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执寒星坠落时》 第1章 第一章 初遇 . 寒风如刀,砧板是万丈绝壁。 崖顶,残阳如血,泼洒在沈摘星苍白的脸上,也泼洒在围拢上来的黑影上。 “寒星!你逃不掉了!交出破境丹残方,许你留个全尸!” 沈摘星背靠虚空,嘴角噙着一丝嘲弄。 血,从她指缝渗出,蜿蜒如毒蛇。视线开始模糊,四肢沉如灌铅。 潜伏数月,手刃目标,夺下丹方,却栽在同门这群鼠辈的围攻与那阴损的毒手下。 杀光他们!心底的戾气在咆哮。 她该杀的,也必须杀。暗天盟的规矩,黄雀者,死! 可指尖的麻痹感正无情吞噬着她的力量。 她强提一口气,从怀中摸出那半块残布,在他们眼前挥了挥。“想要这东西?来地狱找我拿吧!” 说完,她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风声灌耳,撕扯着意识。 她勉力掷出铁爪,试图抓住一线生机。可太急了,坠落的太快了。爪尖擦过湿滑的岩壁,只溅起几点火星,徒劳无功。 未来的暗天盟第一杀手,没死在强敌环伺的任务里,倒要折在这群宵小手上?笑话! 心脉处最后一丝内力涌动,护住要害。下一刻,刺骨的冰寒如千万根钢针,狠狠扎透皮肉,直刺骨髓!汹涌的洪流裹挟着她,翻滚,撞击,黑暗与冰冷疯狂挤压着残存的意识。 要死了么?也好……做鬼……索命…… 意识模糊间,一股笨拙却坚定的力量死死拽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一寸寸拖离刺骨的河水。粗糙的砂石磨着伤口,她痛得想杀人,却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干燥的、带着霉味和阳光气息的干草味包裹了她。 她费力地掀开一丝眼缝。 一个单薄得像纸片般的少年正背对着她,在一个破瓦罐里捣着什么。 他身上的粗布衣打满补丁,洗得发白,袖口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 屋里冷得像冰窖,唯一的暖源似乎只有墙角一小堆半死不活的火炭。 沈摘星第一反应:灭口。 暗天盟教的:杀手不该欠人情,不该与任何人有瓜葛。独身,才是活命之道! 但她连手都抬不起来,更遑论掏出匕首干掉那人。 而且……她还挺想活下去的。 他死了,她大概也没救了。 于是,她继续装晕,调动残余的感知。 眼皮掀开一丝,她看见那少年转过身,侧对着她继续捣鼓。他有张过于瘦削的脸,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长睫分明,清亮得惊人,像山涧洗过的石头。 他在熬药,苦涩的草药味萦绕不散,想来是在救她。 沈摘星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屋子,比家徒四壁都不如,最值钱的东西大概是那破桌子上的几本书,一支笔。 沈摘星想:穷酸书生,自身难保。 又等了一会,他捣药的动作停了,端着碗走过来。 沈摘星提前闭上了眼睛。 她能感觉他蹲在了她旁边,目光也在自己脸上逡巡了很久。最终,他似乎下了决心,用一块破布蘸了捣烂的药糊,敷在她手臂最深的伤口上。 药糊带着一股劣质草药的呛人味道,敷上去的瞬间,冰凉的触感激得沈摘星差点痉挛。 “对、对不起啊……张大夫说这药必须得敷,我、我请不起他出诊……你忍一忍……” 他手抖得厉害,让沈摘星也疼得一阵一阵的。 沈摘星闭着眼,在心里大骂:蠢货!这点破药顶什么用!等死吧! 骂归骂,她却拼命运着残存的内功,试图恢复一些力气。 死?那也要等她先杀完那群杂碎再死! . 接下来两日,成了沈摘星毕生难忘的煎熬。 少年每天很早出去,日落方归,带回来的东西少得可怜。有时是几个干硬的窝头,有时是更劣质的草药。他总先把窝头掰开,大的那块用水泡软了,一点点喂进她嘴里。自己则啃着那块小的,噎得直伸脖子。 他恪守着可笑的“男女大防”,不敢脱她衣服,只处理看得见的伤口。 然后,他会坐到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边,借着微弱的炭火光亮翻书。低沉而带着些许沙哑的诵读声响起,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子钻进沈摘星耳中,如同魔音穿脑。 吵死了!她烦躁地想。 夜深人静,寒气砭骨。他会烧一点热水,先替她擦拭脸颊和冰冷的手脚,再自己草草洗漱。 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睡觉。他将自己那件薄得透风、硬得像板的破棉袄盖在她身上。自己则缩在墙角,把能裹在身上的所有破布烂衫都裹上,蜷成一团。 寂静的夜里,牙齿打颤声,极力压低却依旧清晰的的咳嗽声在房间里不断响起。 沈摘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傻透了…自己都快冻死了……. 伤口在劣质草药和寒冷中恶化,毒气上涌。 意识在沉沦,身体在麻痹。沈摘星甚至开始想,大不了就死了,做鬼再去找那群王八蛋索命! 就在她几欲放弃时,那蠢货终于发现了她弥漫到脖子的毒素。 沈摘星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停滞了。 