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机郡主她始乱终弃后》
1. 第一章
大元三十年。
正值八月中浣,应天府熙熙攘攘的东街,浩浩荡荡走过一队车马。
满城桂花香气,却被这浩荡兵甲晒得发腥的铁锈气息侵染,平白多出几分煞气。
少年一身缟素,手执缰绳,骑着赤色骏马行在队伍前方,直挺的背透出几分孤冷。靛青的簇绒披风,领缘已被磨得十分旧了,裹挟着凛冽的风与尘。
他正背着两口大木棺,身后的车中亦堆有数个布包,兵卒队伍随着他的节奏缄默着行进。
有孩童好奇,还以为是大将军得胜,便追上那车马高声呼嚷道喜,不到片刻却又被身侧大人捂住唇,噤声退至一侧,沉默地目送。
少年微微侧目,他左眼天生目盲,缚了纱,平时仅用右眼来看人,那眸光清寒锐利,光是对上一眼便能让人浑身打颤。
待他们走远之后,方有不经事的农汉放下肩头担子,粗着嗓子向身旁的青年问:“大哥,这前头可是那域外远近闻名的宋小将军?看你们面色如此惨淡,他犯了啥事儿啊?”
那青年本专心致志地瞧着,肩头蓦然被人重重一拍,惊了一跳,赶紧道:“啧,你小声些,千万莫让那些兵卒听见了!”
“这次与往日都不同,今次咱们大元乃是战败而归,这些兵卒皆是回京师请罪的!”
两人口中正谈论的宋小将军,便是宋家最小的儿郎,宋三郎,宋拾薪。
他年方十七,年少有为,四岁便随父出征西凉,平生最擅速战,听闻作战时身姿轻盈,如天上飞的云燕般疾行无影,夜里便如同飘荡的鬼魅,杀敌于无形。
与其他将领不同的是,宋拾薪性格古怪,好战嗜血,平日里喜穿白袍出战,听闻他最感兴趣之事便是赶尽杀绝,归来时,那身白衣往往会被敌人的血活生生染成赤色。
那农汉讶声,青年继续道:“此次恶战,将士死伤三万,宋家满门忠烈,只他一人携着数百人侥幸脱出。”
农汉嘴唇一颤:“竟这般惨烈?”
一说到脱逃,青年的语气变得有些鄙夷:“说到底,这就是桩落荒而逃的丑事,若非官家念及旧时与宋老将军情谊仁厚,要亲自查验尸首,此等罪臣岂能平安无损戴罪归京?又岂配让人庆贺?!”
那莽汉稀里糊涂地听不明白,只觉得事情有些严重,挠了挠头,目中蕴着几分迷茫的震惊。
他远远地睨着那道马背上坚毅直挺的身影,喃声道:“俺不懂,俺瞧他长得挺俊……若打不了仗,那还能种田不?”
一阵轻淡的笑声从人群中传出,人群的喧闹伴随着云卷云舒,渐渐传入应天府城外的开阳寺。
很快,这笑声便成了断续的哭声。
月明云淡,天色空濛,携着几分暗蓝。
开阳寺某厢房内,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匍匐于另一个抱臂端坐的妙龄女子身前,手紧扯住她裙角,脸贴着她膝盖,正涕泪横流地哽咽。
“郡主,郡主,您就饶了奴罢!奴这几日真的无法再替您去跪香了,奴要是再被认出来,便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沈稚渺已经与她纠缠了半晌,面色微愠,瞧她一眼,很不高兴地将裙角从她的手中扯回,似乎并不想承她的情,嗡声道:“你怕甚么,上回我母亲将你认出来也不曾罚你!我随她在此处住了多少年,谁人不道她心性宽善,你替我再扮这最后一回又有何妨?”
小青嘀嘀咕咕,语气中蕴着几分难言:“可。可您每回都说是最后一回……”
沈稚渺一听,有些心虚,却不动声色地眨了眨眼,将下颌扬得更高,只听她清了清嗓子,脆声道:“这次是真的。”
说完,少女便用葱白的指尖勾了勾榻边的小木观音,话音稍顿,似在思索措辞。
片刻后,她将视线转移至小青的面上,一张粉圆的俏脸十分凝重:“你说,明日跪香是否推迟到午前了?”
小青轻轻颔首。
沈稚渺循序渐进道:“我明日晨间须得亲自去山顶上折一枝桂花,很快便回来,你我身形相似,你偷偷画个妆,那群老僧头昏眼花认不出来,在我回来之前,你便扮作我的模样,随他们做些跪香前的仪式便好!”
“再说了,我母亲又不常来跪香!我都不怕,你倒先怕上了,这世间哪儿有主子不怕奴婢怕的道理?”
小青一听,更是急得不知如何辩驳,只紧紧攥着沈稚渺的衣角,呼吸急促,目光惊恐地望着自己任性的主子:“山顶上,您要自己爬山?!”
“即是如此,奴更不能留您一个人去了!山路崎岖,倘若您一个人去折枝,遇上甚么野兽狂徒,奴就算掉百十个头也抵不了罪!”
沈稚渺决绝道:“我问过太安师父了,开阳山内外并无野兽,明日清晨山顶开的桂花最盛,香气最浓,本郡主是一定要亲自去折一枝的。”
小青喃瞧着她决绝的神色,心底颇为了然,低低喃道:“又是为了裴大人罢?”
霎时间,少女怀春的心思骤然被人戳破,沈稚渺张了张唇,梗着脖子点了点头。
小青苦着一张小脸,瘫坐在她裙边,哀声道:“裴大人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哪里得空来咱们这儿……”
“本郡主自有办法。”
小青一听,几乎又要哭出来。
世人都道她家郡主人美心善,自幼便伴着长公主深居开阳寺,可约莫只有亲自伺候过沈稚渺的人知道,沈稚渺并不是个好侍奉的主子,她幼时曾生过重病,差些殁了,后来还是国师寻人替她换了心头血才好。
长公主老来得女,本就溺爱无比,又听说开阳寺风水养人,便带沈稚渺上山长居,一心只想保她平安,也不要她像其他郡主一般在宫中抛头露面。
小青深深叹了口气,她根本拗不过主子,直想认命,可一想到明日寺中要开办的大事,心底又生出几许不安。
不,她是绝对无法答应沈稚渺的。
明日寺里人多嘴杂,若主子出了意外,她一介小小丫鬟,长公主怪罪下来,她怕是连九族都不够诛的!
她沉默地嗫嚅数下,轻声道:“不行的,您、您身体本就不好,再这样任性,奴便、便真的要此事报禀长公主了,不光是这回,还有上回,上上回,上上上回……”
沈稚渺呼吸稍滞,室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僵寂。
她似乎在做出取舍。
小青紧张地望着她。
好半晌,沈稚渺方恨恨咬着后槽牙,责怪般睨了小青一眼,许久都不愿再开口,最后才轻飘飘挥了挥袖子,毫不客气地将人赶走。
“算了,不去就不去,你走罢,只是幼时咳过几回血而已,还真当本郡主是病狸了!”
小青一颗心终于放回肚里,并不知沈稚渺仍未气馁,直欣喜地说明日要下山替沈稚渺买糕点吃。
而沈稚渺这会儿还在冥思苦想着明日如何瞒天过海上山去,一听,心下骤然又冒出个主意,一时忍不住暗喜。
小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瞌睡来了送枕头,这不说还好,一说便让她寻到了机会!
沈稚渺抿抿唇,按下心绪,装作平静地抚摸自己袖口的绫纹,轻声道:“可是本郡主近日无甚胃口,山下那些糕点亦吃腻了,听说城北新开了一家七宝茶糕,生意好得很,天不亮便要排队,本郡主实在是想尝尝。”
小青仍沉浸在自身的喜悦当中,并未察觉出有什么问题:“好,那奴便早些起身去买来,您先在屋里等着奴!”
小青说完,又不忘提了嘴明日要跪香的时辰,又仔细嘱咐了些事项,便迈着碎步退出门去。
沈稚渺巍然不动,端坐在榻前兴致缺缺地听完,待小青关上了门,她方停下抚袖的动作。
暮色昏暗,少女眸光轻动,静静望着那道木门,一张娇俏的杏脸随着光线逐渐沉入室内漆黑的寂然之中,喜怒不辨。
*
翌日天还未亮,沈稚渺便睁开了眼。
听到外头丫鬟的脚步声渐远,她迫不及待,蹑手蹑脚穿戴好衣物,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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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僧人模样,翻了厢房的窗。
旧时,寺中的师父天不亮便会来唤她做早课,她起不来身,用病温推拒了数次,师父便福至心灵般不扰她了。
来到屋外,沈稚渺望着苍茫的夜色与环绕于四周的的厢房,眸中蕴着几分迷茫,夜风一吹,她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稀薄的夜幕挂着几颗寥落的星,山顶上的桂树被风吹得飘飘摇摇。
少女本有些瑟缩,骤然闻见桂花的甜香,心中又多出几分希冀。
趁着无人,她紧咬着牙,坚毅地迈着碎步往山道上走去。
这桂花,她沈稚渺今日一定要折到手。
今日的跪香破例安排在了晌午,她午前折了花便赶回来,全然来得及。
只是破晓前的山霖往往会起一阵子浓雾,而开阳寺今日的山道实在过于崎岖,沈稚渺很快在里头迷了方向。
可她并不怯,只一心攀登,偶然在浓雾里瞥见一抹桂树的金黄色,心下便愈发欣喜。
此时此刻,夜幕愈发稀薄,远方天际线逐渐浮现出一抹赤红,不多时,有僧人开始撞钟了。
沉重的铎声悠悠扬扬,逐渐与少女沉缓专注的心声重合。
很快,沈稚渺便走入了人迹罕至的后山。
开阳寺是应天府外最大的寺院,有几位老师父是在后山居住的,她缓缓走入后山,便见到了一排排紧闭的僧舍。
沈稚渺站在那屋舍前,直觉脚底板有些酸痛,抬眸瞧着那些淸幽屋舍,看上去并不像有人的模样,便安心在屋舍上方的半山腰处寻了块石头歇息。
此处视野开阔,沈稚渺一时心安,自顾掏出绢子,擦拭额上细汗。
擦着擦着,飒飒秋风却不断从山底下灌上来,沈稚渺体弱畏冷,只坐了片刻,便因忍不住想要避风,起身往后方的树丛躲去。
待她走到小径,想要继续上山,鬓边却悄然落了几滴冰凉的雨。
她微怔。
伸手一接,数滴沁凉雨水落在掌心。
落雨了?
沈稚渺稍稍蹙眉,心下顿时落了几分不快。
雨水凉寒,而她的身子碰了雨水便会发痒。
不多时,沈稚渺的行动被这恼人的雨水桎梏住了。
她闻着周遭淡淡的桂香,内心愈发急切,生怕再去晚些,桂花都被雨水打落了。
少女焦急地在山间来回观望,似乎在寻找某种解决方式。
然而她观望了半晌,皆想不到好的主意,索性顾不得那么多,快步奔下半山腰,想要入舍里寻把油伞,中途却见一漆黑人影不知何时站在前廊另一侧的角檐之下,令她顿时吓了半跳。
沈稚渺后退半步,借着一丝晦涩天光艰难地辨认对方的身形与面貌。
可那人的身影着实如同鬼魅般影影绰绰,几乎与这昏沉的雾色融为一体,登时令沈稚渺心中越发惊惧。
莫不是被小青说中,真叫她遇见什么狂徒了?
沈稚渺惨白着一张杏脸,一双凄惶的眸子雾濛濛的,蕴着零星半点潮意。
她半晌不敢动,只紧张地吞咽口水,指尖悄悄摸上藏在腰间的小袖刀。
片刻后。
那人察觉到她携着探究的目光,骤然揭伞,向上方的她投来一眼。
万籁无声。
人亦并非狂徒。
那少年一身细布黑衫,生着极好的容色,眸光清然冷淡,瞳孔却在与她对上视线时稍稍放大,眉宇微微扬起,似是怔愣之余,还有些不可置信。
一瞬间,沈稚渺心底冒出个莫名的念头。
这人为何一脸错愕,像是见到故人的模样?
她分明没见过他。
少女一时也变得有些无措,只堪堪站在半山腰上,单手撑着树,不知是否该上前。
片刻后,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鸦睫轻敛,垂眸躲开他的目光,略略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空濛的山色间,传来少年微哑的嗓音:“你是……”
2. 第二章
骤然被点到的沈稚渺顿了顿,起初她并不想回答,只是他的目光太冷厉,让沈稚渺蓦然觉着有些冷,便裹紧了衣裳,硬着头皮,刻意拗粗了嗓子,生疏地伪装成小沙弥的声线,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小僧是这山上扫地的,施主可是新来的香客?”
宋拾薪不发一语,只静默注视着她。
两人之间的气氛颇有些微妙。
沈稚渺面颊粉润,生着一双灵巧的圆眸,如今头戴僧帽,身着一袭宽大灰布长僧袍。
山下有风呼啸而过,她手臂细弱,却是拢不住那飞扬的僧袍,袍角便顺着风的方向呼哧哗啦地翻飞,隐隐显露出属于女子的身形。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暴露了。
“是。”少年道。
沈稚渺顿时松了口气。
开阳寺每日香客不少。
此人衣着质朴,目光虽冷厉了些,胜在浑身气质清然,不似被浊气侵染的小人模样。
是香客,不是狂徒。
沈稚渺兀自抚了抚心口,抬眸望上一眼天色,便将目光游移至他所撑的那把宽大的油纸伞上,直言道出自己的目的:“小僧想上山,不知可否暂借施主手中油纸伞一用?”
少年看了她一会儿,又道:“下雨,山路滑,你一个人,能走?”
沈稚渺听出他有些口音,而且,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对官话的生疏,他还刻意将话音一字一句拆得很短。
这句话听上去的意思似乎是想要与她同行。
可沈稚渺着实不想与陌生人有交集。
她摇摇头,正要说她只借伞,却又远远听见山下有几声焦急的叫唤,心中暗道大事不好。
坏了,那些人发现她不在了!
她看了眼站在不远处那少年,见他蹙着眉,似乎在仔细辨认着那几声叫唤。
沈稚渺生怕他听清楚进而将她认出,跑下山去告密,加上这惹人厌的雨仍在下,她望望距离登顶还有一段距离的山路,心头一乱,又见他开口道:“我送你。”
沈稚渺这厢还未说什么,少年便沉默地撑着伞走上前来。
此间山路颇有些泥泞,可他的脚印却很轻浅。
沈稚渺垂眸望着他走过的路,心中暗暗称奇,却又不好贸然发问,只一眨眼,他便走到她跟前来了。
她与他距离分明数十步,可他不止脚印浅,就连脚步亦轻快无声,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宋拾薪来到她跟前,高长的身影随着油纸伞一同覆下,沈稚渺心头有些紧张,本能退后半步,余光密切地观察着身侧人的一举一动。
他实在是很高,能够轻易地将她拢在自己身前,浑身气质凛然,一张淡红的唇微抿,沉静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沈稚渺注意到他左眼缚了纱,刘海颇为凌乱,长长的,稍遮住另一半眼眸,瞧着倒是有几分别样的乖巧,总令她有种想要伸手抚抚发顶的冲动。
“走。”少年垂首,瞧着她,嗓音淡淡的,蕴着几分不容置喙的意味。
沈稚渺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她缄默颔首,让出身旁的位置。
油纸伞虽大,可她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伞便又显得小了些。
阴雨连绵,山道上充满湿润的泥泞。
一轮寡淡的日从天际冒出,山霖浓雾渐散,沈稚渺将心思重新放回山顶的桂树上,忍不住加快脚步。
她实在是过于急切,以至于忽视了脚下山路。
这山路裹挟着浓雾,已变得十分泥泞潮湿,宋拾薪想开口唤几声当心,才开口,少女便踩中一颗圆滚的碎石,身躯重心不稳,霎时开始往后倒仰。
他眼疾手快,手扶住她与自己换了个位置,好让她站在自己身前。
沈稚渺半晌未反应过来,顶着惶惶然的一张脸,手仍紧紧攥着他结实的臂,半埋在他怀里,一颗心跳上了嗓子眼,似是受到不小的惊吓。
实在是有惊无险。
沈稚渺抚着心口喘了口气,一抬头,少年玉白的下颌近在咫尺。
不知觉中,她闻见了来自他身上的气味。
两人挨得极近,身上的气息相互交织,侵染。
他的衣裳并未浆洗过,却残留着一股单调的皂豆的气味。
闻上去很干净,不算惹人厌。
两人只接触了一瞬,宋拾薪便很客气地放开了她。
沈稚渺见他如此沉默,自顾理了理衣裳,对他正色道:“谢谢。”
听见她用细软的声音道谢,少年眉一松,眸中融了几分不期然的温润。
他稍稍颔首,低低道了声嗯。
两人继续往山上走。
期间,山下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多,沈稚渺无端走得更快了。
少年探究的目光一直落在她发顶,又令沈稚渺越发心虚,她真不喜欢这样平白被人端凝。
而且,此人似乎有些不识礼数。
方才不相识时多看两眼也就算了,如今竟光明正大趁着她接近自己时看了她这么长时间,想来也并非全然的正人君子!
一瞬间,沈稚渺对此人好感大跌。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沈稚渺选择一边疏远他,一边隐忍不发。
雨下得淅淅沥沥,宋拾薪见她才道了谢,却一直往外躲,心中疑惑,却仍迁就着她,无声将伞倾斜至她发顶。
二人登上山顶,沈稚渺望见那繁茂的树丛,兴奋地忍不住往前奔走几步,回头看去,才发现他一路上为了迁就她,右肩半边衣裳都湿透了,洇湿得晕染成更深的漆黑。
沈稚渺微愣,瞧着这一路护送自己上来的陌生人,心中想法有些复杂。
而少年却不甚在意,只于距离她数步的地方停住,瞧着她与那山间桂花相映的身影:“你……想摘桂花?”
沈稚渺也学着他的语气,扬起秀气的下颌,轻淡地嗯了一声。
他又问:“送给谁?”
沈稚渺不说话了,因为她觉得没必要与他说。
她没回答,左手提着稍长的僧衣袍角,快步走入树丛之中。
少年站在不远处,见她踮起脚,伸手揽出一丛桂花,鼻尖凑上去闻了闻,卷翘的乌睫轻轻颤动,像湿润的蝴蝶羽翼。
她似是很开心,惶然的面上终于绽放出娇俏的笑容,眉宇间顾盼生辉,一点清润的漆眸,面庞粉圆,如珠似玉。
山下有人长长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有几个僧人已经上山来了,只是不曾上山顶来寻。
他们都唤她——郡主。
宋拾薪对这称呼并不陌生,甚至称得上是熟悉,至少在四岁前是如此。
他稍稍垂眼,呼吸稍缓,眸中多出几分对旧事的眷恋,再抬眸,这份眷恋便很好地被他隐藏起来。
只是一想到她没认出他,明知下雨还要千辛万苦上山折枝,甚至不让他知道所为不知何人,宋拾薪心底多了几分淡淡的失落与懊恼。
而这厢,沈稚渺专心致志地折枝,并未察觉出少年的垂首丧气。
桂树茂密,雨势不很大,林中湿润,沈稚渺挑选着最饱满的花苞,时而向那少年瞥去一眼,确保他不会下山告密,坏她的好事。
他送她上来之后巍然不动地站在距离她数十步的距离,脊背挺得很直,单手撑伞,整个人隐在模糊的雨幕里,倒是令她有种别样的安心之感。
只是不知为何,沈稚渺总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不过旁人的喜怒一向与她无关,她是郡主,无需在乎外人的想法,更不用看谁的脸色。
时光飞逝,沈稚渺渐渐入了迷,理所当然地把他忘在了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千辛万苦寻到一支最好的花枝时,身后忽有人冷不丁道了句:“郡主?原来您在这儿,吓死奴婢了!”
沈稚渺呼吸顿时停滞。
猛一转头,只见那一直静候着她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陪侍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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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青。
她张张唇,小青便跑上前来,劈头盖脸地将手中的披风披与她身上,紧接着,小青便又开始一长串地念叨,活像吟咒似的。
沈稚渺捧着一簇簇的桂花,鼻尖都是桂花的香气,心尖也装着别的某些人,为了让小青早些说完,她甚至开始顺着她,表面上每到停顿便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半句都未听进耳里。
待小青念叨完,沈稚渺便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你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您还说呢,我们这厢急得火烧火燎,长公主亦急得恼了,就差没遣兵上山寻你,恰好山脚有个香客说似乎见过您,我记起您昨日说的话,便赶紧上来寻您了。”
沈稚渺扶着下颌,装模作样颔首道:“哦,香客啊,香——”
她蓦然想到那少年,霎时断了话音,眨眨眼,面上忽然涌现出一阵赧然。
原来,那人早看破了她的伪装!
小青见她忽然停顿不走了,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珠子不断打量着她,似乎想在她身上发现甚么端倪。
她跟沈稚渺不同。
沈稚渺虽长得一副水灵灵的好相貌,却生性顽劣。
而小青貌色不佳,却是个性子极单纯的姑娘。
即使沈稚渺一再毁约,她的语气中也不曾埋怨主子的任性,只道:“下雨了,您没带伞,脸色这样红,身上可是有何处不舒服,可有何处剜蹭到了?”
沈稚渺摇摇头,不愿将方才的糗事道出,只含糊其辞地捏着衣袖道:“我上来时,山上还未下雨,你瞧,我衣裳都未湿!”
小青端凝她半晌,发现确实如她所说一般,未撑伞,身上亦半点未湿,也不知如何做到的。
方才山脚下那香客虽撑了伞,衣裳却是沾湿了大半边!
天色过半,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回到开阳寺。
一踏入庙门,扑面一股肃穆气氛袭来。
沈稚渺茫然抬眼,发现正殿前聚集了数十玄铁重兵,数十僧众,而她的娘亲头戴素簪,眉头紧紧地皱着,容貌庄重威仪,立于正殿前方,与开阳寺的方丈细声交谈。
沈稚渺见到二人,这才想起昨日小青与她道过的事。
岁前东燕来犯,宋老将军率数万将士迎敌。
双方交战数月,最后大元却不敌东燕,伤亡百姓士兵三万有余,还折损数员大将,让了西凉六城与一座矿脉,最骁勇善战的宋老将军与其两个儿子也战死沙场。
宋家是寒门,宋老将军为人清廉忠烈,妻子早年病死,并未续弦,所以他拢共只有三个儿子。
此次恶战,只有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幸存,前些日子才驮着几位父兄的尸首回京师请罪,向圣上请完罪领了罚,又奉命来开阳寺为父兄与大元万民超度祈福。
今日便是僧众替他们超度祈福的日子。
沈稚渺瞧着众人凝重的面色,心底微凛,冷静地将折到的桂花塞上腰间,随后理好衣袍,掀起袍角,走上前问安。
“母亲,方丈,我回来了。”
一时间,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投至她身上。
沈稚渺抿抿唇,不动声色地向母亲弯出一抹淡笑。
长公主见她无恙,稍松了口气,望了望周遭士卒,便对她道:“虽然大元此次国运不济,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今日主要是这些师父们替伤亡的将士百姓超度做法事,你既为郡主,便随本宫入正殿上一炷香,随后与二方丈一同到东殿例行跪香罢。”
沈稚渺颔首应下,随她缓步迈入正殿。
正殿里也有几个人跪在蒲团前,沈稚渺目光逡巡一圈,望向那跪在最前方,一身缟素的少年,心头猛然一跳。
这不是那个送她上山的香客?
“母亲,他是……?”
长公主望着她茫然的神色,沉吟一声:“他便是宋家三郎,宋小将军,宋拾薪。”
沈稚渺倒吸了口气,与此同时,少年再次向她望来。
3. 第三章
沈稚渺面上浮现出瞬间的错愕,忽觉脸上又生了热,她顶着少年的目光,仔细咬着秀齿,强撑着对他勾了勾唇,进而慌乱地将眼神落到别处去。
她是郡主,自有郡主的修养,不能教这乌龙自扰了阵脚!
