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夏》 1、Chapter 1 2010年的郦镇,初雪比往年来得早上许多。 傍晚时分,天际雾蒙蒙泛着灰,莹白雪粒纷扬落下,在风中欢快打旋,落地消融不见。 苗荼伏在桌面,埋头苦战第五张数学卷。 十一月末,高考只剩七个月时间,日子只剩下成堆的试卷、无穷无尽的考试,以及黑板上递减的倒计时。 杂货铺的储物间用作临时书房,灯光昏黄,苗荼奋笔疾书,桌子随着写字动作轻晃,发出细微声响。 压轴题计算量极大,她抓来一张演算纸,对身后出现的人影浑然不知。 直到凉风忽地吹过后勃颈,苗荼惊地回头,看见父亲站在窗边。 苗肃刚过五十,笑起来时脸上皱纹明显,曾经的体力劳动压弯背脊,发间能窥见几缕灰白。 苗荼放下笔,起身朝父亲打手势:【爸爸,需要我帮忙吗?】 家里条件不算殷实,主要收入来源是脚下这间杂货铺,周末赶上进货时,苗荼和哥哥会来帮忙。 苗肃摇头指向窗外,笑着面向女儿:“外面在下雪,要不要出去玩会?” 耳边寂静,苗荼盯着父亲嘴唇一张一合,圆眼忽地睁大,起身朝窗边小跑过去。 郦镇居然下雪了? 南方人对下雪总是格外憧憬,苗荼上次见雪景还是三年前;那天她和哥哥饭都不吃,在自家院子里堆了一整晚雪人。 她从窗口探出身体,迫不及待地伸手接雪。 初冬寒风迎面袭来,细雪松软微凉,轻轻落在掌心,瞬间化成莹润水滴。 见状,苗荼弯眉笑起来。 窗边的女孩五官精致,十七岁的脸庞有几分稚气未褪,乌黑长发盘起更显雪颈细长,仰面望向落雪时,清透滚圆的黑眼倒映着满园雪色。 兴冲冲玩了好一会,苗荼才想起少了个人,转身打手势询问: 【哥哥呢?】 苗肃笑答:“你哥去车站接人了。” 苗荼眨眼:快吃晚饭的时间出去接人? 母亲在家做饭,她想不到要去车站接谁,面露疑惑:【是有亲戚来了吗?】 “是隔壁徐奶奶在大城市的孙子,和你差不多大,”苗肃忽然想起什么,打趣道, “小时候你成天跟在人家身后,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掉,怎么,现在全都忘了?” “......” 豆丁时期的糗事谁还记得;苗荼摇头否认,表示对这位“城里人”毫无印象。 她有些想不通,既然这位和她差不多大,几月后也得高考,怎么会这个节点突然回来? “听说是转学,”苗肃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徐奶奶给我看了照片,挺帅一小伙子。” 父亲连班里泼猴一样的男生都评价“长相周正”,苗荼根本不讲这句夸赞放在心上。 被飘落袖口的雪花吸引,她再次扭头转向窗外,瞧见后院堆积的货物,后知后觉想起,她来店里是要帮忙清点货物。 忙完再想玩雪的事吧。 苗荼默默祈祷大雪能再下久些,忽地感觉脖子被软绒绒的围巾裹住。 父亲满是茧的手粗糙温热,苗荼乖乖站直仰头,目不转睛地望向男人。 听力的缺陷,让她只能通过唇语“听”人说话,由此目光总是格外专注,一双圆眼明亮澄澈。 “店里的事不用小孩子操心,”苗肃为女儿戴好围巾,抚平苗荼头顶翘起的乌发, “难得下雪,错过可别又哭鼻子。” 苗荼被围巾裹住小半张脸,不服气地用手势反驳: 【我马上17岁了,才不是小孩呢。】 “在你爸面前,你永远都是小孩。” 苗肃从试卷下翻出手机,是他几年前买的诺基亚,递过去:“实在想帮忙,出门帮我看着点门口的板车,挡路就来通知我。” 苗荼被父亲摁着肩膀推出店外,亮晶晶的双眼仰望漫天雪景,终于经不住诱惑,“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她踩在门栏,眼底是藏不住的欣喜,朝父亲摆手示意: 【那我玩一会就回来。】 - 小巷内雪景与暮色参半,沿街路灯映落鹅黄光束,细雪纷飞,宛若舞姿妙曼的精灵。 苗荼踩在湿漉漉的青石地板,嘴里哈出白气,不厌其烦地一次又一次捧手接雪。 很快,手背上生冻疮的地方开始隐隐刺痛。 她天生皮肤敏感,每逢冬季,手背关节位置总会成片泛红,要来年开春才好。 苗荼拢手到唇边哈气,记着父亲的交代,没走太远。 正值晚饭时间,路上行人寥寥,唯有钻进鼻尖的饭菜香气渐浓。 窄巷内,停在铺门口的板车尤为扎眼。 隔着过堂,苗荼看见父亲独自在后院一趟趟搬货,背影佝偻,时不时要扶腰休息。 垂眸,她转身走向铺门口的板车。 家里不许她干重活,苗荼只能回忆父亲平时动作,生疏地抓起板车前两根横栏,屈膝,身体前倾。 板车堆积许多杂物,推起来比预想中要沉,缓慢前进时,苗荼还乐观想着路程不算太长,上坡拐弯就是铺子后院。 车轮颠簸碾过上坡路面,横杆震动,苗荼低头盯着脚下青石,心不在焉。 ......这几条石头缝组合起来,怎么越看越像折磨她一下午的线性回归折线图。 她明明算对了系数,为什么还是求不出回归方程—— 苗荼一时想得出神,直到掌心的横杆打滑、板车眼见要不受控地滚下去,人才猛然惊觉。 心跳停跳半拍,她反应不及,被连带着踉跄后退,大脑空白。 下一秒,预想的灾祸并未发生。 横杆末端躺在手心,板车也没如预想中滚下坡路,稳稳停在原地。 身后有一股力量稳稳接住了她。 “......” 发汗的掌心滑腻,苗荼心有余悸地重新抓紧横栏,不敢再分心,埋头专心推车。 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路灯下的两道黑影,一高一矮。 高瘦黑影停在她身后,身形不难看出是男性,弯腰难掩双腿笔直修长,让人无端想到屹立严冬的落叶松。 对方没有着急离开,有意配合她放慢步调,耐心跟在车后。 素未谋面,却莫名令人心安。 震耳心跳声逐渐平稳,手上负担也减轻大半,忽地,苗荼感到有雪粒落在她鼻尖。 像是温柔印下一吻,熨帖抚平她迟来的后怕。 很快,板车在平地的叉路口停下,苗荼长舒口气,转身准备和好心人道谢。 映入眼帘却是全然陌生的面孔。 她微微愣住。 男生一身白衣黑裤,背着黑色琴盒,晚风吹乱额前碎发,露出立体深邃的轮廓和五官。 见苗荼停下脚步,男生抬眼望过来,一双狭长的眼黑白分明,点点银白月色揉碎眼底,眸光温和沉静。 苗荼目光停在他右眼下一滴泪痣,心口轻跳,欲抬的手停在半空。 男生视线随着她动作下移,微顿,清秀的眉轻蹙。 苗荼想起手背上的大片通红,慌忙蜷起冻红的手指,下意识不愿暴露窘态。 是她忘了,对方不知道她聋哑,大概率也看不懂手语。 手足无措时,苗荼只觉落在手背的灼人视线移开,随后就见对面的男生低头,摘下手套。 雪花落在男生骨节分明的双手,掌宽指长,指甲修剪的圆润干净,左手三根手指有明显的茧。 苗荼只在电视偶像剧里,才见过这样好看的手。 她轻咬嘴里软肉,想去摸口袋里手机打字道谢;对方已然先一步将手套递过来,放进她掌心。 男生肤色冷白不输雪色,食指将要碰到苗荼皮肤时,指尖及时蜷了蜷,没有冒失碰到她。 “......” 躺在掌心的羊毛手套做工精致,表面还留有原主人的掌心余温,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清淡花香。 捧着手套,苗荼抬头投去疑惑眼神,就见几步外的男生正拿着手机通话,屏幕闪烁幽幽白光。 察觉到注视,男生侧目朝她微微颔首,笑容温和而疏离,薄唇轻启。 “天气冷,小心受凉——” 角度问题,苗荼只读懂男生上半句唇语,眼睁睁看着对方利落转身,迈着长腿走向丢在街边的行李箱。 很快,高瘦背影消失前方拐角口。 凭空出现的人,似乎又凭空消失了。 长睫轻眨,苗荼感受着唯一证明男生来过的手套重量,一时只觉得指尖的冰冷、微微发痒的心口,都因为她没听见的后半句,忽然变得难以忍受。 所以,是因为看到她手上冻疮,才特意留下手套的吗? “.......” 口袋震动打断纷乱思绪,苗荼将手汗和脏灰蹭在裤面,小心翼翼将羊毛手套放进一侧口袋,才从另一侧拿出手机。 小小一块屏幕上,是父亲发来的短信。 【爸爸:你看见徐砚白没?他好像和你哥在车站走散,自己找过来了。】 苗荼盯着屏幕上的陌生姓名,脑海忽地闪过某个身影,刚平复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 郦镇地处偏僻,尤其并非旅游时节的秋冬,鲜少会有外人过来。 真的会有这么巧吗? 压下心底期待,苗荼深吸口气,几经斗争后敲出这个名字: 【徐砚白?】 手机很快再次震动,还是父亲的短信:【徐砚白就是你徐奶奶的孙子,我刚才和他打电话,他说就在杂货铺附近。】 ......徐砚白。 苗荼心中默念姓名,屏幕上简单的三个字,让右眼角下有泪痣的男生脸庞,再次浮现脑海。 耳边寂静无声,胸腔里却仿佛有只顽皮小兔正跳个不停,她过分安静的世界,因为这个名字,经年后再度喧嚣。 原来他的名字,叫徐砚白。【你现在阅读的是 】 2、Chapter 2 因为推车的事,苗荼被父亲念叨一路。 苗肃望着女儿通红的手,心疼的眉头紧皱,几次欲斥又对上苗荼笑盈盈的小脸,只能叹气。 两人沿着青石板步行回家,苗荼前脚跨进院子,就见一团黑球飞奔而来。 她抱起疯狂摇尾巴的煤球,院子里环视一圈,确认哥哥不在。 半小时前,苗荼收到父亲短信,以为要去街上找人,没想到哥哥先一步完成任务。 苗肃让儿子先送人回去,顺便留下帮忙,自己带女儿回家。 路边捡来的小狗在苗荼怀中扭动,贪玩地张嘴咬她手背。 小家伙没用力,只是尖齿擦过开裂伤口时,苗荼疼的轻抽口气,下一秒怀里一空。 苗荼抬头,目光对上陈兰萍一双丹凤眼,连忙将双手藏到身后,扬着小脸乖巧笑起来。 闻声从厨房出来的陈兰萍满身烟火气,单手提着煤球后脖子,围裙下的毛衣洗到发白,乌亮长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 瞥了眼满脸讨好的苗荼,女人无奈摇头,拿出围裙口袋里的维生素软膏,没好气道: “还知道藏呢?洗手把药涂了,然后去吃水果。” 苗荼点头接过,玻璃珠似的圆眼朝父亲那边瞧了瞧,直勾勾地望着陈兰萍。 “你啊,”陈兰萍哭笑不得,转身命令苗肃,“别唠叨了,上楼冲个澡,看你这一身臭汗。” 苗肃离开后,陈兰萍嘱咐苗荼吃新买的水果,进厨房没多久,又探头问: “陈亦扬还在隔壁?” 苗荼在餐桌前点头,火龙果将腮帮子撑得圆鼓鼓,像是过冬藏食的小仓鼠。 她打手势问:【要我喊哥哥回来吗?】 “不用,”陈兰萍摆手,嘱咐道,“都吃完啊,特意买的火龙果,补铁补脑的。” 碗里一共12块火龙果,苗荼吃了五块,分给脚边煤球一块,剩下的六块留给陈亦扬——也是她异父异母的哥哥。 从出生那一刻,苗荼就永远失去了亲生母亲,陈兰萍在她12岁那年嫁给苗肃;两人上午领证,当天下午,陈兰萍就带着大苗荼半岁的陈亦扬住进来。 这些年里,陈兰萍视苗荼为己出,聋哑的缘故,处处多照顾她一些。 从小不曾体会母爱的苗荼,也早早改口叫陈兰萍“母亲”。 小黑狗摇着尾巴吃的正欢,突然抬头冲着门口叫了一声,警觉地竖起浑身黑毛。 苗荼捞起煤球在怀中顺毛,犹豫几秒,起身朝前院走去。 她站在月光倾泻的明暗交界处,通过半掩的门缝,看清隔壁门外说话的三人。 挺拔修长的两名男生身高齐平,分别站在瘦小的徐奶奶两侧;陈亦扬不知说了些什么,将老人频频逗笑。 反观父亲口中老人的亲孙子——窄巷里右眼有泪痣的男生,大多只安静地微笑旁听,每每老人说话时,会配合地稍稍低下身。 男生唇角微扬,飘扬细雪在他肩头起舞,连倾落而下的月光都分外温柔。 苗荼视线停在他袖口的灰黑污渍,应该是板车边角蹭过留下的细长一条,在纯白的防水布料上尤为突兀。 徐奶奶也发现端倪,话说到一半,低头看向男生衣袖,口型像是在问污渍怎么弄的。 男生闻言抬起衣袖,薄唇轻启时忽地一顿,目光像是无意识扫过某处,半晌笑着摇头,表示他并不清楚。 随后,他不动声色背过手,蹭脏的衣袖掩在身后,也无声掩去少女无法言说的秘密。 心脏像被无形的绳线吊起,苗荼躲进阴影里不敢再偷看,欲盖弥彰地低头撸狗。 他刚才,是不是看见她了? - “......小砚,怎么了?” 苍老的询问声响起,徐砚白收回投向隔壁的视线,安抚一笑:“没事。” 他朝对面的陈亦扬伸手,温声道谢:“辛苦带路,也谢谢你们平时照顾奶奶。” “应该的,我和我妹也没少来蹭饭,”陈亦扬回握,爽朗一笑, “对了,我妹叫苗荼,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热心肠的徐奶奶插话道:“直接喊小妹来吃饭,奶奶正好包了饺子给她。” “改天吧,”陈亦扬无奈耸肩,“您别看她平时爱撒娇,其实最怕生。” 怕生么。 徐砚白回忆刚才躲在门后又惊慌逃离的身影,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仓鼠,生性胆小敏感,熟络后又最爱扒住人的手指撒娇。 原来在小巷里遇到的女生,是她。 老人还要再劝,徐砚白出声解围:“那就不勉强了,以后机会合适,我再登门道谢。” “别客气,以后都是邻居,有事随时敲门。” “好。” 道别陈亦扬,徐砚白搀扶老人回房,就见厨房餐桌上整齐摆着六道菜,荤素汤俱全,香气阵阵。 不同于和陈亦扬时的放松,徐奶奶拘谨地看着徐砚白将箱子提进屋,搓手问道: “小砚啊,时间不早了,吃完饭再收拾?” “好。”徐砚白依言将行李贴墙放好,在老人对面坐下。 祖孙两人多年未见,寒嘘问暖都不知如何开口,一时间,饭桌上只剩下银筷与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 面对老人数次紧张又满怀期许的眼神,徐砚白拿起桌边伴手礼,递过去,温声道: “给您带了些珍珠粉胶囊,听说能改善睡眠。” “大老远过来,还带什么东西,”见他主动开口,老人布满皱纹的脸终于露出笑容, “怎么样,奶奶做的菜还合胃口吗?” 徐砚白微笑点头:“好吃。” “那就好,”徐奶奶语气欣慰,“小时候你和小妹最爱吃我做的菜,成天嚷嚷着让我多放肉。” 话语一顿,银发老人语气惋惜:“那孩子哪里都好,怎么就听不见了呢。” 徐砚白想起大雪中女生仓皇缩回手、眼神茫然的模样,询问:“听不见?” “十一岁那年冬天突发高烧,去卫生所打了几天吊瓶,”徐奶奶幽幽叹气,“之后就听不见了,听说是抗生素害的。” “这孩子命是真不好,出生没了娘,现在又听不见,好在陈媳妇和亦扬真心对她好,才能顺利长大——” 对上徐砚白沉静温和的目光,老人后知后觉说了太多,忙改口:“人老了就是话多,你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学,奶奶陪你去报道。” “不麻烦您了,”徐砚白放下碗筷,起身去角落背起琴盒,“转学手续已经办妥,明天可以直接上课。” 他将行李箱推到楼梯口,放下拉杆,单手提起箱子走上楼梯。 几十年的自建房处处可见陈旧,木质楼梯每踩一脚都发出咯吱声响,在异常安静的封闭空间里,尤其刺耳。 徐砚白踏在最后一级台阶时,楼下响起老人难掩局促的声音:“小砚啊,奶奶听你爸说,你是主动退学的。” “......奶奶能不能问问,是因为什么吗?” 徐砚白低头,看清奶奶满眼担忧,弯眉露出令人安心的微笑,温声依旧: “您不用担心,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我只是想回来看看。” “......” 二楼原本是堆放杂物的小阁楼,临时改造成卧室,高度十分有限,抬手就能碰到屋顶。 房间常年不见光,屋子里的淡淡霉味挥之不去。 夜色催更,徐砚白将小提琴盒放在桌面,转身去床边整理行李箱。 带来的换洗衣物不多,箱子里大半装的是护手霜、指缘油、以及保护手指和小提琴的用具。 房屋虽老旧,书桌、衣柜和床等家具都是崭新,不难看出老人的用心。 简单收整后,徐砚白在书桌前坐下,低头用纤维布擦拭琴弦时,忽地听见窗外传来打闹声。 打开墙边窗户,他见到隔壁苗家两兄妹,正在自家前院玩的不亦乐乎。 飞雪倾斜而下,画一般的场景里,陈亦扬弯腰铲雪时,身后清瘦的女生趁机垫脚,唰的拉开他衣领,将团好的雪球丢进去,下一秒转头就跑。 陈亦扬惨叫一声,扭头将手里半成型的“武器”丢出去,却失手打在刚出门的中年男人脸上。 愣怔片刻,男人佯装生气地撸起袖子,抓了团雪就反击掷向对面,陈亦扬连忙躲在旁边看戏的妹妹身后,猫着腰,半求饶半挑衅地大喊“妹妹救我”。 一时间,欢声笑语充斥整座小院,久久不散。 徐砚白的目光,最终停在被父亲兄长拥在中心的女生。 大雪将人脸模糊不清,也能一眼辨出女生红彤彤的脸上,无忧无虑的笑意。 他想起来,女生的名字是“苗荼”。 她手上的粉色手套并不是他送的那副,一双手被裹成两团,一如身上厚重臃肿的棉服,更显衣摆下的双腿笔直细长。 不同于两人初见的拘束无措,此时的女孩正趁哥哥弯腰躲藏时,故意在他头顶拍手,将手套上的细雪抖落。 被抓到现行也不害怕,仰着脸笑颜灵动,下一秒就被陈亦扬揉乱头发。 楼下老人早早入睡,整栋楼内寂静无声,唯一的鲜活欢快,都来自一巷之隔的兄妹俩。 徐砚白放下手中琴弓,静静站在窗口旁望向楼下对面,直到笑语声渐止,一身雪的父子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后。 前院只剩下苗荼一人。 本以为女生会跟着进屋,徐砚白抬手要关窗,余光却见苗荼走出自家院门,在巷口徘徊不定。 深绿色的棉服将她包裹成行走的粽子,独自一人在小巷转来转去,最后在徐家门前站定,双手插兜。 指尖停在拉过一半的遮光纱帘,徐砚白垂眸,耐心等待女生在家门口徘徊不前,先停下脚步,又四处张望。 女生最终蹲下,面朝徐家铁门,在银月拨散尽头的窄巷里,人变成小小的、黑糊糊的一团。 没人知道她正在做什么——就像没人知道了解她刚才的犹豫。 偶然窥探一切的徐砚白,也只是在一分钟后见到苗荼起身,用手套轻轻拍落头顶的雪。 和来时截然不同的姿态,女孩蹦蹦跳跳朝自家走去,高马尾晃动,从背影都看得出满心舒畅。 直到女生背影再也不见,徐砚白看了眼桌上喝空的玻璃杯,突然觉得有些渴。 他起身,拿着杯子下楼接水。 一楼没有开灯,徐砚白借着斜射而入的月光下楼,在厨房找到电热水壶。 很快,滋滋啦啦的烧水声响起,偶尔能听见自家院门外,传来很轻的撞击声。 像是铁门没关严,锁扣与门栓不断撞击发出的闷响。 放下水杯,徐砚白走出屋子查看院门是否锁好,在铁门半几步外停下脚步,目光下移。 今夜注定风雪无眠,如四月柳絮般愈下愈大,不过短短几分钟时间,门前刚被堆好的小雪人,圆滚滚的头顶已经附着一层薄薄积雪。 雪人右侧写下的简短两个字,也即将被新雪抹除痕迹。 徐砚白推开铁门,绕道雪人旁边,弯腰,终于看清它右侧即将消失的字迹。 ——【谢谢ovo】 横平竖直,字迹清秀,末尾的表情倒是画的眉飞色舞。 徐砚白想起女孩离去时,脚步轻快的背影。 她听不见,也不会讲话,甚至整夜大雪过后,门前的雪人与道谢,所有痕迹都会消失不见。 尽管无人知晓,女孩依旧乐此不疲。 徐砚白垂眸望着雪人,眼底一片温和,半晌,他绕过女生留下的浅浅脚印,蹲下身。 同样在无人问津时,头顶落雪的男生伸手,修长手指在原有的那行小字下面,工整写下: ——【不客气。】【你现在阅读的是 】 3、Chapter 3 新转学生的到来,成为高三(一)班最新的热议话题。 课间休息时,学生们一反常态,罕见没在埋头苦读,兴奋讨论着转学生的身份。 角落靠窗的苗荼同样无心看书,几次回头,偷偷看今早新出现的课桌。 手里的笔被抽走,她回头,见旁边的陈亦扬撑着下巴看她,懒懒打哈欠:“这题不会?” 苗荼摇头,打手势问:【他会分到我们班吗?】 陈亦扬伸了个懒腰:“谁啊,你说徐砚白?” “应该吧,四中一年也没几个转学生,更何况高三。” 那个名字猝不及防被提起,苗荼忙抬眼打量四周,见没人注意才松口气。 陈亦扬见她这样就想笑:“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你干什么亏心事了?” 苗荼不和他争论,看着陈亦扬的黑眼圈,皱眉:【你又熬夜了?总熬夜对身体不好,为什么不能早睡早起?】 “两点半还好吧,”陈亦扬习惯性地乱揉她头发,咧嘴坏笑, “你个小屁孩怎么成天有操不完的心,小心长皱纹啊。” 明明才比她大半岁而已,真幼稚。 苗荼拍开头顶作恶的手,气鼓鼓地甩甩头发,看了看前排热烈讨论的同学,知道没人喊她加入讨论,低头拿起手边试卷。 听不见嘈杂声,苗荼迅速静心进入状态,专心攻克数学大题。 直到陈亦扬碰她手臂,苗荼以为上课铃响,抬头。 少年站在讲台前,晨曦透过玻璃窗斜落在肩头,勾勒出宽肥的蓝白校服下,依旧清瘦颀长的身形。 他背对着台下投来的目光,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姓名。 ——徐砚白。 黑板上的字体工整端庄,让苗荼回想起昨日傍晚小巷内,男生弯腰推车的步伐身影,也是同样的从容不迫。 苗荼不自觉盯地出神。 男生放下粉笔转身,温和目光越过前排同学,不偏不倚看向教室后排角落。 不知在心虚什么,苗荼慌张低头,剧烈跳动的心脏叩击腔壁,胡乱翻整桌上试卷。 不敢抬头,苗荼用余光瞥向四周,发现身旁同学听的津津有味,忽地有些羡慕。 徐砚白的声音应该很好听吧。 如果,她也能听到声音该多好。 笔尖在演算纸上乱画,苗荼想起早饭时,父母谈起隔壁徐家:村镇出生的徐父白手起家,以过人的胆量和长远目光在房地产行业杀出一片天地,三十岁迎娶了小十岁的年轻小提琴家徐母,次年生下儿子徐砚白。 出身艺术世家的徐砚白,原本就读于上海某高校国际部,几个月前考取国外知名艺术学院,不必参加高考。 转学来这,也不过是想多陪陪老人。 艺术世家、国际部、出国......这些陌生的词汇对苗荼而言,无异于阳光下一戳就破的泡沫,梦幻、美好、更遥不可及。 徐砚白和她,从最开始就不是同世界的人。 - “......平面和立体几何题你掌握的很好,椭圆轨迹和推理证明题还是有所欠缺......” 废弃会议室里堆满杂物,班主任老黄放下讲题专用的小黑板,满是粉笔末的右手蹭了蹭黑色抹布: “光做题还不够,总结归纳题型也很重要——还有其他问题吗?” 思路理顺后,卡壳很久的难点豁然开朗;苗荼将黑板上的知识点快速誊抄,用力朝老师摇头,眼底亮晶晶。 她起身向老师鞠躬道谢。 知道苗荼条件困难,高中三年里,老黄对她处处照顾,文理分科后,特意找了间废弃小屋,自愿牺牲午休时间,专门给她补习。 桌面满是粉笔灰,苗荼要去拿抹布,老黄抬手阻止,让她坐下。 “上周统计填报志愿,你专业填的是新闻传播,”任教二十余年,老黄也是头一回教聋哑学生, “听你父亲说,你很早就想学这个专业,当初怎么还选理科?” 苗荼点头,拿起手机打字:【我查过,新闻传播是文理兼收的专业。】 考虑到她情况特殊,学校特许苗荼用手机打字沟通,只是她不想显得太异类,大多数时候都是手写。 “但你的情况,还是学文更合适,”老黄叹气中带着惋惜,摸了把稀疏发顶,笑着鼓励, “不说这些,以你现在的成绩,除了上海的第一志愿需要再加把劲,其他不用太担心,放平心态很重要。” 苗荼笑着说好。 辅导结束,离下午上课还有15分钟。 四中有午睡的规定,这会其他学生还在寝室午休;苗荼离开教学楼,像往常一样走向篮球场对面的小绿林。 冬季寒风吹落绿叶,枯树枝桠压着厚厚一层积雪,深处的小花坛被葡萄藤架和矮树环绕其中。 这里一度是小情侣的约会地点,直到新上任的教导主任时常光顾,加上天气变冷,最近少有人来。 苗荼很喜欢这里。 初雪后空气格外清新,她在花坛边沿的碎石板坐下,仰头感受午后凉风拂面,想起班主任刚才的话。 果然,去上海还要更加努力啊。 苗荼从没离开过郦城,今天上午之前,她对上海的印象还停留在电视剧描述的超级大都市,高级、时尚、令人向往。 徐砚白的出现,将她抽象的艳羡突然具象化,第一次拥有确切的形容词。 沉静、平和内敛、温柔而强大——原来上海是这样的。 思绪飘远时,苗荼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高瘦身影,半藏在盘根错节的葡萄架后。 暖阳透过枯叶缝隙,细细落吻在男生脸庞,徐砚白侧身而站,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垂眸没有说话。 或许低头会让人看不清表情,苗荼没有在徐砚白脸上,见到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温和笑容。 男生久久目视前方,直到苗荼都好奇时,毫无征兆地回神转头。 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微微一愣。 挂断电话,徐砚白从葡萄架后走出来,苗荼偷看当场被抓,立刻慌了手脚。 她连忙指了指耳朵和嘴巴,又摆摆手示意自己听力有缺陷,才想起可以用手机打字解释。 苗荼低头,手忙脚乱在口袋里翻手机。 伴随着清淡香气,黑影自头顶落下,苗荼长睫轻颤,臂弯里的书本没夹紧,齐齐掉落。 下一秒,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进入视线,稳稳接住她出逃的书本。 害怕像上次又错过前半句,苗荼顾不上窘迫,匆匆先抬头。 徐砚白将书本递过来,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有几分歉意: “抱歉,是我打扰到你学习了吗?” 男生一字一句说的很慢,熟读唇语的苗荼反应过来,徐砚白是怕她看不清,特意放慢语速。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无声触碰,苗荼努力平复慌张,拿出诺基亚打字解释: 【不打扰,我刚问完黄老师问题,只是路过这里】 【我不是要偷听你打电话、也不会把你带手机来学校的事情,告诉老师——】 来自头顶的注视存在感太强,苗荼越解释越乱,想起诺基亚的屏幕太小看不清字,抬起胳膊,想递给徐砚白看。 半步外,男生配合地微微俯身。 不同于同龄男生的臭汗味,徐砚白身上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气,让苗荼无端想到羽绒服衣缝里钻出来的鹅绒、轻蹭在掌心的感受,心口酥酥麻麻。 徐砚白仔细看完,弯眉笑道:“谢谢。” 午后日光正好,苗荼被包裹在淡淡薰衣草香中,猝不及防被男生耀眼的笑容晃了晃眼。 愣神时,就见徐砚白思考片刻,认真补充道:“以及,我不是怪物,不会吃人的。” 苗荼一头雾水,无声摆嘴形:“啊?” 徐砚白微微侧身,用后背挡住刺眼阳光,笑容温和:“因为你看上去,好像有点怕我。” 男生目光沉静平和,苗荼脸上一热,被撞破的慌乱却减去大半,大着胆子又打字: 【我没有害怕你】 【谢谢你昨天的帮忙,如果你有任何问题或者需要帮忙,我很乐意】 平时都是被家人同学照顾,苗荼难得有机会关照别人,紧张之余,心里更多是雀跃。 女孩抬头,将手机递向高她半头的徐砚白,莹白小脸颊透着淡淡粉红,亮晶晶的圆眼写满期待。 徐砚白抿唇,问了个不相干问题:“可以教我,‘谢谢’用手语该怎么说吗?” 苗荼微微睁大双眼,没想到徐砚白会好奇手语。 举起右手收拢成拳,她竖起拇指,冲着对面弯曲两下,抬头看向男生的目光中,满是不解。 学着她的动作,配合她身高而微微俯身的徐砚白右手握拳,拇指指腹指向苗荼,弯折,轻点两下。 两人距离不过半臂,拇指相对弯曲时,好像阳光下相互鞠躬的小人,青涩却真挚。 苗荼被这一幕逗笑,唇角上扬,好奇心胜过对徐砚白的生疏,打字又问: 【你为什么好奇这个?】 呼啸寒风吹落树上积雪,连暖阳也偏爱地在男生周身洒落碎金; 徐砚白目光停在新雪覆盖他刚踩下的脚印,微微一笑: “下次你说‘谢谢’的时候,我就能听见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4、Chapter 4 两人在小花坛旁分别,徐砚白要回寝室,苗荼直接回到教室。 还有五分钟上课,苗荼人刚坐下,前排王苏琪就刷地转身,迫不及待问道: “听说徐砚白就住你家隔壁,你们早就认识了?” 周围同学也挤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我听说,咱们镇第一条国道是他爸资助建的,他家真这么有钱吗?” “隔壁班长说,徐砚白是国内最年轻的小提琴家,真的假的啊?” “有人说,徐砚白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独奏演出过,他和你说过吗?” “.......” 同学们向来对苗荼照顾有加,但毕竟存在交流障碍,平时聊日常八卦并不会带她。 不习惯被众人注视,苗荼硬着头皮拿出纸笔: 【我和他不是非常熟悉,你们说的那些,我不清楚】 苗荼承认她存了些小心思,有意回避两人是邻居的事实; 但大家口中的“我听说”、“隔壁班长说”、和“有人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八卦群众的脑袋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纷纷凑过去看苗荼写的字。 苗荼往后缩了缩脖子,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招架不住。 “怎么一个个都来凑热闹?”王苏琪推回去几颗脑袋,嬉皮笑脸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和徐砚白——” 话没说完,苗荼被人塞了杯暖呼呼的热可可,抬头就见陈亦扬柱子似的杵着,身后是寝室回来的男生们,以及被拥簇在中间的徐砚白。 短短一个上午,男生已然从“新转学生”,变成众星捧月的“准校草”。 “别对我妹说奇怪的话,”陈亦扬挑眉警告,口袋里拿出几个暖手宝,丢给苗荼,“不够告诉我。” “哦对了,”陈亦扬随意向后一指,“热可可是徐砚白请的。” 苗荼微愣,侧目看到徐砚白身旁的男生人手一杯饮料,脸上晕出一抹羞赧绯色。 是请大家喝,她在乱想什么。 徐砚白被拥着回到座位;一时间,无人问津的后排角落挤满了人;喝着饮料的男生叽叽喳喳,苗荼看着他们一口一个喊着“砚哥”。 陈亦扬笑骂:“一群没志气的,一杯饮料就被收买了。” 苗荼握着杯壁温热的热可可,回头几次想道谢却找不到机会,只能干瞪眼看其他人和徐砚白热络搭话。 再找机会吧;她悻悻地想,转身时却恰好撞上徐砚白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四目相对,苗荼身体快于大脑思考,右手在桌面握拳,抬起拇指; 像她几分钟前刚演示过的,拇指朝着徐砚白方向,轻点两下。 ——“谢谢”。 她莫名觉得,徐砚白能听懂。 果然下一秒,男生弯眉眼带笑意,无声用嘴形回应:“好。” 四周围满了人,两人隔着一张旧课桌,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说着只有他们能懂的“悄悄话”。 念头冒出脑海的瞬间,苗荼心口倏而一跳,转身佯装认真学习,感觉身旁有道狐疑视线。 陈亦扬眯着眼看她:“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坏事了。” 苗荼揉揉发热的耳垂,别过脸不搭话,几秒后推出去一张字条。 巴掌大的纸条写了两个字,末尾跟着个鬼脸。 ——秘密。 - 夜色催更,学校停车棚顶在寒风中鼓起小山包,劣质的白炽灯投下刺眼光线。 晚上十点,熬过晚自习的学生们从教学楼冲出来,飞奔到车棚里取车,恨不得能瞬移到家。 陈亦扬半路被人拦住讲题,苗荼只好自己先来车棚。 四中不强制住宿,家近的学生可以晚自习后离校,高中三年,兄妹俩每天骑自行车上下学——陈亦扬负责骑车,苗荼在后面坐着。 半天等不来人,苗荼也不着急,低头继续看手里厚厚一沓物理试卷。 试卷上铺满密密麻麻的红色小字批注,苗荼忍着眼晕,逼迫自己专心看题。 作为郦镇唯一的重点高中,四中每年考取重点大学的人数依旧屈指可数;即便如此,苗荼三年里埋头苦学、从来不敢松懈,也只能勉强维持年级前二十的成绩。 数学和物理两门弱项,让她的成绩迟迟难有进一步的明显提升。 重温错题时,苗荼发现很多题分明是同种类型,稍作变换就能绕的她团团转;她心里再次清楚意识到,自己在学理上的确缺少天赋。 文理分科时,父母和老师都希望她学文:比起需要大量口述解题思路的理科,文科许多问题可以通过书本阅读解决。 苗荼耳朵听不见,交流更成问题,除她外的所有人都认为,学文显然更轻松。 但她从来不后悔,一年前毅然读理的选择。 天赋固然重要,可只要努力还没到极限,就没资格用“天赋欠佳”作为停滞不前的借口。 况且,即便都是错题失分,她已经能一眼看出是同类型题,比起以前无头苍蝇般乱试,现在的她起码找到了思考方向。 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进步呢。 苗荼刚把自己哄好,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脑门被人轻轻弹了下。 她抬头,果然看见陈亦扬一脸坏笑站在她面前。 “一个人傻乐什么呢,”陈亦扬看她手里只有试卷,不客气地再弹她脑瓜崩,“给你的暖宝宝呢?用完了?” 苗荼捂着脑门瞪人,心想暖宝宝又不便宜,肯定要写作业手僵时才能用。 不等她反驳,余光先瞥见陈亦扬身后的男生。 徐砚白今天换了件黑色风衣,衬得肤色更接近雪的冷白。 “他第一次回去,今晚我带路。”陈亦扬叫苗荼把试卷收起来,弯腰解开自行车锁,回头看了眼被雪水浸透的车后座,不满啧了声。 男生脱下外套,不由分说塞给苗荼:“等会用我衣服垫着,不许直接坐,听见没。” 苗荼怕他着凉,皱起小脸要拒绝。 “骑车不方便,”陈亦扬摆摆手,不容拒绝道,“让你穿就穿,你要是感冒了,我得被老妈骂死。” 苗荼拗不过他,鼓起腮帮子默默想,等下坐车时要用外套给陈亦扬挡着后背。 她听话地收起试卷,在书包内侧拿出便携式小手电,摁下底部开关键,又晃了晃,却没有预想中的光亮。 耳聋后苗荼就有些怕黑,去医院检查说是心理问题,所幸并不严重,也只有放学回家路上没有街灯的一段路,需要拿出书包里的小手电。 陈亦扬察觉不对劲,长腿一跨下车,问她:“灯坏了吗?” 苗荼点头,将手电筒放回书包,笑着打手势安抚:【没事的,那段路又不长。】 陈亦扬皱眉:“不行,我去保安室借——” 沉默许久的徐砚白上前打断对话,修长的手递来一只薄薄手机,屏幕光滑没有摁键,背面摄像头靠下的位置,灯光大亮。 男生没有多问,耐心解释:“它可以一直亮,需要的话,先将就用吧。” 苗荼在电视广告里见过这款手机,美国品牌,售价将近两千块,比她和陈亦扬三年的学费加起来还多。 她惊的连连摆手,生怕弄坏了赔不起。 “电子产品只是一块铁皮,都要丢掉的,”徐砚白坚持己见,转向陈亦扬,“就当是今晚为我带路的谢礼,可以吗。” 苗荼还是不肯,后来还是陈亦扬半开玩笑表示,弄坏也就是兄妹高考后去打工还钱,苗荼才勉强收下。 折腾半天终于出发,三人骑车回去时,路上已经看不到其他学生。 小镇早早陷入沉睡,两辆自行车压过空荡马路,深冬晚风呼啸,将少年少女的衣服吹得鼓囊囊,银白月色打落长长倒影。 苗荼抱着陈亦扬后腰坐在后座,见他几次扭头和右侧的徐砚白聊天,嘴角上扬,一句接着一句。 十七岁正是张狂恣意、最中二不设防的年纪,几句聊得投机就关不上话匣子,哪怕听不见内容,光旁观都能感受到畅快轻松的氛围。 苗荼不自觉跟着傻笑,紧握在掌心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屏幕猝不及防亮起,她下意识翻转,就见界面跳出两条消息。 【母亲:小砚,你怎么能和他一起瞒着我,自己跑去乡下?】 【母亲:悲剧发生谁都不好过,你这么做,是要逼死妈妈吗?】 听力的缺陷,迫使苗荼从小培养速记和速看能力,即便看清文字的当下就翻扣手机,内容还是一字不落地跳进脑海,嵌入记忆。 ......悲剧? 徐砚白是瞒着母亲逃来乡下的?因为这场悲剧吗? 巨大的信息量难以消化,苗荼抬头,直勾勾地望向右前方的清瘦少年,试图从他和煦温暖的笑容找出破绽。 可直到眼角发干,除了“徐砚白长的好看”外,别无所获。 苗荼看得出神,连陈亦扬刹车也毫无察觉,脸撞在坚硬后背,鼻尖一酸险些流泪。 她捂着鼻子皱眉,泪眼婆娑中,看着前座的陈亦扬跳下车,大步走向对面街边、裤脚被卷进自行车的年轻女人。 这段窄路没有路灯,意识到陈亦扬离开,苗荼立刻感受到轻微的窒息感。 抓紧的手机成为摆设,她僵在自行车后座一动不动,本能微微弓起身体,不想显得太狼狈。 下一秒,淡淡的薰衣草香钻入鼻腔,随着冷空气进入肺部,输送给身体每个细胞。 苗荼缓慢眨眼,抬头对上徐砚白关切目光,目光落在他浅色的一双薄唇。 “陈亦扬去帮忙了,让我照顾你,”和她说话时,徐砚白习惯性俯身,语速缓慢,“他马上回来,你不要害怕。” “......” 犹豫再三,苗荼将手机还给徐砚白,指了指屏幕,提示他有未读消息。 屏幕恰好亮起,消息再次跳出来。 徐砚白垂眸查看,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思考片刻,骨节分明的手在屏幕轻点两下,然后转身举起手机,面朝天空。 半晌,他将手机递回来,询问:“我拍了张照片,要看看吗?” 苗荼对上男生安抚的温和目光,好奇心胜过恐惧,点点头。 她挺直腰背,身体不自觉朝徐砚白的方向靠了靠,接过手机,低头看男生随手拍下的夜晚星空图。 不是潜意识里的无尽黑洞,屏幕里的夜空是内敛包容的深黑,零散缀着点点星光,为这片一望无际的静谧,增添几分生机与神秘。 对黑暗的恐惧,让苗荼一度对夜空避之不及,印象中上次欣赏夜色星空,还是听力健全的孩童时期。 记忆匣子开启,回忆中的仲夏夜闷热,蝉鸣聒噪吵的她睡不着,浑身是汗从凉席上爬起,推窗仰望夜空,撑着下巴数星星。 盯着照片出神,苗荼有一瞬觉得,如果世间所有的暗不见光都能这样美好,黑暗似乎也没什么好怕的。 她忍不住拿出手机,手指通红也要打字:【好漂亮。】 手机屏幕上的方块字随着女生指尖的敲击一个个跳出。 【小时候睡不着,就会推窗看星星眨眼,想着还有星星陪我一起失眠】 【星星很漂亮,我很喜欢,谢谢你】 对街突然有货车鸣笛驶过,路过之处扬起大片尘灰,连徐砚白都被分去注意力。 苗荼却仰头直直看过来,目不转睛。 两人目光相接,月色若水,在面容姣好的女生脸庞落下银纱,幼鹿般的圆眼澄澈而清透,是不带丝毫防备的全然信任。 徐砚白忽地喉咙发涩,轻咳一声,长袖下的手指悄然收拢。 迟迟没等来回应,女生歪了歪头,亮晶晶的眼底写着疑惑。 上扬的嘴角落下,她小心翼翼地问:【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徐砚白回神摇头,垂眸盖住眼底情绪;再抬头时,又恢复如常的温和笑容,“我只是在想,” “星星听见你说喜欢,今夜一定好梦。”【你现在阅读的是 】 5、Chapter 5 煤球这两天总是找不到踪影。 半年前街边捡来的小土狗,粘人的不行,成天围着一家四口摇尾巴,没拴绳也不乱出门,这几天变了性似的,成天往外跑。 习惯了脚边长狗,周六苗荼早起在二楼转了一圈,衣服都没换,咬着牙刷蹬蹬跑下楼。 客厅也不见小狗,只有陈兰萍在厨房忙碌,黑发盘起系着褪色围裙,动作麻利地倒入食材,颠锅翻炒。 女人听见脚步声回头,眉头一皱:“穿这么点就下来,不怕感冒是不是?” “你爸冬天腰不好,等会我陪他去镇上进货,”陈兰萍叹气,侧身去关窗,“早午饭做好放在冰箱,热了就能吃。” 苗荼满嘴牙膏沫,笑眯眯打手势:【妈妈,要不要我去看店?】 “我拜托了五金店老刘,”陈兰萍洗手擦干,不悦看着苗荼袖口露出的一节细胳膊,唠叨着,“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别听杂志上说的什么减肥,要那么瘦干什么?麻秆似的风一吹就跑,难看死了。” 女人风风火火收拾完灶台,端着新鲜包子和米粥上桌,盯着苗荼吃完,又嘱咐她加厚衣服,才心满意足地挎包出门。 苗荼吃饱上楼,楼梯口正对着陈亦扬紧闭的卧室房门。 她想起昨晚凌晨起夜,陈亦扬房间还亮着灯,估摸他熬夜还没睡醒,回房先做了三套英语模拟卷。 转眼三小时过去,苗荼揉着脖子计算分数,订正错题后,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想起卧室角落衣架上的羊毛手套。 父母未经允许不会进她房间,苗荼把徐砚白初见那晚给她的手套洗干净,在小衣架上挂了几天也没人发现。 家里供不起地暖热气,陈兰萍看不得孩子挨冻,狠狠心卖了套陪嫁首饰,去商场买了最贵的取暖器,两个孩子一间卧室放一个。 苗荼平时不舍得开,这几天气温骤降,担心湿手套放久冻上,每晚会开一会加热器烘干。 手套被藏在衣架最内侧,苗荼摸了摸冰冷干燥的绒料,触感细腻柔软,散发着淡淡橘子清香——她不敢用皂角,特意用父亲去年生日送她橘子味的国外香皂洗的,轻揉两下就在温水里泡一会,一双手套弯腰洗了半小时,大冬天满额头的汗。 沉吟片刻,苗荼小心翼翼拿起手套,又翻出手帕和塑料夹子、口袋里塞了几张试卷,直奔楼下门前小院。 阳光清透,苗荼垫脚将手套挂在前院的晒衣绳,细心用手帕垫好、小夹子固定,后退两步,确保太阳能晒到。 再三检查无误,苗荼在晾衣绳旁的圆石桌坐下,铺开数学卷,很快被最后一道大题折磨的死去活来。 时针走过12点,陈亦扬终于睡醒,顶着乱蓬蓬的头发下楼。 男生叼着包子不紧不慢走来前院,右手食指把玩一把挂锁,在埋头做题的苗荼身边晃了圈,见她毫无反应,弯腰故意使坏,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 苗荼吓了一跳,试卷被抢走。 陈亦扬直接翻看最后一道大题,满脸写着“我就知道”,挑眉:“一共三种解法,就你这种最麻烦。” 这可是苗荼冥思苦想一小时的成果;她气呼呼瞪人,忿忿打手势: 【卷子还我,你手上都是油,脏死了】 “不想知道另外两种解法了?”陈亦扬在对面坐下,不客气地伸手,“笔拿来。” 苗荼鼻子里哼出一声,不情不愿地递笔。 不同于她的弱项,陈亦扬最擅长物理和数学,高中三年稳坐年级第一,去年又拿下数学奥赛省一,获得几所高校的自招机会。 陈亦扬洋洋洒洒写完近十张,前三页是另外两种解法,剩下都是关于题型总结,以及针对苗荼欠缺的知识点。 苗荼想道谢又别扭,指着陈亦扬手边的钥匙锁,转移话题:【那是什么?】 “哦,给徐砚白的自行车锁,”陈亦扬勾起钥匙锁,在食指转了圈,“他那车贵的能买下咱家房子,不上锁迟早让人偷了——” 话语一顿,男生扭头望乡院子外,扯唇笑说着“说什么来什么”,大步朝院门外走去。 苗荼跟着起身。 郦镇以丘陵地貌居多,依山傍水,苗、徐两家坐落在地势较高的矮山坡顶,背后是整片未开垦的山林。 徐砚白背着琴盒独自从林间走来,身形清瘦,山风吹起他的领口与衣角,煤球屁颠颠跟在脚边。 小土狗见兄妹俩过来,兴奋地迈着短腿狂奔而去,尾巴摇成螺旋桨。 “原来小东西跟你跑了,”陈亦扬用脚尖轻轻踢他屁股,将自行车锁抛过去,“喏,自行车锁记得用。” “谢谢,”徐砚白单手接住,视线扫过苗家前院,目光在晾衣绳末端的手套上微微一顿,“你们在外面学习?” “是我妹,”陈亦扬顺手揉了把苗荼头顶,“我刚醒,下来看看。” “这样。”徐砚白侧身,微笑向苗荼问好。 淡淡的薰衣草香扑鼻,苗荼被男生温和的目光注视,才想起她正穿着加厚棉服、发型凌乱,耳根一红,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 她从背后拽拽陈亦扬的衣服,想走。 偏偏徐奶奶听见对话声从屋子出来,一听两个大人不在家,非要兄妹俩来家里吃饭。 苗荼刚想拒绝,旁边陈亦扬先一口答应,大言不惭道:“那就辛苦奶奶了。” “......” 盛情难却,陈兰萍得知消息后,短信叮嘱苗荼带上家里的菜和水果,自己晚上要迟些回来。 忍受不了身上笨重的棉服,苗荼找借口跑回家,进卧室就翻箱倒柜,最后挑了件浅色毛衣。 有点薄,但起码不会显得她太臃肿。 下楼前,苗荼特意用橘子香皂重新洗了把脸,小抽屉里翻找出星星发圈换上——对即将迎接17岁的她而言,这已经算是梳妆打扮。 冰箱里的菜装进布袋,苗荼拎着东西出门,拿下晾衣绳上的手套,仔细包进另外的白色纸袋,再放回布袋。 她推开院门出去,看见徐砚白蹲在几步外的墙根旁,捻着片枯叶在陪煤球玩,眼神温柔。 听见推门声,男生回头要打招呼,煤球终于找到机会,张嘴就要咬徐砚白的手。 苗荼惊的慌忙上前。 “没事的,”徐砚白娴熟地将小黑狗捞进怀里,朝苗荼笑笑,“小家伙这两天一直跟着我——他叫什么名字?” 苗荼在他旁边蹲下,拿出手机打字:【煤球】 徐砚白骨骼分明的手轻揉小狗肚皮,完全不顾袖子蹭上的黑泥:“因为颜色吗?” 苗荼点点头,和徐砚白对视或独处,总让她格外紧张。 不是初见时面对陌生人的慌张无措,更像是既窃喜着他投来专注目光、又忧心自己过快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会惊扰到对方。 苗荼开始没话找话:【煤球很喜欢你。】 徐砚白偏头看清文字,轻轻笑了笑,低头耐心地抚顺煤球背上的毛,一下又一下。 当苗荼腿快蹲麻,男生忽地开口:“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狗,和煤球长得很像。” “......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 这是徐砚白第一次,没有看着苗荼的眼睛说话。 苗荼看不清他表情,唇语连蒙带猜才读懂;不知怎么,她忽地想到那天晚上,徐砚白母亲发来短信里的“悲剧”。 她天生不会安慰人,徐砚白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让心像被紧紧揪住。 于是匆匆打字:【你可以随时来我家。】 【我家院子晚上不上锁,你推门就能直接进来,特别方便。】 苗荼没多想,心急就手忙脚乱递过去,徐砚白附身靠近时,才猛然察觉措辞奇怪。 脸刷的一红,她不敢去看徐砚白表情,抽回手机又补充: 【我的意思是说,你可以来我家找煤球玩。】 “......” 眼见着越描越黑,苗荼窘地耳尖阵阵发烫,继续解释也不对、删除更显得欲盖弥彰。 她手僵悬在半空,挫败地偷偷用余光打量徐砚白。 却发现男生正低低在笑。 从两人初次见面,徐砚白就始终以笑容待人,他温和平和、儒雅有礼,永远予人如沐春风般、也不符合这个年纪的体贴。 而不是像现在,蹲在碎石铺成的窄巷,衣袖沾泥,因为邻居的一时口误而发笑。 男生像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肩膀轻颤,黑白分明的眼中盈满苗荼从未见过的笑意,鲜活、放松、富有生机。 苗荼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徐砚白。 “嗯,我知道了,”眼底倒映着苗荼呆滞表情的脸,徐砚白唇边笑意更甚,甚至歪了歪头, “不过,只能来找煤球吗。” 四目相对,苗荼愣住,连心脏都停跳半拍。 头摇成拨浪鼓,她怕脸烧成猴屁.股不敢抬头对视,伸手把装菜的布袋递过去。 等徐砚白接过,她才硬着头皮解释:【里面是我妈妈做的菜,还有上次你的手套,我洗干净了。】 来自头顶的目光如有实质,苗荼本就不是能忍的性子,索性破罐破摔豁出去道: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你不要再笑话我了——】 她噼里啪啦地打字,一只小狗爪子突然出现,被五指修长的大手握在掌心,碰了碰她衣袖。 煤球顺势跳进她怀里,苗荼尴尬转头,对上男生那双会说话的眼睛。 徐砚白双手抱膝,侧脸将头轻轻靠在膝盖,全然放松的姿态看向苗荼,眼底笑意浅浅: “没有笑话你。” “我只是很高兴,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你。” “......” 苗荼口干舌燥地吞咽,大脑好比老破机器无法运转,手指僵硬敲字:【这里的人都很好。】 徐砚白对此不置可否,提起装菜的布袋起身,伸手询问她要不要帮忙。 苗荼晕乎乎地摇头,搂着煤球扶墙站直,低头活动着发酸的小腿。 她看着怀里打滚撒娇的小狗,突然理解小家伙为什么这两天不见踪影。 煤球啊,他是不是每天也这样对你笑? 简直......太犯规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6、Chapter 6 “......你进来就一直在发呆,想什么呢?” 陈亦扬硕大的脸在眼前乱晃,苗荼回神,见她哥正懒散靠着椅背,试卷铺满整张书桌,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眼前由杂物间整改的房间是徐砚白的卧室,面积不大却贵在整洁干净,小提琴盒靠在墙角,琴谱随处可见。 房间的主人,此时正在楼下准备茶水。 十分钟前,两家四人吃完午饭,徐奶奶出门买蔬菜水果,让三个娃娃上楼学习,晚饭她来搞定。 于是,苗荼稀里糊涂就被拉上了楼。 被陈亦扬盯的浑身不自在,她指了指桌面,打手势道:【卷子不要乱放,把别人书桌都弄乱了。】 “管的挺宽,”陈亦扬皱眉突然凑近,耸耸鼻子,半眯着眼狐疑道,“等会,你身上什么味道——” 男生不可置信:“你刚才回家,不仅换了衣服,还用你那宝贝香皂洗脸了?” 苗荼很宝贝父亲送她那块昂贵的橘子味香皂,洗完皮肤水滑滑的,每次只舍得用水沾湿一角,被陈亦扬发现都会笑她一通。 秘密被戳破,苗荼脸一红,抬手要去推陈亦扬的脸,扭头见到徐砚白站在门边,手里端着两杯温水。 徐砚白放下玻璃杯,拿起桌角苗荼洗净的手套收回床头立柜,在她左侧坐下:“抱歉,卧室有点小。” 淡淡薰衣草香扑鼻,无孔不入般将人包裹,苗荼心跳加速,只觉得靠近徐砚白的左臂微微发麻。 三人坐在方形书桌各一侧,陈亦扬懒懒撑着脸,见徐砚白拿出物理卷,好奇:“你不参加高考还要交作业?哪来的时间练琴?” “是学生当然要完成作业,”徐砚白快速浏览题目,“大多是基础题,很快能写完。” 在脱贫不久的郦镇,艺术生几乎和文化课差生画等号;陈亦扬闻言来了兴趣,中性笔在指尖转了圈,扬唇提议: “既然这样,要不要来场比赛?” 默默旁观的苗荼忍不住扶额。 从初中起,兄妹俩就一直同年同班,后来莫名其妙开始比赛谁做作业更快,赢家可以弹输的人脑瓜崩。 苗荼对此十分嫌弃,但耐不住陈亦扬挑衅、加上胜利后弹脑瓜崩确实快乐,每次都半推半就地答应。 她怎么都没想到,陈亦扬竟然会丢人现眼到别人家。 苗荼伸手拉她哥袖子想阻止,这人已经在介绍规则:“很简单,你手里这张物理卷,谁先做完算谁赢,错一道加五分钟,赢的可以弹最后一名脑瓜崩。怎么样,敢不敢?” 比赛内容之幼稚,苗荼以为徐砚白一定会拒绝,转头却见男生微微一笑:“听上去很有意思。” 两人擅自决定后,齐齐转头看过来。 “......” 苗荼缓缓举手,扯来演算纸写字:【我能旁观吗。】 “真女人从不临阵逃脱,”陈亦扬无情拒绝,“咱家丢不起这个人。” 虽然参赛态度消极,真比起来谁也不想输;何况试卷都是基础题,苗荼不认为她一定会输给陈亦扬。 她埋头笔下不停,翻面时,发现陈亦扬和徐砚白已经在写背面。 