接着,那冰凉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扯开她的领口。 “这…这是…” 他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长久的沉默。 沈摘星能感觉到他激烈的思想挣扎,像风暴一样席卷过来。 最终,一声极轻的、带着豁出去的叹息响起。 “得罪了……” 那带着薄茧的手指笨拙地解开了她染血的衣襟。冰冷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战栗。她能感觉到他同样僵硬的身体和屏住的呼吸。 “怎么…伤成这样…” 他喃喃自语 下一瞬,温热的触感猛地压在她心口附近,那里,毒纹最重,黑气弥漫,伤口鼓胀。 沈摘星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用嘴吸?! “唔!” 剧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让她差点叫出声。 动作生涩,甚至狼狈。她能感觉到他用力吸吮,然后迅速扭头吐掉一口腥臭的黑血,接着又毫不犹豫地覆上去,再吸,再吐……. 她受过不少伤,比这深、比这重的比比皆是。可她给自己割肉放血的时候都没有疼成这样。又或者,是她不习惯别人的触碰,肌肉绷得太紧,导致更疼。 但同时,一种陌生的、名为“无措”的情绪,悄然滋生,压过了冰冷的杀意。 吸吮的动作越来越慢,力道越来越弱。不知过了多久,那温热的触感终于彻底离开了她的伤口。 他似乎耗尽了力气,伏在她身边,头无力地抵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指还虚虚搭在她没有受伤的腕间。 那一刻,沈摘星想,自己再也不会杀他了。 …… . 一日后,她终于靠自己排出了剩下的毒。 她刚睁开眼,就看见那又要给她吸毒的人一僵,“腾”地弹开,踉跄着后退几步, “姑、姑娘!你醒了?!” 他脸一下红透了,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再看她。 沈摘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然后适时地轻咳两声,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说着,她撑着身下的枯草,作势要坐起。 “姑娘且慢!伤口会裂开!”少年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一个箭步冲上前又停住,双手悬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扶。 沈摘星垂眸掩去眼底的审视,任由碎发垂落颊边,低低道:“家父是走镖的……” 她将早已编好的故事娓娓道来,说到镖队遇袭时,喉间适时地哽了哽,“若非公子相救.…..我……我早已命丧黄泉……” 少年听得更加手足无措,连声道“姑娘受苦了”,他搓着手,眼神依旧飘忽。 沈摘星看了又看,也没发现一丝伪装的痕迹。 罢了。 她懒得再试探,探入衣襟,取出几块金板排在草席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些东西,请公子手下,全当买药钱。” 少年像是被火燎到般后退半步。 “使不得!这些都是姑娘家人拿命换来的,如今姑娘家遭此大难,正是需要银钱傍身、重整家业之时!我……我怎能收下!” 沈摘星皱了皱眉,刚刚她胡编的故事此刻却成了麻烦。 杀手,最忌牵扯。用钱买断,两不相欠,才是最干净利落的解决之道。 不想欠。更不想还。 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那少年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堆刺眼的金黄上。最终,他拈起最小的一块,道:“这个就够了。” 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丝窘迫。 “其他的,姑娘快收好,莫要……莫要再露于人前了。” 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破败的门窗。 沈摘星松了口气。 拿了就好。 管他是拿多少? 只要拿了,便是两清。 她起了身,看着还呆在那里不动的少年,问:“我想洗漱,烦请公子暂避。” “啊?哦!是!我这就走!这就走!” 少年如梦初醒,慌忙转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冲向门口。刚跑出两步,又猛地顿住,急忙道:“姑娘稍待!冬日水寒刺骨,我这就去灶间烧些热水来!”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帘后。 很快,一只边缘豁口、冒着腾腾热气的旧木桶被吃力地提了进来。少年放下桶,头也不敢抬,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水汽氤氲,洗去血污与疲惫。 沈摘星闭上眼感受着,内力已经恢复了两分。 