仪式很快开始,正殿内焚香袅袅,缭绕于身侧,沈稚渺闻着气味,心下感到十分窒闷,却仍旧安稳地跪在母亲身侧,手持经书,俯眉敛目,听方丈与一种僧人诵地藏经,瞧着所有人的嘴唇都在装模作样地跟着蠕动,自己也动了动嘴皮子。
她母亲上香向来是分外虔诚的,似乎这泥塑的胚真能听到她的发愿,许她点甚么似的。
可沈稚渺知道,许多时候,事情是无法光靠发愿做成的,只有强求方有一线生机。
待僧人念完十遍往生咒,沈稚渺便随着母亲的步伐走上前,在摆满香瓜贡器的香案上插上一炷香。
周遭的气氛一时变得极为凝重,沈稚渺侧目瞥见那数口棺椁,心中稍叹,到底还是将双手合十抵上额心,细声道:“天佑我大元国土与子民,此后免受胡奴来犯……”
少女嗓音清净纯然,眉目虔诚,如同佛女。
无人知道她根本不信神佛,这些事对于她来说,便只是纯粹的折磨。
她的事很快便做完了,僧人却要继续诵念,她便随方丈到东殿跪香。
跪香是沈稚渺这辈子最厌恶的事情。
领了香,便要跪在蒲团上,等着手上的香燃尽。
往往这一跪便要跪上一两个时辰,在此期间不能出声亦不能轻举妄动,跪得她整个人呼吸不畅,头昏眼花,两眼发黑,几乎要倒在蒲团上。
沈稚渺今晨才从那山顶下来,身上各处已十分酸痛,跪不动了,可母亲嘱咐过的话是不能不做的,她只能尝试使用各种方法缩短跪香的时间。
沈稚渺悄悄睁眼,趁着无人注意便开始缓缓地用嘴吹。
然而她的运气实在不好,殿前拂起一股风与她作对,她很快便吃了一嘴巴灰。
她呛了几声,眼尾跟鼻尖都被呛红了。
然而她并不是个喜欢气馁的姑娘,她端凝着那香,很快又思索出一个主意。
她睁开眼,瞧了瞧周遭虔诚跪拜的一众僧人,确认无人睁眼,便偷天换日般悄悄换了个握姿,而后用修剪过的平齐指甲一点点将那香的末端掐掉。
这一方法着实奏效,沈稚渺比旧时少跪了半个时辰,她欢天喜地地站起身,顶着前头方丈稍显疑惑的目光走出殿外。
她本想告知一声母亲便回厢房补上一觉,却见她与宋拾薪一齐站在东殿前头,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
小青见她跪完了香,便从旁走上前来,替她递上一条擦汗的锦帕,询问是否回去休息。
沈稚渺本想点头,就此打道回去,然而宋拾薪却无师自通地朝她投来一眼,这下沈稚渺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问安。
“母亲,我跪完香了。”少女说着,袅袅娉娉地朝站在殿外的两人走来。
长公主拉过她的手,仔仔细细地瞧了瞧她,讶异:“你跪完香了?”
沈稚渺垂落眉目,低低道了声是。
“其他僧人还未跪完,你今日为何这般早?”
沈稚渺鸦睫微颤,本想说今日的香有些短,可一想到母亲极其在意这跪香之事,倘若她开口说了,或许还要再让她再跪一炷香。
她支支吾吾了片刻,小青便宽善道:“许是感念咱们家郡主心诚,香燃得快了些,亦是理所当然的。”
沈稚渺弯唇笑了笑,心底对这个恭维十分赞同,满意地颔首。
而宋拾薪瞧着她,又将目光转移至她方才跪的蒲团上,那蒲团旁分明还残留着一地极其细微的,不知名的碎屑。
他虽盲了一只眼,可目力仍然深厚。
沈稚渺在山寺中常常观察周遭景物轮换,因此亦练就了一番非凡的观察力。
见他似乎发现了端倪,她便敛了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宋小将军在看什么?”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
少女顶着倾国倾城的绝艳姿容,清凌凌的眸子里蕴着零星几点好奇,不着痕迹地歪首观察他。
宋拾薪刚要开口,长公主便发话了:“渺渺,你二人先前应是未见过的,如今有机会,便好好地认识一下。”
沈稚渺疑惑地眨眨眼,她与这宋拾薪过了今日应该没有机会再相见了才是。
母亲为何要这样说?
莫非……
是想替她做媒?
可是,莫说宋家是寒门。
她可是母亲膝下独女,风风光光嫡亲的郡主,芳姿艳质,是明月珠般的存在,岂能嫁给一个戴罪之臣?
沈稚渺暗自腹诽,母亲却托着她的手,对那少年微笑道:“渺渺年幼,不过过完今年也十五了,医师说她过完十五身子便好多了,本宫打算送她回宫去,到太学念书,日后你二人同在宫中行事,还望你多照拂她。”
少女似乎不想母亲将自己看得这般弱势,春山似的两眉微微皱起,却又不好在人前辩驳,最后朝他略福了福身子,菡蓞似的面颊漾起明媚的笑靥,这样便算是打过照面了。
妙龄的女儿家秋波一转,就连那铁世尊也要留情。
然而宋拾薪却始终面色轻淡,目光仍执着地望向东殿之内,似乎并未留意她暗藏深意的目光。
片刻后,他才略略向她投来一个友善的眼神,客气地点点头。
沈稚渺一边皮笑肉不笑地咬着后槽牙,僵硬地与他颔首,一边暗自在心底狠剜了他一眼。
几人又说了些客气话,宋拾薪便托辞告别,沈稚渺站在母亲身侧,目送他离去。
待他一走,周遭氛围霎时冷落下来。
天色转暗,寺前树影婆娑。
沈稚渺转头看母亲,才想说自己肚饿,却发现母亲的目光紧紧攫住那少年离去的脊背,眸底一片阴寒:“你即将下山,我有些事要嘱托你。”
沈稚渺无端打了个寒战。
*
入夜,沈稚渺坐在榻前,小青仔细地捧住她柔顺的墨发,缓慢替她梳头。
“郡主,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嗯,我们是要回去了。”
沈稚渺缓缓抬眸,望向铜镜中的自己,朱唇张合,心底仍回荡着母亲的话语——
“三日后,你便回宫入太学,与那宋拾薪好好接近一番。”
沈稚渺很错愕,眸子睁得大大的:“为何?母亲,您若是想让我与他成亲,大可……”
“并非成亲,”长公主蹙眉,语气分外严肃,“我看宋拾薪此人,行事并非那般光风,域外之人皆道他嗜血冷酷,心机深沉,并不简单,此次班师回京亦不仅仅只是葬父,而是另有打算。”
“你舅父平北王去岁奉旨带队前往西凉援助元军,数月后重伤归京,本在府中安详长养,前日夜里却忽然暴毙,死得无比蹊跷。”
沈稚渺小小吸了一口气。
“他死的那一夜,正是宋拾薪归京的那一日,本宫去见了他的尸首,死状亦十分离奇,那府上的侍女与我说,平北王当时正在庭院赏花,却无端被一个忽如其来的影子所扼杀,瞬息之间,便被人取了性命。”
“所以,母亲,您怀疑是宋小将军做的?”
长公主颔首:“这是宋拾薪在域外杀人惯用的招数,是他的看家本事,只是我并无直接的证据,能证明是宋拾薪所杀。”
沈稚渺想起自己今晨还与那少年共处,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竟前脚杀了她的舅父,后脚便到寺院安葬自己的父兄,忍不住屏住呼吸,心底泛上深深的后怕:“这么说,宋拾薪此次入京,乃是不怀好意?”
长公主继续颔首,凛声道:“本宫以为,此次大元战败或有蹊跷,而且,你可知,今晨国师来过,他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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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宋拾薪身怀一桩秘辛。”
沈稚渺问:“是何模样的秘辛?”
“一桩关乎天家存亡,你我生死之秘辛。”
言下之意——此人来者不善,且对天家有威胁。
想罢,沈稚渺心底骤然生出一片寒意。
她有些不可置信,不敢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孤傲淡漠的少年郎,竟对上头那把龙椅有想法!
她不相信此人白日里所表现出来的行为能支撑他拥有这般的野心,可是沈稚渺转念一想,人又何尝不是不可貌相的?
她一个郡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自小便随父在边关征战的将军?
天高皇帝远,西凉边关势力错综复杂,人的思想翱翔在如此广阔且自由的环境之中,是否会生出些不可言说的野心,没人能说得准。
沈稚渺轻叹一声,母亲又牵住她的手,对她微笑道:“稚儿,你可知晓,要如何做,才能从根本上防止一件秘密被人宣之于口,公之于众?”
沈稚渺思索片刻,喃喃道:“杀了这个人。”
面容威仪的妇人眉头一蹙,面上诧异片刻,即刻仔仔细细地端凝起眼前这个亲生的骨肉,眼底逐渐流露出几分欣慰。
到底是虎与狼生出的孩子,又岂会是任人欺辱的小绵羊?
她心下对沈稚渺的心性颇为满意,便肃声道:“虽然此次大元战败,可宋家也算世代将门,于天家功绩累累,想要杀他,并非你想的那般容易。”
“我知你心仪裴牵已久,却因避嫌并无机会接近,倘若你愿意接近宋拾薪,套出他身上所藏之秘辛,本宫自替你与裴牵做媒。”
沈稚渺原本还不愿,听罢嘴唇轻轻一颤,却是有些心动。
裴牵便是母亲口中所说之国师。
他年青有为,朝臣们亦时常夸赞,此人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忠臣,只是他长她七岁,且有一任亡妻,至今并未续弦,沈稚渺因着要避嫌,加上母亲心中对他家室亦存有几分芥蒂,她并无多少机会接近裴牵。
沈稚渺知道,母亲最疼爱她,想给她许一位家世地位都配得上的男子,看不得她给人做续弦,此次或许事态确实过于紧急,母亲方才出此下策。
再者,天家子女,如何能逃脱出被当作棋子驱策的命运?
沈稚渺虽然知道,自己自小体弱,爹娘疼爱她,世人尊崇她,可是……
终有那么一日的。
她到底是个郡主,然后便是长公主之女,其后才是她自己。
别的事她不知晓,至少在奔赴自己心上人的这件事上,她还可以做自己。
少女闭了闭眼,嘴唇微微发颤。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语气平静道:“我知道了,母亲,我会去做的。”
“倘若我夺取那桩秘辛之后,母亲,他会怎么样?”
沈稚渺看向身侧的母亲,女人苍老却锐利清明的眼神正望向窗前那半盏残灯,灯上正飞落几只不断扑火的飞蛾。
她唇齿微微张阖,一双枯乏干瘦的紧紧攥住自己女儿的手,语气循循善诱:“莫要心软,稚儿,为祸之人,祸首是何下场,他便是何下场,即使有天大的功,亦无法抵消这样的罪孽。”
沈稚渺如此回忆着。
身后人手上的梳篦缓缓勾动她的乌发,牵扯出细微的刺痛,令得这份回忆戛然而止。
思绪逐渐回神。
沈稚渺抬眸望向面前铜镜。
镜中之人有着短且稍圆脸蛋,蹙着两颦春山眉,长睫忽闪,水眸中蕴着深深担忧,面色微白。
厢房外阴云阵阵,电闪雷鸣,昨日夜里月凉如水,一树繁茂秋桂与明月相映,小作清香。
而今日却已变得一片风雨凄迷,雨疏风骤,余下满地残花细枝。
小青望着铜镜中的少女,手中动作稍顿:“郡主,咱们要回宫了,回宫便能日日见到裴大人,难道您不开心么?”
4. 第四章
白云袅袅,檐下一树棠红。
今日是太学入学之日,应天府书院外熙熙攘攘,横板上有二十四个斋堂,每个斋堂底下皆有数十位学生名姓,宋拾薪正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辨认自己的名姓。
前朝太学看重门第,而当今圣上乃为庶子,性格温和开明,不再看重门第,官宦子弟既可以到各地书院入学,亦可同入应天府,同皇太子太女一齐至太学读书。
书院一般比较侧重才学,而太学功课较为繁茂全面,且注重实践,方便为朝廷选拔人才。
倘若想要拔得头筹,学生须各方面皆突出,不能在任何一方出现偏颇。
宋拾薪今日很早便来了。
他身量高长,肩宽腰窄,穿着一身靛青方领窄袖武袍,腰间系了绳带,似是马鬃做的,手肘处稍紧,纹样并非中原式样,是他旧时在西凉时父兄送的。
少年容貌凌厉锐气,气质孤高冷傲,浑身上下最有特点的便是他那一头乌发。
浓墨般的乌发在后脑束成一簇高马尾,洋洋洒洒地淌在肩后,立于人群之中格外显目。
几个锦袍纨绔少年正站他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细声搭腔。
“瞧他的头发,怎生得这般卷,乌漆漆的,该不会是割了马背上的鬃安在自己头上罢?”
“哈哈,看上去确实像是被胡地的风沙腌入了味,你们谁敢去与他搭话,我听闻此人连官话都不会讲,也不知能否听懂祭酒说话!”
几人正调笑着,宋拾薪转过身,眸光掠过几人衣饰上,目光中流露出深深的疑问。
京中最不好多一点便是闲人格外多。
闲人一多,口也杂起来,人多口杂,就连与他并无过节的人都来寻他的消遣。
宋拾薪无言,他本不想理会这等浅显冒犯之人,却瞧见他们的目光时而落在他身后的斋堂。
少年思索片刻,便随口问道:“几位同窗可是十九斋堂的学生?”
几个少年郎相互对看一眼,眼里多了几分兴味:“哟,这般巧,你也是十九斋堂?”
宋拾薪唔一声,便淡然地又询问了几人名姓。
在那群纨绔子弟之中,于他跟前所站的二人便是陈松跟杨文。
杨文是当今光禄寺卿家的长子,而陈松便是衢州通判的次子。
陈松身穿紫衣,容貌十分倜傥,端的是风流潇洒的做派,他饶有兴味地上前拍宋拾薪的肩,热络道:“在下名唤陈松,家父是衢州通判,听闻宋兄才从域外回来,想必未来得及洗尘,不知宋兄可愿散学后与我们到莲香楼小聚,饮几樽酒,说几句掏心窝子话?”
“莲香楼?”
陈松笑着说:“是,今日杨兄家中送来几道好菜,恰好莲香楼有许多好姑娘,比起你们那泼辣豪爽的军妓亦毫不逊色,咱们一块到那莲香楼去,饮酒,吃菜!”
宋拾薪听罢,面色微白,抬眸定定看了那陈松一眼。
他的眼神是极森然的,像戈壁隘道处呼啸而过的阴风。
那少年撞上他这般阴骛的模样,浑身一抖,整个人如同浸在寒水之中,忍不住颤颤地松开放于他肩上的手。
宋拾薪想,此人说得也无错,他确实挺想掏了此二人的心窝子,令他们再也说不出此等冒犯之言。
他生母早逝,宋家其余人为了操办父兄丧事,早已散尽家财,如今除了长辈的那几房孤苦的妯娌,宋府上下已成了个空有墙秣的空屋。
现如今,他浑身上下只余下一些域外的银币,改日还要寻个当铺当掉,安置那几房妯娌,是万万没有余钱,更无可能会去什么莲香楼的。
至于军妓,宋拾薪不知其他将领的行事风格,只知自己所率领的队伍之中,是严禁这等淫/.乐的。
倘若他的队伍中出了这等光天化日之下大谈淫/.乐,撺掇军心之人,莫说当罚,那便是斩首也当得。
宋拾薪看透此二人纨绔心性,决心不再理会他们,准备在横板上寻找另一个相熟的名字。
而陈松身后的杨文见他态度如此,便嗤了一声。
他本就对宋拾薪战败一事十分鄙夷,如今更是看不过眼宋拾薪对自己伙伴这般态度,便走上前搡了他一下:“你瞪谁呢,我们好心相邀,你便这般不识相?”
杨文仗着父亲是应天府三品的大官,平日里行事便十分乖张。
而宋拾薪并不知道此人为何行事这般乖张。
他并不想生事,便后退半步,正准备离去,然而杨文却不放过他,一把攥住他的肩膊,紧声道:“怎么呢,何故瞪完人便想走?装什么居居究究的相,好似我们都想害你似的,还真当自己是大将军了!”
“既是那高风亮节的大将军,怎么还会输哇?”
“想来输给胡奴之时,抱头鼠窜都来不及罢,哪里还有空寻什么军妓——!”
然而,他这厢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入肉的闷响,他便已被宋拾薪放倒在地。
宋拾薪冷冷地睨他,而后便起身,欲往斋堂里走。
那跋扈少年被宋拾薪照面打了一拳,便怒然捂着青紫的脸,一双愤恨的眼睛冒出了火,指着宋拾薪扬声道:“我就知道,你个未开悟的腌臜野破皮!外头的敌人打不赢,便来打自家的人,好哇,你今日竟敢打小爷的脸,你等着!”
他骤然吵嚷起来,周遭的学生都朝他们看过来了。
陈松扶起他,安抚道:“算了算了,杨兄还是莫理这等不识相之人,莫要第一日便伤了和气,倘若你父兄得知此事,又要斥责你!”
杨文没说话,望着宋拾薪的背影,似是气不过,径直后退数步,沉默地左右望了两望,竟命数人将宋拾薪强硬带入某个宫道内,用布蒙上了他的那只眼,一顿拳打脚踢。
应天府的太学虽设在宫中,却是在宫中最犄角旮旯偏远之地,入宫后还需乘坐车马方能到达,加上附近宫道甚少人行,那些家丁书童便越发肆无忌惮。
几个人一通乱打,拳头跟腿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而宋拾薪却捂着自己的布包,在地上翻滚着,不甚反抗。
他并非不想反抗,只是惦念着父兄吩咐,日后倘若回了应天府便低默乖顺些。
京中人心险恶,打狗需得看主人,他初回京师,前有狼后有虎,暂时不能惹上这的一身腥,便用布袋捂着面,躲了两躲。
哪知看在杨文与几个纨绔眼里,他的躲闪又被当成了另一重取乐。
几个少年人的讥讽夹杂着几声欢笑,宋拾薪听得呼吸沉沉,心下的忍耐逐渐耗尽。
他沉默地忍耐着。
好在他躲闪的动作很快,时而瞅准时机扯过某两个人的裤脚,将其拽倒在地,而后让他们自顾厮打成一团。
只是仍有一两个不肯放过他的,抓住他的头发使劲儿搡他。
宋拾薪极讨厌别人触碰他的头发,心下逐渐被这些无赖不依不饶的态度惹得无比烦躁,胸腔内生出一阵狂躁的灼热,灼得他几乎快要对这几个莽汉出手。
好在他心下的怒气还未升至喉头,便听得一道柔润的嗓音似沁凉的泉水般兜头浇落,轻易地便浇熄了他心头的烦躁与不耐。
“你们几个是哪个府上的,何故支使家丁打人?!”
那道绣巧玲珑的嗓音一出,少年心中稍愣,忍不住露出半双眼去瞧,便发现有谁已提携着自己的裙角朝自己碎步奔来。
是谁呢?
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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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裙摆翻飞翩跹,仿若轻云出岫。
一阵狂风吹落了枝稍的海棠,花瓣纷扬,很快化为满地残红。
沈稚渺来到少年身前,一截细弱瘦白的腕骤然截住几人的目光。
她定定回首望去,发现这个被打得浑身狼狈的人竟然真的是宋拾薪,顿时浑身一僵!
这算什么话!
她今日不过是起得晚,来迟了些,方才知晓了斋堂分配,这厢还在思索着如何能将自己落在第二斋堂下的名姓挪到第十九斋堂去,便听得偏近处的巷子里闹出了动静!
周遭里人杂七杂八地一开口,她才知道十九斋堂的几人似乎与宋拾薪发生了不小的口角。
她本有些不信,就这样一个锯了嘴的闷葫芦,能发生什么口角?
一个将军初初入学,便被几个纨绔的家丁按在地上打,还打得这般狼狈,成何体统!
沈稚渺心下惊疑之余,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一时与躺在地上的少年对上目光。
她的眸里满是对他的问询。
何故不反抗?
宋拾薪淡然地望着她,并未即刻开口,只堪堪撑坐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乌青的嘴角。
他嘴唇张合几遭,似乎想问她为何来了。
沈稚渺撇着嘴,忿忿瞧着他的模样,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赶紧招来小青把人扶起。
一时间,杨文身后那群纨绔二世子见了她,如同鹌鹑见了鹰,霎时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杨文还不认识沈稚渺,更不曾见过她,便睨着眼前这小丫头片子,问道:“你又是谁?”
沈稚渺闻言稍愣,偏过头看他。
她常年久居佛寺,这些人应该都只听过她的名讳,还未见过她的人。
“郎君可是在说我?本郡主便是临嘉郡主。”
少女声音很好听,又身着一袭粉衣,皮肤白皙细腻,清婉秀丽的面庞圆圆的,嘴唇不点而朱。
她歪头时,额前那道碎刘海便会微微垂落,瞳眸雾濛濛的,似蕴了一汪清泉。
被这样一双灵巧的水眸定定瞧着,轻易便能让人心生怜惜。
杨文瞧着她,目光微怔,面上很快飞了红,躲闪着挪开自己的目光。
少女一笑,又看了眼宋拾薪:“宋小将军是本郡主旧识,今日初来乍到,冒犯了各位小郎君,本郡主替他向你们赔个不是。”
恰巧一阵风拂过耳畔。
她自然而然地从袖口中取出一方手帕,弱柳扶风般捂住嘴唇轻咳两声:“方才本郡主听你们在说莲香楼,听闻那莲香楼近来有酒客闹了花柳,前些日子死了两个人,倘若几位郎君时常光顾那处,改日还是要去寻医师看看才是。”
沈稚渺语气关照,实则明褒暗贬,令得几人面色霎时如同猪肝般,憋成了红褐色。
她叁言两语,便让几人活像吃了瘪的蝇,一时间心下感到十分欣喜,便又雀跃道:“几位郎君可还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本郡主便是”
她是长公主之女,性格柔婉,长得又秀丽貌美,倾国倾城。只是久居佛寺,行踪神秘,是京中许多少年暗自倾慕的对象。
见她这样护着一个宋拾薪,几个人心里头都有些难受。
然而还是陈松提着一个食盒,主动上前递给二人,想要缓和气氛。
“此食盒中是琉璃八宝滴酥与水晶松江鲈鲙,皆是杨兄命光禄寺卿府上的厨子亲手做的,今日杨兄不甚冒犯了二人,这食盒便赠与二位作赔礼,还望郡主海涵。”
沈稚渺瞧着那方食盒,面上笑容微敛,却不欲收下。
那少年见她不动,便将食盒转手递给了小青,可沈稚渺还是没动身,弯弯的眼眸中明显多了几分不愉。
5. 第五章
她望着那食盒,心中一阵怒意横生,几乎维持不住面上的笑意。
只因那陈松所言甚假!
她方才瞥见小青托住那食屉时,食屉底下已粘了几粒米渍。
且食屉一般是名贵漆器所作,颜色本就水亮,大晌午日光一照,食屉边檐便闪着几个油亮水滑的指印。
这明显就是他们吃剩下的,是陈松拿回家饲犬用的残羹冷炙,哪里是给人吃的?
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拿这些东西敷衍她?
沈稚渺越想越气恼,心中闷堵,很不是滋味。
数十年以来,她甚少下山。
一年到头,也只有三两次机会入宫饮宴。
这些未见过她的人便以为她久居山寺,以为她像那山中未经风雨的娇花,懵懂不经事,或许性子里还沾染了些许佛性,便想用那等顽劣手段企图敷衍她。
可她这些年却因无人管束,无人看顾,却是过得极为潇洒恣意。
她清楚自己的心性丝毫不娴静,更不柔婉,她刁蛮,倨傲且叛逆。
她便是那山间野蛮生长的狼毒花,是那山中大王,她的脊柱已牢牢地扎根于那坚土中,风雨不可摧折。
这些人想辱她,没门儿。
想罢,她站起身,用瘦弱的身影挡在宋拾薪身前,双眸炯炯,定定望着眼前几人。
“各位郎君烦请将食盒收回去,本郡主以及宋小将军吃惯了粗茶淡饭,吃不了这些名贵东西。”在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的声音骤然加重,似多了几分深意。
小青十分有眼力,听她回绝,便将那食盒迅速还与陈松。
几人面面相觑,却无论如何都寻不到机会再送给她二人,便兴致缺缺地各自离去了。
目送这些纨绔走入学宫内,沈稚渺松了口气,又抬眸望向宋拾薪:“这些人欺人太甚,十九斋堂已容不下你了,你日后便随我一同到第二斋堂念书罢。”
宋拾薪有些意外。
然而沈稚渺为了让自己的话语少些目的性,语气不由得变得诚恳且平和:“其实今日并非真正入学,只是先跟几位斋堂的夫子祭酒打个照面,认识一下罢了,最终如何须看祭酒安排,你倘若想换,没有关系的。”
少年看着她,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应下,最后却仍摇摇首:“听闻斋堂之分配需寻数位与学生相熟之人,按其学识与品德分配,宋某身在域外数十年,杀人无数,且学识浅薄,万不能高攀。”
沈稚渺沉吟片刻,眸底蕴了几分不高兴。
这呆子还真不好说话!
“倘若郡主赏识宋某,想与宋某交谈,你我亦可在散学时分,来此棠树下相谈片刻。”
适逢秋风高爽,宋拾薪站在距离她数步的距离,孑然而立。
那一头微蜷的墨发丝丝缕缕顺着风向飞扬而起,眼前的少年正用那只澄明似琉璃般的琥珀瞳深深地凝视着面前的她。
沈稚渺总觉得他的目光太热切,热切到直望入她的心底,令她原本沉静的心底开始紧密地敲锣打鼓。
不远处的几位少年正勾肩搭背,喧喧闹闹地朝学宫内走去,而他与她却相对无言。
见沈稚渺不说话,宋拾薪又道:“郡主真是应天府中难得一见的好人,愿意替宋某这样的罪臣出头。”
沈稚渺微愣,下意识以为他只是客套客套,然而他竟那般认真地望着她,语气诚恳不似作假,令人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他真是这样想的。
沈稚渺站在树下思索了半日,半晌低低笑了一声,指尖撩起鬓边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你真觉得我是好人呀?”