收尾倒数第二道题时,先是陈亦扬把笔一丢;紧随其后,徐砚白也放下笔。 五分钟后,苗荼不甘心地停笔交卷,看清陈亦扬字迹龙飞凤舞的试卷上,每道题都没有步骤、全是一串数字直接得结果,气不打一出来。 手机都忘了拿,她气呼呼写字:【你耍赖!考试不写步骤是没有分的!】 “考试是考试,比的是作业,我平时都这么交,”陈亦扬懒懒挑眉,曲指在嘴边哈气,“三个人都全对是吧。” “那你别挣扎了,乖乖把脑袋伸过来。” 苗荼结结实实吃了哑巴亏,瞪着面前的大尾巴狼,气的字都写歪:【你耍赖还不人认,真幼稚】 “我幼稚?”陈亦扬往后一仰,日常拌嘴,“你出门吃个饭用橘子味香皂洗脸就不幼稚?难闻死了。” 苗荼闻言一愣,像突然泄了气的皮球,抿唇放下笔。 她真的很喜欢香皂的橘子味,平时再舍不得,也毫不犹豫用来洗手套。 这是她为数不多、自以为能在徐砚白面前,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只是她忘记味道是很主观的,陈亦扬觉得难闻又丢人,那徐砚白呢?会不会也讨厌这个味道? 心情瞬间跌落谷底,苗荼不再闹脾气,身体妥协地靠向陈亦扬。 徐砚白却先一步拦住她。 两道疑惑目光中,男生接连指了陈亦扬试卷字迹最潦草的三处。 “以我对你字迹的判断,这三道结果有误;按照规则,你的时间要加15分钟。” 徐砚白双手交叠平放桌面,微微笑着,语速不急不缓:“如果你有异议,可以三人举手表决;没有的话,很可惜,你是最后一名。” 苗荼忽地睁大眼睛,黯淡的圆眼亮起来。 “竟然还能这么输,”陈亦扬气笑,他省步骤单纯因为懒,也没想故意耍赖,耸肩,“行吧,愿赌服输。” 徐砚白没有直接动手。 “拉小提琴要保护手指,”他扭头看向苗荼,眼底笑意清浅,“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帮我这个忙。” 苗荼再迟钝,也看明白徐砚白是在帮她出气。 心脏像是上了发条般咚咚跳动,她哪里还顾得上陈亦扬,随手弹了她哥脑瓜崩,浑身劲都在努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苗荼低头想藏起绯红的脸,手臂压着胸口深呼吸,强迫自己集中做了半张生物卷,再抬头,发现房间只剩下她自己。 在屋内迷茫环视一圈,她起身下楼,在楼梯口看见厨房忙碌的背影。 米灰高领毛衣更显徐砚白高挑修长,鹅黄顶灯落在肩头,勾勒出高瘦温柔的模样。 淡淡奶香四溢,男生从蒸锅里拿出四只方形小碗,在表面铺上切好水果块,手法略显生疏。 苗荼好奇走近。 闻声回头,徐砚白转身对上苗荼不解目光,解释道:“煤球掉泥沟里了,陈亦扬带他去洗澡,等会回来。” 苗荼这才想起她哥不在,心虚刮刮鼻子,指着蒸锅用眼神询问:【这是什么?】 “双皮奶,”徐砚白洗手擦干,侧身露出厨台上的小碗,“我第一次做甜食,要尝尝吗?” 奶香勾起胃里馋虫,水果点缀更诱人;苗荼用力点头,拿出手机打字:【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徐砚白用手背碰了碰瓷碗确认温度,和小铁勺一起递给苗荼: “我听说,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甜食。” 男生先舀起橘子瓣,就着小块双皮奶一起吃掉,笑着补充:“对了,最好是先吃橘子。” 看着男生漂亮的薄唇张合,苗荼微微愣怔,接碗的手悬空。 她看了看旁边剩下的两碗甜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只有她和徐砚白两人的碗里,是有橘子的。 橘瓣色泽莹润,连表面的橘络都被仔细剥落。 白雾从碗口缓缓冒出,落在眼角,惹得苗荼视线有些模糊。 ......原来徐砚白什么都知道。 压在胸口沉甸甸的巨石松动,苗荼吸吸鼻子尝了一口,橘子酸甜在舌尖发散,中和甜腻厚重的奶块口感。 放下碗再打字时,她指尖都在轻轻地颤: 【为什么要先吃橘子?】 她将手机递过去,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抵抗过速的心跳,才能鼓起勇气对视。 徐砚白右手撑在厨台,俯身看清小屏上的字,打落的身影将苗荼拥抱其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淡淡清花香。 “原因么。” 男生沉吟片刻,上扬唇角有几分难得一见的孩子气: “不然等陈亦扬回来,就会发现这里有两个喜欢橘子味的幼稚鬼了。” - 没有闹钟的周日,徐砚白准时在清晨五点钟醒来。 空气湿冷,窗外天空灰蒙蒙一片,徐砚白下楼洗澡,在卫生间换下后背湿透的睡衣。 徐奶奶还在卧室熟睡,六点整,他背着琴盒离开院子,没如往常等到煤球,独自走进空旷林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自从三岁那年,徐砚白就被要求早起练琴,并不意外接到电话,接通问好:“母亲今天身体还好吗?” “没什么胃口,”电话里,徐母幽幽叹气,“昨晚我难得睡着,你爸还半夜三更带着浑身烟酒味回来,早知如此,就该趁早流掉肚子里这个孩子。” 徐砚白停下脚步,温声:“您这样说,弟弟妹妹听到会难过的。” “我真是命不好,”和以往一样,母亲仿佛听不见他说话,自顾自道,“当初为了支持你爸事业,我放弃事业和家庭跟他背井离乡;好不容易条件好了又生下你,只能在家相夫教子。” “我这辈子都赔给你们了,可你们怎么对我的?你爸成天不着家就算了,连你也一声不吭就走,我再生一个有什么意义?” 这些话听过上百遍,徐砚白沉默地倾听母亲发泄,只能道歉:“您别生气,对身体不好。” “我身体好不好,你们真的在乎吗?嘴上说的好听、根本没人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深冬晨间寒风呼啸,听筒人声随着思绪放空而逐渐飘远,徐砚白背着琴盒站在无人林间,右手因为长时间举着手机,冰冷的指尖有些僵硬。 他忽地怀念起煤球屁颠颠跟来的日子,手冷时,还可以摸摸小狗暖乎乎的肚皮。 结束通话前,母亲的话将他拉回现实:“李秘书昨天下午去那个孩子家里了,夫妻俩还是拒绝我们的帮助。” 许久,徐砚白沉沉嗯了声:“我知道了,谢谢母亲。” “那件事......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别再想了。” 连母亲也说不下去,匆匆挂断电话,听筒传来忙音。 活动冻僵手指,徐砚白将整理好的食谱短信发给管家,拜托他给母亲多做些助眠安神的汤食。 手机震动,是q.q推送消息,通知身为群聊管理员的徐砚白,有3名成员退出群聊。 仔细算来,在他退学的两三个月前,曾经热闹无比的班级群聊就再没人发言,只有其他人的退群提示,还证明他留在群聊。 徐砚白垂眸,半晌主动退出群聊、卸载程序,将手机调至飞行模式。 不习惯郦镇深冬寒冷,他练琴时有些心不在焉,频频走神,烂熟于心的曲谱也突然忘记。 无奈笑笑,徐砚白提早结束练习,背上琴盒原路返回。 两幢对立独栋矮楼映入眼帘,远远听见隔壁传来对话声。 “说过多少次,狗不能吃咸吃油,你们父子俩居然还敢给煤球喂糖醋排骨?!” “妈,我们用水涮过好几遍了,而且就喂了一块——” “臭小子不许狡辩!苗肃你还敢笑?以为在儿子面前,我不敢说你是吧——” 充满生活气息的对话从二楼大敞的窗口传来,徐砚白仰头迟迟未动,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 女生脚步猛然一顿,转身看清楼下来人,圆眼倏地睁大。 晨曦洒落人间,温柔落在女孩头顶翘起的黑发、红扑扑的脸、和瘦削的肩膀,身体探出窗框朝他笑着招手时,像是从天而降的精灵,有着不染尘世喧嚣的明净与灵动。 四目相对,苗荼拿出手机晃了晃,连忙低头打字。 两人昨天互换过手机号,徐砚白解除飞行模式,短信接连跳出界面: 【苗荼:你是来找煤球的吗?】 【苗荼:陈亦扬早上乱喂他吃的,妈妈在发脾气,你直接去前院侧门,我现在把煤球抱来。】 徐砚白甚至能想到,女生打字时的表情,眼底一片柔和。 抬头果然再见不到人,他依言沿着围栏向前,不远处看见堆砌木柴的角落,有一道隐蔽的废弃木门。 很快,苗荼裹着厚厚棉服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漆黑的煤球,因为来得急,脸颊微微泛红。 看见徐砚白站在侧门外,女生圆眼亮了亮,翘起发丝随着跑步的动作上下轻晃。 徐砚白弯腰抱起脚边煤球,见苗荼在几步外突然刹住,询问:“你有话要问我吗?” 犹豫片刻,苗荼点点头,口袋里拿出手机,将提前写好的短信递给他看: 【你今天结束练琴的时间很早,发生什么事吗?】 “......” 讶于女生的细腻,徐砚白一时语塞,打量他脸色的苗荼立刻收回手机,匆匆又解释:【我是看你脸色不太好才问的,没有其他意思。】 女生目不转睛地看过来,黑眸乌亮,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四目相对,徐砚白率先错开视线,收回嘴边的“我没事”,改口轻声: “天气有些冷,所以提前结束了。” 话毕果然见女生蹙眉,皱着小脸苦想几秒,唰的转身朝家门口跑去。 二楼训斥声还在继续,徐砚白无心再听,没一会就等到苗荼推开大门,棉服拉链系到最上方,双手护着微微鼓起的胸口,快步走来的模样略显滑稽。 隔着铁围栏,女孩解开拉链,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搪瓷杯,眼神期待。 徐砚白难得愣怔,迟疑地越过竖杆伸手。 搪瓷杯很有年代感,沉甸甸轻放在他手心,热意自杯壁传递指尖,缓缓流向心口。 他揭开盖子,浓浓的姜味扑鼻,热气争先恐后从杯口涌出。 徐砚白不太确定:“这是生姜水吗?” 东西安全送达,苗荼如释重负地笑着点头,唇下梨涡浅浅,想到什么又拿出手机,不嫌麻烦地打字解释: 【妈妈冬天会熬生姜水,能驱寒暖胃】 【听说上海人喜甜不吃辣,所以我多放了红糖,不够你可以再加】 【郦镇冬天比上海冷,你要多穿些,感冒会很难受的】 徐砚白垂眸,目光落在女生卷翘纤长的睫、笑时微微鼓起的脸颊肉、以及打字思考时拇指无意识轻触屏幕的小动作,回忆初见那晚苗荼生疏无措的神情,眼底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苗荼突然抬头,两人视线相撞,徐砚白学着她刚才模样,将杯子抱在胸前用大衣护住,温和一笑: “好,我会听话的。” “......” 苗荼神情有一瞬呆滞,随后巴掌大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她忙乱点头,突然忙碌地向上指指表示要上楼,转身就走。 期间还被跑上前的煤球绊住险些摔倒,晃了晃稳住身形,然后跑得更快了。 徐砚白哭笑不得地望着女孩背影彻底消失门口。 他刚才,有说什么失礼的话吗? 以同样滑稽的姿势护着杯子回去,推开院门时,徐砚白不知怎么,想起苗荼每每打字解释的匆忙。 他忽地想,如果自己能看懂手语就好了。 老人正在厨房忙碌,见到造型奇异的孙子,不由愣了愣:“这是怎么了?” “没事的。”徐砚白礼貌点头问好,解开拉链取出搪瓷杯,径直走向厨房角落的横柜,翻出保温杯,倒入生姜水。 “有什么好消息吗?你看上去很高兴,”徐奶奶走近,好奇看着孙子不知哪弄来的搪瓷杯,“你喜欢喝生姜水?下次奶奶给你煮。” “不麻烦您了。” 徐砚白笑着温声拒绝,低头专心将保温杯拧紧,手指抚上空底的搪瓷杯,汲取杯壁残余的温热。 他只是希望,这杯生姜水能冷得更慢一些。【你现在阅读的是 】 7、Chapter 7 期中考试在紧张复习中悄然接近。 虽说升高三后考试无异于家常便饭,每次直面分数和排名时,苗荼毫无例外还是会紧张。 想起暑假里勤恳复习每一天、开学考雷打不动的年级19名,苗荼清晰意识到,过去她所谓的“排名靠前”,并不是她多聪明优秀,而要部分归功于那些态度吊儿郎当、成绩依旧中上的同学。 当这些人终于醒悟、开始奋发图强,她只能付出十倍的努力和时间,来弥补先天资质的差别、后天身体的缺陷,得以艰难维持来之不易的“年级前二十”。 课间休息十分钟,五点早起的苗荼揉着酸胀眼角,在眯一会和继续学中纠结半秒,认命从桌肚里拿出错题集。 能多看一道是一道—— 前桌王苏琪突然转身,苗荼吓了一跳,抬头就见女生大咧咧笑道:“再学要傻了,走,去走廊透透气。” 说完不由苗荼拒绝,拉着她就离开教室。 南方学校大多是敞开式露天走廊,透光透气更美观,四中因为前年有学生跳楼自杀,校方就用铁栏杆将走廊改为半封闭。 走廊人来人往,王苏琪背靠扶手,嫌弃道:“改得难看死了,弄得像牢房似的。” 苗荼认同点头,新鲜空气让大脑清醒不少,目光透过后门玻璃,不由自主看向教室角落、日常被人围在中心的徐砚白。 自从上午第一节数学课,徐砚白被班主任老黄叫上去讲压轴题,课间凑来问题的人又多了一倍。 此时男生沐浴在暖阳眷顾中,笑起时自带柔光增效,脸上不再有昨天的疲倦。 苗荼放心地长舒口气,扭头撞上王苏琪打量目光,以为偷看被抓包,耳尖一红。 “徐砚白转学后,每天不知道多少别班女生过来,”王苏琪没发现异常,朝门口徘徊的几名女生努努嘴,“人帅成绩好还会拉小提琴,家里有钱、到哪里都受人追捧。” “听说他妈妈就是有名的小提琴家,遗传的真好,”王苏琪掰着手细数,“咱们累死累活地高考,都不一定能出人头地,人家直接出国换赛道了——简直是天生的人生赢家。” 看着前桌表情里浓浓的羡慕,苗荼却想起那双修长双手上厚厚的茧,以及不想吵醒老人、天不亮就出门练琴的身影。 她拿出手机,打字:【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直接问他吗?】 自徐砚白转学过来,各种消息满天飞:先是传他斩获各种国内外大小小提琴比赛,又说他是第一位荣获xx艺术学院全额奖学金的亚洲人;甚至有传闻,说徐砚白是被官方认证的“全球年轻一代最杰出的小提琴”之一。 苗荼一直很好奇,这些小道消息是怎么被证实的,又是怎么越说越离谱、越传越像真的。 “你说关于徐砚白的事?”王苏琪凑过来看字,耸耸肩道: “大家都这么说啊。” 苗荼听的似懂非懂,又被王苏琪拉着聊了一大通,想提醒她回去上课,却发现教室已经没剩几个人。 “都说你学傻了,下节是一月一节的体育课,”王苏琪笑嘻嘻道,“我要去小卖部买薯片,要不要一起?” 苗荼想想还是拒绝。 一来不想浪费钱,二来她想再做套化学卷。 两人在走廊分别,苗荼独自回到教室,意外在课桌上看到熟悉的搪瓷杯,和一只圆滚滚的橘子。 以及压在杯子下的一张纸条。 老旧的搪瓷杯被清洗干净,散发着清淡的薰衣草香。 苗荼望向后排空荡课桌,平静地收好水杯,低头在座位上剥橘子。 纸条没有署名,画了只可爱版的幽灵飘在空中,短短的小手里握着一只橘子,表情在笑。 小心将橘子皮用纸巾包好、放进书包最内层,苗荼尝了口橘瓣。 酸甜汁水在舌尖炸开,耳朵也一点点变红。 ......好甜。 - 事实证明,学校强制减少高三户外运动,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毕竟一月一节短短45分钟的体育课,陈亦扬都能打篮球把脚崴了。 事发时,苗荼在升旗台写试卷,后来听说是有人传球失误,差点砸到路过女生,陈亦扬即时阻拦,却扭到脚踝。 所幸受伤并不严重,一周内不要剧烈运动即可。 和家里商量后,陈亦扬申请在校留宿一周;很快,苗肃大包小包赶来学校,安顿好儿子住宿后,顺路接苗荼回家。 吃晚饭时,一家三口不可避免地讨论起,苗荼往后一周上下学的问题。 父亲腰不好,母亲操持家事更辛苦,苗荼想了想,放下碗筷打手语: 【我可以早起、趁路上没车的时候出门,或者,我也住宿吧。】 夫妻俩面面相觑,疑惑道:“可你哥说,隔壁小徐已经答应捎你一程了呀。” 徐砚白接她上下学? 苗荼茫然,陈亦扬根本没和她说过。 “可能脚疼忘了,”忙碌一下午,苗肃揉着酸胀的腰起身,摸摸女儿脑袋,“去歇会,我来洗碗。” 回到卧室,苗荼将书本试卷平铺桌面,人还是懵的。 联系不上陈亦扬,她抱着手机咬指甲,抬头看向时钟,确认还有半小时晚自习。 犹豫再三,苗荼编辑短信,打字:【我刚刚才知道,接送我上学的事情】 【我哥都是乱说的,我可以自己去学校,真的不用麻烦你,骑车会很辛苦】 这个时间点,应该不会打扰他学习吧;苗荼盯着收件人一栏的“徐砚白”,轻咬嘴里软肉,点击发送。 明知道对方在学校没法及时回消息,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地瞟向屏幕。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是徐砚白回复短信:【其实我车技还可以。】 苗荼愣了愣,反应过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生怕徐砚白误会,她急急解释:【我没有嫌弃你的车技,只是不想添麻烦】 徐砚白这次回的很快:【不麻烦】 【徐砚白:你想几点走?我不着急早到校,如果你想多睡会,我们就晚些出发】 对面没留回绝余地,苗荼盯着句尾的“我们”,莫名觉得一阵耳热。 她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心里分明高兴,偏要假装挣扎:【你要是不好拒绝,我可以直接和我哥说的】 【徐砚白:恐怕不好拒绝】 【徐砚白:晚自习前吃了叔叔带的水果,做人要知恩图报】 苗荼噗嗤轻笑出声。 不知何时起,徐砚白不再只是初见时“温柔”与“体贴”的完美形象,而变成会调侃、会说俏皮话、时而会展露专属于17岁少年的率性恣意。 唇角上扬,苗荼瞥见镜子里、敲字时偷笑的自己:【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幽默感】 徐砚白欣然接受评价:【最开始总要矜持些】 两人聊了几个来回,眼看时间要到晚自习,苗荼约定了明天碰头时间,终于想起要学习。 【苗荼:不打扰你啦,我去看书了】 信息发送后,手机很快又震动。 【徐砚白:好,不要太辛苦】 【徐砚白:明天见】 约定早上六点半出发,苗荼特意早早爬上床睡觉,却迟迟难以入眠,像是春游前过于亢奋而失眠的小学生,满脑子都是“不能迟到”。 最后只好使出杀手锏,半夜三更翻出数学卷,果然没写几道就困意袭来,昏沉沉睡去。 再醒来天也才刚刚亮,苗荼拉开窗帘,看晨曦躲在厚厚云层,洗漱后下楼吃早饭。 陈兰萍在厨房就听见蹬蹬下楼声,见女儿在餐桌前坐下,惊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天竟然没赖床。” 将早餐摆上桌,陈兰萍拿出三个餐盒,嘱咐道:“一共三份水果,你和你哥各一份,剩下是给小徐的。” 苗荼嘴里鼓囊囊塞着包子,心不在焉地点头,圆眼时不时往院门外瞟。 “吃这么快干嘛,”陈兰萍不知道女儿在急什么,皱眉,“时间还早得很——诶豆浆还没喝呢!” 苗荼头也不回地跑上楼,抓起桌上围巾,匆匆套上外衣、背上书包跑去卫生间,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 脸上没有睡出来的压痕,衣领围巾都理好、头顶也没有顽固不化的呆毛翘起。 嗯,看上去似乎没有问题。 即便如此,当苗荼远远瞧见围栏外的高瘦身影,心跳依旧不争气地错乱半拍,推门走出去时,只觉得自己下一秒要同手同脚。 为了方便接送,徐砚白没再骑那辆贵到能买下苗荼家房子的单人座自行车,换成有些年头的普通二轮,绑在后座的两层碎花坐垫倒是崭新。 寒冬晨曦展露,男生听见脚步声回头:“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吗。” 苗荼违心点头,双手背后等徐砚白转身上车,却发现男生还在笑吟吟看她。 长袖下的指尖搔挠掌心,苗荼将发烫的脸藏进白色围巾,只露出湿漉漉的圆眼,无声询问:【怎么了?】 “没事,”徐砚白摇头,笑容温和,“天蓝色的发圈很适合你,很漂亮。” 说完,男生侧身踢开脚蹬,对自己无心一句的杀伤力,毫无察觉。 “......” 在身边男生表达喜欢,还要靠耍痞、开黄腔等幼稚行为吸引女生注意的年纪,这是苗荼第一次,收到来自同龄异性的夸赞。 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苗荼坐上后座,左手抓着软垫下的短铁杆,在清晨淡淡的薰衣草香包裹中,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无法否认被赞美的喜悦,却也逐渐意识到,自始至终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无厘头的兵荒马乱。 胡思乱想时,徐砚白突然转身,深邃漆黑的眼睛先是在苗荼脸上停留片刻,又低头看向她抓紧的短杆,露出不解表情。 两人大眼瞪大眼对视片刻,徐砚白率先轻叹,耐心道: “你这样会很容易摔倒,像平时那样就好。” 平时那样? 身体的缺陷,苗荼青春期和同龄异性的相处经验少的可怜,徐砚白说“像平时那样”,她只能想到陈亦扬送她上学。 耳聋缺少安全感,她总会紧紧抱住她哥后腰,以防摔下去。 可是,她能这样对徐砚白吗。 试探伸手,苗荼不确定地身体前倾,细瘦胳膊虚虚环住男生瘦劲的腰,作出半抱半圈住的滑稽姿势。 没出发的自行车车身突然晃了晃。 苗荼重心不稳,吓得本能收紧手臂,整个人像是扑向徐砚白,额头撞在他后背,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倒灌进鼻腔。 后背拥抱的姿势,将两人之间距离急剧压缩,隔着厚重外套,苗荼也能清晰感受到徐砚白几次深深吸气,向前弯曲的腰背,随着呼吸小幅度地舒展与收紧。 垂眸眼睫轻颤,苗荼清楚是她心里作祟,却在男生每次气息的深入与吐出中,莫名觉出几分压抑与克制。 除了最初的插曲,徐砚白车骑的很稳,不像陈亦扬追求刺激在下坡时加速,像是怕惊扰到后座的她,转弯都会减慢速度。 清晨街上行人寥寥,凛冽寒风像是软刀子,刮过皮肤阵阵生疼。 如雷心跳久久难以平静,苗荼直到后半段路才慢吞吞抬头,目光停在徐砚白微红的耳朵,冷白肤色下尤为突兀。 是太冷了吗? 呵出的白气阻拦视线,苗荼一时忘记两人前胸贴后背的姿势,悄悄挺直腰背,想看清楚些。 徐砚白身体明显一僵。 自行车缓慢停在路边,男生脚撑着地,回头看人:“怎么了?” 这里冬天不比上海暖和,苗荼从小没少听说小孩穿少冻坏耳朵的传闻。 一时顾不上害羞,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你耳朵好红,是不是很冷?】 徐砚白愣了愣,抬手揉了下耳垂,不知想到什么,半晌垂眸笑了笑,含糊其辞: “嗯,可能是吧。” 答案模棱两可,苗荼更确信地取下白色围巾,指着身上厚重的外套表示她穿很多,坚持要把围巾让过去。 徐砚白拗不过她,只得半无奈道:“苗荼。” 这是男生第一次直呼她姓名。 姗姗来迟的晨曦透过云层,恰好在两人之间形成光阴分界线,苗荼沐浴在晨光熹微中,握着围巾的手悬空,莫名有些紧张。 “这是我第一次骑车送女生上学,”寒风猎猎,徐砚白站在背光阴影下,依旧耀眼的笑容,有几分罕见的少年青涩, “如果紧张的太明显,你可以当作没看见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8、Chapter 8 像徐砚白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紧张吗。 星期五下午第一节,前排几个熬大夜的学生频频点头打瞌睡,苗荼看向讲台上的男生,又想起那天早上的对话。 偶然一次喊人上台讲题后,徐砚白很快成了物理老师第二赞不绝口的学生,大有超过“第一爱徒”陈亦扬的架势。 语速适中,板书字迹工整、步骤详尽逻辑清晰,和陈亦扬能省一步就省三步的风格截然相反,哪怕苗荼听不见声音,都觉得听徐砚白从容不迫的讲题是种享受。 于是乎,男生说他紧张的话,就更没有说服力。 苗荼想,大概是她过切的关心不好拒绝,徐砚白本着绅士风度,才换了种婉转说法解围。 果然这样更符合逻辑,苗荼用笔轻敲脑袋,重回知识海洋。 物理与数学宛如两座大山,横生拦在她的求学之路,尽管徐砚白最后一道大题讲的十分清晰,苗荼还是绕不懂一处关键步骤。 事实证明,那些杀不死我们的,会让我们更加强大*1 ——物理和数学除外。 下课送走物理老师,苗荼将头“砰”地磕在桌面,卑微地安慰自己,熬到高考也就六个月,上大学起码能摆脱物理了。 演算过程写了整整两页还是死路一条,陈亦扬崴脚也跑去走廊问题,苗荼本想请教徐砚白,回头立刻打消念头。 最近关于男生的小道消息,又多了项“重点高中年级前十”,加上徐砚白来者不拒、再蠢的问题都会耐心讲解,身边时刻都围满了人。 苗荼默默缩回脑袋,决定等陈亦扬回来。 笔尖在廉价粗糙的演算纸面划过,稍用力就划破,看的人胸口闷堵。 她和徐砚白在学校几乎没有交流,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默默仰望着男生众星捧月般的生活。 绝大的落差时而会让苗荼生出些距离感,她像是背壳前行的蜗牛,慢吞吞地伸出触角,碰壁又缩回壳子。 陈亦扬问完题回座,见苗荼垂头丧气趴在桌面,也学她侧脸趴着:“怎么了,蔫巴成这样。” 说完还手欠地捏她脸。 苗荼被扯地嘴巴嘟起,嫌弃拍开作恶的手,接连几天熬夜又早起的疲惫涌上来,连题都懒得再问。 “哦对了,”陈亦扬突然想到什么,“这周末我不回去了,自招没多久了,正好这周老黄值班,我想讨点经验。” 男生夸张长叹:“没有你哥,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说的好像她不能自理一样;苗荼比了个“ok”手势,闷闷转过头。 直到预备铃打响,堆在后排的同学才恋恋不舍离开。 苗荼慢吞吞从桌肚里拿出书本试卷,丢在角落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这个时间段,还有人给她发消息? 她偷偷拿起手机,摁亮,小屏竟然跳出一条徐砚白发来的消息。 【徐砚白:课上我讲的最后一道,公式推导似乎有些问题,放学后要一起研究下吗】 老师就在旁边怎么可能讲错;大概又是徐砚白不想她难堪、哪怕离谱也要编造的委婉说法吧。 心底最角落的阴霾一扫而空,苗荼没有回头,不自觉翘起嘴角,匆匆打字: 【苗荼:好ovo!】 - 周五提前放学,五点半教室已经没几个人,陈亦扬将东西一股脑丢进书包,有一搭没一搭和徐砚白聊天。 “兄弟,这几天谢了啊,”陈亦扬收拾半天,突然侧身问,“刚才就不见人,我妹呢。” 徐砚白叠好试卷,将书本按大小放进包里:“化学老师喊她去办公室,应该是讲周测卷。” “提前走也不和我说一声,”陈亦扬啧了声,转头,“不过我妹同意你接送也是稀奇,平时别人要帮忙,她都躲得远远的。” 徐砚白无奈:“你太夸张了。” “你应该能看出来,我妹和大家玩不到一起吧,”陈亦扬撑着下巴,声音压低,“其实大家对她挺好的,我觉得是她害怕给人添麻烦、成为累赘。” “别看我妹成天傻乐,实际上挺敏感,”陈亦扬收起嬉皮笑脸,“当初文理分科怕她一个人不适应,我随口说了句她要学文我也跟着,最后不管怎么劝,她都铁了心要学理——” “如果她是真心想学理呢。” 徐砚白很少打断他人说话,淡声道:“无意冒犯,我只是觉得,如果所有人都把她当成弱势群体、只能接受帮助,这种不平等的单方面给予关系,多想似乎不是她的问题。” “.......”陈亦扬一时哑口无言,半天没缓过劲,“别吵,我在思考。” 徐砚白失笑摇头,正想问陈亦扬怎么回寝室,书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 屏幕上的名字陌生又熟悉,徐砚白没接等到自然挂断,对面却契而不舍地又打过来。 “我等会和刘郸去食堂,不用管我,”陈亦扬催他先走,“你快出去接电话吧,对面要急死了。” “好。” 停车场只剩孤零零一辆自行车,四下无人,徐砚白久久望着震动屏幕,接通电话。 “我是蒋臻,”低沉男声自听筒传来,语气生硬,“听说你下乡了,最近过得还好吗。” “有什么事吗。”徐砚白声音很轻。 “不是什么大事,”面对徐砚白的直白,蒋臻有些无措, “我听说,你还在想办法给赵思婷家经济补偿,就想告诉你,学校正在为她母亲的手术组织募捐,问你要不要一起。” “好,”徐砚白温声答应,语气难分喜悲,“麻烦你将汇款账号发给我,谢谢。” 两人相识十几年,也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蒋臻受不了现在的生疏,陡然拔高音量:“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赵思婷跳楼的事和你没关系,大家当时只是吓坏了,并不是真的怪罪你。” 郦镇深冬比上海冷得太多,空气小心翼翼吸进肺里都是冰冷。 “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责怪任何人,”天气干冷,徐砚白嗓音微哑,“只是奶奶年纪大了,我想离开之前,回来看看她。” 蒋臻步步紧逼:“那你就非得退学吗?!一声不吭就走——” “但这样会让所有人更轻松,”徐砚白望向空荡的教学楼大门,平静讲道理,“记者不会随时出现、学校不用背负舆论压力、大家也能回归正常的校园生活。” “......” 蒋臻沉默许久,干巴巴转移话题:“大家都很想你,开春要拍毕业照,你什么时候回来。” 徐砚白思考几秒,轻轻笑了:“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通话的挂断和拨来一样突兀,徐砚白开始怀念教室触手可及的暖气片,因为感觉到冷,身体很轻地颤了颤。 自以为逃离遗忘的记忆接踵而来。 事情其实很简单:同班女生在和徐砚白告白的第二天早上跳楼身亡,留下的笔记本被公开,字字泣血,揭露这所无数学子的梦校背后,真相是难以忍受的学业高压、无处不在的攀比成性、以及乡镇学子所面临、来自同窗的漠视与霸凌。 如果说自杀事件只能在学校小范围引起波澜,那么掀起惊天波涛的导火索,是某卫视台播放的一段采访,脸和声音都经过后期处理的男孩表示,他刚好撞见赵思婷的表白现场。 采访中男孩语气确信,赵思婷当时情绪十分激动,肉眼可见的不正常; 可即便如此,徐砚白作为所有人心目中“温柔有礼”的形象代表,只冷冷回了一句话: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年轻美好的生命凋零、名校隐藏的霸凌真相、明日之星的虚假人设.......那段时间,有关徐砚白作秀的帖子与博文随处可见,人们翻出他从五岁起第一次登台后的每一个视频、每一段采访,乐此不疲地逐帧分析他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最后都不约而同的得出他“伪善虚假”的结论。 而每篇热帖评论区下,一定会夹杂几条或真或假同窗的肯定与爆料,为他“装模作样”的标签板上钉钉。 对于女孩的不幸离世,徐砚白想他难辞其咎。 于是,在不知第几次听见有人抱怨想回归普通生活、而不是被娱记每天追问的早上,徐砚白正式向学校提交了退学申请。 事发离现在不过几个月,回想起来,却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 眼前乱晃的小手打乱思绪,徐砚白回神,直直撞进一双澄净透亮的圆眼,满目担忧。 女生应该是小跑而来,急促地轻轻喘气,见他终于有反应,肩膀一塌松了口气。 “抱歉,刚才在想事情,”徐砚白朝苗荼安抚微笑,“你忙完了吗,我们现在回去。” 苗荼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放心地点点头,在后座坐下,双手轻轻环在他腰侧。 回程路途依旧沉默,日落大道比漆黑夜路好走太多,不过二十分钟,自行车稳稳停在窄巷院门外。 徐砚白转身准备告别,苗荼却先举起手机,将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写的文字给他看: 【可以耽误你一点时间吗?不会很久。】 想起课间承诺,徐砚白以为苗荼要问物理题,点头答应,温声问女生在哪里讲题方便。 苗荼却带他径直走向林深处。 郦镇山间风景极好,深冬也有漫山枝叶,徐砚白跟在苗荼身后,两人经过他晨时练琴的缓坡,一路向上,在登顶处停下脚步。 空旷平地杂草丛生,土质松软,踩下去有轻微吸附感,以脚下土地为分界线,仰头是高耸青山,俯瞰有广阔田野、错落瓦房、和潺潺溪流。 空气中混杂着泥土、枯叶与杂草的气味,中和纯粹的冰冷,让人不至于连呼吸都如履薄冰。 徐砚白深深吸气,抬头望藏匿云层后的夕阳,不知道这里是否适合讲题,转身发现苗荼就在身后。 有风拂过面庞,女生仰着小脸笑吟吟看他,四目相对又迅速避开目光。 女生低头,纤细手指摁在九格键盘:【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来这里大喊,喊完会舒服很多】 徐砚白站在她身旁,没有多问,只朝女生笑了笑:“该喊些什么呢。” “都可以,”苗荼思考几秒,如实道,“小时候骂得比较具体,后来耳朵听不见、慢慢也不会说话以后,就随便乱喊了。” 女生每打一行字就要抬头看他反应,徐砚白在那双黝黑漂亮的眼睛,看见面带微笑的自己。 抿唇犹豫着,苗荼又匆匆写下什么,随后轻轻拽了下他衣袖,拇指不安地扣划屏幕,难掩神色紧张。 几番纠结,女生将手机递过来: 【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如果不是真的高兴,你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笑的】 徐砚白看清屏幕小字微怔,垂眸轻叹,语气有几分无奈:“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 苗荼点头,黑眸定定看了他几秒,低头打字:【我知道你很厉害,能消化处理很多事情】 【但你和我们一样都是小孩,也有脆弱的权利吧】 似乎觉得自称“小孩”太幼稚,女孩指关节轻敲额头,又补充道: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太辛苦】 徐砚白久久望着最后一行方块字,忽地觉得荒唐。 怎么会有人觉得,她是只能接受帮助与庇佑的弱者。 见他依旧缄默不言,苗荼按耐不住地轻拽他袖口,再次鼓励: 【要不要试试?你怕我偷看的话,我转过去就是啦】 徐砚白安静看着背对他而站的女生,双手捂住眼睛,耳尖微红,肩膀纤细,不合尺寸的宽大校服洗到褪色泛白。 林间暮风柔软,泛黄枯叶被细风亲吻着瑟瑟落下,也吹乱女生鬓角散落的黑发。 他抬手,欲拢起苗荼耳侧几缕凌乱碎发,指尖却停在距离女孩发丝数寸远的距离。 时间分秒流逝,许久,苗荼睁开双眼仰头,见徐砚白右手悬空迟迟未动,面露疑惑,眼神无声询问发生什么。 “没事。” 徐砚白温声应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话,笑着垂下右手,声音轻的好似下一秒便要消散风中, “你头发乱了。”*2 ——如果我爱你,而你恰好也爱我,你头发乱了的时候,我会笑笑地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头上多待几秒。*2 ——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地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2【你现在阅读的是 】 9、Chapter 9 夜幕降临,冬风愈烈气温骤降,两人没待多久就下山离开。 林间夜路泥泞不好走,苗荼有些怕黑,又觉得现在就拿出包里的小手点太夸张,默默跟在徐砚白身后。 她悄咪咪靠近,半臂外的男生放慢脚步,转身:“我记得回去的路,抓着我的袖子吧。” 凄白银月从枝叶缝隙间挤进来,落在徐砚白骨骼分明的右手,恍若蒙上一层柔纱。 长睫轻颤,苗荼听话地牵起男生衣袖,反而庆幸此时环境昏黑,不至于暴露她脸上绯色。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隆冬山路,长袖下的手挨得太近,走路时难免肌肤相触,时而是少女指尖碰上少年手背,有时又是少年指骨蹭过少女掌心,似有若无地感受着对方体温。 只短短一瞬,却像有微弱的电流穿过,难以忽视。 借着月色,苗荼屏息偷偷打量徐砚白,却没有在他线条优越的侧脸上,看出任何悲伤或恼怒。 带徐砚白上山是仅凭直觉的一时兴起,和现在一样,当时的苗荼根本没在男生温和的笑容中找出端倪。 她只是远远望着徐砚白独自站在自行车棚外,觉得这个人像是下一秒就要被无法承受的孤独与悲伤吞噬。 她想得出神,前面男生停下脚步也毫无察觉,直直撞在对方后背肩胛骨,闷哼出声。 苗荼揉了揉前额,感觉有阴影打落,抬头堪堪对上徐砚白附身看她,目光关切。 男生微微蹙眉,欲抬手查看:“还好吗?” 两人距离早越过警戒线,淡淡薰衣草香卷席而来,苗荼满眼只剩下男生放大靠近的脸,心脏咚咚叩击腔壁,连连摇头。 慌忙张望四周,才发现她已经在家门口,却还紧紧揪着徐砚白袖子不放。 苗荼匆匆摆手和男生道别,兔子似的逃窜着跑回了家,蹬蹬跑上二楼回房,关紧房门。 抓过床上软枕抱在怀里,书桌前的苗荼窝在椅子里,暗骂自己没出息,脸上热意却迟迟难褪。 桌上手机震动,是徐砚白发来的消息。 【徐砚白:我们好像忘记些什么】 一拍脑门,苗荼尴尬回复:【物理题......抱歉,我应该记着的】 【徐砚白:我也有一半责任】 【徐砚白:不忙的话,明天见一面吧】 “.......” 回复“好”字发送,苗荼将短信反复阅读,抓着手机慢慢将脑袋埋进枕头,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余光瞥见桌上化妆镜子里,额头泛红、依旧傻乐不停的自己。 这好像是她和徐砚白的第一个约定——虽然只是随口一说。 扯来一张数学卷,苗荼笔尖不停、嘴角也压不住地向上翘起;她不知道再普通不过的口头约定,有什么好笑个不停,但盈满外溢的喜悦骗不了人,连手里的数学卷都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 翌日清晨苗荼起了个大早,天不亮就坐在窗前做题,眼神时不时瞟向窗外。 身背琴盒的男生却迟迟没出现。 直到日上三竿、陈兰萍敲门喊她吃饭,苗荼才确定,徐砚白上午真的没出门。 午时阳光正好,饭后她留在餐桌旁订正错题,几次想发短信询问,又不想显得太急切。 几番纠结苦恼没等来徐砚白消息,徐奶奶反而先找上门。 老人来得急,额头冒着细细的汗,说徐砚白昨晚突然高烧不退,家里备用药不够得去药店买,问陈兰萍能不能帮忙照顾一会。 镇上药店有段距离,陈兰萍不放心老人自己去,提议她可以去代买,徐奶奶却非要亲自去才放心。 苗肃在村口看店,安全起见,陈兰萍决定陪老人同去,解下围裙转向苗荼:“我们出去一趟,你去隔壁照顾下小徐,有事给我发短信。” 听到徐砚白生病,苗荼整个人都是呆的,点头打手势问:【那我现在过去吗?】 “辛苦小妹,”老人将钥匙交给苗荼,临走前嘱咐,“灶台上有熬的粥,他醒了让他吃一点。” 相比自家瓦屋面向朝阳,背阴的徐家老屋光照少的可怜,苗荼踩在老旧木台阶,每上一层,都感觉楼梯轻轻在晃。 听不见声音,于是更加谨慎地推开二楼卧室房门,在门口脱了拖鞋,生怕惊扰休息的病人。 遮光窗帘紧闭,唯一的光源从推开的门缝挤进屋内,苗荼几秒钟适应昏暗环境,沿墙挪到床头柜旁,弯腰放下装了温水的玻璃杯。 半臂距离外的角落床边,仰面平躺的男生沉沉睡着,五官轮廓俊挺依旧,即便在昏黑环境下,也能看出双颊不正常的坨红。 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苗荼无措地半蹲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病中的徐砚白,碎发被汗水浸湿粘在额头,眉头微微拧起,高热中睡的并不安稳。 见惯了男生平日的温柔从容,现在看他了无生气地躺在床边,眉宇间都透着羸弱,苗荼只觉心脏仿佛被无形的细绳高高吊起,阵阵生疼。 傻坐着不是办法;她起身下楼找木盆倒了热水,掺和冷水又找来毛巾,提了口气将盆子提上楼,推门进去。 毛巾在温水里浸湿,拿出来拧干折成方巾,苗荼身体前倾,想将毛巾盖在徐砚白额头。 高热中的人连呼吸都是滚热,燎过苗荼手背,烫得她心脏震颤。 她甚至不敢直视男生睡颜,小心翼翼将方巾放下,指尖碰到徐砚白额头时,上一秒全无防备的人突然睁眼,猛地攥住她手腕。 徐砚白手上用了力,修长五指陷进皮肉,苗荼疼的倒抽气,猛地抽回手。 毛巾掉在男生耳边,苗荼重心不稳跌向前,徐砚白终于回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肩膀。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徐砚白大概猜到她来这里的原因,侧身打开房间顶灯,黑白分明的眼睛湿漉漉,像是蒙上一层厚厚水雾。 “......抱歉,”男生靠在床头,烧的眼角都绯红,“吓到了吗。” 话落他皱眉,偏头捂着嘴咳嗽,薄薄睡衣下的肩膀轻轻颤抖,大概睡中出了太多汗,衣服紧贴后背。 手腕隐隐作痛,苗荼摇摇头,拿起床头柜的水杯递过去,趁徐砚白喝水时,低头打字:【徐奶奶去买药了,让我先来照看你】 她盯着男生将水喝完,不安地紧抿嘴唇,递过手机:【还是很难受吗?要不要起来先吃点粥?】 徐砚白摇头:“睡了一觉也出汗了,应该很快就会退烧。” 在苗荼的紧张注视下,男生轻轻笑了笑,失去血色的薄唇残余点水迹:“如果两个人同去一个地方,女生没事、男生生病了;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男生先反省自己的身体素质,而不是怪罪想开解他的女生。” 得知徐砚白生病后,苗荼就一直处于自责中,先前还能憋忍着,现在被男生安慰,类似愧疚与自责的委屈反而止不住,立刻红了眼眶。 她觉得丢人,目光闪躲时却有温热手掌落在发顶,很轻地揉了揉,动作带着几分怜惜。 徐砚白撑着床面凑近些看她,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偷偷流泪。 “别哭,”男生轻叹着,眼神温和而专注,“我不会哄女孩子,到时候真要头痛了。” 苗荼偷偷吸鼻子,嘴硬地打字反驳:【我才没哭,你要不要再睡一会?】 “现在不困,”徐砚白沉吟片刻,看向书桌,“你现在忙吗?要不要一起看物理题?” 苗荼没想到这人发烧还想着给她讲题,立刻皱着脸要拒绝。 徐砚白却继续:“总不能一直闲着,如果不看物理题的话,只能起来练琴了。” 捕捉到男生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淡笑意,苗荼瞪大眼睛,偏偏又说不过,只能妥协地问卷子在哪,不许徐砚白下床。 “左边第一个抽屉,里面还夹着两张演算纸,一起拿过来吧。” 除了陈亦扬,苗荼没进过其他男生卧室,他只知道相比她哥堪比风暴过境的狗窝,徐砚白的书桌不知干净多少倍,以至于她拉开抽屉翻找试卷时都提着一口气,生怕破坏原主人维持的整洁。 顺利找到物理试卷,苗荼连带着演算纸一起拿出来,却意外看见试卷下的书面名字,愣住。 ——《中国手语教程》。 封面崭新,微微翘起的边角却是明显的使用痕迹,显然是刚买来不久,但已然翻阅多次。 ......徐砚白他,竟然还在看手语相关的书吗? 除了家人,苗荼和身边人交流向来都靠打字和手写,学校里大家都待她很好,却从来没有人做到这种程度。 她恍惚转身,快到床边才发现两手空空,又狼狈地折回去拿桌上卷子。 她演技太拙劣,刚在床边僵硬坐下,徐砚白就问:“你看到抽屉里的书了?” 苗荼犹豫几秒,点点头,把卷子交过去。 要问徐砚白是为了她才学的手语吗?会不会太自恋了?可她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 “坐在地上容易着凉,垫一下吧,”徐砚白拿起腰侧枕头递过去,见神游的苗荼把心事全写在脸上,无奈笑道, “我学手语,让你这么惊恐吗?” 苗荼摆手否认,扭捏着抓来手机解释:【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浪费时间】 她将手机转过去方便对面看,余光却瞥见徐砚白的右手,在她靠过去时一直护在她左肩几寸外,以免她撞上床头柜尖角。 男生放下右手,想了想:“可能我从小训练背琴谱,记性一直很好,只是记住日常用语而不使用,没太大难度。” 病中说话太多消耗体力,徐砚白脸上露出些许疲态,看向苗荼那双深邃漆黑的眼里却满是笑意: “况且,比起靠手机翻译,我更希望能真正‘听’懂你说话。” “.....” 有那么一瞬间,苗荼突然深深怀疑,她才是真正发烧的人。 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心跳快到让人害怕? 从宽慰她的那个摸头起,一定有哪里不同了;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话说的直白到、迟钝如她都忍不住频频乱想。 喉间干涩,苗荼艰难吞咽,连手机都没拿,直接向人打手语: 【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确定男生看懂了;徐砚白歪靠在床头,静静看着她抬手又放下,绯红眼角非但不显狼狈,细看甚至有几分难以形容的蛊诱。 “难得生病,”徐砚白没解释太多,“就当我是任性好了。” 苗荼没弄懂他说的“任性”指代什么,她早已自顾不暇,自脖子涌上来的热意漫过脸颊、耳朵、直冲天灵盖,感觉下一秒就化身蒸汽火车,滚滚热气自头顶喷涌而出。 连物理题都没能让她从浑浑噩噩中走出来,同一个步骤徐砚白讲过三次才懂。 直到看见高烧未退的徐砚白薄唇干涩苍白,握笔的指尖都在轻颤,苗荼才像被人迎面重击一拳,终于清醒过来。 她万分愧疚地收起试卷,手语都在乱打:【我真的听懂了,你快休息吧】 这回再不容徐砚白拒绝,她起身强行给男生盖好棉被,拿起床头玻璃杯就跑下楼接水。 从刚才开始,徐砚白眼前就阵阵发白,视野里连地板都在晃,他意识到体力透支不再坚持,顺从地看着女生不甚熟练、但足够小心地为他掖好被角,纤瘦的人在这座过于安静的瓦房里忙里忙外。 发烧并没让他太难受,只是身体轻飘飘仿佛漂浮在云端,他接过苗荼递来的玻璃杯,因为手抖的厉害,温水洒在床单,迅速向外晕开。 苗荼慌忙找来卫生纸,情急中地“咚”一声跪在床边,将纸张一股脑铺在沾湿的位置吸水。 女生毫无察觉地闷声砸在耳边,徐砚白撑起身看人,见女生没摔倒才松口气。 “不要跪着,膝盖会痛,”眩晕感袭来,他闭了闭眼,轻声,“不碍事的,床单等下会干。” 他不许女生再跪,苗荼无法只能起身关灯;卧室暗下来的同时,床头柜的手机突然震动。 是父亲久违发来的消息——父子俩上次联系,还是徐砚白三个月前提出退学。 【父亲:今天产检,医生说胎儿目前健康,但母体气血不足、建议静养】 【父亲:你妈最近脾气不好,说你几句你就听着,别顶嘴惹她生气】 【父亲:[图片]】 “......” 图片是五个月大的胎儿b照,徐砚白不懂医术,黑暗中久久望着图片里,据说“已经成型”的黑白团块。 越过手机,他对上苗荼担忧目光,温声解释:“我母亲前不久怀孕了,刚才父亲发消息给我,说胎儿很健康。” 只比陈亦扬小半年、却永远矮一头的苗荼羡慕极了,她做梦都想当姐姐,闻言双眸亮了亮,双手摆动: 【那你要当哥哥了,一定很期待吧?】 学手语不过几天,徐砚白只能看懂关键词,好在不影响理解,不置可否地垂眸笑笑: “我父母应该很期待。” 捕捉到苗荼脸上一闪而过的无措,徐砚白也猜到敏感如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心里无奈轻叹。 不该和她说这些的。 人在病中情绪难以自控,徐砚白也并非例外;他本可以完美圆过去不让苗荼担心,此刻却实在提不起力气、也任性地不想再解释。 就像苗荼昨天说的,他偶尔也可以有脆弱的权利吧。 放下手机,徐砚白侧躺着陷入床面,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模糊不清地看着苗荼神色忧虑,昏暗中半趴在床边问他: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还有什么呢。 徐砚白闭上眼睛,耳边只剩下卧室里两道低低呼吸声,交织、缠绕; 他实在太累了,思绪混乱不堪,脑海里想的是让怕黑的女生快些离开卧室,许久过去,却听见自己微弱沙哑的声音响起: 【再陪我一会吧。】 【等我睡着再离开,好不好。】【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Chapter 10 徐砚白久违地一觉无梦。 习惯了浑身冷汗的醒来,他在被子里挣了挣,感受到左手边的阻力。 抬眼望过去,趴在床边的女孩正睡着,细发垂落额前,细瘦肩膀随着均匀呼吸微微起伏,侧脸枕着胳膊,伸出的右手不忘摁着被角,确保徐砚白睡中不会着凉。 睡梦中身体积攒不少力气,不再是踩在绵云的失重感,徐砚白手背贴上汗湿额头,觉得体温应该降下去不少。 他撑着床面坐起来,喘气歇了歇,伸手去够床尾木椅上挂放的外套,轻轻披盖在苗荼肩头。 嗅觉恢复,空气里淡淡橘子清香难以忽视,昏暗中,徐砚白久久望着睡颜恬静的女生。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尊重女性”,有两性意识与概念后,逐渐明白不仅是身体接触、哪怕只是无礼的眼神,都会让女性感到冒犯和不适。 于是乎,哪怕面对年长或年幼的异性,徐砚白也十分注意言行举止;而对于同龄女生,他更是时刻保持着适当的亲和、和恰到好处的疏离。 但苗荼似乎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 从初雪夜撞见女生在院子前写下的“谢谢”,女生就一直以不自知却强势的姿态,一次又一次闯进他的生活。 徐砚白很清楚,他从没忘记过去所受的教育,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目光总是不受控地停留在清瘦的女孩身上。 是花坛撞见他打电话那个午后?还是双眼亮晶晶地告诉他“星星很漂亮”的夜晚?亦或是满目疼惜、希望他不要太辛苦的傍晚? 细数起来,徐砚白也会暗暗心惊,两人之间已经有这样多的回忆与羁绊。 