “我一边赶路,一边在想,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是什么表情?是皱眉还是失笑?” “你若嫌我啰嗦,那也怪不得我——谁让你应下了三日必回信。若你敢懒怠,我便让信鹰连夜来回,直到你写为止。” “昼夜兼程,落笔匆匆,就不多写了。记住答应我的话,好好照顾自己。” “陆棠。” —— 第二封信 “顾长渊,今日入辰国境内,路过一处山村,见孩童在雪地中投壶嬉戏,不知怎的就想起你。你教我稳心定息的时候,分明用的就是军中弓法,却一句没说破。我练了那么久才回过神来,你这人,藏得真深。” “赵颂的人已前来接我,明日可至大营。你猜他会怎么对我?客客气气?还是虚与委蛇?” “我这几日都在琢磨赵颂的性子,你说他目光短浅,疑心又重,必会先试探一番再作决断。我也这么想。” “若是你在,会如何应对?” “陆棠。” —— 第三封信 “顾长渊,赵颂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本人没露面,只派了个亲信设宴。”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人也笑得得体,却句句试探。” “不过他总会见我的,不会太久。” “对了,你的腿呢?夜里还凉不凉?有没有按时吃饭?” “你若不照顾好自己,我回来非收拾你不可。” “陆棠。” —— 第四封信 “顾长渊,你不该笑,真的不该笑。” “……你居然只回了我寥寥几句,写得比蚂蚁还小。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眼睛好了些,就能反过来折腾我?” “你说你很好。很好?是哪一种 ‘好’?是左腿不麻了?夜里不痉挛了?还是能自己穿衣起身了?” “你就不能回得详细些?你这人,真讨厌。” “陆棠。” —— 顾长渊每次看完,总是忍不住轻轻笑起来,指尖摩挲着信纸,像是能轻触到她字里行间留下的余温。 陆棠离开后,十里长山依旧由霍云暂代寨主之职,兵事则交由赵恒与顾野统筹。顾长渊以“顾问” 之名参与军务,实则主导整编军备、操练兵卒,为日后局势铺路。 只是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终归不比从前。北境一役之后,右手失用、双足瘫弱,纵有旧日威名傍身,也难免让人心中起疑。更何况山中多是出身草莽出身的亡命之徒,自幼打熬武艺、各有绝技,讲的是“快”、“狠”、“准”,信的是拳头与刀锋,向来谁拳头硬听谁的,哪里服得了坐在轮椅上的将官? 顾长渊应对的方式,也直接了当——以兵法服人,用战绩立威。 真正动手整编之前,他先请赵恒与顾野入室详谈。厅中的案几之上铺开军图,他讲北地铁骑的奔袭之势,讲南境伏军的渗透布阵;又翻出秦汉旧策,讲三才五阵、方圆雁行之理,以古证今;末了才引回当下十里长山各有所长,却无人能成军的困境。 赵、顾二人起初对他“坐而论兵”的姿态尚有保留,待他推演至‘五人协同、十人攻防’,又逐一指出山寨现下的战法在实战中如何会被逐个击破、头尾不相顾时,二人方才渐收轻视之意,转而凝神细听。 得二人首肯之后,他即刻展开实训部署。 寨中子弟兵被分为两组,一组维持原制,依旧法训练;另一组则由他与顾野联合整编,施行军中正法。每日练操三次,讲解两轮,列阵、换位、依哨音出击,按鼓点变阵,斜切突围,佯退反围,演练不断。每五人为伍,十人成阵,分组配合围歼、掩护救援、循令接应,步步推演,不容敷衍。 初始数日,军中冷眼旁观者不乏其人。有人私下嘲讽他痴人说梦,有人摇头不屑,甚至打赌那套“书上玩意”只会误人性命。 但两周之后,顾长渊下令举行实战演练:两组兵卒分据山谷两侧,一组沿旧法为攻,一组按新制为守。开哨之初,旧军果然气势如虹,悍勇无匹,旁观者还道胜券在握。可十数息后,局势突变:新军前列下蹲格挡,后列调位封口,左右伏兵沿林线悄然绕后,一声鼓响,三路合围——竟将对方牢牢压制于谷口狭地之中,整场战演不过半个时辰,山谷硝烟未散,胜负已定。 哨声一落,群山静默。台下观战众人无不色变,先前讥笑者尽数噤声。 自那日起,再无人敢言其不能,也再无人敢视之为虚名。毕竟军中最简单粗暴的道理,便是用实力服人。 此后十里长山的军制改革一步一步的推进下去。 其一,是定编。 十里长山旧制松散,营籍不明。顾长渊命赵恒清点山寨中有意行伍的青壮,将散兵游勇编为整编建制,每五人为伍、每五伍为曲、再上为营。主将、副将、伍长、哨头,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入营者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入营须报籍、录名、定职、归队。自此兵籍入册,身份可查,平日统一操练保步调一致,战时调兵亦有据可循。 其二,是立规。 顾长渊深知人情重于号令乃军患之源,于是废除私斗私罚,推行《山营军律三十条》,明定赏罚。军中不再以“打得过” 论威望,而是以 “守得住阵、护得住人” 定去留。 初有违令者试图挑战权威,他不言宽宥,亲命军法处置。自此之后,军中风气顿改,令行禁止。 其三,是教令 每日白日由顾野主持实操,夜间再设“夜讲”,由顾长渊亲自绘图布阵、复盘当日得失。火盆之旁、灯火摇曳,他讲北境雪战如何设伏,讲江南水寨如何破敌,讲自己昔年以两千破三万、从尸山血海中翻身归来。讲得不激不厉,却句句见血,场场动心。老兵初不以为意,几次下来,竟比少年更早来占前排。 日子一天天过去,鼓声、哨音、旗语、奔行,错落有序;号角吹响、火盆亮起,寨中兵卒渐渐学会如何并肩作战、不弃同袍,这些规矩,纪律,渐渐铸起山寨新军的骨架。 十里长山的兵,终于开始变成一支“军”。 除了练兵,顾长渊也开始着手筹措军备粮饷,调度装备。战时粮草军械,是一军根本,他亲自规划战时所需的后勤路线,核算口粮消耗与装备损耗,调派人手前往各地探查战马、甲胄、铁器等物资的供需动向,甚至重新整合山寨商道,扩展运输路径,务求在乱局将启之前,打通一条条能支撑整军所需的生命线。 他几乎无暇歇息。白日里,不是在营前布操调兵,便是在伏案处理军需,或是与外部势力通信往来,晚上还有夜讲。只有到了深夜时分,四野归寂,营中哨声已歇,帐中只留一盏孤灯之时,他才会在密密麻麻的军需清册与战术推演图之间,抽出一封熟悉的信。 信纸被翻看得略有折痕,墨香已淡,可指腹摩挲间,仍能触到她字里行间的力道——不似寻常女子的细笔温软,而是字字有骨,锋锐之中藏着笃定与牵念。他现下白日尚可借天光辨物,入夜便是眼前昏黄一片,即便烛火在旁,也需将纸张贴得极近,方能勉强辨出笔画。但他仍是一笔一划,慢慢描摹,字字细读: “顾长渊,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休息?” “秦叔有没有每天帮你按摩?你的左腿还麻吗?” “我在南境的日子倒也还算顺利。赵颂那人果然谨慎,前后三日不肯开口,试探来试探去,才终于肯坐下来好好说话。” “等我回去,你还得教教我这种谈判的精髓。” “三日不回信者,当受罚。” 读到最后一句时,他不由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她终究,还是放心不下他。 而他,也在等着她——像等一场久别重逢的春风,越过山川风雪,归来时依旧,停在他身边。【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重逢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 陆棠终于回来的时候, 山里的海棠花期已近尾声。天光朗朗,万里无云,天幕辽远而澄澈, 像极了她离开那日的样子。山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山遍野的嫣红随风飘落, 洒满了蜿蜒山路, 铺上石阶,也悄然落在守在山门前那一众人的肩头袖角。 顾长渊静坐在人群之中, 披着一件黑色宽披风,薄毯覆膝, 左手虚虚扶在轮椅上,身姿端正, 目光穿越人群静静地落向山下的小路。 不多时,视线尽头忽有尘土翻卷而起,十数骑快马自林道深处破风而来,蹄声如鼓。 他微微眯起眼, 静静地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从模糊的远方踏风而归。她的速度极快,尘沙纷飞间, 鬓角的碎发随风扬起, 在烈日映照的下, 她的轮廓在顾长渊的眼睛里一点点愈发清晰起来,如同墨色勾勒的画卷之上, 被浓彩缓缓晕染出一抹灼灼海棠红。 她越来越近了。 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陆棠骑姿沉稳,身形挺拔,在颠簸的马背上依旧稳如磐石。绛红的骑装贴合着她的身体, 勾勒出一身利落干练的线条。由于常年习武的缘故,她的身形修长,腰肢柔韧,双腿劲瘦匀称。佩刀悬于腰间,刀鞘随马步轻晃,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风霜给她的脸上添了一层健康的红晕,那张脸上的五官不算柔美,却极干净明朗,微扬的眉峰下,一双眼睛亮得仿佛盛着天高水远、山川万里,流光潋滟,动人心魄。 她翻身下马,单手握缰,脚尖轻点便已稳稳落地,动作干脆利落。身侧的尘烟尚未散尽,目光便已在第一时间落到了顾长渊身上,那一眼没有言语,却将归途上的挂念、奔波、牵系尽数写在眼底。 不过她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确认他安好,便很快收回目光,视线一转,落向山寨众人,语气一如往常那样简明爽朗:“都站在这里迎接我作甚?不是该各司其职?山寨这几日可有大事?” 霍云拱手迎上,神色里带着亲切的笑意:“寨主一路风尘仆仆,还是先进寨歇息一会儿吧,军务之事,待稍后再议不迟。” 陆棠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亦是带笑,语气却不失沉稳:“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霍叔辛苦了。”她略微收敛神色,目光沉静,“情况如何?” 霍云敛了笑意,拱手回禀:“一切如常。只是这段时间来了几拨新客,听闻十里长山广招能人异士,现已入山,正在逐一查验身份来历。” 陆棠微一点头,眉眼之间多了一分审慎:“稍后议事厅再详谈,霍叔,你先去安排。” 她话锋一转,视线已落在不远处的赵恒与顾野身上,语气清简利落:“军务可还照常推进?” 赵恒闻声上前一步,拱手应声:“顾先生坐镇,军中操演有序,演阵按时完成,无一日懈怠。” 她听罢轻轻一笑,眼中多了一丝放松:“那便好。” 众人围绕着她,一一回禀着山寨这些时日的情况。她边走边听,时而点头,时而给予指示,偶尔也停下脚步与老兄弟们开上两句玩笑,一言一句间,将一众人心重新拢于掌中。她就像一阵山风归来,自然、迅捷、不着痕迹,却又不容忽视。一切就像是船舵终于归位,风帆张紧,十里长山终于再次有了方向,有了主心骨。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听她清亮沉稳的声音在耳畔回响,听她重新接掌山寨事务的利落调度,看着她身上的绛红色骑装,在阳光下被镀上锋锐的光泽。她站在人群中央,逆光而立,剪影修长挺拔,,如同岁月亲手打磨出的一柄锋刃,温和厚重却不失锋芒。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久分离。 顾长渊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他们竟然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年。 而她,也已在时光与风浪中,悄然长成了。 议事厅中的人一直到黄昏时分才渐渐散去,整个厅堂终于归于沉寂。窗棂微微敞开,山风穿堂而过,卷着残存的海棠花瓣,在地面悄然打转,花瓣旋舞片刻,又静静坠落。 顾长渊等在轮椅里,听着最后一人的脚步声缓缓远去,目光微微一动。随后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稳稳朝他走来。 她走到他身前,弯下腰,熟练地解开他腰上的束带,顺手帮他揉了揉僵硬的右肩。然后,蹲下身缓缓扶住他,声音温柔:“慢点,我扶你站起来歇一会儿。” 她托着他的右臂帮他环住自己的肩膀,扶住他腋下,轻轻一带,引导着他缓缓起身。他的平衡感依旧不稳,右腿瘫软,左腿虚弱,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她的支撑之上。而她毫不迟疑的稳稳扶住了他。她站得笔直,双臂环绕住他的腰,小心地替他整理好双腿的姿势,将他轻轻地贴近自己。然后,微微偏头,收紧手臂,慢慢地,深深地抱住了他。 她最喜欢这样抱着他。 她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感受着他细微起伏的呼吸,耳朵贴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缓慢却有力的心跳,闭了闭眼。鼻尖贴着他颈侧的衣襟,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心头多日的焦躁倏然落定,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安心。 “你又瘦了。” 她嗓音低沉,带着一点责备。 顾长渊听见这话,忍不住轻笑:“我若胖了,你岂不是要嫌我练兵不积极?” 陆棠闷哼一声,微微收紧手臂,将人更紧地扣进怀里,声音低柔,带着些许撒娇的意味:“你回信不积极。” 顾长渊抬手,指尖轻点了点她肩膀,语气里透着笑意:“你每封信都比我的军报厚,沿途鸡毛蒜皮的事全写一遍,我哪里赶得上?” 她抬起眼,目光中透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威胁:“所以呢?” “所以,” 顾长渊低头,眼神温柔得几近沉醉,声音也温软了几分, “以后不敢了。” 陆棠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上,细细同他说起她沿途的见闻,跟他分享她这一路上的艰难与委屈——讲她如何应对赵颂的试探,如何在谈判桌上周旋,如何斡旋南境局势,如何让自己一次次全身而退。 顾长渊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时不时点头,偶尔低声笑着调侃她几句,也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光,听着她在他耳边轻声诉说着这一段分别的日子。 直到最后,陆棠停了下来,轻轻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眸光微微闪动,嗓音低柔:“顾长渊,我回来了。”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嗓音低哑,却温柔至极:“欢迎回来,陆棠。”他顿了顿,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在她的后背上。然后,低声补了一句,嗓音轻柔得像是落在黄昏山林间的一阵晚风:“我很想你。” 山寨的夜色悄然降临,窗外的天幕被晚霞染得酡红。余晖洒进厅中,将他们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第52章 抉择 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 有陆峥绝不归顺的遗志在前, 陆棠向山寨众人坦承自己的打算时,议事厅中一片哗然。 “寨主,这怎么行?” 三长老猛地拍案而起, 声如洪钟,满脸通红,“老寨主当年说过, 十里长山只守山河, 不入庙堂!他才走多久,你就把这话忘了?” “燕北川虽有雄才, 可如今天下尚未可知,我们就这样选边站了?这不是拿全寨人的命去赌一个空名!” “说到底, 燕北川又不是皇室正统,言不正则名不顺, 名不顺则事不成——这决策未免太草率了些。” “齐帝虽腐,可终归是天命所归。若将来王朝中兴,我们岂不是自绝于天下?” 厅中众声汹涌,年长的几位长老神色各异, 年轻一辈虽多有热血者,却也不乏有人眉头紧锁,低声与身边人交头接耳, 眼中闪过犹疑之色。众声交错翻涌, 如锅中沸水, 掺杂着惊惧、愤懑、不安与动摇,愈煮愈烈。 而陆棠, 始终静静站在堂中,背脊笔直,神情沉定。 她不急不缓地等着, 等所有的怒声、质问、犹豫都被一一抛出,等到厅内喧哗渐息,众人气尽声落,才终于缓缓开口,嗓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铿锵:“诸位,当年我父亲未曾低头,是因为那时他可以不低头。可今日的十里长山,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厅堂霎时一静,所有人下意识看向她。 她走向墙边的山河图,抬手,指尖落在十里长山周边的山势上:“四境动荡,南有李肃,西有赵颂,北境铁骑已越封州,而我们占据的不过一隅之地。” 她回身环顾四周,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我们可以继续等。但谁能保证,等来的不是一场灭顶之灾?” 有人忍不住低声争辩:“可我们山险路绝,又非孤城,守上十年也非难事。” 陆棠转头看他,声音冷静:“守不守得住,取决于来的是谁。当年魏承骁带的是残兵游勇,我们尚可抵挡。可若来的是一个统一朝廷的正规军,背后有四海粮草、人心正统——你拿什么守?” 这句话出口,厅中一时无言。 陆棠语声稍缓,却更为沉着:“当年我父亲能够以一己之力创立十里长山,齐朝已朽,朝纲不振。可若下一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崛起,又有哪个皇帝能容我们在他眼皮子底下称王称霸?你们是觉得别人永远看不见我们,还是觉得这山够高,能挡一世天命?” 这番话,不疾不徐,却直指要害。厅中几名的统领交换了一下眼色,神情已经不复先前的激愤。 陆棠停了一息,再开口时语调更为坚定:“如今之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乱局未定,搏一个未来。” 她转身缓步回到主位前,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燕北川,我已亲自见过。他治军严明,不藏私,不重门第,麾下强将如云,能臣辈出。南有江南商贾归附,北有河中水师效命。他如今缺的,不过是一个立场——一面旌旗,一份象征正义与人心的归附。” “而我们,正好能给。” 她的目光如刀锋般掠过厅堂每一个人:“各位,这一局我们必须赌。否则,终有一日,别人的铁骑将会替我们做出选择。” 厅堂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陆棠等了等,又看着众人,嗓音平稳:“或者说——你们之中,有谁还有更好的法子?” 这一声,沉如金石,落地生响。 半晌,角落中有人轻咳一声,缓缓起身,语气里夹着几分不服,也有几分感慨:“寨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这些老骨头,听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可你既然早已定下,何必又摆出同我们商量的样子?我老季,怕的是这个?” 陆棠的神色里带上尊重之意,话中之意却未退半步:“季叔,你是寨中老人,我尊你一句。可我今日摆在这里的,不是虚情假意的询问——是要大家看清楚,这一步若踏出去,就不能再回头。” 她缓声继续:“你们说得没错,这是一场赌,赢了,自有封地爵位;输了,就马革裹尸。十里长山不讲一言堂,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愿与我同行者,咱们同上同下;若有不愿者,也可留在山中,守你们愿守的东西,我们会守到底,直到……守不住为止。” 这一刻,整个厅堂静得落针可闻。众人面面相觑,却再无人开口。 片刻后,一直沉默不语的霍云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望着厅中静默的人群,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声开口:“寨主,你既已决意,那老霍——便与您站在一处。” 言罢,他转过身来,缓缓扫过仍带犹疑神色的长老与头领:“诸位兄弟,我霍云誓死随寨主同行。你们若尚有异议,现在便说;可若已定下,这条路便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一同全力以赴。” 这句话,像是一锤定音,敲定了众人的立场,也斩断了所有拖延和观望的余地。 短暂的沉默之后,终有数人低声开口,随后回应如星火燎原,声音愈聚愈齐。一道道身影走上前来,众人一一抱拳躬身,声音由低转高,终汇成一句:“谨遵寨主号令!” 陆棠立于主位之前,望着这一幕,神色无喜无悲,唯有眸光深处,一点沉沉的光亮微微晃动。她微微点头,环视一圈众人,声音平稳:“既如此——从今日起,清点子弟兵,筹备兵甲粮饷,整军备战。” 这一声落下,似有风自堂外而入,拂过案上的山河图,卷起图角轻轻一扬,翻飞之间,仿若旌旗猎猎。 她的声音在厅中回荡,干脆沉稳,宛若斧钺一击,斩断旧局,划开新章,十里长山几十年来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就此落定。 自此,十里长山,正式归入燕旗。 在众人面前,陆棠果决自信。她力排众议,定下大计,令山寨清点兵力,整顿粮草,筹备兵甲弓弩,为即将到来的战事做好万全准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从容如常,没有半分动摇。可当议事厅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喧嚣骤然远去,山风扑面而来,她才猛然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只剩一副支撑已久的壳。 她转身,踏入夜色,穿过洒满月色的回廊,推开顾长渊院门。 屋内灯火未熄,静谧温暖。顾长渊靠坐在软枕上,面前摊着棋盘,正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错落其间,局势已入胶着。他听见门响,指间一顿,随即抬眸朝她望来,眸色沉静如夜。 陆棠站在门口,看着他,也看着那盘久未落子的残局。她来的时候还未完全从“决策者”的身份中抽离,步履匆匆,脚下生风,可推门一刻,暖光扑面而来,她看见他静静坐在那里,不急不问,只等她走近,等她开口。她忽然觉得心口闷了一下,有一根绷得太紧的弦,终于松动了。 她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我能靠着你歇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棋盘递给她,看着她把它稳稳放在一旁,然后任她靠近,躺到他身侧,手覆在眼上,像是真的睡过去了。 屋中一时无声,唯有灯火微微跳动。 良久,陆棠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是一片叶子,在这寂静的夜色里随风而落:“……如我们所料,霍叔还是帮了我。”她蜷起一条腿,嗓音微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意,“今天,他们又一次向我效忠了。” 她靠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淡淡地平铺直叙下去:“我接受得很平静,可我知道——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许回不来了。” 顾长渊没有立刻回应。他听得出她话语中的重量,也明白她为何此刻来见他,他知道,她需要休息。他静静听着,直到沉默渐深,才低声开口:“你带他们走入这乱局,博的是未来。你在做正确的决定。” 陆棠的指尖一顿,掌心微凉。 “可那是很多条命。” 她仰面躺着,看着眼前的床幔,声音发涩,微微颤着,“我不可能带着所有人回来。” 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战争的残酷,乱世的无情,在这一刻,她终于正视了这个事实。 她做出了抉择,带着十里长山踏入风暴之中,可她仍然害怕。若局势有变,她将亲手断送他们所有人的归途。这是她至今为止,最艰难的一次决策。烛火摇曳,映照着她眉宇间罕见的迟疑。她一向无所畏惧,可这一次,她的肩膀上担着的是整座山寨,一万子弟兵的生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重量。 顾长渊依旧静静地听着。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这种身处漩涡之中,左右权衡,终究不得不做出取舍的疼痛。他曾经也站在过这样的地方。 于是他缓缓抬起左手,轻轻覆上她的手,指节微微收紧,声音低沉而有力:“陆棠,你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陆棠没有应声。 “你为他们筹得最好的弓弩、最好的战马。” 顾长渊看着她声音的方向,语气温和而笃定,“淮西财力支撑,兵甲齐备。他们知道为何而战,也知道自己在跟随怎样的首领。” “你不是送他们赴死。” 他一字一顿,“是带他们去求生。” “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你自己。” 陆棠指尖微微收紧,掌心传来一点滚烫的热度。她缓缓转身,将头埋进他肩膀,像是在那熟悉的气息中找到了片刻的喘息。 良久,她轻声吐气,低低道了一句:“……可惜,我们又要分别了。” 夜风拂过,卷起窗棂外飘落的树叶,带起细细簌簌的声响,像是一声柔软的叹息,飘落在两人交握的手指之间。 顾长渊望着她,忽然勉力转身,伸手将她彻底拥入怀里,左手抚上她的发丝,轻轻揉了揉,像是许多年前她年少时那样。他的声音很轻,不动声色地承诺:“还早着呢。还有很多时间。” “我会等你回来。” 这年十月,燕北川终于等到了中原战乱不休、军阀混战,打成一锅粥的时机,竖起了反旗,以“燕”为国号,正式踏入争霸天下的棋局。他的旗帜一立,江南、河中各地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而这当中最令人震动的,是十里长山的加入。 这座曾被视作江湖与庙堂之间分水岭的山寨,自建寨以来,始终独立于朝堂之外。陆峥一生行侠仗义,刀锋所至,江湖敬服。他未曾臣服过任何朝廷,即便是齐朝,也无法让他低头。可如今,他的女儿——陆棠,却率领十里长山的子弟兵,站在了燕王的阵营之中。 十里长山也很快迎来了它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次出征。 山风猎猎,旌旗翻飞,沉沉鼓声,似雷霆滚滚,震彻云霄。漫山遍野的铁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寒光交错,映照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 陆棠身披银甲,立于高台之上,目光沉稳如炬,俯瞰着整齐列阵的战士,肩背挺拔,腰悬佩刀,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她迎着一道道炽热坚定的眼神,缓缓开口:“十里长山的兄弟们!” 她的声音穿透风声,浑厚而有力,回荡在山谷之间,重重撞进每一个人的胸膛。 “今日,我们踏入乱世,不是为了苟且偷安,而是为了十里长山的未来!” 她抬起手,抽出腰间长刀,寒光逼人,直指长空。“自开山立寨至今,我们从未屈膝,亦未曾被任何势力奴役!今日,我们踏出这座山,不是为了臣服,不是为了替人作嫁衣,而是为了自己。我们要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路,夺下一席之地!” 她的嗓音愈发高昂,如战鼓催征,气势如虹——“我们行走江湖,求的是义,守的是信!今朝出征,不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生路——为了这片山河间不灭的薪火!” “今日一战,若生,还乡!若死——” 她略顿,眸光凌厉,掠过台下那一张张年轻的无所畏惧的面庞: “——黄沙埋骨,亦无悔!” “无悔!” 万千战士齐声呐喊,声震山林,响彻云霄。 顾长渊坐在轮椅里,望着她立于高台之上,银甲耀日,刀光凛冽,衬得她仿佛烈焰中即将振翅的凤凰。她站在风里,目光不移,背脊笔直,像一柄真正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誓要在这乱世之中劈开一条血路,为十里长山杀出一个明日。 鼓声再响,战马嘶鸣。 山门洞开,铁骑如潮,蹄声隆隆,踏破尘埃,奔赴战场。 十里长山,在这一天,正式踏入了乱世烽火之中。 第53章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乱世是…… 此后的岁月, 是漫长的战争,是连绵不绝的厮杀,是一城又一城的争夺。 史书里的浪漫叙事下, 乱世是群雄逐鹿、风云激荡的燃情岁月,可那些文字,承载不了战场上的血肉横飞, 也刻画不出旷野间横陈的累累白骨。乱世落到真正的人间, 是鲜血浸透泥土,是烽火吞噬大地, 是人命如草芥,一将功成万骨枯。 陆棠率领的十里长山子弟兵, 凭借独特的强弩战术,在燕王麾下迅速崭露头角, 成为最精锐的队伍之一。他们开战时弓弩细密如织,破阵时势若雷霆,退守时固若金汤,阵型严整、攻守有度, 令敌人闻之色变。折损相较于其他队伍,亦不算惨烈。 可她身边的人依旧换了一波又一波。 那些昨日并肩作战的兄弟,那些一同围坐在篝火旁笑谈风生的人, 那些拍着胸膛说“此战之后痛饮三杯”的将士, 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里, 化为尘土,永远地留在了某座不知名的山谷里, 某片染透血的黄沙上。 