她说罢,便敛了笑,又朝他望去一眼:“可是那日,你分明都看见了,不是么?”
她连跪香都不愿意跪,便是今日的接近亦怀揣着母亲想要将他挫骨扬灰的心思,如何能说得上是好人呢?
再说了,像她这样的天家的子女,自诞生那一刻起,便已站在无数人难以启达的高位。
这样的高位,这般宏伟的庙宇殿堂,往往是伴随着暗处无数的风和雨,无数默默无名的尸首与金粉银屑堆砌而来的。
表面金光灿烂,暗处的悬梁却早已阴湿腐烂,时而渗透出些许血肉的腥臭味。
可是少年却依旧那样望着她,用那纯粹的,毫无恶意的眼神望着她,眸底蕴着她看不懂的坚毅。
沈稚渺实在是讨厌他这样,心里总觉得此人甚傻,无法深交。
然而她才想开口,不远处便响起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学宫内开始敲钟,他们没有时间继续交谈了。
少年没再开口,只乌睫稍颤,略点了点头,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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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确是看见了,而后便向她告辞,迈步往学宫里走去。
沈稚渺蹙着眉,紧紧攥住衣袖,怅惘地瞧着他的背影,如同吃了一嘴苍蝇。
宋拾薪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十分冷淡,却也不热情,叫人猜不出其中好坏。
她虽猜不出,可她很清楚,她的计谋万不能失败。
因为在那日遇见宋拾薪之前,母亲的态度一直非常明确。
宫中是非多,像她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郡主容易夭折。
而她的母亲,并不想让自己精心呵护数十年的女儿承受那等未知风险。
是宋拾薪的情况实在过于棘手,他的存在俨然构成了一种威胁,母亲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倘若她能力不足,让母亲看不见希望进而改变了主意,抑或是那少年的野心进一步变得更大,直接威胁到她。
或许她便只能回到开阳寺,守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沈稚渺望了望头顶灿烂得几乎灼煞人眼的棠花,思绪亦随着天边的云卷云舒逐渐飘向远方。
倘若失败,她不仅仅是错过了自己思慕多年的心上人,像今日这般春光明媚的大好年华,亦只能彻底深藏在那些古老且佶屈聱牙的经书之下,再难得见天日。
沈稚渺面色微白,望着少年轻淡的身影,心中忽然多了道声音——
她不想再回去。
她已没有后路了。
*
然而沈稚渺并未料到,晌午之事并未结束。
她先是到斋堂,随着其他学生拜过几位祭酒与太傅,心下想着肚饿,便先一步请辞,来到膳堂,却见宋拾薪正一个人坐在膳堂的某个角落用饭。
而他面前的食盒,俨然是她今日晌午回绝的那个!
这着实让沈稚渺有些难以理解。
不是说将门有将门的风骨,不吃嗟来之食么?
为何此人偏偏要想不开,要去受那等屈辱?!
沈稚渺定定瞧了几眼,心中气不过,转瞬又想起那群人的嘴脸,几乎咬碎了一口糯米牙!
她火速提着裙摆,碎步奔过去,右手一掌拍在桌案上,发出不小的动静。
“人家剩下的东西你也吃,很饿?”
入耳一道娇斥,宋拾薪错愕转过头,便瞧见那顶着一张粉白杏脸的沈稚渺,正用怒得几乎喷火的眼神直盯着他。
6. 第六章
瞧见少年眼底明晰的错愕,沈稚渺方知自己竟一时情急失了仪。
她实在怕自己这副窘模样被人瞧了去,心下虽仍有些气,却忍不住左右顾盼两遭。
还好,四下里无人。
少女转而收起自己的手,轻揉了揉,一边揉一边瞧他,眸底蕴着几分质询,似是在责怪他不争气。
宋拾薪知道她生气的原因是自己,便避开她的目光:“是那些人临走前……硬塞的。”
沈稚渺不可置信:“他们还敢威胁你?”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我都这样罩着你了,谁还敢拿你下菜?
少年迟疑地蹙了蹙眉头:“杨文说他从不欺负人,知我家贫,便让我,一定收下。”
“作为回礼,在下送了这个。”宋拾薪从腰间取出一只极小的墨色三角匣,看上去分外神秘。
其上有一节短绳,可将匣子吊在手中或腰间。
沈稚渺眼前一亮,暗道自己从未见过这等物件,心下好奇,便问:“这是何物?”
宋拾薪无言递给她。
然而沈稚渺才接过来,还不曾仔细看,一道锐器伴随着链条的细微声响,如蛇吐信般冷不丁从匣中窜出!无比迅疾地略过她耳畔!
沈稚渺吓得惊叫了一声,而后手一软,倒退半步,那三角匣便叮啷掉落在地!
她被吓得不轻,面色惨白地捂住心口,抬眸望向宋拾薪,才想问他那是何等杀器,却听见那少年率先问了她一句:“你的心疾还未好?”
沈稚渺一时间,所有的话语都被堵在喉间,心下更错愕了。
她自小有心疾,阿娘托人替她换了心头血方才救回一条命。
可这件事她从未说与任何人听,宋拾薪又是如何得知?
她拼命地思索,却怎么也无法搜寻到有关眼前人的记忆,便颤着细弱发颤的声音问:“你、你怎知我有心疾?”
“还有,你那是何等杀器?你就不怕他们被你害死了?”
宋拾薪睁着一只清明墨眼,里面倒映着她惊骇的模样。
他许久都未曾发话,才略动了动手指,沈稚渺又不动神色地后退半步,似乎是怕他。
察觉到这一事实,宋拾薪蜷起指节,垂首定定望着眼前那食盒,抿着唇,眼神暗淡不少:“是在下旧时在西凉所制之暗器七杀匣,只是前些夜里浸了雨水,虽能唬人,却已无大用了。”
他的语调极平稳,平稳得直令人发寒:“方才递给郡主的那只七杀匣虽是好的,可却是宋某最初所制,触发时定会偏颇。”
“而宋某如今所制之七杀匣,触发时机制略有不同,只能一击毙命,是绝不会偏颇的,箭簇是特制过的,剧毒,会消融入血肉之中,一般中原医师寻不出来,只会当人是暴毙而死。”
“至于心疾……”
少年顿了顿,又看了一眼她,颇有些欲言又止:“家中表兄旧时得了心疾,发病时面色便如郡主一般,宋某亦只是猜测。”
他一口气说了那许多话,沈稚渺一听,顿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阵阵后怕。
她想起自己那日或许是被眼前人暗杀的舅舅,心下忍不住猜测。
此人行踪诡秘,当时根本无人向她与母亲通传此人那日夜里已抵至开阳寺并住下了。
倘若那日夜里并未下雨,她与阿娘正在安睡,寺里又会发生什么事?
沈稚渺心下多了几分警惕。
她垂眸瞧见地上那三角匣,心下又忍不住暗啐,此人还真是深藏不露,给那陈松的是坏的,给她的便是好的!
嘴上说不会偏颇,可倘若真出了意外又该当如何?
方才那锐器是切切实实地擦过了她的耳畔,与她的耳肉只差那么一毫一厘,并不似毫无准头的模样!
沈稚渺心下委屈,忍不住又在心头记他一笔恩将仇报。
她真是有些后悔,后悔过早答应了母亲。
她来之前便听闻此人在边关行事阴险冷酷,不拘一格。
本来心下对此有些猜疑,今日一见果真是‘非同凡响’,不可小觑!
如今她只是与他才说了几遭话,就已经历了一次生死危机。日后还不知有多少危险等着她呢!
她又气又悔,却又无法对眼前人发泄。
干脆化悲愤为食欲,唤来小青,叫来几道膳堂的菜,发狠一般埋头食饭。
宋拾薪见她心情不好,便也不再开口。
只是他才打开眼前的食盒,沈稚渺便抬起一双气得通红的眼,愤然道:“不争气的东西!本郡主替你做主,你竟然不领情,还,还……”
只是她话说了一半,又被嗓中的饭粒呛了喉咙,忍不住呛咳起来。
小青急得给她顺气,主仆二人颇有些狼狈。
待她再看向他时,眼睛便已然变得湿漉漉的,泪眼盈盈,似乎受过天大的委屈。
然而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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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这般,她嘴上却半点儿不饶人,趁着无人在意,便用跋扈的语气对他说:“你既然那么爱吃人家剩下的,那本郡主日后每日都……都带十个,不,一百个食盒来上学,每样只吃半口,你每日就吃本郡主剩下的好了!”
宋拾薪被她劈里啪啦一顿骂,小青便在一旁好言劝着,两人就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下用完了一顿晚膳。
吃完,沈稚渺便气呼呼地说先回去了。
一般太学学生入学时会分配寝舍。
少数有权势的学生家中不缺车马,便会回家住。
而沈稚渺住的长公主府距离皇宫极近,没必要住寝舍。
宋拾薪跟在她身后走出太学,在她路过宫道一旁的棠树时唤住了她。
少女转过一张小脸,只见少年又自一边袖中摸出一包小小扁扁的糕饼,闻上去有淡淡的乳香。
沈稚渺闻着那气味,心下的气消了半分。
她很喜欢吃乳品,母亲每日入寝时便会命人送上一碗热羊乳,数十年如一日。
她的肌肤逐渐被羊乳滋养得娇艳柔软,莹洁白润,就连胸前亦变得十分丰盈。
此时此刻,四下里寂静无人。
漆黑天幕里藏着一刀新月,漫天繁星。
少女见他递来的糕饼,绮丽的眉目微怔,面色稍软了下来。
宋拾薪是个十分有分寸感的少年郎。
有风吹拂起他的衣袍,发出猎猎之声,那一头乌发散在身后,令他又增添一股野性的少年气。
她不动,少年便不再上前,与她保持着一定距离。
“此为烤酪胡饼,是边关的吃食,用羊乳所制,倘若郡主不介意……”宋拾薪的声音很独特,虽然不大会说官话,语气却令她感到舒服,甚至忍不住想要听他多说一些。
沈稚渺心下还有气,不曾接他的话茬,一双清明的眸子定定地瞧着他,嘴唇稍稍嗫嚅了几下,却是接过胡饼,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她粉腮鼓动,虽不发话,眸中却是多了几分小小的雀跃。
一时间,连带着宋拾薪自己也多了几分淡淡的欣喜。
他眸光闪动,又忍不住开口低低道了一句:“对不起,日后……不会了。”
她问:“不会什么?”
他说:“惹你懊恼。”
沈稚渺微怔。
“郡主倘若厌恶宋某,尽可依凭本心做事,不必对宋某如此热心襄助。”
7. 第七章
只一瞬,沈稚渺忽然觉得自己与眼前人的距离倏然远了不少。
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心下明白自己将那话说重了,她还不想将两人关系闹僵。
虽然她说那是杨文陈松剩下的饲犬用的吃食,可其实,这些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出门在外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一般无需亲自动筷。
他们坐卧吃饭皆有小厮抑或是丫鬟从旁服侍。
在用膳时,这些服侍的人会将眼前的菜肴用筷子仔细挑出最肥美的部分,而后再小心添至主人碗中,最后方用专用的食具送入其口。
像这样肥美的鱼脍,他们吃了两口便腻了,就算不用饲犬,也会被收拾残余的下人们你一点我一点地分走。
更何况,仔细想想,她其实气得并非是宋拾薪吃人剩下的东西。
她才不关心此人吃得是不是剩菜呢!
她气得是此人竟默默无闻便把那明摆着是侮辱的气受了,还受了两回!
这实在与她想象中的他,与她心中那被世人道为阴戾冷情的他的那些先入为主的印象有些差别!
想罢,她乌睫轻颤,望见眼前少年的背影被月色清辉所罩,蕴着淡淡一层光华。
少女心下叹了口气,终是将眼神落在别处,细细喃了一声:“也不是,我并非厌恶你。”
少年见状,只淡应了一声,沈稚渺又忍不住去瞧他,却发现他的眸底却仍无比落寞。
她听见他低声地说:“会遭天谴的,人只要浪费粮食,便会遭到报应,遭到报应,便会打败仗。”
沈稚渺不懂他这是何意,宋拾薪便耐心地与她解释:“旧时我们行军帐里曾有个扮作厨娘的胡人细作,这个胡人细作是我娘从狼嘴里救下的,除了立场与大元相悖,对我阿娘很好,亦舍命救过我娘,断了一条胳膊,双耳也被火灼聋了。”
“后来有一日,我阿娘怀阿弟时,仅是那一日不愿吃那细作做的饭,后来我与爹打仗回来,便发现阿娘已毒发身亡,那胡奴也吞了毒自尽,阿娘跟阿弟都殁了,阿父哀伤过度,一病不起,那日之后……”
少年说罢攥紧拳关,眼睫闪烁几许,不肯再说下去。
他顿了顿,又看向眼前少女,眸中蕴着散不去的阴寒:“所以,只要在下生在这世上一日,便不敢不惜食,即便那之中放了毒药,即便这些纨绔在今日辱没了我。”
且许多百姓不知的是,大元战败前夕,他困守山隘数月,朝中无人支援,这等珍馐于食用了数百日夜草屑树皮的他已是奢侈中的奢侈。
落败之后,令他再不敢不信因果。这是他选择受辱的其一原因。
而其二便是,自他入京之后,便察觉有人对自己时刻虎视眈眈。
他很清楚幕后之人是谁,却也更清楚自己如今并没有能力保她无恙。
一别经年,沈稚渺初回应天府,心性愈发聪慧锐气不说,又这般接近他,宫中人心险恶,只怕会惹祸上身。
倘若沈稚渺愿意远离他一些便好了。
倘若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少年心下这般想着,却是听她低低道了一声:“原是这样啊。”
他轻轻眨眼,还未反应过来,便觉一阵轻暖的香风迎面扑来。
恰逢晚风吹拂树梢,树上的海棠花簌簌而落。
少女不知何时已轻巧地移步至他面前,踮起脚轻抚他的额发。那两处软纱做成的衣袖如蝶翼般,在他面前轻巧地翩跹,挥拂。
她一边挥袖,边细声细气地小声怨道:“看你,难过得头上掉了朵花都不知道,真不知是谁家少年郎头上多了朵花,却是比那姑娘家还俊俏上三分?”
宋拾薪轻轻吐息,倏尔瞥见她面庞上细腻的绒,顿时面前有些发晕,只觉自己的呼吸也沾染她身上的味道了。
沈稚渺自然而然地将落在他头上的棠花取下,又反手将其别在自己耳后。
灿然的棠红映衬着她珠圆玉润的一张脸,更显得她眉目清然,一颦一笑顾盼生姿。
她问他:“好看吗?”
宋拾薪眸底倒映着她的模样,心下惶然悸动,一时却是忘记了如何开口。
沈稚渺见他这般,便勾勾唇,心情颇好似的笑了两声:“本郡主今日勉为其难地摸摸你,你便不许再难过了!”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这些事情根本没人说得准!”
她一说到那群人,举止便有些激动,义愤填膺地说:“那什么杨松这些纨绔,是只敢欺软怕硬,看人下菜碟,是万不敢害人的!”
“你日后见到他们,便拉着一张脸,就像那日凌晨时撞见我一样,吓他们一吓!抑或是直接黑着脸,使出你领兵打仗时的气势凶他们,将他们都凶走,日后他们便不敢随意欺辱你!”
她说得颇认真,似乎在认真地传授他一些秘技,又想让他看清楚自己如何示范,倏然凑近,两指将自己的唇角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扮作一副古灵精怪的鬼脸,整个人分外灵动。
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一时只觉心尖阵阵发热,好似要抑制不住地从胸腔里跳出来似的。
他分外清楚地记得,多年以前,眼前的少女亦是这般抚过他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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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时她却未曾有过今日这般的精气神,只苍白着一张小脸,十分虚弱地朝他勾出一抹惨然的笑。分明已是濒死的模样,仍要问他采心尖的血是否很疼。
那时的他,并非当今宋家意气风发的三郎。
他只是那个人寻来的,不知谁家的弃子。
是蒲苇一般渺小的不足为道的小人物。
少年咬着牙,呼吸颤颤地伸出手,正欲将眼前的少女推开,可沈稚渺却又自己幡然过来,无师自通地后退半步,转身便招来了自己的侍女。
她背过身,在他望不见的捂住嘴唇轻咳数声,而后便仰着下颌扬声道:“小青,不早了,我们打道回府!”
说罢,她曲起自己的手臂,略略一展,暗示一旁的侍女搀住自己的胳膊,再也没回过首望他一眼。
少年定定站在树下,直至少女乘着车辇走远,夜间树梢响起飒飒之声,他方垂首,仔细瞧着自己的掌心,暗自心疑——
我何时将她吓到了?
*
那日之后,宋拾薪再也未见过陈松与杨文,只偶然听人说起,他们品行不端,不适宜在太学学习,被祭酒遣送至应天府内的别的书院去了。
而他最终亦被祭酒调至第八斋堂念书。
第八斋堂的夫子是位中年儒生,年纪稍大,面庞却生得方正儒雅,两道浓眉紧紧蹙起,望上去颇具威严。
夫子来得十分早,已在朗声点着学生的名册了。
宋拾薪落座之后,便循着夫子的声音一个个认人。
“钱明——许路——蔡祝!”
他旧时听父兄说,中原人连起名亦十分有讲究,因为光是名字便能分外直观地体现出一个人在家中居于何等地位。
一般起单字的便是家中德高望重的长子。
取用双字的,便是家中的次子抑或是三子、四子之类的兄弟姊妹。
他长兄叫宋确,二兄便叫宋括,而父兄想他做个对兵卒与万民皆有贡献之人,便想取用为众抱薪之典的‘抱薪’二字。
可阿娘却不赞同父亲对任何兄弟皆抱有那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厚望,她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心觉拾比抱更轻松些,最后两夫妻一争,便替他用了拾。
第八斋堂总共只有十五名学生,点名很快。
正当宋拾薪以为尘埃落定之时,一少女身着淡紫锦襦半臂,腰胯五色珍珠珠链,下身着异色十二间破裙,身姿徐徐袅袅,正急急迈着小碎步迎斋堂奔来,所到之处掠起一阵香风。
“还有我,我来迟了!”
8. 第八章
似是一滴朝露,恰然落入寂静潭中,发出泠泠之音,一圈圈在众人心中漾起一阵涟漪。
场中大多人都未曾见过沈稚渺,今日骤然一见,眼前俱是一亮。
然而掌教见了她,却是抿起方阔的唇,沉吟一声,语气并不愉快:“何故来迟?”
沈稚渺原本想踏入斋堂,然而这句话一出,她又悻悻将脚悄悄收回,抿唇束手,极乖巧地站在门前,微笑望着眼前的掌教,眸中蕴着几分探究。
掌教姓徐名达,因其铁面无私直言进谏的作风颇为圣上赏识,旧时曾是太子太傅,然而去岁太子在游猎时摔坏了脑袋,他便被发配来太学了。
如今大元太子之位空悬,听闻皇帝对余下几位儿子的态度不甚明朗,如今或许仍在御书房发愁罢。
沈稚渺见过几位表哥,然而性子实在过于平庸,如今脑中对这几位表哥已无甚印象了。
沈稚渺心下一紧,速速解释道:“今日府内驾车的马夫是前些日子新入府的,不曾熟悉宫道,走偏了。”
“……”
沈稚渺原本恭恭敬敬垂着眼,见那掌教一直不曾发话,心下打鼓,悄悄瞥了一眼,却发现他的手中正攥着一把戒尺。
她顿时呼吸一拢,想来自己应该是整个太学除了陈松杨文那等人以外,第一个在掌教面前受罚的?
原本她故意让车夫多绕了一段路,想在车中多睡一会儿,哪知碰上大臣们上朝,直接把宫道给堵了,害她睡得过于香,没及时遣那车夫绕开!
可无论如何今日皆是她来迟,掌教是一定要拿她开刀的了。
她抿唇咬着秀齿,上前奉上一双手,认错态度十分良好。
她轻轻地笑着,笑容中满是恳切的歉意:“不过今日无论如何都是稚渺来迟,稚渺认罚,您打我罢。”
然而掌教瞧了她半晌,却是轻轻在她掌中放了一块墨条。
沈稚渺抬眼,正对上掌教的目光。
“今日是诸生头日来斋堂上课,为了以儆效尤,不得不罚,原本须用这教尺掌手三下,只是,念在你今日初犯,便罚你站着,替老身磨墨罢。”
堂上多了几道议论之声,有说掌教开明的,也有说她没问题的,该谴责的是那马夫。
沈稚渺听得心下很乱,只能一边宽慰自己,一边软软地应了一声,语气颇为恭顺:“我知晓了,掌教。”
她独独站在那堂上,承受着堂下所有人的目光。
第八斋堂的学生大部分身家亦不简单,有许多皇家子嗣,其余的一些身份亦十分显赫。
而将自己与宋拾薪安排至徐达所掌管之斋堂正是她的手笔。
徐达为人清正,想来对待某些人的肮脏手段颇有几分心得,更不会轻易被人收买。
她实在是怕宋拾薪又被那群无赖缠上,耽误自己计划,只得将自己与他安排至此!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宋拾薪只与她相熟,说不定会比先前更好接近一些呢!
此人性格诡秘,难以捉摸,然而愈是这样的难事,她便越有信心去克服!
沈稚渺眸光一动,原本想寻找宋拾薪的位置,却发觉角落仍有数道目光,粘腻地流连在她身上,令人作哕。
那些青年将阴寒的眸光落在她身上,如同毒蛇觊觎猎物,分外想将她缠紧,而后拖入一个为人不知的角落,一口口吞噬。
沈稚渺心下发骇,赶紧将目光流转至别处。
可她的余光却瞥见此人一直在盯着她,自始自终都未曾移开目光。
一时间,少女磨墨的手忽生出几分汗意,她呼吸稍乱,墨块不甚从手中掉落,她指尖一颤,而后欠身去拾,却发现满手皆是被洇开的墨迹。
听阿娘说第八斋堂有几个背景显赫的世家子,虽然并非皇嗣,可其父兄及母家与朝堂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能像先前惩处杨文与陈松一般轻易将其打发走。
她要在第八斋堂呆上很长一段时日,定然无法避开这群人。
她才及笄,先前数十年在山寺中静养,单纯柔弱,又恰逢适婚的年纪,不必说,这些人定然将心思放在了那处。
旧时她年幼,山寺中曾有个淫僧,见她日日穿着鲜艳明媚的裙裳十分好看,便起了那等心思。
那时她无甚心机,跪完香,此人却骗她说母亲吩咐她继续跪香。
结果那日午后僧人下了山去作法事,她却仍在那祠堂跪香。
她听见有脚步声,转过头便发现那淫僧已来至她身后,手中紧紧攥着一件僧衣,一条麻绳,油腻的脸上布满了汗珠。
祠堂外雨疏风皱,空无一人,那矮胖的僧人不由分说将她压倒在地,宽大的僧袍将她的面容捂得严严实实,而她的声音过于细弱,雨一打风一吹,她连自己的呼救声都听不见。
好在她总是会在袖中藏一把小剑。
在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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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吻上自己的前一刻,她奋力将小剑深深地扎入那人的颈项之内。
最后,落在她面上的并非男人温热肥厚的嘴唇,而是鲜血。
温热的,源源不断的,如同井喷一般,无穷无尽满目的鲜血。
那日是她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杀人。
后来她便再也不会在寺中穿着裙裳了。
只每日用宽大的僧袍裹身,低调地跟随在母亲身侧。
男人争权夺色往往不择手段,宫中的男人更甚,如何才能不动神色地避开这些烂桃花呢?
沈稚渺正发愁,心中却忽冒出一个名字。
她抬目望去,只见今日宋拾薪身着一身襕衫,而他身侧多了个身穿胡服的少年,看上去像是他的近侍,叽里呱啦地蹲着跟他说话。
宋拾薪是习武之人,感觉比常人敏锐,霎时便意识到她在打量自己。
然而他却只瞧了她一眼,便淡淡地将目光挪开,不是专心致志地研究自己桌边的笈箱,就是与身侧的侍从时而说几句胡语,无论她的目光多么恳切,此人都没有再抬头。
沈稚渺不知自己何时又惹了此人,心下又蕴了几分气,忍不住垂首敛眸,一心加快手中的动作,待到晌午学生都去膳堂用饭时,她便让小青提着自己的行囊,走至宋拾薪的书案边,坐下了。
斋堂里每个书案都十分地长,能坐两至三人,可因为他身上煞气太重,恰巧空余出来的那个位置又过于狭隘逼仄,寻常人不会想去坐,更不敢贸然接近他。
沈稚渺叉着腰,打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的决心,随意糊弄了两口糕点,便谴小青出去外头望风,自己坐在他那逼仄的书案旁,端凝他案上的东西。
她端凝了半晌,才发现他似乎不大认字。
一时间,沈稚渺瞧着此人歪扭得如绾秋蛇的笔迹,心下不由得多了几分乐趣。
半个时辰后,宋拾薪从膳堂回来,便恰好撞见沈稚渺已安然趴在他的桌案上打瞌睡,而那书案旁正摊开的宣纸上,正画着他的模样,用朱砂圈起一个圈,画了两三根猫须,实在是大作怪。
宋拾薪仔细端着,却还在一旁望见了几行小字。
是极端正的小楷,并无多少娟秀之意,与柔美清丽的簪花小楷更是格不相入。
他不大认字,平日里至多能看懂一些军中简书,只能看懂什么穷什么凶。
少年略一挑眉:“……?”