楼下传来窸窣声响,徐砚白猜是老人回来,轻手轻脚从床上下来,将枕头给苗荼垫着,披着外套离开卧室。 他站在楼梯口,果然看见老人在厨房忙碌。 先是揭开砂锅看粥,又将脚边沉甸甸的塑料袋提起放在餐桌,老人常年劳作的双手满布皲裂,面朝楼梯坐下,拿出袋子里的药盒,凑到眼前看的费劲。 大概病中人容易多愁善感,徐砚白垂眼望着老人佝偻着背,忽地生出几分愧疚。 他和所有人说下乡是为了照看老人,实际上,祖孙已经十几年未见;对于年近八十的银发老人,印象早就寥寥无几,哪怕这次他来,两人对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听见下楼脚步声,徐奶奶抬头,见徐砚白披了件薄薄外套就下楼,急忙道:“怎么下来了?快回屋多睡会啊。” “已经不困了,”徐砚白在老人对面坐下,看向袋子里十几盒清热解毒的各类药品,轻声,“其实发发汗就好了,您不用辛苦跑这么远的。” 徐奶奶不赞同道:“乖孙特意回来看我,你生病我都有责任的,怎么能不管。” “还有哦,我看你粥一点没喝,”老人枯黄的手指向灶台,苦口婆心,“这可不行啊,空腹对身体不好,别看现在年轻身体扛得住,等到我这个年纪,可就遭罪咯——” 徐砚白静静听着唠叨,看着老人背对他在灶台前盛粥,手指摩挲玻璃杯侧壁,叫出对他而言稍显生疏的称呼: “奶奶。” 老人没回头:“嗯?” “下周我陪您去镇上配副眼镜吧,”徐砚白轻声,“再去做个眼部检查。” 瘦小伛偻的女人背影一僵,许久才开口:“小孩子操心这么多,先赶紧把身体养好。” 颤音难藏,银发老人深呼吸压下哽咽,转身举着铁勺假装警告:“粥还得喝啊,别以为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看来被识破了,”淡淡米香在屋内蔓延开来,徐砚白弯眉微微笑着, “那我可以申请多放些白糖吗。” 一碗粥喝的即将见底时,楼上突然传来闷闷声响;很快,苗荼披着宽大的男式外套出现楼梯口。 慌忙跑下来时,脸上还有睡时压出的痕迹,像是猫咪胡须般划过左脸。 见徐砚白和徐奶奶都在,女生立刻窘迫地涨红了脸。 可怜她本就哑口无言,该怎么解释她本该来照顾人,现在病人醒了、她却还在呼呼大睡? 和笑眯眯的徐奶奶点头打招呼,苗荼手忙脚乱要脱下外套归还,徐砚白却先出声制止。 “先披着吧,刚睡醒要多添件衣服,”男生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推过去,半开玩笑道, “不然,你明天就会像我一样了。” 苗荼两年没生病过,几次想问徐砚白怎么不喊醒她,又想肩上外套,最后只不服气地轻哼一声。 既然徐奶奶回来,她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苗荼再厨房陪了会老人,起身告别。 徐砚白想送她出门,遭到家里两位的严厉拒绝,并被勒令立刻上楼休息。 少数服从多数,他妥协上楼回屋,站在二楼卧室窗边目送苗荼回家。 几乎是对面关上大门的同一时间,桌边手机嗡嗡震动,拿起来看,果然是苗荼发来的消息。 【苗荼:像你有什么不好?】 【苗荼:你成绩好、又会拉小提琴,大家都很喜欢你。】 知道女生在反驳他刚才的话,徐砚白只稍稍抬起眉尾:“我就当你这是在夸我了。” 对面回的很快:【当然是夸你。】 【苗荼:你要快点好起来哦,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随时找我=v=】 成功被颜文字逗笑,徐砚白误触锁屏键,看清屏幕倒映出他此时唇边笑意。 滑动解锁,他继续回复:【好,谢谢今天你能来】 【下周一见吧】 - 期中考试如约而至。 为了更好应对高三第一场全市联考,苗荼拿出十二分劲头备考,连续一周熬夜早起,三餐吃饭都在背书看题,晚上做梦还要和数学压轴题作斗争。 陈亦扬开玩笑道,按她现在的架势,下次考试怕不是要拿年级第一。 苗荼每次都反驳,明确表示她只想保住原来的“年级前二十。” 考试结束三天后,当她在成绩单找到自己姓名、并在排名栏看到“如愿以偿”的年级20,却高兴不起来。 虽然成天说着“前20就好”,苗荼心里很清楚,自己暗暗卯足了劲努力,实则是在期待更好的成绩。 所有人都在进步,能保持原排名已经很棒了;她攥着成绩单宽慰自己,况且高考又不只是和同班或同年级的人比,而是和全省、甚至全国的高三学子竞争,名校少的可怜的入学资格。 大考后总能喘息几天,恰好年关将至,高三学子寥寥无几能参加的迎新活动也即将到来。 比起城里高中一年级15个班、每班50人,四中全校人数并不算多,依照往年旧例,迎新庆贺会在校礼堂举办,学生可以班级为单位,自行准备表演节目。 表演节目当然没有苗荼的份,不过往年她都会以其他方式积极参与,要么帮忙整理节目报名表,或是在排练时、替大家守着个人物品。 今年却突然提不起兴致——哪怕身边就坐着,学校最受欢迎的两个人。 徐砚白不必多说,教导主任三次亲自来班,天花乱坠一通夸后,才终于表明来意,希望男生能在迎新活动上做压台表演。 而陈亦扬作为前校草,也毫无疑问邀约不断。 好像所有人都在喜气洋洋迎接新年,只有苗荼依旧每天埋头看书做题,水笔用完一根又一根,中指长出的茧越来越厚。 班主任老黄和几名任课老师都发现异常,轮番旁敲侧起地安慰,希望她不要太紧张。 最先看不下去的是陈兰萍。 当苗荼又一次整晚闷在卧室做题、晚饭也不吃,女人终于忍无可忍端着饭菜上楼,未经允许,直接推开女儿房门。 “这么学下去,人都要废了,”陈兰萍啪地放下碗筷,不由分说抽走苗荼手里试卷,“赶紧把饭吃了。” 苗荼一道题憋了两小时,好不容易有点头绪又被抢走试卷,急的直摆手:【我写完这道题就吃!】 陈兰萍根本不信,在她看来高考顶天就是场考试,哪里比得上健康重要,厉声反驳:“这话你说几次了?哪次真的吃了?” 体力消耗的疲惫、成绩不如意的委屈......积攒许久的情绪爆发,苗荼又急又气,话不择言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对,你妈是没读过几天书,”陈兰萍毫不退让,“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不照样把你跟你哥养大了?” 女人再次把热好的饭菜放在苗荼面前,非要看着她吃:“高考还有半年,你现在就不吃晚饭,身体垮了怎么办?再这样下去,你干脆别考了!” 吵架归吵架,不耽误饭香飘进鼻子,苗荼低头,见桌上碗里塞满了肉菜,还另盛了一碗她最爱的番茄牛腩汤。 抿唇咬着嘴里软肉,苗荼心情五味杂陈:热腾腾的饭菜不让人动容是假的,也的确还在气母亲不懂她的压力,更多则是对自己乱发脾气的懊悔。 一楼听见争吵声的父子俩也跑上来劝,三个人围在苗荼书桌前,好说歹说让她把饭吃了。 冷静下来后,苗荼知道是她无理取闹,又好面子地拉不下脸道歉,默默下楼,去厨房把所有人的碗都洗了。 父母不在客厅,苗荼擦净手后回到房间,发现被被抢走的卷子已经折好归位,上面还放了张纸条。 她走近低头看,辨认出是陈兰萍写的:小学文凭的女人字迹歪扭,却不难看出一笔一画写的认真。 【你哥刚才教育过我了,说你最近学习压力大,是我不该凶你、也不该说丧气话,妈妈给你道歉。 空腹真的很伤身体,如果你不想下楼,我可以给你送上来,晚饭是必须要吃的。 女儿啊,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妈妈没想过你一定要成为很厉害的大人,但希望你能一直健康快乐。】 “......” 胸口闷堵像是塞满棉花,苗荼有些喘不过气,她现在急需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来抵挡汹涌而来的自责。 村里治安很好,以前她晚上学累了也经常出门走走,于是给母亲发去短信后,披上外套独自出门。 窄巷没有路灯,只有两家围栏顶起照明灯,苗荼怕黑胆小,只敢在附近游荡。 她漫无目的地踢开脚碎石,却意外撞见徐砚白练完琴回来。 高瘦挺拔的男生背着黑色琴盒,出现在山林阴影中,步伐不急不缓走进鹅黄色的灯光下,优雅地仿佛下一秒就要登台演出。 苗荼最近忙于复习,徐砚白整天不是给人讲题、就是在应付校领导,两人已经快一周没怎么说过话。 男生在几步外停下脚步,目光停在苗荼泛红眼眶,温声:“还好吗?你看上去有些难过。” 苗荼点点头又摇头,她早不是第一回在徐砚白面前丢脸,又急需向人倾诉,闷闷不乐地打手语:【我乱发脾气,但是妈妈先道歉了。】 她瘪着嘴越发觉得自己过分,夸张道:【我感觉我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徐砚白眼底浮现淡淡笑意。 “那也是家里最受宠的‘坏人’,”如果人类长出尾巴,他想苗荼现在一定垂着尾巴,提议道,“不想回去的话,要和我在外面走走吗?” 上一秒还垂头丧气的女生猛地抬头,亮晶晶的圆眼写满“我想去”,确认道:【可以吗?会不会耽误你时间?】 “劳逸结合效率更高。”徐砚白点头,沿青石板小巷往下走。 夜风萧瑟,寒气从骨缝钻进身体,苗荼呵出白气,低头盯着银月打落两人身影重叠,突然联想到教导主任抓早恋学生时,最爱用的词语“孤男寡女”。 莫名一阵心虚,在震耳心跳如雷中,她耐不住侧头看人,没话找话地聊天: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苗荼对此好奇很久,虽然所有人都说徐砚白回来是陪老人,但她总想亲口听男生说。 徐砚白手语学得飞快,日常交流早不成问题,沉吟片刻,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我听说,这里的荼蘼花很漂亮。” 郦镇并非旅游胜地,每年四五月仍有许多游客前来,就是为了一睹荼蘼盛放的壮观景象。 苗荼对这个答案不算太意外,追问:【所以,你想去看吗?】 “嗯,”徐砚白抬头仰望浩瀚星空,不知在想什么,许久才偏头看向苗荼,微微笑着, “我想在离开之前,亲眼见一见荼蘼花海。” 【山上有处荼蘼开的特别漂亮,而且很少有人来,】苗荼仔细想了想,自告奋勇,【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第一片花海。】 徐砚白笑着和她许下约定:【好,一言为定。】 喜悦火苗还没燃起,苗荼转念想到男生出国,忽地又有些伤感,打手势问:【你要出国的话,还会回来吗?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 她思维跳跃太快,显然没跟上的徐砚白愣怔,苗荼正想解释,口袋手机却突然震动。 【妈妈:天黑外面不安全,早点回家。】 几乎是瞬间将徐砚白的答复抛诸脑后,苗荼看完短信,只想飞奔着回家道歉。 她急急仰头望向徐砚白,撞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容温柔,右眼下的泪痣浅浅,一如既往予人以安全感。 不用她找理由,徐砚白率先开口解围:“天气冷,我送你回去吧。” 远远见到陈兰萍站在家门前,苗荼一个飞扑过去将人抱住,可怜兮兮的语无伦次道歉,反倒女人频频逗笑。 折腾一晚上,苗荼终于再次坐回书桌前,没着急抓来试卷就写,抽出一张纸巾,撕成窄窄竖条。 按计划今天该练习“f”音,她右手提着纸条放在嘴前,左手摸着声带位置,上牙轻咬下唇尝试发声,仔细观察纸巾被吹动,同时感受喉部震动。 其实感受他人声带模仿,效果会更好,可苗荼还记得在她刚耳聋的一整年里,父亲为了她的治疗和康复用光经年积蓄,头发花白大半,脊背因为求遍了人,一点点深深弯下去、落下旧疾、从此再也直不起来。 如果她只凭一时痛快,就随意表达“想再说话”的愿望,无疑是对父亲的二次伤害。 人是会向现实妥协的,就像苗荼在耳聋三四年后,也逐渐接受并适应无法说话的现状—— 直到那个周六下午,靠在床头的男生直直望进她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他想真正听见她说话。 和天生聋哑孩子不同,苗荼曾经是会说话的;那一晚她难以入眠,辗转反侧时总想:婴孩时期也是牙牙学语、有没有可能在来一次呢? 于是从那天起,哪怕学习再忙,苗荼也会雷打不动抽出半小时练习发音,不管音调和精准度,只要敢于出声就算进步。 她设想着某天能和徐砚白说话的场景,却又想到刚才在窄巷内的问题,明亮双眼不由黯了黯。 接触时间越长,她总是会忘记,徐砚白和她本就不是同一世界的人;如果不是各种机缘巧合,两个人可能这辈子都毫无交集。 认清现实的同时,内心深处又不甘心;苗荼想她要不要在问一次,或许—— 思绪纷乱时,桌边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隐约猜到发件人是谁,苗荼心脏一颤,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果然看到熟悉的名字。 【徐砚白:关于你最后问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出国最快也要半年后,随时会有变动,轻易承诺是很不负责任的行为。】 苗荼一眼看完,随后陷入深思。 男生似乎误解了她提问的初衷,比起打探徐砚白未来的具体计划,她唯一关心的,是两人如今的关系,会不会因为不久后的分开而发生改变。 心有灵犀般,对面仿佛远程能听到她的疑问,还没等她回复,手机再次震动,连续跳出两条消息: 苗荼没坐过过山车,现在却体会到人们形容的“大起大落”感;她总觉得有双无形的手正圈住她的脖子,也许下一秒就会用力攥紧。 指尖相互摩挲着,她深吸口气,确认查阅短信内容: 【徐砚白:我不清楚未来会怎样。】 【徐砚白:但想到明天能再见到你,我很期待。】【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Chapter 11 转眼一年又过去,三天后就是元旦庆典,整个四中早已沉浸在迎新的欢快氛围。 就连恨不得时刻盯着全班学习的老黄,都破天荒鼓励所有人多多参与,珍惜高中最后仅剩的集体活动。 “......等你们进入社会,几十年后发现感情最好的,还是中学那帮同学。” 激情回忆过去后,讲台上的老黄看向最后排:“班长说还缺人帮忙,苗荼你没报节目的话,跟着过去看看。” (一)班统共就三个节目,除了徐砚白的小提琴独奏,剩下的歌舞和舞台表演,都是和其他班级共同完成,彩排定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本以为自己会兴致缺缺,苗荼还带了试卷过去,可真正见到即将各奔东西的同学聚在一起、为了相同目标努力,感动之余,难免又有几分伤感。 陈亦扬参与的舞台剧排练次数最多,苗荼在观众席跟完全程,结束后不经意回头,却发现礼堂后排乌泱泱坐满了人。 她吓了一跳,纸上写好字后,递过去问旁边的王苏琪:【后面为什么有这么多人?】 “来看徐砚白的呗,今天人很少了,第一天半个礼堂都快坐满,”王苏琪指向舞台,努努嘴,“快看,主角这不就来了吗。” 幕布缓缓升起,当射灯落在男生头顶时,苗荼只觉得周围一切都黯然失色。 不再是宽大校服,徐砚白一身纯白燕尾服登场,宛如寒冬暴雪中依旧傲立的松柏,修长挺拔。 男生微低着头,手执深橘红的小提琴,音乐响起时右手拉弓,左手五指灵动按弦,轻重缓急收放自如,周身散发耀眼光芒。 苗荼听不见、更不懂音乐艺术,却能理解徐砚白获得的赞誉与头衔。 原来真的有人,生来就该站在聚光灯下,哪怕只是漫不经意的一个抬眼,都叫人灵魂为之颤抖。 礼堂内灯光大亮,苗荼却只能看见舞台中央的徐砚白。 谢幕时向前三步,男生好似从光中走来、亦或早已成为光本身。 一曲终了,灯光泯灭,苗荼心潮澎湃久久难以平静;余光里,身边所有人都在热烈鼓掌,神色激动。 突如其来的,她感到一阵羡慕。 听不见声音都如此震撼,那些同时享受视听盛宴的人,又该有多幸福? 这时班长小跑过来喊人帮忙,苗荼不好偷懒,遵从安排去整理表演道具。 道具间在后台走廊尽头,苗荼敲门进去,看着堆满杂物的凌乱房间,眼皮轻跳。 任务是将道具按顺序摆放,苗荼照着图纸一个个去找,闻到空气中的淡淡霉味,皱眉去找窗户通风。 经年失修的铁窗爬满红锈,苗荼费半天力气才推开一指宽的距离,满足地大呼一口新鲜空气,准备继续干活。 她转身,却正好撞见推门进来的徐砚白。 四目相对,两人在对方眼里看到诧异;苗荼先解释道:【班长让我来整理道具,你要找什么东西吗?】 徐砚白摇头,脸上有几分无奈:“外面人太多了。” 想起礼堂后排黑压压的学生,苗荼莫名联想到被粉丝追赶的当红偶像。 压下嘴角笑意,她指了指角落桌椅:【那边可以休息。】 “我来帮你吧,”放下琴盒,徐砚白脱掉西装外套,挽起衣袖要帮忙,“是按图纸要求的分类么。” 苗荼点头,忍不住去看男生露出坚实有力的小臂,以及皮肤表面微微凸起的青筋。 偏头轻咳一声,她有些犹豫:【还是我来吧,有些道具有尖刺,可能会划伤手。】 “没关系,”徐砚白将较重的道具搬起来,沉吟道, “两只手都买过保险了,受伤可以索赔。” 苗荼微微瞪大双眼,震惊道:【......那最多能赔多少啊。】 徐砚白沉吟片刻:“大概几千万?” “......” 天文数字被轻描淡写提起,苗荼心情复杂道:【好像再离谱的事,如果是发生在你身上,也变得很有可信度。】 交代的任务并不重,合作不到半小时就完成,算着离食堂开饭还有段时间、礼堂学生还没走完,两人决定在道具间再待一会。 和徐砚白单独共处一室,苗荼必须得找些事情做,以抵挡愈烈的心跳。 她煎熬着写完半张化学卷,小心翼翼偏过头去,发现男生在一旁已然睡着。 徐砚白的睡相很好,左手撑着太阳穴,额前柔软碎发略长,低垂长睫在眼睑落在阴影,胸膛微微起伏。 苗荼看得出神,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不愿破这一刻的清净安逸。 徐砚白这段时间应该很辛苦,眼下细看有淡淡乌青,直到半小时后的饭点才转醒,眼前蒙着淡淡水雾,闪过片刻茫然。 难得见到他这样,苗荼不由觉得新奇:【睡得还好吗?】 将女生眼底狡黠收尽眼底,徐砚白微抬眉梢,表示认同:“还可以,没做噩梦。” 想到男生每次彩排都来这里“避难”,苗荼有些想笑:【你是专门来这里睡觉吗?好像艺人只回保姆车休息。】 “当然不是,”徐砚白笑容有些无奈,配合道,“身为艺人需要形象管理,怎么能随便睡觉。” 那在她面前睡着就不随便了么;苗荼胸膛微微发胀,回忆男生演奏时场景,又觉得“艺人”称呼并不合适:【你应该不算‘艺人’吧,杂志上不都评价你是‘艺术家’么。】 “具有商业性质的都可以是‘艺人’,”徐砚白神色平淡,没打算继续深究,提议道, “要一起去食堂吗,今晚好像有你喜欢的红烧狮子头。” - “村头老刘告诉我,你要在学校元旦活动上单独表演啊。” 徐砚白晚十点整到家,推门就见老人迎上前,碎碎念着:“我下午去东村口买菜才知道,你怎么不和奶奶说呢。” “都忘了,我孙可是拿过世界大奖的,”自顾自说话的老人转身走向厨房,像是早已习惯无人应答,“这点小事肯定不放在心上——你不是发烧刚好么,奶奶给你炖了点雪梨汤,润喉清肺的,喝点。” “谢谢,”徐砚白接过瓷碗喝汤,清甜汤汁滑过喉咙,轻声,“前天才答应演出,不是故意隐瞒。” 没想到他会解释,老人愣怔几秒,回身问:“多光荣的事啊,为什么不想参加?” 想到台下时刻对准他的漆黑镜头,徐砚白握了握圆碗,轻轻笑了笑: “太久没登台,担心表现不好。” “我看你是太紧张了,”徐奶奶鼓励道,“担心什么,哪天给奶奶来一段,奶奶都没听过你拉琴呢。” 徐砚白望向墙角琴盒,温声:“您想听的话,现在就可以。” “改天再说,今晚赶紧休息,”老人接过徐砚白手里的碗,叹气,“我总觉得你上次发烧没好透,人看着都瘦了。” 想起这几天小山堆一样的早餐,徐砚白哭笑不得:“您在这么喂下去,我只能横向发展了。” “胖点怎么了,我孙胖点也帅,”老人不服气,催他赶紧休息,“病刚好别熬夜啊,几次我凌晨起来,看你房间灯都是凉的。” “好的,您也早些休息。” 洗漱后回屋上床,徐砚白陷入睡眠。 很快,他又一次听见相机快门不断摁下的卡嚓声,由远及近,穷追不舍般围着他不放。 “......对于悲剧的发生,我感到深切的悲痛与愧疚,我将为自己错误的行为、这段时间占用的公共资源、以及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道歉,也对一直喜爱并支持我的大家道歉。 所有针对我的教导与批评,我会虚心接受,以后也会更加谨言慎行,时刻谨记身为公众人物所肩负的责任......” 刺眼灯光、漆黑镜头、数不清的话筒与收音麦,在下不来的高台上,烂熟于心的台词不厌其烦说过千百次,逐渐融入骨肉血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每寸皮肤都像是机器人的开关键,只要轻触一下,就会不假思索的自动循环播放。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视野尽头是高挂墙上的巨大黑白相框,看不清其中人脸。 好像是名女生,凑近了瞧又像是男生在笑,样貌熟悉,却偏偏叫不出名字。 “......” 黑暗中睁眼,徐砚白拿起枕边剧烈震动的手机,被冷白屏幕光刺的微微眯眼,接通电话。 凌晨一点,听筒里的男声不怒自威:“怎么才接电话。” “刚才在睡觉,”喉间干涩,徐砚白声音微哑,“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徐秉瑞语气一如既往的不容置疑:“3.12是世界自闭症儿童日,墨尔本有场慈善演出你去一趟,目前4月只安排了3个综艺。” “事情过去几个月,是时候该试水复出了。” 综艺,复出,试水。 徐砚白倏地想到女孩白天说的“艺人”,笑容讽刺。 “你觉得很好笑吗?”对面精准捕捉到气音,劈头盖脸地训斥道,“徐砚白,我在你身上投入了那么多资金、时间和精力,无非只是让你打扮漂漂亮亮地,上台拉拉琴。” “而你呢,出事到是跑得快,有想过工作室和基金会的人、没日没夜给你擦屁股忙了多久吗?你知道你那句话,公司股价大跌我亏损多少、股东又是怎么施加压力的吗?” 男人近乎气急败坏的语调,在死寂一般的卧室接连响起,徐砚白抬头看向紧闭房门,在昏暗中判断这样嘈杂的音量,会不会吵醒一楼入睡的老人。 “说话!拒绝人女生不是挺伶牙俐齿的,现在怎么成哑巴了?” 无声轻叹,徐砚白不想半夜三更还吵架,平静拒绝:“我要读书。” “读书?”冷笑声传来,男人不加掩饰地讽刺道,“让你避风头的穷乡僻壤,待几天还真情实感上了——” “父亲。” 睡衣被冷汗浸湿,粘连在后背并不舒服,也急剧削减着徐砚白所剩无几的耐心。 “带来麻烦并非我本意,”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清晰,声带干涩犹如刺刀滑过喉管,“但同样的,您利用我的名气和声誉开展工作室、基金会和进行一系列商业活动,也从未经过我同意——您在我身上投资的金额,我也十数倍偿还了。” “我不想以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也希望您能遵守约定,出国读书前,不要再干涉我的生活。” 深呼吸,灌进肺腔的冷空气让人被迫精神,徐砚白话落微顿,低头看着左手指尖的茧,忽地笑了笑: “至少,也让我平静度过高中最后几个月吧。” “......” 他很少说重话,连徐秉瑞都哑口无言,最后只愤然挂断电话,没再强迫他。 墙上时钟指向一点半,徐砚白闭了闭眼,在漆黑不见五指、连月色都无暇从方形窗口渗落的卧室里,毫无睡意。 他侧身想开灯,耳边响起奶奶睡前叮嘱,想到凌晨起夜的佝偻老人如何在楼下徘徊忧心,垂下手臂。 最后拿起手机想调成飞行模式、试图再次入睡,却发现收件箱里有两条未读消息,发送于半小时前。 【苗荼:我爸昨天去镇上进货,弄了些梨膏糖,他说这是上海特产,怕你想家,让我明天上学时候给你带点。】 【苗荼:你要是不爱吃就告诉我,我帮你拒绝,我爸总把我们当五岁小孩。】 其实徐砚白从没吃过梨膏糖,并未犹豫就扯谎回复:【爱吃的,谢谢叔叔。】 对面很快回复:【马上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睡?】 指尖停在屏幕几秒,徐砚白侧躺着敲字:【做噩梦了,睡不着。】 【苗荼:你经常做噩梦吗?开着灯睡会好一点吗?】 【徐砚白:偶尔。】 【徐砚白:开灯会让家里人担心,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苗荼这次只匆匆回了句“哦这样”,就突然地陷入沉默。 时间已晚,徐砚白意识到深夜打扰女生并不礼貌,脑海编想道别语时,手机再次震动。 他立刻点开屏幕,动作是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急切。 【苗荼:你方便现在来一下窗边吗?就一下下。】 眼底浮现疑惑,徐砚白还是依言下床走到窗边,连外套都忘记穿。身着薄薄睡衣拉开窗帘。 在少到可怜的凄白月色下,他一眼看清对院瓦房二楼,唯一亮灯的房间。 卧室窗帘大敞,身形纤瘦的女生站在大团暖洋洋的鹅黄灯光下,穿着略显臃肿的棉服,正朝他的方向大幅度招手。 距离太远看不清女孩表情,可徐砚白就是能确认,苗荼此时一定在笑,明亮清透的圆眼会弯成月牙形状,若是细细去看,女生唇边还有一对很浅的梨涡。 而他更清楚的,是面前这样小的窗口,苗荼根本看不见深陷黑暗中的他。 她甚至没办法确认,他是否真的会过来。 就像那夜初雪倾落,哪怕所做无人知晓,女孩依旧乐此不疲。 心底某处被温柔触碰,徐砚白回复:“看到你在窗边了,穿着粉色棉衣,凌晨两点看上去也很有精神。” 点击发送,他静静看着苗荼收到短息后,立刻低头打字。 女孩气呼呼地回复:【是我爸非要给买的,说粉色更适合女孩子。】 唇边漾着淡淡笑意,徐砚白耐心等待着第二条短息跳出屏幕: 【苗荼:其实我最近每天都很晚才睡,有几次学过头,直接趴在桌上一觉到天亮。】 短信字里行间透露自豪感,徐砚白读完哭笑不得,忍不住打调侃: “这似乎不是一件值得夸赞的行为——” 消息还未发送,手机再次震动,接连跳出两条消息。 而与此同时,余光里上一秒还在窗边欢快打招呼的女生,嗖的拉上窗帘,重回充满鹅黄灯光的暖屋。 徐砚白低头,将刚打下的字一个个删除,指尖滑动屏幕拉下打字框,终于看清最后两条内容: 【苗荼:徐砚白,不要害怕。】 【苗荼:下次再做噩梦的时候,你就打开窗户,至少我房间里的这盏灯,会一直为你亮着。】【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Chapter 12 “马上就要正式表演了。” 岁末当日下午,院门外陈亦扬长腿跨上自行车,回头看人:“心情怎么样?” 苗荼以为他上台表演紧张,握拳鼓励:【我会在台下给你加油的!】 陈亦扬笑着乱揉她脑袋,感慨道:“就是感觉时间过得好快,好像昨天刚入学,马上就要毕业了。” “多愁善感不适合你,”苗荼不想气氛太沉重,转移话题,“他今天还是不和我们一起吗?” “徐砚白吗?好像是的,”陈亦扬摸着下巴,“他这几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昨晚还神神秘秘拿着气球往山上走,问也不说。” 或许是表演需要的道具? 苗荼胡乱猜想,受陈亦扬影响也变得伤感,想到能和徐砚白一起上学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圆亮的眼睛黯了黯。 整个四中呈现一派热闹欢快中,十六、七岁的学生们不再被束缚在宽大校服中,不少臭屁男生换上发带装酷,女生则偷偷画上淡妆。 高三坐在观众席最前排,给陈亦扬加油打气后,苗荼找到位置坐下,从她的位置偏头,隐约能看到即将上台表演的学生们,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准备忙碌。 半小时后,礼堂顶灯熄灭,第一束光投射在优雅登场的女主持,庆典在激动的欢呼声中,正式开始。 全场第一次小高.潮来自陈亦参演的舞台剧,男生在其中饰演男一骑士。 当被要求天亮前护送恶毒王后出城时,“骑士”义正言辞地拒绝:“早上不行,我得送我妹上学。” 和以往彩排不同,陈亦扬这次为了让苗荼看清,特意打了手语,话末还特意朝她的方向浮夸地鞠躬示意。 不少学生都见过“前校草”送耳聋的妹妹上学,一时间,苗荼只觉有目光四面八方看过来,盯的她脸上阵阵发热。 大多数时候,苗荼看不清台上人说话或唱歌,只能从身边同学的反应中,试图共享这一刻美好时光。 时间过得飞快,万众瞩目中,庆典终于迎来最后的高.潮尾声。 台前灯光齐齐暗下去的瞬间,苗荼连呼吸都紧绷,几秒以后幕布升起,一束强光投射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正中央、身穿白色燕尾服的男生身上。 看了不下五次彩排,可此刻亲眼目睹男生正式演出,苗荼才深切意识到,男生身上无法隐藏掩盖的耀眼光芒。 或许是太想将徐砚白在舞台上的每一刻都印刻心里,苗荼只觉得男生这次预备的时间格外的长,面朝台下数百学生和数十镜头,迟迟没有开始表演。 余光里,左右两旁的学生已经在窃窃私语。 苗荼没由来的紧张,双手交握,再抬头时,直直撞上男生朝她方向而来的目光。 两道视线空中相撞,只一瞬短暂交互又迅速分开。 下一秒,徐砚白缓缓架起小提琴,身体略微前倾,侧脸轻靠琴面,左手摁下琴弦,右手作画般自如运弓,一个个音符从灵巧的双手中跳跃着倾流而出。 苗荼微微仰头,近乎痴迷地望向舞台中央的徐砚白,想亲耳听见琴声的渴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以为自己造安于现状,对“听见”不再有执念,可直到曲钟声止,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苗荼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她能听见声音就好了。 哪怕只让她能听完徐砚白一曲琴音。 她的不对劲一直持续到傍晚,陈亦扬察觉端倪,吃晚饭时用瓷勺敲桌面:“马上跨年还哭丧着脸,怎么回事啊。” 苗荼咬着筷子,幽幽斜他一眼。 陈兰萍用竹筷尾巴敲儿子脑袋,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又在学校招惹你妹了?这么大了还不消停!” “冤枉啊,”陈亦扬举起双手,朝苗荼扬扬下巴,“表演我都带上我妹那一份呢,上哪去找我这么贴心的哥哥。” “就你嘴贫,吃个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母子俩你一句我一嘴,中间苗肃轮流给三个人夹菜,苗荼在闹哄哄的温馨氛围中,没忍住噗嗤轻笑出声。 收拾碗筷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徐砚白发来的短信。 【徐砚白:晚上你忙吗?可以八点整约在上次你带我去的山坡见面吗?】 “......” 恍恍惚惚爬上山路时,苗荼连脚步都是虚浮。 印象中,这是徐砚白第一次私下约她见面,还是在跨年这样的特殊时间点,以她贫瘠的想象力,怎么都想不到男生现在约见她的理由。 大脑空白,只有震耳的心在跳动,证明这一切并不是梦。 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一路向上,远远的,苗荼先看到几只淡蓝色气球系在树上; 紧接着,是几步外耐心等待她赴约的男生,换上舒适简约的米白色针织毛衣,肩上背着黑色琴盒,在皎白月色下,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 晚风徐徐自林间而来,推着苗荼不断向前,站定在徐砚白面前。 心里有诸多疑问,可对上男生温柔沉静的目光,她还是慌了神,沉不住气道:【你今天的演奏真的很棒。】 徐砚白望向她身后大片杂草丛生、不知在沉思什么,在苗荼以为她心脏快跳出来时,男生终于开口: “其实登台之前,我很紧张。” 苗荼闻言愣住欲问原因,徐砚白却垂眸静静望进她双眼,弯眉笑了笑: “想不顾一切逃走的时候,我在观众席上看到你了。” 和她说话时,男生总会体贴地微俯下身,少年气息扑面而来: “当时突然觉得,或许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如果只是弹给你一个人听、只有你一个人喜欢,其实也很好。” 男生说希望她能喜欢,苗荼却只觉得抱歉:【对不起啊,要是我能听见就好了。】 徐砚白却摇头:“你听到了的。” 越过她身边,男生走向林间老树,摘下树枝上几只淡蓝色气球,拢在一起用末端细绳系着。 徐砚白走近,将如捧花一般的气球交给苗荼,温声:“淡蓝色一直很适合你。” 双手捧着气球,苗荼忽地想起陈亦扬白天说过、男生曾晚上抱着气球上山。 迟钝如她依旧猜不到下一步,只眼睁睁看着徐砚白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又拿起垂下的细绳末端,系在琴头位置。 “我的老师曾告诉我,音乐不单只靠听觉,”今晚徐砚白的语速变快,不似往日从容,“视觉、触觉、甚至嗅觉和味觉,都是感受音乐的组成部分。” “苗荼,”徐砚白停顿几秒,薄唇微动, “我希望你能‘听’见我的琴声。” “哪怕是和我不相同的方式。” 徐砚白自知不善表达,又是第一次体验如此复杂的感情,往日对其他人的温和从容,在苗荼澄净双眼的注视下,都化作粉碎。 他去过很多国家、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与礼堂里比赛演出,从小接受专业人士与大众对他的天赋才华、业界头衔、以及商业价值进行打分与评判; 他十年如一日地修习高超技巧、不断挑战高难度名篇,也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忘记,手里这把琴,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奏响。 在下不来的高台之上,他在深不见底的台下,仅仅一眼就找到苗荼; 女生满眼期待,而同一时刻的徐砚白,前所未有的感受到强烈的、希望对方能喜欢他琴声的渴求。 不需要炫技、不必长篇大论百年前的巨作含义,只是简单纯粹地分享一曲他欣赏的音乐,拥有着期待对方也同样喜欢的迫切心情。 拉弓奏乐,悠长舒缓的琴声自指尖倾泻而出,久久徘徊在空旷山林之间,经久不停。 琴头捆着白色线绳,男生拉琴时难免高悬着心,手碰气球的女生更是生怕打断演奏、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细绳两段系着17岁少年少女的谨小慎微,也藏匿着两颗青涩而赤诚的心脏。 掌心贴在气球表面,苗荼耳边依旧一片寂静,却因此更敏锐的感受到,细微波动正通过那层薄薄的橡胶,传递给十指指尖。 那些跳动的音符正以长短不一的波纹形态,在她荒漠经年的脑海落下画笔,勾画出色彩分明的场景。 她又一次望向徐砚白。 在若水似纱的朦胧月色下,男生不再是白日那般耀眼却遥不可及,而是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半步之外,周身散发着悲悯伤怀的温柔。 一如他通过气球传递而来的琴声——治愈、美好、却充满故事终章的惆怅与悲伤。 一曲终了,苗荼眼角已然微微湿润,抱着气球打手势:【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secretbase》,是一首日文歌曲。” 徐砚白放下小提琴,目光停在连接两人的细绳,轻声:“你听到什么了?” 苗荼回想脑海场景,凭记忆描述道:【好像夏天在海边,有热风吹过,和朋友在沙滩上聊到星星升起。】 她理解不了歌曲中似有若无的淡淡忧伤,更不确定自己“听”的对不对,气势减弱:【......可能最后要分别的时候,有些不舍?】 苗荼绞尽脑汁地想答案,徐砚白听完却问了毫不相关的问题: “你喜欢大海吗?” 这道题显然更容易回答,苗荼点头:【我没去过海边,书上说海洋占地球面积最广、能容纳一切。】 【如果能考取上海的大学,我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海边。】 那里是不是离他会更近一点? 苗荼只敢默默在心里想,望向陷入思考的徐砚白:【那你呢?为什么会选这首歌?】 她直直抬眼看过去,男生却避开对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苗荼以为等不到结果,徐砚白忽地低低开口: “因为喜欢。” 今夜山间晚风格外温柔,吹动男生额前柔软碎发;银白月色下,连耳尖都染上可疑的淡粉色。 在苗荼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徐砚白右手握紧琴盒背带,声音很轻: “这是我第一次只为一个人演奏——” 他话音未落,砰砰声突然自远方响起;紧接着,七彩烟火腾空而上,划过点点繁星,恣意绽放在绸缎一般的寂静暮色中。 绚丽光彩照亮整座人间,也慷慨落在林间仰面望天的年少脸庞。 火树银花,徐砚白安静观赏整片星空,不再继续追问。 忽地,左侧衣袖被人拽了拽,轻轻地,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 指尖温热隔着针织衣料传递,漫天烟火下,女生有些稚嫩的脸被映照的微微泛红,滚圆透亮的眼里有几分羞赧。 苗荼握着气球的右手拉住徐砚白袖口,左手摸向声带,不知在寻找什么,逐渐露出迫切神情。 徐砚白微微蹙眉,启唇欲问,却倏地听见一到陌生而沙哑、但明显是年轻女生的声音: “......徐砚白。” 这是苗荼第一次呼喊他姓名。 也是徐砚白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听见苗荼说话。 尽管吐字含糊不清、即使音调混乱不堪,三字再简单不过的姓名仿佛粘连在一处。 但他的的确确听见了。 呼吸骤停,心脏如同夜空炸开的璀璨烟火,震感强烈,随着无法抑制的愈快呼吸,那些暗藏在隐秘角落的模糊情感,在女生牙牙学语般的呼唤声中,终得天光大亮。 月色若水,晚风萧瑟,徐砚白在女生眼里,清晰看见微微失神的自己。 苗荼仍抓着他衣袖,像是怕他下一秒就原地消失,收紧的指尖泛白。 脸上脖子绯红一片,到后来,苗荼几乎是左手掐在声带位置,只想再出声时,口齿更清晰一些。 过快的心跳让耳膜都隐隐作痛,徐砚白俯身想阻止,却听得更清楚。 “......谢谢。” 山下传来迎接新年的喧闹呼喊,而苗荼向他的方向前进半步,带着满身的清甜橘子香气,微微踮起脚尖,在淡蓝色如捧花一般的气球晃晃悠悠颤动时,几乎贴凑到他耳边、填补完徐砚白未完的后半句: “我很喜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Chapter 13 新年第一天下午,苗荼家里格外热闹。 中国人向来最爱饺子,不论大小节日,只要能聚在一起,就非要吃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饭桌上,兄妹俩一个比一个手笨不说,没两分钟就因为谁来更长的擀面杖打起来;反观角落默默干活的徐砚白,闷不吭声就包了几笼提饺子,个个皮薄馅厚。 于是陈亦扬又盯上他手里的擀面杖,摩拳擦掌想抢走。 苗荼圆眼一瞪,立刻拦在徐砚白面前,身体力行地阻止他哥行苟且之事。 两人弄的到处是面粉,陈兰萍忍无可忍,打包将兄妹俩一块丢出去。 关门前,还不忘拜托徐砚白:“小徐啊,你帮阿姨看着点他俩啊。” 郦镇有个风俗,新年第一天要由本家人在院子门外换上崭新的大红灯笼,预示接下来的日子都红红火火。 大人们在屋里忙家务,三个小孩得到首肯,从院子里拖来铁梯子。 按照规矩,门前一对灯笼只能由苗荼或陈亦扬来挂。 听不到陈亦扬抱怨的“梯子一踩嘎吱响”,苗荼刚踩在踏板第一节,整个铁架就猛地晃了晃。 她连忙抓紧铁架支撑杆,迟迟不敢再往上。 陈亦扬刚挂完左边灯笼,故意刺激她:“你求我,求我我就替你上去。” 苗荼闻言果断向上迈了两步,知道旁边有人扶着梯子,每上一层,心脏还是忍不住哆嗦两下。 站在最高一阶时,双腿好像煮软发烂的白米面条,怎么都站不起来。 苗荼低头去接红灯笼,颤巍巍向下伸手,正对上徐砚白温和平静的眼睛。 男生将灯笼挂绳系在她右手食指,用口型无声道: “没事的,我在这里。” 被宽慰的心脏跳的更快,反倒冲淡了恐惧,苗荼很快完成任务、手脚并用地爬回地面。 她想帮忙一起把架子抬回去,陈亦扬拦住她:“你这别细胳膊细腿的,就别折腾了。” 男生盯着她的脸皱眉,突然道:“脸怎么这么红?真吓到了?” “.......” 忙完正好赶上饭点,苗肃在门口招呼三个孩子回家吃饭。 徐砚白在厨房盛出滚烫饺子,兄妹俩负责将碗筷端出去;一时间,本就不宽敞的餐厅挤满了人,最后只能去客厅开着电视吃。 趁着过节,苗肃特意拿出珍藏的白酒和三只玻璃杯,看向两个男孩子:“几个月后就上大学了,提前试试酒量?” 没喝过酒的陈亦扬眼前一亮,陈兰萍立刻反对:“高中生喝什么酒,走开走开。” “小酌怡情嘛,”苗肃先给自己满上,又各倒了小半杯,挨个递过去,“就喝一点,尝尝味嘛。” 陈兰萍还要再劝,徐奶奶笑呵呵阻止道:“今天喝就喝吧,不过小妹就别尝试了,上头好难受的嘞。” 苗荼在最远的沙发上点头,吃了口碗里热腾腾的饺子,感觉咬到硬物,低头,果然是藏在肉馅里的硬币。 为了讨个彩头,新年第一顿饺子都会按人数、在饺子馅里加硬币,吃到就代表一整年都好运滚滚。 以往母亲会偷偷每人碗里各放一只“幸运饺子”,苗荼吃到硬币也不意外,心里许愿高考顺利。 而当她紧接着又吃到第二个硬币时,不由愣了愣——六人六枚硬币,她占了两枚,就有人一定吃不到带硬币的饺子。 苗荼第一反应是看向帮忙盛饺子的徐砚白——男生坐在对面正和陈亦扬聊球赛,煤球仰躺在他腿面,时不时伸出爪子,要徐砚白摸他肚皮。 察觉注视,男生朝她这边看过来,只微微一笑。 一杯白酒下肚,苗肃已经开始醉醺醺讲话,陈兰萍念着“我就知道”,扶男人回房后去厨房熬醒酒汤,徐奶奶也早早回到老房子休息。 很快,客厅里只剩下三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难得清闲又不知道干嘛。 最后还是陈亦扬喝酒上脸说热,非要去院子里吹风。 除了正中央的圆石桌,院子角落还有一把木头长椅,坐四五人都绰绰有余,缠绕着破败枯萎的牵牛花藤,夏天时乘凉再适合不过。 陈亦扬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长椅,朝门口两人嚷嚷:“你俩愣着干嘛呢,过来啊。” 嫌他再喊更丢人,苗荼刚过去就被摁着肩膀坐下,看着最后的徐砚白走近,旁边空荡的左手不自觉握拳。 他会坐在自己旁边吗?还是会去找陈亦扬—— “你坐我妹边上,不然我在中间拍不到她,”陈亦扬语无伦次,朝徐砚白扬下巴, “你手机不是有前置摄像头么,咱们三个来张自拍呗。” 他哥竟然知道什么是“自拍”;苗荼不由在心里发笑,左边微微一沉,是徐砚白在她身侧坐下。 男生拿出手机,苗荼看清屏幕里盛放的荼蘼花海,又见徐砚白指尖轻点光滑屏幕。 下一秒,三张脸齐齐出现,占满整个屏幕。 两个男生个子太高,苗荼拍着拍着就只剩半张脸,徐砚白尝试调整角度,没拍两张就被抢走手机,被陈亦扬用来一通乱拍。 折腾半小时,能看的合影只有徐砚白最初拍的。 镜头里,两名男生一个微笑一个耍酷,中间纤细的女生在脸侧摆出剪刀手,笑眼弯弯。 连银月与繁星也试图入镜,偷藏在最角落,为整张照片铺下一层温柔薄纱。 苗荼喜欢的不得了,连挑剔的陈亦扬都十分满意,评价道:“拍的很有桃园三结义那味了。” “作为年纪最大的,我就勉为其难当个大哥好了,”男生长臂一伸,直接搂过旁边两人,月下笑容满是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以后不管在哪、不管发生什么,都记着,有我罩着你们俩呢。” “......” 终于将陈亦扬弄上沙发睡觉,苗荼又回到前院,见徐砚白依旧坐在长椅上,低头在看手机里的三人合影。 听见脚步声抬头,男生等着苗荼走近坐下,笑道:“第一次见面,没想到陈亦扬还有这一面。” “我哥有时候是挺疯的,”苗荼尴尬地低头扣手指,纠结几秒,没忍住打手势问,“我晚上是不是把你的硬币饺子吃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好像只是吃错了饺子,又好像抢走了别人的福运。 这时一阵凉风吹过,吹动男生的领口与衣摆,徐砚白双手撑在长椅,仰面望向星空深吸气,回头朝苗荼弯眉一笑: “恭喜你获得了双倍幸运——连带着我的那份一起。” - 年后时间仿佛自动按下加速键,转眼就是一月中旬,各高校的全国自主招生考试拉开帷幕。 几日后,陈亦扬和四中另外两名学生,正式搭乘上去往大城市的火车。 家里突然少了最吵的那个,苗荼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只能每晚给班上同去的学生发短信,麻烦他替自己向陈亦扬问好。 考试前一天晚上,陈亦扬借用别人手机,主动联系苗荼: 【陈亦扬:明天你哥就要考试了,怎么样,紧张不。】 苗荼刚放学到院门口,收到短信眼前一亮,匆匆和自行车旁的徐砚白挥手告别,边打字边上楼。 【苗荼:明明是你考试,我为什么紧张。】 【陈亦扬:也不知道是谁,在我物理竞赛前一天失眠,半夜跑去厨房偷吃,还被我抓个正着。】 苗荼甚至能想象到,他哥打字时一脸臭屁的表情,笑着反驳:【我那是饿醒的。】 【陈亦扬:哦饿醒的但是抓着面包发呆,还趁我不注意,在我书包里偷偷护身符。】 苗荼看完脸上阵阵发热,正绞尽脑汁该怎么回复,手机再次震动: 【陈亦扬:放心,你哥很强的。】 【陈亦扬:这几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明天降温记得多穿件衣服,等你哥凯旋归来的消息就行了。】 他哥考试成绩怎么样,苗荼不清楚,不过凯旋归来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陈亦扬人还没回来,苗荼先得知了,她哥第三天在考场外和外校学生打架的消息。 动手原因十分离谱,据说对方学生只是在校外和朋友聊天,陈亦扬刚考完试路过,二话不说就直接冲上去打人,甚至还扬言威胁。 好在被打学生伤势并不严重,四中代表老师连夜登门道歉送礼,事情又发生在校外,才艰难保住了陈亦扬自主招生的考试资格。 不敢多问,苗荼整整五天没睡过好觉,一直熬到周五陈亦扬回来,在徐砚白车后座心急如焚,恨不得下一秒瞬移到家。 前院大门和家里铁门大敞,苗荼进入窄巷就远远看见母亲和陈亦扬对立而站,两人神情激动语速极快,像是在大声争吵。 自行车在院门外缓缓停下,苗荼犹豫片刻,轻拍前面男生肩膀,打手势问: 【他们是在吵我哥打架的事情吗?】 徐砚白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望向窗外发呆,这次也是足足几秒才回神,没说话只点点头。 苗荼急匆匆下车回家。 见她推门进来,屋里两人不约而同停止争吵,陈兰萍冷脸转身回房,用力摔门时,连地板都震了震。 陈亦扬则换上漫不经心的表情,挑眉:【友情提示,现在说两句好听话,即可获得你哥精心挑选的零食大礼包。】 苗荼看向他嘴角青紫和脸上巴掌印,皱眉:【你到底为什么和人打架。】 陈亦扬虽然在她面前混不吝,但从来不是不分轻重的人,如果不是严重到触碰底线,苗荼相信,她哥绝不会在这个时间点动手。 “看他不顺眼就打了呗,”陈亦扬冷哼一声满不在乎,突然想到什么,眼睛看向院外, “徐砚白送你回来的?” 说完没等女生反应,看清围栏外徘徊不前的身影,头也不回得离去。 夜色初上、门前灯笼高挂,徐砚白孑然一身站在窄巷里,穿堂风略过吹动衣襟,勾勒男生清瘦背影。 听见渐近脚步声,徐砚白转身,怀里抱着打滚撒娇的煤球,朝陈亦扬笑了笑: “考得怎么样?听说今年题很难。” “还行吧,难度一般,”陈亦扬双手插兜耸耸肩,看徐砚白浅色外套被煤球蹭的满是泥,皱眉, “你是不是有点太惯着他了?每次你来,我就没见过他爪子沾地。” 煤球抗议地叫了两声,徐砚白安抚地摸摸他脑袋,轻声:“下次别再这样了。” “如果这次你打的人不是蒋臻、对方势要报复,你失去的可能不只是自招资格,甚至连高考都没法参加。” 陈亦扬不屑冷笑:“那家伙嘴贱,打他一拳都是轻的——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打的人叫蒋臻?” 他突然回忆起事发当时,蒋臻满脸是血,恶狠狠说着要他付出代价; 可当晚老师摁着他上门道歉时,蒋臻却一改恶劣,不仅答应不再追究,离开前还问他,徐砚白现在过得怎么样。 当时陈亦扬只觉得莫名其妙,骂了句“傻逼”转身就走。 徐砚白没回答问题,低头专注抚摸煤球脑袋,温声反问:“所以,蒋臻在电话里都说什么了?” “就说了那个女生跳楼自杀的事情。” 面对如此平静的徐砚白,陈亦扬反而感到局促与不安,犹豫道:“他还说、说——” “他说,‘人死了总要有人负责,而且又不是要你真的补偿什么,最多只是被人说两句而已。’” 陈亦扬光复述都觉得恶心,徐砚白听完却只笑了笑,抬头看他: “所以,就因为这句话,你打他了?” “什么叫‘就因为这句话’?”陈亦扬怒道,“这人是不是和你有仇?早知道我就该再给这傻逼两拳。” 徐砚白笑着摇头:“相反,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以前真是瞎了眼,”陈亦扬满脸嫌弃,话憋了几天,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说话难听,那个女生的死亡是外界环境和压力共同导致的;我不否认如果有人开导,她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选择。” “但是徐砚白,你只是正常拒绝了她的心意,并没做错什么。” 陈亦扬深吸一口气,豁出去道:“还是你非把自己当圣人?身边人出门摔了一跤,你都得“反省忏悔道歉”三件套才行?” 晚风吹过带着瑟瑟凉意,煤球四肢并用钻进徐砚白外套,只露出滚圆的脑袋,两只爪子搭在拉链开口。 徐砚白拢紧外套,声音沙哑:“我11岁生日那天,在路边垃圾桶里捡到一只小黑狗,和煤球长得很像。” “他被车撞了,送到医院七天才救回来;那几天我睡在走廊长椅,总会半夜惊醒,偷偷跑去他的笼子,确认他还在呼吸才敢回去。” “可是我父亲很讨厌狗,”徐砚白抬头望向天空,“于是我答应他接受访谈、参加综艺、会赚很多很多的钱。” “我只是很想要一只属于我的小狗。” “每天都很累,”回忆那段美好时光,男生眼底满是温柔:“但我依旧很高兴。” 