起初,陆棠会在每一场战后亲自巡视战场,辨认尸首, 登记名册,将战死兄弟的佩刀擦净、遗物封妥,亲手为每具尸体盖上白布,拈香默哀。 可后来,死得人太多了。尸体来不及一一收敛,只能统一推入火堆焚烧,或就地挖坑掩埋。 她不再有力气,也没有时间。一场场恶战打下来,陆棠渐渐不再过问每一人的名字,如非必要也不再踏入战后的清理区域。偶有士卒小声念叨阵亡名册,她听着听着,便沉默地侧过脸去。她依旧与顾长渊书信往来,只是越来越少提及“十里长山”,笔下再没有“回去之后要重修寨门” “要教小姜学弓” 之类的闲言碎语,没有篝火、没有山风、没有旧人。没有未来。 她的神态日渐冷淡,动作愈发狠厉,决策也愈发果绝。 起初,她在夜袭前尚会耳提面命:“缴刀者不杀,不许辱尸。” 战到后来,出发前只留下短短一句:“动作快点,别留后患。” 她像是把所有的情感都藏了起来,将疼惜、悲悯、哀恸、软弱统统压入心底。然后用越来越缜密的指挥、越来越精纯的刀术、越来越不近人情的命令,把自己一点点铸成一柄利刃,随即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所幸,顾长渊此前的谋划,加上与赵颂的联盟,将李肃牢牢限制在南境,他们并未陷入两面作战的窘境。 而随着战线北推,时间越久,中原的民心越是倾向燕王——最初,是十里长山的义旗,是陆峥遗泽的号召。可时间一长,燕北川治下军纪严明,兵丁不扰百姓,有淮西的财力为其后盾,辖地亦不需要征收沉重的苛捐杂税。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看得见谁在烧杀抢掠,也看得见谁在肃清积弊、整饬世道,尝试在这废墟上,铺出一条生路。 于是,这一场一场的仗打下来,来投奔的人反而越来越多,逃兵归顺、起义军归附、流民请愿纳籍……燕北川的势力越发稳固。陆棠的名号也愈加响亮。 霍云病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陆棠有一瞬间只觉得陌生。那两个字写在密信最末,一笔一划四平八稳,却又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间缝隙里忽然跃出的,撞得她心头一空。 她怔了片刻,才恍惚想起,这些年,霍云一直坐镇山寨。起初他也曾亲自押送粮草物资,陪她在前线待过几日。可后来,他年纪大了,腿脚慢了,山路一走便喘,骑马奔波也吃不消,她便劝他留在寨中主持后方,不再北上。再后来,战事频仍,她转战四方,守攻不歇,竟真如信中所说——已有两年多未再回过十里长山。 两年,她竟一次也没回去。 她依稀记得霍云那张总带笑意的脸,记得他在众人七嘴八舌时一锤定音的威望,记得他送她出征前说:“老霍我在这儿,你放心。” 她确实放心了,也确实把这份心放得太久。 直到现在,密信送至手中,她才骤然意识到——她许久未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更久未曾想起他的模样。这些时日,她习惯了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也习惯了将“身后之事”交给霍叔和顾长渊。粮道畅通,兵械齐备,调令有序,信件如常,她便安之若素,从不细问。 而如今,她不能不回去了。 不仅是出于情义——那是她最早跟随父亲时便敬重的长辈,是她接掌山寨初年无数次替她稳住局面的主心骨;更重要的是,山中运转至此全赖他调度统筹,他一旦无法主事,人心浮动之下,局势便极易生变。 她必须亲自回去。稳定大局人心,也重新挑定一个能接得住这份责任的人。 陆棠缓缓将信纸拢在掌心,久久未语。直到风从帐外吹入,掀动了案上的军图,才抬起头来,语声平稳如常:“去发调令,把防务暂交林枢。明日辰时,我启程回山。” 顿了顿,她又道:“不必张扬,调三十骑随行即可。” 她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一如往日。只是等到命令一一下达,她低头折信时,指尖却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花了很久才将那张薄薄的纸笺整齐收好。 从十里长山到如今的驻地,这条路陆棠走了两年,归途却只用了短短半月。马踏飞雪,一路疾驰。越往南走,沿途的风物便越发熟悉起来。那些曾无数次经过的小村庄、小渡口、山崖旁被风吹斜的松树,都依稀如昨。 她的脚步,却在这熟悉中,愈发沉了下来。十里长山还会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吗?那些她带出去的人,如今一个个留在了外头,化作战报上的名字。剩下的人,还会接纳她吗?那座她离开得太久的寨门,还会为她重新打开吗?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 直到那道山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已渗出一层薄汗。 山门如旧。青石砌墙,朱漆剥落,“十里长山”四字已有些斑驳,却仍旧峻峭遒劲。她隔着山风望了一眼,眼中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少年时跟在师兄师姐身后下山采买归来的自己。 山门前等她的人,是霍云的小孙子,霍安。 那是她小时候见过的孩子,如今再看,少年模样已不在,身量修长,神色沉稳,眉目间竟隐隐有几分霍云的影子。 他见到陆棠,立于原地,肃然行礼。没有多言寒暄,只低声道:“寨主,祖父听说您要回来,一直在挂念着,让我来迎您。” 陆棠点了点头,嗓音微哑:“他……还好吗?” “前些日子病得急,昏了两天两夜,连话都说不清,” 霍安顿了顿,目光轻垂, “好在熬过来了。大夫说命是保住了,只是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人还虚着。”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这两天人醒得勤了,唠唠叨叨地催着我们写信告诉您,却又总追问人是不是快到了。” 陆棠抿了抿唇,轻轻攥紧了马缰。 霍安转身在前引路,她翻身下马,一步步跟着他往山中走去。 山路幽深,落叶覆地,鸟声清远。那年她带着大家誓师出山时意气风发,脚下生风,如今归来却觉得几乎每一步都像踩在心上。山风扑面而来,夹着旧时的味道,山中暮鼓声自高处传来,低缓沉沉,一声声落进耳中,像是召唤,也像是一句句无言的质问。 她跟着霍安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两道院门,径直入了内堂。 屋内炭火温暖,榻上的人尚在沉睡,呼吸轻浅,几不可闻。陆棠一眼望去,只觉得胸口一滞。记忆中的霍云,身形魁伟,声音洪亮,稳如磐石;可如今,那张脸已瘦削嶙峋,鬓发花白,连眉骨都显得稀薄。 她怔立片刻,霍安欲上前将祖父唤醒,却被她轻轻抬手制止了。她在床前坐下,静静望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的人微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唷,真回来了。” 他咧了咧嘴角,声音发虚,却仍旧带着那点熟悉的调侃。 陆棠靠近几分,坐在床边,轻声道:“回来了。” “多大点事,也值得你亲自跑这一趟?” 他哼了一声,眼角微微发红,“这群小子大惊小怪,净是没事找事。” 他话虽带笑,可声音已不似往昔那般中气十足,语尾发虚,气息断断续续。 “听说您昏了两日,这还不是大事?” “死不了,” 霍云摆摆手,嘴角勉强上扬, “大夫都说了,命硬得很,哪那么容易倒。” 说完,他微微喘了几口气,像是缓了一缓,才将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你回来……前线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事,” 陆棠答得很稳, “最近几处交锋都在掌控内,整体安稳,林枢带得住。” 她简略地将近来战况挑重点讲了,平铺直叙,既不避重就轻,也未添油加醋。 “棠丫头……你不容易啊。一个女娃娃,撑到现在……这年头,又苦又险。” 她没有说,霍叔却听懂了。 “这一路还顺利吗?” “嗯,没什么事。” “回来也好。” 霍云微一颔首,眼神柔了些:“歇歇吧。你在外面转太久了,早该歇一歇。林枢那帮小子,也该学着独当一面了。不能总仗着你在,就什么都靠着你。” “是。” 陆棠低声应了一句。 霍云咳了两声,声音略哑,侧过头靠在枕上,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又转回来:“你……是不是也好久没见小顾了?” 陆棠微怔,抬眼看他,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他那小子……也不容易。你啊,这回既然回来了,也别忙着什么事都先自己扛起来。也记得,抽空去见见人家。” 陆棠在床前静静垂眸,片刻,才低声道:“我会的。” 霍云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像是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眼角的纹路在炉火光中铺开,轻轻合上眼,靠在枕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第54章 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 看霍云无恙, 陆棠心里悬着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屋内炉火还温着,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老人, 目光柔软,随后转身离开。 正如霍云所说,她回来的消息尚未传开, 山寨里的事务一时还未找上门来。她没有直接折回前院, 而是顺着一条幽静的小路,朝顾长渊的院子走去。 风穿过松枝, 轻轻卷起石阶边的落叶。 陆棠一路无声,步履沉稳, 心却悬着。她怕在半道上遇见人,尤其是那些熟悉的叔伯阿姨——他们的儿子, 丈夫,随她出征,如今却未能归来。 她怕看见他们的眼神,怕那些沉默里比责难更沉重的凝视, 也怕自己站在他们面前,不知该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好在, 这一路都很安静。 风大, 山中人少。山路尽头没有脚步声, 只有两只黄犬卧在檐下,懒懒地晒着最后一点阳光。见她走近, 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随后又合上眼,趴了回去。 等到陆棠在顾长渊院前站定时, 天光已悄然变薄。 院门虚掩,竹影斜落,小道干净如昔,门扉上木纹微微发白,像被岁月细细摩挲过的旧时光的纹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顾长渊了。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还穿不穿那身惯常的浅灰素衣?说话时神色是不是还是那般淡淡的?他站着的时候,是不是更稳了?又或者…眼神里,是不是也多了些她不认识的东西? 她站在门外,指尖轻贴在那扇木门上,掌心微凉,像贴在一层旧梦之上,低着头,心里像是骤然停了一拍。 那一刻,山林寂静,陆棠听见了自己略带迟滞的呼吸声。 没想到没等到她没有用力去推,院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小妇人,低眉顺眼,手里还抱着一件旧衣服。眼眶有些红,像是刚哭过,脸上却并没有太多悲苦的神色,反而隐隐透着一丝安定与满意。陆棠认得,是阿牛的遗孀。 她一抬头,看见陆棠站在门外,微微一怔。眸色轻动,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眉眼温和,朝她微微福身,轻声唤道:“寨主。” 陆棠微微点头,嘴唇动了动,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她也并未多言。礼数周到却不拘谨,行过礼后,便绕过她,将怀里的衣物叠好,放入门边的竹篮中,又提了帕子拢了拢风中散乱的鬓发,转身顺着来路慢慢走远,步伐从容,背影干净利落。 陆棠心中一动,顺着打开的门步入院中,脚步不自觉放得很轻。 小院子与她记忆中并无太大不同,旧木窗、青石砖、屋檐下的竹竿还挂着风干的药草,只是少了从前的冷清,多了些人声。 院中天光柔和,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木桌,几张小凳围在两侧,三三两两站着好几拨人,有的拿着纸笔,有的抱着一包衣物,低声商量着什么。 顾长渊坐在桌旁的轮椅里,身姿笔挺,正低头写字,眉眼沉静,神情专注。他一边落笔,一边与旁边的裴朗媳妇低声交谈,神色温和,时不时点点头。 院里人多,他侧对着门,一时竟没有察觉她的到来。 反倒是靠近门边的大勇嫂子最先看见了她。她一眼认出了陆棠,怔了一瞬,眼底情绪翻涌,随即挤出一抹笑来,压低声音唤道:“哎呀……寨主回来了?” 陆棠被唤得一怔,回神时已有几人望来,于是只得轻轻颔首,语气略低:“嗯……我来看看。” 大勇嫂子快步迎了两步,手中还握着件素衣。她看着陆棠,嘴角动了动,话没说出口,眼底却已悄然泛红了,片刻后才轻声道:“您回来,是来参加寒衣祭的?” 陆棠一时间有些懵,但没有多问,只顺着她的话应道:“是呀……这些年,我都没赶上。” 大勇嫂子听了这话,轻轻“唉”了一声,低头抹了抹眼角:“也难怪,外头那么乱……这世道,走的人太多,家里人总得有个念想。” 她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展开一点,语气缓了些:“是顾先生想出来的法子。他说衣是情,让我们亲手缝一件单衣,写上想说的话,烧给天上的人。” “寨里识字的人没几个,这不,大家都来找他写。” 她指了指院中等候的几人,声音顿了顿,又像是解释,又像是在缓解什么。 陆棠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衣服,笔迹工整清秀,末尾写着:“……下回再见你,别忘了穿厚点。” 一句寻常不过的关照,却像一针一线,密密缝进人心深处。 她一时没说话,喉间微微发紧。 大勇嫂子却似未察觉她的异样,只是低头盯着那片衣襟看了片刻,忽而轻轻笑了,抬手擦了擦眼角。“您回来也好,真的好。” 她声音不大,笑意里藏着一丝颤意,“这些年我们母子,寨里从来没亏待过,日子是苦了点,可没断过口粮。顾先生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难,也从没怪过您。” 说着,她伸手拉了拉陆棠的袖子,像是想转开话题,又像是下意识寻求一种熟稔的支撑。“你别说,顾先生写得是真好。” 她轻声笑着,眼圈却仍是红的,“跟做法事的不一样,像是……真把你心里那些话,全给掏出来了。” 陆棠轻轻点了点头,视线又悄悄越过她,落在院中那个沉静的身影上。 他还没回头,仍旧在认真倾听、落笔、回话。薄雪映光,落在他肩头,也落在桌上那件衣服上。 等的人还有好几个,她见他不方便,也就没打扰,悄悄退出了院子,顺着墙根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取出随身带着的干粮,就着一壶温水,草草吃了几口。 饭后,她独自沿着山道往后山走去,依照她们的指引,去看那面新立的英灵壁。 十里长山后崖,有一面巨大的裸岩,旧时荒凉,如今被磨光凿平,开辟为纪念碑壁。岩面泛着沉沉的青灰色,其上一笔一划,密密刻着每一位阵亡将士的名字。 陆棠走近时,山风正起,松涛阵阵,像是那些沉默无言的名字,在耳边低低地、一遍遍呼唤。 她目力极好,便一行行地看过去——熟悉的姓,熟悉的名,熟悉的昵称。 她看见了阿牛的名字,还有裴朗、魏川、冯庆、黄九郎……一个个面孔从旧时光里浮现出来,有的意气风发,有的肆意玩笑,有的年轻的脸还来不及长出胡茬,最后又都沉入黑暗。 她没有数,也没停下。只是一步步往前走,不知不觉的,天色渐暗。 风中飘来一缕香烛的气息,远处有微弱的火光亮起。她抬头望去,是寒衣祭的人群缓缓而至,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像是一条温柔而肃穆的河流,缓缓流向人心深处。 她没有走近,只在林间一角站定,静静地望着。 顾长渊也在其中,轮椅停在火光边沿,安静地陪着众人。一件件缝好的寒衣,被一件件投进火中。 场中无人言语,众人盘膝而坐,彼此靠近,或低头默念,或遥望夜空。熊熊的火势衬得夜色更深,浓重的墨色里,每一个人,都轻声对着夜空说了点什么。不是誓言,也不是祈求,而是最寻常不过的心事: “爹,我过两年娶媳妇,你回来喝酒不?” “孩儿,你照顾好自己,娘在这里一切都好。” “阿成,我梦见你了,别再一个人走那么快……” 像说给风听,也像说给自己听。没有哀号,没有撕心裂肺,只有一股绵长而温柔的沉静,像水一样,从人群中央缓缓流出,浸入夜色,浸入骨血。 陆棠隐在林后,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一束束寒衣被火焰一点点吞没,看着顾长渊仿佛早已习惯地陪在一旁,稳稳地守着这一切。 直到人群中,有人终于低低哭出了声。 她也终于忍不住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漫了出来,一点点落入衣领,落进胸口。像是这些年所有压抑着的疼痛,悄悄找到了出口。她站在风里,哭得很轻,也很久。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这堆火光缓缓带回了人间。那颗久未落地的心,终于慢慢有了归处。 等到她再敲开顾长渊的房门时,屋内灯火微暖,温渠正扶着他站起身来。顾长渊听见动静,微微侧头望了一眼,眸光一顿。他低声请温渠将手杖递过来。 温渠神色一动,却没多问,只将手杖稳稳放到他掌心,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门掩上,屋中只余他们二人。 夜风轻晃着窗棂,烛火无声跳动。光影微晃,屋中一时安静得近乎凝固。 陆棠站在门边,没开口,只静静地看着他。他脸色比记忆中略显苍白,气息不如以往沉稳,但眉眼依旧清朗。站姿挺直,手杖撑着身形,在灯下显得格外瘦削。 见她沉默,顾长渊先开了口,语调极轻:“今天下午,我就觉得,好像……隐约看到你来着。” 他说着轻轻笑了笑,眉眼里浮起一点近乎迟疑的温柔,“不过离得远,看不清,没敢认。后来张婶她们告诉我,我才敢确定。” 陆棠没有答话,只是静静望着他。 他垂了垂眼,语气半带调侃又带一丝小心:“怎么了?太久了,不认得我了?”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回应。 顾长渊的声音更低了些,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试探:“你下午……去了哪里转了转?” 还是没有回答。 顾长渊轻轻笑了一下,神色里带上一点浅浅的无奈。他丢开手杖,然后慢慢地朝她张开左臂:“陆棠,我走不过去,你再不过来,我可就真站不住了。” 话音刚落,陆棠已走上前去。她几乎是本能的,毫不迟疑地伸手扶住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进他骨里,下一刻,将他紧紧抱入怀中。 她将脸埋进他颈侧,深深嗅着那熟悉的气息,一字一句:“对不起,我让你等了好久。” 他的手慢慢抬起,落到她背上,缓缓收紧:“欢迎回家,陆棠。” 屋外夜色正深,火已尽,雪未至。山河未定,世事仍旧翻涌,但此刻的屋中,一切都安定下来。 ——顾长渊会守住陆棠的家,会永远让陆棠有家可回。 第55章 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 他们就这样拥抱了很久。 屋中静得出奇, 耳畔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风卷松枝的轻响。陆棠贴着他,感受着他胸膛规律起伏, 心里难得地安静下来。 直到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右腿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我可能有点站不住了。” 陆棠才回过神来。寒衣祭他从早到晚忙了一天, 体力显然透支了。她立刻扶他靠坐回床头,又俯身替他揉开右腿纠结的肌肉, 动作精准有力,一如过往。等到他略略缓过来, 她下意识的想再给他拉伸一下,却被顾长渊阻止了:“别忙了, 休息吧,这些事秦叔温渠会帮我的。” 他语气平静,指尖却缓缓滑下,握住她的手。 她顺着他的意在他身侧坐下, 他左手探来,轻轻扣住她的指节,力道不重却分外真切。那只手仍带着一点凉意, 掌心的温度却在一寸寸渗进她的掌心。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 陆棠没有提起话头——两年不见, 她变得沉默了。 于是顾长渊慢慢地、细细地与她说起这两年来山寨的事。 他说如今每旬都会在山寨开一场讲演, 把各地的局势、战况、人事调动讲给大家听,好叫他们知道这仗不是白打的, 也让守山的人有底气、有盼头。 他说起为遗属开辟了几块水田,每月拨米发银,虽不多, 却总归让人过得下去。照拂孤寡、安排孤儿读字、姑娘们学手艺,样样不落。 “寨子小,也得有个寨子的样子。” 他说到这儿,轻轻一笑。 他还说起如今寨里人情冷暖,谁家添丁,谁家立灶——如今他也能对寨子里的人如数家珍了。说起大勇嫂子时,他的笑意更深:“她现在缝得一手好衣裳,‘魂’字写了十遍才终于不歪。还说下回要亲手写整封信。” 陆棠听着终于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她进门前,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怕我问她名字还不会写。” 顾长渊也笑了,“我没问,她倒先自个儿低头了。” 两人相视,眼中都漾出一点久违的温和。 陆棠随后问起寨中今年冬藏的情况,又说起自己准备将山中常驻与出征军伍分批轮换,好让人手不至于太疲,也能多些人跟家里团聚。 “这两年收的新兵太多,” 她声音缓下来,像是在斟酌, “很多人只是为了吃口饭。上阵之前连弓怎么拉都没学过。” “我想单设个新兵营,哪怕短期练一轮再上战场也行。现在的损耗……太不值了。” 顾长渊听完,点了点头:“你想得没错,新兵营是该设。”他说着,又略略思索,“等到真轮到他们上阵的时候,可以混编。新兵怕死,老兵怕累。一起扔进去,能互相扯一把。” “你意思是让他们互补?” “嗯。”顾长渊淡淡道,“一个靠力气,一个靠经验。混着来,彼此撑一把,人心也就稳了。” 陆棠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夜色更深,屋中暖黄一片,屋中暖黄一片。火光在空气里静静跳动,落在他们指间,也映在眉目之间,将沉默衬得愈发柔和。 半晌,顾长渊忽然道:“我说的那些新兵啊,性子各异,胆子都还亮着。你训他们的时候,别总绷着脸。” 陆棠斜睨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你见我训人了?” “我听阿常说的,” 顾长渊唇角轻扬, “你那天训完话,他站在边上都不敢喘气。” “他自己心虚。” “也是你太凶。” 陆棠嗤笑一声,慢悠悠地回:“你现在嫌我凶了?你是习惯了谁对你温柔小意?” 顾长渊眉梢一挑,笑意藏在唇角:“小的哪敢呀。” 陆棠失笑,摇了摇头:“顾长渊,你怎么还是这么得寸进尺。” 话音落下,屋里便静了。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陆棠看见自己倒映在其中,熟悉而陌生,眉目之间藏着一层她自己也没察觉的委顿与渴望。她有些恍惚。这两年,她翻山越岭、浴血征战,带着十里长山的旗号在外奔走,而此刻,在这个寂静的小屋里,她却仿佛才终于真正回到了自己身上。 于是,她没有再犹豫。 缓缓俯身,动作极轻,像是怕惊动了这一室的安稳。 然后,亲了上去。 唇瓣轻轻落下时,没有犹豫,也没有宣告,只是一种本能的靠近,一场久别重逢后的确认。起初只是浅浅一触,带着一点轻柔而克制的试探。可顾长渊反手抬起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她便更贴近了一些,指节扣在他肩上,唇瓣在温热气息中缓慢辗转。他微微仰头,唇角含笑,回应得克制却缱绻。两年的思念、压抑、不安与克制,在这一刻静静流动,于唇齿间一点点消融。 唇间轻轻分开时,他们额头相抵,呼吸交错,眼神贴得很近。 顾长渊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说一句“我想你了”。他只是看着她,眼中是隐隐笑意,喉间低低地唤了一声:“陆棠。” 她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眼神极轻的一颤。然后低头,再次吻住他。 这一次更深,更急,也更笃定。她吻得没有章法,却情绪汹涌,像是要将所有积攒的思念都倾注进去,将这两年未说出口的牵挂、想念、愧疚、渴望,一点点补回来。她的指尖没入他发间,反复确认他此刻真真切切就在眼前。 而他,一动不动,温柔而坚定地接住了她全部的靠近。他微仰着头,任由她一点点压上来,手落在她背上,缓慢收紧,掌心的温度沉稳而安然,如旧年深巷里一盏不灭的灯,替她照着归途,只有眼尾悄悄红了一分。 良久,唇才分离。他们仍旧额头相抵,呼吸交错,彼此之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温度与重量。 窗外风声停了,火光温润,岁月也像是在这一刻停了脚步。 这场久别仿佛从未存在过,又仿佛早已悄悄被时间抹平。他们还是彼此最熟悉的模样,还总能在语尽之处碰上心意:“我们成亲吧。” 第56章 “委屈你了。”“哪来的委屈…… 这晚, 他们定了成亲的主意。 只是到真正落实,又有许多安排等着去做。要同燕北川商议,亲近的旧人要知会, 岁月虽乱,仪节总还是要顾一顾。 而时局不等人。寒衣祭后,陆棠只在山中停了十日。她一边安排霍云退下后的诸事交接, 一边着手筹建新兵营, 召集各地临时征调的丁口重新登记,分营建册、编队训练。手里的公事一桩接一桩, 几乎没有什么喘息的空隙。 等一切暂告一段落,陆棠便再次披甲离山, 奔赴前线。那天她离开得很早,山中天光尚未放亮, 云层压得极低,霜重草寒,马蹄踏过地面时留下片片湿痕。她没惊动旁人,也未叫醒顾长渊, 只在他床头留了一封亲笔书信。言辞一如她其人,寥寥数语,干净利落, 却末尾添了句——“长渊, 我先走一步。等我回来, 我们把喜事补上。” 此后又是长久的分别。 陆棠作为极其少见的女性将领,她的身影不止是留在战场, 更深深刻进了无数人的心中。她行军作战,从不迟疑退让,调令如流, 雷厉风行。而这样一个铁血人物,却又天生带着一点与众不同的柔光——那是从容、果决之下,不经意流露的温润锋芒。英气与柔软并存的气质,令她于群雄之间,独树一帜,别具一格。 她举止清爽利落,言语简练,眼神却干净澄明。她可以在朝堂上斩钉截铁、言出如令,也可以在战后为伤兵分汤递药,整理盔甲。她的手腕纤细,却能出刀定乾坤,战时以一当十。她披甲时是利刃,是壁垒;卸甲而立时,又眉眼如水,沉静安然,行动坐卧之间自有一分不容直视的风采,如雪中刀光,凌冽动人。 她无畏,强大,风华绝代,追慕者自然也不在少数。可她从不回避,也从不犹疑,只清晰而坚定地,让所有人都知晓:她的心,早已有归属。 她从不避讳谈及顾长渊的名字,甚至在军中议事时,常常以他的判断为例,引其策略,援其布局。言语间既是信任,亦有毫无掩饰的骄傲。有人盛赞她是战场上的无双将星,她却淡淡一笑:“名师出高徒罢了。” 每一次战后归营,她总会在一众战利品中精挑细选,择出最合他心意的那件,包裹妥当,亲手交给信使,一路快马加鞭送回十里长山。 而在难得的休整时,她常常独坐在军帐之中,铺陈笔墨,将所见所闻一一写给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她的字一向写得随意,有时写着写着想起别事,便忽然顿住,又重新来过,信纸上墨痕重叠,层层涂改,却又字字真切、句句有情,每一页都如同是她本人的延伸——凌厉、坦率,又藏不住柔软的真诚。 她写她夜里梦见他,醒来时枕边只剩微凉;写战后归营,抬头看见月色,忽然想起十里长山的夜风,忆起他低眉垂眼的模样;她也写军中的大将们曾有人向她示好,她如何一笑置之,却又让所有人都清楚——她早已心有所属,从无动摇。 而这些信,最终会穿过战火与风雪,跨越千山万水,抵达十里长山,然后被顾长渊展开,被他一字一句地,一次次地反复摩梭。 他依旧留在十里长山,与陆棠聚少离多,唯有书信往来,传递着两人之间未曾间断的牵挂与思念。 顾长渊从未抱怨过什么,也不曾在信中流露半分迟疑。他知道战争仍在继续,山河未定,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他们的根基,为她留一条退路。 所以他日复一日地处理军需调度,训练兵员,检点兵甲,修缮哨楼,巡视寨防,将陆棠所不能顾及的战后事务,一桩桩一件件地稳稳接住,那些纷杂繁琐的事务,在他手中被细细理出脉络,一层层铺开,井井有条,无一疏漏。 他的身体无法再驰骋疆场,但他依旧能凭借清明的判断与缜密的谋算,在这乱世之中为她稳稳落下一子。 他们的婚事被呈报给燕北川之后,在朝堂上被争论了一轮又一轮。 众人分成数派,言辞表面公允审慎,实则锋芒所指,尽数落在一点上——顾长渊曾是旧朝故将,而陆棠,则是当今军中新势力最为瞩目的中坚。两人联姻,一经落实,便不再是私情,而是立场、权力与情感在风雨飘摇中的一次公开碰撞,牵一发而动全局。 有人担忧此举混淆立场,动摇人心;有人讥讽这是情爱误国,若将来局势再变,陆棠是否还会将十里长山拱手交出;更有人直言:“朝廷正筹整肃旧部残脉,此时予其门户之尊,实乃授柄于人。” 一切争论,直到陆棠退让提出顾长渊入赘,才终于尘埃落定。 陆棠二十五岁那年,战事稍有缓和,她终于抽出空来,与顾长渊完婚。 婚礼当日,十里长山张灯结彩,红绸自山门高悬,一路蜿蜒铺至正厅。朱灯万盏,香火遍设,松柏成列,仪仗如画。