9. 第九章
他伸出清瘦指尖,仔细在那纸上描摹字的轮廓,微红的嘴唇轻轻开阖,低声细语地念了一遍。
穷、凶、恶,余下一个字他不认识。
看来这便是她对他的印象了。
一切都与他意想中的一致。
是了,她便是这样想的。
被珍重捧在手心过了数十年的金枝玉叶,绝无可能会看得上像他这样几乎如同亡命一般的飘蓬孤身。
宋拾薪呼吸微凝,眼睫一眨,眼眶忽生出几分酸。
可她分明已经忘了他,又如此厌恶他,这几日又为何无故接近他?
他很清楚沈稚渺只是看上去乖巧,实则心性刁蛮,甚至有些荒唐与不可理喻。
莫非……
是觉得作弄他这样的人颇有一番意趣?
少年忍不住抿紧了唇,却听见屋外窸窣脚步声,转头一看,她的丫鬟小青正站在斋堂门前,有些无措地注视着他。
少年缄默地回首瞧着沈稚渺枕在胳膊上那一张杏白的小脸。
少女的肌肤十分娇嫩,只短短一阵,面颊处却已睡出了浅淡红印。
他小心翼翼地她唤了一声
——郡主。
未醒。
他继续唤。
这次唤的是她的小字。
——阿岁,岁岁。
然而她仍旧未醒,只在梦中呢喃了几声,似乎是在回应,嘀嘀咕咕地用面颊蹭了蹭她那软缎做成的衣袖,小巧的鼻尖略略被衣物压住,呼吸却是越发地沉了,倒像是他在哄睡她似的。
睡得可真熟,他想。
其实先前父兄还在时,他并不是做将军的。
比起将军,他更善揣敌情,擅长亦更喜欢当斥候。
他左眼无法视物,右眼数十年如一日,练就了非凡的目力,耳力亦十分深厚,两者相结合,能轻易听辨出人在熟睡时呼吸与心脏的频率。
沈稚渺既这般不喜他,又何故在他的位子上睡得这般熟?
一想到她先前那些对他的作为全是惺惺作态,宋拾薪心下无端生出股气,喉结一滚,抿紧了唇,又清楚地唤了她一声。
这下,少女沉缓的呼吸一顿,柔软睫羽颤了颤,而后悠悠转醒。她伸手揉着惺忪睡眼,抬目一望,只见宋拾薪冷目淡眉,像尊煞神般杵在自己身前,霎时清醒了不少。
他说:“郡主,此处是在下的位置。”
听上去不惊不喜不悲,很平淡的语气。
沈稚渺坐直身子,应了一声,心想此人终于肯与她搭话了,脑中思索了片刻措辞,正待开口,宋拾薪却将目光落在她亲手制作的那大作怪的涂鸦上。
“在下不太识字,只想问问郡主,此话何意?”
“本郡主当然是在夸你。”
“哦?”
沈稚渺多瞧了那行字两眼,便抬起明眸,笑着对他说:“这句话的意思便是,宋小郎君丰神俊朗,金玉其质,是极好的小郎君。”
少年定定望着那‘穷’、‘凶’、‘恶’,眨了眨眼,而后降低语调跟语速,慢慢地重复一遍她的话,似乎在琢磨,又像在确认:“丰神俊朗,金玉其质,是极好的小郎君?”
沈稚渺十分肯定地说:“嗯,丰神俊朗,金玉其质!”
晌午的日光渐渐向西而落,斋堂内的光亦趋向黯淡。少年墨发高束,背光而立,面色半阴半阳,眸中毫无半分欣喜,只静静地注视着她,令她莫名感到几分胆寒。
屋外有谁碰碎了装着梅兰的瓷瓶,片刻后便传来几个学生慌乱的声音,少年只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一声脆响,蓦然碎了一地。
其实宋拾薪无论如何都是信她的。
直到方才,他还坚信沈稚渺是真真正正地在维护他。
可现如今,她眸中毫无负担的欣悦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其实她只是在玩弄他作乐。
宋拾薪知道,大部分世间权贵除了穷奢极欲,草菅人命以外,还保留着另一种劣性。
那便是喜爱玩弄。
他们无情地玩弄一切可以玩弄的,一切人,一切物,众生万物皆在他们的掌控之下,无法随意逃脱。
见她这般绝情狠毒,宋拾薪忽然有些绝望,然而他想起前几回沈稚渺那些认真的言语,想起小时撞见的某双懵懂的泪眼,心底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期盼。
近朱者赤,沈稚渺身处漩涡数十年,难免沾染几分劣性,仔细想来她对他也并非那般坏,起码她替他出气的模样不似作假。
宋拾薪有些迷惘,他该如何跟这样的沈稚渺相处呢?
她并非那等甘心屈居一隅的女子,京城太小,人心难测,而域外广阔无垠,天高任鸟飞,她应是很乐意去的,不如不用等到日后了,今日过后,便随他一同去域外罢,隐姓埋名,再也不回来了。
如此,她的世界里就只余下他一人了。
只要给他足够时间,沈稚渺终会忆起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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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她怎么能忘呢?
少年一时无言,落在她发顶的眸光晦暗得吓人。
沈稚渺心下打着鼓,屋外树影婆娑,他的身影被日影拖得很长,颇有些张牙舞爪,轻易便覆住了她的身影。
“在下想知道,陈松跟杨文,可是郡主遣人调走的?”
沈稚渺呼吸一顿,对上少年洞悉一切的目光,鬼使神差般颔了颔首。
她不知为何他要说这个:“宋小将军有何疑问?”
“不知为何,宋某总觉得,郡主手边这副涂画,比起丰神俊朗金玉其质的小郎君,看上去更像逞恶的大猫。”
沈稚渺一愣,眼神略微有些躲闪。
宋拾薪见她如此,索性又问:“其实郡主方才所言,并非实话,是么?”
这回,沈稚渺咽了咽唾沫,没有摇头否认,亦不曾颔首。
而宋拾薪知道,她是在默认。
“即是如此,郡主直言不讳便是,何需这般耗费心神来哄骗宋某这样的代罪之身?”
少女睁大了眼,面颊烧了红,她摇摇头,似是想辩解:“不,我没……”
“郡主无需辩解,宋某并非责怪,只是有些想不通,为何郡主先前要这般维护宋某,今日又如此玩弄在下,倘若只是为了玩弄,何故这般大费周章?”
少年微笑着,面容阴冷,语气却蕴着凛凛寒意,令得沈稚渺牙关打了个颤。
其实他懂,他都懂。
是她轻敌,以为他无缘无故受了气,便觉得他既愿打又愿挨,将他当成了傻子,因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沈稚渺仔细想了想这几日与他的相处,忽然发觉宋拾薪是世间少有的十分直率之人。
他目光犀利,语言直白,每一句话皆像一把利剑,精准地刺中她的心腔上的某个痛点:“敢问郡主,宋某身上,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您这般行事?”
少年身形稍倾,清冽干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佩香囊的习惯,只有衣物本身浣洗过的香气,干干净净,不像其他的世家子一般,恨不得在身上挂满香包,逢人便介绍道,这是荀令十里香,那是赵清献公香……
此番蓄意的接近就此被当事人轻易挑明,沈稚渺深吸一口气,心脏快得像在打鼓。
骤雨般的鼓点声,几乎要从心腔内跳出。
沈稚渺颤颤抬眼,艰难咽下眸中惊慌,缓缓摇头。
不,她只能否认,她不可能说。
10. 第十章
沈稚渺开口道了一句话,却恰巧被刚踏进斋堂内的几位世家子喋喋不休的话语声打断。
宋拾薪没有听清。
沈稚渺慌乱站起身,书册絮絮翻动,恰好掩住她在纸上所绘的大作怪涂画。
片刻后,沈稚渺已乖乖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侥幸逃过一劫,少女长舒一口气,她咬着牙,悻悻将余光投向身侧的长身玉立的少年。
最终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午后又换了个掌教来堂上教书,基本都是沈稚渺旧时在开阳寺自己琢磨过的四书五经。
掌教侃侃而谈,时而夹杂着一些别的散诗,沈稚渺不知别人怎么样,她倒已经看得都滚瓜烂熟了。
寺中能让人赏玩的事物太少,看书便成了她所剩无几的的志趣。
虽然她不太喜欢与书卷打交道,可看书起码能够消磨光阴,不会使她过于憋闷。
她托着下颌,一边听着,一边兴趣寥寥挑弄着手中墨毫的毫尖,时而悄悄将目光瞥向身侧的宋拾薪。
比起她的悠哉游哉,宋拾薪便显得不那么轻松了。
他眉头紧皱,似乎对掌教所言有诸多不理解之处,有时他会察觉她的注视,这时沈稚渺便眨眨眼,再不经意地偏过头,假装自己并非在意他。
散学后,少年头也不回地走出斋堂,此人心性轻淡,连背影也分外干净利落不着痕。
沈稚渺目送他远去,原本以为他要回到太学东侧的寝舍,然而却在太学门口见到他上了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头赫然挂着‘宋’的牌子。
他不是住在太学内么,怎么今日想到要回家了?
沈稚渺心下奇道,她知道宋拾薪回应天府后,为了节省家中开支,卖掉了应天府郊外的几处田宅,又遣散了仆从,近日更是听闻他连府上驯养的战马与车辇都卖掉,这才凑出了父兄安葬的钱。
沈稚渺蹲在太学门口的树旁,一边吃着小青递过来的茶,一边抚着下颌,冥思苦想着如何通过他回家这次机会接近他。
忽然,她想到一个颇为大胆的主意。
沈稚渺招招手:“小青。”
小青凑上前,殷勤问道:“怎么了,郡主?”
沈稚渺托着两颊,柔软的面颊被她的手掌挤压得变了形,像面团子,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捏捏。
她嗡声道:“你与我说说,何谓私通?”
小青不知主子为何提起这个:“呃……私通,私通便是在不让人知道的前提下,先寻一个汉子,寻到他家里去,然后跟他这样那样!”
沈稚渺点点头,有理有据地说:“倘若我有一个闺中密友,她在不让别人知道的前提下,寻到那汉子家里去,却不跟他这样那样,她知道他家中有难处,她可以替他解决这种难处,她是去解决难处的,这算不算私通?”
小青欸了一声,又问:“何方面的难处?”
“唔,大概是……关于……”沈稚渺这边还思索着措辞忽想到今日宋拾薪眉头紧皱的模样,便灵机一动,道,“啊,学问上的。对,学问上的难处!”
小青释然一笑,紧声附和道:“这不叫私通,郡主!”
沈稚渺很满意,正要点头,小青却又说:“这叫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沈稚渺一口茶喷出来。
她嘟嘟囔囔站起身,踢开脚下碎石,很不客气地走上马车。
管他呢,她是郡主,她说算便算,说不算就是不算的。
*
夜深,沈稚渺回到长公主府,用了顿晚膳,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地躺在院中瞧了会儿星星。
她等了约莫一个时辰。
待到一个时辰后,周遭的内侍回了耳房,沈稚渺便坐起身,冷静吩咐道:“小青,你替我再吩咐灶房……不,你悄悄替我做点宵夜。”
小青瞧着她方才餍足的神情,还以为她已经吃饱了。
今日的饭菜有几道炙肉,沈稚渺吃了很多,分明不会饿才是……
她心下虽疑惑,可主子的话不能不听,更何况是沈稚渺的话。
自她来到沈稚渺身边,虽然沈稚渺年纪小了些,却一直待她很好,从未亏待过她,在寺院中更是与她同吃同睡,夜里说些小话,像两姐妹似的。
天底下没有主子会这样的。
她这个人不爱计较,谁对她好,她就对那人好。
沈稚渺对她好,哪怕沈稚渺提出说要摘月亮,她也会替沈稚渺摘。
小青笑道:“好,您等奴。”
沈稚渺坐回椅子上,边数着时辰,边想起少年稍微有些清瘦的身子。
她想,宋拾薪这些天为了操办丧事,定没怎么用过饭,因而才连剩菜也吃得那般香。
一想到这事,沈稚渺便气不打一处来,便趁小青还未走远,又紧急吩咐了几句:“记得替我多放几块肉呀!”
一刻钟后,小青做好一道香菇烧鸡脯,还用蒸屉蒸了一锅鸡油饭,用食盒装好,出来寻沈稚渺,然而院中躺椅上的人影已空,只余下寝间内烛火掩映的人影。
她稍稍怔愣,片刻后沈稚渺推开门,却已将裙装脱下,换上一身骑马游猎时才会穿着的利落装束,手边攥着一张应天府内的地形图。
小青忍不住问:“郡主,您……这是做什么去?”
沈稚渺瞥了瞥两旁耳房内安睡的内侍,而后手贴嘴唇,撮出一个口型来:“宋府。”
小青倒吸一口凉气。
“您是要私……?”
沈稚渺见小青吓白了脸,瞬时有些不好意思。
“啧,本郡主金尊玉贵,哪里是去私奔的!”
“他身上藏着很危险的东西,母亲先前曾嘱托我一定要将那东西取来,我势必要接近他,今夜他回了家,是个好机会!”
“可……”小青面上露出愁容,“既是危险的东西,公主府内这般多府兵高手,公主为何不直接唤这些高手去?”
“这你就不懂了,倘若能让府兵去的,那她还跟我提做什么呀?”
“再说了,本郡主也并非白去,母亲已答应我,此事但成,她会替我与国师做媒。”
沈稚渺说罢,便要去翻耳房后的小门,小青犹犹豫豫地瞧着她,最后一咬牙,跟了上去。
*
“小青,你快拉我一把,哎,哎哟……!”
宋府不大,中有几树秋桂随风摇摇曳曳,晃碎一地月光。
两个鬼鬼祟祟的女子正艰难地攀登着。
沈稚渺艰难地攀爬,一双手死死地抓着小青套在屋脊处的麻绳。
小青的手脚比沈稚渺灵活,见沈稚渺一直上不来,心下有些捉急。
“郡主,来,抓这边!”
“好!”
好在沈稚渺在山中生活了多年,也并不是吃素的,不一会儿,便手脚并用,嘿哟嘿哟地攀了上来。
不大的宋府内,草木安谧静寂,颇有些萧瑟,几间厢房内烛火已熄,只余东边的一个小院子灯火通明。
她调查得很清楚,宋府如今除了宋拾薪,并无其他男丁了,只余下几房并未分屋的妯娌姑嫂。
白墙青瓦,沈稚渺遥遥望去,只望见屋内悬挂着几件少年的衣物,一旁还有数柄或长或短,形状各异的剑。
窗边的书案前,依稀有个人影伏在案前苦读。
沈稚渺心中微喜,鬼鬼祟祟地爬过去。
然而当两人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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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后,定睛一瞧,才发现书后掩住的人居然是个草木做的假人,屋内外俱无其他人影!
她心下一寒,赶忙望向其他厢房,却发现其他厢房俱是门户紧闭,黑灯瞎火,哪里都没有她想要寻的人。
一时间,沈稚渺坐在墙头,奇怪道:“真是怪,为何不在家却不熄灯,还要做个假人出来?”
小青提着食盒,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没、没人咱们就回去罢,郡主,明日咱们还要早起上课呢!”
沈稚渺心下有些灰心,更不信邪,坐在那处恍恍惚惚地吹了许久晚风,最后迫不得已,才准备寻个檐角爬下去。
“郡主,奴先下去接应您。”
“不必,这点距离,爬上来是要废点气力,下去还不简单!”
可是这回她拴绳没栓好,那檐角崩了好几块瓦片,连带着绳也松了,她脚下一空,即将失足从檐角跌落!
沈稚渺小声惊呼:“啊!”
小青本想拉她,却在望见什么之后双眸倏然睁大:“郡主!”
沈稚渺拼尽全力朝她伸出手,却已经来不及,整个人不住地往后倒仰。
身后空空的感觉令她十分害怕,双眸霎时渗出眼泪。
沈稚渺双手抱头,双眸紧闭,正要整个人蜷缩起来,却未想落入一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扑面而来的,并非意想中的粉身碎骨,而是少年衣襟上的皂香。
她头一次觉得这股香气来得是那么及时,那么熟悉,那么令人心安,不惹人厌!
片刻后,她听见那人唤了一声:“郡主?”
啊,声音也很熟悉,是宋拾薪的声音。
“郡主入夜不睡觉,来攀宋某家中的墙角做什么?”
沈稚渺茫然地眨了眨眼,入眼是少年光洁的下颌,薄红的嘴唇。
宋拾薪被她看得颇不自在,便默默松开托住她后背处的手,将她扶稳,而后方在她身前站定。
沈稚渺垂首站在他面前理了理衣裳,睫稍挂了晶莹的泪,将落不落。
片刻后,她抬起眸,心下微恼,忍不住细声嗔道:“你,你为何不在家里!”
宋拾薪抿抿唇,心想你也没打算敲门进来,而后露出手边缠绕的白麻绷带给她看:“府上缺钱,在下替人干活,赚些工钱。”
干活?
沈稚渺一愣,瞧见那绷带上渗出的血,无端联想起母亲曾说过的话,脑中闪过无数他杀人越货拿钱的场景,脊背出了一身冷汗。
什么活要干得手上流血缠绷带?
沈稚渺打了个激灵。
而宋拾薪瞧着眼前人缩着胳膊,面色微白,整个人在风中瑟缩的模样,又问:“郡主可有何处伤到?”
沈稚渺对上他的目光,咽了咽唾沫,而后沉默摇头,后退半步。
宋拾薪眨眨眼,转而问道:“那郡主来此,是想做什么?”
两人之间的氛围不算太好,少年淡然的目光蕴着几分质询,令她一时忘了措辞:“我……我……”
沈稚渺垂着首,也不敢看他,只低声嗫嚅道:“你今日是否生我的气了?是、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玩笑你。”
宋拾薪微微睁大眼。
她左顾右盼,瞧见宋拾薪腰间挎着几串铜钱,想必那便是他半夜杀人越货得来的俸禄。
才那么点铜板,也不知要杀多少人,攒多少俸禄才够补上府中亏空。
沈稚渺心下做出了决定,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定定望向他:“既然你很缺钱用,那,要不要来做我的幕僚?”
“幕僚?”
“嗯,本郡主可以给你一千金,你便替我挡挡斋堂那些……烂桃花。”
11. 第十一章
此话一出,少年缠着麻布绷带的指尖颤了颤。
他没说话,似在很认真地思量。
沈稚渺瞧着宋拾薪眉眼沉沉的模样,想起自己方才质问他,而他却在关心自己有没有伤到,心下蓦地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吸了吸鼻子,不知怎的,今夜的寒风似乎比前几日都要冷一些,许是暮秋了罢。
她搓着胳膊,一边等着宋拾薪的回答,一边招呼小青下来。
只是宋拾薪也并非自己一人出门。
沈稚渺忽然注意到一个穿着虎狼兽皮的少年,正悄声蹲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上。
是沈稚渺白天见过的那个小侍卫。
他长得颇有些黑,藜麦般的肤色,颊上嵌着一对兽般的瞳眸,正于黑夜之中散发着炯炯的精光,手里拿着一把弯折的柴刀抛来抛去,饶有兴趣地打量二人。
小青下来时被那人手中挥舞的柴刀吓了一跳。
沈稚渺表面强装镇定,心下亦倒吸好几口凉气,暗道今夜真是骑虎难下。
沈稚渺与小青对了个眼神,而后将小青手中的食盒接过,眉目轻扬,对宋拾薪说:“正好,我这里有备好的宵夜,宋小将军你饿不饿,吃些?”
为了今日这件事,沈稚渺还默默地将本郡主的称呼换成了我,以便进一步拉近与他的距离。
然而少年只瞧了她一眼,眸光掠过她胳膊上细细的疙瘩,并不接她的话茬,只平静走过她身侧:“先进屋。”
凉风簌簌地吹,沈稚渺微怔,闻见他身上有血的味道。
*
沈稚渺是偷偷从耳房的偏门进的宋府。
他家虽小,但也有耳房。
只不过府中已无了内侍家丁,周遭许多摆设统统生了尘,寥落得很。
入了耳房,宋拾薪又叮嘱她轻声一些,家里住的长者多,很能察觉人的动静。
沈稚渺道了一声包在我身上,便紧张地攥着小青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踮脚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
宋拾薪的脚印很轻很浅,如果不专门趴在地上看,绝对看不出那里曾有人来过。
沈稚渺瞧着,又在心里重新印证了母亲的话。
此人是个武功高手,内力高深,轻功也是一等一,才会那样杀人于无形。
不一会儿,沈稚渺便瞧见他屋内所燃的细微烛火。
几人进了屋,沈稚渺坐在他的书案旁,堪堪松了口气。
她瞧着那被他安置在书案前的草人,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少年将那草人取下,三下五除二地叠成一个蹴鞠球般大小,放置一旁。
“我长嫂还住在这里。”他说。
“她与我大哥比较关心我,而且……她年纪颇大,性子非一般地倔,叮嘱我入太学后一定要用功读书,学好本事,日后在宫里找份差使,并不想让我出去替外面的人做工。”
他这般不避讳地跟她说家中的亲人,令得沈稚渺心下少了几分紧张。
“原是这样,”她坐在桌边,朝他弯出一个亲切的笑,“那我是郡主,你替我做工,也算是在宫里当差,正好承了你长嫂的意!”
宋拾薪眸光闪烁,心下仍然十分犹豫,垂眸摇头:“我……”
沈稚渺问:“你有何顾虑?”
“莫非,你嫌我给的少?”
月色清然如水,少年束在背后的墨发覆落,洋洋洒洒地流淌于身前。
窗边数缕柔风吹拂,更显得他此刻眉目柔和,清俊无比。
他稍稍侧过身,眉目冷峻,脊背挺得很直,令他身影多了几分孤傲。
小青很安静地站在一旁,揣摩两人间的气氛。
她察觉到,宋拾薪年少有为,虽然家道中落,心下却仍存有几分少年气性,并不会这般快答应沈稚渺。
但是,此人年少接管一整个宋家,上不受皇帝待见,下有各位府亲需要打点,急需用钱,腹背受敌。
无论如何,此人答应沈稚渺都是迟早的事。
不如趁此推波助澜一把。
小青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两人之间转悠。
“其实,郡主今日而来,也并非只为了此事。”
小青将食盒放上书案,少年眉目微怔,望向沈稚渺。
“郡主知道宋小郎君今日在课业有诸多不解,今日除了致歉,也是特意来替郎君解惑的!”
“奴本劝她莫要莽撞行事,然而郡主却心急如焚,心心念念都是宋小郎君,直道着要来瞧瞧呢!”
霎时,不知谁的少女心事被人摆在明面上道出。
沈稚渺似是羞恼地嗔她一眼,便颇不情愿地支支吾吾说:“并,并非心心念念。”
“要不,您就承了郡主的好意罢,宋小郎君?”
宋拾薪深深呼吸,正要开口说话,沈稚渺却哎呀一声,面颊红红,将小青推将出门。
屋内一时只余下她与宋拾薪二人了。
一室烛火残灯。
沈稚渺坐回桌前,垂首定定瞧着桌案,双手暗中绞着衣衫,低声道:“我昨日已道过歉了,你亦知本郡主是怎样的人,我只是想让你当幕僚,没想辱没你。”
她想起那些青年今日在斋堂上看她的那些污糟的眼神,便有些不寒而栗。
她虽然不喜宋拾薪。
可他至少行事坦荡,敢明面上给人摆脸子,看上去就唬人。
而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世家公子’,表面言笑靥靥,跟谁都有说有笑,背地里不知如何谋划着要将她拆吃入腹。
母亲与父亲的势力盛极一时,如今她身在太学,就是个行走的香饽饽。
宫中人心莫测,许多事亦无法亲力亲为。
宋拾薪于她而言,并非只是计划中的一环,更是能够确保她能顺利在宫中行走的一大因素。
想清楚这件事,她骤然抬头,对上少年的目光,朗声问他:“宋拾薪,你要怎样才愿意当我的幕僚?”