陈亦扬隐约猜到结局,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生疼,喉咙阵阵发紧:“......后来呢。” “后来自杀的事情闹大,我不再去学校,”徐砚白抚摸煤球的手停顿悬空,“那天下午我出门,忘记是因为什么,只是在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听见身后传来刹车和尖叫声——原来我的小狗,从我走出家门就一直跟在我身后。” 语气温和而空洞,他平静的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抱着他去医院的路上,其实我没有那么害怕,我想他那么小的时候、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救回来了,只要我以后再对他好一点,我的小狗也能健康长大的吧。” 陈亦扬只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结果是粉碎性骨折。” 在他以为徐砚白不会再开口时,身边突然再次响起低声:“止痛药几乎没用,靠吊水也只能活几天;医生建议我选择安乐死,至少不会那么痛苦。” “最后半小时里,我的小狗好像突然变得特别小,比我捡到他那天还要小;他躺在手术台上、眼睛湿漉漉的,再痛也不怎么叫,只要有一点力气,就会用头轻轻蹭我的手。” 徐砚白闭了闭眼睛,颤音难以隐藏:“他在我怀里没有呼吸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亲手杀了我的小狗。” “......” 陈亦扬几乎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劝。 他大可以用“开车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小狗自己跑出来没办法”、“家里怎么没人发现”来为试图减轻徐砚白心中的愧疚与罪责感。 但与此同时他更加清楚,人总是会问一句“如果当时”的。 如果当时没有出门、如果当时能更早发现小狗就在身后、如果当时——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陈亦扬知道他现在必须冷漠,才能抵御汹涌而来的巨大悲伤:“你难道是觉得,如果你能发现那个女生不对劲、如果你能多宽慰她两句、或许她就不会——” “我没有。” 向来从容有礼的人,几乎是急迫粗暴地打断,喃喃又重复着:“......我没有这么想过。” 说话时,徐砚白嘴里哈出白气,一直安分在他怀里的煤球突然挣扎,迫不及待地伸出舌头,想要舔他的脸。 他轻托住小狗屁股,垂眸看清煤球露出的右侧后腿,俨然是细长的、健康的、没有年幼时经历过车祸而留下疤痕的。 徐砚白知道,这不是他的小狗。 他的小狗已经离开了。 窄巷内死寂一片,寒风强劲刺骨,将徐砚白衣领吹的竖起来,几乎遮掩住他半张脸。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你不用太担心我。” 良久他再次抬头,再望向陈亦扬时,表情又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暖,只是声音愈发微弱了: “我只是,有点想念我的小狗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20 第14章 她的小拇指碰到了徐砚白的手。 那天晚上, 陈亦扬像是哭过后回来的。 苗荼急匆匆从二楼下来,正好撞见男生红着眼眶进门,兄妹俩四目相对, 陈亦扬立刻别过脸去。 低头吸吸鼻子,陈亦扬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她:“傻站着看我干嘛?” 苗荼站在楼梯口没动,打手势:【你还好吗?】 见她哥匆匆关门出去找人, 苗荼不知缘由也直觉不对,快步上楼回卧室, 在窗口看到两人站在院门外。 若水月色倾洒人间,慷慨落在陈亦扬周身,连修长倒影都有银光点缀,却忘记分给围栏阴影下的徐砚白半分光亮。 苗荼看不清表情、听不见声音,也能从陈亦扬不断逼近的身体动作中看出急迫。 相比之下,专注哄低头煤球的徐砚白, 就显得格外平静。 客厅里, 苗荼见陈亦扬支吾着不回话, 心里一紧,猜想会不会是自招考试出了问题。 可班主任老黄今天还宽慰她,说事情已经解决, 对方只是流鼻血、伤势并不严重,加上同是高三生,不想在最后关头惹事。 从她哥嘴里是问不出答案了;苗荼回房关门后,坐在书桌前给徐砚白发短信。 【苗荼:黄老师是不是说过, 我哥的自招考试不会因为打架的事情受影响?】 忐忑发送短信, 好在对面回复的很快: 【徐砚白:是的,怎么了?】 苗荼长舒口气, 放下心来:【没记错就好,我哥今天有点奇怪,要是他刚才和你发脾气,我替他和你道歉。】 【他没有,】 徐砚白第一次发来以逗号为结尾短信,苗荼猜想是误触发送,却迟迟没等来第二条。 当她又以为对话要就此结束时,手机在掌心震了震。 【徐砚白:你今晚还学习吗?】 提问略显突然,印象里似乎是男生第一次主动关心她学习;苗荼敲下“当然”二字,在顶灯投落的暖黄灯光笼罩下,缓慢眨眼,忽地想起某天凌晨一段对话。 删除原答案,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又做噩梦了吗?】 足足五分钟过去,徐砚白依旧是相同答案:【偶尔。】 “” 盯着短信沉思几秒,苗荼起身在储物柜里翻出三只淡蓝色气球。 ——这是新年前一晚,为了让她能“听见”乐声,徐砚白亲手送给她的。 充气的气球不好保存,苗荼将大部分气球放气保存,只留三只最圆的放在柜子里。 淡蓝色气球摸上去凉凉的,尾部系着白色细绳,苗荼拿出黑色马克笔,小心翼翼在其中一只气球表面涂涂画画。 很快,一只歪歪扭扭、但十分可爱的小幽灵跃然而上。 捧着气球满意欣赏了会,苗荼推开窗户任晚风钻进房间,又探出身体,将三只气球系在窗外晾衣服的细铁杆上。 末了还不忘调整中间的气球位置,好让小幽灵正朝向对面瓦房。 凛冽寒风,苗荼轻轻打了个哆嗦,关窗躲回暖房,低头想给徐砚白发消息。 措辞打字时,余光却瞥见对面二楼唯一亮起的、小到无法称之为窗户的方形通风口,突然也晃晃悠悠飘出三只气球。 微愣半秒,双眼倏地亮起来,苗荼急急凑到窗边想看清,却发现对面三只气球,也涂涂抹抹画了东西。 一只画着蹦蹦跳跳的小幽灵“幼稚鬼”、短短小手抓着橘瓣,像是在和苗荼那只打招呼; 另一只则是可爱风的星星拟态,正趴在枕头上呼呼大睡。 今夜星辉璀璨,苗荼鼓足勇气仰望天空,眼底倒映点点繁星,明亮夺目,却都敌不过气球睡得正香的那一枚。 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和徐砚白在某种程度上,都畏惧黑暗。 回想无底洞一般的黑带来的恐惧与无力感,苗荼收敛脸上笑意,低头打字: 【苗荼:书上说,星星比太阳还要大,因为距离太远,偶尔会被云层遮挡,但星星一直都在。】 【苗荼:身边漆黑一片的时候,说不定星星就在头顶,只是需要你再等等。】 义务教育不负责培养艺术气息,苗荼看着刚发送的两条消息,字里行间都是硬凹文艺,尴尬地手指蜷缩。 好在徐砚白没让她狼狈太久,在对窗三只气球迎风飘飘然时,男生发来短信: 【徐砚白:好。】 【徐砚白:如果今晚梦到星星,我会记得替你向最亮的那颗问好。】- 陈亦扬打人事件的后续影响,远比苗荼预想的还要恶劣。 虽然学校没有下达惩罚,但苗荼依旧与日俱增的清晰感受到,周围同学悄然变化的眼神。 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根本藏不住心事,哪怕嘴上不讲,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情绪,也一定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直到某个周一课间,在苗荼畅通无阻地回头请教徐砚白数学题时,突然意识到,半月前还拥挤不堪的教室后排角落,再也没有人来了。 陈亦扬收起一贯的散漫,冷眼面对所有人;同学们感到害怕,甚至连徐砚白也一并不敢接近。 苗荼几次问原因,男生都一脸不耐烦:“管他们做什么,没几个月就分道扬镳了。” 哪怕坐在班级最角落,苗荼连上课都不断感受到有人望向他们,眼神里充满打探、怀疑、甚至是恐惧与厌恶。 那些目光如有实质,像是寒冬漫长无尽头的晚风,久久盘旋身边,阴沉而冰冷。 苗荼不明白原因,同学们的眼神,让每每忍不住想询问的她望而止步。 她承受不住出去透气,肩上千斤沉的重担立刻消失不见,只是再返回教室时,又一次毫不意外地发现人们对着陈亦扬窃窃私语。 男生周身像是砌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除了身后正和他聊题的徐砚白,谁也不被接纳——也没有人想被接纳其中。 深吸口气,苗荼抱着水杯走进教室。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可当她一步步走向后排、一点点感受到各异目光如影随形般刺在身后,脊背毫无缘由地、突然直不起来了。 陈亦扬招手喊她过去:“学校今天起不强制午睡了,改为自由时间,教室里不能说话,咱们三个去天台学习?” 苗荼当然没有意见。 耳尖微微泛红,她偷偷看着望向窗外的徐砚白,轻轻扯了扯陈亦扬衣袖。 苗荼在纸上写字:“有那么多人要问徐砚白题,你这样可以吗?” ——不是他的错,也要让徐砚白一起承受这样的眼光,真的可以吗? 笔尖一顿,苗荼没有写下第二句,将纸条递过去。 陈亦扬大笔一挥,浑然不在意:【怎么不行,我管别人怎么想。】 苗荼:“” 陈亦扬和物理老师要来天台钥匙,三人吃过午饭后一起爬上顶楼。 哪怕一月底深冬,午时暖阳照在人身上也格外舒服,旧课桌明天才能借用,三人今天只能先席地而坐凑活一天。 问题时不用担心再有人打断,没有课桌阻挡,这还是徐砚白第一次讲题时离她这样近,近到苗荼鼻尖只剩下少年独有的淡淡薰衣草香。 光斑落在纸面,随风轻动有些刺目;苗荼闭了闭眼,下一秒就感觉有浅浅阴影打落。 徐砚白左手举着摊开书本,挡下刺眼光芒,笑容温和:“这样会好些吗?” 男生坐在背光处,过烈日光笼罩周身,影影绰绰,几乎要看不清人脸表情。 如雷心跳比大脑反应更迅速,苗荼慌忙摇头,匆匆往旁边挪动、试图避开刺眼阳光—— 突如其来的、不经意间的、心乱如麻的,以为左手要撑在水泥地面时,她的小拇指碰到了徐砚白的手。 或许是他的小拇指指尖,或许是他的指关节,又或者是他任意手指的任意部位。 苗荼从没摸过其他男生的手,对这些事全然不知,光是“她碰到了徐砚白的手”本身,都足以让她的大脑如同三岁孩童,懵懂又茫然。 全身注意力倾注在半掩于毛衣下的左手,苗荼背脊僵重新坐好,左臂一动不动。 她该怎么做?现在立刻抽开手吗?还是若无其事地就这么放着? 埋头佯装无事发生,苗荼只敢用余光偷偷去看身侧的男生。 徐砚白正偏头和陈亦扬说话,笑容淡淡神色如常,似乎对两人肌肤触碰的事毫无察觉。 两人手边试卷书本散开一大堆,或许他以为是这些盖在手上了吧。 如此想着,苗荼终于敢低头。 她的小拇指正斜斜搭靠在徐砚白的小拇指关节,女生葱白手指在男生宽薄的手背衬托下,姿态宛若亲昵的交叠、勾缠,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脸上又是一热,苗荼一时看不清试卷题目,只觉得每个字都在随着愈烈的心跳声而跳跃着。 “怎么了?你突然发什么呆?” 陈亦扬看向三分钟走神五次的徐砚白,皱眉:“不是你突然要找我讨论题?怎么光发呆啊?” 偏头轻咳一声,徐砚白几次忍住想要蜷起左手小拇指的冲动,摇头轻声:“我再看看,有想法和你交流。” “行吧,”陈亦扬一头雾水,调侃道,“你是不是晒傻了,不然怎么耳朵这么红?” “嗯。” 手中试卷被捏皱一角,徐砚白随意答应着,目光停在低头做题的女生身上:没有左手固定,写题时没一会就要用右手去抓被风吹跑的卷子,姿势说不出的古怪别扭。 即便如此,女生仍旧执拗地单手写字,扎着高马尾露出一截粉白如藕的脖颈,几缕碎发垂落耳侧,却藏不住脸上淡淡绯红。 眼底浮现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徐砚白拿起书本阅读,耐心等地着,目光中的女生逐渐放松紧绷的肩膀。 阳光正好,有风拂过,她心知肚明,他了然于胸,他们缄口不言,却又仿佛能听见彼此心跳。 不必承受无时无刻的沉重目光,苗荼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以至于预备铃响起时,一时甚至不想离开。 陈亦扬笑话她:“干嘛呢突然?明天中午不是还来吗?” 苗荼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空荡温暖的阳台,将书本试卷交给陈亦扬:【你们先回去吧,我要去趟洗手间。】 “行,那我们先走了。” 二楼洗手间冲了把脸醒神,苗荼边甩手边往外走,在门口迎面撞见一名面容姣好的女生,双手背后。 她侧身让路,对面女生却急急拦住她,深呼吸,将手里的粉色信封递过来,磕磕巴巴道:“可、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陈亦扬吗?” 毕竟是曾经唯一不二校草,苗荼从小没少帮陈亦扬递情书,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只是最近几天受到的质疑目光太多,以至于有女生如此真诚直白的表达心意,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感激。 感谢女生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眼光看待陈亦扬。 将湿漉漉的手在身上擦干,苗荼双手接过信封,眼睛亮晶晶地朝女生点头,笑着表示一定会把情书安全送到陈亦扬手中。 或许是她的肯定给了女生莫大的信心,正当苗荼准备回班时,女生突然抓住他手腕,脱口而出道:“还有一件事。” “——能不能麻烦你,让陈亦扬离徐砚白远一点?” 至于后面的话,苗荼紧紧盯着女生嘴唇目不转睛,每个字都清晰传达给大脑,连起来却怎么都读不懂。 “我知道陈亦扬人很善良、也很义气,”女生眼里爱慕突然转变为憎恶与嫌弃,看向苗荼的目光写满了急切, “可徐砚白曾经害死过他的同学啊?” “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陈亦扬成为下一个受害者吧?” 第15章 徐砚白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了。 原来不是陈亦扬, 是徐砚白。 原来那些嫌恶冰冷的目光,是冲着曾经万众瞩目、各种荣耀头衔加身、连下课十分钟都被爱戴围在中心的徐砚白。 苗荼猜想是她愣怔太久,对面的女生面露疑惑:“你难道不知道, 徐砚白为什么转学?” “” “他们学校有个女生和徐砚白告白,他冷冷甩一句话就走,导致人家受不了跳楼了;但凡他语气好一点,说不定女生就不会死了——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真当乱说话不用负责是吧?” “平时倒是装的和和气气的, 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啊?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让陈亦扬离他远一点, 马上高考了别再被害——” 别说了。 别说了,别再说了。 女生眼里的厌恶,苗荼再熟悉不过; 后背阵阵冷汗,她几乎要腿软站不住,这几日突如其来的敌意和仇恨,都在这一刻清晰明了, 随着女生脱口而出的每句话、如刺刀般字字扎进她心脏, 刀刀致命。 苗荼只恨不能, 狠狠甩五分钟前来洗手间的自己一巴掌。 她宁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心乱如麻,逃命一般跑回教室。 在来往走动的人群中, 苗荼透过教室前门玻璃,一眼看到后排的陈亦扬,正回头和徐砚白聊天。 而两人斜前方围在一起的五名学生,在窃窃私语的同时, 时不时朝后方投去鄙夷目光。 陈亦扬迅速察觉, 冷冷甩去眼刀,吓得几人立刻缩起脖子, 却招引来更多人注目。 反观徐砚白,只是像几天前开始的那样、微微偏头望向窗外,脸上淡淡笑容依旧,没有向斜前方投去半个眼神。 苗荼长睫颤了颤,拜托进教室的同学把陈亦扬喊出来。 兄妹俩隔空对视,陈亦扬一脸莫名其妙地起身,经过五人小团体时,狠狠踹了一脚带头男生的桌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几人,面无表情:“最后警告你一次,别再犯贱。” “” 类似眼前场景,苗荼这几天看过不下五次;比起批判陈亦扬的挑衅行为,当时她更多是感到不解——因为她太清楚,她哥是什么样的人。 陈亦扬走近,以为苗荼又要盘问,率先不耐烦道:“单纯看那人不爽,别管我了——” 苗荼将手中粉色信封递过去,打手语:【刚才有个女生让我给你的。】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接不接受随你,但我不喜欢那个女生。】 末了仍觉不够,苗荼再次强调:【非常不喜欢。】 陈亦扬挑眉看她几秒,突然勾唇哼笑,毫不犹豫地、将粉色信封撕成碎片。 苗荼瞪大眼睛。 陈亦扬光高中三年就收到过十几封情书,无一例外没有后文,收信时也会礼貌道谢,当面拒绝也客客气气。 这是唯一一次,当着在场这么多人的面、极其不体面的直接撕毁。 苗荼惊讶地发愣几秒,问:【你就这么撕掉了?都不问原因的吗?】 周围来来往往都是人,陈亦扬却毫不避讳:“小时候隔壁村头有几个臭小子欺负你耳聋,我把人揍了你还帮劝,从来没说过一次‘讨厌’。” 男生耸耸肩道:“连我妹都讨厌的人,不用想,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紧随一路的窒息感终于减弱,苗荼噗嗤轻笑出声,偏头问:【你这算不算‘帮亲不帮理’啊?】 女孩水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过来,陈亦扬抬手乱揉她脑袋,咧嘴乐了: “小屁孩懂什么,我的‘亲’就是‘理’;你哥看人很准的,学着点。” 苗荼满脸嫌弃,只是没再拍开陈亦扬的手,任由对方揉乱她头发。 她余光瞥向教室,就见徐砚白独自坐在最角落,望向窗外目视前方。 眼前那颗老梧桐恰好挡住刺眼阳光,打落阴影将男生笼罩其中,枯叶缝隙里漏下的零星光晕勾勒清瘦身形,平静恬淡,如画般美好得叫人不忍打扰。 站在一墙玻璃之外,苗荼忽地想起,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在学校里,能这样安安静静的、不受干扰地远远看着徐砚白。 随即她反应过来。 那些男生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众星捧月般的日子,恍如她一厢情愿的梦境,在梦醒时分时,早已一去不返。 徐砚白身边,已经再也没有人了- 苗荼一整天都过得十分糟糕。 清楚自己没做错事,源源不断的冰冷目光依旧要将她的脊柱压弯、刺穿; 与此同时,她也做不到直截了当地转身询问。 她甚至不敢直视徐砚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满含温暖笑意,只是看到男生频频走神望向窗外,心脏都是一阵钝痛。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晚上十点整,当自行车停在院门外,苗荼迫不及待从车后座跳下来,匆匆和两个男生道别。 她跑上楼梯丢下书包,又噔噔下楼跑进主卧,和父母报备要去附近的李叔叔家,想借用他的电脑紧急查点东西。 村里脱贫不久,住户大多数不富裕,年轻人都挤破头进城打工,只剩下老人与留守儿童,以及成家定居的中年夫妻。 电视上总说电脑已经普及,村子里真正能配上电脑并联网的,苗荼只知道李晋一家。 不顾父母反对,苗荼告知后穿着外套急匆匆跑出去,将刚进门一脸疑惑的陈亦扬丢在身后。 李晋家就在山坡半腰位置,苗荼小跑过去只需五分钟,远远见到壮实的中年男人,正披着外套出门。 “老苗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急需用电脑,”和苗肃兄弟三十年,李晋是看着苗荼长大的,招呼她进书房, “我这电脑收的二手货,平时只用来和儿子视频,有些功能不太好使,你看能不能用?” 苗荼拿出手机,将提前写好的文字递给男人看:【这么晚了打扰您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想用一下网络搜索,不会耽误您太长时间的!谢谢李叔叔!】 “慢慢查,跟你李叔客气什么,”李晋指了指桌上果盘,“你来的急,李叔家没好东西招呼你,饿了就吃点水果,有事来客厅找我。” 苗荼感激点头,不慎熟练地打开网页,眼睛盯着键盘,在搜索栏里一字一顿打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瞬秒之间,数万条搜索结果跳出屏幕。 苗荼面对漫天信息显示愣了愣,缓慢滑动鼠标滚轮。 11岁举办个人演奏会、权威杂志认证“年轻一代最具商业价值的天才小提琴家”、身价过亿、时尚界的宠儿、奢侈品牌代言人加身 数不清的头衔看到人眼晕,苗荼看着照片里微笑的徐砚白,只觉得虚幻又遥远。 她耐心点进每一个剪辑视频,轻易能找到男生任何年纪的视频:甚至有专门按年龄整理的纪录片,将徐砚白平时练琴、上学、登台准备等一切生活琐事尽数录制。 换句话说,好像徐砚白的整个人生,都始终活在黑色镜头之下。 “恭喜你成为G家最年轻的全球品牌大使,听说我们砚白几天前,刚迎来11岁生日。” 杂志采访视频里,女主持人笑问面前坐姿优雅挺拔的男孩:“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许的什么生日愿望呢?” 11岁的徐砚白已经很有如今风范,笑容平和有礼,轻声道:“生日那天我捡到一只小狗,但他不幸被车撞了,刚脱离危险期。” 提起小狗,男生眼底温柔一片,弯眉笑了笑: “希望我的小狗能健康、自由、快乐的长大。” “” 视频还在继续,主持人似乎在问新代言的设计与概念,苗荼恍惚关掉页面,脑海里反复回放那天院门外,徐砚白抱着煤球,第一次没有看着她的眼睛说话。 他说:“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狗,和煤球长得很像,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 深吸口气,苗荼继续翻页下滑,试图在茫茫信息海洋中,寻找有关那个女生所说的蛛丝马迹。 指尖猛然一顿,一篇风格截然不同的新闻标题,立刻吸引苗荼所有注意力。 ——“昔日‘明日之星’就此陨落:‘翩翩少年’的背后,真相竟是校园暴力的霸凌者?” 前情提要不过寥寥几百字,苗荼却硬生生读了十分钟才艰难理解。 名为赵思婷的女生告白,徐砚白冷言拒绝,女生第二天跳楼自杀,死后公开的日记本揭露她过去两年遭受的学业压力,以及周围同窗的漠视与霸凌。 新闻稿说,冤有头债有主,校园暴力一直是青少年长期面临的困境; 徐砚白作为公众人物,享受着流量带来的红利同时,非但没有正面积极引导,反而导致女生不幸身亡,理应首当其冲受到惩罚。 “迫于舆论压力,事发半月后,徐砚白不得不召开新闻发布会,并为自己的恶劣行为进行公开道歉:” 文字就此中断,再往下滑动,是一段自动播放的视频。 高频闪光灯不断发出刺眼白光,苗荼隔着屏幕都睁不开眼,眯眼适应几秒,才终于看清台上一袭黑衣的徐砚白。 男生站在高台之上,面对数不清的漆黑镜头与收音麦,朝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深深鞠躬。 “对于悲剧的发生,我感到深切的悲痛与愧疚,我将为自己错误的行为、这段时间占用的公共资源、以及造成的不良社会影响道歉,也对一直喜爱并支持我的大家道歉。 所有针对我的教导与批评,我会虚心接受,以后也会更加谨言慎行,时刻谨记身为公众人物所肩负的责任” 徐砚白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发言完毕后,再次向台下深深鞠躬致歉,转身欲离开。 台下的记者仿佛饿狼见到盘中餐,只恨不能生扑上去,苗荼听不见声音,光是看字幕文字,都能想象到现场一派嘈杂: “有人匿名反应,说你平时在校也对其他人恶言相向,所以赵思婷并不是被你霸凌的个例?” “你从小一直以温和有礼的形象示人,现在算是人设彻底崩塌吗?” “3小时前,G家正式宣布与你解约、并且要求你支付违约金,所以你是想继续捞钱才道歉的吗?” 诸如此类的问题接踵而来,徐砚白没有回复,在保镖的保护下,继续朝台下走。 在苗荼以为漫长的视频终于要结束时,最后排的记者突然蹭地站起来,声音之洪亮,让前排同行都浑身一抖。 “徐砚白,你为什么一直避重就轻的道歉?为什么不能承认,你的那句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本该有无限前途的女孩,永远失去了生命!” “那个女孩死的时候,甚至还没有18岁!” 徐砚白脚步猛然一顿,隔着屏幕那样远的距离,苗荼也能看清他深深起伏的胸口,一下又一下。 最终他没有回应,匆匆转身离去。 视频结束,苗荼从起初的震惊、愤怒与悲痛,到现在近乎是双目失神的滑动鼠标。 她麻木地看着后续插入的十几张图片里,徐砚白在不同场合下,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台词、一次又一次的鞠躬道歉,11岁视频里、曾经笔直挺拔的背脊,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弯折下去。 他穿的总是同一件黑色套装,只是人好像越发单薄消瘦了,衣服日渐变得空荡荡。 眼睛长时间盯着屏幕变得酸胀,苗荼闭上了闭眼低头,发现她握着鼠标的右手正抖个不停。 她上滑页面、将前面内容再看一遍,却始终找不到徐砚白究竟是以多么恶劣、多么高高在上的态度,拒绝了那个女生的心意。 答案是似乎没有人关心。 就好像没有人关心女生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而轻生,上千字的新闻稿里,容不下“足以害死年轻生命”的那句话,就连视频里最后那位义愤填膺的记者,对此也只字未提。 现实就是,年轻的女孩遗憾轻生、网络民众怒火滔天难以熄灭、各个平台的讨伐声愈演愈烈。 以及,徐砚白漫长仿佛永无尽头的鞠躬道歉。 十数张照片看完,苗荼只感到无尽茫然。 她不懂,徐砚白究竟是为他说过的哪句话道歉? 又或者,徐砚白的每一声“对不起”、每一次深深鞠躬,究竟是说给谁听、又是在向谁表达歉意? 无人在意。 这一刻,苗荼终于承认她的生性懦弱,光是一篇真假难辨的新闻稿,就足以让她丢盔弃甲,连后半段内容都不敢再看。 她匆匆略过后半部分,打算滑到底就骗自己全部看过、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只是万万没想到,文稿结尾竟然还有一段视频。 “——所以,这样靠人设赚钱又形象崩塌的‘艺人’,究竟应不应该遭到封杀呢?最后结果小编不得而知,只能附上一段11月初路人拍到的徐砚白,看来日子是不太好过了哦~” 轻佻的结束语让苗荼悄然攥拳,她算了算时间,徐砚白是十一月末来到郦镇,而视频拍摄于11月初—— 也就是徐砚白下乡的半个月前。 视频里,路人视角下的镜头剧烈晃动。 天色昏暗,人头攒动,一群人围在刚被车迎面撞上的路边石阶旁,酒驾司机已被带走,白色石阶染上点点猩红血色。 而在血色的台阶之下,仰躺着气息奄奄的黑色小狗,身材瘦小正剧烈颤抖着,被车轮碾过的四肢已经碎烂的惨不忍睹。 “我以前也有一只小狗,和煤球长得很像,只是后来被我弄丢了。” 男生说过的话,再一次毫无征兆地跳出脑海,苗荼像是突然被人掐住脖子,肺部闷胀无法呼吸,慌乱无措地在人群中寻找徐砚白的身影—— 下一秒,身穿白色外衣的男生,被猛的从人群中推出来。 踉跄两步,印象中永远如寒冬挺拔雪松的徐砚白,此时却不堪重负般微微弓起腰背,直勾勾地盯着抽搐不断的小狗,迟迟没有上前。 直到奄奄一息的小狗,虚弱地朝他的方向叫了两声,试图拖着残破的四肢爬过去。 围观人群都看不下去,人群中又有一只手重重推在徐砚白肩膀,大喊:“你的狗都要死了!你怎么都不看一眼的!” 重心不稳,徐砚白身体毫无防备地朝前方摔去,眼见就要撞在道边陪母亲看热闹的男童身上。 分秒刹那间,始终全无反应的男生仿佛从梦中惊醒,猛的用右手撑地、身体摔向另一侧,双腿咚的直直跪地。 看清徐砚白右手掌狠狠扎进满是碎石与碎玻璃渣的水泥地面、模糊镜头都难挡血色时,苗荼心脏骤停,几秒内连呼吸都无能。 视频最后,只剩下双膝跪地的徐砚白再一次深深弯腰,像他平日无数次爱怜地抱起煤球那样,小心翼翼将血肉模糊的小狗抱在怀里,纯白色的外套沾满血迹。 画面模糊、耳边无声,苗荼偏偏却听见了,徐砚白那一声极其微弱的“对不起。” “” 甚至忘记关闭网页,她慌张错乱地切断电源,却因为右手颤抖的太厉害、怎么也摁不下关机键。 想用左手扼住右手腕阻止,却发现左手竟然也如筛糠一般。 究竟有谁能告诉她,像徐砚白这样的人,宁可摔倒划伤自己的手、也不舍得撞到路旁未曾谋面的陌生孩子,究竟说了多么罪该万死的话,才咎由自取地理应承受这一切? 电脑屏幕彻底暗下去,映出屏幕上陈亦扬的脸,不知道他已经站了多久。 苗荼不是会哭的孩子,只是在转身那刹红了眼眶,仰头,用嘴无声喊到: 【哥。】 陈亦扬没问她怎么会来、都猜到什么、又为什么红着眼睛,只是很轻地摸了摸她脑袋,低声:“辛苦了。” 苗荼同样没问男生是什么时候来的、刚才的网页视频看到多少;兄妹俩在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里,相互沉默着。 当她的手终于不再打颤,苗荼僵硬抬起手臂:【你那天打人,是不是因为他的事?】 “那个人曾经是他的同学,”陈亦扬抬手,不算温柔地将苗荼耳边凌乱的头发拢到耳后,反问, “你白天讨厌的那个人,是说他坏话了么。” 苗荼紧紧抿唇,半晌点头承认:【她让我告诉你,离他远一点。】 陈亦扬露出了然神色,脸上讽刺毫不掩饰,拍拍苗荼肩膀要带她走: “时间很晚了,再打扰李叔不合适,我们先回家——” 话音未落,苗荼却猛地抓住他衣袖,喉间干涩生痛,在陈亦扬疑惑的眼神中,问出她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所以,徐砚白那天到底说什么了?】 在她央求的目光中,陈亦扬只是垂眼遮去眼底情绪,语速突然变得很慢: “那天打架以后,我问过那个人同样的问题。” 时间在这一刻冻结、分秒被无限期拉长,在苗荼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陈亦扬终于开口。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记住这些有什么意义?’” 男生说完又是一阵沉默,最终极尽讥讽地扯出一个笑容,凸出的喉结上下艰难滚动: “‘——况且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从来没有人真正在乎过。’” 第16章 “我可以是属于你的。” 苗荼一夜未眠。 而通宵的下场就是, 第二天早上昏昏沉沉来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肿的像是两颗核桃,苗荼人生第一次有了想装病逃学的冲动。 陈亦扬顶着鸡窝头进来, 看见苗荼瞌睡都吓醒,乐出声:“你这是昨晚被人夜袭、光朝着眼睛打了啊?” 苗荼懒得理他,看着镜子里憔悴的自己,突然忘记她来卫生间是要干嘛, 原地傻愣着。 牙刷递到面前,陈亦扬给她挤好牙膏:“管理下表情吧, 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奔丧呢。” 苗荼立刻呸呸呸三声,圆眼怒视满嘴牙膏沫的陈亦扬,眼神警告他不许乱说话,万一灵验怎么办。 十五分钟后,兄妹俩背着书包拌嘴下楼,想先和母亲问早, 却发现陈兰萍不在厨房, 桌上早餐也不如平时丰盛, 只有白面馒头和昨晚剩菜。 苗荼拿了四双筷子,见陈亦扬频频回头,打手势问:【爸爸妈妈在卧室里吗?】 陈亦扬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挑眉:【在说陈国章的事。】 陈国章是陈兰萍的父亲、也是陈亦扬血缘关系上的亲外公;男人早年为了几百块烟酒钱,迫不及待把陈兰萍卖给当地有名赌鬼,女儿被打的鼻青脸肿也不管,美其名曰“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直到赌鬼出车祸被撞死, 陈兰萍才得以解脱。 记忆里, 在女人成为母亲后,苗荼很少听陈兰萍提起年家人、逢年过节也从不回去, 只是最近半年偶尔听说,陈国章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治疗费用惊人不说,平日成天挂在嘴边、最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都懒得管他,老无所依,只能央求亲手卖走的女儿。 陈亦扬拿起馒头咬了一口,冷笑:“拿我妈换钱的时候没把她当人看,现在人快死了,倒是立刻想起还有个女儿。” 怕母亲听了难受,苗荼刚想劝他小点声,父母就从卧室里出来,两人像是刚吵过,脸色都不太好。 “早上不能吃这些,我再去弄点,”陈兰萍皱眉望着一桌剩菜,转身看到苗荼,愣住,“你眼睛怎么了?” 苗荼忙解释:【昨晚没睡好。】 苗肃将剥好的鸡蛋前后给妻子和两个孩子,语重心长:“你们俩已经很优秀了,高考尽力就行,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说着男人转向苗荼,笑笑问她:“下周是你17岁生日,想怎么庆祝?” 最近事情太多,苗荼被提醒才想起生日,乌黑的眼睛亮了亮,心情多云转晴:【我在想想。】 “不急,还有一周时间呢。” 饭后陈亦扬先去拿车,苗荼想着她两颗核桃眼睛就发愁,在玄关处磨磨蹭蹭不想出门。 算了,要是她真能让徐砚白发笑,也算把人逗开心了吧。 自暴自弃地推门出去,苗荼远远看清门外清瘦修长的男生时,还是下意识把脸往围巾里使劲埋,暗暗发誓再也不通宵。 她低头盯着脚尖、缓慢地半挪出前院,抬头却只看见两台自行车和陈亦扬一个人。 乌云密布,阴沉天气实在难有好心情,苗荼朝四周望了望,问:【徐砚白人呢?】 “刚回家拿东西去了,”陈亦扬单手扶着两辆自行车,继续锐评苗荼的冲泡眼,“我怎么感觉,你好像都有三眼皮了啊?” 苗荼悄然捏紧拳头,陈亦扬又欠揍的“嘿”了声,大脸凑过来,若有所思: “不过说实在的,细看也有那么一丁点可爱,像核桃精转世——” 苗荼忍无可忍想把眼前的大脸推走,余光就见徐砚白从院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还特意用软绒的毛巾包住。 视频里男生苍白消瘦的脸在脑海自动播放一整晚,当苗荼再看见徐砚白露出令人安心的熟悉笑容时,恍惚之余,莫名有了想哭的冲动。 男生走到她面前停下,和往常一样微微俯身,很轻地皱眉,温声问她: “眼睛怎么突然肿起来,是因为过敏吗?” 再熟识也抵挡不住那双眼睛温柔关切的注视,苗荼慌忙摇头,只觉热意顺着脖子爬上脸,转念又回想起真正原因,心里止不住的发酸。 她红着眼睛决定乱泼脏水,矛盾直指旁边看乐子的陈亦扬,果断决定胡说八道:【昨晚和我哥吵架,怪他讲题太没耐心,一次听不懂就说我是笨蛋。】 陈亦扬眼睛一瞪:“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说过!” 男生不反驳还好,一反驳苗荼就立刻想到早上被笑话好几次,双颊气鼓鼓:【你刚才还说我是‘核桃精转世’!】 两人旁若无人地吵架时,一旁观战的徐砚白突然笑了笑,眉眼舒展,眼角泪痣格外惹眼。 苗荼现在一看他笑就难受,讪讪放下手,别扭地偏头想看徐砚白手里的东西。 “没过敏没事,眼睛等下会好的,”徐砚白将女生小情绪收尽眼底,压下抚平她耳侧翘出发丝的冲动,柔声道, “把手给我。” 苗荼乖乖照做,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徐砚白,不想错过他说话。 下一秒,有冰冰凉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放在她手里;低头飞快看一眼,是用软绒毛巾包谷的可循环冰袋,大小放在掌心正合适。 徐砚白将东西放在她左手,抽回手时,指尖无可避免地碰到苗荼掌心,温热柔软。 男生右手僵了僵、却没有再躲开,指尖几乎轻蹭过苗荼整个掌心,带着丝丝凉意与难耐的痒意,让手握毛绒冰袋的苗荼一度分不清,这些令人心跳加速的触感,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眼神不自觉乱瞟,见徐砚白偏头轻咳一声,微垂着眼解释:“我练琴手痛会用冰袋缓解,路上可以冷敷一会,冰袋太凉就用毛巾垫一垫,到学校会好很多。” 苗荼机械性点头,忍不住去揉发烫耳垂,就见陈亦扬靠着自行车,正幽幽盯着她:“我说呢,怎么对我和对徐砚白差别那么大。” 以为心事被察觉,苗荼心里一紧,陈亦扬就冷哼:“好肤浅的女人,只会无条件的偏向帅哥罢了。” “” 苗荼只觉得无语又好笑,紧攥冰袋的手放松,硬着头皮不敢往旁边看:【你也知道人家比你帅。】 陈亦扬气的想弹她脑瓜崩,徐砚白长臂一伸拦在中间,不让两人再对嘴。 “好了,别再欺负她了,”男生先是无奈看向陈亦扬,又转向苗荼,温声叮嘱,“中间缓一缓,不要一次冰敷太久。” 沉吟片刻,徐砚白又朝苗荼展颜一笑:“还有,下次有题不会可以直接问我,我脾气还可以。” 四目相对,苗荼忍不住轻笑出声,重重点头。 陈亦扬抱胸连连冷笑:“我算是看出来,你俩早就是一伙的。” “我妹就算了,不和她计较,”他不客气地踢了踢徐砚白自行车胎,斜眼看人,“怎么连你也这样啊?” 悄无声息地,朝阳自散去乌云中探出头来,清早第一缕晨光就这样精准恰好地落在徐砚白身上,霎那间,天光大亮。 晨风掠过,吹起少年白色衣角,徐砚白站在背光处,背脊笔直挺拔,笑容一如既往的和煦温暖: “毕竟她夸我长得好看。” “我当然要无条件护着她的。”- 如果说几天前的苗荼,是明确感受到厌恶目光才有所反应;那么昨晚看过视频的她,就始终处于疑神疑鬼的状态。 即便没有人看过来、即便耳朵听不见,过去承受的每一个敌意目光、亲眼所见的每一段交头接耳,都会随时随刻跳出脑海,逼着人永远紧绷精神。 下课时分,苗荼就算做题也会留一份余光,时不时猛然抬头环顾四周,寻找不怀好意的目光。 ——就像陈亦扬几天前做的那样。 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抵御来自基地的敌视目光——更何况,那些人还是曾经待她友善的三年同窗。 应该大声争辩、哭诉冤屈吗?还是选择和陈亦扬相同的方式,冷言相向呢? 念此,她忍不住回头,望向后排的徐砚白。 自招考试后,徐砚白变的越发沉默,脸上温暖笑容依旧无懈可击,却只在陈亦扬和苗荼在场时开口了。 一如既往的,苗荼没有在男生脸上看到任何负面情绪:愤怒、憎恨、悲伤——都没有。 徐砚白哪怕是笑着,给人感觉也是淡淡的。 苗荼过去一直以为,是男生强大到可以独自消化这些; 而当她昨晚看到徐砚白抱着怀里故去小狗、一动不动跪在泥泞路边,不知怎么,脑子里频频冒出“麻木”这个词。 她仅仅只看过十几张照片与两段视频,就已然从最初的愤怒、悲伤与委屈,逐渐变得疲惫、无力、以及不堪重负的妥协。 那亲身经历这一切的徐砚白呢? 苗荼不加掩饰的视线太露骨,实在难以忽视,徐砚白收回目光,笑着问她:“有需要我讲的题吗?” 陈亦扬被物理老师叫去讲题,苗荼知道徐砚白误会了,刚想摇头否认时,余光就见前排男生突然回头。 对带有鄙夷的目光再熟悉不过,苗荼毫不犹豫点头,头也不回地抓起桌上卷子,没控制好力度,“啪”一声拍在徐砚白桌上。 她直接陈亦扬的位置上坐下,用后背彻底阻断身后的恶意目光。 胡乱指着一道题,苗荼盯着徐砚白的眼睛,确保他没往后看:【这个我不会,你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 十分罕见的,苗荼在男生眼里看到疑惑;低头一看,发现笔尖正指着一道古诗词填空。 “” 苗荼眼皮直跳,大脑飞速运转想解释,徐砚白已经接过她手中铅笔,在试卷上工整写下答案。 没问她哪里找的蠢问题,男生写完将试卷推过来,黑白分明的黑眸看着苗荼几秒,放心笑了笑:“眼睛已经不怎么肿了。” 徐砚白将铅笔归还,尖锐的笔尖朝向自己,叮嘱:“痒也尽量不要揉,晚上到家我给你找眼药水,坚持一下。” 苗荼在男生眼里,看到神情呆滞的自己。 有时她很好奇,徐砚白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地说出让人心跳加速的话的。 大课间统共30分钟,眼看还剩一半多,苗荼又连着问了两道物理大题。 徐砚白题讲的很好,可惜她总要分神注意路过同学,耳朵听不见只能用眼睛看,折腾下来只觉得身心俱疲。 终于,当苗荼看清临桌男生朝着他们方向摆出“恶心”口型、又一次不得不举起课本遮挡时,徐砚白忽地开口: “我们休息一下吧。” 徐砚白轻轻拿走她手里的书,摇头:“是我的问题,课间就应该休息,晚上回去再讲吧。” 苗荼为她的三心二意感到抱歉,深深叹气,话不经大脑就直接打手语: 【要是能把你藏起来、让其他人都找不到就好了。】 这样就不用再担心,那些无处不自在的冰冷目光和窃窃私语给你带来伤害。 哪怕只是一小会也好。 说完她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匆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好像你什么都很厉害,就像动画片里的哆啦A梦一样,藏、藏起来的话,就可以随时问问题】 这话她自己编地都心虚,徐砚白却沉思片刻后起身,拉开左手边的白色纱帘。 郦镇冬季光照充足,阳光刺眼时会放下白色纱帘,时常有学生下课躲在纱帘后晒太阳,或是说些悄悄话。 窗帘被掀寸许宽,大团光束迫不及待地落进屋内,在后排课桌上打落闪烁光斑。 徐砚白站在阳光倾落的那一头,半掩着窗帘。 苗荼不明所以,直觉让她跟着起身过去,侧身去发现男生在她进来时已然放下纱帘,变相将两人圈在窄小的纱窗与窗沿之间。 纱帘外人影绰绰看不清脸,苗荼以为被喊来看窗外风景,却发现徐砚白偏着头正安静看她,眼底带笑。 脸颊微微发烫,苗荼问道:【为什么来这里?】 “你不是说,想把我藏起来么,”徐砚白后背靠着窗沿,阳光下周身恍若镀着淡淡金粉,垂眸看过来时,肉眼可见的放松, “如果你的愿望是这个,我想我能做到。” 苗荼大脑有一瞬空白。 没想到她随口编造的理由会被当真,只能眼睁睁看着徐砚白拿出手机看时间——屏保还是那天的三人合照 “苗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面前男生每次念出她名字时,“靡”字尾音总要拉长:“还有七分钟上课。” 话语微顿,徐砚白喉结很轻地上下滚了滚,目光微微偏过去,薄唇微启: “我想,剩下的时间里,我可以是属于你的。” 第17章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苗荼听完先是一愣。 女孩乌亮的眼睛浮现茫然, 几秒后倏地闪了闪,震惊道:【你的意思是,原本是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她立刻露出懊悔表情:【早知道我换一个了。】 徐砚白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无奈笑了笑,偏头反问:“所以,你还有其他愿望吗?” “愿望还没想好,”苗荼想起早晨父亲说的话, 犹豫几秒,鼓起勇气道:“不过我下周六过生日, 如果你不忙的话,要一起出来吗?” 她是第一次向家人之外的同学分享生日,不知道这样的邀请方式会不会太直白,只是心里这样想的,就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 徐砚白又问:“以前生日会做些什么呢?” “一般会去镇上买蛋糕、吃饭、然后在商场随便逛逛——” 细数过去生日时,苗荼担心她会不会说的太琐碎, 抬头却发现徐砚白正握着手机, 镜头俯视朝向她, 动作像是在拍照。 “抱歉,”两人四目相对愣了愣,徐砚白将手机递过来, 解释道,“刚才听你说话,不自觉就拍照了。”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现在删掉。” 苗荼摇头, 忍不住看向手机屏幕、徐砚白镜头下的自己。 临近午时光线过曝、加上是抓拍, 背景里的纱帘、窗台盆花与窗外梧桐,都无一例外地模糊着; 只有照片最中央的女生被定格聚焦, 连唇角的浅浅酒窝都捕捉的一清二楚。 仅仅是对着自己照片,苗荼却莫名脸热,没提删照片的事,问:【为什么想起要拍照?】 徐砚白将手机收回口袋,朝她笑了笑:“只是突然意识到,再过几天就要和16岁的苗荼告别了。” “或许是想再留下些纪念吧。”- 苗荼生日想去镇上玩的提议,遭到陈兰萍的强烈反对。 陈亦扬仿佛早就料到,几次嘱咐苗荼拖到最后再说;果然,当苗荼周五晚上试探提出,明天生日想和陈亦扬、徐砚白出门时,陈兰萍瞬间就垮下脸来。 “不行,”傍晚饭桌上,女人一口回绝,态度坚决,“高中生单独出去算什么?再过几天就是过年、外面更乱,出岔子怎么办?” “去镇上逛逛而已,能出什么岔子?” 陈亦扬替妹妹抱不平:“再说了,也不是不让你们跟着,这不是你们要去看陈国章吗。” 陈国章病情不出意外迅速恶化,陈兰萍虽然嘴里说不管他死活,每次接到家里电话都会彻夜失眠; 苗肃认为继续内耗没意义,决定在老人周日手术的前一天、也就是明天带陈兰萍去一趟医院,自然不可能陪苗荼出门。 陈亦扬的回嘴让陈兰萍更愤怒,“啪”的将筷子扣在桌上,质问:“你还好意思说不会出岔子?你忘了自招因为什么打人、考试资格都差点被取消了?” 气头上的女人语速飞快,苗荼几乎要看不清:“陈亦扬,你扪心自问,你为了自招资格花多大功夫?从高一就熬夜准备竞赛,就为了一个刚来没几天——” “说多少次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陈亦扬不耐烦地打断,满不在乎:“就算没了自招资格又怎么样?我还真不在乎那几分。” 苗肃厉声呵斥:“陈亦扬!怎么和你妈说话呢!” “我说什么了?”陈亦扬把筷子往桌上一丢,冷静表情有几分挑衅,挑眉看向陈兰萍,“还有,您不是一直说考试努力就行、分数不重要?我没努力吗?那您为什么生气?” “哦,原来是嘴里一套、心里又是一套啊——” 未完的后半句,被陈兰萍重重一巴掌彻底扼杀;女人力气之大,陈亦扬被打的脸偏过去,整个餐桌都跟着震颤。 恨之入骨的陈国章病危通知书一天一下,生白发的却是陈兰萍;她这几天整夜睡不着,怎么也没想到,亲生儿子居然这样说话。 “陈亦扬,”女人说话时,连嘴唇都在颤抖,“你这么跟你妈说话,你没有良心。” 说毕,陈兰萍头也不会地起身回房,苗肃也皱眉跟着进屋。 “” 苗荼没想到会这样,轻轻拽了拽陈亦扬袖子:【哥,你去道个歉吧,我明天不去了。】 去镇上玩是她一时兴起,仔细想想,的确不应该在陈国章病重的时候,提出这么任性的要求。 现在还害得陈亦扬因为她被骂。 “你别管了,明天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陈亦扬怔怔看着满桌热乎饭菜,拿起筷子埋头狼吞虎咽了几口,偏过头去,低低骂了句脏话。 晚上苗荼喝多了水,几次起夜去洗手间,路过楼梯口时,都看见一楼父母的卧室灯亮着。 她心事重重回床上躺着,回想母亲在饭桌上大发雷霆的原因。 镇上到村里有一小时车程,但更小的时候,陈亦扬也单独带她去玩过,陈兰萍从来没不放心过。 苗荼隐隐觉得,比起去镇上玩本身,陈兰萍反常的态度更像是在抗拒徐砚白—— 母亲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排斥徐砚白;苗荼心里一沉觉得荒唐,枕边手机突然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你妈心情不好,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明天我们要去医院、没办法陪你,生日好好出去玩,一定注意安全。】 一定是她想多了;苗荼内心默默重复,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昏昏沉沉时,睡梦中似乎有人来过她卧室,在床头坐了一会、温柔地抚摸她的脸,很快又起身离开。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苗荼皱眉睁眼,睡眼惺忪中看清床头柜上、压在水杯下的一百块钱——那是父亲杂货铺可能一天都赚不到的数目。 睡意全无,她匆匆披上外套下楼,没找到厨房忙碌的陈兰萍,只看到陈亦扬独自在一楼吃早饭。 陈亦扬招呼她过来:“爸妈出门了,先来吃饭。” 踌躇走上前,苗荼将手里的红色钞票放在桌上:【妈妈给我的。】 “”陈亦扬拿筷子的手一顿,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 兄妹俩各怀心事吃完早饭,陈亦扬去隔壁喊人,苗荼则上楼换衣服。 换上早早挑好的深蓝色针织开衫与麻色长裙,苗荼站在镜子前,看着取下星星发圈、长发自然披肩的自己,迟钝地真实感受到今天是她生日。 村口开往镇上的大巴还有半小时发车,苗荼背包下楼,远远看见陈亦扬和徐砚白在院门外等他。 不再是平日熟悉的极简黑白灰穿搭,徐砚白今天穿了件宽松的深蓝色针织衫,颜色材质意外和苗荼很搭。 