山风微起,旌旗猎猎,大雪初霁,朝霞未散,远山含翠,天地清朗如洗,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吉日。 一早便有童子提锣传喜,妇人们焚香守门,寨中兄弟尽着盛装,自山门至厅前侍立两侧,迎八方来客。迎亲仪仗由“引路婆” 领头,一路高唱迎婿吉语,彩扇招展,礼乐不绝,孩童抛花撒米,队伍所经之处皆是欢声笑语,山寨上下,喜气盈门,是多年来未曾有过的盛景。 顾长渊身着绣金绛红礼服,自小院中乘软轿而出。与传统新郎策马鸣锣不同,他这一路未踏尘土,不鸣锣鼓,显得尤为谦恭克制。沿途红毯铺地,亲卫引路,亲友随行。至议事厅前,由秦叔与温渠搀至特制红漆嵌金木轮的轮椅中,他端坐其上,姿态稳正,衣冠齐整,虽不良于行,却礼数周全,神色沉静,不失风仪。 及步入室内,厅堂正中设香案,供奉陆峥与其夫人灵位,香烟袅袅,花果并陈,两侧红纱低垂,沉香盈室。顾长渊执香而立,面朝神案,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行礼。三拜九叩,每一拜都由温渠在旁扶持。他单手撑地,咬紧牙关,屈身俯首,动作一丝不苟,背脊始终挺直。每一下叩首都沉而有力,礼毕额上已薄汗沁出,却仍平和从容。 这套礼仪,他在私下练了多日。只为今日这一刻能亲自完成,尽善尽礼。 礼毕,他转向陆棠,取出一支雕红嵌玉的长笄,双手奉于她膝前。那是“入赘” 之礼,也是他对这场婚姻的承诺与姿态。他垂首却不卑微,神色平稳,眼里唯有心甘情愿、托付此生的笃定。 陆棠着朱衣凤冠,身披绣金披帛,步履昂然,神情明朗。她伸手接过那支红笄,动作干净利落,唇角却抿出一抹藏不住的笑意,眼神灼灼如星。之后,她取剪轻剪鬓发,又亲手执起顾长渊的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头发合而为绺,缠结为一。丝结如心,缠而不解。 及至“迎入内宅”,照旧俗,夫妻应携手跨火盆,取“红红火火、百年不熄”之意。顾长渊行走不便,左右便在火盆之上搭了一道矮架,恰容轮椅通行。陆棠亲自推他越过,火光映在他衣角与她袖袍之间,红得发亮,两人影子并肩投在雪地里,一路平稳安宁。 最后是“合帐共坐”礼。两人并肩端坐主位,接受寨中长老与将士一一敬礼贺喜。山寨礼官照例宣读成婚檄文,不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讲共历生死、守土卫疆之志。文辞质朴,却掷地有声,字字落入人心。 入夜之后,山中点起篝火,映红了整条长街。酒席连绵百桌,兄弟们彻夜高歌畅饮,小儿提灯逐影,妇人执壶笑语盈盈。红绸在夜风中翻卷,映着人群的笑脸与杯盏交错,仿佛此刻世间安宁,烽火不再。 新房内,红烛高燃,喜帐低垂,烛光摇曳,在帐幔与地毯上投下一片柔暖光晕。 陆棠身披大红嫁衣,凤冠霞帔,步履从容。嫁衣上以金线细细缠绣,锦纹繁复,层层叠叠,在火光映照下泛出细微流光,衬得她眉眼愈发明艳,英气逼人。可那一双惯常凌厉的眼眸里,此刻却添了几分难得的羞意与藏不住的欢喜。 她伸手掀开喜帐,步入内室,视线落在轮椅上的顾长渊身上,脚步微顿。 他身着绛红广袖,衣冠整肃,袖边暗纹低调而考究,勾勒出一派端方气度。红烛映着他的侧脸,眉骨清晰,眼眸沉静,气质如松。他坐得笔直,虽久病之身,却不见半分消颓,仿佛自成一方安宁天地,静静的等她归来。 陆棠一步步走近,站在他面前,心中情绪翻涌,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是新娘,他是新郎,可她的夫君,却是要入赘陆家。 她指尖不自觉地蜷了蜷,许久,才低声道:“……委屈你了。” 顾长渊一怔,随即低低笑了,声音一如既往温润沉稳:“哪来的委屈?”他仰头看向她,眼神澄澈,语气带着温和却不容动摇的坚定,“是我赚了。我夫人,是这世上最厉害的那一个。” 陆棠抬眸望着他,眼里情绪慢慢漫开。那句“我夫人” ,被他说得平静又骄傲。她心头像是被什么悄然拨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弯了弯眼睛,笑了。 那笑意来得干脆明亮,像山间雪后初晴,灿烂,热烈,也真实。她走近半步,缓缓握住他的手,掌心贴着掌心,十指相扣——这一生,她征战四方,归来时,是他依旧在灯火之中等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她的归处,在他眼中。 那一刻,所有风霜与等待,都落了地。 第57章 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 婚后, 他们依旧各司其职,仿佛一切未曾改变。战事仍在继续,局势尚未明朗, 他们仍是那个带兵厮杀、驰骋沙场的陆棠,和镇守后方、运筹帷幄的顾长渊。只是他们终于拥有了一个真正属于彼此的身份。 不过,顾长渊始终坚持, 不圆房。 陆棠的身份特殊, 身处风口浪尖。他们为此事仔细询问了闻渊,也查阅了现有药理和古方——却终究没能寻得一种既稳妥有效, 又不伤及女方身体的避孕方法。得不到确切保障,他便只能亲自将这扇门关上。 “天下未定, 你身处漩涡。” 那日他看着她,语气平稳, 沉静如常,眼神里却是清晰无比的克制与笃定:“我不能想象,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孩子。” 陆棠明白他的坚持,也感念他的用心。可她终究是陆棠——一身锋锐、热烈而明朗, 骨子里的个性不会因婚姻而改变。于是在那些小别胜新婚的日子里,她有时仍旧会忍不住去撩拨他,逗弄他, 明知故犯, 看他在她眼前被逼至极限, 却仍紧握扶手、咬牙忍住那一点一点被引燃的情欲。 这夜,烛火昏黄, 帷幔轻垂,夜色寂静如水。 陆棠披着轻薄内袍走近时,顾长渊正坐在床侧, 眉眼温和,安静地等她。 她没有出声,只是走过去,轻轻帮他将右腿扶上床,小心摆正,塞好软垫,又顺着他的姿势扶他缓缓躺下。手落在他肩上,指尖顺着他颈后的发丝缓缓抚过,绕到他腰侧,将他那只不能动的手臂拉起,轻轻圈在自己腰上,然后整个人安安稳稳地贴进他怀中。动作娴熟又亲昵,带着一种“她的位置只能她来填满”的笃定。 顾长渊低头看她,眼神温缓,语气带笑:“你又瘦了。” “你倒是长肉了。” 她眼角微扬,反应极快。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从唇角延至眼底。两人额头相抵,静静靠在一起,帐中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虫低吟,空气中浮着淡淡沉香。他们靠得极近,心头太满,反倒不急着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陆棠才撑起身,指尖穿过他鬓边的发丝,一缕缕替他理顺,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来。他抬头看她,她低头看他,目光明亮专注,像是在一点点描摹着他眉目。下一瞬,她俯身,轻轻吻上他的眉心。 吻落得极轻,却像初雪落地,无声,却又动人心魄。她顺着他的眼角、脸侧、下颌一路吻下,最后贴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随着吐息一寸寸洇开。 顾长渊喉结微动,抬手托住她背脊,也起身回吻她眉心。动作极轻,却也落得深,呼吸相闻间将无数个日夜里未曾言明的思念缓缓讲清。 情绪在沉默中缓缓升温。 陆棠越吻越深,越贴越近,手缓缓落下,认真描摹这一年里在她梦中千百次描摹过的轮廓。忽而,她松开环在他背后的手,翻身坐在他身上,贴得更近。 “你当真打算,就这么坐着聊一宿?” 她声音低低的,吐息却落在他耳畔,一下一下像火苗舔过。 顾长渊向来冷静,可此刻,终究还是喉结滚了滚,左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泛白,连呼吸都跟着重了几分。 她看在眼里,唇角勾出笑意。 “陆棠。” 他低低喊她一声,声音已微哑,眼神也深了几分。 她偏偏不怕,反而像是被这声音鼓舞似的,手指轻挑起他的下颌:“顾先生,觉得怎么样?” 声音里的那点笑意不浓不淡,却撩得人心口发紧。眼尾嫣红,唇边笑意乍现,像醉狐狸撒娇,柔软又危险。 顾长渊终于忍到极限,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推离自己,低声道:“陆棠,你再闹……” “再闹,你又能如何?” 她挑眉一笑,眼神明晃晃地坏,手指还不安分地顺着他胸膛一路下滑。逼得顾长渊像是被烫到一般骤然撤手。 他目光暗沉,喘息微乱,像是下一刻就要彻底失控,可最终闭了闭眼,压下那团几近翻涌的情绪,强迫自己退开,撑着轮椅转身,高声吩咐外面的侍从:“去备凉水。” 屋外无人应声,他也不等,顺着墙边的扶手几乎是逃一般离开了。 帷幔轻动,夜色温软。陆棠懒懒地靠在床榻上,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肩膀微颤,忍不住笑出了声。那笑意藏不住,从眼角一直漾进心里,带着极深的满足与欢喜,还有一点点不舍和心疼——他这副样子,真是叫人心软,偏偏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红烛未灭的夜里。他们相拥而眠,亲密无间,却又止步于那一寸边界之外。她将爱与欲、信任与情意,都交给他。而他,仍如旧年,替她守着那一线未越的深情。 夜深人静,她也曾轻声问过他。 “这场仗,不知还要打多久。” 陆棠窝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指尖轻轻摩挲着他衣襟上的暗纹,感受着那片熟悉又安稳的体温。夜色沉沉,屋中静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她的声音很轻,像夜风拂过湖面,微微荡起涟漪,又像一个早就埋在心底的念头,不知何时悄然长成,在这个安稳片刻里轻轻探出枝桠。“人这一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些,像是在斟酌,又像是犹豫。最终,还是轻声开口:“万一,我这一生都耗在战场上,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顾长渊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而温柔,像夜色里最深邃的一汪湖水,盛着无人可及的温情。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左手,缓缓地拂过她的发丝,指腹温柔地缠绕起一缕墨黑的发丝,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感受这份真实的存在。 “陆棠。”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被夜色浸透,又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 “嗯?” 她抬头看他,眼神静静的,却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期许与不安。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缓缓落下,既是无奈,又是宠溺,最后落成一句无比笃定的承诺:“世间只有一个陆棠。”他轻轻收紧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声音低柔,却是再明确不过的回答:“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陆棠怔住了,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轻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她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眼底的认真和温柔,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夜色无言,帷幔轻晃,风吹过窗棂,带动红烛轻颤,火光在他们身后缓缓拉出一道交叠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哪怕这乱世再长,哪怕他们此生都走在硝烟里,自己也已经握住了最珍贵的东西。 她缓缓抱紧他,埋首在他颈侧,轻轻应了一声:“嗯。” 第58章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 又是四年的时光转眼过去。 中原战局终于渐趋明朗, 燕北川挥师北上,自幽燕而起,一路攻破大小割据势力, 将原先群雄盘踞的中原之地逐一收归。黄河以南数十城先后投诚或覆灭,连昔日难以撼动的河西一带也于去年岁末彻底归降。此役之后,中原腹地各大战略要塞尽数纳入麾下。燕军势如破竹, 锐不可当, 直抵京畿城下。 再往前一步,便是进京。 新政已成燎原之势, 眼看天命可问,就在这时, 南境却起了波澜。 李肃多年按兵不动,始终以“缄默中立”之姿稳踞南方。近数月来却动作频频, 先是频繁调动主力兵团,更换各地将领,紧接着又着手重布沿江防线,疏浚河道, 加固渡口桥梁,修缮粮道军库,一条条贯穿南北的运输线悄然成形。亲信大将柳巍奉命北上, 重兵屯驻百川岭, 封锁北上的咽喉要道。 与此同时, 一批批打着“商旅”旗号的队伍在黔中、岳西一带频繁往来,屡屡被查出私藏军械。南部边郡的驿站、巡检司、武库频报异动, 山雨欲来。 三月初,一封加急密信由长川小驿快马送至燕北川案头。信中附有南境潜伏卧探绘制的密报图,其中清晰标注出南境近三十日内的二十余处异常节点, 涵盖要道、渡口、集镇、兵营,几乎囊括南境一切兵力调度枢纽。而更令人警觉的是,李肃旧部许成忽自岭南调返,表面托辞“重病归乡”,实则重新接掌兵权,重回权势中枢。 一切迹象都指向一个方向: 李肃,开始动了。 是试探,还是图谋?无从得知。他不出声,却在南方的棋盘上悄然落子,用“整编”之名行“备战”之实。而辰国赵颂的态度也愈发暧昧:既不明确支持新政,也未与李肃划清界限,偶有使节来往,也多推诿敷衍,进退之间,令人难以捉摸。 消息传来当夜,主将营帐彻夜灯火未熄。诸臣议论不休,莫衷一是,而陆棠已先行一步,领命出使辰国,亲自游说赵颂。 十里长山兵分两路,陆棠亲率两百精锐,,轻装简行,绕开南北官道,自山道抄近路,一路向西南疾驰,直奔临阳,面见赵颂;其余兵力则由副统领贺绍远率领,携辎重南下,沿线策应,再与沿江守军合力,协助巩固南境防线,以防李肃方异变突起。 早春初醒时节,山林之间乍暖还寒,积雪初融,枯枝吐芽,风中却仍尚带寒意。陆棠率队日夜兼程,方行至平陵西南一带,突然接到暗线急报——有线人称,封厉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小城靖平。 靖平地处燕北势力南线,与李肃所辖地界仅隔一江一岭。旧为驿道重镇,经连年战乱后逐渐荒废。近年来南北通商受阻,更加寥落起来,到如今已无正式官署,成为三教九流聚散之所,走镖客、贩私商、流亡人、江湖脚,无不混迹其中。 密报称,有人在靖平北郊一座破庙中见到一名可疑之人:年岁、体貌皆与封厉相符,神情警觉,言行隐晦,且右臂似有旧年烧伤之痕。虽尚无法完全确认身份,诸多细节却处处吻合。 封厉叛逃之初,十里长山便挂出重金悬赏通缉,这数年间却毫无音讯。此人出身情报营,熟悉山寨布防与联络路线,惯于伪装反侦,手段狠厉,行踪诡秘,是十里长山难以释怀的一道暗刺。若此番现身属实,极有可能意在南逃,只怕一旦让他进入李肃辖境,以目前形势之胶着,短期内恐再难追索。 靖平尚在燕北控制之内,距平陵不过半日程,只是通往小城的山道狭险破旧,大队人马无法通行。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陆棠读罢密报,眉心微蹙,沉吟片刻,当即调转马头,下令改道靖平。 “全队原地休整,待我命令再动。” 她沉声吩咐,从亲卫中点出二十名身经百战的老兵悍将,另命亲随以密信飞骑转呈贺绍远,交代变动缘由,随即亲自率人折道东行。 “只需一昼夜。” 她一手收缰,一手抚刀,目光沉定: “若是假,午前我自归队;若是真——我会带着他的首级回来。” 风过岭南,山林初青。二十骑沿着春意尚浅的山道疾驰而出,马蹄翻腾间带得早春的枝芽微颤,旌影猎猎,衣袂翻卷,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暮色边缘。 这一战,来得猝不及防。他们并未进入战区,沿途一切如常。山道蜿蜒于夜色深处,风自林间掠过,枯枝带着新芽轻颤,带起细碎响动。忽然,一串异响在静夜中炸响。 起初是几块碎石从高处滚落,磕在山壁上哒哒作响。紧接着,一声惊天巨响传来,数块巨石挟着尘土从崖顶轰然砸落!其中一块不偏不倚,重重砸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山道中央,将唯一的退路死死封住。尘土飞扬,碎石翻滚,山道为之一震。 “戒备!” 陆棠几乎在巨响炸开的同时断喝。 话音未落,数支利箭已破空而至,精准而狠辣。护卫闻声立即熄灭火把,夜色瞬息之间将众人吞没,马匹惊嘶,人影奔乱,寂静的山道转瞬沦为地狱。 下一刻,伏兵自山道两端蜂拥而出,崖顶亦有绳索垂落,数十黑衣人踏索而下,自高空迅速逼近,昏暗中刀光翻涌,数十柄长刀带着浓烈杀意挥斩而来。 “结阵!” 陆棠沉声冷喝,长刀应声出鞘,刀光一卷,已是一片血雾飞洒。 二十骑迅速变阵,于逼仄山道中强行收拢,结成雁行护阵,死死护住陆棠往前突围。可山道极窄,仅容三骑并行,再多便是彼此掣肘,他们只能靠最前一人一骑生生斩开血路,替身后人争出一线生机。道中布满碎石,道势曲折,稍一错步,便是身坠悬崖的绝境。 伏兵踏石而来,利箭、短矛交错而至,刀锋寒光连绵不绝。一支冷箭疾掠而来,燕首岳迟反手格开,却仍旧闷哼一声,肩膀染血,动作明显迟滞下来。 陆棠眼神一厉,抽刀跃马上前,毫不犹豫地顶替上阵首之位。她人马合一,刀锋如电,一骑当先斩入敌阵。 崖下月光斜照,陆棠破风而行,轻盈却迅猛的身影仿若风雪中掠过的一道白刃。她一脚踏上突出的碎岩,借势跃起,人在半空旋身,刀光画出完美的弧线,连斩两人。落地之时山石滑动,她屈膝缓冲稳稳落地,顺势拔出腰间短刃,反手一记格挡,架住袭来的剑锋,刀刃相撞,火星四溅。 鲜血溅在她侧颊,陆棠却唇角未动,眼神冷得像铁。 敌军仍在源源不断压上,暗夜中不见尽头。亲兵已有数人倒下,身侧喘息声粗重,她却未退半步,长刀一斩再斩,步步逼进,刀锋如霜如电,逼得敌阵连连后退。 只是她的心中却越发沉冷——这绝非寻常的拦截或骚扰。 这些人——不是流寇,更不是乌合之众。他们配合熟练、出招狠辣、行动默契,且始终不发一言,箭矢、短刀、伏击点几乎全落在她一人所在。 目标明确。 这是一次精心布好的杀局,一次毫不留情的绞杀。 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过战场,忽而一凝——月光透过山林缝隙洒下,斜斜的落在一名敌兵手中的弯刀上。那刀身弧度独特,刀面上隐隐有精细纹刻。她一眼认出,那正是出自十里长山铸工坊的纹制刀——辰国所用制式。 陆棠瞳孔猛然收紧,寒意从脊背直窜至指尖,握刀的手不由自主收紧。 辰国,赵颂…… 她忽然明白了。 这是赵颂给李肃的投名状。她,是礼物。 只是眼下情势,退无可退,只能横刀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地势终于渐渐开阔起来。前方转机乍现,浓密的山林之间让出一片林木稀疏的去路,月光从破碎云层间洒下,薄雾氤氲之间,这条通向生的希望的窄道仿佛被笼上一层近乎虚幻的光晕。 陆棠一马当先,在敌阵中左突右冲,长刀破风,袖袍翻飞,鲜血沿着刀脊飞洒。她喘息不乱,眼神沉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忽见林间豁口处似有一线通途,那是她一路搏杀至今,第一次见到开阔地的轮廓。她心中一震,眼神陡然一厉,猛然挥刀横扫,将面前数名敌兵震退数步。 “跟我冲!” 她低喝一声,腿夹马腹,战马前蹄高扬,径直破开枝叶,冲入前方那片洒满月色的林隙。 可就在下一瞬——地面,忽然一空。 那片看似坚实的草坡,其实早已被连日山雨掏空,岩土松动。战马前蹄一踏,山石“喀啦”一声脆响,整块山缘轰然塌陷! 陆棠只觉座下战马嘶鸣,身形一震,瞬间失去重心,整个人连马匹一起直坠而下。 耳边风声陡然拔高,碎石簌簌坠落,夜风扑面而来,寒意凛冽如刃。 她在半空强行转身,右手疾抽马刀,反劈向身侧山壁,试图借刀势阻止滑坠。但岩壁湿滑,刀锋仅划出一道耀眼火星,始终无法借力。 崖底浓雾如幔,黑沉沉一片,深不见底。 身后骤然响起岳迟撕心裂肺的喊声:“寨主——!” 可下一瞬,那声音就被疾风与黑暗吞没。 陆棠脑中嗡鸣一片,衣袍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她最后望见的,是漫天星火自头顶崩塌而下,与她一同坠落,而后在她坠入的那片死寂的黑夜中,逐一熄灭。 第59章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 这一夜, 十里长山依旧静谧如常。 夜色如墨,山风穿林,巡逻兵的火把在林间投下斑驳光晕。远方传来一声夜哨, 被风裹挟着穿过寨子,一晃即逝,又归于沉寂。秋夜浓沉, 群星稀疏, 月亮隐于云后,仅余些许银辉洒落在山巅, 为起伏的群山披上一层冷霜似的光。 书房内,灯火通明, 不大的案上堆满了尚未批阅的军报与账册。顾长渊坐于案后,执笔一一批阅, 神色如常,眉眼沉静。纸页翻动声极轻,却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格外清晰,与窗外夜风低低相应。 他伸手去取案上的茶盏, 指尖刚触及瓷面,心头却骤然一颤。——不知从何而来的悸动骤然划过心头。没有预兆,没有声响。就像某条极远极细的线, 被什么猛地扯紧, 带起一点微不可察的痛意。 啪—— 瓷盏自他指间滑落, 跌在地上碎成数片,清脆声响在房中炸开, 烛火也随之微晃了一下。 顾长渊的手僵在半空,眉心微蹙。胸口仿佛被什么从内里缓缓攫住,呼吸一下变得迟滞。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 掌心冰凉,额角已有细密冷汗悄然渗出。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大了几分,在檐角盘旋低鸣,烛火被吹得左右摇曳,案上的纸张亦是哗啦啦翻动不停。 他怔怔望着那些字迹,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悄然滋长,仿佛有一根极细的针,正一寸寸缓缓刺入血肉,疼痛极轻,却深入骨髓。 他不知道,就在这一刻,千里之外的山崖之上,风声呼啸,江水翻滚,一抹玄色的身影正被破碎的枝叶裹挟着,坠入无边黑夜。 数日后,燕王的急信送抵十里长山。 午后秋阳透过议事厅高悬的幔帐洒落下来,暖光斑驳,在朱漆廊柱与青石地面映出交错光影。 议事厅内,沈珣端坐主位,正翻阅近日军务文牍。霍云随着年岁渐长,终究力不能支,自请卸去重责,退居辅位,这位新任主将年轻却沉稳,言语不多,行事干练,近来已渐渐稳住山中人心。 忽然,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踏碎厅中的宁静。 “沈将军——燕王急信!十万火急!” 守门亲卫大步踏入厅中,神色肃然,怀抱一封染满风尘的信函,额上带着未褪的汗意。 厅内众人闻言一震,低语声瞬间止息,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那封信函上。沈珣眉锋轻蹙,未多言语,抬手接过。他俯身展信,眸光在字句间迅速掠过——片刻后,眉宇骤紧,指节微微收紧,轻磕在案几一角,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响。 厅中气息一凝,众将彼此对望,神色皆露凝重。 沈珣却未多言,只轻轻合起信纸,起身,声音沉稳:“送至先生处。” 秦叔接到传信快步踏入院中,身后跟着两名护卫,手中捧着那封从燕王军中送来的急信。“先生——”秦叔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 顾长渊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闻声抬眸,定定地看着那封染着风尘的信函,指尖悄然冰凉——心底那点盘桓已久的不安,此刻终于化作实感。 他缓缓伸手,将信接过,展开。墨迹尚新,纸页却仿佛沉重如铁。短短数行,他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处,眉眼未动,唇线却倏然绷紧——“陆棠遇伏,坠崖失踪。” 寂静,仿佛骤然铺开。 那一刻,风停了,光也静了,连屋外的鸟鸣与风响仿佛尽数湮灭。顾长渊整个人僵坐在原处,视线死死钉在那几个字上,指节紧扣信纸微微发颤。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轻轻吐出一声低哑笑声,极轻,极短,带着晦涩的冷意。下一瞬,一口猩红的血猛然从他唇间涌出,重重砸在案几之上,血色迅速晕开,浸透了那封信,红得像一把正中心口的利刃,夺目逼人。 “先生!” 秦叔脸色大变,疾步上前一把扶住他。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顾长渊的身体重重向后倒去,意识被剧烈的痛楚撕裂,耳畔所有声音都开始遥远模糊——只剩那封信上短短几字,如烙铁般,生生烙进心口,不灭,不散。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然昏沉。屋内已点起了烛火,微弱的光焰映在屋梁上,微微摇曳。风透过窗棂吹入,掠过榻前帘角,带着几分入骨的凉意,在屋内悄然流转。 意识尚未完全归位,耳边的动静像隔着一层雾,模糊而遥远。额角隐隐作痛,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炭火灼过,视线也不甚清明。顾长渊试着动了动,却发现浑身沉重,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压住,连抬手都提不起力气。 秦叔守在一旁,察觉到动静,连忙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却藏着难掩的焦急:“少主,您别急,您刚醒……” 顾长渊微阖了阖眼,极力压□□内翻涌的虚弱感,稳住意识,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沈珣呢?” 秦叔微微一滞,随即俯身回道:“沈将军正在议事厅主持军务,属下这便去请——” “不急。” 顾长渊缓缓抬手,指尖仍带着凉意,声音却平稳如常,“等议事结束再请他过来。” 秦叔目光一动,终是拱手应下,悄声退至一旁。 室内再度归于沉静。顾长渊靠在床榻上,脸色白得近乎透明,额侧的发丝被冷汗打湿,贴在鬓角。他垂着眼,指尖不自觉地缓缓摩挲着床沿木纹,强迫自己将纷乱思绪理出一条脉络。 陆棠的失踪,不只是一人一地之事,那是十里长山的裂口,更是整场战争的变数。他们不能乱,不能慌,必须稳住局势、稳住军心,守住这一万名尚未退路的子弟兵。 ——等她回来。 片刻后,沈珣步入房中。他一身戎装未解,眉目间透着肃然之色,身后隐约可见跟随的几名亲卫,显然是刚从议事厅匆匆赶来。 顾长渊缓缓睁眼,撑着床沿,试图坐直身体。沈珣见状立刻上前,手臂一伸便要搀扶,却被顾长渊抬手拦下。他声音低缓,语气平静:“一时起不了身,倒是劳烦沈将军亲自过来了。” 沈珣神情微敛,拱手一礼:“先生言重。如今寨中军务繁杂,您伤势未愈,还请多加保重。” 顾长渊微颔首:“议事厅那边,情况如何?” 沈珣收敛眸光,低声回道:“燕王已派人封锁陆寨主坠崖之地,江岸上下游严密搜查已近七日,至今尚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几个字落下,屋内一时寂静。烛火轻轻悦动,映在顾长渊的眼底,却无法照亮那一片沉沉的深色。他的指节缓缓收紧,像是要将床沿刻进掌心之中。 沈珣停顿了下,语气低沉了几分:“如今前线不稳,燕王那边虽未有动摇,但一旦消息扩散,难保不动摇军心。” 顾长渊轻闭了闭眼,声音低哑:“寨中呢?” “众兄弟已得知消息,” 沈珣沉声答道, “多不肯信,不愿认寨主已殒。我已下令封锁消息,暂不对外散播噩耗。” 顾长渊点了点头,目光微沉,嗓音低沉:“做得好。” 他抬眸望向沈珣,眼神如锋冷厉,语气果决:“接下来,听我说。” 沈珣神色肃然:“请先生直言。” “第一,封锁消息,稳定军心。” 顾长渊嗓音低沉,字字清晰,“外出的子弟兵尚在前线,无主之军,最易成他人之机。任何风声,都不能传出去。绝不可让他们落入旁人之手。” “我明白。” “第二,军中不可群龙无首,必须立刻确立临时统帅。” 他略顿了顿,声音微哑,“你怎么看?” 沈珣沉吟片刻:“韩骁随寨主征战多年,统兵有方,作战果敢,军中威望素著,若论统帅之能,当属其一。” “好。” 顾长渊应声,毫不迟疑,: “即刻传信,命韩骁暂代主帅,温渠为副,镇守军中。” “是。” “第三,” 他指尖缓缓敲着床沿,目光略沉, “军中人事调动,事无巨细,务必经你亲定。任何变更,不可轻率。我会尽可能协助,有事可随时与我商议。” “谨记在心。” “最后……” 顾长渊的嗓音微微停顿了一瞬,随后低声道, “劳烦沈将军,为我备四匹马。” 沈珣神色一震,抬眼望向他:“先生要——” “我会亲自带人去找她。” 沈珣眉头微蹙,压低声音:“可先生眼下……” “我等不了。” 他打断了对方,语气不重,却透着不容抗拒的决绝。 “她若还活着,我就把她带回来。”他缓缓闭了闭眼,指尖微微收紧,仿佛要将那股隐隐的疼痛压入骨血之中。“若她真的……死了。” 他低声道,嗓音微哑,却格外清晰,“我也要亲眼看见。” 沈珣望着他,心口微微一震。 眼前这人明明伤势未复、身形羸弱,连起身都需强撑,可那双眼中燃烧的光,却仿佛能穿透夜色、逼退山风。他说“我去找她” 时,语气并不激烈,却让人无法阻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好。” 