宋拾薪看了她很久。
沈稚渺也等他很久。
许久,他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今日掌教所道的几句诗,在下并不很明白,劳烦郡主替宋某解惑。”
他取下自己的背囊,从中拿出一册书,还有一本手记。
翻开手记,只见手记上的内容像图画一样,其上附着几行东倒西歪的大字,令沈稚渺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此人的手记,而后又将其摊开,站起身,伸手拿起书案侧边的烛灯,一边照着那方书页,一边用手指指着其上的一行字,很认真地教他。
“如今太学方开学,掌教念及同窗之间相互还不熟悉,所以,他今日便教了我们如何认识身边的人,而后又用诗句概括出一些人与人相互之间的关系。”
“譬如这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意思就是说,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
“倘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知交好,他们之间的情谊并不会顺着时移世变而改变,亦不会因为两人不在同一处地方,便有了阻隔……”
烛火清晰地映照出她认真的面容,少年洞若观火的眸一直望着她。
少女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将掌教今日在堂上所念及的诗句都讲了一遍,声音柔和又清晰。
似能令人不经意间便沦陷于她的所思所想之中,忘却了四时轮换。
“你这个涯字写得有些歪扭,你随我写一遍,我教你。”
她又教他写字。
好不容易讲完了同窗之间的情谊,她又开始讲亲人,父母之间的。
有时讲得口干舌燥,宋拾薪又十分及时地替她递上一杯水。
那水如同泉水一般细腻清甜。
沈稚渺饮完之后舔了舔唇,眼睛亮亮的,很是喜欢喝。
“宋小将军,这是哪里的泉水?”她问。
宋拾薪温声道:“在下从域外带回的泉水,那里有一湖,名唤银月牙。”
小姑娘忍不住又饮了几杯,赞道:“真好喝,我若是能日日饮上这样的泉水便好了!”
少年一听,却是摇摇头,望向窗前,望着不远处那轮月,遗憾道:“今岁之后,再无这样的泉水了。”
“为何?”
“岁前那场大战之后,银月牙已成了血月牙,湖中皆是横陈的尸体,无法再饮用了。”
少年攥紧了拳,话音含恨,眸光凛凛,似乎透过月光望见某种可怖场面。
他那手攥得死紧,手上的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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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渗出了血,渗透了灰黄的缠带。
看上去很疼,可他却似并未感到疼痛。
沈稚渺微愣,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而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见天边一弯朦胧月,散发着淡淡月辉。
前些日子中浣刚过,如今月明云淡,漫天星辰,很是漂亮。
她淡淡瞧着那些繁星,墨眸睁得很大,眸底似凝了一汪水,不知觉间便瞧得入了迷。
只听她轻声软语地问他:“你,你喜欢看月亮么,宋拾薪?”
宋拾薪稍稍回神,瞧见少女衣衫轻薄,她很瘦,锁骨漾着白洁的光,整个人沐浴在柔和的月辉之下,鬓发细腻地蜷曲在耳畔,而她眸中蕴着细碎星子。
宋拾薪一时看得发怔。
他当然喜欢。
但,他如今更喜欢看星。
他凝望着少女的侧脸,许久才垂眼,怔怔地,无比眷恋般低声喃了一句:“嗯,当然喜欢。”
少年语气轻淡,也不知他说的是月亮,还是那星,亦或是正眺望着那星的人。
沈稚渺望了一会儿,而后又继续翻动书页,瞧见今日最后的手记上有一句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宋拾薪问:“结发是何意?中原这边与人结发,便算是恩爱了?”
他自小在西凉长大,对中原礼俗并不熟悉。
沈稚渺沉默了。
为了让宋拾薪更易懂一些,前面那些诗句,她每一句都亲身做了示范,她头一次这样对人讲教,动作十分笨拙,有时还会望见少年眸底促狭的笑意。
往往到了这样的时刻,她便会板起个脸,嘟嘟囔囔地训斥他两句,让他好好听讲!
只是这一句,她做不了示范。
她没办法做示范了。
毕竟再怎么样,她都不能在这里,跟眼前这个人成个亲吧!
她可是有心仪的郎君的!
然而沈稚渺瞧着那诗,又对上少年疑惑的眼,最终干巴巴地嗫嚅道:“所谓结发,当然就是……成亲的意思。”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静寂片刻。
一刻钟后,沈稚渺又听见宋拾薪开口问她:“那,你可有想过,与谁结发?”
沈稚渺一愣,怦然红了脸。
她暗自将手掌抚上自己烧红的脸,眉目间颇有些懊恼,似是不知该不该说。
许久,她方极小声地说了一句:“有的。”
宋拾薪眉稍微动,眼里多了几分雀跃,又问:“是谁?”
沈稚渺不喜他这样刨根问底,瞥了他一眼,而后便赌气地彻底将目光移开,望着远方的明月,再不看他了。
她说:“我的一个恩人。”
“恩人?”
沈稚渺还记得他?
宋拾薪眸光微微闪烁,直望着她,似乎在期待她说出某个答案:“何样的恩人?”
沈稚渺在心中暗自揣摩着裴牵的面容。
她瞧了瞧少年好奇的眸子,笑眯眯地将食指放在唇前,神秘道:“这个嘛。暂时……还不可说!”
宋拾薪微愣,眸中喜意悄然消退。
他抿抿唇,将目光落在她那明媚的脸上,心下亦沾染了几分苦涩与复杂。
不知为何,他觉得沈稚渺心中的那位想要与之结发之人并不是他。
是他想错了。
灯火逐渐燃尽。
两人望着同一轮月亮。
心湖上所映的人影却不尽相同。
少年心有不甘。
许久,他轻轻唤她一声。
沈稚渺将目光落回他面上。
有风吹拂宋拾薪的墨发。
一室微明,他的眸光被烛火映照得暖亮,散发着惊心动魄的暗光。
他朝她伸出手。
沈稚渺张张唇,将目光落于他那只缠满绷带指节分明的手,心下发颤。
片刻后,她将自己的手轻搭在少年掌心。
那掌心平实,温暖而干燥,令她那颗狂乱跃动的心逐渐落回心腔。
宋拾薪收紧指节,将那双柔白的手拢在掌心,与她交换指尖的温度。
“在下愿替郡主赴汤蹈火,即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亦在所不辞。”
12. 第十二章
宋拾薪并不是个轻易气馁之人。
至少目前,至少对这件事,他仍保持着十足的信心。
外人都以他身上煞气重,不愿接近他,而沈稚渺终归不同。
沈稚渺并未完全淡忘他,她对他是有几分感情的。
他相信她。
只要他还在京中一日,只要沈稚渺还在他身边。迟早有一日,他会将她心目中的那个答案,从别人,变成他。
一刻钟后,宋拾薪送走沈稚渺。
临走前,沈稚渺给他支了一张钱庄的票子,说这是答应给他的一千金。
宋拾薪没说话,只点点头,而后将那银票紧紧地攥在手里,孤零零站在原地,极目远眺着她远去的背影。
她离去时已是后半夜。
凉风习习,少年心有不甘地眺望着。
直至再望不见离人翩跹的裙角后,他又不动声色地跃上屋脊。
他望着应天府的夜色,唇边叼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坐在那处,草穗随着晚风,晃啊晃。
不知何时,阿巉跃上屋脊。
“阿卡,公主已经走了。”
胡人会将郡主称呼为公主。
宋拾薪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片刻后淡淡颔首,表示自己已知晓了。
阿巉灼热地注视着他手中攥着的那张银票:“什么这是,阿卡?”
宋拾薪本来想说是钱。
但阿巉不懂钱在中原的重要性,就像阿巉也不懂为什么人入夜一定要回到像木盒子一样四四方方的东西里睡觉。
西凉胡人以天为被地为席,盒子是死人才睡的。
阿巉不喜欢这些木头做的房屋,但是阿巉很喜欢吃饭,虽然在西凉他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所以宋拾薪就同他说:“这张纸能换下很多木头盒子,还有很多粮食,很多很多,多到一整个北燕国都放不下。”
阿巉眼睛亮了起来:“公主钱袋子驼峰一样鼓得很嘛,阿卡!”
宋拾薪轻笑一声,并不答话,径自往屋檐上一躺,将眼睛闭起来。
他静静地回顾沈稚渺方才如何跌到自己怀里,鼻尖似乎仍能闻见她袖角遗留的香气。
少年心下动容。
他忍不住伸出手臂,将她送的那张银票撑开,趁着月辉皎然仔细观摩,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然而阿巉总是在说话。
“阿卡,公主您的仰慕者嘛?”
宋拾薪摇摇头。
“阿卡,公主饭送来了,您还吃嘛?”
宋拾薪睁开眼。
他跳下屋檐,回到屋中,从角落的黑木矮柜中取出一个木匣,郑重而仔细将那银票收入匣子中,锁上,又收回柜中。
阿巉巴巴地望着他手上那张银钱,似乎望见了满山的粮仓,见宋拾薪并不打算用,阿巉眸中含了显而易见的失落。
“阿卡不让阿巉吃饭,阿巉会饿死。”
少年落锁的手一顿,他犹豫一下,最终又将腰间那串铜钱分了一半,递给阿巉。
他今日在铁匠处帮王铁匠打了三把柴刀,两把镰,赚了五十文。
走时王铁匠儿子玩耍时把滚热的铁水桶绊倒了,铁水溅到他手上,所以王铁匠在结工钱的时候多赔了他十文。
他想了想,对阿巉说:“明天你到街角的粮店去买粮,这是二十五文钱,可以换三斗麦子。”
阿巉挠挠头,接过那二十五个铜板,嘿嘿一笑,满意地跳出了屋中,不到片刻,身形便隐入夜色。
宋拾薪坐在书案前,打开沈稚渺送他的食盒,眉目间冷意渐散。
眸底所覆的寒霜被皎洁的月色映着,逐渐化成星星点点的暖意。
*
翌日,沈稚渺来到斋堂,发现宋拾薪将她的食盒洗了一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她书案下方。
这不禁让沈稚渺对宋拾薪又多了一层朦胧的好感。
今日上午的课业仍是通读五经,已经有几个世家子谴书童上来给她递了拜帖,无非是旧时如何如何见过,如今想上门与她一叙。
沈稚渺深知他们的心思,心下无比唾弃这样的虚伪,每张拜帖只略略看了一眼,便让小青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太学又开始安排学生上射御课了。
御射场在应天府郊外的后山里,里头有个山谷,谷内设有五六个御射场。
沈稚渺瞧着战战兢兢的其他几位世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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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本以为自己对御马骑射不甚了解,应是会跟她们分到一组。哪知最后却与崔氏的长子崔青山以及范少卿家的二郎君范摩分到一处。
沈稚渺本有些失落。
她不知为何太学要如此安排。
小青却悄悄跟她说,她方才看见崔家那书童在名册上动了手脚。
沈稚渺攥紧了袖子,心下多了几分不悦。
她这厢正咬牙切齿,而那崔青山便已来到她跟前,骑着一匹绿螭骢,对她伸出手。
许是见其他场中许多女郎已骑上了马,而她还未动。
抑或是晌午的日光太烈,让他读出她眸中的惊惶。
他便闻声赶来,高高在上地想要救她于水火:“郡主,太学的马太烈,今日不彷与崔某同骑?”
沈稚渺心中啐了他一口。
她胆子虽然不算很大,但也没小到不敢骑马,心下半点儿不慌,只觉得此人厚颜无耻。
沈稚渺不动声色地踩了百遍小人,面上却笑了笑。
那笑容纯善清澈,望起来十分无害:“多谢郎君好意,只是稚渺对骑射一概不通,今日便先让下人替我寻匹矮脚马熟悉熟悉,不搅扰二位练习骑射了。”
“能与郡主同骑乃是崔某之幸,如何能说是妨碍呢!”
沈稚渺摆摆手,推拒道:“崔郎君实在是高看本郡主了。”
“稚渺自小身弱,本就不善骑射,无论如何都会搅了二位郎君雅兴,倘若稚渺不幸与郎君一同摔下马,日后倒不知如何跟崔伯伯交待了。”
然而那范摩不知怎的也凑了过来,哎了一声,打趣道:“非也非也,郡主不必担心!在下祖上可是有胡族血统,自小便精通骑射,你们女子身娇肉贵的,自己一人骑马总归是危险,郡主倘若不愿同骑,不如舍了崔郎,让范某替郡主牵马?”
沈稚渺笑了笑,没说话。
她远远眺望着宋拾薪的身影,发现宋拾薪竟在她隔壁的御马场中,人已骑上一匹赤马,看上去英姿飒爽,骁勇善战。
虽然趁人之危将其收归麾下是她接近宋拾薪的第一步,但她的银钱怎么也算是真心实意地给了出去,她总得试试这个人好不好用。
不如趁此机会,试他一试?
13. 第十三章
“不知二位郎君可否知晓,幼时母亲曾替我寻过一位道人,道人说我六运极强,或许会连带影响身边人的六运,特别是男子。”
“命不硬的郎君,压不住。”
少女嗓音清澈,虽然声音不大,却又能让人听得很清楚。
她将克夫一事说得极委婉,两人面色白了一瞬,而后范摩又拍着自己的胸膛,哈哈一笑说:“怕甚,在下可是自小跟随府中教头习武,命比谁都硬!”
崔青山颔首,同意他的观点:“是啊,况且鬼神之言不可尽信,郡主在佛寺中修习数十年,说不定命格已被香火沾染,有了些许变化亦说不准。”
沈稚渺不再说话了,只瞧了瞧眼前两位青年所牵的马,片刻后伸手触了触马的头。
小马蹭了蹭她的指尖,温顺地在她掌心喷出一股热气。
沈稚渺眸中的笑意越发浓了。
透过那马的红鬃,沈稚渺瞧见宋拾薪也在不远处看着她。
英姿勃发的少年,手中正握着弓箭,似乎已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如此正好。
她俏皮地对那少年眨了眨眼,开口定定说了一句:“是真的,克夫哦。”
宋拾薪只与她对上了一瞬目光,随即偏过头去,英俊的眉目淡淡的,似乎并未听见。
下一刻,他的手臂高高扬起,将弓箭对准了不远处的靶子。
那脊背挺得很直,依稀可见劲韧有力的腰部,游刃有余的下摆……
沈稚渺面上一红,躲闪着将目光收回,冰凉的手放在颊边,缓解由灼日晒出来的淡淡热意。
最终两位士族青年也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范摩执意让她试着骑马,自己在下面牵着她,一边昂首阔步地走,一边侃侃而谈一些大道理,试图让她信服。
“感觉如何,有无一种特别的感觉?”
马背上有些起伏,沈稚渺心下颇为紧张,只摇摇头,说不出话。
范摩见她紧紧咬住下唇不敢说话的模样,心下了然,眸中起了几分玩味,手紧了紧缰绳,令那马又往前趔趄两步。
马一趔趄,令得沈稚渺本就还未调整好的身姿愈发不稳,整个人像蒲苇一般左右摇晃着,差些要跌下来。
范摩十分及时地向她伸出手,似乎想让她牵住。
沈稚渺惊慌未定,死死拽着缰绳,却是不肯松手。
好在马及时在脱缰的边缘停住了,沈稚渺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那范摩说:
“我说你们女子胆子天生就是小些!这马烈,你方才就应该顺着它,跑起来,倘若下回还是如此,或许它便不愿让你御了!”
沈稚渺这厢还惊魂未定,他却一番责怪,让她也有些恼了。
她蹙起眉,执着地说:“可我看它方才还十分温顺地蹭我的手,如何会烈?范郎君,你还是让我下来吧,我再与它熟悉熟悉,抑或是你回去牵自己的马好了,不用这般顾及我。”
她一番好言,却是让范摩一怔,似是没想到她会反驳自己的观点。
或许是嗅到空中不太愉快的氛围,他窘迫地轻咳数声,语气瞬时温和了不少:“不不不,这怎么能行,咱们平凡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情要去做,结果如何不重要,最不好的便是半途而废!”
沈稚渺的命被他牵在手里,只能硬着头皮笑了笑。
他一说起人的一生,便好似打开了话匣子,分明是养尊处优数十年的家生子,言语却已经历过世间无数风霜似的,仿佛今日一定要教会她什么。
她不喜欢这样。
沈稚渺咬着牙,紧紧将缰绳执在手中,不一会儿便让马停了下来。
她说:“我累了,范郎君莫走了,让我下来罢。”
范摩瞧着他们距离起点确实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然而他自己却好似听不得人喊累,执意说要她再练会儿,累才有效果。
沈稚渺浑身十分酸痛,不愿再与他虚与委蛇,却并未寻到机会开口,一路上范摩越走越快,沈稚渺被颠簸得更没办法开口。
“停……你停一下……范郎君!”
好在上天终于及时地眷顾了她一回。
当沈稚渺正要说第二遍停下时,范摩却好似踩到了什么似的,大叫一声抱着左腿倒在地上。
这是踩到什么了?沈稚渺忍不住探身去瞧,瞧见他的靴底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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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地嵌了一根马蹄钉!
他指天骂了一句:“谁家竖子泼皮!这般无德将马蹄钉丢地上,也不怕遭天谴?!”
然而他刚躺到地上,脊背又好似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反射性弹起,又啊地哀叫了一声。
沈稚渺差些没笑出声。
她趁机让小青过来将马拴了起来,装出十分失措的模样将人扶起:“范郎君!”
那根长长的马蹄钉深深地钉在他的腰间,蓝紫云纹的锦袍霎时渗了一片血!
沈稚渺瞧着他的伤处,想他不修养三个月定然是好不了了,这下她终于可以有一阵见不到此人了!
许多人凑了上来,射御课的掌教也过来查看情况。
“岂有此理,真真是胆大包天,何人在此丢弃马蹄钉!”
那马蹄钉又尖又大,令得范摩痛哭流涕,霎时将自己说过的话抛掷脑后,忘得一干二净!
沈稚渺的语言愈发惊慌失措:“范郎君,你怎么还流血了,都,都是我不好,耽误了你!”
范摩看她一眼,直痛苦地抱着靴呻/.吟,本不信邪的嘴巴死死地闭了起来,却是不敢再出言辩解,整个人痛到面色惨白,浑身发抖。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热热的东西渗透了,伸手一摸,却在腰间摸到一大片血,他望着自己满是朱红血液的双手,更是直接两眼一翻,气短晕了过去!
不一会儿,晕倒的范摩便被几个学生抬了下去。
沈稚渺松了口气,自己也瘫坐在小青怀里。
终于赶走一个。
翌日,那片御马场终于只余下崔青山跟她两人了。
丝丝微凉的秋雨落下,她乖乖地牵着自己的小马,站在马厩上等雨停。
少女身形小巧,眉如远山,面若白玉,唇若朱丹。
她光是站在那处什么都不做,整个人便如一朵浊泥中的白莲,衣袂迎着风翩跹,令得原本灰暗潮湿马厩蓬荜生辉。
崔青山原本念及昨日的事情,对沈稚渺所言之谶多了几分忌惮。
可是,瞧见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处,眉眼楚楚的模样,崔青山心下一动,终是忍不住上前关照几句。
14. 第十四章
他上前一拜,柔声问好:“郡主昨日受了惊,如今可还安好?”
沈稚渺一愣,心道她不安好早便不来了。
“嗯,今日御马场微风徐徐,光景似乎比昨日好些,”说罢,少女抬目看向他,“不知崔郎君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莫非,郎君仍不信邪?”
她微微歪头,露出疑惑神情。
那目光水盈盈的,教人看得心头发软。
崔青山也不知怎么,被她这样抬目一瞧,便瞧到心底去了,心下猛跳了几分。
他喉结一滚,便鬼使神差地点头说:“不信,崔某……从来只信自己,不信鬼神。”
沈稚渺唇边漾起一个笑:“不,郎君不必如此勉强,稚渺昨日已尝试过御马,今日一人便可。”
“再说了,谁人不知崔郎君品行端正,日后前途无量,倘若今日出了事,稚渺便万死难辞其咎了。”
她如此贴心,崔青山心下更是动容。
昨日她走后,掌教便命人巡视所有御射场,将尖锐之物统统清扫了数遍,合该没有风险了才是。
且怎么说都是那范摩自己倒霉,今日场中还有这么多人,哪里就轮到他倒霉?
崔青山心下对范摩粗手粗脚的模样感到十分鄙夷,他将目光落在御射场的马厩上。
太学的御射课,为了方便学生练习,所用之马皆是老马。
老马行动如此迟缓,再如何御马,它也不会将他撞死了。
崔青山这般思量着,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才是对的。
怎么就能轮到他倒霉,除非上天是故意针对他!
倘若他为了援护沈稚渺受了伤,说不定长公主便会体谅他,顺口答应让他做个驸马,日后官场亦能一路通畅,这岂不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
他望着眼前柔柔弱弱的人儿,想到夜里能够温香软玉在怀,想到日后自己叱咤朝堂的身影,眸底骤然生起一簇名唤野心的火。
这野火一烧起来,便将他整颗心都烧得通红、烫热。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无论好坏都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反正,他横竖不吃亏。
崔青山说做就做,三下五除二寻来书童,问掌教索要了双人马鞍,跟沈稚渺同骑一匹绿螭骢。
沈稚渺避无可避,不知他为何原本想推拒,却忽然又变了主意,对此事积极起来。
一上马,沈稚渺便闻见他身上有一股极其浓郁的檀木味,浓得密不透风,令人头晕目眩。
沈稚渺顿时想起了在寺庙跪香的日子,一时连连反胃,后悔方才怎么没直接将话挑明。
而崔青山还以为是她不适应马上的颠簸,速度放缓了许多,那股檀香便如同凝滞在空中似的,一时令沈稚渺深受折磨。
她竭力闭气,憋得面颊都红了,崔青山亦还以为她在对他羞怯,心下一时喜不自胜。
沈稚渺受不了,便用胳膊肘拱了拱他,让他离自己远些。
“郡主?”
沈稚渺坐在距离他半臂的距离,艰难地捂着心口,虚弱地说:“崔郎君,你……你能不能将那香囊……”
她才想开口,让他将那香包拿下来,一开口却又被不远处的哗然打断。
沈稚渺抬目,才发现是宋拾薪与那些世家子比骑射,他闭眼射箭,射中了靶心。
众人欢呼。
而崔青山见沈稚渺询问自己的香囊,心下更是得意,垂眸定定望着她:“郡主喜欢在下所配之香包?”
沈稚渺根本说不出话:“……”
她实在没心思看,只匆匆望了一眼,便执着缰绳,将那马儿调转至逆风向,让场中的风将崔青山身上浓郁的香气吹散。
远远望去,两人似乎并不受场中人的影响,郎才女貌,花前树下,共骑一马。
那马上的青年微微垂首,执着一侧缰绳,鼻尖低垂,敛眸闻嗅着少女颈后的香,低喃私语,俨然与她十分亲密。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议论二人。
宋拾薪摘下眼前所蒙的绸巾,顺着他们的言语望去。
他听见身侧有学生发问:“哎,郡主身后那青年看起来眼熟,是谁?”
旁人答道:“啊,是崔侍郎家里的长子,人长得清俊温润,温文尔雅,高风亮节,难怪让郡主垂青!”
“原来是他!”
宋拾薪听着这些人的胡言乱语,径自将弓箭放下,目光锐利如同寒芒一般,紧紧跟随着二人。
旁人不解,还以为他是艳羡,一时乐道:“某些人还是莫看了,有道是柴门对柴门,朱门对朱门,更莫说天家子女,像咱们这些身世浅薄之人,还是莫要心存妄想为妙!”
宋拾薪没有搭腔,在望了一阵之后,他又淡淡地将目光收回,似乎对此仍无反应。
少年垂首望着自己手中所持之弓箭,似乎在仔细思索。
没有人看出来,沈稚渺不喜欢崔青山。
宋拾薪昨日已经帮她解决过一次了,未曾想今日还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接近她,是他失职。
不一会儿,少年掉转马头,对准掌教身后那块大鼓,从箭匣取出一支特制羽箭。
矫健的臂膊一抬,与肩同高,满弓搭箭——
铮!
飞羽离弦而出,直直射向鼓面。
一阵树影摇动,恰巧有逆风吹过。
有精通骑射的弟子呼道:“风太大了,这箭一定会歪!”
宋拾薪瞧着那箭势,却是微微眯起眸,对这些人的言语不以为意。
靶心在哪里,从来由他自己定夺。
片刻后,那短箭直直穿过几个御马场,击中了鼓边沿镶着铜边的位置。
周围有人大呼一声可惜。
然而沈稚渺却睁大了双眼。
因为那箭离她实在是很近,而且仍未失掉行动力!
迅疾的箭头似乎有弹力一般,在触到鼓面之后,却并未射穿鼓面,却是被它反弹到了另一侧!
只听有人惨叫一声,片刻后,场中便传出有谁狼狈地摔下马的声音。
她还未来得及回神,身后骤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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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那股萦绕在她身侧的,浓郁到窒人的香气霎时消散。
只见那狼狈跌下马之人,正好是崔青山,他惊慌失措地捂着自己歪斜的玉冠,整个人连滚带爬地爬到角落,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她愣愣眨眼,扯着马头调转方位,将目光对准了方才在她背后射箭之人,宋拾薪。
少年对上她,眸光微动,似乎在询问他做得如何。
*
入夜,沈稚渺回府沐浴。
用过晚膳后,她又悄悄提了一盒朝中新上贡的八宝秋桂糕,揣起自己的小书囊,趁着夜深人静,带着小青直奔宋府。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她吸取教训,刻意晚了一些去,恰巧碰上宋拾薪从后门回家。
他的侍卫依旧像只大猫一般蹲在檐角,静静地凝视着她与小青。
眼前的少年脱去骑装,浑身散发着一股不太好闻的铁锈味,让沈稚渺霎时联想到很不好的东西。
她在巷头那一角堪堪站定,怯怯瞧着他。
“郎君是每日都要去替人做工么?”