作为在场唯一一身黑,陈亦扬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圈,抬眉习以为常:“行,‘所有人都穿蓝色、但是不告诉陈亦扬’系列。” 苗荼心砰砰跳着,正想解释,徐砚白先笑道:“那你现在上去换。” “我才不要,”陈亦扬不屑一顾,“哥偏要做不一样的烟火。” 三人一路打闹走向村口,路上偶尔有人经过时,都无一例外投来注视目光。 受学校经历的影响,苗荼只要被人盯着就不舒服,只想快点挨过去上车。 再加上她原以为,徐砚白会和第一次送她上学那样、对她的改变有所反应,几次偷偷用余光瞄,却发现男生都是笑容淡淡,难免有些失望,一路上没怎么开口。 三人提前十五分钟达到,上车时满车空位,简单商量后,决定坐在有五人空座的最后一排。 苗荼先在最后排的右侧靠窗边坐下,等着后上车的两个男生拿着买好的饮料过来。 陈亦扬熬夜要补觉,毫不犹豫走向另一遍靠窗位置,坐下就闭上眼睛。 苗荼微微屏息,紧张看着徐砚白转向右侧,自然在她身边落座。 一时间,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扑鼻而来。 “我记得陈亦扬说过,你喜欢喝这个,”徐砚白将热可可递过来,贴心用纸巾包着杯壁一圈,“小心烫。” 热意隔着纸巾传递指尖,苗荼长睫轻颤,无声用口型道:【谢谢。】 徐砚白笑着摇头,在苗荼以为两人对话就此结束时,男生突然开口:“今天出门前,其实有两句话一直想和你说。” 苗荼面露疑惑。 临近出发时间,车上人逐渐多了起来,向来稳重的男生不自然地摸了摸脖子,耳尖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中、泛着淡淡绯色。 “生日快乐。”徐砚白朝苗荼温和笑了笑,随即又偏过目光,“还有——” “你今天很漂亮。”- 直到多年以后,苗荼仍能清晰回忆起,17岁生日那天的点滴细节。 贫瘠小镇可供的娱乐项目少的可怜,即便如此,三个人依旧乐此不疲。 他们吸着奶茶在一楼猫咖外隔着玻璃逗猫,在二楼书店一本本细数做过的习题集,中午在海底捞体验万众瞩目的尴尬生日歌后,又顶着烈日跑去步行街抓娃娃。 当苗荼又一次看着男生漂亮修长的手流畅调整操纵杆,果断拍下操纵杆、下一秒娃娃掉出窗口时,心里感慨,还有什么是徐砚白做不到的。 陈亦扬同样不甘示弱,两人一来二去莫名比了起来,只有在场唯一不擅长抓娃娃的苗荼,怀里艰难抱着十几个娃娃,眼巴巴在旁边看着。 旁观时,有路过的女生轻碰她肩膀,十六七的模样,不大好意思地询问,能不能用她手上的动物发箍,换一只苗荼的小狗玩偶。 小狗玩偶是唯一苗荼自己抓的,她笑着点头,好奇打量换来的一对黑白兔耳发箍时,眼前忽地有阴影打落。 “陈亦扬去换硬币了,”徐砚白看着女生满怀娃娃,目光停在她手里的毛绒发箍,“这是你买的吗?” “和别人换的,”苗荼看看发箍又看看徐砚白,抱着娃娃比手势,双眼亮晶晶, “感觉白色很适合你——连名字都能对应上。” 她整个人处于亢奋状态、话不经大脑,再想改正时,对面的徐砚白先若有所思道:“这样么。” 话音刚落,男生便从她臂弯中接过娃娃,随后微微俯身,堪堪停在苗荼触手可及的高度。 徐砚白抬眼看她,眼底带笑:“那就麻烦你帮我带一下了。” 苗荼不确定道:【你真的要带?】 徐砚白手撑着腿面,点头,带笑眼底满是她身影:“寿星的话,怎么能不听呢。” 男生头发触感比想象中还要柔软,苗荼将发箍固定在徐砚白耳侧,十指在发丝间穿过,痒痒的。 果然好看的人带什么都好看;苗荼抬头欣赏徐砚白头顶的兔耳发箍,弯眉问:【会不会太幼稚了?】 徐砚白静静望着她盈盈笑意,勾唇反问:“那你要陪我一起么。” 说着他拿过苗荼手中另一只黑色兔耳发箍,沿用她台词:“我感觉黑色很适合你。” 五分钟后,当陈亦扬换币回来打算再战一轮,看到的就是他妹和徐砚白坐在娃娃机旁边的长椅聊天,两人头上各顶一对兔耳发箍。 走近也无人发现的陈亦扬:“” 怎么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回程最后一班车在傍晚五点半,三人吃饱喝足后漫步在步行街,打算慢慢逛到大巴乘车点。 暮色渐起,空气湿冷,沿街商店橱窗亮起暖黄灯光,照亮每位匆匆行人走过的路。 华灯初上,苗荼在一家白石砖砌成的服装店门前放慢脚步,乌亮眼睛定定望着橱窗里,假人模特身上的白色长裙。 担心弄脏洗不净,家里极少给他买纯白色衣服——苗荼从小到大,还没有一条属于自己的白裙子。 若非要说高挂橱窗里的白裙哪里好,似乎也讲不出惊艳之处,只是简约大方、收腰处有蕾丝设计。 但对17岁的苗荼而言,诱惑力已经足够让她久久驻足不前。 店内装潢雅致高级,白裙价格也很配得上装修,明码标价的“963元”。 橱窗灯带由白变黄,玻璃倒映出两人身影,苗荼看清站在几步外的徐砚白,终于回神,转身:【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们走吧。】 徐砚白没有动,提着装满娃娃的纸袋,垂眸问她:“你很喜欢这条白裙子吗?” 犹豫几秒,苗荼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直勾勾地望向橱窗:【我爸爸告诉我,我亲生母亲生我难产那天,穿的也是一条白色裙子。】 比划“亲身母亲”时,她手上动作顿了顿,显然对这个词语十分生疏。 苗荼从没见过给予她生命的女人,平时也几乎想不起; 只是在她诞生的日子里,看到唯一和为她付出生命女人有关联的东西,身体突然走不动路。 也有那么一个瞬间,苗荼会很好奇,怀孕时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有没有后悔过,当初选择生下她呢。 怕徐砚白以为她难过,苗荼深吸口气,抬头朝男生弯眉笑笑:【我没事啦,就只是——】 话音未落,男生宽大温热的手掌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她发顶,动作堪称温柔。 徐砚白俯身望进她眼睛,眼底一片温和: “我想,如果阿姨看到你有好好长大,一定会很骄傲吧。” “” 苗荼抽动两下鼻子,别过头,却意外看到店员在门口举着手机,镜头正对准他们这边,表情激动。 和徐砚白动作完全相反的,她下意识地拽着男生衣袖,就往远远在前面的陈亦扬那边小跑过去,毫不犹豫。 确认脱离那人视线范围,苗图才在拐角的小巷内停下脚步,转身对上徐砚白疑惑眼神,匆忙解释:【她在用手机偷拍你,我怕她会发到网上——】 话说一半她瞪大眼睛,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却没在男生脸上,发现任何惊讶表情。 回想自己这几天过于明显的反常行为,苗荼小心翼翼地问: 【你已经都知道了么。】 徐砚白脸上笑容有一瞬凝固,还是朝她弯了弯唇角:“如果你想听解释的话——” 男生眼底一闪而过自嘲,如尖针般刺入苗荼胸口;她踮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还在试图给他一个解释的徐砚白。 男生比她足足高了半个头,苗荼很清楚她现在的动作有多好笑,还是一点点攀上徐砚白肩头,用沙哑更含糊不清的声音,在徐砚白耳边一字一句道: “辛苦了。” 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么多,辛苦了。 男生身体倏地僵住,苗荼望着暮色降临,嘴里哈出白气,耐心地拍着他后背,一下又一下。 不知多久过去,像是终于能放下重担般,徐砚白将头轻轻靠在她肩头,身体正以难以察觉地细小幅度轻颤着,仿佛这是他唯一对这世界所能做的反抗。 苗荼心口宛如塞满大团棉花,要很用力才能勉强呼吸。 她不清楚两人这样抱了多久,苗荼只是空洞地望着天空以抵御心口钝痛,直到男生轻拍她后背两下,苗荼回头,看见原路返回的陈亦扬。 “你们俩躲在黑乎乎巷口干嘛呢?”陈亦扬走半天回头发现人没了,催促道,“天气不好可能会提前发车,得快点过去了。” 徐砚白脸上再次恢复无懈可击的笑容,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苗荼错觉:“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说着将袋子拜托陈亦扬拿好,头也不回地快步原路折返。 兄妹俩都是一头雾水,苗荼更是不放心地想跟着过去,却被陈亦扬一把拽回来,坚持要先带她去车站点,以免突然下暴雨。 阴冷晚风愈烈,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苗荼和陈亦扬顺着人流在没有路灯的马路上艰难前行,终于提前十分钟赶到回程的巴士乘车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其他人都检票上车,列车员只能一次次下来催促:“你们俩怎么还不上来?还有三分钟发车了。” 陈亦扬问她能否通融:“我朋友有点事可能晚点来,能不能等他——” 话没说完,余光就见一直盯着马路那边的苗荼突然举起手,用力朝对面挥动。 苗荼想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 乌云密布,空气闷堵地仿佛下一秒天就要塌下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熟悉的挺拔身影,正从人群中挣脱着向这边快步而来。 月光倾落,当男生迈过马路最后一步路,毫无征兆地,失修的路灯倏地全部同时亮起,照亮所有人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庞。 苗荼看的清楚明白,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来的人,是徐砚白。 男生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纸袋,靠近时苗荼才看清,纸袋侧面印刷的图案,正来自她刚才久久驻足、也同样有店员偷拍徐砚白的那一家服装店。 苗荼不知道徐砚白是以怎样的心情,踏入那家服装店,又是怎样忍着不适、接过那个店员递来的纸袋。 她现在满心满眼只剩下男生踏着皎白月色而来,胸膛深深起伏着,平时一丝不苟的人,现在连衣领都被晚风吹乱翻过去。 终于,徐砚白站定在她面前,将手里的白色纸袋递过来。 毫不意外的,里面静静躺着苗荼想要的那条白色长裙。 凄清月色下,徐砚白微微喘息着,额角在奔跑中生出细细的汗,连嘴唇都有些干涩:“虽然长大的过程中,会遇到难以忍受的事情、会有支撑不下去的难关,甚至会有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刻;” “但我还是想相信,结局一定是好的。” 苗荼抬头,看清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只剩下她的身影,其中压抑、汹涌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感,呼之欲出。 徐砚白将纸袋放进她掌心,所有一切复杂情绪,最终都化为唇边的一抹笑意,那样温柔、鲜活放松、富有生机: “所以,苗荼,生日快乐。”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第18章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大雨滂沱, 豆大水滴敲击车窗发出闷闷声响,天色昏暗,在颠来簸去的大巴车里, 人们昏昏欲睡。 徐砚白独自坐在后排靠窗,手边空位堆放礼物袋子,前排的兄妹俩玩了一天,现在正头靠头、肩靠肩地熟睡着, 四耳不闻窗外雨。 见两人头顶风扇还开着,徐砚白无奈摇头, 起身调整旋钮关闭,又脱下身上外套,轻轻盖在睡颜恬静的女生身上。 返程大半是回环山路,暴雨土地泥泞弯路更多,大巴行驶异常缓慢,时不时遇上前方堵车, 走走停停。 徐砚白靠窗闭眼小憩, 脑海浮现他返回服装店买那条白裙时、店员脸上露出的惊诧。 店员大概还没听说他的丑闻, 连名字都叫不上来、支支吾吾说在电视上见过他,最后也只要了张合照。 那时徐砚白急于赶回去,现在仔细回想, 见到店员眼里只是好奇而非熟悉的嫌恶,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掌心手机震动,徐砚白低头查看,是父亲徐秉瑞的短信轰炸: 【父亲:蒋臻让苗肃继子给打了?你指使的?】 【父亲:蒋臻他老子今天在饭局上阴阳我三次、说你下乡倒是找了个义气好兄弟, 你老子笑脸都要陪烂了。】 【父亲:惹出一地烂摊子, 你不配合善后就算了,只是让你安安静静地待着都做不到吗?】 “” 自从安心在家养胎, 母亲再没主动联系过徐砚白,连他发去的慰问也鲜少回复;相比之下,父亲最近倒是三天两头发来短信,无一不是单方面的发泄愤怒。 徐砚白沉默读完,而后突然理解了,当年照片里优雅知性的首席小提琴手,是如何变成现在歇斯底里的母亲。 窗外狂风呼啸,空气不流通的封闭空间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闷的人喘不过气。 徐砚白突然感到一阵烦厌——或许是对环境恶劣的抑塞,或许是对父亲言辞粗鄙的厌恶,又或许是早就存在、现在才意识到的、对他一直所遭境遇的悲愤。 长按锁屏键切断电源,徐砚白将手机丢进口袋,放空大脑强迫自己休息。 “” 迷迷糊糊中,苗荼被陈亦扬从睡梦中推醒。 男生同样睡眼惺忪,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到站该下去了。 苗荼轻轻挣动,低头看见身上显然不属于她的男款外套,回头看向后排,想把外套物归原主。 徐砚白将礼物袋子递给她,摇头:“披着吧,外面风大不要着凉。” 窗外雨势渐小,银月高挂,斜风细雨中三人在终点站下车,头顶着购物袋子,快步朝山上家里走。 父亲在短信里说今晚会晚归,于是当苗荼远远望见自家二楼有灯亮起时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父母回来的这么早。 直到她看清两家院门前,一脸焦急的父母和徐奶奶,在见到三个归家的孩子时,脸上焦灼瞬间变为愤怒。 陈兰萍一个箭步冲上前,劈头盖脸地问:“你们三个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电话也不接、人也不回家,到底想干什么?!” 苗荼被训的一头雾水。 她从上车就一直睡到车到站、下车又匆匆往家跑,现在才想起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根本不是和父母承诺的七点前到家,甚至只差不到五分钟就到晚上十点。 小小的方形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来自父母一共50通未接电话。 “” 瞌睡瞬间消散,苗荼慌张组织措辞,旁边的陈亦扬先拽住母亲手腕,试图解释: “妈你先冷静点,车五点半就往回走了,天气不好车开不动、我们又睡着了——” “你还有脸说!”陈兰萍狠狠甩开手,眼眶通红怒不可遏,“这就是你昨天保证的‘一定不出岔子’?我说没说过,不许你们单独出去?!” 一旁的徐奶奶同样脸色铁青,转头看向徐砚白,埋怨道:“你又是怎么回事?陈阿姨打了十几个电话你也没接,人都要急死了。” 徐砚白闭了闭眼睛,轻声:“抱歉,我关机了。” 陈兰萍瞧都不往旁边瞧,胸膛急促起伏着; 最后苗肃看不下去,厉声不容拒绝:“下雨了还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三个都回去好好反省。” 陈亦扬和陈兰萍几乎是进门就开始吵架。 母子俩在客厅里对峙,陈亦扬坚持己见:“我承认,没有及时报备是我们的问题,但事情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我想的糟糕?”陈兰萍忍无可忍,“你妈白天在抢救室外等了十个小时,回来就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电话也不接,你和我说,是我想的糟糕?!” 整整三小时的担惊受怕,此刻全化为愤怒无处发泄,陈兰萍转向苗荼,责问:“陈亦扬我管不了他,为了一个外来人连自招考试也不要,怎么连你也往火坑里跳?!” 苗荼倏地瞪大眼睛 什么“外来人”、什么“她也往火坑里跳”? 昨天隐隐的强烈不安感卷土重来,苗荼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的陈亦扬先大喊:“妈!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了?” 陈兰萍语速快的让人看不清,“村子就这么大点,徐砚白害人跳楼才转学的事情,你以为能瞒多久?!” 陈亦扬暴跳如雷:“几个傻逼出去一趟,带回来的小道消息被你们一个个当作圣旨,然后就变成你们肆意攻击别人的理由。” “是,我是做错了,”陈亦扬连连冷笑,“我错在当初就不该只揍蒋臻一个,我应该连那些傻逼一起揍。” “我让你攻击他了?我只是让你离他远一点,我哪里做错了!” 陈兰萍气的嘴唇颤抖:“陈亦扬,他什么家庭条件、我们家又是什么条件?他惹出这么大的事,随随便便就能转学换个城市、下半年再出国留学,不用多久,所有人都会忘了这件事。” “你能吗?我们家能吗?你爸妈没出息,也就只能供你和你妹读书吃饭,真出事他负责解决吗!” “” 一片死寂中,苗荼轻轻拽了拽母亲衣袖。 在场其他人一个更比一个激动时,苗荼却出奇的冷静,透亮的眼睛定定望着陈兰萍。 她依旧还是那个问题:【所以,徐砚白做什么了?】 【那些说他一句话害死同学的人,有没有说过,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她只是单纯想知道,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 回答她的总是长久的沉默。 看清母亲眼里慌乱的那一刻,苗荼终于了然,抬手打手语:【大家不关心他说了什么、不在乎那个女生轻生的真正原因、也不相信过去相处的记忆——大家只是需要一个正当正义的理由,来合理化地羞辱、孤立所谓条件优渥的‘外来人’。】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陈兰萍:【是这样吗,妈妈?】 在陈兰萍的哑口无言中,苗荼转身上楼;很快,二楼传来一道关门轻响。 客厅内一时无人开口,良久,陈亦扬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妈,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加害?” “徐砚白什么家庭条件、我们什么家庭条件,我再清楚不过;但这不是他的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们或者任何的人错。” 陈亦扬深呼吸,低头向陈兰萍道歉:“我只知道,家庭条件不能选择,但是朋友可以。” “以及,妈,你从小不是这样教我做人的。” 沉重的上楼脚步声响起,兄妹俩和苗肃回屋后,陈兰萍在客厅坐了很久,白天看见父亲被推进急救室的无助、夜晚归家发现孩子不见的恐惧仍像两把匕首悬挂头顶,久久不散。 窗外风雨又起,刺骨寒风顺着没关紧的门缝钻进屋内,陈兰萍轻轻打了个寒颤,起身要去关院门,以防煤球乱跑。 远远的,她站在玄关处却看见院门外,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 徐砚白独自一人站在院门外,没有撑伞,细雨淋湿大半衣肩,不知已经在雨中了多久。 听见脚步声,男生抬眼看见陈兰萍后愣了愣,曲指敲门,温声问好。 陈兰萍知道她语气不太好:“这么晚了,外面还在下雨,你来干什么?” 她说完才注意到,徐砚白手里还拿着一个深色纸袋。 “我想,我应该来和您说声抱歉。” 朦胧月色下,徐砚白脸色有些苍白,笑容倒是温和,话也说的让人挑不出错:“虽然不是我本意,但陈亦扬打架的根本原因,的确是我没有处理好同学关系。” “晚上的事也是我考虑不周,不该在明知天气恶劣的时候手机关机,导致大家联系不上。” 话落徐砚白沉默几秒,像是在反思是否有遗漏事项,最后向陈兰萍鞠躬道歉:“我知道因为我的事情,最近给您带来很多困扰。” 淅沥风雨声中,男生微哑的声音响起:“对不起。” 强势如陈兰萍,在面对全然不辩解、甚至放低姿态的徐砚白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宁愿男生大声质问,也好过她背后刚嚼舌根,转身就收到徐砚白的道歉。 陈兰萍动摇了,第一次思考那些口口相传的传言真假,只是语气还冷硬着:“阿姨没别的意思,但我就这么两个孩子,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的。” “陈亦扬和苗荼都是在爱意里长大的孩子,”徐砚白垂眸笑了笑,“您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陈兰萍隐隐觉得话哪里奇怪,面前的徐砚白先将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这些年对奶奶的照顾,以及上次叔叔特意给我带的家乡特产,我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 男生衣袖和肩膀已经半湿透,只有手里纸袋没沾上半点雨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希望您不要介意。” 负罪感如滚落巨石砰地砸在心口,陈兰萍接过纸袋,看着徐砚白礼貌道别后,独自走进雨幕里,背影逐渐模糊,最后彻底消失在房门后。 她低头打开袋子,看着静静躺在里面的按摩器和昂贵的水乳套装,紧紧抿唇。 迟迟没等她回房的苗肃撑伞出门,将门栏久站的妻子拥入怀,低声问:“怎么了?” 陈兰萍摇头,心中五味杂陈:“或许,可能真的是我做错了。”- 洗过澡后,徐砚白换上新衣服从卫生间出来,闻到淡淡的生姜味飘来。 “刚才你爸打电话来了,”徐奶奶在厨房熬姜汤,见孙子出来忙盛了一碗,“当时我找不到人,没办法只能给你爸打电话。” “听他电话里语气挺急的,肯定在担心你呢,赶紧给他回个电话啊。” “好,我等下打,”徐砚白走去厨房接过瓷碗,仰头喝完,看了眼凌乱灶台,“您去睡吧,这里我来收拾就好,正好要等头发干了再睡。” 徐奶奶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道:“不是我说你们,怎么能都不接电话,吓死人了。” 徐砚白再次温声抱歉:“下次不会这样了。” 洗碗收整好后上楼,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几十条未读短信和未接电话同时跳出来,一半来自苗肃,一半来自徐秉瑞。 很快,不用徐砚白主动打过去,父亲的电话先迫不及待地拨进来。 “徐砚白,你今天是不是去瑞泰步行街了?” 徐砚白皱眉,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怎么了。” “你居然还问我怎么了?”父亲在电话另一头冷笑不停,“你自己看吧,论坛、贴吧、微/博,随便哪里搜你的名字,全是你这个‘名人’的合照呢。” “” 软件早就删除,徐砚白只能重新下载贴吧,像过去上百次曾做过的那样,点开搜索栏、机械性地输入姓名,点击“确定”。 果不其然,最热门的贴子之一发表于三小时前。 楼主是从别的平台借来截图,首楼配文:【他竟然还在国内啊,发生这么大的事,我以为他早‘出国深造’了呢,没想到逃到穷乡下了啊。】 配图照片徐砚白再熟悉不过,正是四个小时前,他在服装店里和店员拍的合照。 照片被打码在社交平台转载、传播,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笑脸,暴露在大众视野中。 事件发酵速度飞快,三个小时过去,光是贴吧一个平台的其中一条热门帖,就有近五百条回复评论。 【2L:有钱人哪能说“逃”啊,人家这叫体验“乡土风情”,图里那件外套就十几万呢。】 【12L:女生都死了,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真的好恶心啊。】 【13L:楼上懂什么,人家女生只是丢了一条命,我们小提琴天才可是换了个城市。】 【67L:这是要试水复出了?你可以永远相信资本的力量,美美出国镀金两年回来,名号是天才小提琴家的,人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钱是一定要捞的。】 【133L:他心里素质真强,我要是他,我都害怕女生化成厉鬼,大半夜爬我家窗户hhh】 【284L:听说女生妈妈患癌了,一颗老鼠屎害了一家人,因果轮回,迟早有一天要遭报应。】 “” 平静翻完所有评论,在清一色的咒骂声中,徐砚白诡异地久违找到了遗忘许久的真实感。 是啊,这样的生活才是他所熟悉的,才是过去几个月里、他每天睁眼醒来就要面对的。 而像今天、或是这三个月来这样轻松愉快的日子,才是他卑劣偷来的。 “看到了吗,你老子刚开完会,屁股没沾地又要给你收拾烂摊子,”徐秉瑞那边人声不断,徐砚白听出有几道来自工作室的成员, “徐砚白,以后没人管你参不参加演奏会和综艺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安安静静地待着,别再给别人添麻烦了,这点总能做到吧?” 男人根本没想要答案,训责完直接挂断,嘟声不断从听筒里传来。 徐砚白在书桌前保持接电话动作,直到楼下传来老人催促他早点休息的声音。 他应声答应,起身关灯时,发现右手指尖正颤抖不止。 眼前一片漆黑,在连月光都照不进来的卧室里,徐砚白重新下载另外两个社交软件,熟练地搜索姓名,耐心将每条评论一一看过。 最后再将这些社交软件一一删除。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能清晰听见钟表齿轮的转动声、自己每一道呼吸声、甚至来自胸腔的闷闷跳动声; 三种声音混杂着,一下又一下重重敲击耳边,像是下一秒就要穿透耳膜。 徐砚白侧身去找耳机,桌边手机突然震动,反转查看,是苗荼发来的消息。 【苗荼:我刚才试了一下,裙子很漂亮也很合身,谢谢你0V0】 短信结尾是熟悉的表情符号,让人一下就能联想到女生打字时的表情。 很快,苗荼又补充道:【这件衣服好像很贵,我可能要高考后去打工,过段时间才能送你同价值的礼物。】 【苗荼:或者说,你现在有什么想要、我也能做到的吗?】 “” 徐砚白抬眼,通过窄小的方形窗口,看到对面二楼卧室亮起的暖黄灯光。 有厚厚的纱帘阻拦,他看不见人脸,只看到女生坐在书桌前的身影,隐隐绰绰。 大概向光而行是人类本能,徐砚白久久望着漆黑夜里、仅有的唯一一点光亮,突然就生出些冲动。 他低头编辑短信,敲字时指尖仍轻轻颤着:【你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哪怕只是呼吸声也好。】 第19章 我很想你。 电话很快打过来。 “徐砚白。” 漆黑房间, 听筒里传来女生清亮声音,仿佛炎热夏季的一捧山泉,模糊不清, 但听得出每个字都努力咬的很重。 通话随即陷入沉默。 徐砚白嗯了一声,点开免提耐心等待,直到掌心手机再次震动。 【苗荼:我不太会说话,还是打字吧。】 像是难为情, 扬声器有很轻的鼻子抽动声响起。 徐砚白抬眸望向对窗,看见刚才端正坐好的女生, 此时正侧趴在书桌前,柔顺的长发披散着。 他回信宽慰:“已经说的很好了。” 徐砚白对聋哑人了解不多,只知道大多数人失去听力后、语言功能也会逐渐丧失。 陈亦扬说过,苗荼是11岁高烧时,滥用抗生素导致的药物性耳聋,在这之前一直是能听、能说话的健全儿童。 被问起为什么不佩戴助听器时, 陈亦扬的解释是, 普通助听器的最大输出无法达到苗荼的听力阈值, 只有进行人工耳蜗手术,才有可能恢复部分听力。 不说高昂的手术和后续康复训练费用,光是最普通的国产人工耳蜗, 都要五万元一个。 以苗荼的家庭条件,这是一笔倾家荡产也难以承担的费用。 徐砚白原以为,苗荼会像陈亦扬所说的,完全失去说话能力;直到跨年夜在山坡上, 女生踮脚凑到他耳边, 那句不甚清楚、但足够完整的感谢。 苗荼是能够、或是一定想要说话的。 徐砚白询问:“你有想过,以后开口说话交流吗。” 【苗荼:我查过, 上海有不少聋哑人的互助小组,有很多在小组帮助下、聋哑人重新开口的例子。】 【苗荼:如果能去上海读书,我想试试。】 似乎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苗荼换了个话题:【过两天就是除夕过年,你要留下来陪徐奶奶吗?】 徐砚白垂眼沉默,指尖犹豫在屏幕敲字:【我要回去一趟,有事要处理。】 苗荼过了一会才回复:【过年是要回去的,毕竟家人都在那边。】 再正常不过的内容,徐砚白却在字里行间读出点委屈,他打字想解释,苗荼先提出要学习,没有挂断电话。 徐砚白回了个“好”。 戴上耳机,徐砚白右手撑着太阳穴,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帘后的女生拿出试卷与书本,半伏在桌面学习。 一时间,耳边只剩下试卷翻动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女生的清浅呼吸声。 二楼那盏灯彻夜亮着,各一端的两人都闭口不提未挂断的电话,默契地保持沉默。 直到徐砚白在悠长平稳的呼吸声感受到困意袭来,入睡前,很轻地说了句“晚安”。 一夜无梦- 除夕当日,徐砚白坐飞机返回上海。 不想引人注目,他没将琴盒带在身边,独自搭乘最早一班航班,与午时抵达生养他十几年的城市。 上海气候比郦镇温暖,徐砚白戴着口罩与鸭舌帽,下飞机后一路走过贵宾通道,感觉到闷热。 专车早早在出口等候,见徐砚白远远走来,徐家司机快步应上前,为他拉开车门。 黑色迈巴赫在柏油路面行驶,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飞速倒贴,看的人眼花缭乱。 年关将至,国际都市更显繁盛荣华,徐砚白无心欣赏,几次点开短信界面,又等屏幕自动熄灭。 知道他今早回去,昨天苗荼和陈亦扬在学校反复叮嘱,让他到家一定记得报平安。 徐家别墅坐落市中心,离机场还有段距离。 徐砚白沉吟片刻,发送消息:【下飞机了。】 对面像是一直守在手机前,几乎是秒回:【这么快!】 【苗荼:徐奶奶今年也要和我们一起吃年夜饭,所以妈妈说今晚要做十道大菜,清早就赶我爸去镇上买活鸡,说是现杀的才好吃。】 【苗荼:妈妈给煤球织了新毛衣,陈亦扬正带他在院子里洗澡,没事就跑进厨房连吃带拿,估计等下要挨骂。】 【苗荼:我刚才在贴窗花——窗花是山下李奶奶送的,特别漂亮,要是能发图片就好了。】 女生消息不停,徐砚白逐一认真看完,脑海浮现院子里一派热闹欢快场景,弯唇轻笑。 驾驶位司机在徐家任职十几年,忍不住从后视镜看人,感慨:“您看上去心情很好。” 徐砚白礼貌笑笑:“或许因为是过年吧。” 母亲向来不喜吵闹,半小时后,徐砚白与司机道别,一路从庭院碎石路走进正厅,耳边只剩下脚步声。 别墅内处处灯光大亮,羊毛地毯柔软,他走上二楼,快到走廊尽头时,听到练琴房里传来低沉悠扬的奏乐声。 敲门进去,在摆满几十把名贵小提琴的宽阔房间里,徐砚白看向靠窗边天鹅绒沙发上,闭眼假寐的宋初雅。 “母亲。” 黑胶唱片在留声机上飞速转动,乐声流淌,良久,女人缓缓起身坐直,语调冰冷:“你爸今晚不回来吃年夜饭了。” 宋初雅身材纤细,更显孕肚臃肿:“除了问肚子里这个,这半个月里,他没再和我说过一句话。” 徐砚白双手背后,温声:“今天是除夕,您要出去走走吗?或是在家练琴?” “练琴?” 像是被触碰逆鳞,宋初雅冷笑连连,看过来时眼眶通红:“现在练琴还有什么用?” “当初要不是为了你爸事业、为了生你养你,我现在还是首席小提琴手,现在回去谁还会用我?” 类似对话听过上百次,徐砚习以为常,安静等待母亲发泄完,等待下楼和她一起用餐。 宋初雅却叫住他,让徐砚白为她完整演奏一曲。 拉弓摁弦,音乐自指尖倾泻而出时,徐砚白又一次在母亲眼里看到挣扎、怨恨、以及深深的羡慕。 共进午饭时,家庭医生打来电话,惯例询问宋初雅的身体状况、并将上周体检结果解释给她听。 虽然嘴上嫌弃,但徐砚白看得出,母亲其实很关心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每每听到医生说“胎儿健康”,脸上都会不自觉浮现笑容。 挂断电话前,始终沉默的徐砚白出声询问:“赵医生,您有认识的耳专科医生吗?最好是人工耳蜗方面的专家。” “我同事夫人在耳鼻咽口科,可以帮忙打听一下。” “如果有消息麻烦通知我,谢谢。” 徐砚白挂断电话,抬头正对上母亲不悦目光,轻声解释:“我有个同学耳朵不太好。” 余光见母亲碗里清汤见底,他伸手,想帮母亲再盛一碗。 宋初雅孕吐严重,闻到点荤腥就会吐,口味又挑,只有徐砚白托人打听菜谱的清汤还能勉强吃点。 “不用假惺惺,”宋初雅面无表情地拒绝,“对认识三四个月的同学到是关心,辛辛苦苦养大你的母亲,倒是可以随意丢掉。” “” 宋初雅午饭后回房睡觉,徐砚白出门去往和律师约定好的咖啡厅,之后又顺路去了趟红十字会。 再忙完时,时间已是下午五点,暮色渐起。 整个世界早已沉浸在庆祝新年的欢快氛围中,徐砚白戴着口罩独自走在长街,看着路过行人手里提着年货与他擦肩而过,或是成双成对,或是一家三口。 商场循环播放“发财发财中国年”,整条街都是欢快曲调,对面等车的男孩跟着哼哼,一旁年轻父母来了兴致也附和几句,随后三人同时爆发一阵大笑。 徐砚白跟着轻轻笑了笑,衣服突然被人拽了拽。 他低头看着面前衣衫发白的小女孩,约莫十岁左右,灰头土脸地扬起头,脆生生地问他,要不要买竹筐里的套装明信片。 说是套装明信片,实则是桌面挂历拆下来的内页,每日一张厚厚一沓,纸张上方中央还有穿孔,大概是年前没卖完成了滞销品,想趁除夕夜再最后卖一次。 日落天气渐凉,寒风凛冽,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冷的发抖,直勾勾地望过来。 那双圆眼澄澈而透亮,徐砚白有一瞬恍惚,半晌轻声开口:“除了框里这些,还有其他要卖的吗?都给我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钱夹,拿出所有红色钞票,蹲下身和小女孩视线齐平: “这些钱够吗?不够的话,我现在去取钱。” 女孩愣愣看着徐砚白手里的十几张百元钞票,拼命摇头不敢接,磕磕巴巴:“只、只要三张就够了。” “哥哥,你是今晚第一个买我明信片的人。” 小女孩紧紧绞手,埋头低声认错:“其实我骗了你,这根本不是明信片,是我捡别人不要的挂历内页,拆下来卖的。” “我阿妈生病住院了,外婆说新年穿红色衣服能保佑健康,所以我就想给阿妈买件红毛衣,”小女孩泪流满面,抽抽嗒嗒地道歉,“对、对不起,我骗了你。” 徐砚白静静望着女孩几秒,将手里的钱卷好、放进女孩手中、对她而言过大的竹篮筐里。 他从篮筐里拿出一包挂历内页,拆开塑料袋,拿出一张内页,以及附赠的圆珠笔。 徐砚白低头写下他的电话号码,将长方形硬纸片递过去:“需要帮忙的时候,可以给这个手机号打电话。” 看着小女孩哭泣不止、细瘦肩膀颤栗着,徐砚白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发顶,温声:“不要自责,你已经做的很棒了。” “今天是除夕夜,应该要开心一点。” 泪眼婆娑中,女孩小心翼翼将钱放进口袋,郑重将竹篮放进徐砚白手中,一字一句道:“我奶奶说,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哥哥,你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徐砚白被童言无忌逗笑,临走前见风大,摘下头上的鸭舌帽给女孩戴好,笑着和她道别:“好,借你吉言。” 出发前两手空空,回去收获满满,徐砚白低头看着竹筐里十几套“明信片”,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距家里晚餐还有段时间,想到回去反倒会惹母亲心烦,徐砚白就在附近公园人少的地方,随意找了个长椅坐下。 夕阳将无尽天际烧成金红,无所事事如徐砚白,从竹筐中拿出一套“明信片”拆开,仔细打量每一页装帧设计,随后又拿出圆珠笔,在对应今天日期的硬卡纸上写字。 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却格外有表达欲,笔下不停写的飞快,直到手机震动,跳出一条微/信好友申请。 备注显示:【我是陈亦扬。】 徐砚白眼里闪过意外,通过好友申请;下一秒,对面直接拨来视频通话。 “徐砚白?” 霹雳鞭炮声、滋啦炒菜声,和陈亦扬的大声嚷嚷混杂一处,加上不断晃动的镜头,整个场面看上去乱糟糟:“你怎么不出声?听不见我说话吗?” 徐砚白回神:“能听见。” “我和隔壁李叔借的智能手机,第一次用不太熟练,”陈亦扬穿着抢眼的大红色毛衣,拿着手机到处走,逛景点似的给他介绍,“来,给你看看我们是怎么过除夕夜的。” “抱着酒瓶偷闻的是我李叔,他每年这会都会来我家、跟我爸拼酒,然后被我妈一起骂。” “煤球身上的新衣服看见没?我妈新手织的,就问你牛不牛吧。” “我爸我妈在厨房做饭呢,先给你炫耀一下我家晚餐十道大菜。” 经过厨房时,陈亦扬镜头快速移动,显然是想一笔带过,却被突然叫住,在画面外不知说了什么。 最后还是陈兰萍抢过手机,别扭看着屏幕里的徐砚白,生硬道:“你不来也不早说,阿姨还特意学了两道上海菜,他们都说不好吃,你可得评评理。” 指尖微微颤了颤,徐砚白深吸气,笑道:“一定好吃——作为在场唯一在上海长大的,我想我的话更有可信度。” “你小子嘴挺甜啊,我妈竟然对你有好脸色了,”陈亦扬重夺手机后感叹,突然一拍脑门,“我这烂记性,忘了让你和徐奶奶打招呼。” 镜头一转,出现老人慈祥和蔼的脸,放下手里擀面杖,眯眼仔细看着徐砚白:“孙啊,你这背景是在哪啊,怎么看着不像在家里?没和你爸你妈一起吃晚饭?” “我下午出去办事了,”徐砚白将镜头拉近,屏幕里只出现自己的脸,“晚饭等下回去吃。” “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哦,还有上海冷不冷?怎么看你穿的这么少——” 老人一贯絮絮叨叨着,徐砚白耐心回答,眼睛却不自觉在角落里寻找,那道始终未曾出现的纤瘦身影。 等陈亦扬重新拿回手机,要开口时镜头剧烈晃动,像是有人在抢手机主导权。 “诶苗荼你抢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当镜头里终于出现熟悉的红彤彤脸庞时,徐砚白下意识调整镜头角度,空闲的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苗荼将手架在桌面,搬了椅子坐下凑近,弯眉笑盈盈地打招呼:【我今天下午一直在包饺子,没来得及回你短信。】 女生侧头去拿手边的碗,给徐砚白展示碗里静静躺着的两枚饺子,形状略显诡异: 【这两只饺子里都有硬币,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样我们在新的一年里都会好运了。】 许是灯光问题,苗荼今晚的脸格外红,年画娃娃似的白里透粉,盯着镜头认真道: 【徐砚白,你要快点回来。】 说完脸上又添一层绯色,慌忙补充解释:【不然饺子就要被陈亦扬偷吃了。】 那一刻,徐砚白突然明白。 原来在文辞贫乏的17岁,喜欢是这样简单的事情。 只是想到这个人,胸腔都被欢喜填塞的满满当当。 挂断电话,耳边又只剩下呼啸风声,在清冷无人的公园里,长椅上的徐砚白低头,看着腿面纸条上、他半小时前洋洋洒洒写下的几行字: 【致你: 今夜除夕,无处可去便在街上闲逛,遇到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十岁左右,央求我买她的东西。 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干净、澄澈、明亮,让我立刻就想到你; 我将身上的钱全数交给她,留下电话号吗,承诺她有困难可以随时找我。 她离开前说我心善,但我很清楚,其实我存了很多私心。 每每望着她的眼睛,我总忍不住想,当你在她同样的年纪,如果有人愿意无条件帮助你,你会不会拥有一个更无忧快乐的童年? 如你所说,上海的确温暖许多,阳光高照,出门不必再戴围巾。 我却怀念起郦镇沁骨的风。】 没有署名、没有收信人称呼、本就不是明信片的纸张无法寄收,甚至再过几个小时,这些字句本身都要失去意义。 而徐砚白只是笑了笑,提笔,在永远再无人知晓的纸张末尾,添上最后两笔。 ——除夕快乐。 ——我很想你。 第20章 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的霸凌者了。 短暂的新年欢庆后, 高三最后三个月冲刺如约而至。 试卷雪花般洋洋洒洒,题集推起高墙,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 熬夜写试卷到眼红,再冥顽不灵的学生也收起平时吊儿郎当,自觉加入刷题大军。 所有人都知道,高考是一场沉默无硝烟的战斗。 黑板倒计时变成二位数那天是周一, 四中举办全校百日誓师大会。 由陈亦扬作首领人,其他班共八人从旁, 九人站在升旗台手握话筒,大声喊出激励誓词。 高三学子个个慷慨激昂,苗荼隐没在人群中,听不见声音,同样心潮澎湃,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劲。 仪式结束后列队回班, 正式上课之前, 班主任老黄宣布高三下学期的互助小组。 任教二十余年, 老黄坚信比起老师一对一讲解,学生更能深切体会疑难点所在、互助能更高效解决问题,提问者学习知识, 解答者巩固思路。 不是常见的优等生带差生,老黄会根据科目成绩分配,确保学生能在互助搭子身上学有所获。 和往年一样,考虑到苗荼情况特殊, 她毫无悬念地又是和陈亦扬一组。 数学拓展题还有三道, 确定分组后,苗荼继续埋头做题, 两耳不闻窗外事。 直到地面有微弱震动,像是书桌被拖动,苗荼不经意抬头,就见同排右侧靠墙的女生正站着,眼眶通红,嘴唇抿紧到泛白。 女生名叫王艺璇,成绩中上,性格内敛话很少,同学三年,苗荼和她算是点头之交,只知道对方是默默无闻、但学习很刻苦的学生。 这是突然怎么了? 讲台上的老黄面露难色,试图劝解:“我知道你因为这两次考试、心理压力很大,但你也不能把个人情绪、随意发泄在其他同学身上——” “我说了我不要和他一组!” 提及成绩下滑,平日寡言的女生突然歇斯底里:“老师你就不能随便换个人吗?或者我一个人一组也可以,凭什么让我和他一组啊?!” 两行清泪从女生苍白的脸上刷的落下,滑过乌青黑眼圈,情绪明显崩溃。 苗荼隐隐有了猜测,心猛地一沉。 女生话说的难听,老黄面子挂不住,怒拍讲桌:“我分组花了多少时间精力,你说换就换,把我这个班主任当什么!” 王艺璇眼泪掉的更凶,不甘示弱吼回去:“那你看谁想和他一组,让他们组队不就行了!” 说完她将手里书本一丢,捂脸从教室后门冲出去。 “” 突发事件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班长跑出去追人,老黄脸色铁青离开班级,留下教室里一脸茫然的学生们。 很快,王艺璇在两个女生的搀扶中回班,众人纷纷围上来安慰,手忙脚乱地递纸,几个男生还故意扮丑,逗得女生忍不住笑出声。 全程旁观的苗荼只觉得浑身冰冷。 陈亦扬在女生回班时就愤然离席,附近同学都跑去安慰王艺璇,靠窗的后排角落清冷无人。 苗荼迟迟没有回头,缩头乌龟般深深埋头,握笔的手都在抖。 她不敢看徐砚白此时脸上表情,会是怎样的愤怒、屈辱、以及悲伤。 可是都没有。 当她深吸终于敢回头时,一如既往地,没能在徐砚白脸上找到任何表情。 男生只是安然端坐着,旁若无人般偏头望向窗外那棵枯老梧桐,像是对刚才发生一切浑然不知。 甚至在苗荼感觉到四周冰冷目光如刺刀般扎来,余光不断闪过同学厌恶的脸、嘴里嘟囔着“恶心”、“害人精”等字眼时,徐砚白竟然还能笑着转向她,耐心询问:“是要我给你讲题吗?” 徐砚白接受了这场羞辱,不曾愤怒、没有反抗,平静的像是早已习惯这一切。 对上男生黑白分明的眼睛,平和而温暖,像是一望无际的汪洋足以容纳万物,却永不知晓海底深渊如何汹涌。 苗荼第一次感到害怕。 即便如此,当时的她还在自我安慰,或许只是女生学业压力大、或许这只是发生在班级的小概率事件。 直到半个月后,三人中午去食堂吃饭时,路过的高一男生“不小心”手滑,将餐盘里滚热的菜汤尽数倒洒徐砚白身边。 直到多年以后,苗荼依旧清晰记得,铁皮餐盘砸在她脚背的钝痛,记得软烂粘稠的白菜粉条与南瓜粥,如同呕吐物一般,湿答答粘在徐砚白的肩膀、前胸与衣袖。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男生脸上引以为傲的得意笑容,用轻浮而高高在上的姿态说出“对不起”。 时间在那一刻被摁下暂停键,万众瞩目中,男生慢悠悠走到一言不发的徐砚白面前,装出恐惧模样:“我好害怕啊。” “你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要霸凌我吧——就像你以前那样?” 从未直面这样明晃晃的恶意,苗荼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 旁边的陈亦扬挥拳要冲过去。 徐砚白终于有所反应。 他紧紧攥住陈亦扬手臂,力气之大,宽瘦修长的右手手背爆满青筋。 陈亦扬吃痛时,徐砚白转向挑衅男生,在对方警觉的眼神里,淡淡出声:“不惜浪费粮食也要让我难堪,就这么令你高兴吗。” 从始至终,徐砚白脸上始终一派平静,镇定宛若事不关己; 如果非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灰。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当苗荼望着徐砚白离去的消瘦背影时,恍惚间总觉得,那曾经一如寒冬松柏般挺拔的背脊,在渐行渐远中一点点弯了下去。 陈亦扬发泄不成,憋了一肚子火,在一楼水房和徐砚白爆发争吵。 水池台上挂着徐砚白惨不忍睹的外套,整个水房都是糜烂的饭菜味道,令人作呕。 陈亦扬忍无可忍:“你为什么拦着我?他都要骑在你脸上了,你脾气好也要有个度吧?” 苗荼抬手去拽她哥手臂,让他不要再说。 过去忍辱负重一个月积累的怒气,都在徐砚白的沉默中顷刻爆发;陈亦扬甩开苗荼的手,口不择言:“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从来不反驳、从来不反抗?” “徐砚白,你就打算这么一辈子窝囊活下去、永远当个哑巴懦夫是吗——” “然后呢。” “打人了,然后呢,”垂眸不语的徐砚白突然发难,深沉黑瞳盯着陈亦扬,“你把他打进医院,学校下令处分,叔叔阿姨不得不承担医药费、再上门鞠躬道歉。” 相识以来,这是苗荼第一次见徐砚白情绪激动,胸膛深深起伏,长袖下的双手紧攥成拳,语速飞快:“陈亦扬,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高考了。” “这是你想要的吗。” 陈亦扬气的眼眶发红,怒声反问:“那你怎么办?就让他们猖狂下去?!!” 徐砚白缄默几秒,眼里似乎闪过茫然,随即又变回平时的平和稳重:“就像他们说的,高考不是我的出路,无非是被人说两句,半年后出国换个地方,很快就没人记得了。” 不知在说服兄妹俩还是他自己,说完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唇角扬起弧度,笑容一贯温柔:“至于我。” “我没什么重要的。” 两人争吵闹出太大动静,不断引得路过学生凑过来看;最终陈亦扬败下阵来,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一时间,水房里只剩下苗荼和徐砚白。 焦灼气氛突然凝固冰封,隔着半臂距离的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还是徐砚白率先打破沉默。 男生专注温和的目光落在身上,半晌开口:“脚还疼吗?” “抱歉,我当时应该护着你的。” “” 苗荼设想过十几种对话开口,怎么也没想到,徐砚白开口第一句,竟然反过来宽慰她。 呼吸艰难,她开始痛恨自己的哑口无言,甚至做不到像陈亦扬那样臭骂一顿解气。 她用力摇头,缓慢走到水池边想给徐砚白冲洗外套,心里一次又一次问: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苗荼拧开水龙头,冰冷细流落在手指冻的人指尖轻抖,她伸手去够占满汤汁的外套。 骨节分明的手抢先一步,关上了水龙头。 那只手实在生得漂亮,根根分明、手指直而长,抓起那件曾经散发着淡淡薰衣草香的校服外套,精准丢进角落垃圾桶,和所有垃圾混为一处。 苗荼愣怔抬头,对上徐砚白眼睛,看着他微笑道:“不要了,洗不干净的。” “” 两人再次无话可说,见时间快到下午上课,一起返回教室。 上楼梯时,苗荼不知走神在想什么,不慎一脚踩空,重心不稳地向后跌去。 徐砚白及时伸手扶住她肩膀,女生单薄后背撞进他怀中、因为害怕下意识抓住他手腕,姿势乍一看宛如正亲昵地紧紧相拥。 楼梯间来往全是学生,一时间,所有目光齐刷刷直射而来。 苗荼慌乱站直,肉眼可见的羞赧绯色自脖颈烧到耳尖;她不敢直视徐砚白双眼,只匆匆打手势随便找了个理由,就飞也似的快步逃走。 看着女生纤瘦背影拐进教室,徐砚白没有随后跟上,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男厕所的洗手池和小便池各占一侧,徐砚白站在最靠内的洗手池前,低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放在凉水下冲洗,十指用力搓挤,一下又一下。 