窗外秋风拂过,吹动烛火,影子在墙上晃动,映出顾长渊斜倚榻上的身影,孤峭,却无法撼动。 第60章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 议事既定, 屋内重归安静。 顾长渊静静靠在床榻上,眉目低垂,指尖微微收紧。烛火幽幽, 映出他清瘦面容上几分透骨的苍白与疲惫。 秦叔立在一旁,沉默片刻,最终低声道:“少主, 鬼医已经候着了。” 顾长渊微一颔首:“请他进来。” 不多时, 鬼医提着药箱踏进屋中。他平日里素来吊儿郎当,此刻却难得收敛, 眉间隐隐压着火气。他走近几步,目光一扫躺在床上的人, 神色复杂,嘴角抽了抽, 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骂道:“你这刚醒,就又要作什么妖?” 顾长渊未答,只抬眼看他,语声低哑:“我问你, 有没有办法,让我的身体撑得住长途跋涉?” 鬼医动作一顿,皱起眉, 语气不耐:“没有。” 顾长渊神情不变, 语调不紧不慢:“闻渊, 你少敷衍我。” 鬼医狠狠瞪了他一眼,, 拎着药箱就要转身走人:“你这副身子骨经得起什么颠簸?别说车马劳顿,就你现在这状态,坐船都能倒半道上——” “办法。” 顾长渊截住他的话, 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有,还是没有。” 他看着鬼医,眼神冷静得像一把刀,缓慢却坚定地剖开所有推拒:“现在的问题,不是我要不要去找她。” “是我,必然要去。” 烛火在他眼底微微颤动,照出一片极致的黑:“问题只是有没有可能让我活着去,活着回来。” 鬼医停住了脚步。 “你是个了不起的大夫。闻渊,我只问你一句——有没有可能,托你的手,从这条必走的死路里,给我抢出一线生机?” 屋中气氛倏地一凝。 鬼医转过身来,神情压抑。他缓缓将药箱重重搁在案上,手指搭在箱扣上,静默了良久。 “你说得轻巧。” 他终于开口,嗓音沉得发哑,带着掩不住的怒意,“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把你从一滩废肉里拉回来?你不能坐不能动,那点视力,是我们一针针、一步步拿命换的。你现在能站起来走几步,是我一针针往你身体里扎,是秦戈他们每天半夜替你翻身防压疮,是你自己手心膝盖磨出血泡,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你以为你撑过来了,是天命不亡?” 他抬眼,咬着牙低吼一声:“是你命硬,可也是我们舍不得你!” 顾长渊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得近乎残酷:“闻渊,若你是我,你会等吗?” 鬼医沉默良久,终是低低咬牙,狠狠啐了一句:“疯了。” “办法是有……但不是个好办法。” 顾长渊神色未变,语调依旧平稳,却毫不迟疑:“直说。” 鬼医抬眸望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低声道:“你这身伤,根在脑。那处血脉本就脆弱,情绪波动、路途颠簸,甚至一场风寒发热,都可能引发二次出血。一旦出事,就不是我几根针、几味药能捞得回来的。” 顾长渊依旧沉静,只是静静听着,眼中平静无波。 鬼医见他没有丝毫动容,咬了咬牙,像是终于下了决心:“确实有法子,用金针封住那片区域的气血流动,强行稳住。但代价你知道——” 他顿了顿,眼中浮出难掩的疲惫与恼怒,声音压得极低:“你这些年养得辛苦,右臂右腿逐渐有了知觉,眼也比从前看得清楚,那是大脑在慢慢的自我修复,你命大,我们也护着你,守着你,才保住了这一点希望。” 他抬手按住眉心,语气涩然:“可你若真用了这几根针,把那一片血脉彻底封死了,那就等于亲手掐断了所有的希望。以后别说复原,你的身体可能连现在都保不住。”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烛火轻微摇曳的响动。 鬼医盯着顾长渊的脸色,做最后的努力:“如今燕王已封锁江岸上下游,整个十里长山的人都在找陆棠,至今一无所获。你这样身有重残的,去了又能做什么?已经过去七天了,意味着什么我们心里都清楚。你甘愿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可就算你真找到她,又能如何?拉着她的尸体哭一场?” 顾长渊没有答。他只是低头望着桌案上那封被风吹得微微翻起的信,纸角折痕在烛光中如同干涸的伤口。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像是在细细描摹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痛感。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微哑:“值不值得,是我来做的决定。” 鬼医眼角一跳,猛地抬头:“你——” “她在南方,我却只能困在这里。” 顾长渊低声道,语气平静得近乎冷漠,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字一句之间藏着何等的汹涌情绪。他抬眸望着鬼医,目光澄澈,映出毫无遮掩的执念,“闻渊,我唯一后悔的,是没有早一点做这样的决定,早一点跟在她身边。” 鬼医唇角微微抽搐,手指死死扣着药箱,关节泛白。片刻后,他终于低咒了一声,狠狠又啧了一句:“疯了,疯了疯了。” 他本以为陆棠是疯的那个,可现在看来,他们不愧能成一对。 劝,是劝不住的。 良久的沉默后,鬼医抬手,一边咒骂一边打开药箱,取出包裹严密的金针,一根一根摆在案上。 “顾长渊。” 他低声道,语气少见地冷硬,“这是你自己选的。” 顾长渊微闭双目,长长吐出一口气,声音依旧平稳:“动手吧。” 鬼医不再多言,扶着顾长渊俯身趴稳,拈针入掌,指腹在皮肤上按压试探,沿着他后颈至侧颞一线循脉定位。 “忍着。” 话音落下,第一针贯穿皮肉,直入气脉交汇之处。 剧痛如潮汐般骤然涌来,顷刻席卷全身,像是烧红的铁线一寸寸嵌入脑海,又似钝刀剜割神经,每一下都精准命中最深处的知觉中枢,逼得骨髓都在战栗。顾长渊死死攥紧床沿,指节绷得发白,掌背青筋暴起,冷汗自额角滚落,沿面颊一路淌入衣襟,濡湿衣衫,却未发出一声。 第二针,第三针……金针接连落下,每一刺皆如雷霆击顶,灼痛之感刮骨侵髓,令他脊背止不住地轻颤。 鬼医神色凝重,目光如刃,指下毫不迟疑。按图循穴,步步推进。他动作极快,却极准,每一次落针皆恰到其分,不偏不倚,不多一丝,不少一分。封锁的,是最深处的生机,也是过去数年来千辛万苦养回的希望。 顾长渊唇瓣被咬得泛白,血丝沿着下颌蜿蜒滑落,在枕畔晕开一抹猩红。他的额发早已被汗水打湿,贴在苍白的面庞上。胸腔起伏如鼓,每一次起伏都牵动深层的痛感,像是整个身躯都被撕裂,可他没有退缩,也未有丝毫犹疑。 直到最后一针落定,他全身骤然一震,身形随即一僵,仿佛被一记重锤钉死在木榻之间。半晌,才缓缓松开指节,瘫软地倚靠在床柱上,肩头剧烈起伏,指尖尚在微颤,掌心濡湿如洗。 屋内药香未散,烛影微动,空气中多出一缕极淡的血气。鬼医沉默地将金针一一收回囊中。 顾长渊呼缓缓睁开眼,眼底深沉无波,映着静静跳动的烛火。封脉之术落成,半边身体像是被冰封了,痛觉尚未彻底退去,却已能隐约感受到那片区域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真正与康复的可能性永别了。 他缓了缓气息,强行稳住紊乱的呼吸。过了片刻,嗓音微哑却依旧沉稳:“秦叔,请沈昭过来。” 秦戈应声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干脆有力的脚步声,一道少年身影快步入内,身姿挺拔,步伐利落。 “先生。”他拱手行礼,声音清朗。 沈昭年纪尚轻,眉宇之间却已隐隐显露出凌厉锋芒。他自幼生于十里长山,听着陆棠的传奇故事长大,敬仰她的侠义与魄力,也胸怀少年人的热血与憧憬。后来被安排至顾长渊身边替代温渠,习兵法、学谋略,由意气初生的少年逐步磨砺为沉稳干练之才,如今已隐隐具备担当之姿。 顾长渊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开口:“阿昭,陆棠的事,你想必已经听说了。” 少年神情一敛,垂眸应道:“是。” 顾长渊微微颔首,语调平稳,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沉重:“我准备动身南下,亲自去找她。原本让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习兵法谋略,也助秦叔分担事务。可如今……这一趟山高水长,前路未卜,我行动不便,还需同行人照拂。”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几分郑重:“此行艰险,你可自行斟酌。若不愿,我不强求。” 沈昭没有迟疑,拱手沉声应道:“先生,寨主是十里长山的脊梁。我自幼听她的故事长大,如今她生死未卜,若我能尽一力相助,赴汤蹈火,自在所不辞。” 顾长渊眼神微动,沉静的目光深处隐隐浮起一丝极淡的柔光,轻声应道:“好。” 一旁的秦戈听罢,也缓缓拱手:“少主,您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顾长渊目光一敛,望着他,语声低缓:“秦叔,辛苦你了。” ——这十余年来,风刀霜剑、生死与共,又怎么是一句 “辛苦” 道得尽的。 秦戈皱了皱眉:“少主此言,便是折煞属下了。” 顾长渊未再多言,只抬手揉了揉眉心,缓缓转眸,看向一旁一直负手而立的鬼医。 “闻渊。” 他唤了一声,语调依旧不疾不徐。 鬼医闻言,斜睨他一眼,挑眉哼了一声,语气懒散:“你不会是要邀请我同去吧?” “你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不如走到底。” 鬼医闻言嗤笑,眼神带着几分讥讽:“谁说我要走到底?你这副烂身子,三天都未必撑得住,兴许我半路就得给你收尸。” 顾长渊仍是那副淡然神情,语气沉静得几乎听不出情绪波动:“既如此,那就权当你随行一路观察一下自己的医术成果了。” 鬼医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不语。片刻后,他似是被气笑了,哼了一声,叹气般道:“行吧,左右是一趟浑水。你们去寻陆棠,我便随你走这一遭。说不定……” 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 “还能顺手替她收个尸。” 秦戈皱眉,正要出声呵斥,却听见顾长渊轻笑了一声,语气淡淡:“她不会死。” 语调平静,字字如钉。可唯有他自己知道,这短短一句话,藏了多少执念。 鬼医闻渊静静地望着他,良久,眸色一沉,终是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色沉沉,屋外秋风拂过,掠过檐角与瓦脊。 顾长渊轻轻阖上眼,指尖摩挲着衣襟,感受着尚未散去的刺痛。 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南方的山河广阔,江水奔流不息,而她就在那片风雨之中等他。 ——他终于可以去找她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 这不是一段容易的路。 秋风凛冽, 沿江而下,寒意透骨。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辘辘前行,顾长渊金针封脉方过不久, 气血未稳,每次颠簸都如钝石碾骨,牵动旧伤, 让他头痛欲裂, 天旋地转,胸口翻腾不休, 喉间泛起丝丝腥甜。遇到山势陡峭、路面泥滑之处,他更需由秦戈与沈昭一左一右扶着, 方能在马车内勉力坐稳。 日复一日,鬼医所配的汤药愈发浓苦辛烈, 汤碗一近,药香便冲鼻而入,呛得人五脏翻腾。他却从未拒过——哪怕往往刚咽下去,便要伏身干呕不止, 手指已在车壁上攥得发青发白,都仍然只是皱眉屏息,一饮而尽, 不言不语, 从不迟疑。他知自己的身子已经不容他任性, 而这条路,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下去。 入夜之后, 鬼医总逼他歇息。只是他睡眠极浅,车轮稍响,夜风微动, 便能骤然惊醒,眉心紧蹙,额角沁汗,睁眼后再难成眠。久而久之,他索性不再强求合眼。无眠的夜里,他便半倚在车厢角落,取出陆棠留下的信,一页一页地翻阅。纸页早已起角,字迹亦被反复摩挲得微微发淡。他却仍不倦不怠,指腹缓缓描过每一个笔划,仿佛只要这些凭据仍在,那个人,那段未完的时光,便仍存在于尘世,不曾远离。 幸有秦戈与沈昭轮番照拂,抬扶搀引,处处周到。鬼医将此间种种看在眼里,几次冷笑,拂袖而去,嘴上日渐刻薄,手下却未曾有一日松懈。每日按时熬药,照方施针,稳气、固血、养心脉,滴水不漏。 就这样,风餐露宿,昼夜兼程。十余日后,马车终于在江畔缓缓停下。 江水依旧奔涌如昔,拍岸涛声未曾稍减。对岸群山沉沉,轮廓在雾色中嵯峨如画。而她——仍旧杳无音讯。 这两旬之间,温渠与韩骁已率人在崖底、江岸两侧及下游数十里反复搜寻。沿江驻军昼夜巡查,几乎将能想到的每一寸水土都翻找了个遍,却依旧一无所获。 于是,那个最坏的结果,逐渐成了所有人心照不宣的共识:陆棠,大概已经葬身江底了。 所以,当消息传来时,营中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长渊,竟然亲自来了。 通传的警卫快步入帐时,温渠正立于地图前查看沿江布防,闻言手中毛笔一顿,墨点滴落在图纸上,晕开一道不规则的黑痕。 “……先生?” 他猛然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报信的士卒神情肃然,语气斩钉截铁:“是秦戈亲自带来的,持十里长山令牌,先生……就在外头。” 温渠怔了片刻,随即猛地推开营帐,快步走出,江风扑面,吹得他后背微微一僵。他顺着士卒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山路尽头,一辆沉旧的马车停驻风中。 秦戈已翻身下车,正与沈昭合力,将一道人影从车中小心扶出——是顾长渊。 那位本该留守十里长山,从不随军远行的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看上去比记忆中还要瘦削,黑色披风包裹着瘦削身形,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脸色苍白,唇色褪尽,眉眼之间尽是压抑的疲惫。他削瘦得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倚在秦戈怀中,呼吸微促,连站都站不稳。 温渠脚下一顿,喉口一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仅是他,四周士卒也纷纷侧目,低声交谈,眼底满是难掩的惊疑: “顾先生……竟然真的来了。” “他不是身染旧疾,连山门都不出吗?” “陆寨主……莫不是已经……” 军中消息传得快,揣测更快。陆棠生死不明,局势摇摆不定,这位本该留守后方的先生,却在所有人都已慢慢接受现实,默然收兵之际,独自南来。 有人已私下揣测,他是否是来接掌兵权的。而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仿佛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某种“更替”的降临。 温渠站在原地,看着秦戈小心扶他坐稳,再一步步推着轮椅缓缓走来,江风猎猎,卷起他漆黑的披风。他面上无悲无喜,唯有眉宇深处,藏着难掩的倦意。 “山崖在哪儿?” 顾长渊没有多言,只是抬眼看向温渠,声音低沉沙哑。 温渠一怔,旋即回神,低声应道:“西南方向……只是山路难行,先生您……” “不必多言。”顾长渊目光不动,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带路吧。” 秋风裹挟着水汽,从崇山峻岭之间奔涌而来,拍打着嶙峋陡峭的崖壁,吹皱了崖下滔滔江水。浪涛翻涌,白浪叠起,轰鸣如雷,一切仿佛在无声讲述着那夜的血与火,生与死。 此处,便是陆棠坠落之地。 崖路崎岖,泥石湿滑,碎石遍布,轮椅根本无法通行。自半山开始,顾长渊便改由秦戈背在背上,一步一步攀至此处,方才重新被扶入椅中。他坐在风中,目光沉沉地落在崖底翻涌不息的江面上。江雾弥漫,涛声震天,吞噬了一切回响。风从他身畔掠过,卷起黑色披风,也带起他袖口细微的颤动。 温渠立在一旁,沉声述说着那的情形:“……彼时,岳迟中箭负伤,险些坠马。寨主一骑破阵,硬生生为他斩出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低沉而克制,字字如刀,细细剖开那夜的困局: “她一路厮杀,拼至前方林中一片豁口,本以为已见转机……谁知,那山坡早被山雨掏空了。” 他抬手指向前方那道断崖,眼中神色晦暗:“据随行亲兵所言,只听得一声碎响,那匹马前蹄落空,整块地势崩塌,她连人带马,坠了下去。岳迟当时离得最近,眼睁睁看着,却连伸手拉她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继续:“我们的人后来在数里外找到了岳迟,他身负重伤,气息几无但侥幸捡回了性命……但寨主的踪迹,自那夜起,便彻底失了。” 崖边杂草摇曳,枯叶被风卷着,瑟瑟作响。残破的灌木枝桠间依稀可见那夜搏杀留下的干涸血迹与残箭断矢,像是那场尚未散尽的梦魇的余迹。 这一切,不是误伤,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蓄谋已久、步步紧逼的猎杀。他们要她的命,将她一寸寸逼入绝境,直至坠入这片翻涌的江水之中。 “这些日子,韩骁与我已数次下至崖底,沿江两岸与下游皆派人轮番搜索。燕王也下令封锁沿线,调水军协查。” 温渠说着,眉宇低垂,嗓音带了些许沙哑,“可已过去将近一月,仍旧一无所获。” 江风呼啸,崖前一片寂静。 顾长渊缓缓闭了闭眼,唇角绷得紧,神色沉如止水,却压不住胸腔里随江涛翻涌的情绪。他的指尖无声收紧,风从掌心穿过,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拂过他空落落的手心——那里什么也没握住。 片刻后,温渠终究还是开口:“燕王已调我等前往南境支援战事,时日紧迫,韩骁与我已整顿军伍,不日便要启程。”他说得小心翼翼,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南境战事紧急,可陆棠…… 顾长渊缓缓睁眼,语气平稳:“韩骁如何?” 温渠微微一怔,随即道:“韩骁久随寨主,军中上下都服他,他行军果决、用兵沉稳,能力可堪大用。” 顾长渊微微颔首,眼神幽沉:“他是个好统帅。” 温渠望着他,心底隐隐升起一点不安。果然,下一刻,顾长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此去南境,十里长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们了。” 温渠猛地抬头,眼中划过一丝震动:“先生——” 顾长渊抬眼看他,目光沉静无波:“山寨不能乱,战局也不能乱。韩骁主军务,你辅之,人事调动由沈珣把关,所有军令,务必慎重。若有疑难,可来信商议。”他的嗓音低沉,一字一句缓缓落下,“十里长山的兵,十里长山的建制,不可散。” 温渠指节轻颤,胸口像被什么死死攥住,半晌才深吸一口气,抱拳低声应道:“属下明白。” 顾长渊垂眸,看向崖下翻腾的江水,语调依旧如常,仿佛只是陈述一件极平常的事:“陆棠的事你就不必挂心了。我会沿着这条江,慢慢找下去。” 温渠指尖一颤,眼底闪过一点难言的情绪,斟酌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先生……陆寨主,她或许已经——” 话未说完,顾长渊便轻轻打断了他,语气平静:“也许她已经葬身鱼腹了。” 温渠喉头一哽,双拳紧握,不再出声。 “找不到,就慢慢找下去。” 顾长渊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执拗,“找到为止。” 温渠怔怔望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这个人。 顾长渊一向冷静克制,素来不涉险境。无论谋局、断事,都始终周全稳妥,连燕王都称他步步为营、深不可测。 可如今,他却要拖着这副半废的身子,去追寻一个可能已不在世间的人——他不是来确认死亡的。 他是来接陆棠回家的。 温渠缓缓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再睁眼时眉宇间已皆是肃然之色。他拱手,低声道:“先生,保持联系。” 江水奔涌不息,涛声翻滚如雷,连带着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震颤。 顾长渊静静地坐着,望着崖下滚滚江面,目光沉敛。 她不在这里,他便去下游找。 她不在下游,他便去更远的地方找。 哪怕踏尽江河万里,他也要找到她。 第62章 顾长渊的谋略,于“寻人”这…… 天地辽阔, 山河无垠,只是在这片苍茫之间,顾长渊的谋略, 于“寻人”这件事上,毫无用武之处。他们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从陆棠坠崖之地起, 一寸寸地沿着江岸向下摸索。 一行四人, 很快补齐了所需的物资与补给,出发了。 崖壁陡峭, 秦戈他们尚可攀爬而下,而顾长渊…他们只能在临时找来的木板的四角系上绳索, 制成简陋吊篮,把他固定在上面, 再由众人合力,一寸寸往放下。吊篮在江风中缓缓向下,绳索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木板时不时擦过岩面, 发出“咯吱”的闷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安静地躺着,披风被风拂起, 衣角一寸寸翻飞, 目之所及是崖上那几张紧张发白的脸, 心里却因终于踏上这条路而满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甚至还有心思轻声笑道:“诸位, 拜托了。” 等到吊篮终于触底。大家才终于松一口气,将他小心扶下挪至江滩一处略为平整的岩石上。 江水在不远处轰鸣着翻涌,岸边泥石杂陈, 乱草丛生。风吹过,带起碎叶翻滚而起,远处崖底斜生的岩缝中,还有零星残留的血迹与绸缎碎片,像是时间残留的证物,被雨水与日光反复洗刷,却始终未能彻底消弭。 温渠望着那片江面,神情凝重,低声道:“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找的。顺着江水一路往下,查了整整三十里……可至今,没有任何线索。” “好。” 顾长渊点头,语气不重,却没有一丝犹豫,“那就从这里开始。” 他们就这样踏上了寻人的旅程。没有天时地利,没有锦囊妙计。有的只是沿江一寸寸地查探和一点不肯放弃的执念。 江边多是陡峭险峻的山崖,乱石嶙峋,层层叠叠,毫无路径可言。车马无从通行,轮椅到了这里,也不过是一块废铁。 他们只得将一切不必要的负担尽数弃下,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径和日程,带上最精简的口粮、药品与器具,由秦戈与沈昭轮流背着顾长渊,沿江而行,步步向前。 所幸顾长渊瘦得厉害,远不及常人沉重,并不太费力气。 起初,他还能靠左臂勾住背负者的肩膀,勉强稳住身形。但路途一长,微薄的力气终究难以支撑,哪怕再如何咬牙强撑,也难以阻止身体往下滑坠的趋势,需靠背负之人的一只手臂稳稳扶着,才能勉强维持住位置。 可山道湿滑,苔石遍布,稍有不慎便可能失足滑坠,秦戈和沈昭亦须空出双手来应付紧急情况。于是,他们几番尝试,最终找来布料,撕成宽布条,交错缠绕于顾长渊的腰腹与肩背之间,再搭至背负者肩头,将他如同襁褓婴孩一般牢牢固定在背上。布条勒得极紧,嵌入他干瘦的胸膛,令他每次吸气都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艰涩。但也因此,多了一分稳妥。他就这样被绑缚着,安静地伏在他们背后,随着他们一步步翻山越岭,沿江而下。 偶有行人路过,远远望见这一行人古怪姿态,都忍不住驻足回头,低声议论。他们见过背婴孩的,见过扛柴捆货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如同稚子般被布兜紧紧束在别人背上,手脚无力地垂着,随着背负之人的脚步微微晃动。 而顾长渊神色未改,仿若未闻。他的目光始终凝在前方,穿过林影与山风,穿过涛声与江水,只一心执拗地在崖岸之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了。 顾长渊瘫痪的肢体本就血流不畅,极其畏寒,如今辗转于山林江畔之间,更仿佛置身风刀霜剑之中。即便沈昭与秦戈为他层层添衣,用厚重的大氅严严实实包裹他全身,依旧无法抵御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一日日的江风只吹得他肌肉僵硬、关节钝痛难当。 夜里尤甚。他常在夜深人静时因寒冷与痉挛骤然惊醒,睁眼之间,浑身湿冷,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却只是咬牙闭唇,将痛声死死咬碎在喉间。 他不曾抱怨过一句自己的苦楚,反倒是对着身边替他拾柴取水、轮流背负的秦戈和沈昭时,低声交代的尽是歉意,辛苦他们陪着自己受了这份折磨。 沈昭却并不觉得苦。他自小长在十里长山,未曾见过如此迤逦广袤的山河。这一路虽辛劳,却也处处新奇。他年纪尚轻,眼中未染疲态,顾长渊偶尔提点几句,便追问不休,兴致盎然,恨不得将这天地万象一一记入心底。 至于闻渊,那更是乐在其中,脚一踏进山林,整个人便像变了个模样,人还没站稳,眼睛就已经在山石与灌木间打转。这一路山水峭壁,反倒成了寻草采药的绝佳之地,峭壁深壑之间藏着数不尽的珍稀药材。每逢队伍歇脚,他必随身带刀挎囊,伏在乱石之间翻叶辨根,一边采一边絮絮叨叨。 “你们要是真找不到陆棠,” 他有一回捻着一枝覆霜白花笑道, “不如干脆在这儿扎营,让我把整座山都采一遍。运气好,说不定能攒出一部新的《本草纲目》。” 沿途每遇村落,他们便停留修整,也顺势打探消息。 闻渊搭棚坐诊,为村民看病施药,积下几分人情;其余人则分头走访,拿着画像一家家地问——可曾见过图中之人?是否遇到过一个身量颀长、眉目英朗的女子?有没有听说过江有女尸被冲上岸?若有人提起附近水势复杂、易生回流、常见尸骸的所在,他们也会请乡人带着专门去查探一番。 秦戈老实沉稳,沈昭机灵爽快,二人说话得体,待人热诚,在乡人之间竟意外的吃得开。只是每一回,换来的不是迟疑,就是茫然的摇头。 偶尔得到附近江边冲上来“特征相符”的女尸的消息,顾长渊的指尖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收紧,连唇色都褪去几分。他既希望是她,又害怕真的是她。 时日渐久,这些尸骨或残破不全,或被水泡得浮肿溃烂,面目难辨。闻渊顶多凭骨架判断年龄与大致身高,之后便只能由顾长渊一寸寸翻查旧伤来进一步确认。陆棠征战多年,身上难免伤痕累累,如今,那一道道曾令他心惊的伤口,成了唯一能辨认她的印记。 一次次翻找,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落空。 那些尸骨,是别人的女儿,妻子,母亲。却从来,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顾长渊很难说清自己每每扑空时的心情,既有庆幸,又有落空,他也无人可分享,只能静静垂眸,闭眼片刻,让指尖从冰冷的骨骼上缓缓收回,咽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再低声交代:“埋了吧。” 声音微哑,被寒风吹得干涩,像风吹过河岸上枯萎的芦苇,带着哑而脆的回响。 日复一日的奔波下来,顾长渊的脸色愈发苍白,风霜镀在眉眼之间,将昔日的温润一点点剥蚀,显露出更深处的沉静锋锐。他的右手右腿本就无力,如今更是枯槁挛缩,像干枯的藤蔓一般悬于身侧,毫无生气。可他始终没有停下,一步不停,固执地走在这条路上。 他们翻山越岭、沿江而下,每一日的脚程都在削磨着众人的体力与意志。而有时,危险只是倏忽之间。 最惊险的一次,发生在穿越密林时。 那日,沈昭背着他疾行在湿滑的山道上,途中微微下沉重心喘息了一下,却未察觉,枯叶掩映的草丛间,一双竖瞳悄然张开了。那是一条青环毒蛇,蜷伏在腐叶之间,冷冷地盯着这群路过的猎物。就在众人经过的刹那,它倏然弹起,獠牙寒光一闪,猛地咬上顾长渊垂落的右脚踝。 而他毫无知觉。 沈昭步伐未停,众人也未察觉异样,直到小半个时辰后,顾长渊的气息逐渐紊乱,脸色惨白如纸,衣襟亦被冷汗浸湿。秦戈才察觉不对招呼大家停下。闻渊上前查看,一眼便察觉不对,猛地掀开他的衣摆,那条僵冷的右腿上,脚踝处赫然浮着两道乌黑齿痕,毒素沿血管一路蔓延,周边的皮肤已泛出暗青色。 “操!” 他脸色骤变,几乎是连骂带吼地拔出银针,飞快刺入腿上数处穴道,“再晚一点,你这右腿都不用要了!” 针入肌肉,却连一丝抽搐都未引起。顾长渊神色不变,只垂着眼睫静静看着,像是在观察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救治。 闻渊被他这副模样气得直咬牙:“你倒是吭一声啊?都快死了还装镇定?” 顾长渊目光微微涣散,气息极轻,却依旧平稳:“毒,解得了吗?” “解不了我还能坐这儿跟你废话?!” 闻渊骂归骂,很快利落的俯身咬破伤口,将毒血吸出吐远,又飞快封穴解毒。 “这条命差点就丢在这破林子里。” 他一边扎针一边冷笑,“你要真死了,看陆棠回来怎么收拾你。” 闻言,顾长渊睫毛微颤,缓缓抬眼,目光沉如止水:“她还没回来。” 他说:“所以我不能死。” 他执拗地走在这条路上,风刀霜剑,山穷水恶皆未能令他后退半步。 漫漫江路,不见归人。 一路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寻觅,一路无果。 他们走过秋日枯叶,踏入初冬寒霜。山林渐渐染上肃杀的颜色,江水也比往日更加寒冷。