她不是已经给了他一千金了,他为何还要出去替人做那种勾当?
宋拾薪站在后门处,提着一盏夜灯,问她:“郡主不喜欢?”
沈稚渺咬着牙,点点头,说:“夜里太危险了,倘若可以,郎君还是莫去了。”
宋拾薪感到有些意外:“宋某常年习武,倘若宋某走在这样的夜路上,该担心自身安危的另有其人。”
下一刻,少年无声走上前,沈稚渺懵了一瞬。
他冷不丁地逼近她,令人极有压迫感。
她连连后退,少年越行越快,身形如同鬼魅,眨眼间便悄无声息地瞬移至她跟前。
趁她还未回神,他走上前,一把将那盏昏暗的小烛灯塞到她怀里。
沈稚渺怔然抱着灯:“你将灯给我做什么?”
宋拾薪侧目望她,清隽的眉眼融在烛光里,蕴了几分暖意:“郡主看上去很怕我。”
“……”沈稚渺红了脸。
“谁说的,我、我怎么可能怕你?”她抱着灯,忿忿喊了一句。
宋拾薪挑挑眉,冷不丁将握柄一扯,沈稚渺趔趄几步,正要开口斥他,他却转过头,说了句:“夜里凉,莫在外久站。”
沈稚渺一怔,抱着灯愣愣地站在那处。
宋拾薪抿着薄唇,握着长柄的那头,两人走在一起,分外沉默。
沈稚渺总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怪异。
她瞧着他,终是道了一句:“今日,谢谢你替我出手。”
该说不说,宋拾薪确实挺好用的,拿钱办事,果然爽快。
“外人都道他高风亮节,在下还以为郡主会喜欢这样的人。”
沈稚渺一听,愤愤地说:“我才不喜欢,他暗自改了名册,故意将我与他分在一起,本就心怀不轨。”
然而她才开口,忽然又想到什么。
她也擅自改了斋堂的名册,让宋拾薪跟她分在一起,宋拾薪是否会看出她也心怀不轨?
15. 第十五章
沈稚渺心里头悄悄打鼓。
月色昏然,树梢轻摇,满目暗蓝。
少女衣衫浸润在柔软的月泽之下,那裙摆很薄,透出的肌骨如同流光的朦胧的玉。
好在少年微微侧目,没有察觉她的话有任何不对之处,只问道:“郡主知道这件事是崔青山有意设计?”
沈稚渺:“……”
看这模样,宋拾薪似乎并不在她是否图谋不轨。
沈稚渺松了口气。
此人性格随遇而安,只要她不提,他自己应该不会主动提起。
再说了,她也并没有对他那般图谋不轨,至少她替他解决了那些麻烦。
沈稚渺一时对自己的做法十分满意,便颔首道:“嗯,我家小青眼力好,她瞧见了。”
少女看上去颇为骄傲。
宋拾薪顺着她的意,夸道:“很聪明。”
沈稚渺瞧他这般认真,自顾垂首,望向两人走在巷里拉长的形影,忍不住多说了两句:“这种世家子最是难缠,偏偏朝中又有个做大官的亲戚,我虽是郡主,却也不能明面上与其决裂,日后还需得麻烦郎君……”
宋拾薪接连点头。
“对了,宋小郎君,我今日给你带了平日里我最喜吃的小炒,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宋拾薪轻弯了弯唇。
见他应下,沈稚渺笑了笑,又试探着问起:“我想知道,散学之后,崔青山是否有寻郎君麻烦?”
“听闻崔侍郎虽是个高风亮节的好官,可私下却极其记仇,不知崔青山是否同他一脉相承。”
宋拾薪想了想,最终颔首:“有,颇为难缠。”
他今日去做工的路上被崔家的家丁缠住,那些家丁要他赔崔青山那顶玉冠的钱,他差些回不来。
宋拾薪不会说场面话,本想解释自己当时无心,不知怎的惹恼了这些人,想破财消灾,可是他才将回京几日攒的钱全送与姑嫂作回乡路上的盘缠,浑身上下除了昨日那做工的十几文,就没有多余的钱了。
这群人抢了他的十几文,说不够,便又抢了他的七杀匣。
可还没走几步,有个人便因为误触七杀匣,断掉一整条胳膊。
那些家丁趁乱骂他是疯狗,可宋拾薪什么都没做,连动手都不曾。
他实在冤枉,本想辩驳,可那些人却无论如何都不敢再接近他。
或许明后日,关于他的传闻又要传得人尽皆知。
偌大的应天府,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宋拾薪心下无奈。
可是沈稚渺提出来的事,他不能不去做。
“答应了郡主的事,在下无论如何都会想办法做到,至于后果,郡主无需挂怀。”
沈稚渺看见他嘴角多出几道暗青,知道他当时应该也很难办,面上浮现复杂之色。
宋拾薪想让她开心一些,便弯唇道:“今日能与郡主同食,是吾之幸。”
沈稚渺一听,果真轻笑两声,眸里月色盈盈,两旁半扎着尖尖的发髻,十分俏皮可爱。
她顺手将他手中提灯的长柄提过,背在身后。
少了烛光的映照,她的容貌霎时融入夜色之中,变得模糊不清。
趁着夜色,她试探着问他:“宋小郎君家中可还有前日那些羊乳烤饼?”
少年瞧着她明灭的眉眼,垂首,仔细思索了片刻:“有,今日姑母启程回乡,嫂嫂也随仆从去医馆了……”
“你想不想吃热的,我烤给你吃,热的最好吃。”
沈稚渺一听,更乐意了,欣然颔首,理所当然地跟着宋拾薪进家门。
她瞧着少年走在跟前的背影,暗道自己这一千金花得也算值当。
*
几个少年人就此入了家门。
这回沈稚渺是从大门走进去的,一路上瞧见了许多木雕,有许多沈稚渺没见过的牲畜,花草跟乐器,各个栩栩如生,瞧着像真的似的。
见沈稚渺好奇,宋拾薪便说:“这些是阿巉雕的,他时常思乡,这是故他乡的风物。”
沈稚渺又去瞧跟在几人身后的那个穿着虎皮的少年。
阿巉目光阴阴沉沉,目光定定落在小青腰间所配的香囊上。
小青一脸惊惶,捂着自己的香囊,害怕地搀紧了沈稚渺的手。
沈稚渺不动声色地打探情况:“宋小郎君,阿巉看上去似乎不像北燕人呀?”
宋拾薪颔首:“嗯,他是焉耆人,是阿爹旧时行军路上在捡的。”
原来并不是什么探子,她还以为这其中会有什么门道呢。
沈稚渺又松一口气,回忆起自己曾在藏经阁看过的风物志。
焉耆是个佛国,可当地百姓却普遍缺乏佛法造诣,粗鄙少文、总体是个十分骁勇善战的民族。
她悄悄向阿巉望过去,只觉得此人确实如传闻中一般,虎面鹰目,似乎时刻要与人打起来。
几人经过几道连廊,便到了宋拾薪的院中。
小青并没有跟沈稚渺一同坐在院中,与沈稚渺对视一眼之后,她便自觉退出去,只留下沈稚渺跟宋拾薪两人在院内。
只是阿巉却什么都不懂,仍傻傻地杵在距离两人五步以外的距离,忠心耿耿地观察着沈稚渺。
小青心下暗骂了一声失礼,趁着宋拾薪去柴房挑柴火的功夫,上前揪住他的袖子,强硬地将他带离那处。
“你过来!”
小青平日了除了照顾沈稚渺,也承担着保护她的要责。
平日里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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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应付各种府内事物,必要时她也会些腿脚功夫,所以手劲很大,饶是强壮的阿巉,也被她这猝不及防的一扯扯得趔趄。
两人一同站在院外的草丛边上,面面相觑。
阿巉瞪着她:“做什么?”
小青也叉着腰说:“主子跟主子说话,下人最忌讳听,只有不听,命才活得长!”
阿巉一愣,听到能活得长,本想跃上屋檐的动作悄然一顿。
小青怕他还要去看沈稚渺跟宋拾薪,心下便想了一计。
她神秘兮兮地蹲下身,整个人扑到草丛中伸手摸索,忽然,她像是摸索到什么东西,一脸惊喜地招招手,示意阿巉蹲下来瞧。
阿巉心下也好奇,蹲下身子,定定瞧了两眼。
小青见他如此好骗,心下不禁十分得意。
她神秘兮兮地将手中所捕到的龙虱拢在手中,故意在少年凑近时直接怼到他眼前,猛然张开手,似乎想吓他一大跳。
可阿巉却根本不怕,嘴巴毫无预兆地一张,嘎巴嘎巴将她手中的虫子吃进口中。
小青眨眨眼,一时面如菜色。
“喂,这不能吃!”她情急地扑过去,想伸手将阿巉嘴里的虫子抠出来……
*
这厢,宋拾薪抱着一捆柴火从柴房走出来,手边还提着沈稚渺喜欢吃的烤饼。
沈稚渺很乖巧地并膝坐在小板凳上等着他。
她两手托住下颌,见他这般努力又认真,忽吃吃笑了两声。
宋拾薪不知她在笑什么,便随口问了一句。
沈稚渺笑着说:“原来你的名字就是这个意思,那你手中如今拾的也有烤饼,那你岂不是也可以唤作宋拾饼?”
宋拾薪踉跄一下,没说话,将那柴火一掷,火折子一点,便在她跟前盘膝坐下。
望着逐渐攀窜而起的柴火,少年勾着唇,心情似乎颇好。
可是,沈稚渺却忽然瞧见,他后脖领露出了一片淤青可怖的瘀痕。
这瘀痕此前她从未见过,想来定是今晚与那些家丁恶战时留下的。
她记起自己先前看过的一些典籍。
此前许多年轻有为的少年名将,往往便是因为忽视了某个地方落下的病根,最后酿成大患无法根治,以至于缠绵病榻,暴死而亡。
分明如此严重的伤,此人却根本不放在心上,亏他还像个没事人似的,仍这般与她侃侃而谈!
日后倘若忽然死了,那岂不是身上所有的秘辛这辈子都失传了?
人死了就没办法套出秘辛,没办法套出秘辛,母亲便无法替她做媒,无法做媒,那她还怎么嫁给裴国师?
沈稚渺错愕地想了一遭,定定将目光落至少年后颈,眼底骤然升起浓重的担忧与失惶。
16. 第十六章
沈稚渺沉浸于幻想中,一时难以回神。
“郡主?”
恍然间,鼻尖逐渐弥漫起一股恰到好处的肉香,混合着羊乳独特的乳香与藜麦高粱的香气。
沈稚渺咽了咽口水。
她回过神,眼前赫然是宋拾薪用树枝搭好的烤架。
少年坐姿颇为放松,右手撑坐在地上,另一侧膝盖则稍稍屈起,左手手搭在上头,手中攥着一根木枝,木枝上串着两张馍饼。
柴火将巴掌大的馍饼烤的金黄油亮,看上去富有层次,松脆多汁。
沈稚渺从未见过这等新奇之事,忍不住小小地哇了一声,原本黯然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
她颇为期待地搓手:“宋小将军,这饼什么时候好呀?”
少年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那两张烤饼,只轻声道:“快了。”
“小将军如此熟练,想来平时行军经常会吃到这等美味罢?”
宋拾薪稍怔,摇头道:“并非,这些烤饼是在下上月路过伊州府带回的土产,西凉比伊州府荒芜,大部分地形皆为戈壁荒漠,那里风沙重,寸草不生,倘若行军数月,干粮匮乏了,我们便只能从石缝中抠些虫兽填肚。”
沈稚渺啊了一声:“虫子也能吃?”
“嗯,大多数石虫味道酸涩微苦,我小时有几次实在是饿得发狠,经常误食毒虫,昏迷数日,好几次差些醒不过来。”
沈稚渺:“……”
她讪笑道:“那、那郎君命还挺硬的。”
宋拾薪嗯了一声,转瞬又想到沈稚渺昨日方说自己克夫,必须要命硬的来配,心下霎时舒心不少。
他不经意地弯了弯唇,柴火噼啪一声轻响,那考得酥脆冒油的烤饼便烤好了。
他放到一旁晾起,而后趁着热气用油纸一包,递给沈稚渺。
沈稚渺闭上双眸,享受般深深地嗅了一口,很给面子地说:“好香!”
宋拾薪见她这般雀跃,心下也随之雀跃起来。
“趁热吃。”他柔声说。
沈稚渺唔了声,将眼前的馍饼一推,却是笑道:“宋小将军也吃呀,你先吃!”
宋拾薪见她伸过来的胳膊,虽然比旧时丰盈不少,却仍旧有些骨感,一时间有些晃神。
他抿抿唇,又将面前烤好的炙肉用小刀片成数片,夹在手中的烤饼中,重新递给了沈稚渺。
“你比我瘦许多,要多吃肉。”他说。
沈稚渺微怔,面上不表,心下却被少年的关怀取悦到,便笑盈盈地问他:“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宋小将军?”
“……”
他抿抿唇,眼前的少女与多年前那头发细少枯黄的小姑娘重叠在一起。
*
记忆中的她气性不似今时娇蛮跋扈,而他的脾气亦远不如今时这般好,他与沈稚渺的关系全然是颠倒的。
宋拾薪记得,那次是她被他惹得很急了,气呼呼地要撵他走。
“你怎么对我这样坏,我放你走,你就该走!再不走的话,你会死的!”
然而他却执意要留下。
沈稚渺气急败坏地说要打他,软绵绵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惹人心疼。
其实,他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便是——他并非真正的宋家人。
他是在庙里长大的乞儿。
长到六岁时,他被宫人强行掳回宫中替沈稚渺供心头血。
他性子高傲,脾气也不好,十分恨掳来他的人,当然亦十分恨沈稚渺。
每日睁眼闭眼,都想着要如何杀了所有天家的子女解恨。
然而沈稚渺却总是笑盈盈的。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断定她要死了,就连她爹娘也是这般。
她一个人住在一处无人在意的偏远的宫苑,孤零零站在角落处,怯怯弱弱地抱着正殿旁廊柱,就那样淡淡地朝他笑着。
“你就是阿娘说过,要来这里陪我的人么?”
宋拾薪不喜欢她,没开口,只阴恻恻地看她。
许久,他又嗤笑一声,手中捏紧一根削尖的树枝,一步步朝她走来。
沈稚渺全然意识不到自己的危险,只茫然望着自己枯瘦的臂膊,又扯了扯自己被绞短的头发,分外难过地说:“我都快死啦,你还过来陪我做什么呢?”
宋拾薪脚步一顿。
小姑娘站在廊柱后支支吾吾了许久方肯走上前,一对水莹的杏眸就这样定定瞧着他。
可惜他面前的刘海很厚,沈稚渺根本看不清他的全脸,只能凑低了头,歪着脖子看他。
宋拾薪咬着牙,不耐烦地偏过头,不想给她看。
他不知,那时为何她胆子那般小,却仍能做出一些令人出乎意料的事。
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径直伸出手,拨开他面前厚脏的刘海。
那是他头一回与沈稚渺对视。
小姑娘顶着一双鹿般稚嫩水盈的圆眼睛,就这样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他没有怎么动作,半晌只动了动喉咙,淡漠的眼里闪着复杂的光。
她比他小两岁,两胭因为长久的病痛凹陷,嘴唇干裂,皮肤蜡黄发白,昳丽的眉眼稍稍下垂,俨然一副濒死之貌。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瘦弱,那么可怜,那么不像皇室子女的人。
她拂开他刘海的那只左手如同一截窄细的枯枝。
薄薄的肌骨之下,是毫无生命力的,凌乱的青紫脉络,间中夹杂着许多抓痕,挠痕,似乎轻轻一折,便能断了。
“我都快死了,你为何这般好,还过来陪我呀?”
少年阴冷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脸上,却如同灼烧一般,让她心下难过。
她心思敏感早慧,忽然意识到面前人应该是被那些人掳来的。
她收回自己的手,弱声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是他们强求你来的罢,倘若你不喜欢,那过完今日,你便回家去。”
假惺惺。
宋拾薪白了她一眼,转身就要走。
然而还未踏出一步,沈稚渺又拉住了他的衣角。
啧,好烦。
宋拾薪不喜欢她拉拉扯扯,转过头正想斥她两句,却看见她在掉眼泪。
漂亮的睫羽如同蒲扇,湿莹莹地闪着。
她望了望不远处守在宫苑门口的守卫,可怜兮兮地对他说:“你还是……还是陪我一回儿好不好,就一会儿,阿娘好久都没来看我了,那些叔叔每日都要来找我说话,我害怕……”
他没说话,不应允,亦不知如何拒绝。
许久,少年深吸一口气。
“只能一会儿。”他听见自己开口说,“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说罢,他望着朱红的宫墙,似乎确实在思索一会儿要如何逃离此处。
沈稚渺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自己的眼泪,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开心地笑起来。
那日天色很好,晴空万里,小姑娘用细瘦的手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似乎攥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般,咯咯地笑了许久。
真的很傻,只是因为他留了下来,她就这般开心。
然而好景不长,她笑着笑着,却呼吸一顿,紧接着便越发地喘不上气。
宋拾薪慌了一瞬,看见她的眼里仍闪烁着泪光,原本牵他的手松开了,转为痛苦地捂着心口,颤颤地大口呼吸。
不到片刻,她身形一晃,彻底朝他软倒下来。
宋拾薪伸手去接。
浓苦的药气夹杂着血的腥气,霎时充斥掩盖他的鼻尖。
那时,他觉得自己接住的并非是人。
并非是人,而是一缕轻盈的,稍纵即逝的风。
“喂……喂!这个不能吃啊!”
院外,小青在跟阿巉吵闹,宋拾薪回过神,瞧见沈稚渺正好奇地望着自己。
他动了动嘴唇,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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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的事。
“你……”
沈稚渺一口一口咬着那酥脆油润的羊乳烤饼,眉目间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即将问出口的问题会破坏他与她之间的静谧。
他还不太想破坏现下这份静谧。
“郡主觉得这个烤饼如何?”
沈稚渺虽然娇蛮任性,可是对吃饭这件事却十分诚恳热衷。
“很好吃,”她说,“谢谢你宋小将军,没想到你一个将军,手还这么巧!”
宋拾薪弯唇一笑。
沈稚渺看得心下快了几分。
他又追问:“此前寺院的伙食如何?”
“很清淡,”说罢,她又指着手中的烤饼,说,“我小时生了一场大病,可以食用之物有限,加上母亲想替我造功德,我不轻易触碰荤腥,很少食用这等炙烤之肉。”
“不过,寺中倒是有一种三净肉,听闻是伊州那边的僧人传过来的,可食用起来味如嚼蜡,弃之可惜。”
为了让人不耽溺于荤腥却又能补充营养,西域的僧人只能吃此下策。
沈稚渺记得小时候自己的伙食也十分与众不同,只可惜她早将小时候的记忆淡忘得差不多,没办法再想起来了。
她提了一嘴小时候的事,宋拾薪却忍不住追问:“郡主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少女果断摇头。
她说:“依稀只记得生了场大病,惊扰了许多人,其余大部分已记不得了。”
宋拾薪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开口,最终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她感到奇怪,便问。
宋拾薪摇摇头,将心中无数想法咽下:“日后倘若郡主想食,只需同我说一声。”
“同你说一声,你便会替我做?”
宋拾薪颔首。
沈稚渺微微一笑,思索了片刻,唤来小青。
“那我每月多给郎君二十两银子,公主府饮食严格单调,宋郎君可要多做些中原没有的菜式,让本郡主开开眼才行!”
宋拾薪一愣,似乎并未想到沈稚渺这般恩怨分明,慷慨明义。
小青过来是还提了她的书囊,沈稚渺吃完烤饼,又努力地在里头摸索。
“我今日带了金疮药,是宫里用的药,比外头买的好,郎君后颈伤得很重,沐浴完一定记得用。”
少女话语诚恳,似乎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他好。
时间过得很快,沈稚渺吃完烤饼没多久便说要走。
宋拾薪送她回去。
公主府离宋府不远,只需要=绕过两条街便到了。
临走时,沈稚渺咬着牙,孤身站在巷中,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问。
少女无言,招手让他凑过来了些。
宋拾薪微怔,心声骤然快了三分。
他走过去,沈稚渺也没有说话,只轻轻踮脚,一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颈侧。
周遭万籁俱寂,只安静地回荡着少年有力的心跳。
似乎是不相信他会在意自己的身体,沈稚渺最后亲自替他擦了药,还拉着阿巉,告诉他位置在何处,又说一定要小心重视,即使是没有破皮的小伤,也依旧要重视。
宋拾薪心头一热。
自从他的身份变成将军之后,一直都是他默默无闻地关怀手下将士,关怀家里的人,而他却已许久没有被人关怀过,更莫说被自己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这般记挂。
宋拾薪瞧着她漆黑的发顶,心下有些飘飘然,连带着沉寂许久的心底充斥着淡淡的欣喜。
也许再过不久,他再对她好些,每日像这样与她相处,沈稚渺很快便会记起他了。
少年满怀期盼。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这份期盼来得快,散得也那般地快。
第二日,他便在宫中意外撞见了那个人。
17. 第十七章
天青色茶盏置于三人案前。
今日沈稚渺寅时便起了身,沐浴穿香,描眉画黛,只是为了见两个人。
昨夜回到家,府中的仆从便向她递来一张拜帖。
是裴国师遣人送来的拜帖,说明日午后与她在太学内的静心阁小叙。
静心阁是一座茶楼,可观景赏茶,商谈各种要事。
沈稚渺不动声色地笑着应下,而后掩门落锁,欣喜得抱着拜帖在自己榻上滚了两遭。
回到应天府之后,沈稚渺曾给裴牵寄过两回拜帖。
然而朝中事物实在繁忙,裴牵根本抽不开身。
听闻他勤于政务,白日在朝中与人周旋,夜间为了处理公务,索性睡在内阁,因此,她未曾有机会见他。
今日是她回宫后跟裴牵相互联络的第一日。
她早早下了课,径直穿过膳堂,来到静心阁,果然已有小厮迎面走上前来引她入座。
“郡主,裴大人稍后便来,吩咐小的让郡主先在阁楼里坐一阵,吃些点心。”
沈稚渺早前怕自己说话有口气,不敢用膳,只晨起时吃了两块桃花酥。
眼前骤然多出道茶酥,她提不起几分兴趣,只静靠在窗边,瞧着楼外膳堂里的学生进出。
她看见宋拾薪跟阿巉坐在膳堂背阴处乘凉。
宋拾薪手边放着一包油纸,想来本是给她带的烤饼。
沈稚渺忆起昨夜吃的那两块酥香松润汁水丰盈的烤饼,肚子忽然便叫了两声。
她迅速饮了口茶,而后挑下竹帘,短短一阵,便让她掌心沁了许多汗。
她可不想一会儿跟裴牵见了面,这厢在与他认真说话,那厢却满脑子都是如何让宋拾薪再给她烤饼吃!
一刻钟之后,晌午的光透过竹帘,细碎地洒落茶室各处。
少女今日一袭水碧色的半袖圆领,下身配浅桃红菱纹十二间破裙,软绸如同流水一般富有光泽,肌骨仿若蕴了一层光。
此时日头正烈,沈稚渺一手搭在窗棂前,很快便犯了秋乏,头微微歪在窗前,倦怠的眉眼将阖不阖,似乎正竭力让自己不睡过去。
许久,侍从带了两个人上楼,一入门便见到这一情状。
一个头戴乌纱,身着朱红官袍的青年手执竹扇,轻轻地往室内挪了挪脚步。
不多时,一道朗润清明的嗓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郡主。”
沈稚渺霎时惊醒,一抬眸便望见一个官袍青年正好整以暇地站在对面望着自己。
俊朗的眉眼微微弯,眸中流露出促狭的笑意。
只听他对身侧的一个裹着暗色头巾的少年说:“看来这几日太学课业确实过于繁重,不怪你跟不上,回去后还需要补眠。”
裴牵是个极其注重礼仪之人。
沈稚渺听出他言外敲打之意,面色霎时如同红透的樱桃果,忙起身道:“许多课一起上,确实有些繁重,隔壁斋堂里的学生日日叫苦不迭,昨日我也只睡了两个时辰……”
少女眉眼柔软,解释间蕴了三分羞赧。
裴牵笑而不语。
沈稚渺稳了稳呼吸,定睛瞧了一眼裴牵身侧的少年郎,又问道:“这位是?”