直到通红十指再感受不到凉意,他才抽手放在鼻下。 炖煮粉条的酱料味、粘稠南瓜粥的焦糊味、虾皮紫菜的腥咸味,交杂混搅后像是一并渗进皮肤、溶解化骨,成为身上一部分。 怎么都洗不掉了。 徐砚白闭了闭眼睛。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胖一瘦两名男生从外面进来,径直走向另一侧的小便池,没注意到第三个人的存在,嘴上不停。 徐砚白没兴趣偷听,关掉水龙头,转身欲走。 “你看见她和徐砚白抱在一起没,”瘦猴语气浮夸,“他俩不会真有什么吧。” 徐砚白脚步一顿,就听旁边的胖子冷哼:“杀人犯都勾引,真是饥不择食。” “我看你是嫉妒,”瘦猴话说的尖酸刻薄,“告白三次都被拒,‘女神’转头就去跪舔别人。” “放你妈狗屁‘女神’,看她脸红时候那骚样,该不会是公交车、人人都能上吧?你说她一个哑巴、被//干都喊不出声,一晚上能卖多少钱啊哈哈哈哈——” 胖子话音未落,只感觉眼前有黑影闪过,他正被一双深不见底黑眸盯着,呼吸骤停。 下一秒,腹部被狠狠击中,胖子身体不受控地撞在冰冷墙壁,眼前阵阵发白,五脏六腑疼的像是移位。 三月气温回暖,阳光正好,三楼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的凄惨尖叫声,打破了原本祥和美好的下午。 “——救命啊!杀人了!!!” 又一拳狠狠落在胖子脸上时,徐砚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聚集在厕所外的人越来越多,学生们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恐惧——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 徐砚白单手掐着胖子脖颈将他抵在墙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大狗一般粗重喘气,朝胖子下巴又补了一拳。 为什么闭不上嘴。 空气里的血腥味越发浓重,徐砚白一时分不清,这味道究竟来自胖子身上、还是源于他咬破的唇齿间。 好像身体里某一部分,混着肮脏的铁锈血腥味与洗不掉的腐败饭菜味,一并悄然碎裂了。 不合时宜的,他想起父亲曾反复质问: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安安静静待着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吗? 可惜总是事与愿违。 垂眸望着胖子满眼惊恐与绝望,徐砚白突然轻笑出声,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一阵畅快的解脱。 是啊。 他终于成为名副其实、人人得而诛之的霸凌者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26 第21章 等到有光亮的地方,往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直到陈亦扬冲出教室、将课桌椅子一并带倒, 苗荼才后知后觉事情不对。 班里所有人都挤在教室前后门,努力探出身体脑袋,或背对或侧身和旁边人说话, 脸上表情各异,语速飞快,缭乱到根本看不清唇形。 找不到人问,苗荼无措看着同学们交头接耳、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 最后只艰难辨认出“徐砚白”、“打人”等零星字眼。 大脑一瞬空白,她起身没站稳又跌回去, 忙不迭拽住路过男生,慌乱打手势:【外面发生什么了?】 男生看不懂手语,一脸莫名看着苗荼,皱眉猜测:“你说外面怎么了?” “徐砚白把人打了,现在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男生脸上满是嫌恶,想起整日形影不离的三人, 连带对苗荼也是冷脸:“四中怎么连杀人犯也收, 晦气。” 苗荼本想问徐砚白为什么打人, 看到男生表情,默默垂手回到座位,心乱如麻。 她焦灼等到陈亦扬回来, 才真正确定徐砚白是在走廊尽头的男洗手间,把胖子打了的。 被问及打人原因,徐砚白声称是胖子先语言侮辱同学,对面两人却坚持是无辜被打。 在所有围观师生面前, 被打男生高声反问:“我侮辱谁了?怎么侮辱的?有本事你就重复一遍, 让大伙都听听啊?” 徐砚白闭口无言。 苗荼对被打的胖子有印象:这人上学期几次和她告白,被拒后更变本加厉、几次尾随她回寝或去女洗手间。 最后是陈亦扬拎着铁棍把胖子逼进巷子, 扬言再敢尾随就打断他的腿,事情才告一段落。 徐砚白怎么会突然打人? 难道是因为她—— 脑海里不断浮现徐砚白温暖和煦的笑脸,苗荼坐不住跑出教室,围观学生已经散去,男洗手间门口更不见熟悉身影。 反倒是化学课代表先找来,让苗荼现在去办公室,说化学老师要聊一下上次期末考。 办公室里,苗荼全程心不在焉听完,满脑子都是徐砚白人在哪里。 本以为回教室就能见到,却只在桌面找到一张纸条和创口贴,以及徐砚白刚刚离校的消息。 纸条字迹工整熟悉,末尾没有落款,而是画了只飘在空中的可爱幽灵,短短小手里握着一片橘瓣。 短短两行字,苗荼读了很久。 【如果脚疼的厉害,记得去医务室。】 【别怕。】- 徐砚白那天没再回学校。 有关他无故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苗荼不论是在座位上、还是经过走廊、食堂和操场停车棚,都能轻易从人们嘴里看到“徐砚白”的名字。 紧接着,是她都已然熟悉、厌恶到极致的表情。 平生第一次,苗荼庆幸自己耳聋,至少不必真的去听那些闲言碎语。 十点放学,她坐在陈亦扬自行车后座,抓着发光小手电,偶尔一次抬头仰望璀璨星空,眼前却全是一双双冰冷眼睛,锐利如刀,仿佛下一秒就要刺进她胸口。 眼瞳颤抖,苗荼不敢再抬头,死死抓住陈亦扬衣角。 月色皎白,自行车在碎石地面颠簸前行,远远就见高高挂起的火红灯笼,以及院门外的苗家夫妇,满脸担忧。 对面徐家则是院门大敞,灯火通明,却不见门前有人、依稀只见屋内客厅一地狼藉。 徐砚白弃车跑上前,连声问母亲发生什么。 “被打的孩子家里找上来了,不知怎么突然吵起来,”陈兰萍也是惊魂未定,转向丈夫颤声问,“老太太八十多了,不会出事吧——” “别瞎想,”苗肃搂住妻子肩膀,宽慰道,“救护人员来得很及时,小徐跟着去了,先等消息。” 事到如此,陈兰萍也只剩叹气,催两个孩子回去:“今晚回不来的,别等了。” 苗荼浑浑噩噩回到房间,抱着手机在书桌前坐了很久,短信内容编辑一次又一次,再逐字删除。 几番纠结,她终于发送短信:【创口贴收到了,虽然没用上,但还是谢谢你】 发完就觉得好像写了句废话,于是又补充:【妈妈会帮忙看门的,你不要太担心,好好照顾奶奶。】 “” 医院病房内,徐砚白用借来的充电线给手机充电,屏幕重新亮起的统一瞬间,来自苗荼的短信齐齐跳出来。 解锁查看,发现女生断断续续共发来8条,话题七拉八扯。 【苗荼:陈亦扬让我告诉你,他把你卷子都塞在桌肚里,怕放在桌上被风吹走。】 【苗荼:你上周丢的手套找到了,被煤球藏在狗窝里。】 【苗荼:物理A卷最后一道你做出来了吗?参考步骤我有点看不懂。】 凌晨三点半,整个世界陷入沉睡,徐砚白独自坐在病床前,四周昏暗无光,耐心读完每一条短信内容。 女生最后一条消息发送于26分钟前,只有短短两行。 【今晚我会一直亮着灯。】 【别怕。】 “” 待机太久,屏幕再次暗下去,徐砚白低头深呼吸,不敢看病床上死里逃生的老人,攥着手机的右手微微颤动。 劫后余生的疲惫如巨浪几欲将他吞噬,仅仅几个小时,却漫长到他以为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打人时他有意避开要害,胖子浑身青紫,送到医院却查不出问题,连住院手续都办不下来,开了几盒跌打药就被放行回家。 徐砚白则被勒令回家,没有和老人过多解释。 傍晚饭后,家里人气不过儿子被揍成猪头,结伴四人一路骂骂咧咧上山,引得不少村民出门旁观。 可怜徐老太太年过八十,一辈子勤勤恳恳种田、半生心血扑在儿子丈夫身上,晚年见不到儿子不说,现在孙子十几年回来看她一次,还被人追骂上门、劈头盖脸地怒骂,一口一个“杀人犯”。 老太太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推开拦在面前的徐砚白,颤巍巍指着堵在门口的男孩母亲:“一派胡言!” “你不信就问你的‘好孙子’,是不是他先打了我儿子?!” 带头的女人是胖子母亲,身材样貌都和儿子有几分相似,硕大身躯如门神挡在门前,咄咄逼人:“看你这样恐怕还不知道,你孙子是害死人才躲到这的吧,还说什么照看老人,天大的笑话。” 徐砚白听过太多比这些更恶毒污秽的话,早清楚辩解徒劳; 下一秒,他的右手腕被一只枯瘦的手死死扣住,蜡黄色的皮紧贴着骨,满是褶皱与深斑。 满头银发的老人已是风中残烛,劳苦艰难一生,晚年突如其来的恶语相向,如同万斤重的大山,压在她瘦弱佝偻的腰背。 枯槁五指深深掐入皮肉,徐砚白迟钝感觉到疼痛。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双浑浊发灰的干瘪眼睛,连瞳孔都涣散着,是怎样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带着微弱又期待的光芒,用苍老沙哑的颤音低声下气地央求:“你解释给他们听啊。” “你说话啊。” 徐砚白想,或许他无异于承认的沉默,才是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月初春迟迟不肯来,晚风料峭,寒气长久瘀积心口,终于击垮孱弱不堪一击的暮年老人。 当十几年未见、几个月前还同陌生路人一般无二的老人缓缓在眼前倒下时,徐砚白没感受到预想的恐惧、自责,甚至哪怕一点点的悲痛。 他麻木地低头,平静看着胸口被削去一大块,心脏与腥臭发乌的血肉碎骨,一同被丢弃在11岁捡到奄奄一息小狗的垃圾桶里。 救护车呼啸赶来,人们手忙脚乱将老人抬上担架,关门出发前,徐砚白听见车外一道真心实意的感叹: “还不如不回来呢,老人要是出了事,这不就是他害死的。” 抢救室红灯大亮,不断有戴口罩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另一台车祸手术的病人家属在对面号啕大哭,走廊充斥着病患呻.吟声、陪护宽慰声、婴孩哭闹声,声声不绝、字字入耳。 只有徐砚白一言不发靠墙站立。 他带着满手怎么也不掉的血腥与腐败饭菜味,除了被通知“病人突发心肌梗死,需立刻进行支架手术”时,抬头“嗯”了一声,整整七个小时,没再开口。 中途有好心护士宽慰:“老人送来的及时,主刀又是很有经验的老大夫,家属再耐心等等。” 徐砚白仔细想过该用什么表情回应,随后抬头,朝护士礼貌笑了笑。 意料之中的,他很快听到来自角落的窃窃私语: “墙边那个,听说是害人跳楼才躲来这的?” “可不是么,以前在大城市享福没想过回来,出事知道跑来‘孝敬’了——老人家也是惨,摊上这么个白眼狼。”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我受不了了,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啊。” 几米之外,两人全然不避讳地放声交谈,对话一字不落倒灌进徐砚白耳边。 徐砚白垂眸平静听完,并没觉得两人哪里说错,只是有些茫然。 他还没有18岁,身上快要背负两条人命了。 都说杀人者偿命,他孑然一身,赔都要赔不起了。 “” 单人病房里漆黑一片,徐砚白望着眼前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曾在每日清晨时为他端上热腾腾的饭菜,在天黑时为他敞开归家大门,也曾那样有力地紧紧抓住他手腕,颤抖不止。 现在却了无生气地瘫在白色病床上。 那只手生得那样小,小到令人不由怀疑,它的主人是如何仅凭这双满是皲裂与斑痕的手,撑起过去几十年的苦难艰辛。 呼吸骤停,全身肌肉僵硬难以牵动,徐砚白咬紧后槽牙抬手,将食指放在昏睡的老人鼻下,以再蠢笨不过的方式,确认老人是否还活着。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到他耳边只剩下,不知是谁牙齿打颤的咯吱声,在漫长黑夜里细细听着,好像阴暗角落的老鼠啃噬发霉黄豆,又像沾了水的抹布擦拭沾满尘灰的玻璃,更像一把老旧生锈的屠刀、一点点耐心地割扯着森森白骨。 徐砚白想他有些后悔了,或许他当时应该解释的。 只是他能解释什么呢? 所有人都说,是因为他的一句话,直接导致了女生轻生的决定——可连徐砚白自己都记不清,那天下午,他究竟说过多么狠毒卑劣的话。 女生不幸离世了,他甚至连对方的脸都记不起来。 点亮手机屏幕,徐砚白重新下载微博,输入账号密码时,几次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而登录失败。 过量私信与评论同时载入,登陆的瞬间手机有明显卡顿;紧急着,成千上万条问责、辱骂与诅咒如密密麻麻的蚁群倾巢而动,铺天盖地。 【在你享受着聚光灯和赞誉的时候,有想过那个女生再也醒不过来了吗?】 【靠吃人血馒头挣钱,你不得好死。】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每日一问侯,今天徐砚白死了吗?】 “” 文字自动在脑海里转为有声语音,徐砚白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幻听,以至于第一反应先捂住耳朵,很快意识到是幻象后,又默默放下手,任由污言秽语在颅腔内有一次又一次引起共鸣。 右手抖如筛糠,徐砚白不得不谨慎翻动评论区提及的、很早以前曝光他的一篇新闻稿——这是第一篇、也是仅有的唯一一篇,详尽提起他罪责的报道。 如同法官列举犯人罪证那样,报道以图片形式真实有力地展示了赵思婷的日记内容;其中徐砚白说的话被特意用红色高亮圈出,其余部分则进行了模糊处理。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原来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掌心手汗黏腻,徐砚白起身去隔间卫生间洗手。 他没有开灯,黑暗中将水流开到最大,指甲将手背抓挠出血痕,也还是能闻到空气里浓郁的铁锈血腥味。 他不喜欢这个味道。 手机又在震动不停,徐砚白知道是微博收到私信发来提醒,伸手进口袋去拿手机,却意外摸到半块橡皮擦。 不规则的白色橡皮擦陈旧,各角都是灰黑铅印,却带着淡淡的橘子清香。 像是婴孩需要安抚物一般,徐砚白握着那块丢在地上都没人会捡的橡皮擦,独自在卫生间待了很久。 医院难有安眠之夜,不知多久过去,窗外又传来悲怆绝望的哭喊声,伴随着急救铃嗡鸣,再次响彻整座医院。 而那一道来自湿冷角落的压抑哽咽,永远不会有人听见- 徐砚白第二日是被父亲的摔门声吵醒的。 老人年事已高,本就有基础病,这次突发心肌梗死更是诱发不少老毛病,半夜监控仪器发出警报,再从抢救室出来,已然天色大亮。 徐砚白连续30个小时没合眼,直到午后主刀来查房、确认目前状态平稳,才敢如释重负地眯眼小憩,没过两个小时又被吵醒。 徐秉瑞上午抵达郦镇后直奔学校,随后带着律师和律师找到被打的男生家里,快刀斩乱麻处理完所有事情后,风尘仆仆来到医院。 男人自昨晚收到消息忙到现在,压了一肚子火,进病房就见肇事者居然在睡觉,甚至没看病床上的母亲一眼,面色铁青地走向刚起身的儿子,二话不说就狠狠煽了徐砚白一巴掌。 徐砚白被打的耳边嗡嗡作响,冷声:“奶奶需要静养,要骂人就出去。” “好,你还坐得住是吧,”徐秉瑞拿出公文包里的协议书,甩在徐砚白脸上,“你知道被打的胖子家里要多少钱封口费吗?” “100万!” 男人怒从心底起,冲上前攥住徐砚白衣领,恶狠狠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只是让你安安静静呆着,你就非得捅娄子是吧?!” 徐砚白毫不畏惧地望向父亲:“我赔。” 徐秉瑞皱眉:“什么?” “我说,这笔钱我来赔,”徐砚白一根一根掰开男人手指,出奇地镇定,“所有因为我亏损的钱,一共多少你算出来,我都赔给你。” 徐秉瑞没料到他的反应,气笑:“就你那点存款,赔得起?” “再加上暂时由你保管、成年后应该归还于我的现金、股票基金和不动产,足够了。” 徐砚白没细算过名下财产,脸上露出疲态:“介时我的律师会全权负责,你大可以放心,我不喜欢亏欠别人。” 病房内难得安静片刻,徐秉瑞久久望着面前儿子,连连冷笑:“怎么,你这是赚够、想拍拍屁股跑路了?” “弃子主动退出,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耳边嗡鸣声不止,徐砚白大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所以才会在我出事不到一个月,迫不及待让母亲怀上二胎。” 他深深望着眼前叫了17年“父亲”的男人:“所以我在你心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赚钱的工具。” 不是疑问,没有怀疑,徐砚白只是平静阐述着不争事实。 “你凭什么质问我?” 徐秉瑞神色冷冽,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我给你提供了最优渥的家庭条件、 最优质上等的教育、也是我一手把你送往最高的领奖台——换句话说,你徐砚白今天所获的一切,没有我什么都不是。” 自出事以来,这是徐家父子俩第一次心平气地对话:“你可以说我利欲熏心,可她呢?” 徐秉瑞回头,指着浑身插满管子的老人,一字一句道:“徐砚白,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 “你活着这件事本身,对身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 “” 男人还有要事很快离去,关门声后紧跟着敲门声,怯怯地三下轻响,像是生怕惊扰昏睡中的病人。 徐砚白以为是护士,礼貌道:“请进。” 门外人却置若罔闻般,几秒钟后再次小声敲门三下,随后就一直待在门外等待。 脑海闪过某道纤细身影,徐砚白愣怔片刻,快步走向病房门口,拉开门果然见苗荼一人站在门外,身穿校服背着书包,饱满额头因为奔跑满是细汗。 徐砚白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到自己声音:“你一个人来的?” 四中离镇上医院有段距离,坐公车单程也要四十分钟,按时间来算,苗荼是一放学就直奔医院而来。 “我和我哥跟我爸妈说了,是黄老师给我课后辅导,晚上会送我回去,”没得到准许,苗荼就乖乖站在病房外,仰头打手势,“以前也有几次这样,他们不会发现的。” “我查过了,最后一班车还有半小时,我到点就走,”像是生怕被赶走,女生急匆匆解释完,又不安地轻拽徐砚白衣袖,漂亮的圆眼满是担忧, 【你昨晚一直没回短信,我有点担心你。】 徐砚白难以用语言形容此时心情。 极力压抑着将人拥入怀的冲动,他侧身请女生进来,关门时忽地想到什么,主动解释:“刚才从病房里出来的,是我父亲。” “我猜到了,”苗荼乖巧点头,低头从鼓囊囊的背包里拿出空白试卷、一对耳机,“我擅自翻了你的桌肚,感觉你可能需要这些。” 犹豫片刻,她最后拿出几颗橘子味的水果糖,脸颊染上绯色:“你上次说,女生心情不好的时候要吃甜的;但我在想,说不定男生吃甜的也会心情好——” 话音未落,徐砚白终于认输缴械,遵从内心将苗荼虚虚抱入怀中,近乎贪婪地汲取着,女生身上与发丝间的淡淡橘子清香,整整一夜的惶恐不安消失大半。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只是存在本身,都让人感到心安。 徐砚白自知早已越界,没有进一步收紧手臂,只是将头轻靠在女生瘦弱的肩膀,用只有他一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喃喃: “你来了。” 仿佛回应他一般,听不见的女生双手也悄然攀上他后背,安抚地轻轻拍着徐砚白后背,一下又一下。 两人各自心事重重,彼此默契地没有提起打架的事情,除了最初的问候与拥抱,之后连对话都只有寥寥几句。 半小时弹指而过,离开时,徐砚白坚持要送苗荼去车站,拜托护士帮忙照看老人十分钟。 苗荼几次试图拒绝无果,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医院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金红火烧云。 停下脚步,她转身望向徐砚白,长袖下的双手握拳又松开,最后犹豫地慢慢抬手:【今年气候不好回暖会晚,荼蘼花海可能要等待五月中旬。】 深呼吸,苗荼嘴里吐出大团白雾,终于鼓起勇气询问: 【徐砚白,你不会离开吧?】 徐砚白垂眸,将女生眼底的小心翼翼看得清楚分明,甚至带了几分讨好的期待。 “嗯,”他抬手揉了揉苗荼脑袋,承诺道,“我不走。” 女生圆眼一眨不眨盯着他,得到答案后倏地一亮,下意识抓住他衣袖,无声用口型确认:“真的吗?” 徐砚白笑着点头,温声散在风中:“真的不走。” 如释重负地长舒口气,苗荼今天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她紧紧抓着书包带,仰着小脸承诺:“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晚风拂过,吹乱苗荼鬓角碎发,却吹不去女生笑起来时唇边浅浅一对酒窝。 “前面就是车站了,”苗荼指着亮起路灯的斜前方路段,催徐砚白快回去,“我可以自己过去,不用送啦。” 几步外,徐砚白站在阴影里,深深望着女生天真高兴的模样、像是恨不能原地转两圈,眼底一片温和。 良久,他听见自己轻声:“我再送你一程吧。” 等到有光亮的地方,往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第22章 她差点就能抓住徐砚白了。 徐砚白消失了整整一个月。 徐奶奶生病需要人照顾, 徐砚白不用参加高考,索性住在医院陪护;班里同学对他的厌恶溢于言表,最初几天还会多发份作业卷, 一周后直接搬走课桌,将徐砚白桌肚里的东西,随手丢在陈亦扬桌上。 苗荼本以为陈亦扬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哥只是默默收好桌上东西, 有些诧异:【我还以为你会骂人。】 “我在你心里就这形象?”陈亦扬忍不住翻白眼,面无表情道, “不是不生气,只是觉得没意义。” 话题就此为止,兄妹俩再闭口不谈,苗荼却知道陈亦扬话里意思。 当人们选择先入为主带上有色眼镜的那一刻,一切人事物只能按照他们预判的样子发展,多说无用。 日子过得飞快, 一模考试的到来让苗荼再无暇分心其他事, 通宵学习变成家常便饭, 困就逼着自己站起来学,几次她半夜莫名开始流鼻血,肉眼可见的消瘦下来。 如果非要问拼命原因, 连苗荼自己都说不出一二三; 17岁的少年少女对未来总是有无限美好、但更糊虚幻的想象,落实在现实里,就变成最朴实简单的“再多考一分”、“哪怕只多一分也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又或者是她太急功近利, 一模成绩不但没有分毫进步, 甚至连原地踏步都做不到。 自入学以来,苗荼第一次掉出年级前五十。 拿到成绩单后, 所有人都在安慰她,连陈亦扬都收起平时散漫,反复强调一模题型恰好是她弱项、难度又高,而且现在发现问题还远不算晚。 理智上苗荼都能理解,她也很清楚,卯足劲努力的远不止她一个人。 只是情感上的委屈与疲惫在所难免。 那晚她破天荒放下书本试卷,坚持不要家里人陪,披上外套,独自一人在夜间出门。 四月初春悄然而至,夜间晚风不再是沁骨的凉,苗荼埋头往山下走,排名数字“56”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全然没注意到两旁路灯早已坏了。 直到月光都被拦在窄巷的高墙之外,苗荼终于迟钝抬头,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虽然回家的路都记得,心里依旧打怵。 她手忙脚乱就要走,转身却意外撞见一月未见的男生,此时正站在几步之外的阴影里,身着黑衣黑裤几欲融入夜色,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依旧温柔、坚定。 苗荼惊的说不出话,错以为是幻觉正要揉眼,男生率先大步朝她走来,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后置手电筒。 徐砚白将手机放进她掌心,一贯弯腰放低姿态,问:“你还好吗?” 熟悉的淡淡薰衣草香扑鼻而来,苗荼愣愣抬头对上男生眼睛,半晌点头,表示自己没事。 许久未见,徐砚白清瘦了许多,修身黑衣熨贴展示宽肩线条,腰腹位置却是空空荡荡,衣摆随风轻颤。 苗荼一时无话寒暄,抓着手机跟在徐砚白身后朝有光亮的地方去,低头无意瞥见手机屏幕上,三人新年那日的合照。 不安情绪消失大半,苗荼心中微动,下一个拐角时轻拽男生衣袖,仰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难道不应该在医院照顾徐奶奶吗? 徐砚白侧身看她:“我回来拿换洗衣服,从窗口里看到你一个人出门。” “你说过你怕黑,”男生抬手轻揉她脑袋,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 “所以不忍心,让你回头时是孤身一人。” “” 不是途中碰巧遇上,而是从最开始就跟在她身后吗? 苗荼快速眨眨眼睛,很轻地抽动两下鼻翼。 她是从来不哭的孩子,小时候失聪都没掉过眼泪,现在却红了眼眶,刚平息的委屈再次涌上心头。 在老师同学和父母兄长伪装的坚强,在徐砚白面前都碎成泡影,苗荼鼻尖发酸,忍不住在漆黑夜里,无声倾诉着她这段时间的辛苦。 思绪很乱,苗荼东拉西扯时常连语序都弄错,时而难过地停下片刻,很快又继续将负面情绪一股脑倾倒出来。 徐砚白默默耐心看完,温煦平和的目光专注地望着她,一言不发,只会在起风时微微侧偏身,替苗荼挡一挡微凉晚风。 苗荼发泄一通后,心情轻松不少,终于想起不好意思,脸上一红:【我好像说的太多了。】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分享,”徐砚白仰头望向星空,随即朝她笑笑,“我在书上看过一句话。” “当你觉得很难的时候,说明你正在走上坡路。” 四目相对,苗荼想起生日那天,男生朝她大步而来的场景,抬头,圆亮眼底写满对未来的憧憬: 【你说过,虽然17岁可能会经历很多苦难,但结局一定是好的,对吗?】 许是没跟上她跳跃思维,徐砚白垂眸沉默,久到苗荼以为是她没传达清楚,男生忽地勾唇,笑道: “至少我希望,你的结局是好的。” 谈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有月光照耀的地方,远远能看家苗家标志性的红灯笼,几米外驻扎的路灯打落暖黄灯光,拳头大的发乌灯泡外有飞虫环绕。 归还手机时,苗荼意外发现,徐砚白两只手上都有明显的斑驳血痕。 伤口结痂,伤痕依旧断断续从手腕经过手背、最终蔓延到十个指尖,像是群蚁密密麻麻爬过,在冷白肤色上更加狰狞。 徐砚白解释是意外蹭伤,苗荼怎么看都只觉得,那些伤像是生生抓出来的。 她抬手欲问,徐砚白手机恰好响起,是医院打来的电话,说老人突然胸闷,让他尽快回去。 分别前,苗荼最后抓住男生衣袖,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还会不会回来,或是能不能有空时回她的短信,只是定定望着徐砚白: 【荼靡花要开了。】 半晌,徐砚白朝她伸出小拇指拉钩,皎白月色下笑容分外温柔:“花开那天,我会回来的。” “我保证。”- 五月下旬春末临近,柳絮纷飞时,郦镇陆陆续续迎来大批游人旅客。 千里迢迢赶来的城里人开着越野,背着大炮似的昂贵相机,跋山涉水,仅仅是为了见一见乡里蓝天、拍一组田野油菜花,以及零散开放的荼蘼花。 这令苗荼时常感到费解。 旅游旺季让整座小镇突然忙碌起来,苗肃在杂货铺前支起小摊,夫妻俩熬夜做的特色小吃总是一抢而空;陈兰萍则每日天不亮就跑到村口,毛遂自荐给前来的旅客当导游。 苗荼则有事没有就往山上跑。 担心徐砚白一走了之,她原本只是随口扯谎说今年花开会晚,结果真的一语成谶,山林田间百花齐放时,山坡那片荼靡迟迟未开,深绿叶片托着花苞,隐隐窥见其中点点粉红。 于是苗荼只能每天盼着花开——也盼着她能找到借口,再见徐砚白一面。 徐奶奶半月前出院后,徐砚白前后共飞去上海三次,没待几天又回来,每次都记得给苗家一家四口带上礼物。 他没有办理退学,也没来过学校,只是在某个周一早晨,当走廊原本属于徐砚白的储物柜被高二生使用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不会再来这里了。 高考压力逼的人喘不过气,理所当然的,“徐砚白打人”成为所有人饭后茶余的解压谈资,苗荼每每看到同学们的浮夸表情,总会恍惚一瞬,好像又回到了徐砚白刚转学的时候。 那段时间里,所有人将他捧上神坛、冠以出不清的美誉和崇拜;而又是同一批人,现在将他踩进泥底,连提起都恨不得唾弃一声,深感晦气。 像最初问起夸赞徐砚白的依据从何而来,苗荼曾问过前排的王苏琪,真诚道: 【你知道徐砚白到底说什么了吗?为什么说是他害人呢?】 王苏琪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回复她一字不差的答案: “大家都这么说啊。” “” 走神时心中默念,苗荼在桌前无意识地划拉着手里水笔,突然被人推了下。 暮色低垂,她在暖黄顶灯下抬头,就见餐桌对面的陈亦扬一脸无奈:“爸妈还是会很晚回来——还有,你再发呆,试卷要被戳烂了。” 苗荼看了眼惨不忍睹的试卷,放在一旁:“哥,如果有件事所有人都说是错的,他就一定是错的吗?” 陈亦扬反问:“你没长脑子吗?” 苗荼瞪眼看他,不知道这人发什么疯骂她,就见陈亦扬继续:“参考答案都有可能出错,别人一张嘴算什么东西。” 周六早上六点就在这张餐桌前学习,陈亦扬活动着僵硬肩膀,指了指自己脑袋:“当然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说完他起身,瞥了眼懵懵抬头的苗荼,勾唇邪笑:“要是智商不够的话,你靠直觉也行。” 苗荼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起身准备去把两人晚饭的碗筷洗了——下午物理试卷的比赛,她又以15分之差输给了陈亦扬,荣当洗碗工。 陈亦扬却拦住她,头朝门外扬了扬:“你不是三天两头问我山上花开了么?” “中午老妈回来,说她上午接待一批游客上山时,看到西边山坡上的荼靡全开了。” 苗荼倏地瞪大眼睛,打手势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那会睡的小猪似的谁敢喊你,后来我忘了,”陈亦扬疑似心虚地碰碰鼻子,不耐烦道,“现在不是告诉你了?谁告诉的有什么区别?” 苗荼没功夫听他解释,碗也不洗了,蹬蹬直接跑上二楼露天空地,站在砖瓦矮栏外,踮脚望向西南方。 月明星稀,不远处的郁葱高林屹立于山峦叠嶂间,在层层深绿的山坡上,有大片盛放的粉红,格外惹眼。 心脏砰砰跳着,苗荼连忙从口袋拿出手机,低头敲字:【花开了,今晚要去看看吗?】 收信人不言而喻,她站在露天阳台上焦急等待——徐砚白是昨天半夜从上海回来的,碰巧苗荼早早睡下,两人脸照面都没打上。 掌心震动,苗荼立刻点开短信查看。 【徐砚白:低头。】 双手撑在石栏探出身体,苗荼果然见到熟悉的清瘦人影站在院门外,背着琴盒,仰头微微笑着,脚边是转圈的煤球,正疯狂摇着尾巴。 隔空对视,苗荼见楼下男生低头,紧接着手机又震动几下。 【徐砚白:我在楼下等你。】 【徐砚白:慢慢来,不要摔跤。】 压不住唇角笑意,苗荼飞快跑下楼去,直接忽略厨房探头的陈亦扬来到门外,轻喘着气和徐砚白打招呼。 距离上次见面又过去半个多月,徐砚白看着又清减不少,笑着将手里礼盒递过来:“上次见面阿姨说头痛,我买了些龙眼肉和红枣,可以炖汤。” 男生送的礼物总是昂贵,苗荼不想收,心里又惦记着快些上山看花,半推半就地接过,随手一放:【最近奶奶身体好些了吗?】 “嗯,父亲打算把奶奶接去上海疗养,不过医生建议再静养一段时间,而且老人自己也不愿意离开,打算三个月后再做打算。” 【奶奶气色看着好了很多,我爸昨天还说,她住趟医院回来反而更年轻了。】 “镇上的医生护士都很负责,奶奶运气很好。” 两人边聊边上山,苗荼拿着徐砚白开了手电筒的手机,想到今晚看过花海以后、两人可能再无交集,雀跃心情又黯淡几分。 春季林间湿气繁重,脚下泥土格外松软,苗荼留心防止摔倒,感觉旁边的人忽地放慢脚步。 顺着男生面朝方向看过去,一时间,满山盛放的荼靡映入眼帘。 大片艳丽的红与羞赧的粉交织、碰撞,点缀在绿叶与枝条之间;有的拔地绽放,有的攀生在树林之间,漫山遍野开的正盛,带着些许酸甜的淡淡芳香,由阵阵清风吹拂脸庞。 哪怕见过再多次,苗荼依旧会为每一场荼靡花海,感到惊艳不已。 跟上山的煤球欢脱往花丛中跑,尖牙调皮地咬着花瓣想尝尝味道。 苗荼跟上前制止它乱吃东西,回头发现徐砚白依旧站在花海之外,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眼前盛放荼靡,目光专注而平静,像是要把眼前一幕永远印刻在脑海。 她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看荼靡花海呢。】 徐砚白抬眸望过来,眼底倒映大片盛放的妖艳荼靡:“以前经常听人说‘荼蘼花事了,人间无处寻芳香’,因为开在百花最后,荼靡也叫‘末路之花’,一直被诟病寓意太凄凉。” “可我总觉得,”语气微顿,男生向她微微一笑,“亲眼见过百花齐放,又能在最美的时候凋零,或许才是真正的没有遗憾。” 苗荼似懂非懂时,徐砚白打开琴盒,又从口袋拿出一只录音笔,递过来:“可以帮我录一首曲子吗?” 能再见到徐砚白演奏,苗荼欣然同意,看着男生将小提琴架在肩膀,摁下录音键。 荼靡盛放花海无垠,漫天星河间,跳动音符自灵动双手与细细琴弦中倾泻而出,在录音笔的显示小屏里吟唱频率波纹,高低错落。 没有气球辅助,不出意外地,苗荼这次连微弱的震动都感受无能。 也是同一时间,她好像忽地能理解徐砚白曾说的,五感的任意一种,都能成为感受音乐的组成部分。 晚风徐徐,她只是远远望着徐砚白站在银月下演奏,都能感受到浓浓的悲伤与决绝。 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苗荼几乎要微弓起身体,以抵抗无孔不入的刺痛感。 一曲终了,她看着徐砚白收起小提琴,走过去忍不住问:【这是一首很悲伤的曲子吗?】 徐砚白的答案令人意外:“是我上次给你弹过的那首。” 苗荼不免惊讶——她印象里的那首歌,明明温馨又美好,哪怕结尾有淡淡不愿散场的不舍,也远没有刚才的悲戚。 不过她的“触觉”或“视觉”听力都是瞎猜,苗荼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在归还录音笔时,瞥见小屏右下角的数字“1003”。 她将录音笔递过去,问:【1003是你录制所有学过的曲目数量吗?】 “也有其他零散的东西,”徐砚白始终站在花海之外,“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都录下来。” 苗荼心想这太耗时耗力,笑着摆手:【算啦。】 以徐砚白平时性格,苗荼以为他会就此跳过话题,男生却刨根问题地再次发问:“那你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 愿望吗。 花海里快乐奔跑的煤球时不时回头叫两声,苗荼在寂静无声中沉默许久,缓慢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我想治好我的耳朵。】 这是她在父母面前都要紧紧藏起来、却人尽皆知的秘密,苗荼没说完先红了脸: “这样,我就能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了。” “一定会的。” 徐砚白笑着答应,又要和她拉勾保证:“毕竟我还欠你一个愿望。” 苗荼早忘记这件事,不想让徐砚白背负如此重担,立刻反悔:【那我想换个愿望。】 徐砚白问她是什么愿望。 【我可以给你过18岁的生日吗?】 苗荼毫不犹豫地打出手势,圆亮的眼睛水盈盈:“我会很认真的给你准备生日礼物的。” 徐砚白久久望着她:“只是这样吗?” 苗荼用力点头,为自己能再找到两人又一次交集而暗自高兴。 刚答应帮她治好耳聋的人却突然陷入沉默;犹豫很久,徐砚白才略显生硬地说了句“好”。 星空璀璨,苗荼陪着煤球在荼靡花海中玩闹,徐砚白则站在百年古树下,默默欣赏着大自然的无价馈赠。 山间晚风徐徐拂过面庞,不知哪根筋搭错,玩到一半时苗荼忽地转头回身,直直撞进徐砚望向她的目光,一愣:【你刚才和我说话了吗?】 男生眼底闪过意外,背好琴盒身姿笔挺,白衫衣角随风舞动:“时间不早了。” “一起回家吧。” 苗荼点头招呼煤球一起往回走,已然玩疯的小黑狗立刻撒丫子朝徐砚白狂奔而去,全自动陀螺一样在男生脚边打转,时不时扑上去亲呢的咬他裤脚。 徐砚白向来随他去,打开手机后置手电筒,递给苗荼:“最近雨多土质湿软,小心摔跤。” 两人站在山崖边缘,几步外就是下山石路,半晌男生又伸出右手,提议道:“或者和上次一样,你拉着我的袖子吧。” 耳尖微微发烫,苗荼正要伸手时,余光却瞥见煤球又一次跃起扑向徐砚白—— 没有预想的咬住裤脚,小黑狗起跳时猛地一顿,像是踩空或脚滑,身体直直朝山崖的斜坡方向跌落。 苗荼甚至还没看清,身旁的徐砚白早已丢下肩上琴盒,矮身长臂一伸将煤球揽入怀里,整个人也随着惯性、不受控制地朝山坡下坠去。 身体快于空白大脑,慌忙中,苗荼伸手去抓徐砚白衣袖。 在指尖将将要碰到男生衣袖时,徐砚白却忽地用另一只手也紧紧护住煤球。 两只手就此错开。 手机早掉在地上,漆黑夜里,苗荼全然看不清滚落山崖的一人一狗身在何处,她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黑洞一般的层层树林,脑海里盘旋重复着一句话: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她就能抓住徐砚白了。 第23章 我只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直到附近村民都来帮忙, 将滚下山崖的徐砚白从树林里搀扶出来,苗荼还在后怕的手抖。 春末雨多,山路格外泥泞, 徐砚白为了救煤球跌下山,所幸山坡不陡,除了手臂和后背有轻微的皮肉伤,没伤筋动骨。 对山区长大的孩子来说, 滚下山坡实在不算大事,苗荼自己都摔过, 按理说不该怕成这样。 许是对黑暗的恐惧心理,从苗荼发送求救短信、到现在确认徐砚白没事,整个人始终处于无形的惶恐中。 她明明已经抓住他了。 徐砚白却先放手了。 “” 没敢惊动老人家,苗家夫妇和陈亦扬飞速赶来,坚持要让陈亦扬去村口卫生所,周围大人也跟着点头。 人群外, 苗荼看着大人们七嘴八舌, 语速快的她脑袋阵阵发晕, 感觉自己在看一场倍速默片。 茫然恍惚时,徐砚白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迎着银白月色在苗荼面前站定, 俯身望进她双眼:“只是手臂有一点擦伤,我没事。” 徐砚白将手臂往前伸了伸,沾满泥土的小臂有几道树枝划出的伤痕:“我现在要去趟卫生所、回来会很晚;你可以给我发短信,我看到就会回。” 苗荼垂眸, 不敢多看他的伤口。 借着暖黄路灯, 她目光最终停在男生手背,看清那些纵横交错的抓挠疤痕, 新伤旧痕都有,比手臂正流血的伤口更为狰狞可怖。 是什么时候起,徐砚白手上多了这样多的伤呢? 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又是意外吗? 苗荼来不及问,徐砚白先将身上外套披在她发抖的肩膀,像以前那样揉了揉她脑袋:“不要害怕、不要生病,今晚好好睡一觉,我明天早上就回来。” 男生伸出没受伤的左手,笑意盈盈同她拉勾:“我保证。” “” 卫生所今晚值班的是王大夫,行医三十几年很有经验,消毒上药后,又仔仔细细给徐砚白检查一遍:“伤口别蘸水,忌辣椒生鲜,每天记得换药就行。” 他将收据单推出去,字迹龙飞凤舞:“实在不放心,就再观察一小时再走,反正我这晚上不关门。” 徐砚白起身想去付钱,立刻被陈兰萍以犀利眼神阻止;夫妻俩跟着大夫出门,留两个男生单独留在诊疗室。 旁边的陈亦扬沉默一路,嘴角紧绷;徐砚白知道躲不过,坐在病床边叹气:“我真的没事。” 经过上次吵架,两人关系始终不上不下,打架事件后,徐砚白一整月都在医院陪徐奶奶,后来又三天两头飞上海,话就这么一直没说开。 陈亦扬靠墙抱胸,黑眼直直看着徐砚白:“为什么放手?我妹说她明明抓住你了。” 徐砚白有些意外:“你因为这件事生气?” 他以为陈亦扬还在气,两人那天在学校水房的争吵。 “不然呢,”陈亦扬没好气反问,冷哼,“平时别人欺负你一声不吭,现在躲的倒是快,又弄自己一身伤。” 男生浑身别扭劲,徐砚白偏头笑了下,解释:“我不放手的话,苗荼也会被我拽下去。” 语气微顿,他望向窗外一片漆黑,半晌沉默后轻声: “而且,她抓不住我的。” 想到两人体型差,这话陈亦扬没法反驳,嘴硬:“都说了让她平时多吃点。” 夫妻俩付钱后回到诊疗室,忙碌一天脸上疲态明显,陈亦扬明早天不亮还要上学,徐砚白坚持不让三人再陪:“我再留半小时就回去,奶奶那边麻烦你们圆一下了。” 三人面面相觑拗不过他,陈亦扬最知道徐砚白有多倔,在诊疗室大门前拍拍他肩膀:“我就说你今晚在我家睡了,明早回去。” “还有,”他凑到徐砚白耳边,低声,“ 谢谢你替我出气,我早就想狠狠揍那胖子一顿。” 送走一家三口,徐砚白转身在诊疗室的走廊长椅坐下,抬头就能见到另一间屋子里正看电视的王大夫。 电视剧正播放狗血桥段,大雨中的男女主角争吵后又亲吻,紧紧相拥着互诉衷肠。 徐砚白头靠着水泥白墙,已然习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从口袋拿出仅有的录音笔和一只橡皮擦。 录音笔是一年前买的,本想录琴曲方便复盘,一直搁置着,直到老人住院整日昏睡,徐砚白觉得病房太安静才重新翻出来,平时随手录些东西。 拇指摁下播放键,舒缓悠长的乐声缓缓流淌,徐砚白静静听完一曲,回忆今夜荼靡花海,再次按下录音键。 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成“698”。 “来郦镇以前,我从太多人口中、无数图片里听过见过荼靡花海,却从来没有像今晚,透过那片盛放花海,来看被花海包围的人。” “你回头的很突然,有一瞬间,我以为你听见了那个四个字,直到你笑着问我刚才有没有说话,我选择了说谎。” “你问我能不能一起庆祝18岁生日,似乎答应和拒绝都很残忍,可当你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情。” “我好像,从来都没办法对你说‘不’。” 指尖轻轻摩挲着残旧的橡皮擦,上面橘子香味似乎越来越淡了。 徐砚白将橡皮攥在掌心,望向窗外璀璨星空,眼底满是柔和: “今夜星星很美,愿你总是好梦。”- 六月初,高考进入最后倒计时。 当黑板倒计时变成个位数,所有老师一改严肃苛刻,不再时刻盯着大家学习,和颜悦色劝学生们学会放松,四中在最后一周甚至取消了晚自习。 徐砚白没再去过上海,高考前几天,只要兄妹俩晚上在家就会过来,说是共同学习,实际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给苗荼讲题。 苗荼对此无比感激。 临近高考,哪怕作为妹妹,她也不好意思再多打扰陈亦扬;徐砚白无异于随叫随到的陪伴,除却在学业上的陪伴,更多是无形缓解了她备考的紧张情绪。 为了不让她胡思乱想,中间休息时,徐砚白会主动提起他以前去过的国家、演出的经历、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每每看着照片里的地球另一端,苗荼就对“未来”又多一份期待,也对两人即将到来的分别多一分舍不得。 高考前一晚,写完最后一道题,卧室里,苗荼在书桌前将试卷收好,长舒口气。 她转头,就见徐砚白拿出一个暗红的平安袋放在桌上;布袋边缘有些起线,明显有些年头。 “这是我出生前,母亲亲自去庙里求的福袋,说能避灾、给人带来福运,”暖黄灯光下,徐砚白笑容格外温和,看的苗荼有片刻恍惚,“所有人都说,我是运气特别好的人。” “现在我把它给你,希望你一切顺利。” 苗荼愣怔几秒,摆手拒绝:【那你怎么办?我不能收。】 “我后天上午要回上海,生日之前会回来,”徐砚白无奈笑了笑,微微抬起眉梢,似是调侃,“平安袋在你那里暂存两天,是要还的。” 苗荼脸上一热,满心都是“徐砚白要回来过18岁生日”,一想到两天高考结束后就要彻底自由,心里鼓鼓胀胀的,用力点头。 许多年后再提起高考,苗荼早记不得那年语文作文有多偏、数学压轴题有多难、或是理综题量多大; 唯一能记起的,就是高考当天早上临时翻出来、不顾家人反对也要穿的白裙子,以及最后一科铃响收卷、起身走出考场的畅快。 像是囚鸟冲破笼门与锁链,苗荼步伐轻快,脚下的路走过上千次,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整个人轻盈地快要飞起来。 想到父母就在校门口等她,苗荼在人群中东张西望,教学楼前看到敞开校门、以及乌泱泱的人群时,按耐不住心中雀跃,加速脚步。 只是余光不经意瞥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修长身影时,脚步猛然一顿。 天气渐暖,午后大片阳光轻洒人间,却独独忘记落在门外保安室旁、手捧鲜花的徐砚白身上。 男生站在阴影里,脚尖几乎贴着光阴分界线,一身白衣黑裤,徐徐清风吹乱额前碎发,露出立体深邃的轮廓和五官。 一如初见。 见苗荼停下脚步,徐砚白抬头望过来,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柔和笑意,张开手臂,掌心里是由牛皮纸精心包好的大捧柑橘花。 空气里仿佛都带着丝丝甜味。 一时间,惊喜、诧异与感动百感交集,苗荼被过于复杂而充盈的感情填满,无暇多想,身体已然快步朝徐砚白的方向跑过去,几乎将男生赚了个满怀。 鼻尖满是令人心安的淡淡薰衣草香,苗荼心脏快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又惊又喜地抬头,问:【你不是上午的飞机吗?怎么突然来了?】 “不舍得错过这么重要的场合,所以来了,”徐砚白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将花送给她,眼里满是苗荼笑意盈盈的脸, “裙子很漂亮,很适合你。” 不过两天时间,苗荼却清晰敢感受到,她再面对徐砚白时的心态转变;太多深埋心底、学生时代不可言说的感情,都在高考结束后、见到男生的这一刹那,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 “谢谢,”苗荼眼底亮晶晶,不自觉用余光在人群中找父母,“要和我哥打个招呼吗?他说考完要回班级一趟,应该马上就出来了。” “我改签到下午,现在就要走,”徐砚白摇头,目光专注地望着眼前身穿白裙的少女,出落的亭亭玉立,轻声, “我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苗荼感到可惜,但转念一想两天后就是徐砚白生日、两人又能见面,没来得及失落的心再次雀跃,抱着花打手势:【谢谢你的花,一路小心。】 她忽地想到什么,耳尖一烫,仰着红扑扑的小脸补充道: 【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半步外的女生沐浴阳光里,半张脸被柑橘花虚虚挡着,近乎透明的脸上能看到细小绒毛,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唇边有淡淡梨涡。 徐砚白就这么久久垂眸望着,一度出了神,直到苗荼轻拽他袖子,指了指不远处的父母。 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 苗荼笑着和徐砚白摆手说“再见”,心里也想着他们两天后的“再一次相见”。 她转身跑开,再想起还没归还平安袋时,人群中已经再找不到少年身影。 那天晚上母亲张罗了一周好菜,吃的兄妹俩满嘴流油,父亲席间又送上两个大红包,作为两人辛苦一年的奖励。 从小到大,苗荼还从没有自由支配过这么多钱,饭后回卧室在书桌前细细点了一遍,绞尽脑汁地想着,该送徐砚白什么生日礼物。 她随手扯来演算纸,决定想到什么写什么,结果十分钟过去,整张纸上除了三两个可有可无的词语,剩下全是“徐砚白”三个字,有正楷有狂草的、有圆的有长的,应有尽有。 她穿着白色长裙,久久望着纸上男生姓名,心如明镜。 不知从何时起,苗荼的生活中早已离不开“徐砚白”三个字。 看不见时会想他、见他受伤会难过得想落泪、想和他继续见面、希望能长长久久待在一处、想告诉他自己有多关心他。 更想告诉他,其实她喜欢他很久了。 要发短信直接告白吗?会不会太随便了。 那要不要表白呢?如果是打手势想说清的话,会不会十分钟都不够? “” 迅速否定五六个方案,苗荼思来想去,最后竟然只剩下她以前最觉得老土的情书。 她作文向来空有循规蹈矩、时常缺乏灵气,脱离应试教育下的框架、没有材料可供辩证分析,落笔全靠一片真心时,苗荼几乎是一开始就卡壳、出错: “致徐砚白: 见信如晤。 