沿江的村落越来越少,能问询的线索也愈加寥落。 顾长渊却仍旧不曾停下。 有时深夜宿于山林,有时清晨步入江滩。秦戈实在忍不住,也会低声问他:“少主,这样下去,真的能找到吗?” 他闻言,只是微微抬眸,望向前方那片滚滚不息的江流。风声穿林,水色澄寒,他的声音淡得几乎被卷入风里:“找不到,就继续找。” “找到为止。” 第63章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 春意渐生, 江风裹挟着微暖的气息拂过村庄,溪水潺潺,柳条抽青, 田垄间已隐有绿意浮现,万物在悄然苏醒。 就这样,顾长渊一行人沿江而下, 走走停停, 踏过崇山峻岭,涉过泥泞小道, 送走了冬日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霜,迎来了新的一年。天南地北, 四序轮转。等到海棠再次绽放的时候,他们已然顺着江水, 一路走到了江淮。 这一日,阳光正暖,江风和煦,村庄静谧安然。炊烟自瓦舍间袅袅升起, 风中氤氲的是柴火与米粥交织的暖香。 行至此地,顾长渊的身体已然虚耗到了极致。他们一行人遂在村中借了一处偏僻的小院暂作歇脚。闻渊也照旧在院中搭起一方诊席,就地开馆行医。村子偏僻, 平日里极少有郎中路过, 这回消息一传开, 四邻八舍的乡人纷纷赶来求诊。院落不大,转眼便熙熙攘攘, 一时间热闹非常。 闻渊医术虽好,嘴上却一刻也不饶人,病人坐在他面前, 除了号脉抓药,还少不得还要挨几句损话。 “啧,这点小伤你也能拖到现在?再晚两日,这条胳膊可就真不用要了。” “咳得跟破风箱似的,都不去看,是打算用肺痨给你送终吗?家里人都死绝了?” “脉象虚得……说说吧,是媳妇儿不给你睡安稳觉,还是你自己不知节制?” 不过不论如何嘴碎,该治的病还是一丝不苟地治,抓药、开方、熬汤、清创,样样亲力亲为,丝毫不肯马虎。于是这日从清晨忙到黄昏,竟没有一刻闲暇。 院内另一角,顾长渊躺不住,又坐不得寻常椅子,只能让沈昭扶他到院中,安置在一张竹躺椅上,闭目养神。阳光正好,春意浅浅,风过庭前带着微暖,天色清和如洗。只是洒在他身上的那份温暖,终究驱不散他骨节间的寒意。 他半阖着眼,头微侧,靠在枕垫上,静静听着院中的谈话声——同样的问题,他们已经问了半年。 “可曾见过一个身量颀长的女子?” “可曾听说,有人被江水冲上了岸?” 而得到的,也始终是同样的答案。 “唉……没听说啊。” “这年头江里倒是冲上来过几个,可跟你说的这模样,不像。” “这事哪记得清楚啊?都过去多久了,怕是早就……”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像钝钝的石子砸进水里,激不起多少波澜,却在心底沉沉堆叠,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长渊静静地躺着,听着这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对话,只觉胸口发闷,嗓间干涩,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 最后一位病人是个老妪,年过六旬,前几日不小心摔了一跤,腰腿疼得厉害。 “忍着。” 闻渊一边替她正骨,一边不客气地评论道:“筋骨错位,不正过来,怕是得疼一辈子。” 老妪皱着眉头,吃痛地闷哼一声,嘴上却还是不服气地嘀咕:“我儿说了,要是真疼得厉害,就随便看看得了,回头再寻个好点的大夫……” 闻渊闻言翻了个白眼:“你儿再有银子,也得按这规矩治。你以为换个大夫,筋骨就能自己长回去?” 老妪被他噎住,瞪了他一眼,却也没再争辩,只是叹了口气,低头揉着膝盖,嘴里仍不住絮絮叨叨:“唉,我那小花成天上山打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硬是催着我一早来,结果这一坐,就坐到现在。”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朝院外瞥了一眼,话音忽然一顿,随即抬手一指,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几分笑意:“啧,果然是个急性子,这不就来了。” 闻渊闻声望去。 院门外,一道高挑的身影正大步穿过余晖,朝院中走来。 夕阳西坠,光色柔暖,那熟悉的身影便这样不由分说地闯入了顾长渊的视线。 他的呼吸在刹那间凝滞了。 风过庭树,枝影婆娑,黄昏的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明——一身简便猎装,腰间斜挂短刀,背上背着弓箭,肩头还搭着一只新猎的山鸡,步履轻捷沉稳,神情自若。皮肤被日头晒得略黑,眉目间却仍是那熟悉的英气,眼神明亮,动作利落,一如记忆里那个驰骋疆场、策马扬刀的女子。 她来了。 风中裹挟着熟悉的气息。 他几乎以为这是一场梦——可风声是真实的,气味是真实的,光影是真实的,连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也真实得惊人。 他不敢眨眼,不敢动,生怕这一切只是一场虚妄,生怕她又像无数个梦境里一样,在他伸手的瞬间消散于光影之间。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颤抖着,眼底翻涌起压抑了如此之久的情绪。喉头哽住,心口翻江倒海,像被什么沉沉的、灼热的东西堵住了。 下一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他竟然哭了。 她还活着,她就在他眼前。 只是,她的眼睛里,没有他。 小花一路快步赶来,生怕母亲又在医馆里贪便宜多磨时间。可一进院门,便看见角落那张竹躺椅上,坐着一个男人——身材瘦削,五官颇为端正清秀,苍白的脸上染着不正常的红晕,目光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眼眶发红,神情恍然,竟似哭了。 她脚步一顿,眉头微微皱起——这人怎么回事? 她定睛打量了一眼,又扫了扫四周,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后,忍不住低声嘀咕:“……怕不是脑子有毛病。” 随即毫不犹豫地错开了视线,抬步朝屋里走去。话一出口,是满是熟稔的催促:“娘,你又磨蹭什么?怎么还没看完?太阳都快下山了。” “快了快了。” “大夫,你可得给我娘仔细看看,我们不差那几个钱。” 院中,顾长渊仍静静地坐在躺椅上,目光寸步不移地追着她的身影。唇微微张着,喉头却像被什么堵住,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等了她整整半年——从她坠崖的那一刻起,他在生死未卜里等,在茫茫无踪中等,等她从滔滔江水中被冲回来……他以为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直到这一刻,她终于站在他面前。她离他这样近,近得只要他伸出手,似乎就能触碰到她的衣角。 可她,不认识他了。 所有的惊喜、震颤与盼望,被骤然激起,又倏然之间化为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冷得刺骨。 他的唇动了动,却终究只是缓缓闭上眼,指尖死死攥着扶手,青筋绷起,关节泛白。 而她,毫无察觉,仍站在屋里唠叨着:“大夫,你下手轻点儿!” 闻渊正蹲着给老妪敷药,听见这话,手上没停,只是眼角余光扫过院中那人,又落在屋内女子身上。眉峰微挑,唇角微勾,神色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揶揄。 他低声哼了一声,心道——有意思了。 第64章 (修)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 那天沈昭扶顾长渊回屋时,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瘫软已久的右半身也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冷汗湿透了里衣, 把几人吓得不轻。 秦戈凭着一张老实忠厚的脸,三言两语便从村里人嘴里打听出了来龙去脉。 陆棠是几个月前被江水冲至此地的。醒来时,意识清明, 身体无恙, 却彻底失了记忆——不知姓名,不记来历。村里人只当她是逃难途中失散的孤女, 误入此地,便留她暂住。后来, 她遇到失了女儿、神志不清的黄阿婆,被阿婆当作亡女, 日日唤作“小花”,执意留在身边照看。陆棠没有拒绝,两人便这样相依为命,安安静静过了大半年。 屋内烛影摇曳, 顾长渊低垂着眼坐在床侧,听着秦戈带回的消息,手指缓缓收紧, 望着案上的残烛出神。烛火微动, 将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映得愈发沉寂。许久, 才低声开口:“她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 秦戈答道:“虽说清苦, 但总归安稳。她会打猎,力气比村里大多数男人都大,动作利索, 眼疾手快,每趟进山都能带回不少猎物,贴补家用,倒也不至于受苦。”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与旁人总归不同。” “哪里不同?” 顾长渊抬眸。 秦戈回想着村里人的议论,缓声道:“村里人都待她不薄,只是她始终与人疏离,独来独往,除了黄阿婆,几乎与谁都不亲近。还有……她对自己的过去似乎也并不上心,村里人偶尔提及,她也只是笑笑,不接话,也不追问。” ——她不愿深究。 顾长渊指尖摩挲着桌角,目光幽深。火光在他眼睫下,投下浓重的阴影。 她不问,是因为从未觉得自己失了什么,还是……不敢问? 秦戈的话让屋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这是谁都未曾料到的局面。 顾长渊缓缓转头,看向闻渊:“她的失忆,能治吗?” 闻渊正懒洋洋地翻着药书,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这话,问得就像是在问‘江水能不能倒流’。” 顾长渊眉心微蹙。闻渊随手合上书页,倚上椅背,语调散漫,却也带着几分无奈:“你自己的旧伤如何?这么多年,药吃了几石,针灸也没断过,可手脚能恢复几分,全凭天意。” 他轻叹一声,慢悠悠地道:“失忆也是一样。她这症状,怕是比你那次的脑伤还难解。我顶多开些药,助她调和气血,养神醒脑,但能不能记得,记得多少,什么时候记起,都全看造化了。你若指望我扎几针,她就能忽然想起你是谁,那倒不如现在就收拾行李回十里长山,省得白费力气。” 屋内气氛一滞。 秦戈坐在一旁,皱眉思索片刻,忽然开口:“若是……我们把她带回去呢?” 沈昭一怔,随即抬眼:“带回山寨?” 秦戈点头,认真道:“管她记不记得,先带回去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再说熟人熟地,说不定能就唤醒她的记忆。” 闻渊啧了一声,斜眼瞥他:“你想得倒是容易。她现在是黄阿婆的‘小花’,是浅水村的猎户,旁人都知道她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咱们这时候把她掳回去算怎么回事?嗯…不过你若真下这主意,最好先打晕了她,省得她挣扎。” 沈昭皱眉,语气冷然:“这可是陆寨主,岂可用这等手段?” 秦戈一时语塞,讪讪地咳了一声,没再言语。 顾长渊却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可行。” 众人齐齐看向他。 顾长渊眉心微蹙,眼底翻涌着晦暗的情绪:“陆棠不是旁人。她的身份决定了这件事不能轻易被外人知晓。她的性子,也容不得半点强迫。且若她在山寨成功恢复记忆也就罢了,若她不认,我们便成了强行带走她的贼。那时候,她只会将我们视作胁迫之人,一心逃离,从此再无瓜葛。” 沈昭沉吟片刻,开口:“那就告诉她真相,让她自己做选择。” 秦戈沉声附和:“陆寨主向来通透,她定能看出我们无恶意。” 顾长渊却仍低垂着眼,指腹轻轻摩挲桌面的一处刻痕,半晌后,方才缓缓开口:“告诉她什么呢,告诉她我们是夫妻,我找了她很久,所以她应当回到我身边继续那些未完的过往吗?她极有主见,从来不肯受人左右。任何强加给她的情感,于她而言,都是束缚。若我一见面便告知旧事,逼她追忆,怕是只会引发更深的抗拒。” 他的语气极轻,可在场的人都能听出,那沉沉的克制里,藏着怎样的无力与心酸。 他说得太明白了——陆棠曾经爱他,是因为她自己选择了爱他。如今的她已不再是曾经的她,哪怕那些记忆仍然存在于某处,哪怕那份感情从未真正消亡,可只要她不记得,他就没有资格以旧情相逼。 秦戈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一瞬,片刻后,闻渊忽地一笑,漫不经心道:“你的意思是,不打不抢,不说实话,就打算干等着她自己想起来?” 顾长渊静静看着桌案,嗓音平缓:“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徐徐图之。” 沈昭点头:“先生打算如何?” 顾长渊收回视线,目光沉定,直直的望向眼前人,像是已将万般可能反复思量过。低声道:“留下来,慢慢来。” 他环视众人,语气平缓,却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我们谁也不认识她。” 这句话一落,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秦戈神色复杂,缓声唤了一句:“少主……” 闻渊气笑了:“你等了她这么久,命都快搭进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人,如今她就站在你面前,你却打算当个陌生人?” 顾长渊没有立刻作答。他缓缓低下头,轻掐自己的指尖,感受着那里钝钝的疼,嘴角轻轻勾了勾,嗓音低哑却带着千回百转的温柔:“她不记得我了,但我还记得她。” 他顿了顿,嗓音极轻,却字字笃定:“既然如此,终归会有办法的。” 浅水村的夜晚安静得出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江水潺潺之音,断断续续的从远方缓缓传来,仿若低声的絮语。 屋内,一盏孤灯静静燃着,烛光昏黄,在空寂的房间里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晕。顾长渊靠坐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底隐隐浮着一层倦意与未散的痛色。秦戈熟练地帮他洗漱、清理身子,又俯身扶他躺好,帮他缓缓转成侧卧姿势,细致地调整体位,在他干瘦的腰侧与关节处垫上软垫,以防长夜卧床生出褥疮。 顾长渊微微偏头,朝秦戈的方向望去,眼前却是一片朦胧,晃动的光影将人的轮廓割裂成模糊的黑白。他的左眼尚存些许清明,而右眼自金针封脉后,夜间就愈发难以视物,光线稍弱,眼前便仿佛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霭,影影绰绰,晦暗不明。 不过烛火摇曳间,但他仍能模糊辨出自己这副身体的模样——干瘦、畸形、形如枯木。肌肉早已萎缩,骨节却异常的肿大,皮肤松垮地贴着骨架。离开了十里长山那间精心布置的屋子,没有了轮椅与妥帖的安置,他再度回到了事事需要人帮扶的状态。 “少主,该歇了。” 秦戈轻声道,说话间俯身替他理顺被角。 顾长渊却没有立刻回应,他闭了闭眼,静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秦叔……” 秦戈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他,等待下文。 顾长渊缓缓睁开眼,烛火映在他眼中,映出一抹沉静而幽暗的光。他望向那团模糊的轮廓,语气低得近似呢喃:“你说……她,还会再喜欢上我吗?” 秦戈心头一震,指节悄然收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屋内安静得可怕,只余烛火在静夜中轻轻摇曳,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他的右腿在床沿一侧,毫无知觉地垂着,右手则虚虚搭在身侧,手指微微蜷缩着,连轻微的颤抖都没有了。 “……我如今这个样子,比起当年,是更彻底的废人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种极深的无力感。他的眼睛在夜里看不清,他的身体比从前更糟,而她——她早已不是当初天真懵懂、情窦初开的少女了。她甚至不记得他了。 秦戈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喉头哽住,最终只是沉默着,低下头去。 顾长渊缓缓阖上眼帘,长睫微颤,手指在被褥下缓缓收紧,仿佛想攥住什么虚无的东西。半晌,又轻轻吐出一口气:“算了……没事的。” 秦戈抬眼看他。 烛光下,顾长渊的脸色苍白如纸,眉眼沉敛,目光虽微微涣散,却仍深深定在某个方向,仿佛透过重重夜色看见了远方的光。:“总有办法的。” 那声音极轻,如同夜色里的一道回音,几乎被风悄悄卷走,却又终究沉沉落进人心深处。 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浅水村,四面环山,沿江而建,村道狭窄蜿蜒,两旁尽是黄土夯实的矮屋与歪斜的篱笆。炊烟自茅草屋檐下袅袅升起,鸡犬悠然踱步于屋舍之间,溪水潺潺穿村而过,波光映着石岸青苔。田间地头偶有劳作的村民抬头张望,眼神里是偏远山村特有的淳朴与打量。 主意既定,事情便一桩桩落实下来。轮椅要添,衣物要置,药材、食粮、炊具也一应不能缺。既然要长住,就不能只是落脚,而要安家。 沈昭在黄家不远处寻得一处闲置的院落。屋舍由黄土垒砌,屋顶覆着半旧茅草,墙面斑驳开裂,木门陈旧,吱呀作响。后院草木疯长,篱笆东倒西歪,一看便是多年无人打理。 闻渊抱着药箱站在门口,环顾四周,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这?能住人?” 沈昭却似颇为满意,迈步入内,抬手推了推门板,门扇一歪,尘土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语气倒带着几分兴致:“地方够用。前院做医馆,后院种菜养鸡,将来慢慢收拾,自给自足不成问题。” “鬼才想在这穷山僻壤长住。”闻渊冷哼一声,满脸嫌弃。 沈昭顿了顿,回头看着他,语气认真而笃定:“先生想。” 闻渊被噎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中。 顾长渊双腿上覆着厚毯,面色苍白,目光却沉敛如海。他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只是望着门口,仿佛能透过那扇虚掩的篱笆门,望见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提着猎物归来,步履稳健,肩背笔挺,眉目间带着风霜,却依旧锋利而耀眼。 他一言未发,眼神却深藏极致的克制与沉默的热望。他找了她整整半年。 风霜雨雪,江河湖海,一步一步,从死生不明的绝望里,熬到了此刻。 而如今,她就在不远处,与他相隔不过数百步。 只是他不能急,不能靠近,不能惊扰。 她忘了过去,所以他只能继续等下去,等她亲自一步一步,重新靠近他。 闻渊眯眼看了他半晌,终是轻哼一声,懒洋洋扛起药箱往里走去,嘴里还嘟囔:“……疯子。” 秦戈扶抱着顾长渊进屋,迈过门槛的那一刻,他低低一笑,嗓音沙哑,却极尽温柔:“欢迎回家。” 第65章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 黄小花家旁来了新邻居。 是那个挺厉害的大夫, 还有同行的主仆三人,听说其中那个漂亮男人病得很重,才一路追随闻大夫来此处静养。嗯, 那是个漂亮男人。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一个黄昏。 那时候天色近晚。他坐在院中的躺椅里,身后是一片沉沉的残光。 他瘦得近乎透明, 两颊深陷, 下颌削薄如刃,脸色泛着久病之人的蜡黄。可即便如此, 仍掩不住眉眼间的清隽。尤其是那双眼睛,瞳色很深, 看人时不露喜怒,仿若一汪深潭, 冷淡,神秘,又带着不易察觉的伤意,叫人移不开眼睛。 就是在那样的光影里, 她看到他哭了。 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只是眼角悄然滑落几行清泪。不带一点声响, 也不求人, 也不怨天, 安静得叫人心口发紧。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泪。 村里的乡亲,好的时候嘻嘻哈哈有说不完的话, 一吵架便是哭天抢地,闹得满村人尽皆知。而他,就那么沉默着, 连悲伤都带着克制与体面。 后来他们在村里安顿下来,他的身体似乎慢慢好了些。脸上添了点肉,脸颊不再凹陷得那般厉害,五官也显得柔和了些,病态的蜡黄渐渐褪去,换上浅浅的苍白。看起来仍旧虚弱,却比初见时多了一分清冷的安宁,像是山野间悄然绽开的白花,干净、克制,不沾半点尘气。 他和村里的其他男人们很不一样——鼻梁挺直,唇形清薄,眉骨清峻。低头时,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他每日大多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坐在轮椅上,或在小院里晒太阳,或翻着几本旧书。风吹过时,鬓发微微凌乱,垂落在苍白的侧颊。他也不理会,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修长而干净,像是一幅静物画。 黄小花第一次见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可不知从哪天起,每次她路过那扇院门,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往里瞥一眼。 明明只是个病秧子,什么活都干不了。可每次见到他,心情就莫名其妙地轻快起来,仿佛连空气都跟着清爽了几分。 听说,他叫顾长渊。 真是个好看的人。只是,可惜了——好看归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一来便着手修整院落,整饬屋舍,将这座久无人烟的宅子收拾得井井有条。只是说来也怪,两家之间本有一段院墙,去年撑不过暴雨塌了,她一个人要打猎、下田,还要照料黄阿婆,始终没抽出手来修补。眼见隔壁屋宇早已修缮妥帖,那堵墙却迟迟没有动静。于是隔三差五,总能从那处缺口瞥见对面院中的一角天光人影。 随他一同而来的两人,一老一少。年长者唤作秦叔,身形敦实、行止稳重,似乎专司照料起居,而那位年轻的沈昭,举止矫健,目光如刃,十足的护卫模样。 每日清晨,小花起身洗漱,总能听到隔壁院子里隐隐约约的演武声,拳风破空,弓弦震颤,箭矢入木的脆响混杂着低沉而有力的呼喝,日日不辍。村里猎户习武很常见,毕竟进山打猎,不光要力气,还要身法灵活。 只是偶尔,她会在这片断续的声响中听到一道清朗柔和的嗓音,语调不急不缓,却每每点在关窍之处。 “你手腕太紧,松一点,不是死死的攥着,而是借力控弦。” “心气先乱,箭未离弦,便已射偏。” “想快?先求稳。不求快。” 黄小花听得次数多了,不禁也生出几分好奇。 自醒来之后,她便察觉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筋骨轻盈,行动敏捷,力气比寻常男人还要大,手掌上带着一层茧子,分明是多年习武留下的痕迹。可她自己却并没有相关的记忆。倚仗着这副好身板,她进山打猎,从未落后于村里的汉子们,但偶尔,她仍觉得自己“用不好”这具身体,一旦动作复杂精细,她便觉得哪里协调不上,像是空有其力而不知如何使得恰当——尤其是弓术,没有人系统教她,尤为难掌握。 那几句偶然听来的点拨,听上去恰似正解。 她耳聪目明,隔着院墙将那些话一一默记下来,之后在打猎时再悄悄实践。起初是微调站姿,之后换了握弓手势,再后来,竟慢慢摸出几分拉弓的平衡感。一箭比一箭稳,一次比一次准。到了第十日,她终于射中了人生中的第一只兔子。 她对那个声音的主人越发好奇了。 那日晨光熹微,天色泛着淡淡的金色,小花蹑手蹑脚靠向倒塌的院墙,屏息凝神,悄然探头望去。 院中,沈昭正拉弓试射,动作沉稳,眼神专注,而轮椅上的男人微微仰靠着椅背,身形清瘦,面色苍白,腿上覆着厚毯,左手虚搭在膝上,指尖微微点动,像是在暗暗校准着什么。晨风拂过他的鬓角,撩起衣襟,他却并不在意。明明羸弱至极,却毫无萧索之态,反倒自有一股锋芒内敛的从容。 他缓缓开口,语调依旧不疾不徐:“不要求快。松弦那一刻,不是强行控制,而是让它顺势而出——让箭带着你的力道走,而非你去驾驭它。” 沈昭闻言微蹙眉头,似有所思,随即照言微调,再度放箭。只听“嗡” 的一声,箭矢破空,正中靶心。他略一愣神,继而抱拳沉声道: “沈昭受教了。” 黄小花靠在墙角,目光落在那个被唤作“先生”的人身上。 她原以为他只是个柔弱无能的病秧子,没想到他虽身不能行,手不能提,却能一眼看破技艺得失,将要点剖析得入木三分。光凭这一份眼力与判断,便非寻常人可比。 她心里生出几分敬佩,也隐隐感到些许惋惜。明明如此聪慧,却被困在一副孱弱的躯壳里,连弓都拉不开。他若能习武,只怕远胜沈昭。 黄小花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那一层浅浅的茧子在晨光下泛着冷色的光泽。她微微蹙眉,脑海深处浮现出一抹极其熟悉的感觉,像是某种尘封的记忆正缓缓苏醒——可还未等她抓牢,那感觉便如风中沙,倏然散尽,再也捕捉不到了。 这天黄小花砍柴回来,路过那座小院,照例随意地朝里瞥了一眼,院中情形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险些将肩上的柴捆抖落下来——顾长渊站着。 那个她从未见过离开轮椅半步的人,此刻竟扶着院中那株老树站着。 不过她很快便察觉不对。他站得很勉强,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笔直,没有半点动静,左手死死扣着树干,指节发白,整条手臂因过度用力微微颤抖着,;右腿软绵绵地歪着,脚尖拖在地上,脚踝不自然的内撇,全身重心几乎都压在左腿上,那条独自支撑的腿已然渐渐抽搐起来,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弓弦,眼看就要断了。 黄小花心里一紧,视线迅速扫过院子——轮椅被推到了一旁,两个熊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一个坐在轮椅里,另一个在后面推着疯跑,嘴里大呼小叫:“驾——驾!”笑声肆意张扬,全然没有注意到院中人的摇摇欲坠。 顾长渊张口出声,想要喝止,可气息不稳声音太弱,很快便被孩子们的喧嚣盖了过去。 黄小花顾不得多想,扔下柴捆,快步冲了进去。 她先是一手一个提起两个熊孩子,像拎小鸡崽般将他们扔出院门,吓得他们连滚带爬地逃出老远。随即回身,稳稳地将轮椅推到他身边。 然而,顾长渊却没有动作。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额角已是冷汗涔涔,脸色比平日更白,呼吸也有些急促。他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轮椅上,眉宇间隐有难色。 她微微一怔,蹙眉问:“你怎么不坐?” 顾长渊缓缓侧过头,嗓音低哑:“我不能摔。能不能劳烦你……扶我一下?” 黄小花愣住了。没想到,他连坐回轮椅都需要人帮。“怎么扶?”她脱口而出,又觉不太对劲,迟疑着补了句,“我……我抱你?” 顾长渊失笑,语气温和:“那倒不至于。” 他缓了口气,声音仍旧平稳,“先把轮椅再推近一点,扶手贴着我大腿。” 黄小花依言照做,推近了几寸。 “然后,你左手搭我肩上,右手托住我腰。” 她的手在半空停顿了一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手指蜷了又松,才慢慢伸过去搭上他的肩膀上。她原以为他骨瘦如柴,摸上去会轻飘飘的,哪知肩胛虽薄,却意外地结实,像削薄却坚硬的青石,透着一点意料之外的温度。 顾长渊察觉到她的犹豫,语气平稳地指点:“别怕,用点力……对,手臂收紧些。” 她皱了皱眉,终究还是听话地收紧手臂,托住他的腰,小心将他缓缓放下。 他比她想象中要轻,却也比她想象中更难扶。她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在臂间微微颤抖,仿佛每一寸肌肉都在抗拒姿势的变动。好在她臂力过人,动作稳当,很快将他妥帖放入轮椅,才悄然松了口气,很快退后一步。 不知怎的,她忽觉掌心泛起一层微凉的汗意,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她怔了一下,不知这是因那抹温度,还是他身上的气息。 黄小花飞快地眨了眨眼,将这莫名其妙的念头压了下去,正要收手,就见顾长渊自己把右手拿到膝盖上安顿好,又艰难地探出左手,试图去扶那条无力垂着的右腿。 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脚摆回脚踏上,口中忍不住问道:“你这身子到底怎么回事?” 顾长渊居然还有心情忍俊不禁,语气淡淡地道:“伤了脑子,右半边瘫了。” 黄小花刚要接话,余光便瞥见那两个熊孩子竟又偷偷绕了回来,正躲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她的火气“腾” 地一下窜了上来。 “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给我站住!” 她撸起袖子,抄起门边的扁担便追了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再敢碰轮椅,下回剥了你们的皮!” 院子里顿时鸡飞狗跳,两个孩子尖叫着四散奔逃,黄小花扛着扁担在后头紧追不舍,脚步干脆利落,咒骂声节奏清晰。 