那少年上前一步朝她作揖,语气中含着胆怯:“小、小生裴风,见过郡主。”
“裴风,你可是大人的堂弟?可我未曾听闻大人有如此年轻的堂弟呀……”
裴牵笑了笑,摇首说:“是远堂,他如今是第十斋堂的学生。”
沈稚渺颔首,便让人入座,自顾泡了一壶茶,递给裴风。
“郡主客气了。”
玉葱般的指尖落入少年的眼,他轻掀眼帘,依稀可见少女眉目明艳,水碧色的上衣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令她越发楚楚动人。
然而沈稚渺却未曾留意他的举动,一心都在裴牵身上:“今日大人寻稚渺,所为何事?”
青年眉目微敛,看了一眼身侧的裴风,道出今日的目的。
沈稚渺听罢面色微白,却没有即刻推拒。
再过一个半个月将有一次堂测,届时堂测完毕,皇帝会亲临批阅,裴牵知道她六艺最精通书理,要她‘指导’裴风,要他在堂测上出头。
说是指导,便是要她将试卷易给他,或者干脆由她替他做答卷。
沈稚渺心下有些不情愿。
并非不想,而是她知道裴牵权势滔天,莫非前面八个斋堂都寻不出人选来‘指导’裴风,偏要她来指导?
倘若事情败露,于她百害无一利。
为何会独独选中她,他到底看中她什么呢?
沈稚渺为不可察地吞咽唾沫。
她才回京没多久,还未见过皇舅父,也不知这位皇舅父私下对她态度如何,倘若她的伎俩真被识破,她又该如何是好?
裴牵看出她如鲠在喉:“倘若郡主认识六艺之中精通射御之人,亦可选择此人作替,一切我都会安排好。事成之后,在下会在栖梧山庄亲自设宴,宴请郡主一同游揽山庄美景。”
沈稚渺还是个才及笄的小姑娘,听见能与自己的心上人一同游揽山庄,心下便多了几分怦然。
最终她不再多想,应允下来:“裴大人放心,此事交给我。”
裴风还以为此事风险甚大,沈稚渺自己在宫中还站不稳,应该不会答应他。
哪知兄长却让她真应允了。
霎时,裴风眸中喜色蔓延,忍不住抬眸看她。
只见少女玉葱般的手指正拢着一杯热茶,那雾气散发出来,莹白的肌骨之下,赫然是一痕丰盈的雪脯。
裴牵不敢再看了,私下里红了脸。
“阿风不懂事,倒让你多虑。”
沈稚渺笑笑,摇头说:“裴大人的事,怎么能算是多虑呢?”
裴牵颔首,道了声谢谢,又送了沈稚渺一套珠宝。
裴风也耳根红红,讷讷地跟着说了声谢谢便随着裴牵走了。
待到离开静心阁已是暮色四合。
沈稚渺拖着又饿又累的躯壳坐上归府的马车,本想在安静的车厢内躺上一时半刻,哪知却被宋拾薪半路截了胡。
只见一道极轻盈的黑影掠起马车厢帘,沈稚渺又想起被一道鬼影杀死的另一位舅父,霎时吓得惊坐起来:“宋拾薪?”
“你怎么上来的,外头可有人看见?!”
宋拾薪一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她,似乎没有预料她率先问出口的会是这句话。
他死死抿唇,两手紧紧地蜷握成拳,沉默地瞧她瞧了半晌。
她跟那奸佞在静心阁坐了半晌丝毫不担心外人在意。
他是担心她的安危才上了马车探查,可她却只在意外人是否会发现他与她有奸情。
“郡主只是担心这个?”
他的语气听上去不十分友善,甚至说得上有些生气,沈稚渺眨眨眼,没敢说话。
不知是否她看错,少年眸中除了愤怒,还夹杂着几分怨气。
沈稚渺一时心虚:“我、我也是担心郎君你的名誉。”
少年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见沈稚渺仍瑟缩着身子不敢放松,他又问:“那两人可是欺负你了,你为何……成了这样?”
“没有,裴大人怎么会欺负我,你到底在说什么,宋小将军?”
宋拾薪满脸写着不信。
沈稚渺沉默半晌,又将方才的话加了几分修饰,说与他听。
少年仍紧紧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可那漂亮的眼尾却微微发红,呼吸也颤颤的,似有某种情绪即将突破内心极限,爆发出来。
沈稚渺实在有些捏不准他的脾气。
暮色昏沉,少年发间的束绳断了。
茂密的墨发披散下来,发间是清爽的皂豆香气。
他身量高,孤身站在她这秀气的车厢里,颇有几分遮天蔽日的意味。
沈稚渺内心飘过千种猜测:“莫非你、与裴牵有过节?”
少年呼吸一顿。
“没有。”他笃定地说。
“……”他否认了,沈稚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招手让他先坐过来,“你先坐过来。”
宋拾薪一言不发,抱着臂,白玉般的下颌绷紧了,紧紧握成拳关的指节骨微微发白,冷冷地直视着前方。
他坐在她身侧,令原本小巧玲珑的马车愈发逼仄。
沈稚渺头一次见他这般生气,心下觉得颇有意思,忍不住伸出手捏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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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们人淡如水的宋小将军今日怎么生气了?”
宋拾薪伸手攥住她作乱的指尖,顷刻又放开,目光看向另一侧,应声道:“不能答应的。”
“为何?”她问。
“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你。”
少年一句话,将青年话语背后血淋淋的现实抛露出来。
他很清楚地知道,裴牵是在哄骗她。
说是指导,其实就是助裴风徇私舞弊。
宋拾薪见识过边关的人心动荡,很早便知道人无完人。
无论是再两袖清风的官员、将军、士卒也罢,他们都会与人交际,当然也会生出不可有的私心。
而那个人更甚。
他是虎狼一般的奸佞。
奸佞是丝毫不会在意旁人喜怒,更不会去在意一个女子的死活。
此人浸淫官场多年,怎会不知天家的恩宠从来便是说散便散。
自古帝王皆无情,倘若此时东窗事发,对手足只会更狠。
少女没有继续开口,只乖巧地将双手拢在身前腿心的位置,许久,才自顾垂着首,低笑了一声。
“宋郎君如何笃定此事当真如此危险?”
少年冷冷地瞧着她:“倘若当真查到你,你怎么办?你母亲又怎么办?”
沈稚渺摇摇头:“皇舅父知道我身子弱,无论如何也不会拿我怎样的。”
宋拾薪又板起一张脸。
他说:“你如今及笄。”
一时间,及笄二字如雷贯耳,一语惊醒梦中人。
倘若她这回失策,皇帝不好责怪自己的姐姐,便会拿她开刀。
她及笄,正是适婚之龄。
皇帝为了控制母族的势力过于壮大,一般都会将兄姊的女儿下嫁抑或是远嫁。
但凡让他抓住把柄,舅父或许便会让她远嫁,抑或是嫁给某些实力有余而忠心不足的官员,当作一剂定心药。
至于让她嫁给裴牵么,想都不要想。
一时间,沈稚渺心乱了。
她有些后悔过早答应了裴牵。
她思索了许多应付的方法,最后也只记起他临行前说的那句——倘若能让别人替她去做。
那么,在这偌大的太学内,谁最擅长射御?
她想起那一日,有个人就算将所有眼蒙起来,也能射中靶心。
答案不言而喻,就在眼前。
沈稚渺动了动喉咙,声音细细哑哑:“可我只擅文理,不会射御啊。”
身侧的少年没有说话。
可是沈稚渺知道,她说了那番话,便是又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她想利用宋拾薪。
想利用身侧这个,方才说出“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你”的,唯一透过事情本身关怀她自身安危的少年郎,哪怕这个人只是她用钱强硬收买来的一个幕僚。
那话语间真切的关怀,她如何听不出来?
一时间,沈稚渺心下酸涩,眸中亦蕴了几分惶然的水雾。
她死死地攥紧自己的衣裙,轻轻一眨眼,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落下来,洇湿了衣裙。
沈稚渺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一个自私自利,无时不刻不在算计他人的,很坏很坏的一个女子。
她茫茫然望着地上那根断掉的束绳,感觉自己跟宋拾薪的关系便好似那根发绳一般。
他这般聪明,怎会不知她话里所图?
她抬起流泪的双眸,定定望向身侧的少年,眼泪从嘴唇滑落。
“宋小将军,我……”
恰逢马车驶入昏暗的小巷,遮天蔽日的黑暗笼罩住马车,笼罩住这一方狭隘的车厢,亦短暂地笼罩住他与她。
趁着黑暗,少年将眼前流泪不止的她短暂地拥入怀中,一下下轻抚她的脊背。
“没事的。”
她听见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
“在下知晓,倘若此人下定了决心,郡主不一定能拒绝。”
“郡主既将宋某买下,那宋某便一直是郡主的人。”
“无论你如何利用我,都可以。”
沈稚渺呆怔许久,连带着小青掀开帘子偷偷瞧了一眼,将车马停在了府外的巷子许久也不知。
18. 第十八章
蓬窗人静,月光透过竹帘洒落昏暗的车厢内。
沈稚渺重新拢了衣裳,合袖坐在一侧,垂首悄悄觊着他,微声问:“郎君可有什么想要之物?”
宋拾薪坐在另一侧,静望着窗棂边沿漏出的碎光。
他答道:“不知郡主愿意给什么?”
此话旦出,沈稚渺眼睛红红的没敢开口。
半晌,她才偏过脸,宋拾薪转头瞧她,发现她如今不仅仅是眼尾洇了红,连带着面颊也多了几分赧然之色。
沈稚渺今日所穿的衣裳很特别,上衣系有很多绸带,从心口一直蔓延至腰间,丝绸的质感晕着昳丽的光泽。
宋拾薪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些绸带。
沈稚渺瞧着他这如狼似虎的目光,无声地咽了咽唾沫,攥起身侧的云肩便往身上披,将自己上身裹得异常紧实。
“登徒子,你想都不要想。”
少年忽然半起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她这边靠近。
月光将车内两人的影子映照得变大许多,森然的,十分有那种意味,像压在人心上的一座山。
沈稚渺瞧着,心下重重一跳,手死死地扣住窗棂,望向他的眼中又多了几分警惕:“你不许过来,我要叫小青了!”
宋拾薪幽幽地盯着她,墨眸中倒映着她惊骇的模样。
他伸出手,沈稚渺吓得整个人缩到角落,眼睁睁地望着少年那只窄袖伸向自己,惊惶地不住摇头。
“你……我……不行的……”
然而,就在她即将出声唤人的那刻,少年的手停顿在她腰前,伸出一根手指。
“在下束发的绳断了,这些系带看上去不容易坏,郡主可否给在下一条,用做发绳?”
有那么一瞬,沈稚渺疑心自己听岔了。
她秀巧的嘴唇微张,皱着眉,怔愣了半晌。
啊,这算是什么话?
他要她的腰带,做发绳?
“你这人……”她哽了哽,瞧着眼前人眸光清正,面不红心不跳气也不喘,似乎确实是她想多了。
少年眸光灼灼,险些烧穿她的面颊。
沈稚渺感觉自己心下似乎有只兔子在心腔里胡乱蹦跳,登时生出许多想法,复杂得难以言喻。
要什么不好,偏偏要她腰间的系带?
如此私密之物,若她给了,她与他坐得又近,日后那些人岂不是都知道他用她的腰带做发绳?
可是不给,倒像是她想得太多。
谁知道他头上那条发绳就一定是她的,不能是别的什么人的?
大不了日后她不穿这件衣裳便是!
沈稚渺定定瞧着自己衣带,半晌,方才目光躲闪,嘀嘀咕咕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少年没听出她话中之意:“在下怎样?”
沈稚渺一咬牙:“你家那么缺钱,你就不想要银钱?”
“我,”宋拾薪眼睫颤了颤,额前的发垂下来,看上去竟有几分乖巧,“郡主上回给在下的一千两已足够用了。”
宋拾薪知道她堪堪回府,处境其实并没有比他好多少,而且他也是一个堂堂正正有手脚的男子,怎么可以总是问她拿钱?
如果可以,他并不会要她的钱。
她给的那些钱,他只取了十两,抵作她让他做事的报酬,其余的那些,他一分也不会多用,待日后寻到个好机会再还与她。
少年人姿色英俊,眉目如玉,做出如此情状亦不至于令人生厌,反倒十分悦目。
沈稚渺一时看得心情好了半分。
她掀起眼帘,定定望着他。
只见宋拾薪整个人看上去颇为可怜,连带着那只能看透人心的眼也蕴了几分委屈,似乎满脸都在问她‘是不想给了吗?’
沈稚渺良心一痛,捂唇轻咳:“你难道不知,一个男子要一个女子的腰带,是一件很亲密的事么?”
“我与郎君,应该还未到这般亲密的地步。”
她十分有理有据,好似在说服自己:“不过呢,念在你忠心,愿意替我着想的份上,赐你一条也是无妨,只是日后你嘴巴严些,万不可随意与人乱说。”
说罢,沈稚渺高傲地将下颌一扬:“知道了么?”
“嗯。”
少年直挺着脊背,垂眼看着她,没有丝毫退避之意。
沈稚渺沉默:“……”
嗯什么嗯!
她猜不准宋拾薪是否故意如此,只是实在受不了他这呆板模样,恨恨咬着牙根,深吸一口气,便开始嗔他:“嗯什么!还不速速将头偏过去,你这样看我,我怎么解给你!”
“抱歉。”他低喃一声,整个人转过去,沈稚渺悄悄俯身瞥他一眼,确信是闭上了眼,方才彻底安心,伸手解开自己腰间的系带。
一刻钟后,沈稚渺戳戳他的肩膊。
少年睁眼,却未转头,垂首只见那递过来的掌心上,正躺着一根半长不长的水碧色绸系带。
他道了声谢谢。
沈稚渺嘟囔一声:“你真的就要这个,不要别的了?”
宋拾薪点点头,将那细细的系带取过,那上面还残余她的体温,是微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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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定定看了两眼,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它衔在了嘴里,而后开始衔着它拢发。
红润的嘴唇轻轻咬着,偶尔能望见尖利洁白的犬齿,皎洁的月光打照在他的面上,却是将他垂顺的眉目衬得越发不拘一格,野性凛然。
沈稚渺直看得目瞪口呆,面上热意愈发升腾,心里也扑通扑通,像一只鱼扑进沸水锅里,跳得慌,烧得慌,臊得慌!
“你、你真是!”她羞恼得又啐了他一句,而后再也不想多看,提着裙子,一股脑掀帘跃下马车。
“小青我们不要再理会这些不懂礼俗的粗野莽夫!”
她走之后,少年自得地坐在车中,半晌都没动弹。
半晌后,他略略垂首,拨了拨脑后那根崭新却有些过长的发绳,指尖勾弄玩了一会儿,唇边含了清柔的笑意。
*
一个半月后,过了中秋,深秋的光景便淡了。
沈稚渺畏冷,小青早早便在府内各处置放了金丝炭盆,闺房中温暖如春,沈稚渺裹着一件浅荷色薄兔裘外披,在府中温习课业。
不久后便是堂测,可她却一刻不敢懈怠。
因为上回之事,这几日她不常去宋拾薪的府内了,就连在太学她也甚少再跟宋拾薪走得像先前那般近。
只有他在向她询问课业时,沈稚渺才会不咸不淡地应两声。
他一直用她的系带做发绳,姑娘家用的系带,本就分外精致,水绸的底色,上头还烫了一圈细边花丝,与他朴素的藏青色襕衫有些不合,偶也会引得旁人发问。
那些人揶揄他是否早在家中添置了几房小娘子。
他没颔首,亦不摇头,只一直正色道:“旧时家里人送的,是很珍贵的礼物。”
旁人还想追问,他一个眼神过去,那人便悄悄地噤了声。
沈稚渺见他如此,心下对他的隔阂才堪堪消去几分。
不日便是堂测,这一个半月她与裴牵通过几回书信,陆续确定好堂测时所要做的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沈稚渺甚至带着裴风去见了几回宋拾薪。
裴风头一次见宋拾薪的时候,是在静心阁里,沈稚渺为了给他们认识的机会,特意没跟着进去。
恰恰好,裴风见过那日穿着水碧色绸衫的沈稚渺,赫然见到少年头发上与之同色的系带,裴风分外震惊。
他家中古玩极多,眼睛也尖,当然看得出那发绳大有来头,当即便指着宋拾薪的发绳,呼道:“啊呀宋兄,这、这不是郡主腰间的系带么,怎么会在你头上!”
“莫非,你二人——?”
19. 第 19 章
此话旦出,屋内屋外之人俱是一惊。
不过很快,沈稚渺便放下心来。
她知道宋拾薪自己大概也不想此事被人知晓。
此人惯常不会主动生事,倘若因为此事惹上诸多麻烦,实在得不偿失。
可令她有些不理解的是,此人分明不喜主动生事,可唯独在这件事上如此高调,似乎生怕别人认不出来,却又不说真话让人彻底知晓实情。
为何呢?
沈稚渺忽然有些想不通。
然而很快,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事态急转直下,她听见隔墙传出一道清润冷淡的声音,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嗯。”
嗯……
嗯?!
一时间,屋内外鸦雀无声。
沈稚渺如遭雷击,一下跌坐在身后的木椅上,不可置信地摇头:“小青,你、你方才可听见里头的人说什么了?”
小青忙搀扶着她,面色同样惨白:“听、听见了。”
“说了什么?”
小青咽了下唾沫,惊疑不定地,颤颤开口道了一声:“奴听见宋郎君道了一声……”
她将最后那个字吞了下去。
沈稚渺抚着木椅把手,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
这厢,裴风亦变得目瞪口呆。
饶是他亦未曾想到,宋拾薪竟连辩解也不曾,就这般光明正大地将此事认下。
他指指宋拾薪,又指指屋外正旁听的沈稚渺,惊诧地作了个口型:“你们……”
裴风迅速地在脑中思索沈稚渺在带他来前所有反应,心下一时明晰了许多。
在带他来见宋拾薪前,此女确实已经做足了准备。
似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亲身涉险。
他还在猜想,沈稚渺今日到底要带他去看谁,才能那般信誓旦旦地应下这桩吃亏不讨好的险事。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拾薪!
裴风知晓此人罪状严重,恍惚间忆起郡主那双看人时总是泪濛濛的眼,纯洁乖巧的面容,令人目眩的柔美笑颜,心下一时又无法确定沈稚渺当真跟宋拾薪有什么。
沈稚渺对他也很好,裴风想,他不愿去信,不愿去信沈稚渺与眼前之人有染。
可是,宋拾薪却对他这等反应并不意外。
他冷然地睨着眼前那裹着额巾的年青儒生,半晌勾了勾唇,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未曾想裴兄观察得这般仔细,竟一眼便看出在下与郡主关系非凡。”他将‘一眼’二字刻意咬得很重。
裴风看他一眼,明显地看见敌意,心下一时多了几分不安。
这少年人煞气太重,倘若堂兄不在场,凭他一人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可见宋拾薪进一步肯定他的想法,裴风心下却又滋生出几分惶恐。
眼前之人地位卑微,又是戴罪之臣,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比他先一步博得了郡主的青眼!
只听宋拾薪淡然道:“我与郡主相识多年,如今是郡主的门客,专门替她做事……”
少年话音幽幽,日光昏然,荫蔽在云后,茶室内骤然转暗。
他的面庞一时隐在阴翳后,看不真切,只有左眼那未被纱巾蒙上的墨眸仍蕴着犀利的光。
他上前一步,整个人从那般沉冷的阴翳内脱出,面庞却依旧森然。
“你知道的,身居高位之人亲自做事,总是不太方便,所以便有了我。”少年目光精锐又凌厉,似乎要将裴风那颗对沈稚渺的司马昭之心看穿。
他步步逼近,裴风步步躲闪着后退。
宋拾薪不想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索性加重语气,询问他道:“我知道,裴兄也想替郡主做事,是不是?”
裴风咽了口唾沫,摇摇头。
“在下一介蒲草,又、又是家中庶子,岂敢高攀郡主?”
他目光躲闪,宋拾薪很不高兴:“裴兄如何不肯认?”
“那日我看裴兄看她看得甚是入迷,双眼黏在她心口前,几乎要将她盯穿了,不知郡主身上有何物令郎君这般着迷?”
裴风吓得嘴唇一颤:“我没有!”
少年冷哼一声,知道他只是情急之下狡辩。
因为他那日看得实在是很清楚。
那一日,这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将自己的目光从沈稚渺的心口挪开过半分。
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粘腻且淫靡,最令人万分不齿,最下作的眸光。
他看见了。
且看得很清楚。
那日他实在是有些生气,气沈稚渺心气这般傲,却肯在裴家人面前放低自己的姿态。
裴牵不必多说,裴风是他的堂弟,心性定然一脉相承。
狗仗人势,裴牵会这般毫无负担地利用沈稚渺,裴风便能肆意妄为地靠着裴牵的势力,加倍地不尊重她。
她心性稚嫩,当局者迷,对这样的人还生不起多少厌恶。
可他却看得很清楚。
想罢,少年毫不客气地在那瑟瑟发抖的儒生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看他:“在下是郡主的剑。”
“倘若日后有人对她生了异心,抑或是起了不轨的心思,在下势必要替她除害。”
说完那一长串的话,宋拾薪又稍稍上前,凑近道:“望你知晓这一点,乖一些,或许她还能多喜欢你一些。”
这几句话是他专门说给裴风听的,沈稚渺并没有听见。
裴家没有好人,宋拾薪不知她旧时经历过什么才会对裴家有好感,不过他知道,人在做天在看,一个人生在世上,做的恶事多了,总会反噬自身。
他会陪着沈稚渺,时而推波助澜,一同等到那一日。
临走时,宋拾薪最后嘱托了几句细节,裴风愣愣地听着,待他走后方堪堪反应过来。
宋拾薪竟然承认沈稚渺对他有好感……
他不知死活地转身便想追问几句。
然而他才抬脚,窗边便倒吊下来一个穿着虎皮衣的少年,十分凶狠,叽里咕噜地对他说了许多句话。
那少年腰间的大柴刀,几乎是瞬间便闪了他的眼!
裴风被这忽如其来的人吓得不轻,霎时大叫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狼狈地求饶起来。
*
时光飞逝,堂测已近在眼前。
沈稚渺每日都在尽心尽力地准备此事。
她知道文理的堂测虽然人多手杂,但场地仅限于斋堂,还有祭酒掌教重重看管,不好下手。
而射御课所需的场地很大,期间便有许多从中作梗的机会。
宋拾薪先前跟裴风沟通过穿着,今日刻意穿得与裴风相似,体型也根据他的模样做了调整,沈稚渺前日夜里亲自过目。
她站在院中,目光落在他身上,眸底映衬着池中粼粼的月色,柔柔地笑着,对他说:“还是轻甲最衬你,宋将军。”
“至于这副模样……唔,倒确实像那庸才了,不好不好。”她摇摇头,看上去分外不喜。
宋拾薪沉默了片刻:“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何还答应帮他?”
少女听罢又抿抿唇,支支吾吾地嘀咕了两句,看上去不很愿意说。
宋拾薪本想趁着那夜刨根问底,可她那模样实在是很可爱,就那样背着手站在他的院中,嘟嘟囔囔的,时而踢踢脚下的碎石。
“哎呀,我嘛、我当然就是因为……”
她根本说不出口,直至最后,她也只说了一句:“你不许再问,再问我便走了!”
宋拾薪一挑眉,又让阿巉去灶房取了馍饼,原本嗡声嘟囔的小姑娘霎时又变得眉开眼笑了。
“哎呀,既然郎君都将烤饼拿出来了,那本郡主便、便吃完再走也不迟!”
小青一听,急了。
然而沈稚渺的胃袋着实被他的手艺给捏住了,任凭小青在一旁如何劝阻她都不听,只愿跟他坐在门前阶上,揣着小手坐等。
少年缓缓地回忆起昨日之事,唇边不禁弯起一抹淡笑。
一刻钟后,射御场上所有人皆到齐,裴风率二三家奴姗姗来迟。
他远远便望见站在众人里宋拾薪,心底一边发怵,一边暗自打量宋拾薪的穿着。
有几个同窗发现两人的衣裳稍微有些相似,只是碍于身份没有开口说。
裴风看见宋拾薪特意根据他的体型在自己身上做了调整,心底一时春风得意。
他深谙权势重要性,饶是这样一个风骨赫赫的大将军,身后无人支撑,到了京城亦只能孤立无援,随风飘摇,运气不好,便只能屈尊在女子脚下,做那见不得光的幕后之臣了!