除了英语考试,这是我第一次给人写信、实在缺乏经验,如果内容过于幼稚或直白笨拙,希望你不要介意。 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这份感情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长久,连我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高考前你一次次累到有黑眼圈也要坚持给我辅导功课,是我生日那天你向我跑来,是你寒冬骑车送我上学,还是我们第一次放学回家、你拍照给我看星星。 又或者,能追溯到初雪那日,你在窄巷内向我伸出援助之手? 我不知道。 但我喜欢你。 首先,我喜欢你的——” 苗荼忍不住停笔,看着旁边大纲列举的几点“喜欢理由”,越看越觉得她这像是考试作文的“总分”结构,立刻换了种写法: “高考结束,我终于能松一口气,但仔细想想,其实从一模出成绩后,我依旧学习刻苦认真,却没有以前的惶恐害怕了。 再艰难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天晚上,我在漆黑不见十指的巷子里不知所措,转身就看到你在那里。 你总会在我回头就见到的地方。 于是我不再害怕前行。” 苗荼再一次停笔叹气,看着整封信流水账一样的内容,心里不住佩服曾经坚持不懈给陈亦扬写情书的女生,抓心挠肝也想不出如何继续下去。 不如先写结尾好了。 她慢悠悠抓起笔,手撑着下巴抬头望向窗外星空,想象着男生收到短信后的表情,痴傻一般咧嘴笑起来,白里透红的脸上,满是17岁少女独有的羞赧与青涩,连落笔都难得带了点文艺腔调: “预感到今夜注定要失眠,心情却并不糟糕; 许是看见星星想到了你,再漫长的黑夜也不至于太寂寞难熬吧。” 星河璀璨,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夜里辗转反侧,带着对美好未来的殷殷期盼与无限憧憬,等待着下一个黎明晨曦的到来。 第24章 徐砚白,骗子。 上海接连下了几日的雨。 湿热空气像是浸湿的热毛巾铺盖在脸上, 哪怕只是走在路上,都要时不时停下,大口呼吸确保氧气充足。 徐砚白从赵思婷家出来时, 时间刚过下午三点。 筒子楼一如他一年前来时的破旧,潮腥腐霉味从发黄墙皮与开裂墙根中钻出来,楼道分不清的垃圾或杂物推积如山,鸡毛蒜皮的争吵声源源不断。 徐砚白步缓慢下楼, 没有去碰生锈的楼梯扶手,脑海里满是失去女儿的夫妻二人, 一位重病缠身、一位双鬓斑白。 几天前是赵思婷忌日,徐砚白原以为夫妻二人会和以前一样、拒绝自己登门道歉,却意外得到肯定答复。 于是他买了机票返回上海,独自来到女生家里。 逝者已故,徐砚白不清楚得到对方父母原谅的意义多大,直到病气难掩的母亲被丈夫搀扶下床, 哑声道:“其实我知道, 错不在你。” “但我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你也不要再来,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那一刻徐砚白终于明白,他这一整年来坚持不懈地道歉、所有求得原谅的行为, 也不过是自私想求得一个心安理得、一个可以自我宽恕的机会。 离开前,他最后一次向夫妻二人深深鞠躬:“对不起。” 他终究没记起墙上黑白抢框里女生的样貌,就像那天他被所有人知晓与不齿、唯独他自己记不起的恶语相向。 血腥味盖过楼道内的潮湿霉味,徐砚白低头, 看到手臂上才愈合结痂的伤口又被抓开, 滚圆血珠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 他用手帕一点点擦净,等到伤口不再流血, 将染红的手帕重新放回口袋。 时间还早,徐砚白打车又去了趟红十字会,六月闷热,即便带着口罩与鸭舌帽,也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眼神审判与窃窃私语。 ——害人精。 ——杀人犯。 ——好恶心。 ——去死吧。 大概是在说这些吧。 徐砚白心情意外地平静,事情走到现在这一步,他反而感到久违地释然与弛懈。 最后一次确认全部手续和需要证件,他离开红十字会打车回家,不出意外地清冷无人。 宋初雅上个月生产,母女平安,正在月子中心修养,徐秉瑞安排别墅里所有人前去照顾。 家彻底成了一具富丽堂皇的空壳。 谨记母亲喜静,徐砚白关卧室房门都下意识放轻动作,后知后觉想起别墅里只剩下他一个劣迹斑斑的儿子,无奈地摇头笑笑。 拉小提琴前,他先去了浴室洗手,在昂贵大理石砌成的水池台前,看着手背上狰狞可怖的疤痕,轻轻皱了皱眉。 好恶心。 于是撕开深色的痂,在萦绕不去的血腥味中,看着猩红血珠大滴砸在冷白水池台、以及流水冲洗下露出的新肉。 指尖最近总控制不住地颤抖,伤口裂开时,徐砚白一如既往没有感受到疼痛。 温暖鹅黄灯照下,他想起上次去月子中心时,母亲躺在床上戳妹妹脸蛋,随口问他:“手怎么了。” 母亲抱着不足月的妹妹低头正笑,疼爱眸色温柔若水,珍重表情像是迎接从天而降的无价之宝,时不时给百忙中赶来的徐秉瑞看一眼,感叹父女二人眉眼有多相似。 记忆里,这是徐砚白第一次见到母亲慈爱表情。 病房里,他站在一家三口之外,看着粉糯可爱的妹妹正熟睡着,被父母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美好的让人不忍破坏。 他终于明白,原来幸福是能够被具像化的。 手机铃声打断思绪,徐砚白拿起接通电话:“赵医生。” “砚白,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有新进展,北京同仁的耳鼻咽喉科的齐政南齐主任最近在上海交流,你什么时候方便?” 徐砚白沉吟片刻:“着急现在确定吗?我要先和她父母交涉这件事情。” “不急,齐主任这半年都在这边,一周内答复我就可以。” “好的,辛苦。” “是我该谢谢你,”电话里的男人笑呵呵道,“要不是你的推荐信,玲儿也拿不到伯克利夏校的面试机会。” “对了,你什么时候出去上学?我在那边有认识的年轻朋友,到时候让他去机场接你,当地有个照应。” 徐砚白垂眸笑了笑:“不去了。” “不去了?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徐砚白拿起挂镜上的毛巾擦手,看着血色渗透进白色布料,轻声, “我有点累了。” “这样啊,”对面一时不知怎么回复,最后化作一声长叹,“那你注意身体,手术的事,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好,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录音笔成了徐砚白形影不离的伙伴,他将泡好的红茶放在桌面,走至窗前摁下录音键,在空荡无声的卧室里开口: “人工耳蜗手术的事情进展顺利,我想在生日那天和你父母提起,希望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最近总会想象,你听见这支录音笔的内容时,会是惊讶吗?或者愤怒、疑惑、还是会伤心更多呢?” “这样听上去,我真是个很刻薄的人啊。” 夕阳西下,眼前落地窗外的天际已被染成金红,徐砚白指尖轻触玻璃,弯眉,淡淡笑容有几分天真孩子气: “我难得任性一次,你就让让我吧。” 录音笔小屏上的数字变成四位数,徐砚白拿起小提琴录制琴曲时,不由庆幸他当时买的内存够大,现在不必面临再卖储存卡的尴尬场面。 以前浑浑噩噩时,总嫌弃时间过得太慢,怎么都熬不到下一个黎明,现在目标明确了,反而又觉得时间走得太快,只是弹奏几首琴曲,转眼窗外已是暮色深重。 无名指摁弦太久隐隐作痛,徐砚白停止录制,将小提琴放在床上,看着书桌上的五封书信,感到一丝荒唐又诡异的悲凉。 他去过三十多个国家,曾受过数万人的喜爱和赞扬,可到下笔想唠叨几句时,能说话的人,搜肠刮肚也只有寥寥五个。 手机震动,是苗荼发来的短信。 【苗荼:听说上海最近都下雨,出门记得带伞0v0】 【苗荼:我这两天总在睡觉,中午躺下再醒来就是晚上七点,一天都过去了】 【苗荼:对了,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习惯了女生的跳跃思维,徐砚白看着字里行间都是欢快的短信,眼底染上笑意,打字: 【徐砚白:考试太累了,多睡会也好,时间很多。】 【徐砚白:明天没什么安排,有建议吗?】 对面立刻回复: 【苗荼:天气好的话,要不要去海边走走?晒晒太阳、踩着沙滩听海浪声,听上去就很幸福!】 徐砚白已经很久没去过海边,上次去还是三年前在澳大利亚开独奏会。 【徐砚白:我明天如果去的话,给你拍些照片。】 【苗荼:谢谢!】 【苗荼:如果能考取上海的大学,我假期就去学游泳,希望不会太难。】 徐砚白回忆小时候下水记忆:【游泳不难的,多练练就好。】 【苗荼:哇这么看,你一定会游泳了。】 “” 隔着屏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手机没电也不愿意结束对话,直到苗荼那边困的不行,错字连篇不说,发来的内容都看不懂。 徐砚白劝她:【去睡吧,我后天上午就回来了。】 【苗荼:好哦,我现在去睡。】 眼前浮现女生困到眼皮打架、还不忘对手机乖乖点头的模样,徐砚白不由失笑,手机又震动两下: 【苗荼: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话对你说。】 【苗荼: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 放下手机,徐砚白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起来继续录曲,直到清晨第一缕晨曦自东方缓缓升起,拨开层层云雾来到人间。 今天意外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的确适合出门。 出门前,徐砚白想给母亲发微.信告知,险些没认出她新换的头像。 原本的小提琴换成脸蛋粉红的奶白团子,玻璃珠似的大眼睛懵懂望着镜头,不必细看,都知道拍摄者这时脸上的喜爱神情。 徐砚白默默看着照片上的妹妹,随后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身回到二楼卧室,再下楼已经是半小时后。 整整一年过去,徐砚白终于敢再一次在这座生养他十几年的城市里,不戴口罩与鸭舌帽,无所负担地走在阳光下。 随身带着手机和录音笔,他搭出租去了小时候常去的南汇新城海滩。 高考刚过哪里都是人,远远就望见海滩上乌泱泱的人群,扎堆聚在一起。 海滩前段全是野滩涂,海水浑浊,踩下去双脚会陷进去,泥沙争先恐后地吸附住脚踝与小腿。 耳机里播放“secret base”,徐砚白不顾泥沙,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向海那边,看着越来越近的浪花朵朵袭来又飘远,思绪放空。 就这样呆到天黑吧,他想。 摘下耳机静听海浪沙沙声,徐砚白没忘记用手机拍下乘风而来的波光粼粼,最后习惯性地拿出口袋里的录音笔,轻声: “五岁那年,母亲总带我来海边,一站就是一整天,那时我总怕她想不开,只能哭闹大喊着要回家。” “后来我养了小狗,周末不工作的时候也会来海边;一直没告诉你,他的名字叫‘六安’——‘六月见到的小狗,一定要平平安安长大’。” 海水没过脚踝小腿,徐砚白轻轻笑了:“我的确不会取名字,也难怪母亲问过家里每个人妹妹取名,却唯独没问过我——” 话语一顿,他目光停在十米外的女孩背影,约莫五、六岁的模样,独身一人站在浑黄海水中,雪白纱裙被打湿地皱皱巴巴,仿佛顷刻之间就要被浪花卷走。 瞳孔猛然紧缩,果然,徐砚白就见急速向岸边的浪潮袭来,不同于其他白色浪花,无形无色地攥住女孩的裙角和脚踝,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女孩吞入深海腹中。 “——你明明可以救她的,但你选择了袖手旁观。” “——你的冷漠,害死了一个年轻生命。” “——好恶心,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怎么还不去死啊。” 一瞬间耳边千万条嘈杂声,徐砚白只觉得头痛欲裂,不顾一切奔向海浪里那具瘦小身躯,奔向暗不见光的深渊海底。 海水倒灌进肺腔的那一刻,他用尽力气将呛了水的小姑娘往旁边推,脑海中忽地想起临行前,心爱的女孩站在阳光下,笑着说“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是啊,明天就是他18岁生日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 “6月10日上午九时,上海浦东南汇新城海滩发生一起溺水事件;两名游客,一名为6岁的女孩,另一名为17岁的青年,在海滩游玩时,被突如其来的离岸流卷走。 据当地警方报道,女孩成功被救出并及时就医、所幸没有受伤,而帮助女孩逃脱的17岁青年于当天失踪,和家属确认身份后,搜救行动立刻开展,至今并未找到青年,目前正紧急扩大搜索范围” 高档律所的招待室里,苗荼双手捧着热茶,愣愣看着电视上循环播放的新闻报道。 她是今天上午飞来上海的。 第一次坐飞机有诸多不适应,哪怕昨日一整天没吃饭,座位上打开饭盒还是感到强烈的恶心,在洗手间里吐的天昏地暗。 看着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苗荼忽地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架飞机上。 哦,她想起来了。 因为所有人都说,徐砚白已经死了。 更准确来说,是被离岸流卷走、且失踪已经超过48小时,于是徐砚白的律师打来电话,请苗家四口紧急去一趟上海。 从苗荼下飞机、双脚踏上她梦寐已久的土地,“徐砚白”这三个字就想流行传染病一样,无孔不入地出现在地铁、公交车、室内建筑的电视新闻里,出现在街边书摊的报纸与杂志上,出现在每个低头看快讯消息的人们手机里。 哪里都是徐砚白。 却哪里都找不到徐砚白。 思绪飘远时,苗荼感到有人轻拍她肩膀。 她抬头望着洗手间刚回来的陈亦扬,眼眶通红显然哭过一场:“难受的话,就哭出来吧。” 苗荼摇摇头,她从来不是会哭的孩子。 小时候摔倒受伤不哭、耳朵聋了只有她没掉过眼泪,被人欺负聋哑也从没哭闹过一次。 她盯着对面那间咨询室——半小时前,身穿职业西装的陈律师请她的父母进去,到现在也没出来。 相比于陈亦扬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苗荼就显得无比镇定。 其实她并不擅长等待,只是11号生日那天,她从天不亮在院子门外等,一直到夕阳落下银月高升,都没有等到徐砚白回来。 于是,她第二天又搬来小板凳坐在门口,穿着昨天那件白色长裙,手里抓着未送出的情书,循规蹈矩地再次坐到天黑灯灭。 直到今天早上,苗荼收到消息后赶来上海,也还是穿着那件徐砚白送她的白裙子、情书放在口袋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等而已。 只是她已经不太确定,自己究竟在等什么了。 夫妻俩过了很久才出来,陈兰萍双眼红肿,见到两个孩子齐刷刷起身又是泪流满面,就连苗肃人到中年,也不忍地别过头去,嘴角紧绷。 高级律所处处可见财大气粗,随便一间咨询室都是面朝大海,站在窗边就能俯瞰整座繁华上海城。 苗荼在陈律师安排的位置坐下,接过他递来的文件,看着男人两瓣嘴唇开开合合:“依照徐砚白先生生前立下的遗嘱,有部分财产将在他离世后,分属于苗荼小姐和陈亦扬先生;虽然事发突然,徐砚白先生出事前并未年满18岁,但拥有相当可观的劳动收入为主要来源,也可视作为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因此遗嘱生效。” 从业二十余年,陈律师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叹气:“这次面谈,是想让几位有所心理准备——按照徐先生之前所要求的,律所今天才将正式的遗嘱内容发送给他的父母,目前对方还没有回应,后续就财产分配问题,可能还要进行多次协商。” 对面律师之后又说了许多,苗荼听的迷迷糊糊、到后面索性大脑放空,只是在男人停下来拿水杯时,伸手拽了拽他衣袖。 她翻过没看一眼的资料,提笔颤巍巍在纸上写字。 然后举起来给律师看,干净澄澈的眼睛里一眨不咋地看着男人: 【新闻上说的是“失踪”,也就就是说,还有生还的机会对吧?】 【能不能再等等他?】 “” 陈亦扬扭头落泪,连律师看完也陷入沉默,良久深呼吸,艰难道:“很抱歉,有关遗嘱内容和告知日期,是徐砚白先生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和他是否出事没有关系。” 苗荼眨眨眼睛,举起的手慢慢垂下来。 她不再发表意见,扭头望向窗外一望无际的碧海青天,只有胸膛深深起伏着。 原来徐砚白早就安排好一切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究竟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让他对这个世界哪怕连一点点留恋都没有了呢? 苗荼绞尽脑汁地回想两人过去的点点滴滴,想破脑袋也得不出任何答案。 是从他手背上不断出现伤疤开始吗?还是因为徐奶奶病倒住院、别人将饭菜扣在他身上、同学们孤立他并在背后指指点点? 如果追溯到更早一些,会是因为他的小狗离世吗?或是在原来班级也同样被排挤、每天还要遭受来自网络的无数辱骂与诅咒? 苗荼想不出答案。 她连徐砚白是怎么熬过以前的生活,都没有丝毫头绪。 她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感受到,徐砚白背上始终压着一座大山,一座名为“人言可畏”的大山,负重前行。 事情太多几天解决不完,律师提前安排好住宿,让助理带着苗家四口入住。 离开前,陈律师拦住苗荼,怜惜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女生,几经挣扎才开口:“虽然没找到徐先生本人,但有人在事发不远的岸边找到一根录音笔,经过对比,确认是徐先生的。” “遗嘱中,徐砚白先生特意嘱咐过,这根录音笔是留给苗小姐的,现在因为进水问题送去维修,返还后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苗荼自然知道是哪根录音笔,失神点点头,走出办公室几步又折回来,低头打字。 她举起手机,定定望着陈律师:【您问过他原因吗?】 陈律师摇摇头:“这有关个人隐私,我们不会做多干涉;况且以徐先生的身份地位和财富积累,年少立遗嘱并不算太稀奇的事情。” 似乎想到什么,男人叹了口气:“非要说的话,徐先生从最开始就很着急确定各项目条款,有次我询问过,着急完成是否有特殊原因。” “他只是说,他有些累了。” 如徐砚白一样周全沉稳、又向来滴水不漏的人,哪怕最艰难的时候,也从来没在她面前说过一次累。 想起从初次见面起,男生那永远令人心安的温暖笑容,苗荼突然觉得,或许她从来都没真正了解过徐砚白——他也从没和她真正敞开心扉。 跟着助理走去停车场的路上,苗荼抓着口袋里早被手汗浸湿的告白信,没由来感受到一阵无能为力的悲愤。 或许还有对她迟钝的自责,以及对于徐砚白可能真的再也回不来的抗拒与惶恐。 于是,当苗荼在沿街书亭又一次见到,用徐砚白黑白照片做封面的杂志时,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掏出身上所有钱也不管数目对不对,直接抓来最外面的一本。 【自/杀还是意外?天才小提琴家还是校园霸凌人?当年真相终于大白!】 不管一年前还是现在,新闻标题总是起的那样抓人眼球。 不敢多看封面上的黑白照,苗荼翻页时双手抖如筛糠,半天才哆哆嗦嗦找到目录页数。 前半部分内容和电视新闻如出一辙:徐砚白救下误入海边的小女孩,自己却被离岸流带走,至今下落不明;目前早已超过海上最佳救援时间,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这些话苗荼已经看了上百次,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目十行地往下扫过去,目光猛地停在某一段: 【自徐砚白救人事件发酵后,有关他当年校园霸凌、恶语相向导致同学跳楼轻生的事情,再度引起大众关注;网民们纷纷提出疑问:愿意舍身救陌生女童的人,真的会对同窗抱有这么大恶意吗? 很快,越来越多的同学纷纷站出来,说徐砚白从没如新闻里所说的“校园霸凌”,不仅真心善待身边每个人,还默默资助班上几位家庭困难的学生,让班主任谎称是学校下发的助学金。 面对舆论压力,当年公布赵思婷日记、并直指徐砚白“罪行”的媒体不得不公开道歉,表示当年为了流量哗众取宠、恶意模糊处理了日记内容,断章取义地只公开了不利于徐砚白的部分。】 文字部分告一段落,苗荼逼着自己去看那两张、远看一模一样的日记图。 第一张未处理的原图里,女生在选择轻生的前一天,曾在日记里这样写: 【我几乎要被无尽的痛苦压垮:书桌、椅子和寝室床上总会出现刀片、图钉甚至死老鼠,试卷和作业每天都会被人泼上墨水;那些人把我逼到角落,扯坏我的衣服,说我是不要脸勾引男人的婊/子。 我曾向老师求助,他只是问我为什么考试分数越来越低;回去和父母哭诉,他们只和我算附近的学区房租金多贵,如果考砸一次,我们一家三口的人生都会就此完蛋。 直到有天徐砚白发现我又被打,挡在我面前赶走了那些人,带我去了学校医务室。 他告诉我,被欺负不是我的错;如果再遇到麻烦,可以随时找他。 我忍不住和他告白,意料之中被拒绝了。 他对我说:“学校只是人生很小一段旅程,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所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值得更精彩、更美好的未来,而不是把目光拘泥在其他人身上。” 可我想不明白,明天会有什么不同呢?还是会被打,还是会被问责成绩下降,还是会成为父母的累赘与负担。 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只是觉得很累,好像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而这所有一切的痛苦与前因后果,都在媒体最初曝光的第二张图里,经过大批量模糊处理、唯独圈出了徐砚白那句所谓害死人的“罪行”: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那年唯一对女生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白眼狼、杀人犯,活该日复一日被所有人诟病、辱骂和诅咒。 一时间,苗荼只觉得心痛如绞,弓着身连站都站不稳。 她想,她应该感到高兴不是吗? 她追问了那么久,在多少人面前问过多少次“徐砚白究竟说什么了”,现在答案不能更清楚明白了,她已经得偿所愿了不是吗? 可为什么,她难过到快要无法呼吸了呢? 是因为痛恨那些姗姗来迟的“正义发声”吗? 是因为徐砚白被“流量至上”的无良媒体利用,被不明真相的民众冤枉、被辱骂、被诅咒去死吗? 是因为她以前逢人便问、苦苦追寻的真相,只能以这种无法承受的代价,才能被重新揭开、被人们重新审视吗? 还是因为她终于意识到,“清者自清”在这个世道全然行不通、“以死明志”才是唯一解法吗? 她不知道。 她统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想徐砚白回来。 她只知道,他们还要一起庆祝他的18岁生日、她还有很重要的话没对徐砚白说,那封告白信还没送到他手里。 但她也知道,那个月色下向她飞奔而来、信誓旦旦说着“结局一定是好的”男生,可能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新闻里说,徐砚白从一年前起就几次去过红十字会,每次只询问同一件事,就是捐赠遗体所需要的证件和手续。 自愿捐献遗体有年龄要求,所以才拼了命要撑到18岁。 而连他抱着离开决心所许下的愿望,现在都可笑而更讽刺地难以实现了。 地铁、公交车、任何大楼室内建筑的电视新闻里,街边书摊的报纸和杂志上,每个人低头就能看到的手机新闻里。 哪里都是徐砚白。 却哪里都找不到徐砚白了。 那个曾经独自背负着铺天盖地的恶意,却到最后一刻都对这个世界抱有温柔与善意的男生,最终的结局却是被深海吞没、尸骨无存。 苗荼如论如何都想不通。 徐砚白,这就是你所说过的,17岁的世界吗? 她不喜欢。 乌云散去万里晴空,艳阳高照时,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时髦漂亮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在上海这座繁华而更虚幻的不夜城,踩下迈向未来的一步一个脚印。 而那来自街边书亭一一道痛苦绝望的沙哑嘶鸣,理所应当地无人在意。 “徐砚白,骗子。” 第25章 害怕时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星,那是我在祝你今夜好梦。 五天后, 苗荼见了据说业界赫赫有名的齐主任,就她人工耳蜗手术的问题,首次进行探讨。 父母试图扯谎, 几次支吾说能约上教授门诊全凭运气,但苗荼看着宽敞明亮的诊疗室,以及门外等候的陈律师,心如明镜。 在她所不知道的时间里, 徐砚白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唯独没通知她这个当事人。 齐主任性格幽默风趣,见苗荼兴致不高, 主动活跃气氛:“听说你刚结束高考?暑假两个月可以安排起来了。” 几日没睡,苗荼眼眶凹陷下去,她知道大夫能看懂手语,笑着抬头:【谢谢您。】 女儿能再次恢复听力这件事,苗家夫妻俩过去想都不敢想,当了半辈子勤勤恳恳老实人, 现在天降恩惠, 不懂阿谀奉承、只能一遍遍给医生鞠躬道谢。 苗荼走向门边, 平静看着守在诊疗室外的陈亦扬和律师,看着两人回头见到她、立刻变得小心翼翼。 苗荼低头打字,然后像她过去几天做过无数次那样、举起手机给律师看: 【还是没找到吗?】 距徐砚白卷入离岸流失踪, 已经过去整整八天;近200个小时的数字彻底扼杀所有生还可能性,事到如今,只剩下能否找到尸骨的区别。 面对苗荼时,陈律师总会感到不知所措。 面前纤细单薄的女生总是安安静静的, 事发后, 从未掉过一滴眼泪; 她像是橱窗里最精美的洋娃娃,听不见也不会说话, 永远都置身之外地望向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对即将拥有的、或可能被夺走的一切漠不关心,不争不抢。 女生只会在每次谈话结束前,轻轻拽住他的袖子,水盈盈的双眼定定望过来,问着大差不差、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找到他了吗?】 【还是没找到吗?】 【真的找不到了吗?】 车轱辘般,破旧的手机屏幕上,永远都是这几句话。 预想等下要说的话,从而二十余年的金牌律师竟然感觉到残忍;他摇摇头否认苗荼提问,清清嗓子:“明天是徐砚白先生的葬礼,他的父母想见苗小姐一面,不知道您是否方便。” 葬礼么。 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举办葬礼呢。 村里老人很多,一年到头总要举行葬礼:唢呐金锣与鞭炮震天响,哭喊哀悼声传遍大街小巷,平时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回家的子女一窝蜂赶回来,在挂满白纸白花的灵堂里哭成泪人。 小一点的时候,苗荼每次被父亲带去葬礼都很高兴。 那时她总会趁大人不注意,乐此不疲地偷吃贡盘里的酥饼,几步外就是沉甸甸的棺椁,里面躺着已然故去的老人。 后来她长大些,逐渐明白人类的死亡方式可谓数不胜数:病痛癌症、车祸意外身亡、还有做农活被耕牛踢死的、冬天喝醉在雪地里冻死的、做人老婆叫丈夫活活打死的。 简而言之,当人身体里的心脏不再跳动、也不再有喜怒哀乐,那么这个人就是真真正正的死了。 就像老话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苗荼一直以为,“死亡”是肉眼可见、无法凭借意念推断的。 直到陈律师心平气和地告诉她,徐砚白的父母要为他举行葬礼。 苗荼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一声不吭就离开的人,只要消失的时间足够长久,也会被判定“死亡”。 来到上海后,苗荼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酒店附近的网吧,除了看病和去律所,她几乎将所有时间磨耗在那里,日升到日落,一呆就是一整天。 廉价网吧总是烟雾缭绕,来往年轻人不论男女都穿着清凉。 苗荼每天穿着那件白色长裙,幽灵一般飘过拐角过道,皮肤在烟雾袅袅中白的发亮,总让人幻视电影里留着黑长直的女鬼。 她总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也不做别的,打字越发熟练地在网页搜索框里敲下“徐砚白”三个字,点击搜索。 苗荼耐心地一条条翻看,屏幕里射出的冷白光线倒映在她漆黑瞳孔里。 没什么特别目的,她仅仅只是想知道,徐砚白以前都经历过什么。 即使设置了按时间排序,现在与一年前的帖子与博文,还是会交错跳出来,其中评论总让苗荼错乱。 不论是才华或人品,前一天都还被贬斥到一无是处的人,都因为被判定为“死亡”,污名转瞬即逝,被奉为高塔上的神像。 一周前还是“害人精”、“杀人犯”的过街老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善良、谦和、平易近人的化身——仿佛只是在一夜之间,徐砚白的所有美德突然被人们所发现、所想起、所怀念。 好比现在,苗荼上一秒才看完一篇怒骂要求“徐砚白杀人偿命”的热帖后,下一秒就刷到另一篇,标题为“徐砚白舍己为人,应为当代年轻人的学习榜样。” 她觉得讽刺,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有人敲了敲她桌子,苗荼抬头,望着眼前身穿花衬衫、嘴里叼烟的年轻混混,吐着烟圈,流里流气向她要联系方式。 苗荼摇头,下一秒就见陈亦扬从按住混混脖子,眼神将人逼走后,在她面前蹲下。 男生露出乞求眼神,小心翼翼道:“一起回去吗?” 陈亦扬每次都会跟着她来网吧,什么都不做只在一旁待着,最后兄妹俩一起返回酒店。 苗荼听话地点点头。 客房门前分别时,陈亦扬再次提起明天葬礼的事情,语重心长道:“如果你不想见他父母,我们就不去。” 苗荼摇头表示没关系。 当晚,她事发后第一次睡着,梦里回到徐砚白高烧那天收到父亲短信,苗荼恭喜他要当哥哥了,问他是不是很期待。 男生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闻言轻轻笑了笑:“我父母应该很期待吧。” 听说徐砚白的妹妹出生在五月。 也就是说,在徐砚白出事不过一个月时间,他的父母就在准备孕育这个新生命了。 苗荼很好奇,对于这个新生儿的降临,徐砚白的父母究竟有多期待。 她这样想的,第二日葬礼上也这样一字不落地直白问了。 灵堂外的大厅内人来人往,苗家夫妻俩面对家缠万贯的徐家父母难免拘谨。 苗荼定定望了徐砚白的父母半晌,突然走上前。 她翻出提前编辑好的内容,纤瘦胳膊举着手机放在夫妻俩面前,好让他们能看的清楚明白。 女人刚经历生产又遭巨变,连走路都摇摇晃晃;邀请苗荼来,不过是想看看故去儿子遗嘱里频频提到的女生,没想到却被苗荼反问的说不出话,乌青的嘴唇颤抖不止,枯瘦的手死死抓着旁边面色阴沉的高大男人,眼见着就要腿软跌倒。 众人手忙脚乱时,反观苗荼却一脸淡然平和,甚至轻拍她肩膀时,她还会朝你淡淡一笑。 陈亦扬将这一切收尽眼底,心猛地下沉——绝不是错觉,他这几天越来越频繁地在苗荼身上,隐约见到曾经徐砚白的影子。 在陈兰萍眼神示意下,陈亦扬拉着苗荼去了走廊尽头,憋了半天沉声:“毕竟是他父母,别在他面前这样。” 苗荼其实很想说,徐砚白人都没找到,又何谈“面前”,但她不想争辩,乖顺地点点头。 她直勾勾望着窗外参天大树,想着这一棵和徐砚白总看的百年梧桐有什么区别,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陈亦扬拽她衣袖,扭头朝向紧闭的灵堂大门,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 脚底感受到震动,苗荼猜应是灵堂内正播放哀乐,摇头拒绝。 她早就过了偷吃贡品的年级。 况且,徐砚白也并不在那里。 陈亦扬拿她没办法,低着头,双手抱胸默默陪在苗荼身边,靠墙听着悲戚的奏乐声从灵堂内钻出来,嘴角紧绷。 兄妹俩相对无声地收到走廊外,直到乐声渐止,对面门外却传来嘈杂的闷闷脚步声,夹杂着低沉的窃窃私语。 殡仪馆被徐家租下一整天,按理说不该出现混乱场面。 陈亦扬皱眉抬头向声源处看去,却发现身旁的苗荼早已冲出去、直奔灵堂门口,速度快到他甚至来不及抓住她手腕。 不知何时,原本空寂凄凉的门口站满了人,最前面约莫三四十名都是学生模样,约莫十七八岁穿着黑色衣服、胸前别着白色花朵。 而在学生身后的,是乌泱泱一群手持炮筒式摄像机、疯狂将话筒和收音麦往前递的记者。 陈亦扬目光落在最前面的男生身上,认出对方是被他迎面打过一拳的蒋臻,漆黑的眼里染上怒色。 他攥紧拳头准备上前,却猛地发现乌泱泱的人群忽地停下脚步,齐齐望着用瘦小身体挡在门前、不许任何人进去的女生。 苗荼全然看不清楚,眼前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说些什么。 “我们是徐砚白的同班同学,想来送他最后一程。” “当时我们只是吓坏了、才说了不好的话,没有恶意,也没想到会是现在的结果。” “我们进去吊唁也不行?还有你是谁啊?” “神经病吧,凭什么当在这里啊?” “” 对听障人士而言,最大侮辱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快速的、疯狂不停的说话,苗荼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失去耐心,甚至有几个心急的男生几次想冲上前,眼神警告她滚远点。 闪光灯噼里啪啦闪个不停,漆黑镜头像是吸人魂魄的黑洞,收音设备宛若沼泽地里生出的藤蔓,一条又一条伸向她;苗荼被光线刺的睁不开眼睛,后背死死抵在冰冷的灵堂大门。 毫无征兆的,她想起那天晚上,第一次在网上搜索徐砚白。 在数十台相机瞄准中、在数不清的话筒收音麦、在所有人厌恶与不齿的眼神中,徐砚白也曾反反复复鞠躬道歉,直到胸背再也无能挺直。 在这一刻,苗荼倏地识到,她被父母和兄长保护的多好,才能一直安然在象牙塔里平安快乐的长大。 可她现在除了拦在门前,还能如何对抗来自这个世界的恶意呢? 她是个聋子、连别人骂她都听不见;她也不会说话,连别人唾弃她都不会还嘴。 她不是徐砚白的任何人,今天没凭没据地站在这里,甚至都是别人的慷慨允许。 那她还能为徐砚白再做些什么呢? 苗荼瞪着眼睛、不许任何人靠近,直到终于有人不耐烦上前,试图抓住她肩膀甩走。 她躲都不躲,下意识就要低头咬下去。 下一秒,陈亦扬突然从身后抓住她后腰,不容拒绝将苗荼整个人掰过去,然后攥着她手腕就往旁边拽。 事发以来,这是苗荼第一次剧烈反抗,喉咙不断发出尖锐又嘶哑的声音。 余光里,学生们推门一个个进去,记者被迫留在外面,只恨不能将镜头和收音设备伸进会堂,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说的每句话都逐一记录,好刊登在明天的头条位置,又是一条爆款。 苗荼不顾一切甩开手,几乎是一巴掌正好甩在陈亦扬脸上,打得她掌心发麻。 陈亦扬硬生生挨了打,还是紧紧攥着她胳膊,再次露出乞求表情,开口即落泪:“别这样。” “求你了,别这样。” “凭什么。” 苗荼喉咙干涩,像是有人在用尖刀刮磨着她的声带;她眼眶通红却绝不肯落泪,含糊不清地再次重复:“凭什么呢。” 外面那些自称“徐砚白同窗”的年轻学生,穿着她高攀不起的昂贵衣服;他们才刚经历过高考,正值青春最美好的那一年、人生拥有无限可能。 往后人生,这些人可能会读研究生或工作创业,可能会结婚生子或保持单身,可能会经历最精彩的成功、或者最庸俗的失败。 但所有这一切的喜怒哀乐,徐砚白全都体会不到了。 那个永远对世界抱有善念的男生,长眠于十八岁的前一日,被离岸流带往海底深处,尸骨难寻。 他究竟做错什么了,凭什么是他呢。 凭什么是徐砚白的脊柱一寸寸被压弯、灵魂一点点被扼杀,而曾经口出恶言、谣谣相传的人,只是用轻飘飘的一句“没有恶意”,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转身就去过各自的人生呢? 那些不明真相的恶言相向、那数不清的相机与话筒,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不是吗。 这么多天过去,苗荼始终想不通其中道理; 以至于她还没真正接触社会,就已然对这个世界有了许多无能为力的悲愤- 葬礼三天后,苗荼接受了人工耳蜗手术。 手术意料之中的很成功,一个半小时后,苗荼被推出手术室,耳后多了道切口伤疤,在头骨耳后向上的地方埋了片薄薄的耳蜗接收器。 耳蜗使用时间因人而异,有人拆线当天就开机,也有医生考虑到年幼的孩子发育、保险起见等到一个月后再开机。 得之自己术后状态恢复良好,苗荼坚持要在拆线当天、也就是术后第七天开机。 按照约定,陈律师来医院见她时,会带上徐砚白留给她的部分个人物品:一封信、一根录音笔、一块橡皮擦、以及那把他随身携带的小提琴。 徐砚白生前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即便按他所说、要先赔偿父亲的损失,剩余分给苗荼的数目依旧十分可观。 徐家父母对儿子的财产分配极不满意,正在准备打官司,陈律师几次找到苗荼,希望她本人能积极参与进来。 苗荼却只是催他,能不能快点将那封信和录音笔带过来。 陈律师无奈之下,只能约定两人在苗荼拆线当天见面,他会如约带着最不值钱的信和录音笔来到医院。 拆线时,苗荼双眼紧盯门外,整个人坐立难安,焦躁模样连护士都忍不住笑道:“别紧张,我拆完线就给你开机,一点点适应就好了。” 苗荼在座位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直到门口玻璃出现熟悉人影,她在护士惊呼声中蹭的起立,将开门进来的陈律师吓了一跳。 六月中旬酷暑难耐,午时烈日打在身上同蒸拿房没甚区别,陈律师进门后,先和病房里的苗荼父母和陈亦扬打招呼,拿出录音笔与信还不等解释,东西就先被扑过来的苗荼抢走。 掌心手汗滑腻,苗荼十根手指抖的像是新长出来还没驯服,一封信硬生生拆了一分钟,小心翼翼摊开纸面,看清苍劲有力的熟悉字体时,呼吸骤停。 究竟有多久,她连徐砚白的字都没见过了。 【致成功奋战高考的苗荼: 见信如晤。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当已知晓最后结局。 如果我的选择令你难过,那么我先在这封信的最前面,郑重向你道歉。 我知道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最伤人,很早想过离开,早到陈亦扬自招考试打架,早到我不堪的过去在学校传开。 不知说来会不会引你发笑,每每晚上睡不着时,我会起床将行李装好、准备天一亮就逃离,却透过窗口看见你亮起的灯盏时,又会一次次将东西重新放回去,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吧。” 我是没有未来的人,只因你的一盏灯,开始可笑地日复一日期待新日升起。 种种原因下,我明知对你只会更残忍,也依旧自私留下,心存贪念地允诺同你一起过18岁生日。 对不起。 在郦镇的短暂几个月里,我感受到许多快乐与幸福,心怀感激却不知何以为报,只能留下些许微不足道的帮助,希望你念及往日情分,不要拒绝我任性的报答方式。 我明白站在你的立场,大概不能理解我的选择,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所遭遇和经历种种,对这个世界失去希望。 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仍就相信,这个世界值得人们无所顾忌地去热爱、去追求、去尝试、甚至去犯错与跌倒。 就像高考前我给你看过的照片,这世上还有太多美好的地方值得游玩、有各种不同的风土人情值得体验、有数不清善良热情的陌生人值得结识。 你今年才17岁,人生刚刚开始,不要带着我的过去负重前行,那样太辛苦了。 18岁那天,如果有机会能许愿,我希望你能健康平安的长大,不需要成为很厉害的大人,一生平安自由、坦荡快乐就再好不过。 无用的话总说不尽,一封信唠叨不够,留给你的录音笔里除却我所会琴曲外,还有平日想同你说的琐碎细事,待你耳朵好起来,无聊空闲时可以听听。 从未正式谢过你,让我最后的愿望得以实现。 那天的荼蘼花海,我想我会一直记得。 不必时常思念我,闲来无事想起时,可以将我赠与你的小提琴留在身边,权当让它替我再看一看这世间繁盛衰败吧。 从此往后,不论前路繁花似锦亦或坎坷不平,都要你一个人走下去了。 天黑害怕的时候,记得抬头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那是我在祝你今夜好梦。 祝你永远健康快乐的, 徐砚白 2011.6. 3留 】 “” 耳蜗开机有段时间,读信期间,苗荼已经能听到微弱且陌生的滋滋声,一点一点传入脑袋。 经过最初难以捕捉的声波后,她开始逐渐感受到,四面八方正源源不断传来完全不同的声音,虽然现在还不能分辨具体内容,却能切切实实地听出高低有别的音调,断断续续的。 掌心手汗太多,信贴近手掌的那一小块紧粘着皮肤,苗荼指尖颤抖地将信折好,僵硬地急匆匆拿起录音笔。 经过海水浸泡,录音笔表面似乎都有淡淡腥咸味。 苗荼一月前才帮徐砚白录音,知道哪里是开机与播放键,手抖的摁了三次才启动播放。 “” 耳边响起滋滋啦啦的声音,杂乱无章。 苗荼根本听不到人声,看着小屏显示的【1/1611】,切换到下一条。 滋滋啦啦。 眼底闪过一丝错乱,她将录音笔贴在耳边,再次切换到下一条。 滋滋啦啦。 在陈律师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中,苗荼接连换了几十条,耳边永远都只有滋滋啦啦的杂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声响。 她终于有些慌了,怕冷似的牙齿开始细细打颤,小屏前半部分数字从个位数切换到大三位数,嘈杂的滋啦声也分毫未变。 陈律师实在不忍心,出声打断:“录音笔被海水侵蚀的太严重,几乎所有文件的损毁了。” 苗荼置若罔闻,只是牙齿打颤的更厉害,直到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晕过去时,耳边终于响起一道陌生的温生男声。 “苗荼。” 苗荼心脏猛地一颤。 时隔八个月,她第一次听见徐砚白的声音。 男生声线沉静温润好似山涧清泉,念起她姓名时,尾音会不自觉上扬拖长,无端带着些缱绻与纵容的温柔轻笑。 当苗荼屏息等待下文时,令人绝望的滋啦声再度响起,无论她怎么反复倒回又重听,永远都只有徐砚白喊她姓名这两个字。 这一刻,苗荼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惶恐——甚至在得知徐砚白死讯时,她更多都只是茫然无措。 如溺水者在汹涌浪涛中找到浮木,苗荼在慌乱之中,死死抓住身边陈亦扬的袖子,喉咙里发出不知是尖叫、还是哭泣的呜呜泣声。 眼眶湿润,眼前景象在泪水中剧烈晃动,苗荼看见陈亦扬在她面前蹲下、看见所有人都着急围上来,焦急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宛如牙牙学语的婴儿,无助地咿咿呀呀抓着手里的录音笔,用力地胡乱戳着自己的耳朵,用破碎的手语一遍又一遍问: 【哥,我是不是耳朵没好啊?】 【为什么,我什么都听不见呢。】 徐砚白明明在信里写过,说他还留了很多话给她的。 为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啊。 苗荼从来不是会哭的孩子。 小时候摔倒受伤不哭,耳朵聋了她不哭,被人欺负聋哑也不哭,甚至在被迫接受徐砚白死亡的真相时,她都从没掉过一滴眼泪。 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是苗荼清楚如果她落泪,总有人会比她更难受、更自责、更耿耿于怀。 她总想着,再忍忍吧。 再忍忍就会过去的。 而在当下这一刻,在意识到徐砚白留给她最后的念想也被彻底断送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第26章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离开上海之前, 苗荼去了趟南汇新城海滩。 七月盛夏酷暑难耐,拂面而过的风都像热卷席而过,正是退潮时间, 大片淤泥裸露。 人影绰绰,自发前来的人们手捧鲜花,面露悲戚,弯腰将花束放下, 停顿片刻不知是悼念或惋叹,转身离开。 苗荼看着木槿与白菊开满整片海滩, 莫名想起故乡郦镇漫山遍野的荼靡,妍艳、绮丽、争相绽放。 天不亮时,她搭乘最早一班公交来到海边,带着皱巴巴的告白信和高考录取通知书。 兄妹俩双双高考超常发挥,陈亦扬一举拿下全省第六、如愿考取清华,而苗荼也第一次考进全校前十, 成功录取华东师范大学。 拿到通知书时, 苗荼有一瞬恍惚、继而更多是感慨, 抚摸纸上烫金字体,感觉三年埋头苦读都在不言中。 事发过去近一月,她的悲愤一日日被消磨, 逐渐接受现实。 徐砚白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海浪沙沙声不绝于耳,苗荼坐在远离人群的礁石上,任热风袭过, 闭上眼细细听着不同声音, 心里仍旧觉得新奇。 一个月前,她都以为自己要耳聋一辈子。 直到午时太阳变的毒辣, 哀悼人群陆陆续续离开,苗荼拍拍发麻小腿,独身走向海边。 脚丫陷入淤泥,一步一脚印,苗荼在海水浅浅淌过脚面的位置停下,掌心汗渍粘着干皱的告白信,清清嗓子。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17岁的少女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致 即将18岁的徐砚白: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迟迟睡不着,于是爬起来,再重写一封情书给你——这已我是第7次重写了。 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你,心脏就砰砰跳个不停,大脑也兴奋地毫无睡意,我忍不住总想,你这样聪明,会不会早就察觉我的心意了? 最近半年发生太多事,实在让人应接不暇,你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窗边,我有时会觉得害怕、却不懂该怎样安慰人,可每当你向我微笑时,我又能从你身上或获取许多安全感。 后来这种索取变成习惯,再艰难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你,我总能生出勇气,哪怕前方的路再难,也能继续一步一脚印地、踏踏实实走下去。 以前我说不出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直到一模考砸,我半夜跑出家门,被困在昏暗可怖的小巷里,不得出路。 下意识回头,你依旧在我触手可及的灯火阑珊处,笑意盈盈。 你和我说,你不忍心让我回头时孤身一人。 这些话我都一字不落地记得,永远不会忘记。 高考分别在即,我很清楚,我们的人生分岔路口指向既然不同的方向。你是一定要飞往广阔天地的雄鹰,我却像是刚出壳的雏鸟,甚至没见过除了蛋壳外的世界。 但你可不可以等等我这只笨鸟?我可能飞得很慢、很笨拙,但只要我足够努力,总有一日能来到你身边的,不是吗? 可能你会好奇,我怎么会突然就喜欢你?可事实却是,喜欢你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你优秀却谦逊、温柔又内敛,善良而富有耐心——原谅我的言辞贫瘠,我想词典里最美好的词语来形容你都不为过,绞尽脑汁也只想到这些。 徐砚白,我喜欢你。 你不在的这两天,我一个人在家反复练习这几个字,希望能在你18岁生日那天,完完整整地、堂堂正正地、清清楚楚地说给你听。 其实我还有许多话想同你讲,如果你有那么一点好奇的话,请拿着这封信,来山上找我吧。 荼靡未尽,花海正盛,我想,这是表白心迹的好地方。 不再赘述了,弃笔封信前,我想最后同你说,今夜星星尤其闪亮耀眼,让我不由再次想起你。 你是有话想托星星,说给我听吗? 睡不着的苗荼, 2011.6.10留】 “2011.6.10留。” 苗荼再次低喃日期,喉咙发涩。 练习发音半年多,她囫囵吞枣学了些发音,只是让她读完一整封信,难度还是太大。 面朝大海,她在烈日下眯着眼睛,手里信纸被捏的干瘪发皱,几百字艰难读了十几分钟,满头大汗。 她知道自己读的糟糕,却意外感到释然。 没关系,徐砚白能听懂就好。 海风吹乱她长发,额前碎发挡在眼前发痒,苗荼想去揉,信纸却先一步从手中脱离,打着旋飘飘然飞向大海。 