而轮椅上的人,只是静静地靠在原处,望着她气急败坏地在院中追着两个小鬼,眼中不觉染上一层笑意,淡淡的,却温柔至极。 ——这是许久都未有的喧嚣,真好。 那天晚饭的时候,秦戈端着一盅鸡汤上了门,态度客客气气,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 “这是先生让送来的,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他说得恭敬,举止也极有分寸。 黄小花也不多推辞,笑着接过,回了一句“多谢”。 等到晚饭时她揭开汤盅,一股温润的香气便扑鼻而来,鲜香中夹着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 她忍不住尝了一口,汤味醇厚,鸡肉鲜嫩,一口咽下去,那股暖意便从喉头一路滑进胸膛,连胃里都跟着泛起柔软的热。 “还挺懂事的嘛。” 她一边咂嘴,一边自言自语,眉眼间全是满意,那一盅汤被她和阿婆三两口喝得干干净净,连汤底都没剩下。 夜色渐深,村子逐渐归于寂静。 黄小花照例在院中劈柴。斧刃砍进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木屑飞溅,节奏分明。她动作不停,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白日那一幕。 她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孱弱的病人,却没想到他站起来时竟比她还要高半个头。 还有……他的气息。 她轻轻蹙眉,把那一瞬间从记忆里重新翻出来。他额前的冷汗带着一丝淡淡的药香,衣襟下却透出一种极轻的檀木味,冷冽干净,像山泉浸过的老木头,又混着一点青草初割时的清辛——干净,安静,却叫人莫名心安。 竟然……还挺好闻的。 她一斧砍下,木头应声断裂,扬起一缕碎屑。黄小花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低头继续劈下一块。 第66章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 自那碗鸡汤后, 两家竟也渐渐走动起来,时时互通有无——偏僻小村,乡里乡亲的, 邻里间相互帮衬,本就再寻常不过了。 秦叔时不时会端些做多的菜送来,说是吃不完倒了可惜。红烧鱼、炒苋菜、梅干菜扣肉……做法朴实, 但胜在用心, 味道也比村里寻常人家精细不少,几样家常菜送上来, 总能让黄阿婆吃得合不拢嘴。 黄小花嘴上不说,心里却记着。每次打猎回来, 总要挑些新鲜的野味送过去,也算投桃报李。 她打得最多的是野兔、山鸡, 运气好些,能碰上小野猪、野鹿。至于蛇虫鼠蚁之类的,早些年她是直接剁了喂鸡,如今倒是懒得动手——反正隔壁正好有个三天两头钻进深山采药的闻渊, 于是干脆一股脑儿丢过去,说是“顺便给他配药用”。 闻渊嘴上嫌得厉害,手上却极快, 动作麻利得像是怕她反悔。还附赠了几次推拿, 黄阿婆被他治得腰腿轻快许多, 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 今年初春的时候,雨水来得急猛, 连着下了几天。那日天色阴沉,黄阿婆不知怎的在院中滑了一跤,摔得人事不省。 傍晚时分, 小花下山回来,远远就看见房门敞着,院里静得出奇,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快步走近,一推门,只见黄阿婆仰面躺在雨地里,浑身湿透,满头白发贴在脸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不可察。她当时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脚都发了软,颤着声唤人,喊了好几遍才按住心慌。 村里没大夫,那一夜她守着昏迷不醒的阿婆,用尽所有能想到的法子:烧水、熬姜汤、灌糖水,又是擦身、又是换衣,一夜未眠,等天蒙蒙亮时,阿婆终于轻轻哼了一声,她才倚着门槛掉了泪。 自那以后,她出门便总是挂着一颗心。她知道,那一跤若再晚发现一刻,可能就不是这结局了。 如今倒好了,有邻居了。闻渊、秦戈、沈昭虽偶尔要进山或外出办事,但顾长渊总是在家的。 两户院子本就隔得近,不过几步之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花每次出门时,便顺手将黄阿婆送去隔壁,托邻居代为照看。到了傍晚,她再绕去那边,把人接回自家。 阿婆年岁大了,记性不好,话却多得很。一桩旧事能翻来覆去说上十几遍,有时小花自己听得都烦,可不知怎么的,那位从不多言的顾先生却竟似有用不尽的耐心。她每次去接人,还没进门,便能听见阿婆高高低低的嗓音从墙那头飘出来,夹着他温润低缓的回应,像溪水淌过山石,不急不滞。 “那是,看你女儿这般能耐,阿公年轻时一定也不差。” “阿婆以前也翻山?那可真是女中豪杰。” “这两天冷了些,我让秦叔找条厚毯来……您瞧我自己也裹着像粽子似的。” 他话不多,却总能接得恰到好处。阿婆被他逗得咯咯笑着,讲她年轻时如何上山砍柴、走几十里路赶集、一锄一锄挖出这块宅基地,又如何跟小花的爹是怎么成的亲。唠唠叨叨间尽是旧日光景。顾长渊就安安静静地听着,不催不打断,一句一句地认真应着。 黄小花每每站在门口,明明只是来接人,却总要站一会儿,等他们说完这一轮话,才慢慢跨进去。 顾长渊一听见动静就会回头,目光从灯影里缓缓落过来,清澈又温和,让人不自觉放轻脚步。 她总是先笑着打个招呼:“麻烦您了,顾先生。” 他便也轻声回一句:“刚煮了茶,路上凉,喝一口暖暖。” 她常是一身潮气的从山里回来,鞋底沾着泥,鼻尖泛着微红,接过茶盏时指尖都冻得发僵:“不好意思让您天天陪聊。” 顾长渊低低一笑:“阿婆话多,但有趣。我闲着,也是听听故事。” 她抿口茶,那点热意顺着茶水一路往下,渐渐让她每个毛孔都带上暖意:“今天又说红盖头?” “说是借来的,今天才想起是邻村陆家姑娘的。” 黄小花嘴角一抽,忍不住笑出声。 告辞几句后,她一边搀着阿婆往回走,一边小声埋怨:“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都听您说几遍了。” 阿婆还理直气壮地反驳:“哪有啊?我又没跟小顾说过。” 她被逗笑了,笑里藏着一点莫名的心软与涩意。 他们院门口那块医馆的木牌下,一直挂着一盏红灯笼,每至傍晚都会被点亮。有时她一身泥土从田里或山间走回来,山风吹得骨头都疼,一拐进小路,远远看见那盏灯晃悠悠亮着,便觉胸口一松,像是被谁轻轻接住了似的。 小村子里一向安静,鲜有外人踏足。如今忽然来了这么一行人,三个男人带着一个坐着轮椅的,一落脚便置办下了院子,还在门前挂了块“医馆”的木牌,院里院外拾掇得整齐清爽,柴垛码得齐,药架立得直,晨起有扫地声,晚来有灯火亮,像模像样,又不缺银钱,自然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猜他们是逃兵改行的,也有人悄声说那位坐轮椅的八成是哪家世家的病公子,还有说是朝廷犯了事被流放来的……短短几日,关于顾长渊的身世版本已演变出七八种。村东头的刘婶说得最离奇,说他是宫里逃出来的皇亲,遭人陷害,才落得如今这般。听得几个大孩子瞪大了眼,回家后纷纷搬小板凳坐院里,学着他背脊挺直、目光清冷的模样扮“王爷”。 流言翻着花样地传,可终归敌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 起初大家只是将信将疑,实在病得没法了才抱着试试的心思上门救急。直到亲眼见着那位闻大夫将村西头小林家的娃娃从高烧昏迷中救回来,又用几味药止住了老张头拖了三年的咳血,村民们的态度才渐渐松动。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便不再犹豫,慢慢敢去敲那扇门了。 诊金不高,药也不糊弄,病轻病重皆尽心医治。更别说那个年纪不大却嘴甜又热心的小伙子沈昭,谁家篱笆倒了、井口塌了、门闩坏了,他总能搭把手。村人对这几位外乡人最初的防备与疑虑,便也在这些无声的琐碎中,悄然卸下了。 转眼到了中秋。 天气渐凉,村头树叶泛黄,风吹过时簌簌作响。有人开始想起在外谋生的亲人,念着要写封信寄去,可村里识字的本就不多,能动笔落字的更是屈指可数。几个大娘站在医馆门口张望良久,踟蹰半晌,终于有人抿着嘴鼓起勇气,低声问闻大夫能否代笔。 闻渊正忙着配药,眉头轻蹙,手中药铲未停,哪有这个功夫。不过未及回应,屋里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轮椅声响。顾长渊从廊下缓缓转出,衣衫整洁,神色温淡。他看了看院中的情形,目光在几位大娘脸上略一停留,便温声开口:“我来吧,正巧闲着。”说罢便在一旁竹几前打开笔墨,摊好纸笺。 从那日起,晒药的竹席被挪到角落,腾出的空地支起一张小桌案,成了顾长渊的“写字铺”。 起初只是几个大娘来得小心,带着一篮鸡蛋或一包红薯,悄悄塞在桌脚下。后来胆子大了,连娃娃都敢蹲在门口听他念信,听那笔尖划纸的细声响,听那一封封心意在他笔下被细细捋直、慢慢展开。 顾先生长得好,坐姿端稳,说话温和不急,落笔沉静妥帖。他从不催人,也不打断,总是耐心听完,哪怕对方言辞混乱、语句颠三倒四,他也只低头点墨,末了才轻声确认一句:“是这样吗?” 最难得的是,他能把最不好说出口的话,用最合适的句子写出来。 王大婶登门时,一屁股坐下,劈头就道:“你写着——‘老冤家’,我看你还记不记得家里还有人惦记。” 顾长渊抬眼看她,眼底带着点笑意,语调轻缓:“是写给谁的?” “还能有谁?” 大婶脸一红,拍了拍桌沿,有些恼羞,“他进城几年了,就知道往家里寄钱。好几年没回来,人都快忘了模样,我当然气。” 顾长渊没多问,只低头铺纸,笔尖一动,便写下:“天凉了,你那边夜里应当也冷了些。屋后那口井我叫人修了,水清了许多,你回来试试看。” 寥寥几句,埋怨藏在字缝里,思念却在字底翻涌。王大婶听完,咕哝一句“倒写得中听”,却悄悄把信折好,小心揣进怀里。 李大妈那回则是来写给外嫁女儿的信。她坐在凳上,眉头紧皱,手拧着衣角,语气夹火:“你替我写几句狠话——她再这么窝囊下去,娘也救不了她。整日受气,低三下四的,嫁那样一个人也不知争口气。” 说着说着,语调却软了,眼里竟带了些潮意。 顾长渊静静听着,等她停下喘气,才温声问了一句:“您还惦记她,对吧?” 李大妈怔了一下,鼻尖微红,没吭声。 那封信最终写得并不多,顾长渊念出来时,嗓音清淡温软:“娘没别的本事,撑不了你什么。但你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家。” 李大妈低着头擦眼角,旁边的任叔笑着调侃:“顾先生这手笔,连骂人的话都能写得跟慈母念经似的。” 自那之后,他那张桌前便鲜有空闲。哪家孩子要去镇上学徒,媳妇给婆家报平安,甚至连村长也来拜托他写拜年贺词。每次顾长渊都点头应下,从不多问,只是凝神听人叙述,再落笔如水,一气呵成。 村人渐渐忘了他坐着轮椅,也忘了他是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只当他是某户迁来的远房亲戚,话不多,却稳妥可靠。 第67章 “你……你跟我说这些,…… 渐渐的, 顾长渊在村子里越发受欢迎了。 他脾气温和,举止得体,不管年长年幼, 来人都愿与他说上两句,哪怕只是问问风头或收药的时节。他也总是笑着应,话语平稳清朗, 听得人心里透亮。 不过黄小花看得明白, 他的温和多半并非出自本性里的热络,而是一种骨子里带出的教养——是熬过规矩、读过书、在礼仪中长大的人, 才有的稳重和克制。那些周全不露痕迹的体贴,恰到好处的礼数与分寸, 全都不是村里孩子耳濡目染能学来的。 正如他写得一手好字,说得一口官话, 转笔时铁画银钩,回话时出口成章,那样的人,不该属于这片山地田埂之间。他的学识与谈吐, 他与同伴们带来的药材与器具,那些上好的纸笔,还有隔壁屋檐下每日起落的信鸽, 无不在悄然提醒:他们不属于这里。 他们一行人, 不过是借了这处山脚清净, 暂歇片刻。 就像是偶尔停驻在山头的云,来时悄无声息, 去时也不会多说一句。 迟早是要走的。 所以当万媒婆挎着个旧柳篮,笑盈盈地递过几颗刚下的鸡蛋,说是来“顺带打听打听, 顾先生成过亲没、有没有意愿成个家”的时候,黄小花一口热水险些呛住,连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劲来。 “万婶,您……您别胡说。” 她皱了皱眉,将杯子轻轻搁回桌上,压低了声音,“顾先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他只是暂住,迟早是要走的。” “暂住?” 万媒婆眼珠一转,撇撇嘴,神情像听见什么笑话,“你看看他那院子收拾得多利落?屋子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药柜三层抽屉分得明明白白,前头种了菜,后头栽了花,鸡还养了两只。这叫暂住?” 她说着将柳篮往桌上一搁,掀开盖布,像是无意又像有意地让那几颗鸡蛋滚了一圈:“我跟你说啊,孙猎户家的表妹托我来的。那姑娘模样周正,手脚利索,做得一手好饭,还不嫌他身子不好,说了愿意伺候着过日子。这可不是随口说说,是再三托我我才接的。” 黄小花听得头皮发麻,连连摆手:“万婶,这事真不合适。我又不是他家里人,开不了这个口。” “哎哟,妹子啊,你这就是不懂男人!” 万媒婆“啪”地一拍大腿,身子前倾,嗓门也提了上去半分,脸上的笑收了七分换成“恨铁不成钢”似的责备,“你别看他平日里风轻云淡的,说话温温吞吞,可再斯文的人也是个大活人。一个人在外头漂着,一天三顿自己摸索着吃,没个伴没个人搭话,这日子,能真愿意过一辈子?” 她说着又朝屋里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再说啦,你信他说什么‘身子不便、不打算婚嫁’?那不过是读书人爱面子说出来的话罢了。男人啊,嘴上不说,心里哪有不想个家的?特别是像他那样,有学问又有家底的,说不定早就盼着找个好人过安稳日子啦。” 黄小花有些不自在,刚张嘴要推辞,屋里却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谁在外头说我呢?” 黄阿婆的声音紧接着从门后响起。只见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还在围裙上抹着湿漉漉的手,走出来半眯着眼打量。 万媒婆见状,立刻堆着笑迎了上去:“哎哟黄婶,您来得正好,我正念叨您呢!” 她顺势扯住黄阿婆的胳膊,将人往桌边拉,“您不是天天去顾先生那儿帮忙嘛,您最清楚人家心思。这事儿我也是托人来问的,不管顾先生答不答应,总得给姑娘个准话,是不是这理儿?” 黄小花听得愈发头疼,赶紧出声:“婶,这种事真的不好问。顾先生虽然和气,可毕竟是个读书人,咱们要是贸然开口,岂不是唐突得很?” 她说着站起来,将那几颗鸡蛋轻轻推回篮子里,语气尽量温和:“婶,您这心意我领了,鸡蛋还是拿回去吧。我是真帮不上这个忙。” “哎哟你这孩子!” 万媒婆嘴角一撇,眉峰蹙起,正要张口,又被黄小花抢先一步堵住:“真的,婶,您就别为难我了。” 她这回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神色也比平日更严肃些。万媒婆眼看着劝不动她,脸上那点笑意也挂不住了,只得悻悻收了声,把盖布一拢,提起篮子往门口走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丢下一句:“我跟你说,小花,女人啊,就该多为女人想一想。哪天真成了,回头你可别后悔今天没牵这个红线。” 黄小花懒得应她,只等她走远了,才转身慢吞吞收拾桌上的碗筷。指尖掠过那还带余温的杯沿,轻轻叹了口气。 她千叮咛万嘱咐阿婆不要管那桩闲事,哪知道老人家到底是听了还是没听。她心里头悬着,整整提了好几天,每回见到顾长渊,都像踩在薄冰上,生怕那点不该说的话真的出口,谁知终究还是没拦住。 这一日,她照常去接阿婆回家。进门时,顾长渊正坐在廊下晒太阳,腿上覆着一条干净的毛毯,手中翻着那本早已看旧了的《伤寒论》。书页微卷,茶盏也凉了,静静摆在一旁。他听见脚步声,抬头望她一眼,眼底笑意温和,嗓音一如往常那样轻柔有礼:“黄姑娘。”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低头正要去扶阿婆起身,却忽听他在身后唤了一声:“小花姑娘。” 她一怔,回过头来。 他轻声道:“今日阿婆……跟我说了些家里的事。” 阳光正好,落了叶子的藤曼在廊檐边轻轻晃动,影子落在他膝头,衬得那双眼微微发亮。他坐得端正,神色却有些拘谨,仿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声音极轻:“是你托她问的?” 黄小花脚步一顿,愣了片刻,心头一阵尴尬,连忙摆手:“不是不是,顾先生,您别误会。阿婆她就是……唉,老人家嘛,爱管点闲事,她瞎操心,您可千万别当真。” 她话音未落,顾长渊就垂下眼睫,似是怔了一瞬,又轻轻一笑。他将那本《伤寒论》合上,动作不重,却比平日更缓。抬起眼看她时,眼里却多了一丝按不住的亮意。 “没关系,” 他说, “其实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他轻轻吸了口气,语气虽淡,却带着明显的认真:“顾氏,祖籍南阳,本家三代举人,五代教书。原本还有个兄长,早夭。我便成了独子。父母在几年前相继亡故了,如今只我一人。” “还有,我的身子……你也看得出来。”他说到这里略顿了顿,似在斟酌词句。片刻后,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低声继续下去:“旧伤在身,右手右腿皆废,日常起居靠轮椅代步。眼睛也不好,天一黑就看不清了。许多事,确实不方便,也有诸多不堪……这些,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再去问闻渊。” 他话说得缓慢而诚恳,不掩讳,也不自怜,平铺直叙,毫无隐瞒。却微微偏过头去没有看她,声音也克制得近乎温柔。 黄小花怔怔地听着,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阳光落在他肩头,也晃了她眼。她张了张嘴,声音却有些发干:“你……你跟我说这些,是……有意的?” 他忽然抬头看她,眼底泛着微光,过了几息,才轻轻点了点头,认真地应道:“嗯。” 黄小花只觉得心里“咚” 地一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却不是欢喜,也不是感动,反倒像被谁打了个结,堵在胸口。 她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声音低低的:“好,我……我知道了。” 第二天,她借口去村西头买豆腐,半路拐去找了万媒婆。 那几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转了过去:“他说,他是有意的。” 万媒婆听完,眼睛顿时亮了,乐得嘴都合不拢:“我就说嘛,我说那人不是没意思的!瞧着冷,实则藏得深呢!” 她边说边一把拽住黄小花的手,笑得眉开眼笑:“哎哟你个傻大姐,这可是个好亲事,我这就给孙家婶儿回个话,说咱这边应下了!” 黄小花怔怔地站着,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一句话也没接。 万媒婆却已快步往门外走去,边走边还在嘴里念叨:“这下稳了,男方亲口说的‘有意’,还能假得了?我这几天就安排安排,改天请人过来坐一坐。” 她走远了,院子里只剩黄小花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提着一袋豆腐。 豆腐还冒着热气,她却觉得手心发凉,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闷得慌。黄小花站了好一会,才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豆腐,像是才记起自己来这儿的理由,默默转身往回走。 第68章 那日之后,黄小花便没再…… 那日之后, 黄小花便没再去过隔壁。 一来是腊月将至,气温骤降,山风夹着霜气灌进屋来, 吹得人骨头里都透着冷。田里活计清了,入山也愈发危险,她索性在家待得更勤些, 亲自照料阿婆, 也能多抽些空做些年节前的准备;二来是那头“好事将近”,她总觉着, 再去敲门、再张口请人帮衬,终归有些不合时宜。 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念头是从哪一日起的, 只是忽然间,就觉得既然是隔着一道矮墙, 还是该将界限拢一拢才对。 可世上的事偏就由不得人算。 不过五六日光景,这样的清净就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 正是快吃早饭的当口,她在厨房里帮阿婆添柴烧水,灶火烧得正旺, 锅盖边泛着一圈圈白汽,湿气氤氲。她闻声擦了擦手,快步去应门, 抬眼一看, 门口竟是秦叔, 身后一架轮椅,里头坐着的是顾长渊。 他裹着一件暗青袍子, 外头又搭了件厚实斗篷。今日风大,他额侧的碎发被吹得有些凌乱,一缕垂在眉间, 衬得脸色比往常更苍白些。没戴帽子,呼吸间透着寒气,眉眼仍是旧日温润模样,只是望着她时,似带了一瞬不易察觉的迟疑。 “黄姑娘。” 他微颔首,声音压得很轻。 黄小花一时怔在原地,尚未来得及说话,秦叔已在旁替他开口:“姑娘莫怪,今儿一早沈昭和我得赶去镇上办事,闻渊也要进山采药,院里转了一圈,竟没人能留下来照应。这不,只得叨扰你一日,能不能劳烦姑娘帮着照看一下我家少爷。” 他说着,略带几分歉意地指了指脚边的食篮:“午饭、茶水都备下了,不劳您费心。傍晚我们就回来,不会耽搁太久。” 黄小花指尖还沾着些微湿,站在门内看了他们片刻,才轻轻点头,让出半扇门道:“进来吧。” 秦叔应声推着轮椅进了院子。快到门口时,她才想起自家堂屋也有个不低不高的门槛。她快步上前掀起门帘,正要伸手帮忙抬轮椅,却被顾长渊低声制止:“我来吧。” 秦叔便俯身去扶他。 顾长渊微一颔首,左手撑住轮椅扶手,身子缓缓倾前,想自己起身。但一用力,身形便不太稳,黄小花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的手肘,搀他站稳,秦叔则赶忙将轮椅搬进屋内,再和小花一前一后地合力扶着他坐了进去。 好一番折腾,让顾长渊额上微沁了汗,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染上一点热意。 堂屋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两条杉木长凳,桌边支着一只铜火盆。火盆里余炭未尽,星星点点的红光隐在灰下,照着几只粗瓷碗和桌上一把老陶壶,壶嘴边还隐约有些茶垢。屋角靠墙堆着些柴禾和一些杂物,门缝微开,风一吹,窗纸便被带着微微颤了几下。 顾长渊坐定,抬眼望了望这间小屋,目光在火盆上略略停留,又回到秦叔身上。 秦叔见他点了头,便也不多言,拱手道:“那我便先走一步,傍晚来接人。” “好。” 黄小花应了,送他出门。回屋时顺手提起火盆上的铜壶添了水,壶底落回炭火中,“啪”地一声响,屋里热气升腾,顿时暖了些。 门扇合上,风声顿止,屋里瞬时静了下来,只余火盆中炭火偶尔“啪”地轻响几声。 他坐在那儿,身子半倚在椅背上,眼睛亮亮的,一直落在她身上。 黄小花在这样的注视里抿了抿唇,走到他身侧,先将轮椅轻轻调了个方向,让他面朝门口坐,避着冷风。又回身去墙角抱来旧棉垫,小心垫在他膝边,挡风也防寒。秦叔带来的食篮她也一一打开,把点心、陶壶、茶杯都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顺手盖上一块干净帕子。这一番安排妥当,她却忽然站在那儿,不知接下来还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好。 幸好阿婆叫她:“小花,谁来了,来搭把手” 她一愣,忙应道:“哎,来了……顾长渊,风大,你注意别着凉。” 她说着转身往灶前走,去添柴火。火舌在灶膛里轻轻翻卷,锅盖边再度冒出白汽,她的指尖被灶火烘得发干,心里却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发涨—— “谁来了?” 阿婆又问了一遍。 “隔壁顾先生。秦叔说他们都不在家,托我们照看他一日。” “那感情好哇!” 阿婆在屋里笑着,“我都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来来来,粥成了,你带上这个包子,来给我搭把手。” 她应了一声,将心头那点异样按下。掀开锅盖时,热气扑面而来,黄小花闭了闭眼,才将几个包子装好,递给阿婆,又垫着抹布,小心端起粥碗。 今日不过是照看他一日。 她这样想着,将手里的东西拿得更稳些。过了这一日,日子还是照常过,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粥刚出锅,还是滚烫的,屋里很快氤氲起粮食的香气。阿婆替他摆好了碗筷,热情地招呼顾长渊一起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桌上是几样再寻常不过的早饭:一大碗熬得发稠的糙米粥,几只自家蒸的素包子,外加一碟腌萝卜、一碟炒干菜,还有一道昨夜剩下的葱花鸡蛋。 黄小花看了眼那碗粥,声音略低了些:“就是些粗粮……你若是吃过了,就不用勉强。” 她本意是体贴——这饭食粗淡,比不得隔壁他屋里调养周全的膳食,他那样的人,怕是吃不惯这等乡下味道。 谁知顾长渊只是轻轻笑了笑,摇了摇头:“还没吃,叨扰了。” 说完,他已落了筷子。 黄小花原想着他大约只是出于客气,谁知他吃得极安静,也极认真。糙米略涩,他并不在意;包子皮厚馅淡,他也不挑剔,只是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神色沉静,唇角竟带着一丝淡淡的满足。 只有在筷子翻到小菜时,动作稍慢,偶尔不慎掉了菜,也只是顿一顿,再试一回。 阿婆看着,高兴得合不拢嘴:“怎么样?糙米粥香着呢!搭上这包子,我们家小花顿顿都能吃好几个。” 顾长渊点了点头,笑着应了一声:“嗯,好吃。” 一顿早饭,就这样吃出了几分宾主尽欢的意思来。 直到吃完饭,小花起身去收碗时,顾长渊才略略迟疑了一下,轻轻唤了一声:“黄姑娘。” 她回过头,他低声道:“能麻烦你……帮我擦一下手吗?” 他说得很轻,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缓的克制。那只左手指尖沾了些包子的油渍,而右手却始终垂在身侧,一动不动。 黄小花怔了一瞬,随即点了点头。她去灶前打了热水,拧了帕子,走回他身侧,俯身轻轻替他擦去指上的油意。 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凉得出奇。她手上动得极轻,却很仔细。屋外的风还在吹,火盆里的炭正烧得通红。 帕子擦过指缝时,他似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却终究没抽开。待她拧好帕子起身,他才轻声道:“多谢。” 饭后,桌上收拾得干干净净,锅里还剩半瓢热水,火盆里的炭也正烧得旺。 黄小花把擦净的碗碟归置回厨房,又拎出一只扁木箱,从里面取出几件猎具,放到堂屋角落的小矮凳上,坐下来慢慢整理。 阿婆这时不知从哪翻出一个老簸箕,笑呵呵地抱了些苞谷包出来,坐到桌边剥粒。 “这还是前几日从亲戚那儿换来的新谷子,晒干了,一会儿我给你们熬玉米糊糊喝。” 她说着,手上已麻利地动起来,老茧斑驳的指尖翻飞,玉米粒在簸箕里 “哗啦啦” 作响。 “可香着呢,小花也爱吃。” 她抬眼瞧着顾长渊,笑眯眯的,眼角皱纹挤在一处。 顾长渊闻言轻轻一笑,语气不疾不徐:“我也喜欢。您剥着,我帮您把坏的挑出来。” 阿婆闻言更是高兴,剥得更起劲,也说得更起劲。她说起今年谷子收成不济,又说邻村有户人家家里孩子上山走丢,折腾了三天才找回来;还说起旧年间赶集时的热闹光景、谁家种的豆角最甜,连哪户人家的黄狗喜欢跟人打滚都细细描了一通。 顾长渊听得极认真,偶尔点头应一声,偶尔也顺着话茬答几句。一老一中低低地说着话,声调不高,间或几声轻笑,填满了整间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松软的空气。 黄小花坐在角落里听着,始终没出声,手上的动作却缓了下来。阳光从窗纸缝隙里透进来,落在她膝上,那张弓被擦得锃亮。她顿了顿,将它收进木箱,又换了一把短刀,按住刀柄,低头磨刃。 那刀刃在石上来回推挪,发出“呲呲”的细响。 她低着头,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手下动作一如既往的稳。 等到吃过午饭,阿婆照例去午休了,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顾长渊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一堆捕兽夹上,黄小花原以为他只是随意一瞥,谁知他看了一会,忽然问:“这些,是你自己做的?” “捡来的。” 她随口回道,见他兴致不减,便弯腰拿起一个中等大小的捕兽夹放在膝上,顺手比划着,“村里人换了新的,旧的扔掉可惜,我就挑回来修一修,还是能用的。” 说着,她按住卡扣、理好弹簧、安住夹齿,演示起来:“这个卡扣得压到最紧,扣住这片触发舌。野兽踩上,机关一松,弹簧就会收口——夹住。” 语气寻常,手下却极熟练。 顾长渊微微眯了眯眼,指腹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片刻后道:“……如果,在夹齿内侧加一道倒钩呢?” 黄小花一愣,眉头轻轻一蹙:“那皮就废了。” “若是猎皮,确实不妥。” 顾长渊不急不缓, “但若是为取肉,或是对付伤人的猛兽,倒钩反而更能防逃。听说这山上多的是山猪野鸡这类。” 黄小花低头想了一会,眼里渐渐浮现出兴味来:“……要加倒钩,就得晚一步咬死。否则它一挣,肉就碎了。” 说着,她随手从一旁铁盒里摸出一截废簧、一枚残扣,对着捕兽夹比划起来:“触发点还是原来的,但倒钩得缓一拍先缠住,等挣动时再收死。” 