想罢,裴风一时放下了自己的警惕,开始对宋拾薪颐指气使。
今日射御的考校内容又分为五射与五御。
五射又分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种技能,而御马亦分为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
十种技能综合起来,不仅仅考察学生的马术技能,还有其对战车的驾驭。
众学生初入太学不久,对这十种技能只是学了些许皮毛。
所以这次的射御主要是选拔有天赋的人才进行更高强度的集中培养,其次才是考核学生。
倘若能在这两个环节博得官家清青眼,日后莫说大将军,或许官途自此便一路顺遂,官至太仆亦未尝不可。
恰逢初冬时节,寒风呼啸,所有擅长射御课的学生头部皆用软皮甲帽遮挡得十分严实,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裴风彻底放了心,肆意地支使宋拾薪,让他来配合自己。
宋拾薪本就在域外生活多年,与马匹打交道便如吃饭睡觉一般自然而然,在林间的围猎场上更是百发百中。
许多人皆是装装模样,而宋拾薪不仅仅能完美地配合他,还能有精力顾好自己,好似一个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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裂成了两个全然不同之人,不仅仅具有极强的行动力,就连观察力亦细得令人发指,加上沈稚渺前日寻人买通了几位考官,寻常人根本不会发现他动过手脚。
有了宋拾薪的存在,裴风的名字得以从人群之中脱颖而出,他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同时,心性亦愈发膨胀。
“裴郎君的参连怎么能练得这般好!连珠相衔,矢矢相属,准确有力,实力不可小觑!”
“是啊,未曾想郎君来自江北,却跟那些书院里成日涂脂抹粉的公子哥全然不同!”
众人不由得将期待的目光望向他,好似望着天边那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堂测一直持续到傍晚日落之后,裴风样样考教皆夺得了头筹。
与此同时,皇帝正在围猎场的另一侧行宫内饮茶谈天,携着几位朝臣一同听从几位祭酒的禀报。
沈稚渺亦随同在场。
她此次参加的考教只有策三项,母亲要她与自己随同出席,沈稚渺索性今日晌午便结束了自己的事,马不停地又回到府内沐浴更衣,紧接着来到此处与母亲面圣。
皇帝亦许久未曾见她了,趁机与她寒暄了几句。
沈稚渺心下虽然稍有慌乱,面上却不显,一言一行不急不徐,引得诸位随行的大臣们纷纷侧目。
她虽旧居深山,面对众多考教时却仍不胆怯,有理有据,丝毫不凌乱,策问观念新颖之同时,又不会浮于表面。
皇帝当即便赏了她三座西洋进贡的赤珊瑚。
演武场接连传来有关裴风的喜讯,几乎在场的每位大臣对裴风的评价都十分高。
沈稚渺靠坐在椅背,边拢袖听着,边悄悄瞥向端坐在自己对面的裴牵。
锦袍青年骨节分明的手中正捏着一盏茶,未彻底放下,亦未端起饮用,只用五指堪堪捏着茶盏,垂眸敛目,面色平静,教人看不出喜怒。
有大臣又提到宋拾薪,然而他今日虽然出色,却除了些许小意外,在围猎时不甚误伤了另一位同窗。
皇帝听罢,又笑问:“哦?那今日他的表现岂非如裴风一般尽人意?朕听闻此子的五射五御在同龄人之中亦是佼佼者,自身又征战多年,应该无人比得上他,未曾想半路竟杀出个裴风来!”
太学大祭酒坐在裴牵身侧,听罢,恭敬地拱手附和:“您说笑了,先前我听许多弟子诉状他年少轻狂,目无尊长,此番考教正好杀杀他在战场上带回来的锐气,学会收敛,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几位大臣跟着附和。
裴牵听罢,稍叹一声:“祭酒大人无需这般客气,我知晓阿风本性,他亦是少年心性,不知收敛,锋芒太露亦非好事,我改日亲自教导他。”
皇帝看他一眼,又道:“裴卿倒是中庸!”
“您说笑了。”裴牵谦卑作揖,而后遥望着行宫的入口。
日薄西山,行宫各处开始有侍从掌灯。
他看见裴风被几位掌教从射御场内带出,满面红光,昂首挺胸,在几人簇拥之下走上前来。
而那裴风早已被人夸赞了一整日,直夸得魂不守舍,心底得意忘形,丝毫未意识到接下来所要面临的危险。
裴牵眸中蕴了几分厉色。
沈稚渺见他如此,心下不由的打起鼓来。
她亦是知道此人真实水平的。
真不知天高地厚,分明是宋拾薪替他夺得头筹,理应低调,如今当堂对上皇帝,竟也不知收敛,也不知一会儿会生出什么岔子?
一时间,沈稚渺的内心愈发忐忑。
如她所料,裴风果真上来便行了个大礼,还未等皇帝颔首,他又自顾滔滔不绝地跟皇帝寒暄起来,言语间皆是对龙体的关切,听上去亦十分诚恳。
然而皇帝的面色却并未好上几分。
因他上月忽发心疾,本不欲被外人知晓引得人人自危,偏偏不知哪个小黄门说漏了嘴,一时传得世人皆知。
皇帝好不容易将此事盖过,可裴风今日却口若悬河地说了那么多祝词,生怕外人不知他病得多严重。
沈稚渺瞧着皇帝的脸色,忍不住想,此人以后的日子应不会太好过,至少在宫里是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裴牵终于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裴风,你累了,今日且先回府休息。”
裴风很听他的话,敏锐地意识到堂兄话中有话,终于将自己被众人夸得得意忘形的心神从天边召了回来。
他正要告退,行宫外又有太监上来通禀,有一位名为徐达的斋堂掌教称有事要亲自面圣。
皇帝本想回绝,可他见那太监面色凝重,心底忽然多了几分思量。
他今日出行本就携着巡查的目的,听闻那徐达敢于直言,心中不禁生了几分探究之意,索性令太监引其入内。
裴风见风使舵,趁机告辞,然而徐达已走上前来,将他拦在身前。
“裴郎君且慢。”
20. 第二十章
“在下还听闻,裴郎君今日穿得也与宋将军极为相似,这又是为了哪般?”
霎那间,殿内人声消弭。
在场无人敢作声。
两人之间的氛围十分龃龉。
裴风知道自己今日确实得意了些,可他今日也辛辛苦苦演了出大戏,哪里就全是宋拾薪的功劳了!
不过像这般喽啰般的小官,他有堂兄撑腰,哪里犯得着与其正面对峙?
少年不禁暗道此人真不识好歹,在他堂兄面前亦敢这般当堂质问!
反正今日堂兄也在,倘若此人当真想与他撕破脸,他一定让此人吃不了兜着走!
“清者自清,想来徐掌教还未去过江北,哪里就通晓江北风物人情,知晓江北的人皆不熟悉射御?”
“您是教育学生的长者,我们大家都尊称你一声掌教,然而您这般不分青红皂白便来诘问学生,这何尝不失为一种固步自封,一叶障目?”
徐达冷哼一声,正欲开口,沈稚渺便蹙眉道了一声:“莫吵了!”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她,沈稚渺揉揉胀痛的太阳穴,扮出一副不堪受扰的模样。
许多人或许觉得她莫名其奇妙,可是沈稚渺知道裴牵约莫是不打算替裴风撑腰了。
事是她应下的,宋拾薪是她找的人,让宋拾薪顶替他亦是她出的主意,倘若此事败露,便是她的过错,而且,裴牵也该不会再信任她,再让她去办事。
。
她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要开这个口。
想罢,她对徐达说:“徐掌教,我知你行事认真,可这件事或许真的只是个巧合呢?”
徐达不信:“巧合?”
沈稚渺颔首:“您就未想过,宋小将军如今入太学已有一月多了,许是裴风先前在江北时就有一些基础,为了今日的考教,又刻意向宋将军讨教过呢?”
说罢,裴风向她投来感谢的目光,沈稚渺强笑着应对,脊背却已被徐达携着审视的目光吓出一身冷汗。
片刻后,见沈稚渺应付不来,裴风给裴牵使了好几个眼色。
可裴牵却一直老神在在地端坐在那处,未曾有半分想要襄助之意。
沈稚渺也下意识往裴牵身上看。
青年仍神色平静地执着一盏茶,并未想开口为自己这位孤立无援的堂弟辩解,似乎眼前这场闹剧与他毫无关联。
许久,沈稚渺方执起帕巾,捂唇轻道:“许是裴郎君曾观摩过宋将军练武,自己一并学去了,毕竟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你说可是这样,裴小郎君?”
徐达深深看了她一眼。
“莫非,徐掌教就这般不信任自己的学生?”少女笑望回去,眸中波光被殿内烛火映得明灭,清澈如水。
徐达最终摇首,不再言语,只恭敬地朝圣上作揖,跪拜,又对众人道了声叨扰,转而便背过身去,悠悠颤颤地离去了。
沈稚渺听见他最后又叹声一句:“约莫确实是我老了罢!”
“言不由衷,久之定将迷失本心……”
徐达的背影浅淡了,而皇帝对裴风印象很不好,不曾与他再言说什么,众人更不敢贸然与其搭话。
裴风煞白一张脸,直觉自己今日的举动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见裴牵紧抿着唇,似乎也很不高兴,他亦愈发坐立难安。
见他不再开口,周遭的大臣滔滔不绝地讲起今日遇见的其他事,而另一侧的沈稚渺面色始终凝重。
她静望着袖口的底纹出神,指节稍稍蜷起。
入夜,沈稚渺从行宫内走出,心下却始终无法真正放下心。
她忧闷地望着行宫外的夜色,小青走上前问道:“郡主,马车已备好了,可是随长公主一同回去?”
沈稚渺摇首。
“我还不想这般早回去,昨日有几册要温习的书卷忘在斋堂里了,你随我回去取。”
“是。”小青颔首。
两人又从应天府外的行宫回到太学,却听见第八斋堂内有谁在激烈争论!
“掌教,这不公平,分明宋拾薪就是替他做了假,怎么能就此揭过!”
“您分明已经看见了,为何无法替我们争取,裴风那等小人,宋拾薪竟也肯与之同流合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蛇鼠一窝!”
“哼,就这样的逃兵,道德本就有失,你还想好到哪儿去,只是才回来一个月,便已不扮相了而已!”几个学生正在第八斋堂内激烈地争论,依稀可从窗台外望见掌教佝偻的身影。
“我还以为郡主眼明心慧,竟也被迷了心智,帮着那小人!”
沈稚渺霎那便止住了脚步,就这样躲在太学外的假山旁,再不敢上前去。
她紧紧抿着唇,小青面色同样也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道急促的御马之声,伴随着少年粗重的呼吸,她回过神,却见宋拾薪已跌跌撞撞地跌下马。
有人走出斋堂去看。
下一刻,斋堂内便炸开了锅。
沈稚渺定睛一瞧,才发现他身上竟负着一大捆荆条。
这是……请罪来了?
她颇有些错愕。
少顷,她听见宋拾薪微微沙哑的声音。
“掌教,弟子……今日因眼前之利一时迷了心窍……心知……无法挽回,请您责罚弟子!”
有人怒斥:“宋拾薪,你还有脸回来!”
一群人又开始吵吵嚷嚷,挤作一团,看上去分外热闹。
好在过不久,徐达便勒令将所有人赶出斋堂,自己一人跟宋拾薪对话。
很快,沈稚渺又在距离假山不远处的地方,听见徐达的声音。
她悄悄探身望去,发现宋拾薪孤零零地赤着脊背,跪在太学内一处僻静的苑中,脊背上已被荆条刺穿了好几处血洞,看上去分外可怖。
沈稚渺听见徐达问他:“你当真知错?这当真是你一人之错?”
“是,弟子知错,弟子领罚。”
徐达沉默片刻,颇有深意地看向他:“既然如此,那我便不得不罚了,你可看好,这赤木鞭十分厉害,旧时曾有其他掌教用它打死过学生。”
“好。”少年应得干脆。
徐达叹了口气,一道道鞭子闷声抽在实打实的肉里,每一道皆伴随着凄厉的风声,听上去分外不留情,携着令人牙酸的狠劲。
少年赤着上身,直挺挺负手跪在文昌帝君的石像前,沉默地咬着一条巾帕,朱红的额上渗出了汗,喘息稍急。
那赤木鞭确实很厉害,只三鞭,沈稚渺便清晰听见了皮开肉绽的声音。
一霎那,她眼里便蓄了泪。
她就这样咬着牙,沉默地数着数。
一鞭……两鞭……五鞭……十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少年轰然倒地之音。
沈稚渺看得胆战心惊,几乎差些忍不住跑出假山外去阻止。
然而一刻钟后,少年又颤颤微微地爬起来,继续挺直脊背,咬着牙,细声到了句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徐达终于收了手。
整整五十鞭。
她在心里默念。
五十鞭,是否能将这样的人打清醒?
她不知道宋拾薪为了她竟然要将那过错一人揽下,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对她那么好。
她只是给了他一千金而已。
或许那一千金他也没有用,但她实在不知道宋拾薪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觉得他很傻,也不知今夜的鞭子能否将这傻人打清醒些,日后莫靠她这么近了。
沈稚渺躲在假山后,心下无比酸涩。
只听不远处那徐达对宋拾薪说:“你本心未失,裴牵心思深沉,绝非善类,你为何想要与其为伍?”
宋拾薪没有发话,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处,背影伶仃,沈稚渺想,或许他仅仅只是维持清醒就已经很困难,更莫说开口了。
徐达瞥着他,只见少年的明眸中闪着仇恨的光。
“我记得长公主旧时便与他走得很近,你这几日与郡主走得近,我猜你是为了——郡主?”
少年呼吸一颤,他摇摇头。
徐达却好似已经看出来什么,笑了笑。
“你既然痛恨裴牵,可郡主一向与裴牵站在相同的方位,你何必这般替她作掩饰,宋拾薪?”
少年摇首,仍是不肯说。
徐达长叹一口气,眸光落在少年坚毅的眉目上,许久方道了一句:“也罢,你且好自为之。”
宋拾薪点点头。
很快,冰冷的雨悄声地落下,弥散了少年身上的血腥气。
沈稚渺望着地上那摊污浊的血迹,很快又接连被雨水冲干净。
少年一脊背都是被打出来的烂肉,可他却仍稳稳地跪在那处,垂着首,静静望着地面,轻颤的眼睫变得湿淋淋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稚渺就这样,躲在暗处看了许久。
小青扯扯她的袖子:“郡主,咱们回府罢。”
沈稚渺站的地方恰巧被遮天蔽日的树盖挡住了,她瞧着被淋得分外狼狈的少年,又问小青:“你说,他这是为了哪般?”
小青瞧了瞧沈稚渺的脸色,又瞥那宋拾薪一眼,谨慎道:“奴、奴也不知,或许宋小将军只是单纯喜爱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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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稚渺哼道:“真是傻人。”
小青迟疑地应了一声。
下一刻,沈稚渺却将自己的外披脱下,提起轻巧的裙摆,静静走上前去。
然而那雨却只下了片刻便停了。
沈稚渺尴尬地站在少年面前,手中还拿着自己刚脱下来的外披,怔愣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年恍然抬眸。
沈稚渺见他实在狼狈,犹豫几许,终还是选择暂时将满腔诘问咽入喉中,暂且放过他。
片刻后,宋拾薪骤然被纳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洇了些许夜露的潮气的暖香,是一种馥郁
“怎么来了?”他问。
“当然是看你有没有被打死,”沈稚渺咬着牙,闻见他衣襟上浓浓的甜腥味,鼻尖一酸,又不想承认自己是想关心他,颇有些委屈地嗫嚅着说,“你被掌教打死了,我的一千金就白花了。”
少年轻笑了笑。
沈稚渺觉得他莫名其妙:“你为何还笑得出来?”
少年留恋地蹭了蹭少女的侧颈,许久都未曾说话。
沈稚渺没有被谁这样依赖过,一时觉得分外怪异,可是她来都来了,也无法再狠心抛下他就走,他的下颌有些硬,硌着她的肩,令她一时有些僵住。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她问。
宋拾薪想了想,本欲摇首,可沈稚渺一直揽着他,又令他心底忽生了一股暖意,让他想不起别的事,只能看见心上人在眼前。
他忍不住偏过脸,嘴唇贴着她的发,轻声地开口说:“好痛。”
“郡主,好痛,在下该怎么办?”他淋了雨,似乎感染了风邪,语气稍有些鼻音,听上去竟分外可怜。
沈稚渺轻哼一声:“我怎么知道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要来受罚的。”
“……”宋拾薪靠在她的肩膊,忽然听见她心房内那强有力的搏动。
沈稚渺就这样一直揽着他,他的嘴唇是干燥的,蹭着她的颈,有些痒。
过了片刻,少年身上气力一松,整个人如同失力般瘫在她怀中。
沈稚渺吓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宋拾薪,你……你做什么晕过去了?!“
她急得口不择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替你寻御医,替你熬药吃,你、你莫晕过去啊!”
沈稚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咬着牙,努力地托举他。
许久,漆黑无人的宫苑内,响起少年浅淡干净的嗓音,有些微哑,但还是很好听。
“不要,那些都不要。”
少女微愣:“那……”
“我只要你抱紧一些,这样就够了。”他这样说。
*
沈稚渺从郊外行宫离去后,裴风思索着昨日宋拾薪的话,直站在行宫门前出神。
他想去找沈稚渺,然而他方寻仆从召来马车,身后便覆下一道长身的影子。
“想去何处?”裴牵问他。
裴风脊背一寒,他颤颤转过头,战战兢兢地朝来人跪了下来:“堂……堂兄,小弟今日未曾完成堂兄交托的……”
“你离去吧,不要再回到应天府,此处已容不得你了。”
“为、为何?堂兄,今日宋拾薪那厮分明将事做得滴水不漏!”
裴牵冷笑数声:“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安然走出这座行宫,真是靠你考核时的作为?”
“倘若今日我不在,早在你嘘寒问暖完后,你就该被赐杖毙了,如何会等到徐达那老东西自己熬死?”
“回去罢,阿风,应天府不适合你。”
“堂、堂兄说笑了,就算今日我、我未曾赢得圣上青眼,郡主也已经对小弟芳心暗许了。”
“谁说的?”
“宋拾薪,他与郡主关系密切,昨日还与小弟我亲口承认了。”
裴牵牵了牵唇,以一种似笑非笑的态度望着他,仿佛听见了什么万分可笑的笑话。
“蠢货。”他如此道。
面容煞白的少年一愣,咽了口唾沫。
裴牵最终召来马车,与裴风一道回去了。
翌日,盘桓的郊外山路上,多了道晃晃荡荡的车轱辘响。
裴风整个人无比惊慌地被大石牢牢捆缚在车马上,任凭如何哭叫,外头的马匹亦未曾停下来,反而越奔越快。
下一刻,那早已神志不清的车夫被尖锐的石子一颠,霎时连人带马被颠飞出去。
车厢甩下山崖,四分五裂,嶙峋且突起的怪石上,依稀挂着人的衣物与零星半点的血肉。
浓云从崖底漫上来,犹如吞噬一切的莽荒,霎时便将山间一切事物吞没,只余下茫茫然的云雾。
21. 第二十一章
沈稚渺好心送他回了宋府。
阿巉已经在府里等了许久了,宋拾薪一开始就没让他跟,结果被送回来却已是这般狼狈模样,他吓得面色煞白,一双琥珀色的瞳,直盯着手足无措的沈稚渺与小青。
宋拾薪还在车里黏黏糊糊的,沈稚渺觉得他没有分寸,却碍于他风邪,也不好立刻就说,因而只能将气撒在阿巉身上。
这域外的莽汉不识礼数,总是很凶的模样来吓唬她,而她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子!
只见她没好气地说:“愣着做甚,将他抬走啊,怠慢了你家少将军,改日便真的要卸甲归田了!”
阿巉这才上前,将宋拾薪一把扛起来。
沈稚渺松了口气。
她正要走,那阿巉却又折返回来,一把搭上她的肩,霎时将沈稚渺吓得毛骨一悚。
小青见状,一掌拍开他,啐道:“拿开你的脏爪子!”
阿巉默了默,阴沉沉地望着她二人:“有、有没有,吃的?”
“阿巉,饿。”
沈稚渺闭了闭眼,她叹了口气,给小青使了个眼色,准备将今日从席上打包回来的银蟹酥给了他一块。
银蟹酥是每年晚秋才能吃上一两块,少有的肉馅的膏酥,外头裹着金丝,里头便包着浓郁咸香的蟹膏,食之满口生香。
她舍不得多吃,因为每年基本只有这个时节方能吃上一两回。
她上一年没有下山,今年怎么也舍不得吃。
阿巉如狼似虎地盯她,似乎先前宋拾薪从未给他吃过一顿饱饭,周遭又寂静无人,倘若争抢起来,她跟小青并不是此人对手。
小青大惊失色:“郡主,您、您怎能给他吃这么好?!”
沈稚渺笑笑没说话。
阿巉不懂什么是银蟹酥,囫囵地将其夺过,一整块塞入口中,宛若牛嚼牡丹,三下五除二便将它吞下肚。
他舔了舔唇,沈稚渺仍旧巍然不动,束着手,微笑以对,转身便走。
“照顾好你们家少将军,明日本郡主要看见活人!”
然而她才往前踏出一步,身后的两个人却双双轰然倒下。
原本还如狼似虎的兽般的阿巉,霎时跟宋拾薪一同仰倒在地。
她转过头,只见阿巉已呼吸急促地倒在地上,面上同手臂起了许多红斑。
沈稚渺不瞧还好,一瞧,差些也晕过去。
*
入夜,月光微明,寒风簌簌地吹。
宋拾薪悄起了身,入目一片漆黑,门前隐约有一道细瘦的身影。
推开门,沈稚渺正歪着头,就那般披着道浅水粉色的披风,抱着袖炉坐在阶前,似是熟睡了。
好风如水,少女很乖巧地坐在那里闭目休憩,宋拾薪就着月光看了她一会儿。
他唤她一声。
少女呢喃一声:“唔……谁唤我……?”
“为何不在厢房睡?”
沈稚渺昏昏沉沉地抬起头,见他行了,便揉揉眼,边细声嘟囔道:“你府上的榻板太硬了……”
少年一愣。
她睡眼惺忪,抬眼看见宋拾薪柔柔的目光,心下气消了一半,也没再说什么,只道:“你醒了我便回去了。”
“你送我回来的?为何……要睡在这里?”
沈稚渺咬着唇,瞪他一眼,眸中蕴着湿漉漉的水雾:“还不是你那家奴,吃了我的东西,却无缘故倒在我面前!吓得我跟小青寻了一个时辰的医馆,你要报仇也不是这样报的!”
宋拾薪一听,深感歉意:“对不起。”
沈稚渺见他认错认得这般快,心下无甚意思,索性想了想,又唤他道:“宋拾薪。”
“怎么了?”
“你为何……要这样做?”
沈稚渺指指他肩颈处的伤口,颇有些欲言又止。
她当然清楚,徐达约莫已经知晓此事是她一手操办。
然而宋拾薪咬牙坚持将此事揽下,他那般主动,导致徐达无法再继续对她追责。
“我如何做?”
“……你,你是个将军呀,为何总是这般昧着良心,替我做恶事?”
“莫非,只是因为你收了我的银子?”
她的眸光中闪动着好奇与复杂的期盼,似乎期盼他说是,又似乎是想他答不是。
宋拾薪觉得沈稚渺率性可爱,索性依着她心里的想法说:“是也不是。”
沈稚渺嗔他,不满道:“不许这般敷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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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轻笑一声,走近一步,见她已经换了一身着装,鼻尖被晚风吹得微红,嘴唇嫣红,面色莹白,宛若脂膏。
他的眼神落在她的唇,睫毛轻颤一瞬,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倘若在下说不是呢?”
“不是?”沈稚渺眨眨眼,诧异地看着他,“莫非你、你对裴风有意?”
少年站在她身侧,听罢蹙眉,摇头。
沈稚渺见他这锯了嘴的模样,心下忽然感知到某些事情,可话到唇边,又说不出了。
好在宋拾薪也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只稍叹一声,笃定地对她说:“在下是戴罪之身,万万不敢肖想这等事。”
沈稚渺依着月光,瞧他浸润了月色的柔软眉目,心下对自己看人的眼光颇为满意,便也细声道:“哦,那你这次回京,只是为了戴罪立功么?”
宋拾薪侧脸看她,眸中闪过一丝冷锋。
“不。”
“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郡主能否应承?”
沈稚渺见他认真下来,便也敛了笑,瞧着他说:“这回你办事还算不错,说罢,想要什么?”
其实沈稚渺是哄着他才这么说的,裴牵的目的看上去是想让裴风获得皇帝青眼,然而尽管她尽力争取,裴风的表现却不尽人意。
这件事她办的不够好,可宋拾薪却为了她,甘心将自己辛苦所得的功劳全让给那庸才。
沈稚渺想起不日前宋拾薪对她说的那句话,心下稍悸,此人别的不说,应承下来的事倒是真能办到。
虽然她接近他始于一场算计,可倘若宋拾薪愿意忠心耿耿地替她办事,在套出那桩秘辛之前,她不介意对他再好些。
只见少年沉默片刻,继而朝她伸出手掌,对她说:“陪在下去个地方,可好?”
“趁黎明未至。”
沈稚渺稍怔,偏头望去。
远处山阴仍浸润着夜的浊色,青灰的云层中隐隐透出几分蒙昧的阴光。
“去哪儿?”她一边问,一边迟疑地伸出手。
然而他却未等她迟疑完,便已牵住她的手,下了台阶,直奔马厩。
沈稚渺趔趄半步,差些跌下去,一时只得牵紧了他,裙摆翩跹:“哎……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