苗荼没有去追,平静望着信纸一点点被海浪吞没。 那天在医院放声大哭后,她奇迹般平静下来,不再逢人就问搜救队进展,也不再对当年相关人抱有仇恨。 她只会很偶尔在夜深人静时,攥着那根浸了水的录音笔,空洞地细细品出,在徐砚白柔软温和的表象下,实则比谁都狠心的决绝。 涉及遗产分配,她和陈亦扬曾去过徐家,一幢藏起来三天三夜都找不到人的空档别墅。 隔间有婴孩哭啼声隐隐传来,苗荼被召唤到徐砚白卧房,茫然打量华丽装潢,只觉得这里空荡荡。 难怪他以前晚上总是睡不好。 几日不见,徐母清瘦大半,见兄妹俩和律师进来,就如饿狼般扑上来问信在哪里。 苗荼后来才知道,徐砚白给五个人都留了信,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离去前烧毁了留给父母的两封——阳台上还留有几片未烧尽的纸屑残余。 苗荼冷眼旁观女人缠着律师质问,目光最终停在书桌上的合照,小心用相框保护着。 相片里,两名男生一个微笑一个耍酷,纤瘦的女生被夹在中间,左手在脸侧比出剪刀手,笑眼盈盈。 连银月与繁星也试图入镜,藏躲在背景最角落,约莫是要共享这一刻的快乐时光。 那是17岁的他们,快乐无忧、自由恣意、生机勃勃。 徐砚白的手机被卷进深海,苗荼原以为,她再也见不到这张合照了。 于是她第一次向那个女人低头,低声下气的姿态恳求,可不可以用徐砚白留给她的所有钱,换这张照片。 或者,让她拿去照相馆复印、哪怕拍张照片留作念想也好。 “” 思绪回笼,苗荼傻傻举着录取通知书到手臂发酸,眼见又一批游人捧花前来,识趣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带花。 因为她知道,百花之中,徐砚白唯爱荼靡一种。 只可惜,荼蘼盛放花海尽,人间无处逢他香。 悲戚哭声自海边那头传来,苗荼朝声源处望去。 她看不懂那些人为何而落泪,心里迷茫不知所措,于是从背包里拿出新买的头戴式耳机。 杂音隔绝在外,悠扬忧伤的乐音声伴着空灵女声,缓缓响起: 【相识,是在那么不经意的瞬间 我在回家途中的十字路口,听见你的一声「一起回家吧」 我当时有点害羞,还拿书包遮著脸,其实我心里非常、非常的开心】 几天前,苗荼半夜从梦中惊醒,不顾浑身冷汗跑去网吧,才第一次听这首歌,第一次知道这首歌词的真正含义。 歌曲源于日本《secret base》,歌名用中文翻译叫做《未闻花名》。 徐砚白唯一给她弹过两次的乐曲。 苗荼想起那晚新年夜,她抱着徐砚白偷偷带上山顶的气球,仅仅凭着微弱的波动传递,在绚烂璀璨的烟火下,耳聋后第一次“听”这首歌: 【烟火在夜空灿烂盛开,稍微有点伤感 风和时间一起,飘过流逝 我很高兴、很愉快,可以冒险的地方也去过了——就在我们的秘密基地中 与你在夏末约定,将来的梦想、远大的希望,千万别忘记 相信十年后的八月,我们还能再相遇】 “” 歌声音绕耳侧,苗荼坐在高高的礁石上俯瞰人来人又去,细细摩挲着掌心里残破的半块橡皮擦。 她将橡皮擦拿到鼻下闻,似乎还能闻到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淡薰衣草味。 那是徐砚白的味道。 有人从身后拍拍他肩膀,苗荼偏头,见陈亦扬在她身侧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无尽海边。 兄妹俩相对无言,只有一丝半毫的乐声从耳机里露出: 【直到最后,我心底还呐喊著「谢谢你」 你内心呼喊的事,我是知道的哦 我强忍著泪水,笑著说再见,痛苦难耐 我会写信给你,也会打电话给你,请不要忘记,关于我的事。 你双颊流动过的泪水,我一直都不会忘记 你到了最后也紧紧握住我的手的模样,永远也不会忘记 就这样,让我们永远在梦中相会吧。】 “” 垂眸掩盖眼底情绪,苗荼摘下耳机,望着平津无波的广阔大海、她曾向往十数年的人间壮阔风景,哑声: “他一个人在那边,该有多冷、多害怕呢?” “他那么怕黑,如果那边没有人为他撑一盏灯,会不会总是做噩梦?” “” 苗荼说的艰难,听起来更口齿不清、每个字像是黏在一处;她没指望谁能听懂,只是麻木地想起不知在哪里看过,人类死亡的方式千奇百怪,溺亡不是最痛苦的,却是最漫长、最绝望的方式。 所有人都说徐砚白是将家世、天赋与机遇集一身的幸运儿; 上天却在他最好的年纪,擅自为他安排了这样的结局。 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 苗荼扯了扯唇角笑了,旁边的陈亦扬摸摸她脑袋,轻声:“他希望我们都好好的。” 他也收到了徐砚白留下的一封信,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两行字。 【哥,谢谢你。 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罩着她。】 陈亦扬想起跨年那天,他醉醺醺把三人搂在一处,大喊着“桃园三结义”,中二十足地仰天大喊:“以后不管在哪、不管发生什么,都记着,有大哥罩着你们俩呢。” 鼻子一酸,陈亦扬又要落泪,面朝大海当面算账:“你小子,有求于我的时候,知道喊‘哥’了,早干吗去了?” “还有,给那臭丫头写那么一长篇,就给我留这么几个字,不舍得笔墨钱就直说,没见过你这么抠的。” “” 兄妹俩从烈日当空坐到日暮西山,再到银月高挂、繁星点点。 直到海边最后的人也相继离去,末班车也从远处缓缓驶来。 陈亦扬起身先去买票,只轻拍苗荼肩膀示意,没有催她。 海边晚风凉爽沁人心脾,吹去人心头燥热;苗荼起身拍去身上细沙,慢吞吞跟在后面。 这片野生海滩没有特意修建路灯,在一段必经之路上,月色被高大树木遮挡,影影绰绰,头顶与脚下皆是一片黑暗。 苗荼低头走过,脚步猛然一顿,回头。 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片空空荡荡。 再也没有人,会永远在回首处等她了。 那她以后怕黑的时候,又该怎样继续前行呢? 脚上仿佛生了钉子,双腿被千斤重的铁链桎梏,苗荼突然寸步难行,直到陈亦扬在对面车站呼唤她名字,她才猛然回神。 余光里映入璀璨繁星,苗荼微微仰头,试探着迈出一步,耳边似乎有细碎铁链断裂的声音。 最终她气喘吁吁跑去对街,准时上车,在最后一排靠右窗的位置,重获新生般大口喘气。 凄清月色大片扑落,苗荼头靠在车窗,戴着耳机,在轻灵日语歌声中,看着海边一点点走远变小,逐渐消失视线。 最后她回头,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倒映星河流淌,心底一片安然平和。 徐砚白,她无数次念起着永远年轻的少年姓名:接下来的路,不论如何,我都要一个人走下去了。 你不要太担心。 往后日子里,我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的生活,逛遍世上最美的风景、吃遍最可口的美食、听最悦耳的音乐、遇到最幸福善良的好人。 苗荼抬头望向夜晚星空,双手合十,虔诚许下心愿: 徐砚白,你说的话我都听。 所以,每当我偶尔很想你、很想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来梦里,见一见我?- 十月初的斯洛文尼亚刚入秋,天气还算不上冷。 刚结束长达两年的拍摄,苗荼天不亮就自然醒来,拉开窗帘,透过玻璃眺望远处的布莱德湖。 湖面升腾袅袅薄雾,仙境一般的白纱缭绕中,唯一能窥见的,只有岛屿中央的钟楼塔尖,四面环湖,与世隔绝。 来斯洛文尼亚算是苗荼一时兴起,她这些年埋头工作,难得有几天空闲时间,毫无例外都背着把小提琴,一个人满世界的跑。 这次她租住在一家民宿,房主只有老板娘一人,离异带着一儿一女,十分热情好客,见苗荼在二楼的露台闲逛,连忙招手喊她下来吃早餐。 苗荼摸了摸左手腕的天蓝色发圈,笑着说好。 去餐厅的路上遇到老板娘的两个孩子,苗荼从口袋里摸出橘子糖送给他们;征得同意后,蹲下身给两个漂亮的小家伙拍照。 兄妹俩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男孩好奇打量苗荼脖子上的相机、又扭头看向她肩上的黑色琴盒,用英语问她: “你是摄影师,还是小提琴家啊?” 苗荼揉他脑袋:“我算半个摄影师吧。” “那你怎么一直背着琴盒——我看你昨天也背着出门——不会很沉吗?” “习惯了就不沉,”苗荼笑着感叹人小鬼大,“小提琴是我替朋友暂为保管,当然要时刻背着。”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小姑娘睁着大眼睛,咂巴着糖问:“姐姐,为什么你的耳机戴的这么奇怪呀?” 苗荼抬手碰了下耳蜗,解释:“这不是耳机,是让姐姐能听见声音的东西——就像腿脚不方便的人,需要拐杖辅助一样。” 小屁孩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早餐后,苗荼乘船去往布莱德岛中心、想一睹岛内美景,却意外遇上一场婚礼。 婚礼当事人甚至是同乡中国人。 她不由好奇,走在布满鲜花与祝语的台阶上,时不时能收到七/八岁花童送来的一束姬金鱼草。 浑厚钟声响起,在婉转悠扬的婚礼进行曲中,牧师庄严肃穆的颂声传来,随即是路人的祝福欢呼声。 苗荼不由加快脚步,赶在仪式结束前走进教堂,恰好看到身穿白纱的新娘子提起厚重,穿着略显陈旧的帆布鞋,义无反顾地跑向另一端朝她张开双臂的爱人。 拍纪录片的这些年,苗荼见过太多现实的苦难与心酸,随着年岁渐长,反而更为珍重每一份令人热泪盈眶的幸福。 她拿起相机拍照,看着眼前年龄同他相仿的一对新人,心中一片柔软。 口袋手机响铃,是助理的电话。 “苗老师,米秀杂志的采访,您真的不考虑吗?这可是国内顶级时尚周刊,第一次给年轻女纪录片导演的专访,更何况还是头版呢。” 太阳当头有些刺眼,苗荼站到阴影下,轻笑:“让我猜猜,是不是有关‘无尽夏’的专访?” 如她所料,对面果然陷入沉默。 说来不知是苗荼幸运还是悲哀,她本科毕业后没有从事新闻相关工作,反而一头扎进纪录片拍摄,三年后带着处女座《无尽夏》,一举斩获最佳长篇纪录片、最佳新人奖、最佳编导等各类奖项。 凭着这部作品,她一个新人在业界名声鹊起,主动找来的团队和投资方数不胜数;也同样是这部作品,让苗荼至今再难超越,不止一次被业界锐评“灵气折损”,大有埋头苦干数十年,归来是一部“无尽夏”。 苗荼对此并无芥蒂,对她而言,作品只是映射她人生一段路程,拍完即过,获奖与否、外加评价并不太重要。 她只是不想,再过度消费《无尽夏》这部作品——以那个夭折在18岁前夕的天才小提琴为主角的纪录片。 苗荼低头摆正左手腕的蓝色发圈,温声拒绝:“相关采访我接受很多了,能说的都说过,也没什么人想再看了。” “怎么会!”助理立刻反驳,“不说别人,单单说我都想好奇,徐砚白在最后那片花海里,究竟说了什么?” 苗荼坦言:“我不知道。”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同于通常纪录片客观的第三视角,《无尽夏》时常会出现主观色彩极强的第一视角镜头,比起记录主人公的一生,更像是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去看她/他眼中的主人公。 其中最经典的镜头,是临近片尾时,男生分明是独身一人寻到山上荼靡花海,始终站在花海之外,最后忽地微微笑起来,只露出半张侧脸,却能清楚看到他在说话。 作品问世后,有关“徐砚白那日在花海中究竟说了什么”的相关话题热度高居不下,连苗荼也被问到数十次。 起初她总是笑笑,如实回答:“他说,‘一起回家吧’。” 后来发现没人相信,索性就用一句“我也不知道”,一笔带过。 好比现在。 苗荼无奈重复:“我真的不知道。” 时间过去太久,其中细节早就模糊,她只记得自己身处花海,直觉17岁少年同她说话,于是回头询问。 永远年轻的少年站在花海之外,笑容温和:“时间不早了,一起回家吧。” 至于他之前说了什么、到底有没有说话,苗荼全然想不起来。 挂断电话,苗荼收起手机折回教堂,见那对新人从正门出来。 此时有风吹过,扬起美丽新娘的头纱,飘飘扬带到空中,最终留挂在教堂塔尖。 苗荼心中微动,举起相机记录,久久望着头纱随风飘动。 仪式结束后,她找到那对新人夫妻,将拍摄的几组照片给两人看,算作新婚祝福。 看过照片后,名叫“盛穗”的新娘红了眼眶,不好意思地用手轻拭眼角,感激道:“这是我的丈夫,周时予;请问,您手上的照片可以发我一份吗。” 苗荼笑着答应。 启动蓝牙功能传送,苗荼看着相机屏幕里亲吻的两人,再次为之动容。 得知两人相识年少,周时予默默守侯盛穗、历尽万难才换来今天的幸福,苗荼心口一颤,忍不住道:“幸好是好结局。” “新婚快乐,你们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谢谢你,”周时予寡言,盛穗作为同乡倒是多聊几句,望向苗荼背后突兀的琴盒,“苗老师还会拉小提琴吗?好厉害。” “没有,琴是我一位故人的,”苗荼早对这些问题从善如流,只笑了笑, “他离开前曾叮嘱我,要我带着他那一份、多看看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话毕,她提紧琴盒肩带,摆手向新婚夫妇告别。 她转身,如释重负地长出口气。 幸好,苦尽甘来终得幸。 幸好,这世上总有人在幸福生活着。 苗荼在小岛山后找了间小酒屋坐下,烈日下眯着眼睛,低头看相机照片。 玻璃杯在桌面发出轻响,身材高大的金发男人站在她桌前,约莫三十左右,五官英俊气质沉稳。 男人歉然一笑,沉声道:“抱歉,附近没有空位,介意拼桌吗?” 苗荼笑着拿起空椅上的外套,作出“请”的手势:“当然不会。” 金发男性格幽默风趣,落座后自来熟地展开话题,苗荼自然喜欢和当地人多聊聊,转眼一下午过去。 杯底酒尽,金发男发出邀请:“不知道我是否有幸,邀请您这位美丽的小姐,一同去小镇逛逛?” 苗荼委婉拒绝:“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可你刚才还说,你是单身,”金发男微抬眉稍,“如果那个人拒绝了你,那他可真没眼光。” 酒精壮人胆,苗荼右手食指在眼前晃了晃,呼吸带着淡淡酒味: “我还没告诉他。” 金发男自知没机会,举杯笑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表明心迹?” 苗荼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摇摇头,喃喃自语:“来不及了。” 她背着琴盒起身,结账后正要走出酒店,忽地发现手腕看空空,蓝色发圈不知所踪。 于是连忙回去寻找,恰巧撞见金发男出来,手里正拿着她遗失的蓝色发圈。 苗荼酒劲都被吓跑,如获珍宝般接过发圈,连声道谢。 “幸好是我捡到,”男人见她如获大赦,耸肩笑道,“苗小姐是短发,也会用到发绳吗?” “” 苗荼唇边笑容微微凝固,没有再同男人交谈,道谢后转身离开。 她低头,细细摸过已然洗到褪色的蓝色发圈,十分罕见地感到一阵怀旧导致的怅然若失。 有个人曾说过,天蓝色的发圈很适合她。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剪了短发,她也日日将蓝色发圈戴在手腕。 苗荼最终在面朝布莱德湖的长椅上坐下,小心将黑色小提琴盒放在身侧,左手从后方传过护着,以防跌落。 一人一琴远远望去,倒像是亲昵的情侣紧紧相拥。 她粗略计算时间,发现转眼已有15年过去了。 这些年里,苗荼去过五六十个国家、奔波于繁华都市与穷乡僻壤,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情世故,早已不再是当初,为了情爱伤神到无法自拔的年纪。 她侧目看向身旁的黑色琴盒,感叹时间实在过得太快。 苗荼今年已经32岁。 而她此生唯一喜爱过的17岁少年,永远停留在2011年那片花海,不得夏尽,不知所踪。 “果然女人无论怎样,到了30岁就会被催婚,我妈就差以命相逼了。” “这两年连陈亦扬都发现我不对劲,每次见面都劝,说我不能永远困在回忆里,总要迎接新生活。” 苗荼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着,语气忽地一顿:“但我总想,如果连我都彻底走出那个夏天,还有谁会留下来陪你呢。” “你说过,不想我回头时是孤身一人。” 她将后背靠在长椅,全然放松的姿态,仰天望着逐渐夜幕逐渐亮起的饭满天繁星,嘴里轻轻和气:“我也一样。”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呢。” 她久久凝望眼前平静湖面,起身走近,脑海里回放着过去十几年里,一年更比一年青涩稚嫩的自己站在湖边或海边,旁若无人的一遍遍大喊。 大喊着她有多么努力、认真的生活,有每时每刻都记得他们的约定。 换来的却是,永远年轻的少年越来越少出现在她梦中。 苗荼几乎要想不起,上一次梦到徐砚白是多久以前,时间太久,以至于男生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久久看着屏保里的三人合照——那是17岁的他们,快乐无忧、自由恣意、生机勃勃。 良久,一滴泪无声砸在屏幕,落在永远年少的男生脸上,晕染开他笑容温和的脸庞。 “徐砚白,我想你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END】 第27章 苗荼,我喜欢你。 1. 六安去世的第十五天, 徐砚白离开了上海。 退学后,他切断所有外界联系,背着琴盒只身坐上去往郦镇的火车, 在2010年初雪时抵达目的地。 同是南方,郦镇的贫寒无处藏匿:总是断网的微弱信号、爬满铁锈的站牌、以及坑坑洼洼的灰石路面。 奶奶居住的旧屋坐落山腰,徐砚白沿山路向上,意外撞见清瘦女生正拖着笨重的推车艰难前行。 圆木轮在青石地砖发出刺耳噪音, 短暂僵持后,不堪重负脱手。 徐砚白快步上前扶稳, 调整步调配合女生速度,看着女生紧绷的肩膀和后背一点点放松,纷扬细雪挂在她乌黑的发丝。 推车停在平地岔路口,女生转身的瞬间,徐砚白第一反应是他没戴口罩。 预想中厌恶的表情并未发生,年龄相仿的女生只是有些意外, 滚圆的眼睛蓄满夜幕碎光, 让徐砚白有一瞬想到六安。 联想太荒谬, 他目光落在女孩满是皲裂的手,身体快过意识,先一步将手套递过去, 轻声:“天气冷小心受凉,快回家吧。” 这份随手相助存了私心,却换来了门前雪地里的道谢,那晚徐砚白在寒风中站了站, 在风雪掩盖一切前, 用手机拍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谢谢。 很久没人对他这样说话了。 2. 郦镇像是落后的避世桃源,居民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和孩童学生、信息闭塞;巧合的是, 初雪夜遇见的女生就住在隔壁,有个异父异母的哥哥,重组家庭却很幸福和谐。 她的名字是“苗荼”,让人联想到当地荼靡花,很美,很好听。 苗荼读书肉眼可见的刻苦,徐砚白坐在她后排,整日见她都专心刷题,为数不多一两次试图融入同周围闲聊,也只羡慕地看着别人说话,人多会看不清对方唇形,又默默低头学习。 女生连失落都是悄然无声的。 只是徐砚白恰巧在苗荼身后,恰巧看清了女生目光垂下时,眼里转瞬即逝的落寞。 除了陈亦扬,没有同龄人愿意停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耐心等一等,听她说完一句话。 于是那天中午,徐砚白听懂了苗荼的“谢谢”,再回神已经网购一本手语书——这是出事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打开购物软件。 他想,说话被人听见,实在是件很重要的事。 3. 他们比预想中更快熟络。 苗荼不再是初见的拘谨,常常露出符合年纪的天真稚气,会为了琐碎小事和他郑重道谢,也会在他不经意提起六安时,露出那样难过的表情。 徐砚白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可当苗荼匆匆抱来煤球、慌忙中又说错话时,他还是相信了女生眼里的悲悯。 毫无由来的,徐砚白轻轻笑了。 他想,苗荼一定是在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才会对他一个劣迹斑斑的外来人毫不设防。 两人蹲在围墙跟直到双腿发麻,是稍显滑稽的姿势;徐砚白将头靠在臂弯,噙笑望着苗荼慌忙解释;女生猜不出他发笑理由,白净的脸倏地通红,碎发散落耳旁,难以掩盖粉透的耳垂和脖子。 很可爱。 他见过许多样貌出众、才德兼备的女性,惯常会“漂亮”等相对客观的形容词,还未曾用过“可爱”这样全然主观的评价。 不是基于对方才学和能力的理性赞美,而是突如其来的、难以倾诉的、无法分享的、想起时心跳会暂停半拍的念头。 是真的很可爱。 4. 期中考试后,陈亦扬意外崴脚,拜托他送苗荼上学。 “会很麻烦你吗?” “不麻烦。”徐砚白痛快答应。 他没有接送女生的经验,唯一看过的偶像剧一幕是男生抱着捧花迎接心爱的姑娘,于是傍晚练琴时频频走神,思考如何才能掩盖他的青涩和生疏。 得知消息后,奶奶交给他一块绣有碎花的座垫,叮嘱他放在后座,以免着凉。 那晚,徐砚白在床上久久盯着干瘪的座垫,心中诸多不满,最后拆了衣柜里唯一一件五位数的羽绒服,用鹅绒将座垫填充的满满当当。 隔日他醒得很早,没有错过苗荼迎着晨曦小跑过来,半张脸藏在围巾下,眉眼晕染开明晃晃的笑意。 似乎比昨天还要可爱。 徐砚白夸赞了最无足轻重的发圈,转身呼吸,希望刚才的直白不让女生感到冒犯。 两人在骑车载人上显然都是新手,徐砚白想他应该表现的更稳重些——直到苗荼为防摔倒,双手抓住他后腰衣服,像极从后背环抱住他。 湿热呼吸落在耳畔,陌生的橘子清香瞬间包裹徐砚白所有感官,大脑罕见有一瞬空白。 女生全然信任地坐在自行车后座,怕他冷还摘下围巾,徐砚白却只注意到围巾缝隙里的一丝黑发,那么不起眼,又让人移不开目光。 太失礼了,他想。 5. 徐砚白在郦镇度过一段相当闲散舒适的时光。 直到蒋臻打来电话,支支吾吾提起学校组织的募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不会回来了。”徐砚白思考片刻,回答。 那通电话后噩梦频发,潘多拉盒子开出意料之中的恶果,紧随而来的一场高烧,更让徐砚白意识到是他单方面逃窜至此,实则一切都没有过去。 陈旧的小阁楼里,只要他闭上眼睛,熟悉的尖叫和谩骂声就如海水没过,不容抗拒地灌进肺腔,呼吸艰难。 在梦里,徐砚白又一次被架在记者会台前,刺眼灯光下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清人脸,数不清的五官只剩下飞速一张一合的嘴巴: “如果你能发现她状态不对,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多问一句,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多看他一眼,她就不会死了。” “如果你能——” 快门声、质问声、哭泣声中,徐砚白双眼紧盯最前方的黑色相框,面目模糊,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与惶恐。 那个女生是谁?她叫什么名字? 她又是什么长相? 他当时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 在所有罪责都被冠压在他头上时,他竟然要对那名“因他而亡”的女生毫无印象了。 粗重喘息在空荡房间久久不停,徐砚白僵直着后背匆匆坐起,双手颤抖在网络上搜索身亡女生的姓名和照片,千万条骂声中,也只挑拣出五花八门的化名和塞满马赛克的糊图。 女生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犹在耳畔,徐砚白浑身冷汗坐在床边,回想起这段苟且偷来的快乐,有一瞬共情了对方父母的悲愤和绝望。 现在这样是正确的吗? 他凭什么过得这样轻松? 爆发的嗡鸣声拉扯太阳穴,剧痛让徐砚白几乎要站不住,他摇晃着起身收拾行李,又因为脱力跌坐回地板。 他抬头,望见对面房屋二楼的光亮、和纱帘之后模糊的清瘦人影,微弱随风摇曳,在漫漫长夜里长明不灭。 那是苗荼为他亮起的灯。 徐砚白忽地生出些许不舍,他放下被攥皱的长衫,默问自己真的要走吗。 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等到他为对面总是心善的女生再演奏一首琴曲,正式道别后再离开。 6. 徐砚白给数不清的人演奏过,还是第一次这样紧张。 选曲“secret base”是他几年前路过一家咖啡厅偶然听到,之后就常在耳机里循环播放,少说听过上千遍。 远算不上名曲,只是他很喜欢歌曲里构筑的场景 :夏末时节纷飞的试卷、放学回家前的挥手道别、盛大烟火下的约定、以及离别时满含泪水的微笑。 徐砚白迫切地想同苗荼分享,哪怕屡次令他动容的世界是虚构的、哪怕只是音乐、哪怕她只能以不同的方式倾听。 新年前夕夜,他们约好见面。 林间山顶、夜风轻拂,心跳和乐声同频,跳跃音符是他无法言说的心事,一曲终了,徐砚白在淡蓝色气球的包围中,和眼含泪意的苗荼四目相对。 徐砚白一直知道,她能听懂。 烟花满城时,苗荼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凑来他耳边用只有他们听见的音量,说她很喜欢。 苗荼声音有些怯怯的,不慎熟练的用力吐字下,是不知多少夜晚的努力练习。 那一刻,徐砚白感到无比幸福,幸福到他甚至有些害怕。 分别后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翻出录曲的录音笔,清空储存,录下他练习小提琴以来,学会的第一首长曲——那时年幼的他指腹还没长出厚厚的茧,练习不久就会又红又痛。 徐砚白忍不住想,苗荼总有一天会恢复听力的,届时女生拿到录音笔,听到他学过一首又一首的曲目时,会不会也像今天这样高兴? 那为什么不亲自谈给她听呢?心里突然响起一道疑问。 还会有这么一天吗? 徐砚白也不知道。 7. 陈亦扬在考场外打架了。 版本各异的传言如洪水袭来,势不可挡地冲破了这座信息闭塞的小镇,寥寥数日,曾经崇拜的眼神变为厌弃,徐砚白的种种过去成为所有人的饭后谈资,像便利店里最廉价的槟榔,有害也被津津乐道地咀嚼尝味,最后以“呸”一声被唾弃收尾。 徐砚白对这套流程烂熟于心。 会害怕或者委屈吗? 或许曾经有过,但他习惯了人们崇拜憧憬的眼神变为厌恶,也习惯了走在校园或街边路上,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声。 非要说他仅剩的担忧,大概是不想苗荼知道。 解释不清的过去,让他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是不敢看女生眼里的责怪和怨恨,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连苗荼也假设“如果你哪天能再多看一眼,就能挽救一条生命”,他该如何作答。 徐砚白开始愈发频繁地收拾行李,说来可笑,曾经被国内外媒体大肆吹嘘“被上帝亲吻过的手”,现在最擅长的不是拉琴,而是如何迅速在黑夜里整理行装。 可最后还是舍不得。 再等等吧;徐砚白想,等到她过17岁生日。 难得不做噩梦的夜晚,六安会出现在梦里,日思夜想的小狗站在他几米外焦急叫个不停,却不像从前那样飞奔而来。 徐砚白后知后觉,他的小狗是希望他过去。 这样也好。 梦总在他大步向前时戛然而止,多数已是凌晨半夜,徐砚白醒来后会背着琴盒上山,找一处避风的大树,再翻出录音笔拉琴。 不弹琴的时候,他会随意录些日常闲聊。 “出门时看到你屋里的灯还亮着,是还没休息吗?” “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要的生日礼物;我没什么送女孩生日礼物的经验,直接询问会不会很没诚意?” “还有我今晚又梦到六安了。” 第一次谈起他过世的小狗,徐砚白从琴盒封层里拿出饰品盒,里面躺着一枚浅粉色的透明滴胶小狗爪,中心处封印了一撮毛发,是六安来过人间的全部证明。 滴胶狗爪做的很逼真,徐砚白抚摸爪垫纹路,却再也感受不到丁点鲜活的皮肤温热,轻声:“如果六安还活着,应该会和煤球成为好朋友。” 他顿了顿,后半句没说出口。 如果他们能再早些认识,应该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就像现在这样。 8. 转眼就到苗荼生日。 徐砚白希望他看上去不会太糟。 耳鸣开始不分场合时间跳出来,像穿透耳朵的长针被人反复拉扯两端,他不得不反复检查核实,确认脸上笑容还在。 生日前一晚,徐砚白正准备礼物,尖锐耳鸣突然炸开;眼前大片雪白,待他冷汗淋漓回神,桌上写满字迹的本子早被血色沾满,有几滴溅在桌角,一颗一颗缓慢滴落。 几秒沉默,徐砚白拉开抽屉,熟练清理包扎手臂伤口,起身去楼下卫生间清洗指甲缝里的血红。 他站在镜子前轻叹,惋惜整理近半月的题型总结本,就这样毁于一旦——他本想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苗荼的。 他看得出,女生最近因为成绩下滑,消瘦得厉害。 最后只能空手跟苗荼和陈亦扬坐上去往镇上的大巴。 那一天超乎想象的快乐,宛如坠入童话梦境。 梦境的最后是夜幕降临时,苗荼在服装店外驻足,直直盯着假人模特身上的白色长裙,和他说起难产去世的亲生母亲,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化不开的伤感。 那一刻徐砚白恍然,女生也许不是他以为的无忧无虑,也许和他同病相怜,遗憾都只能藏在开朗的笑容里。 他由衷感到难过,越深究,越感知到苗荼被迫困在无声的世界里,该有多么委屈无助。 他一时想不出宽慰的话,却被苗荼垫脚轻轻抱住,女生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在对待最珍重的宝物。 苗荼哽咽,小小声在他耳边道:“辛苦了。” 独自一人默默承受这么多,辛苦了。 原来她全都知道。 熟悉的橘子味袭来,女生明明那么瘦,拥抱却那样温暖、那样令人感到心安,让徐砚白一时卸下所有防备,忽地感到有湿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滴在女生纤细的肩膀。 事发后他从没哭过,徐砚白想他大概是这件事里,最没资格流泪的人,但无数次夜梦缠身时,他也偶尔会在寂凉的黑夜里彷徨、也会觉得害怕,也会希望有个人能像现在这样抱抱他,轻声安慰他不要害怕。 哪怕是做梦也好。 拥抱结束的瞬间,寒风从两人之间的缝隙钻进来,徐砚白蜷了蜷手指,试图挽留女生残余的温度,和那一点若即若离的橘子清香。 天色渐晚,陈亦扬催促苗荼赶路,兄妹二人嬉笑打闹走在前面,徐砚白稍慢几步,目光久久停在女生眉眼弯弯,不再向前。 “你们先过去,我马上就来。” 他留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那件白色长裙只要963元。 却承载了她那样多的遗憾和憧憬。 重返服装店,徐砚白请店员将裙子打包,余光撇见店员掌心里的手机,屏幕正亮着,是刚才偷拍他的侧影图。 结账时,徐砚白听见一声毫不遮掩的冷嗤;他抬头,对上店员写满嘲讽的脸,对方挑眉将裙子递过来,意有所指:“有钱真好啊。” 轻飘飘的一句,却像一巴掌重重扇在脸上。 乌云压城,是天降大雨的前兆,徐砚白跟随人潮赶往车站,脚踏在坑洼马路上的同时,耳畔嗡鸣声炸开,如同蓄满冷水的气球涨破,在脑腔里四散翻滚。 没事的。 习惯就好了。 人群中,徐砚白抓紧纸袋埋头向前,脸上疼痛不止,冷汗滑落,直到左侧刺眼的车灯晃得他睁不开眼,迟钝扭头。 身边行人匆匆往前跑,只剩下徐砚白一个人,面对直冲而来的货车他却恍惚站定,双腿像被铁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好像看到他的小狗了。 和梦里一样,就在不远处焦急地犬吠不止。 要停下来吗。 视野被刺眼白光占满,余光却精准落在最角落的半抹夜色,在那仅剩的温柔里,是苗荼正笑着朝他招手。 人来人往,女生依旧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湿漉漉的眼睛里,全是期待他去过的雀跃。 徐砚白在心里小声和他的小狗道歉。 对不起啊,六安,他还是舍不得。 他还不能停下。 至少不能现在停下。 僵硬的小腿肌肉突然抽搐一下,脚上无形的枷锁消失,徐砚白快步穿过马路,来到女生身边的那一瞬,街边路灯亮起点燃黑夜。 好似天光大亮。 冷汗打湿后背,徐砚白平缓微微急促的呼吸,将护在怀里的袋子递给苗荼,指尖轻微颤抖着: “虽然长大的过程中,会遇到难以忍受的事情,会有撑不下去的难关,甚至会有想要放弃一切的时刻,但我还是想相信,结局一定是好的。” “苗荼,生日快乐。” 话到最后,他已经分不清是赠予苗荼的祝福,还是说给当下的自己。 “欢迎来到17岁的世界。” 9. 晚间钟声敲响,梦境结束,所有人回归现实。 暴雨突至、大巴车堵塞晚点、一行三人错过的几十通电话一切发生的如此巧合。 起此彼伏的争吵声让这个夜晚注定不太平,徐砚白独自站在围墙外,大雨婆娑淋湿外套,寒气顺着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他抱着家里拿来的感谢礼物,耐心等待女人走出来,怒气未褪的眼里有些意外,问他来干什么。 徐砚白原本是想道谢的。 谢谢这对善良的夫妇,这段时间给予他许多温暖。 最后,他只是将礼物送出去,眼神略显空洞,感谢的理由也变成对奶奶的照顾;而最后的最后,剩下的话又变成对不起。 道歉多到变成条件反射,现在连他也不清楚,麻木是不是另一种逃避。 家里年迈的老人听力衰退得厉害,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见徐砚白浑身湿透回来,着急又心疼地一遍遍问,他为什么看上去很难过,是不是哭过了。 “没有,”徐砚白摇头否认,微笑安抚,“我很好,您不要担心。” 祖孙二人从来算不上亲近,老人却红了眼眶:“怎么会很好呢,明明瘦了这么多。” 老屋窄小又破旧,灯泡时不时断电,傍晚甚至能听见冷风钻进墙缝的窸窣声,但让徐砚白酸了鼻头,久违想起“家”这个词。 眼眶发热,他仍是温和笑着解释:“真的没事,可能是想家了。”- 可当过去17年被他称作家的地方,一次又一次警告他回上海过年时,徐砚白实在觉得讽刺又好笑。 他出事不过一年,母亲已经快要生产,共进晚餐时,徐砚白作为耽误母亲事业的绊脚石,承受着女人近乎仇视的眼神,下一秒就听见她急切地询问家庭医生,马上要来到人世间的小家伙是否健康,事无巨细。 徐砚白恍然大悟,爱是多么难以捉摸的存在。 有人穷尽一生都求之不得,有人与生俱来便承万千宠爱。 好在这个除夕也不算毫无收获,医生带来治疗苗荼听力的好消息,律师几次婉拒后接下他的委托,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满18岁就可以自愿签署遗体捐献。 忙完一切已是傍晚,家里没有等他的人,徐砚白就带着口罩在街上游逛,在欢天喜地的迎新乐声中,旁观别人的幸福。 没想到被卖“明信片”的小女孩缠上,收下徐砚白的钱时,眼泪止不住地流。 临别前,小姑娘感激向徐砚白大喊,说像他一样善良的人,一定会长命百岁。 徐砚白在夕阳下失笑摇头,目送瘦小的背影远去消失。 如果善良的人都能长命百岁,那如他一般十恶不赦的人,是不是就该注定短命了? 10. 回郦镇后,时间像被按下加速键。 高三百日冲刺如约而至,全体学生熬夜奋战,徐砚白已经拿到国外知名学府的offer,不必在题海中苦苦挣扎。 时间珍贵分秒必争,他能日渐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对班上同学来说,本身就是种困扰,屡次和班主任请假,都因为理由不当被拒绝。 黄老师是很正直的人,说话直白:“流言蜚语不用放在心上,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徐砚白看的出老师对他的信任,只是没承起对方予以的厚望。 他真的努力过。 在操场被不明石子砸中后背时,他选择视而不见;在食堂被人迎面泼剩饭时,他选择忍让谅解;可当那些有关苗荼的污言秽语、充满私欲的意淫和揣测一字一句扎进耳朵里时,理智终于当场出走,于是当场在厕所里动手。 惊恐尖叫声中,徐砚白被三五人拉开,捂着闷堵的胸口抵挡钝痛,满心只想怎样对他都可以,冲着他说再难听的话都可以。 他确实想不起对身亡的女生说过什么,也如所有人说的那样,冷漠地眼睁睁看着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衰败陨落。 一切愤怒、谩骂、甚至唾弃和无中生有的造谣,他都认了,也早就疲于解释。 他难辞其咎,是该罪有应得。 可为什么,苗荼要承受这这些? 到底因为什么。 层层围观的人群里,有一道纤瘦身影正费劲挤进来,通红眼眶蓄满泪水,悲痛的泪水几欲滴落。 这一次,徐砚白选择别过头。 他想,他其实知道答案,或者说,他一直知道让苗荼遭受不公的罪魁祸首。 他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11. 杀人犯。 30多个小时没合眼,徐砚白等来了父亲如此评价。 一记巴掌甩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里,养育他17年的亲生父亲冷冰冰道:“你活着这件事本身,对身边人来说就是最大的不幸。” 徐砚白以为他会怒不可遏、会悲痛欲绝,至少也该感到委屈。 结果,全都没有。 来到医院以后,所有冲动和情绪全部消失,七情六欲正一丝丝从他身体里抽离,积压在胸口的钝痛竟奇迹般消失。 父亲很快离开,声称要给他“收拾烂摊子”,徐砚白继续守在病床前,沉默望着刚脱离危险期的老人,几次想去握她枯瘦如柴的手,还是作罢。 镇上医疗资源匮乏,病房隔音更是堪忧,一墙之隔的急脚步和谈话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老人还在昏迷中,需要时不时擦拭身体,徐砚白在配备的卫生间里洗毛巾时,墙外走廊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刚才在护士站发飙的,是303床的儿子?他是不是有毛病?” “养出杀人犯的,能是什么好东西?一丘之貉。” “那个小的才更厉害——看医护大群里转发的文章没,网上骂那么难听他还敢出来,我要是他,都不敢出门。” “有钱啊,怕什么。” 日常闲聊的轻松语气,墙外两人大笑后离开。 这些话听过这么多遍,也该习惯了;徐砚白拧干毛巾挂在晾绳,屈身坐在角落里的矮板凳上,视线停在墙缝里的长虫。 灰色长虫被困在一张巨大的蛛网中,扭曲挣扎试图逃脱,结果自然徒劳无功,甚至是可笑的作茧自缚。 徐砚白没有帮它,因为这样做毫无意义。 就算摆脱蛛网又能怎样?它的最终下场也不过是掉入下水道、困毙在石砖窄缝、或者被随意走进来的任何人一脚踩死。 无法扭转结局的无尽痛苦,不如彻底解脱。 徐砚白后背靠墙,头一下又一下用力砸在墙面,试图用疼痛来抵御耳边越来越大的噪音。 “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自从他在漫天骂声中,找出网传他曾说过的那句话,这两天徐砚白总会不自觉重复。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一位年轻鲜活的生命永远离开。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原来语言真的能杀人,尸骨难存。 狭小密闭的房间里落针可闻,徐砚白拿出随身携带的录音笔,语速很慢:“最近我常在想,如果小时候没有和父母去上海就好了。” “如果,没有学小提琴就好了。”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如果——” 话音未落,突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手背。 滴答。 滴答。 滴答。 不知是哪里发出声响,徐砚白抬眸对上墙上方镜,和镜子里出现的女生猝然对视。 女生五官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向他,而站在女生身后的,是无数手持相机和键盘的人们,在接连不断的快门声和键盘击打声中,上下嘴唇无声地飞速张合,发出来自地狱召唤一般的低吟: “她是因你而死。” “都是你害的。” “她尸骨未寒,你怎么敢活得潇洒快乐。” “” 急促呼吸声一度盖过耳畔嗡鸣,徐砚白起身时险些被绊倒,几乎是扑向洗手池,双手颤抖将水流开到最大。 他拼命回想着,回想身亡女生的名字、她的长相、和那天说过的话—— 空空如也。 千百首琴谱能轻松烂熟于心,却没给逝去的生命一丝一毫的缝隙。 是的了;他就是这般冷漠自私的人,当毫无瓜葛的网民们都还对这场悲剧刻骨铭心时,被称作“刽子手”的他,竟然轻飘飘就忘记了。 ——可女生是自行选择了结生命的,错不在你。 心底深处响起一句微弱的反驳。 真的是这样吗。 六安还在身边的以前,徐砚白也曾为自己辩驳过,可当他的小狗跟着他跑出家门、被迎面而来的汽车碾压去世时,徐砚白再也骗不了自己。 就算不是他杀的,他就一丁点责任也没有吗?就能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吗? 就像所有人说的那样,如果那天,他能察觉到女生的不对劲呢? 如果那天,他能耐心多听女生多说两句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冷漠,那个女生是不能不会死了? 那个女生因他而死,他却连对方的名字和模样都忘记了,若无其事地跑到穷乡僻壤,嘴里说着是想重新开始,实则是贪图享乐。 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徐砚白反复自我质问,毫无意外得不到答案,他只能在水池下一遍又一遍洗手,冰冷刺骨的水砸在指关节隐隐生疼,直到手背上出现纵横狰狞的抓痕,血珠争先恐后滚出来,喉咙里的铁锈味才渐渐退散。 那一刻徐砚白突然觉得,他徒劳的证明实在可笑。 像是在说,看吧,看吧,我也没有过的很好。 我也伤痕累累、我也痛苦不堪、我也在无数个黑夜里辗转反侧噩梦缠身,我并不是你们口中的恬不知耻。 但他也知道,这些谎言有多拙劣。 徐砚白再也骗不了自己,留在郦镇的数月里,他感受到太多快乐和幸福,无时不在贪恋这份温暖,以至于梦境被戳穿时遭到反噬,连真正的现实都另他反胃作呕。 人们口口相传的话语、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字句,无一不像尖锐的针线穿透他残破不堪的身体,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呼吸都是密密麻麻的疼痛。 徐砚白又想到困与蛛网的长虫,扭头一看,果真已被吞食入腹、只剩半边躯体在无力抽搐。 而他又在挣扎什么呢。 不如就这样吧。 他太累了。 12. 徐砚白的生活变成标准两点一线。 趁老人没醒,天不亮骑车回家准备早餐,在二楼窗口目送苗荼上学后坐车去医院,等到晚十点老人睡下再赶末班车,到家没多久就能见到苗荼下自习,最后再骑车去医院。 徐砚白不想做什么,远远看着女生就已经知足。 想看看她学习是不是很辛苦、最近是不是又瘦了,也想告诉她高考只是人生重要节点的其中之一,还想和她说,郦镇之外的世界很大,有数不清的美食美景,有机会一定要多出去走走。 一模出成绩当晚,徐砚白在二楼窗口看到垂头丧气的苗荼,心里放心不下,果然半小时后就见女生独自出门。 山腰处的路灯失修,他拿起手电筒出门,默默跟在女生身后不做打扰。 近距离再看苗荼,会发现女生瘦了太多,肩膀细瘦的像是衣架、夜风轻吹都会卷动衣摆,初见时红扑扑的脸颊肉也不知所踪。 没过多久苗荼停下脚步转身,发现是他时,眼里戒备变成惊喜,像是惊喜的小鸟飞跑而来,仰着头问他怎么在这里。 徐砚白谎称是巧合。 思念熬人,他对上苗荼亮晶晶的眼睛,揉了揉女生毛茸茸的脑袋,听她倾诉心事时心里忍不住想,要是能替她分担些辛苦就好了。 很快医院打电话让他回去,徐砚白将苗荼送回到安全的、有光的路灯下,道别前被急匆匆拉住衣袖。 苗荼眼巴巴望着他,急急切切:“荼靡花要开了。” 徐砚白轻轻笑了,伸手和她拉勾保证。 荼靡盛放花海尽,人间无处逢他香。 的确是要看一看的。 13. 距离18岁生日,只剩下半月左右。 时间紧迫,徐砚白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录制小提琴曲,每天照顾出院的奶奶睡下后,凌晨背着琴盒独自上山。 既已知道最终结局,他反而不再痛苦迷茫,注意力都留给演奏的琴曲,几次连指腹厚厚的茧被磨破都全无察觉,任由血色染红琴弦。 不知不觉中,录音数量变成四位数。 到后来,徐砚白连睡觉都干脆省去,人还异常清醒,终于等到高考前几天苗荼的那条短信,说荼靡花开了,邀他上山一起去看。 徐砚白欣然答应。 他没有告诉苗荼,其实他早知花开,其实他已经在桌前等了整整16小时36分钟,从晨曦到日暮。 选择的曲目依旧是那首“secret base”,开始演奏前,徐砚白将口袋里的录音笔递给苗荼,问她能不能帮忙录制。 这样也算他们合奏一曲。 苗荼笑着接过,按下录制键。 夏末时节,漫山遍野的荼靡美得惊心动魄,徐砚白却不愿将目光从苗荼身上移开片刻,练习上千遍的曲目烂熟于心,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再多看看他唯一的听众。 一曲终了,徐砚白所有的愿望都已实现。 他放下小提琴,问苗荼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女生想了想,问:“我可以给你过18岁的生日吗?” 徐砚白沉默片刻,又一次问她:“只是这样吗?” 女生用力点头:“只是这样。” 徐砚白释然,微笑说好。 夜色唯美不似人间光景,苍穹之上,高挂悬月宛如垂怜尘世的神祇降临人间,以月华织就一袭银色头纱,温柔覆落在他心爱的姑娘,不忍将她惊扰。 被神明选中的苗荼对此毫不知情,眉眼弯弯站在无垠花海里,时而朝他回眸一笑。 徐砚白在朦胧月色中长久沉默,心脏像被架在篝火之上,不舍温暖,却又切实疼痛着。 他有多么想时间过得再慢一些。 他有多么舍不得。 “苗荼。” 星空璀璨下,悠然晚风中,徐砚白望向不远处苗荼的纤细背影,笑着轻声开口:“我喜欢你。” 人们总说爱是自由心证,而徐砚白想他在最后时刻何其幸运,清风朗月、虫鸣老树与漫山荼靡,都听到了他随风散尽的爱意。 苗荼,徐砚白喜欢你。 十分喜欢你。 喜欢到一次又一次主动靠近,喜欢到一次又一次不舍离开,喜欢到一次又一次对这人世间重燃希望。 而你不必知道这些。 14. 6月8日下午,徐砚白带着花准时来到考场外。 苗荼送给他一片永生难忘的花海,他也要在对她至关重要的日子,静心挑选一束盛放的柑橘花作为回礼。 拥挤人潮里,徐砚白远远站在阴影里,一眼望见沐浴阳光中的苗荼大步跑出校门,穿着他送的白色长裙,长马尾随着轻快的步伐晃动。 一如初见。 徐砚白所有的童年记忆只与练琴有关,电视机是被严令禁止的存在,唯一看过的偶像剧一幕,是男生抱着捧花迎接心爱的姑娘。 于是他扬眉笑容温和,手里拿着柑橘花捧,在考场外朝他心爱的姑娘张开双臂。 下一秒,苗荼扑进他怀里,橘子味的清香瞬间将徐砚白包围其中。 女生如孩童吃糖般快乐,拉着他的手询问,要不要和她的家人打声招呼。 徐砚白笑着摇头,解释机票改签,他现在就要离开。 “我想在离开前,再见你一面。” 15. 6月9号当日,距离他18岁只剩两天,徐砚白度过了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天。 拜访对方父母前,徐砚白先去了身亡女生埋葬的墓园。 时隔一年,他终于在墓碑前见到赵思婷的照片,放下一只百合花,鞠躬说了声真心实意的抱歉。 随后,他打车去了赵思婷的父母家,见到了双双白发的夫妻,没再像去年那样被轰出去,反而得到宽恕。 时间还早,徐砚白赶往红十字会,再三确认签署遗体捐献只需年满十八周岁,在门口和委托律师进行了简单通话。 傍晚他归家,偌大的别墅里空无一人,才想起是母亲和刚出生的妹妹还在月子中心修养,百忙中的父亲都特意前来照顾,一家三口阖家欢乐。 徐砚白在浴室里反复洗手,手背被肥皂搓得通红,新伤旧疤一起破裂,温水混着血红色一同流进下水道。 好消息在晚上到来,医生来电说找到了愿为苗荼治疗的权威专家,不日后就能空出时间会诊,手术成功的概率极高。 徐砚白由衷感到高兴时,收到了苗荼的短信。 他问起18岁前最后一天的安排,女生兴冲冲问他,要不要去海边走走、晒晒太阳。 徐砚白答应下来。 他在晨曦拨云时动身,离开前,将平日随身携带的滴胶爪垫拿出来,用手帕包好,小心放进琴盒夹层里。 这个爪垫最后是要留给苗荼的,就当是他和六安共同保佑她,希望她一生平安健康、快乐无忧,能亲眼见过这世上每一处美景、吃遍天下每一道美食。 高考后的海边人尤其多,徐砚白漫无目的沿着海岸线走,带着随时启用的录音笔,耳机里播放着那首他最爱的“secret base”。 唱到“强忍泪水笑说再见,心中痛苦难耐”那句时,视线里突然闯入一个落单的小女孩,过腰的浪花猛的向她而去,似要将她卷入大海的深渊巨口。 这一次没有犹豫,徐砚白冲向了他能够救起的小女孩。 海浪裹挟着他朝深海而去时,徐砚白感到了久违的解脱,原以为无比痛苦的窒息感没有降临,反而更像回到最初的时刻,那个母亲或许爱过他的时候。 耳边再次响起歌声,只不过这一次歌唱的人,变成了苗荼。 一曲终了,他心爱的姑娘站在阳光下,笑着对他说:“徐砚白,我等你回来。” 徐砚白迷迷糊糊地想,终有一天,他们会再见面的吧。 还会再见面的吧。 再见面吧。 再见。【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