顾长渊轻声接道:“可以再加一段缓冲簧,触发后略作停顿,让倒钩在野兽挣动时再收紧。” 黄小花愣了愣,抬眼看他,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你还懂这些?” “略知一二。” 顾长渊笑了笑,神色温和。 说话间,她已经盘腿坐下,动作利落地把捕兽夹拆开重新组装,边装边道:“那倒钩得藏得好,不能让兽觉察。收口太快太硬,反而撕伤——得有缓和段,像你说的,弹簧一紧再缓,再收,得分两次。” 说到后面,她语速渐快,话语间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眼神专注,眉间亮着,像是某个熟悉的灵魂被下意识唤醒了。 顾长渊看着她,没立刻接话。 她搭配铁件、调簧、敲卡齿的动作娴熟利落,目光炯然。那一瞬,阳光静静落在她发顶与指间,他却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雪夜里的营帐中,一个少女盘腿坐在兵械箱旁,冷光映在她眉梢眼角,她执着弓弩,研究得入了迷。 他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极轻:“我有个朋友,颇好此道。少年时常拆这些玩意儿,捕兽夹、绊索弩,弄坏了不少,还挨了不少训。” 他说得缓,目光却始终未离开她,像是在等她转头、回应,哪怕只是一丝下意识的恍神。 可黄小花只是随口应了句:“听着挺有意思,哪天可以认识一下,一起拆着玩儿。” 她眉眼微扬,像是打趣,又像是真的对那位朋友感兴趣,并无半点异样的神情。 顾长渊看着她,神色微顿,唇角的笑意浅了一瞬,又缓缓撑住。 “她常在外奔波,” 他说,声音温和如旧, “很久没见了。” “嗯。” 她点了点头,眼神没离开手里那堆器件,又去翻了个铁盒,把两个磨钝的夹齿挑出来,摆在一旁。 顾长渊低头看着她忙碌的样子,指尖在扶手上缓缓收紧。 “顾先生。” 她忽地抬头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带着真心的赞赏,“你这点子,真不错。” 他一挑眉,神色也终于松下来几分,眼底漾出点轻缓的笑:“过奖。耳濡目染罢了。有问题可以随时来问我。” 这一日,黄小花觉得,过得格外快。 只是等秦戈他们来接顾长渊的时候,连小花都能一眼看出顾长渊已经累得不轻了。他面色比白天更显苍白,唇色泛青,唇角微泛青灰,眉间隐隐透着倦意。左手不住地揉着右侧的手和腿,像是在极力缓解着什么不适。先前那副端坐不动的模样,也不知何时松懈下来,他的身子轻靠在椅背上,背脊微弯,呼吸也深了几分。 出门的时候仍要过那道不低不高的门槛。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缓缓抬头,向沈昭略略点头。 沈昭扶他起身,起初还算顺利,可右腿方一着地,那条一直静默的腿竟猛然抽搐了一下。顾长渊闷哼一声,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足以让身边两人齐齐变色。 秦戈和沈昭对视一眼,眉眼间已不自觉带上忧色。 下一刻,秦戈已快步上前,熟稔地半蹲下身,一手托住他膝弯,一手撑住后背,将他小心背了起来。 顾长渊没有抗拒,只是将脸埋进斗篷里,没再出声。 “今日多谢。” 秦戈朝她拱了拱手,语气简短,神情颇为郑重,也带着些许急迫。 黄小花点头应了,看着他转身往外走。院门半掩,风从门缝灌进来,将斗篷的边角吹得轻晃。顾长渊伏在他背上,身形仍是颀长挺拔的,却透着几分倦意。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黄小花站在门口,望着那个背影沉默了片刻。 这人也忒娇气了点。 她心里咕哝了一句,可很快,又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别扭。 她皱了皱眉,没再望那背影,转身进了屋,随手拎起白日里尚未收好的捕兽夹。 炭火还残着余温,屋内渐渐又静下来。 她坐下,把捕兽夹搁在膝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指尖顺着金属边慢慢滑过,像是在想着什么,又像只是单纯的出神。 许久,黄小花低声道了句:“真是个麻烦的家伙。” 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那话尾,被炭火暖着,软下来了些,不若平日里那般干脆。 第69章 转眼便到了年关,村里家…… 转眼便到了年关, 村里家家户户都忙了起来。屋檐下晾着腊味,墙边晒着萝卜干,家家都在张罗年节前的采买与备料。黄家也不例外, 阿婆虽上了年纪,手脚却利索得很,蒸年糕、炒豆子、腌菜熬粥, 样样做得像模像样, 灶间热气腾腾,香味扑鼻。 不过不知怎么的, 隔壁院子的这阵子愈发频繁地将顾长渊托付过来,一待便是一整日。 黄小花每每听到院门响, 推门一看,不是顾长渊, 就是他身后的秦叔,见到她立即拱手赔笑,语气一如既往地客气:“实在不好意思,又要叨扰姑娘一日。” 她渐渐也习惯了。前些日子人家对阿婆颇多照拂, 自己如今推辞,倒像是小气了。 好在顾长渊极好相处。不挑食,不添乱, 自带茶盏茶水, 坐在火盆边, 一本书便能翻一整日。阿婆爱与他话旧,他便慢声细语地应着, 还不时笑着插上一两句,说得她老人家眉开眼笑。有时兴起,还会拿出些新奇玩意儿:一张纸, 几笔勾勒便能铺出一道连环棋局;一根麻绳、两截竹筒,就能在堂屋里演示军中弩机的机关原理。若再多问几句,他也将天南海北的古怪见闻信手拈来。 一日日下来,三人竟也处得颇为和气,唯独就是他明明没办法久坐,每每一整日下来都撑的很辛苦。黄小花有时真不免疑惑秦戈与沈昭到底在忙些什么,多少有点不像话。 除夕这天,隔壁难得人齐。傍晚时分,沈昭亲自登门,说是这些时日受了黄家照应,理应登门致谢,顺道请她们娘俩一同吃个团圆饭。 饭桌上,顾长渊竟露了一手烤肉的好手艺。院里支了个小炉,油脂滴落在炭火上“滋啦”作响,香气四溢。上好的羊肉被他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再略撒些孜然和盐,入口满嘴余香。黄小花吃得顾不上形象,连阿婆也笑着道:“这回是吃到年味儿了。” 等到酒足饭饱,沈昭提议放爆竹驱邪纳福。堂前空地上,顾长渊靠在轮椅里,身侧站着沈昭与秦戈。夜色初起,火纸燃尽之际,他眼尾微扬,眼底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晶亮。 见小花靠过来,他转过头来面对着她,朝她微微一笑:“新年好,小花姑娘。” 黄小花怔了一瞬。 这是她一个人从迷茫中醒来过的第二个年。那些走散的亲人、拾不起的旧事、藏在心底的空白——都像旧历翻过的页脚,不再有人提起了。 她想,就这样守着阿婆过也好。 可此刻,他的笑在火光与烟气间如此清晰,真切、温暖,如冬日难得的晴光。风将他的披风掀起了一个小角,香灰落在衣袖上,他却未曾理会,只静静望着她,真心地、郑重地,祝愿她新年安好。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长得好看,学识渊博,幽默风趣却又温柔细致。 黄小花忽觉心头一动,像是春雪悄然消融,水气在心底泛起微澜。只是那情绪才刚起头,便被她生生按了下去——顾长渊要议亲了。 她低下头,轻轻咳了一声,应道:“新年好。”说完便转身进了屋,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 初三一早,村里各家开始走动拜年。孩子们提着纸灯满村乱跑,大人手里提着点心和春联,见面便是一声“新年好”,热闹得紧。 唯独顾家冷冷清清的。大约是开了医馆的缘故,大过年的,谁都不愿进出这种“病气重”的地方。除了一些老人敲门来配日常要用的药包,其余大半时辰里,屋中几乎静得能听见落灰声。 直到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熟稔的招呼:“哟,顾先生在啊,这可真巧了。” 一道略带黏腻的嗓音打破了寂静。 来人是万媒婆。她穿一身新做的大红棉袄,提个竹篮,手里还拎着些糖果和纸包,笑盈盈地踏进门来。 闻渊一见,便笑着迎上前:“万婶,新年大吉。大过年的进医馆,是哪儿不舒服了?” “哎哟,呸呸呸,可别这么说,没病没痛的。我是来给你们送点喜气的!” 万婶眼珠滴溜溜一转,目光掠过屋内几人,笑得颇有深意。 闻渊正要再寒暄两句,她已自顾自坐了下来,先是与秦叔寒暄,又关切地问了顾长渊几句病势,随后话锋一转,笑眯眯道:“顾先生今年可是喜事将近啊,恭喜恭喜呀。” 顾长渊怔了下,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虽日日去黄家报道,暗地里提亲该有的准备倒也一点没拉,大抵是坊间喜铺或哪家街坊多嘴流传出来的,便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万婶顿时来了精神,眉飞色舞地说:“我就说嘛,顾先生那样的人物,哪家的姑娘不惦记着?年前我不就替你提了个口信,孙家那头早等着了……如今都初三啦,你打算哪天登门?老孙家的姑娘,可是一日三回望着门外盼呢。”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一静。 顾长渊抬起头,神色缓慢地收敛起来,声音低了些:“……孙家?” “哎呀,顾先生还打趣我呢。” 万婶笑着拍了下膝盖,语气越发亲昵,“那日我托黄姑娘帮着问你,她回来跟我说你点了头,说是有意的。孙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就起了盼头,一直等你上门——你现在倒好,大过年的,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说得自然,语气热络,可顾长渊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缓缓将手中书放下,指节攥得发白,嗓音微哑:“谁说……我答应了孙家的事?” 万婶一顿,终于察觉不对,讪讪道:“这……这不就是我那日托黄姑娘打听的嘛,她说你点了头——” 话还未说完,便被一声“哐”地脆响打断——茶盏自顾长渊指间滑落,跌在案几边角上,碎成了几瓣。 屋中登时寂然无声。 闻渊面色微变,立刻起身:“长渊…” “……不妨事。” 顾长渊低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他缓了口气,用尽全力扒拉着轮椅转向秦叔,声音仍带着些轻微的颤,“万婶,抱歉,我有些不适。秦叔,送我回房。” 说罢,垂着眼,不再看任何人。秦戈闻言,面色一凛,立刻起身推着他离开。 万媒婆怔怔站在原地,目送他那道背影拐入内屋,眼神发虚,片刻后才讪讪开口:“这……这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渊收回目光,轻轻一叹:“不是你说错。只是这误会,怕是误得不浅。” “说好的亲事,还能变?这算怎么一回事……” 她低声嘀咕着,脸上的喜气也渐渐散了。 万媒婆絮絮叨叨地出了顾家,转头就去了黄家兴师问罪,一开口就气势汹汹,话里话外尽是指责,把黄小花听得一头雾水。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院门一关,黄小花却没能动弹,只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越想越不对劲——那日他说得那样郑重,说的明明是“我是有意的”。若那句话说的不是孙家的事……那,是她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黄小花只觉脑子“嗡”的一声,一股热浪直冲脑门,心口也跟着烧了起来,烫得发慌。 她强迫自己去忙别的,守着灶台反复劈柴、生火、淘米,可手里的动作却总是快一拍、慢一拍,饭煮糊了两次,柴火也劈得七零八落,锅盖碰翻了还把手烫了一下。最后连阿婆都看出了异样,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黄小花只说是天冷,转身又往灶堂里添了把柴。她看着眼前跳跃的火光出神,心里头那句“我是有意的”反反复复地响着。每响一次,心便像被人紧紧攥住一回,揉不开,也躲不掉。 她就这么撑了一下午,直到天色近晚,终于咬了咬牙,披了件厚衣裳出了门,径直往隔壁去了。 院门打开,是沈昭。 “顾先生在吗?” 她问。 沈昭看了她一眼,神色略显为难:“他……病了。” “前两日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 她脱口而出,语气里带了点不自觉的急促。 沈昭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终究低声道:“是旧伤犯了。闻大夫给他看过,已经开了药。但他这会儿……不想见人。” “我只是想进去看看。” 她又说了一句,嗓音低下来。 沈昭望着她,似是犹豫许久,才轻声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他转身入内,院门半掩着,风从门缝灌进来,院中一片清冷。 不多时,他回来,语气温和,却依然是同样的答复:“他说,不见。” 黄小花怔在原地,没动。 风反复撩起她的衣摆与发梢,黄小花却仿佛全然未觉,只定定望着那道紧闭的门——它就那么关着,安安静静的,没有半点动静。 她站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轻轻吸了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已暗,那扇门仍旧紧闭着,纹丝不动。院中寂寂无声,像是连风都停了下来。 她低下头往回走。脚步不疾不徐,只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些。 等到夜深,村子渐渐归于寂静,只有远处偶有几声犬吠传来,浸在冷风里,听来分外清晰。 黄小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像缠了乱麻,心口也堵得慌,怎么也理不清、捋不顺。 她咬了咬牙,终于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翻墙进了隔壁院子。 院墙不高,她日日翻山越岭,这点难不倒她。只是双脚落地的那一刻,她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黄小花悄无声息地绕过前廊,摸到屋后那扇半掩的窗,借着斜月洒落的一点微光确认没有旁人,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 屋里一片静谧,只听得见炭火燃得极轻,偶尔噼啪一响。 她屏住呼吸走近床前,看着床上那道人影。 顾长渊侧身躺着,眉头紧蹙,额角覆着一层细汗,呼吸浅浅的,似是睡得并不安稳。连睫毛都沾了汗,贴在眼角,神情里透出几分难得的疲倦与脆弱。 黄小花轻声唤他:“……顾长渊?” 他没有回应。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看了他一会儿,心头某处悄悄泛起一点酸意,终是忍不住俯身凑近,想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指尖刚触到他鬓边,却被他忽然反手一把抓住了。 黄小花惊得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想要抽手,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醒了? 可顾长渊的眉头皱的更深,眼睛却仍然紧闭着,只有唇角微颤,喃喃出声:“……阿棠……” 黄小花顿住了。 不是小花,是阿棠。 她的手还被他紧紧握着,掌心贴着他发烫的额角。他像是仍在梦中,又像是沉在某段陈年旧梦里,攥着那最后一缕能留住的温度不愿松开,执着得可怜。 月光从窗隙斜斜落在他脸上,将他面容映得分外清俊苍白,连眼角那一丝微颤都清晰可见。 黄小花低头望着他,胸腔里翻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棠,是谁?是他心里放不下的人吗? 那这些日子与她的朝夕相处、细水流长,又算什么呢? 她站了很久,一直等到他重新沉沉睡去,才一点点抽回手,替他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中夜风起了,瓦檐下凝着的水珠,一滴滴落在青石地面,碎得很轻。 她仰头望了望夜空,星子亮极了,月色澄澈,清冷如洗。 人可真复杂呀。 第70章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 顾长渊自打在浅水村安顿下来后, 一直都很自律,按时锻炼,按方进补, 调息温养,凡事都照着闻渊的吩咐一丝不苟地去做。身体状况虽谈不上康健如初,却也一直稳稳当当, 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谁知这场病来得竟突兀又凶猛, 像是此前长途奔袭、风霜兼程中积攒下的诸多隐患,一朝尽数反扑, 高烧持续了数日,热度退了又起, 反反复复,折腾得他意识昏沉, 喉干舌苦,连睁眼都要耗尽全身气力。 右半身更是泛起莫名其妙的疼——知觉是没有的,这不知何处生出的疼痛却格外清晰,任何轻微的触碰都会带起刀割火燎似的难受。秦戈与沈昭每日都得按时替他翻身、拉筋、舒展关节, 这些是防止肌肉萎缩、关节变形的唯一手段。然而这些原本艰难却尚能忍耐的动作,如今却每一下都如同凌迟生剐,疼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冷汗从额角、背脊一路淌下来, 湿透里衣, 连枕巾都能拧出水来。一轮下来,他往往气息奄奄, 连喝口水都要歇上一盏茶的工夫。 那日他一时气急,拒绝了黄小花的探视,其实很快就后悔了。 他强硬的要求沈昭扶他起身, 想要去找她道歉。沈昭拗不过只得照办,结果换衣、穿袜,每一件衣物都像是缠着炭火让他疼的满头大汗,等到勉强撑到穿好衣服,坐上轮椅,顾长渊的身子却软得像没了骨头,沈昭一松手就往轮椅下栽,整张脸不由自主地贴在冷硬的扶手边缘,一开口便是干呕连连,只能眼见着沈昭又无奈地将他抱回床榻。 如此有心无力,急得顾长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日日熬着眩晕、强撑着清醒,盼着她再来,可等来等去,那道熟悉的身影终究没再出现。 等到他拖拖拉拉终于好转了些,能勉强坐起身时,黄小花却早已回到了她原本的生活节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饭、劈柴、洗衣裳,事事有条不紊。黄阿婆不再来了,她自己路过医馆门前时,也不再多看一眼,仿佛那些日日夜夜的相处,从未发生过。 顾长渊特地吩咐秦叔替他换上一件浅灰色长衫,衣襟上绣一枝苍松,素雅挺括,是陆棠曾无意间称赞过的样式,然后刮净了胡子,理好鬓角,将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又披了件月白色披风,坐在暮色里,在黄家门前等她回来。 夜色将临,天光一点点收敛下去,村道渐暗,灯火次第亮起。他看着黄小花从巷口拐过来,一步步走近,只觉得掌心微汗,连心跳都变得愈发清晰可闻,赶忙深深吸了口气,在嘴角挂上笑意。 没想到黄小花一眼看到门口的他,脚步只顿了半拍,便像往常那样走了过来和他打招呼:“顾先生,好巧。” 然后径直走上前,抬手推门,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木门被“哐”的一声关上,干脆利落,将他的身影隔在院外,也将那句酝酿了许久的道歉,堵在了顾长渊的喉间。 老话说,春雨贵如油,这一年却不知怎么的,雨水格外的多。 这日自午后起,天色便一点点暗了下来,乌云低垂,重重的压在屋脊上,将整座浅水村都拢在一层沉沉的阴翳之中。等到了傍晚,暴雨果然如期而至,风声骤起,雨落如注,呼啸的风裹着冷冽的雨丝横扫村落,天色昏暗如墨,整个村子都仿佛被浸没在水里,溶成一片模糊的混沌。 顾长渊担忧黄小花的安危,披着毯子倚在屋檐下,静静地盯着院门外的雨幕,等待熟悉的身影平安归来。没想到没等到黄小花,却等来了黄阿婆。 老人家拄着竹杖,佝偻着背,在大雨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她没撑伞,也没戴斗笠蓑衣,衣裳被雨水浇透,贴在瘦弱的身体上,雨水顺着花白的发丝一路往下淌,她却执拗的一直走着,嘴里还低低念着什么,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顾长渊隐隐觉得不对,隔着雨幕大声唤她:“阿婆——你去哪儿?!” 可风雨轰鸣,她仿若未闻,仍旧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眼神涣散,神情茫然。 他下意识地想要去追,却心知凭自己眼下的身子根本追不上,只能扯着嗓子喊人。可几声下来,院中无人应答。顾长渊这才想起,秦戈他们为了不打扰他与黄小花相处,早早地避去了后院。 雨声愈发急促。 顾长渊心头一急,再顾不得什么,咬牙从轮椅上挣扎着挪下地来。左手紧紧抓着椅背支撑身体,拖着右腿,一点点往屋后挪去,地上都是泥水,冰冷湿滑。他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连着跪倒两次,膝盖磕在青石砖角上,火辣辣地疼,也顾不得,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挪地往后院去。 等终于撞开通往后院的小门时,他全身也湿透了,发丝贴在鬓角,嘴唇发白,连气都喘不上来,却还哑着嗓子喊出声来:“快……黄阿婆,她出去了……快去找人!” 院中几人闻声转头,见他这副模样,皆脸色骤变,连忙上前搀扶。 顾长渊却推开他们,声音嘶哑,却语速极快:“山口、村道都要去……雨太大,她身上什么也没穿,怕是……怕是要出事……沈昭你去村里找人,闻渊,你走山路……一定要快……”话还未说完,他已身子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两人应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顾长渊却仍觉不安,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他反复思索了半晌,忽然攥住秦戈替他更衣的手,声音低哑而急促:“秦叔,背我出去。” 秦戈一怔,脸色瞬间变了:“少主,这种天气,您还是” “快。” 顾长渊打断了他,语气里带着隐隐焦灼,“黄阿婆的神智怕是出了问题,很可能是想起她女儿了。她女儿当年嫁的是隔壁牛家村,她说过的,东边,东边有条小路,她女儿每每都是从那里回家的。” 他咬了咬牙,嗓音更低:“那条路偏僻又陡,山水一大就容易塌方。她要真是往那去了……我们得赶紧叫人往那里找找,没有人的话我来给你指路” 秦戈听罢,心头一紧,不再迟疑,手上动作迅速起来,替他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裳,又取来蓑衣与斗笠,为他披戴妥当,然后让顾长渊伏在自己背上,奔进雨里。 之后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像一场仓皇的梦。以至于往后许久,秦戈回忆起当晚的情景,脑海中都只余一帧帧被雨幕打散的残片——模糊、断续、浸满了寒意与惊惶。 他们出了小院一路向东而去,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村里的人都已经四散出去寻人,一路上竟空无一人。雨很大,天地间仿佛只剩风声和他脚下溅起的水声。他背着顾长渊,顺着他记忆里黄阿婆的描述,又细细辨认着泥泞地面上浅浅的鞋印与枝叶折断的痕迹一路向前赶,居然真的给他们找到了。 山道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狭窄湿滑,两旁尽是积水与湿苔。他将顾长渊放下,快步上前去拦:“阿婆,不能再往前了…您听我说…” 谁知话音未落,黄阿婆却猛地一把挣开他的手,神情恍惚,眼神空洞而执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扑,脚下却一下子踩空,身子一歪,直直朝着坡下跌去。然后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顾长渊也跟着一起滚下去了。 黄小花满身风雨地赶回来时,正撞上村里人抬着门板匆匆往东去,本就不宽的路上顿时乱作一团,灯火、人影、雨声交织成一片。 不知是谁告诉她:“快去后山!顾先生和黄阿婆摔下去了!” 黄小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心脏像是被骤然攥紧,呼吸一下子滞住了。下一刻,她回过神来,拔腿便往后山狂奔。 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时,闻渊也已经到了。 黄阿婆坐在一块大石上,满头满身都是雨水与泥点,脸颊上一道擦伤正往外渗着血水,膝盖擦伤,却奇迹般地并无大碍。只是神色茫然,眼神空落落的,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看到她才呜咽一声扑了上来,不住的喊着:“小花,小花……” 而顾长渊……他仰躺在雨地里,整个身子几乎被泥水浸透了,脸色惨白,闭着眼,眉心微蹙,呼吸轻得几不可闻,唇角蜿蜒着尚未凝固的血迹。右小腿不自然地弯折着,皮肉高高肿起,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胸口的一侧塌陷下去,随着每一次极浅的喘息吃力地微微起伏。 闻渊蹲在他身侧,手上又是泥又是血,大声指挥着众人齐心协力将顾长渊小心翼翼地挪上门板,然后疾步往村里赶去。 黄小花一把将黄阿婆背上,脚步踉跄地缀在队伍的末尾。 雨夜昏沉,灯影摇曳,她一边走一边远远的隔着人群,看见顾长渊那只瘦削苍白的手不知何时垂了下来,软软地悬在门板一侧,随着众人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晃着,晃得她眼眶发涩,心口阵阵发麻。【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73 第71章 顾长渊被众人合力小心翼…… 顾长渊被众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抬进医馆。屋内火烛被尽数点起, 将不大的屋子照的恍如白昼,暖黄的光将他苍白的脸映得愈发透明。闻渊看着他的伤势,难得地没了平日惯常的调笑打趣, 脸色黑得像锅底。 另一边,陆棠利落地服侍黄阿婆脱下湿衣,打来热水, 仔细地给她擦了身子洗净头发, 换上干净衣裳,又升起碳炉, 给她温着手脚。黄阿婆神智尚不清明,一会儿哭, 一会儿笑,嘴里反复念着女儿的名字, 她便一遍遍应着,轻轻拍着她微颤的肩背,直到老人渐渐安静下来,昏昏沉沉睡去, 才终于有空从来帮忙的婶子断断续续的话里听明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顾家那边有闻渊、沈昭,还有秦戈照应,按理说是用不上她的。但黄小花不知怎的, 心里一直浮浮沉沉, 定不下来, 指尖也跟着发着凉,眼前反复的浮现出那只瘦削、苍白的手, 随着众人的脚步一晃一晃样子。她正踟蹰地时候,沈昭来敲了她家的门,温和却郑重地请她过去看看。 黄小花看阿婆睡得安稳, 嘱托方婶子替她看着,才披了件干衣裳,轻手轻脚地,往隔壁去了。 她踏进医馆时,人群已经散去了,屋内弥漫着浓烈的药香,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胸口发闷。她的目光在屋内扫过,最终定格在那张床榻之上。 顾长渊斜倚在叠起的被褥上,双眼紧闭,面色苍白,胸口微微起伏着,唇角残留着尚未拭净的血渍,眉宇间浮着一抹青灰。他的右腿被竹板固定着,一圈圈缠着绷带,纱布边缘浸出点点暗红。衣襟半敞,肋下同样裹着厚厚的纱布。 闻渊坐在床边,见她来了,低声交代:“外伤已经处理过了,眼下最棘手的是肺部挫伤——肋骨断得太深,伤到了肺府。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伤处,虽然暂时止住了血……但以他的底子,能不能熬得过今夜,不好说。”他顿了顿,嗓音暗哑低沉,“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了。” 黄小花听得心中一紧。掌心忽的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过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刻出几道清晰的红痕。 “小花姐,” 沈昭站在门边,语气里带上了少见的恳求, “我知道这事不该你担着……只是先生一直挂念你,就算我求你,今晚能不能……陪着他。” 她沉默了半晌,终究答应了下来,沈昭躬身作揖,轻声道谢。随后,与闻渊一道退了出去,屋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间的风雨。 屋里很静,只余顾长渊浅淡的呼吸声,断断续续,偶尔夹杂着几下急喘。 黄小花缓步走近床前,低头看着这个一头撞进她生活里的病秧子,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明明前不久他还和她在院子里拌嘴,说起机关术时两只漂亮的眼里闪着光,如今却只剩下这副遍体鳞伤的躯壳,气息奄奄的靠在榻上,不省人事了。 她心口一阵发紧,却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疼惜、不安,还是烦躁,胸口仿佛堵着一团乱麻,越理越乱。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跳跃的光影映在他瘦削的面容上,给那一贯清冷的眉眼添上几分柔和与脆弱。 黄小花怔怔地站了半晌,才缓缓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他那双放在身侧的手上,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终于遵从了脑海里反复盘旋的想法,伸出手,覆了上去。 屋内很暖,他这样的伤势没办法盖被子,身上的衣服也敞着,为了避免他着凉,秦戈他们在近处生了火盆,暖意蒸得她一阵阵的出汗,顾长渊的手却仍旧冷得像冰,激的心头泛起一阵酸意。黄小花低头看着掌中那双手,右手僵硬蜷曲,瘦骨嶙峋,平日好看修长的左手手心也不知为何布满了细细密密地擦痕。 他这样肯定很难受吧,她鬼使神差地捧起他的右手,轻轻揉捏起来,一点一点地,指节、虎口,腕骨,直到它恢复成温暖柔软的样子才肯罢休,然后慢慢将它收拢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十指交扣,温度被一点点传递过去。 顾长渊呼吸艰难,必须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以尽可能的减轻心肺的负担。可即便如此,每一口气仍牵动伤处,带出丝丝血沫,若不及时清理,随时可能引发窒息。 这注定是个无法合眼的夜晚。 长夜漫漫,黄小花守在床边,目光就着昏黄不定的烛光落在眼前人敞开的衣襟下。他衣服下的躯干并不像她想象中的单薄,精细,孱弱。反而骨架舒展,肩背分明,皮肤虽白皙细腻却也散落着许多细碎斑驳的伤痕——浅的已然褪色,深的则凹陷成纹,有的横亘于肩胛,有的蜿蜒至腰侧,交错密布,像是笔墨,记录着一段她并不知晓的过往。 他过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些骇人的伤,又是在怎样的境况下留下的?黄小花突然发现他们相处的时日不短了,自己对他的了解却依旧少的可怜。 时间悄然流逝,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的数着他的呼吸,随时帮他清理新溢出来的血沫子,等着夜晚一点点的过去。 等到天快破晓的时候,榻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身子从叠起的被褥上缓缓往下滑。黄小花一惊,连忙俯身,轻巧地避开他胸腹与右腿的伤处,小心扶他重新靠正。 就在她要起身的时候,顾长渊忽然皱紧了眉,喉间溢出一声含糊不清的低语。黄小花动作一滞,屏息侧耳细听,才分辨出他在昏迷中反复呢喃着:“……陆棠……” 她愣了一下,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陆棠……” 他又唤了一声,比方才更清晰,声音低哑却带着几近哀求的执拗,像是在梦魇里挣扎,又像是在拼尽力气挽留什么重要的人。 远山寺庙的晨钟悠悠响起,声音一圈圈漫过静谧的村子落入这间屋子里,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亮而绵长。 伴着晨光,黄小花忽然看到顾长渊颈间垂着一枚平安符。它已经极其陈旧了,布面被岁月磨得发旧,边角翻卷着,只能依稀辨出原本细密绣就的符文。可即便如此,它依旧被人珍而重之地戴在身上,紧贴着心口,像是什么不可割舍的信物。 她愣了一瞬,指尖轻轻抚上褶皱的布面,心头莫名浮起一丝奇异的悸动。 不等她细想,顾长渊又低低唤了一声:“……陆棠……” 晨钟再次响起,如雷贯耳,猛地劈入她脑海深处——陆棠? 黄小花只觉得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拧住,剧烈地抽痛了一下。四周的一切倏然远去,唯有那一声声钟声与呢喃,在她的耳畔交替回荡,撞得她头皮发紧。 她死死盯着那枚平安符,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护身符,弥留之际的顾长渊,耳边回响的“陆棠”,长夜无眠的疲惫以及远山传来的阵阵钟鸣…… 她的脑海深处,忽然浮起一个陌生的画面——她看见自己虔诚地跪在佛前,双手合十,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闭着眼,虔诚祈愿:“愿他平安。” “陆棠……” 又一声呼唤穿越时间而来。 这一次,记忆的闸门终于被彻底撞开—— 她听见刀剑交错的铿锵,听见战马的嘶鸣与嘹亮的军号,看见自己一身戎装立于风雪之中,看见自己翻身跃上城头,在漫天烽火之中,手执长刀,浴血奋战,所向披靡。 而那些战火纷飞的画面之外,有一个清瘦而坚韧的身影始终静静地立在远处,目光沉静,专注的看着她,轻声唤她的名字——“陆棠。” 那一声,深深地烙在她心底。 黄小花——不,陆棠,整个人像是被人从水底猛地拽了上来,胸口剧烈起伏,耳边尽是自己轰鸣的心跳声。 她……是陆棠。她是黄小花,她也是陆棠。 遗失的岁月被一一拼凑回去。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她也终于明白,这个昏迷不醒的人,为何会在生死的边缘,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 榻上的人脸上苍白如纸,胸膛间微弱的起伏几不可察,手脚因失血过多而失了温度。他比之前瘦太多了,原本就清瘦的身形,如今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颤颤巍巍的靠在榻上,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的纸壳。 他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陆棠看着他,心里翻涌着数不清的情绪,恐惧、懊悔、怒意,还有深深的、几乎让她无法承受的痛楚……她又急又恼,恨不得此刻就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狠狠质问一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守着他,一遍又一遍地为他擦去额角沁出的冷汗,一遍又一遍俯下身去,细细听着他那浅淡得几近断续的呼吸,确认那微弱的呼吸还在,心跳还在,他,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顾长渊微微睁开了眼。 他终于醒了。 陆棠猛地坐直,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攥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望进那双眼睛,看着他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眉心微蹙,眼神从空茫一点点恢复清明,心里升腾起一丝狂喜。 可顾长渊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下一瞬,那抹刚刚浮起的神采便倏然暗下,他缓缓合上眼,再次沉沉昏睡过去了。 第72章 顾长渊的意识终于缓缓归…… 顾长渊的意识终于缓缓归位的时候, 眼前尽是模糊的晃动的光影。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空气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湿意,窗外隐约传来零星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 可他听不真切,也无力去辨别。 他太疼了,胸口像是被烈马碾过, 断裂的肋骨随着每一次呼吸隐隐作痛, 肩背僵硬如铁,右腿更仿佛是被火生生炙着, 传来连绵不绝的灼人的痛感。 他熬过熟悉的眩晕勉力睁眼,视线逐渐聚焦, 却在床边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陆棠。 眼前人疲惫地伏在榻边,头微微低着, 掌心牵着他的右手,眉眼安静得几乎有些陌生。 是梦吗? 顾长渊努力地去感知她那只手掌的温度,右手却依旧一片麻木,没什么知觉。 嘴里满是铁锈味。他想说话, 可喉头一动,肺腑便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尖锐的痛楚让他只能发出破碎低哑的一声喘息。 陆棠被那道呼吸惊醒了, 立即起身查看, 察觉他有话要说, 便俯身下去,细细分辨着。 “秦……秦戈呢……” 他咬字艰难, 声音低哑破碎,带着涩意,艰难地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陆棠深吸了口气, 压下眼底的酸涩,挑眉看他:“怎么,你不想见我吗?” 顾长渊的呼吸一滞,眼睫轻颤,指尖微微收紧。几乎下意识地想用被子把自己狼狈的模样遮掩起来,可只轻轻一动,剧烈的疼痛便席卷全身,额角瞬间沁出冷汗,整个人止不住地颤了一下。 “别动。” 陆棠眼疾手快,按住他肩头,掌心的温度从松散的衣襟间毫无征兆地落在他赤裸的皮肤上。 顾长渊的动作僵住了,他抬眼望向她,眼神里混杂着太多情绪——惊愕、迷茫,还有一丝不安与惶然。 她看懂了,目光微微一沉,语气确是前所未有的柔软:“顾长渊,是我。” 她望进他的眼里,又轻声加了一句:“我是陆棠。” 短短四个字,轰然落在他的心上。顾长渊的呼吸顷刻间乱了节奏。他张了张嘴,像是想确认什么,可话还未出口,喉间便骤然一甜,一口血猛地呛了上来。 “顾长渊!” 陆棠脸色陡变,猛地扑过去扶住他。沈昭和秦戈听见动静,也立刻冲了进来,屋内顿时乱成一团。 顾长渊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疼痛几乎将他整个人碾碎了,意识在崩塌的边缘剧烈震颤,他只勉力伸出左手死死攥住陆棠扶着他的那只手,几乎要将她的掌心揉进骨血里。 他在一片混乱中紧紧的盯着她,唇角颤着,眼尾泛红,什么都说不出口,眼泪却悄无声息地滚落下来。 他找了她整整一年,日日夜夜,风霜雨雪,提心吊胆,九死一生。 而此刻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他终于……要等到了她了吗? 顾长渊再度转醒时,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嗤笑声。 “啧,你总算舍得醒了。” 闻渊的声音懒散又刻薄,话尾带着草药的清苦味道,缓步走近,“顾长渊,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太长?要是活腻了,就别老来麻烦我。” 顾长渊没心思搭理他,目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缓慢游移。天光透过窗棂斜洒而入,光影浮动,一室静谧,这里只有闻渊一人。他垂下眼睫,喉间的腥甜未褪,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落落的,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 “……又装聋?” 闻渊见他迟迟不答,皱了皱眉,嫌弃地啧了一声, “行啊你,浑身摔得像散了架似的,咳血咳得恨不得把肺一起呕出来,老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你从阎王殿里拽回来……结果呢?你昏了一天一夜,醒来也不问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做给谁看?” 顾长渊仍旧没有动,薄唇抿着,眼底沉得像一汪死水。 闻渊叹了口气,低低骂了一句,终究还是侧身坐下,伸手去搭他的脉。 顾长渊却趁着这个当口忽地攥住了他,嗓音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字句断断续续:“……她呢?” 闻渊手一顿,目光落在他惨白的脸上,忍不住没好气的笑了一声,眼里带着点难得的疲惫与无奈:“就知道你醒来第一句话是问她。” 他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抖了抖袖子,指尖重新覆上顾长渊的脉搏,又探身去查看他胸前的绷带。半晌才闷闷地哼了一声:“还能喘,算你命大。” 顾长渊没理会他的调侃,仍旧盯着他。 闻渊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不耐地拢了拢衣襟,翻了个白眼:“她就在外头,但你得答应我,不准激动,不准乱动,更不准再咳血。你这身体,再吐一次,我可不一定救得回来。” 顾长渊闭了闭眼,缓慢地、艰难地点了点头。 闻渊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耸了耸肩,认命道:“行吧,老子惯着你。” 说完,他踱步至门口,掀开帘子,对外低声道:“你可以进来了。” 帘外的光影微微一晃,随即响起一阵轻微的窸窣声,然后一道脚步声缓缓靠近—— 终于,她,踏入了他的视野。 是陆棠。 她逆光而立,身形被光影勾勒得清晰分明,眉眼沉静,神情温柔。她就这么站在那里,没有模糊,也没有再像梦里那样与他擦肩而过——她是真的回来了,就在那里,近在咫尺。 顾长渊的呼吸微微一滞。他静静地望着她,眼中缓缓漾起一圈圈涟漪,嘴唇颤了颤,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也其实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是想看着她,深深地、长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贪恋,如此认真,仿佛要将她的眉眼、轮廓、神情都一寸寸刻进骨血,镌进灵魂深处,又像是生怕自己一眨眼,她便会从他的世界里再一次消失。 陆棠的心口微微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醒了?” 顾长渊的唇轻轻张合,想应一声“嗯”,却只吐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可他的眼神仍旧紧紧锁着她,眉眼间浮着一抹浅淡的柔色,里面沉着千言万语。 陆棠本是生气的。她找回记忆后,便在想着如何找他算账,如何责问他为何一次次将自己糟蹋成这样。可此刻,站在这床榻之前,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遍体鳞伤,连抬手都吃力地样子,那一腔怒意终究在他殷切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化成了深深的心疼。 她叹了口气,顺着他的目光,将他的左手轻轻握入掌心。然后,挨着床沿坐下,掌心贴上他的眉眼,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抚一个噩梦初醒的孩子,低声问他:“这样陪着你,会感觉好一点吗?” 顾长渊的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力气出声,只能无声地用嘴型回应她:“你在,我就不痛了。” 陆棠的指腹沿着他的眉心缓缓滑下,落在他苍白的唇边,指尖微微颤抖:“顾长渊,你怎么这么傻。” 顾长渊的眼神动了动,像是想笑,可力气太轻,笑意未成,便化为一句含糊的低语:“黄小花……只有阿婆了。” 陆棠喉间微微一涩,指尖缓缓收紧,视线里泛起水雾。她的声音终究忍不住发起抖来:“你万一撑不过去怎么办?你不知道我有多怕……” 顾长渊的指尖动了动,尽力回握了一下,像是想安抚她,只是指尖是凉的,力道也轻的几不可察。他积攒了片刻力气,轻轻开口,声音依旧微不可闻:“……我有很厉害的平安符。” 陆棠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深深地看着他,眼泪顺着睫毛滑落,却咬牙忍着抽泣,一字一句清晰地将话说给他听:“顾长渊,我很想你。” “……我也是。” 他真的很累了,眩晕、疼痛、肺腑间的压迫,每一样都在将他的意识一点点拖向深渊,可他仍旧挣扎着,不愿睡去。他不舍得合眼,不舍得松开她的手,不舍得将这珍贵的一刻交还给黑夜。 陆棠看着他明明疲惫至极,却仍旧固执地睁着眼的模样,心口像是被人攥的皱巴巴的。她轻轻抬手,拂去他眼角的湿意,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轻声安慰他:“睡吧。” 她贴着他的额头,声音低柔得仿佛一缕风:“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顾长渊的指尖轻轻收紧,攥着她的衣角,终于缓缓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重新沉沉地陷入梦里。 第73章 顾长渊他们一直和十里长…… 顾长渊他们一直和十里长山保持着通信往来。陆棠恢复记忆后, 第一时间便也与驻扎在南境的队伍取得了联系。韩骁与温渠很快回信确认,燕王主力一路推进顺利,十里长山的队伍依旧保持独立, 建制完整,战局一切平稳。陆棠这才终于放下心来。于信中简要回复:“已安,不必挂念” , 便安心守在顾长渊身边。 在陆寨主的“亲自照料”下, 顾长渊的养伤生活过得甜蜜又痛苦。 甜蜜,是因为陆棠回来了。 她会坐在他床边陪着他, 替他拭去额间的薄汗,扶他起身喝药, 握着他手掌的温度温柔而真实。她的气息终于近在咫尺,他一睁眼就能看见她, 不是梦中模糊不清的幻影,也不是雨夜中遥不可及的念想。她真真实实地坐在他身边,在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离开。 这样的朝夕相处, 他们已有太久未曾拥有了。 痛苦,则是因为陆寨主的气势和锋芒也一并回来了。 她三言两语便收服了沈昭,从他嘴里套出了这段时间顾长渊是如何疯了一样翻山越岭地找人, 又是如何花样百出地把自己折腾得半死不活, 自此又多了不少调侃他的新素材。而且, 陆寨主可没有秦叔那么好敷衍——她比秦戈更强硬,比沈昭更难缠, 甚至连闻渊都得在她面前绕道走。 他被闻渊勒令必须严格卧床静养,吃喝拉撒皆需他人协助。顾长渊不愿意麻烦旁人,便愈发抗拒喝水。秦戈劝了几次, 劝不动;沈昭磨破了嘴皮子,他也只是神色平静地敷衍两句,转头便装作没听见。 换作从前,他这样沉默的倔强总能蒙混过关。可陆棠回来了——而她,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喝水。” 陆棠端起茶盏,俯身将温水送至他唇边,眉梢微挑,不容拒绝。 顾长渊偏过头,哑着嗓子:“不渴。” “嗯?” 陆棠眯起眼睛,语调一扬,尾音透着一丝不怀好意,“怎么?你不会是在等着我效仿那些话本里的法子,用嘴喂你吧?” 顾长渊:“……” 他瞬间僵住,睫毛轻颤,眼尾泛起微红,一层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上了他苍白的脸,红意自侧颊一路蔓延到耳根,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陆棠看着他那副受惊又局促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盛,语气轻慢,闲闲道:“怎么,害羞了?你不是一向最能忍的吗?” 话音未落,她竟真地低头,含了一口温水,欺身贴近,在顾长渊震惊的目光中,温柔地覆上他干裂的唇。 水温正好,夹杂着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她的气息缓缓渡入他口中,温润缠绵,舌尖轻触的瞬间,他的呼吸一下子乱了节奏,心跳也漏了半拍。他还愣在原地,陆棠却已从容退开,微微抬眸,唇角含笑,状似随意地舔了舔唇。 顾长渊看着她只觉得嗓子干得厉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好默默伸手接过茶盏,垂着眼避开她的视线,低头自己把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自此,他的日常变成了每日八大杯,定时定量,准点灌下,喝得他只觉得自己是被白娘子灌了的金山寺。 此前他们聚少离多,陆棠哪怕回了十里长山也总是事务缠身,他的贴身事已经很久没有由她亲手打理了。于是陆棠端了温水、拧了巾子,准备替他擦身时,顾长渊竟难得的抗拒起来。她的手才刚触到被角,便被他一把按住。 顾长渊伤后虚弱,这一刻却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这只手上了,指节发白,气息不稳:“陆棠,让秦叔来。” 陆棠动作一顿,挑眉看他,语气不咸不淡:“哦?听说是你自己一手安排让他们一个个的都出门晃荡,好把你光明正大地托付到我家。”她眯起眼,故作思索,唇角微微一弯,笑得耐人寻味:“这等的不就是我亲自照顾你?怎么,才几天,就反悔了?” 顾长渊的耳后悄然染上一抹薄红。他移开目光,偏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陆棠慢条斯理地揭开被子,语气不疾不徐,透着一点刻意的从容,“你是我夫君,被我看光光,有什么问题?天经地义。” 顾长渊喉结轻轻滚动,唇瓣开合,像是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最终,只能闭上眼睛,侧过头去,绷紧下颌,指节在身侧微微收紧,像是只被拔了利爪的野兽。 陆棠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终于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语调轻柔,尾音微扬,像是哄着一只炸毛的小兽:“好了,又不是第一次,你紧张个什么劲儿?” 顾长渊:“……” 他果然永远会被陆棠拿捏得死死的。 他右腿瘫痪日久,本就肌肉萎缩、关节僵硬,如今打上了夹板,活动更是受限,两个月下来肢体的畸形愈发明显。 等到好不容易能够开始做些被动活动时,顾长渊安静地望着陆棠托着那条瘦骨嶙峋的右腿,一点点地伸直,又缓缓地屈起。目光落在自己那条腿上——枯瘦、畸形,失去肌肉支撑的骨节突兀地绷着,脚掌微微变形,毫无血色的松软地垂着,无力地耷拉在她手中,像是……一块死物。 而陆棠则截然不同。她握着他脚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腹覆着一层细薄的茧,带着习武之人的劲道与灵巧,每一次动作都流畅准确,收放自如。 那样好看的手,捧着他这具破败不堪的身体。顾长渊只觉得一颗心皱巴巴的,沉闷、压抑、几近窒息。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动作,目光一点点黯了下去,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半晌,忽然低声道:“陆棠。” 陆棠闻声抬眼,却没停下手里的动作,随意的应着:“嗯?” 他顿了顿,喉头微紧,垂下眼帘,低哑地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话音落地,屋内倏然静了半拍。 陆棠的手滞了滞,目光落在他失力下垂的脚掌上,缓缓上移,掠过他干瘦的腿骨、突兀的膝盖,轻轻眯了眯眼。下一瞬,却忽然笑了,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你怕什么?你不是一直很笃定,我会一次又一次地看上你的吗?”语气漫不经心,理所当然,仿佛从未想过这个答案会有所改变。 顾长渊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怔了怔,望着她,一瞬间有些失神。而后,终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那是。” 顾长渊这次伤得极重,每日不是侧卧,就是倚着靠垫仰躺。歇到后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睡扁了,整日昏沉,思绪都发了霉。 陆棠见他实在无聊,索性从角落翻出一只坏掉的捕兽夹,坐在榻边,挑了个他能一眼看到的位置,挽起袖子,拿起工具开始拆解。螺丝一拧,零件哗啦啦散开,她指尖翻飞,动作干净利落,金属片在她掌心折射出细碎冷光。 顾长渊侧身靠着软垫,看着她熟稔地调整夹扣,手势灵巧,动作流畅自如,慢慢的也起了兴致,开口道:“按上次我们说的思路,扭力机关可以再调整一下。你这样设计,力道还是太猛了……夹角也不够稳定。” 陆棠偏头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拿螺丝刀敲了敲捕兽夹:“某人出息了啊。” 顾长渊微微一顿,见势不妙,没有接话。 陆棠手指轻轻一顿,声音懒洋洋地一挑,带上一点戏谑意思:“师夷长技以制夷?拿我的爱好来勾引我——你这捕兽夹,怕不是专门用来抓我的吧?” 顾长渊失笑,喉咙沙哑,语气却温软:“……你还真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一点都不带犹豫的。” 陆棠哼了一声,把工具往桌上一搁,单手撑着桌沿,身子前倾,目光深深地看着他:“说吧,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顾长渊指尖不自觉地扣着床沿,眼里浮起一点藏不住的柔光,像是撞进了什么愉快的回忆里。他沉默片刻,回过神来,目光落回她脸上,唇角轻轻扬起:“……比你以为的,还要早。” 比她察觉得还早。比她记得的,还要深。 “哦?多早?” 顾长渊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沉敛,眉眼温和,眼底像是沉着一汪旧梦,缓缓开口,声音干净:“……早到那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大概都不能再这样喜欢上第二个人了。” 陆棠动作一顿,睫毛轻轻颤了颤,竟一时没能接上话来。 屋外阳光正好,透过半掩的窗棂斜斜洒进来,落在他肩头,映得他鬓边的发丝泛起一片柔光。她垂眸,继续摆弄着捕兽夹,耳边是他缓慢而均匀的呼吸声。 她没有说话,唇角却轻轻扬起,心底悄然生出很多的温软和满足——他们终于,又能这样好好地在一起了。 真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全文完结】 第74章 尾声 等到顾长渊能够坐起来的…… 等到顾长渊能够坐起来的时候, 陆棠又重新回到了战场,只是这次身边还带着他。 漫长的战争,终于在陆棠四十岁那年, 迎来了终结。 烽火散尽,九州归一,楚王的旌旗高悬于神州大地之上, 而在那一面肃穆恢弘的旗帜下, 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成了后世传颂不衰的传奇。 一位, 是轮椅里指点江山的顾长渊,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 一位,是战场上身先士卒的陆棠, 一把长刀横扫四方,,铁骑所至,战无不胜, 攻无不克。 他们,一个在帐中排兵布阵,一个在战场上浴血厮杀, 自十里长山起步, 携手十余载, 踏遍万里河山,终将乱世一步步推向太平盛世。 战后论功行赏, 陆棠以女子之身,凭赫赫战功封侯,受天子诏令, 镇守十里长山,牧一方百姓,护山河无虞。封赏诏书送至她手中时,陆棠垂眸,指腹缓缓摩挲过那一方沉沉的玉印,沉默良久,终于轻轻笑了。 这一路走来,她历尽生死,一度以为自己也终将要倒在某场战役中,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能站在封地的城楼之上,抬头望见天光澄澈,山河无恙。 封侯拜将,代天子牧民。 这一切,并非她一人之功。 她偏过头,那道熟悉的身影,果然就在不远处等着她。 秋风微起,黄叶飘零,顾长渊披着一身日光,静静坐在轮椅里,眼睫微垂,神情沉静如昔。他察觉到她的注视,缓缓抬眸,朝她伸出手。 陆棠走过去,指尖覆上他的掌心,缓缓收紧:“我们赢了。” 顾长渊看着她,唇角缓缓弯起,眉眼间尽是温柔:“嗯,我们赢了。” 他们这一生,颠沛流离,历经生离死别,刀光血影。如今天下既定,她得偿所愿,而他,亦无所憾。 他们终于,可以长长久久地,好好地,在一起了。 又是一年除夕,十里长山覆上一层银霜,街头灯笼高挂,红绸随风微扬。孩童们举着糖葫芦,在街头巷尾奔跑嬉笑,笑声清清脆脆的,穿过薄雾与夜色,清凌凌的落在石板路上。 陆棠披着深色大氅,推着顾长渊缓缓穿过熟悉的街道回家。雪落无声,车轮碾过石板,发出极轻微的响动。沿途百姓纷纷止步,向他们行礼问好。 她垂眸看了眼轮椅里的人。他清俊的眉眼映着风雪,鬓边不知何时添了几缕霜白,神色却仍旧温和安宁,漫长的岁月从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她忽而起了兴致,语气轻轻的:“顾长渊,你可曾……后悔过?” 顾长渊偏过头来,目光沉敛而温柔:“后悔什么?” “后悔……选择和我走这条路。” 她低声道。 顾长渊静静望着她,缓缓抬手,指尖轻拂她额前微乱的发丝,笑意温缓,语气半带调侃:“有什么办法呢,我一个赘婿,都嫁给你了,哪有别的路可选。” 陆棠看着他,掌心缓缓覆上他的手背,眼底浮起明亮的笑意。 世人皆道,陆侯威名赫赫,顾先生谋定天下,于乱世之中携手,堪称一段传奇。可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不过是风雪中并肩归来的故人。 征战四方,浴血封侯。失而复得,白首同归。 他们没有儿女,却有风雨中同乘一骑的生死相依,有江岸边漫漫长路上的苦苦追寻,有晨曦微光中的十指交握,有残阳余晖里的相视一笑。 他用一生陪她走她想走的路,因为她的理想,也是他心里的执念。 而她,也终究,在历经万千风霜之后,回到了他身旁。 (全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