水声停歇。 沈摘星迅速起身,换上旧衣,她将这间逼仄的茅屋迅速翻检了一遍。 触目所及,唯有“穷”字可形容。 唯一像样的,是那张瘸腿木桌上的笔墨纸砚,纸是最糙的黄麻纸,墨条短小,笔锋也秃了。 沈摘星轻松找到了他放钱的地方,伸手一摸,空瘪。除了几十枚铜钱和身份文书外连张多余的纸都没有。 没有暗格,没有夹层,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可以称之为“财物”的东西。 真的是……一无所有。 . 一篇误开的填坑文,那就练练文笔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初遇 第2章 第二章 诊金 . 她走到桌边,上面几本旧书。书页泛黄卷边,被摩挲得异常柔软。 她随手翻开一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墨色深浅不一,字迹却出乎意料地清峻挺拔,结构舒展,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筋骨。 这字,倒不像出自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穷酸之手。 沈摘星不懂文章好坏,指尖划过那些工整有力的字迹。 接着,她又翻到个小册,翻看,却只是他的记账本:“今日帮王婶劈柴,得半块饼”、“李伯家修屋顶,工钱五文”…… 字迹从歪歪扭扭,到如今的筋骨清瘦,显然时间跨度很大。 她合上东西,把一切放回原处。 确认了此地绝无机关暗格,也无任何习武或特殊身份的痕迹,沈摘星心中最后一丝疑虑散去。 那家伙除了识几个字、会点粗浅医术,就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彻头彻尾的可怜虫。他的善良和笨拙,都是真的。 沈摘星换上那身虽粗陋却干净的旧衣,将湿发随意挽起,坐在唯一那张破凳上,低眉顺眼,又是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 不久,远处脚步声传来。 不止一个人! 她神色一凌,袖中匕首滑入掌心。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沈摘星抬眸,准备好的温顺表情却在看清来人时僵在脸上。 他回来了,身后却还跟着一个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 “姑娘!”宁钰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光,献宝似的将那老者引到跟前,“这位是镇上回春堂的李大夫!我请他来给姑娘仔细瞧瞧!” 沈摘星心头猛地一沉。 大夫?! 这蠢货竟然拿着那点金子去请了大夫?! 她袖中的手瞬间绷紧,指尖内力微凝。 让外人近身探查她的伤势? 这无异于将她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杀意如冰锥刺骨,直冲顶门。 然而,对上少年那双清澈坦荡、盛满了纯粹担忧和期待的眼眸,那汹涌的杀意竟硬生生卡在了喉间。 她看到他额角细密的汗珠,看到他因急促赶路而微微起伏的胸膛,更看到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明显是崭新的两套叠好的女子衣裙,甚至还有一双厚实的棉鞋。 “有劳……大夫了。”沈摘星垂下眼睫,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压下翻腾的戾气。 她强迫自己放松身体,任由那老者粗糙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脉,感受着那审视的目光扫过她的伤处。 她能感觉到少年紧张地站在一旁,屏着呼吸,眼巴巴地看着她。 老大夫诊完脉,又查看了伤口,捻着胡须絮絮叨叨说了些“气血亏虚”、“余毒未清”、“需好生静养”之类的话,开了张方子。 少年听得极为认真,连连点头,恭敬地将大夫送出门外,又仔细收好了药方。 屋里只剩下两人。 那少年抱着那叠新衣新鞋,有些局促地走到她面前道:“姑娘,这是这是镇上买的粗布衣裳,还有棉鞋,冬日里寒凉,你穿着……暖和些。” 他声音越来越小,将那簇新的衣物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随即转身就要往那冰冷的灶台去,“我去生火做饭…” “等等。”沈摘星喊住他。 “怎么了?”他回头。 “宁钰。你拿了钱,就做了这些?”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少年转过身,面对着她直白的目光,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化作坦然的清澈。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脸上绽开一个腼腆的笑。 他道:“不是的!姑娘你看,我也给自己买了东西!” 是本书,封面上写着《策论精解》几个字。 他粗糙的手指珍爱地抚过书页,眼中是毫不作伪的满足与喜悦。 “这个就够了。”他笑着说。 沈摘星的目光落在他冻得通红的手上,再落回他那张带着纯粹笑意的、瘦削的脸庞。 良久,她又挪开了视线,闷闷说:“你去做饭吧。” 宁钰应了,转身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沈摘星,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让她无所适从。 屋外风雪呼啸,寒意刺骨。 而屋内,正升起袅袅炊烟。 …… . 吃完饭,宁钰蹲在灶台前加火,沈摘星坐在榻上,默默看着,实则运功。 宁钰突然问:“姑娘是哪里人?” 沈摘星眼睫微抬:“北边。” “北边.……”宁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姑娘会武艺。听说北边镖局多,走镖的都有一身好功夫。” 沈摘星“嗯”了一声。 她其实不太了解镖局,哪怕是江湖最大镖局的镖师在他们这些人手下也撑不了几招。不过,她从前低级出任务时确实劫过不少镖。 宁钰又问:“那姑娘一定跟着去过不少地方!” 沈摘星又“嗯”了一声,确实去过不少地方杀人。 “那去过京城吗?京城是什么样子的?” 沈摘星这下愣了一会,才慢慢思考着答:“很大,很气派。” 宁钰的眼睛立刻亮了,他说:“我娘说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铺地的青石板能照出人影来!她还说说国子监的藏书阁有十层楼高,里面的书一辈子都读不完……” 沈摘星忽然打断他:“你多大了?” 宁钰一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十四了。开春就十五,就是...长得慢些。” 沈摘星盯着他细得像芦苇杆的手腕。 十四? 她十五岁已经名震江湖,手上人命比她身高还长。眼前这个比她矮一头的家伙居然只比她小一岁? “姑娘呢?”宁钰小心翼翼地问。 “十五。”沈摘星随口道。其实她也不确定。暗天盟捡到她时管事的估摸着给了个年纪,后来,她练了功法,摸骨也摸不出来了,至今也就当自己是这般大。 宁钰想答,却突然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枯叶。 沈摘星皱眉,“你染了风寒。” “没、没事.…..我给自己找了药,要不了两天就能好。” 沈摘星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子。 她不再聊这个,转移了话题问:“你娘呢?” “我娘已经……离开五年了,是肺痨走的。当年,请不起好大夫,抓的药….也不对症。” 沈摘星问:“所以你学了医?” 宁钰点了点头,“可是等我学会的时候已经治不好了,最后那半年...她咳血咳得厉害,还坚持要我每天念书给她听.……” 沈摘星忽然想起上个月那个盐商家的女主人。也是咳血,也是跪在地上哀求,只不过求的是让她放过孩子...... 可她没留情。刀锋划过脖颈,血喷了她一脸。 “为什么非要你读书?”她听见自己问。 宁钰抬起头,眼眸发亮地说:“我娘说读书人能站着活。她嫁给我爹前,是秀才家的女儿。我今年十四了,开春就能去考秀才了!” 听着这话,沈摘星默默嗤笑。 站着活? 这世道,普通人能活着就不错了。更别说读书做官,寒门学子,纵使熬白了头又有几人能出头? 宁钰还在说着,回忆着:“我娘临走前让我发誓一定要考取功名。她说寒门学子虽难,但京城有位姓林的大人,就是贫苦出身,最后官至.…..” “兵部尚书。”沈摘星脱口而出。 “姑娘也知道林大人?”宁钰眼睛一亮。 “听……听镖局的客人提起过。” 若宁钰回头,定能发现沈摘星说这话时古怪的脸色。因为那林大人已经死了,两个月前,就死在她刀下。政敌重金请暗天盟动的手。 宁钰不疑有他,聊完那林大人,又好奇问:“姑娘的镖局经常走京城的镖吗?” 沈摘星下意识编纂着:“嗯。总镖头姓沈,使九节鞭。” 宁钰睁大眼睛:“九节鞭?那个闻名江湖的长风镖局?” “你倒见识广。” 宁钰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我其实很向往江湖侠客,就像姑娘这样的。” 沈摘星一愣,僵硬了一瞬。 侠客?死在她手下的恐怕才是侠客。 “睡吧,明日我还要...赶路。”她声音冷了下来, 宁钰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声道:“姑娘伤未愈...” “死不了。” 沈摘星打断他,语气里的寒意让少年瑟缩了一下。 她立刻意识到失态,勉强缓了语气:“…….多谢关心。” 她翻身躺下,背对着火光。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宁钰也躺下了,就缩在角落里。 屋外,北风呼啸。 沈摘星睁着眼睛,盯着土墙上摇曳的影子。 这个天真的少年,向往着她这样的“侠客”,崇拜着那个已经死在她手下的林大人...... 若是他知道真相......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 .. 第3章 第三章 离开 . 第二日清晨,天光未明。 沈摘星睁开眼,体内真气已运转自如,八成内力尽复。她无声坐起,目光扫过蜷缩在墙角草堆里的少年。 晨光未至,屋内仍是一片昏暗。 宁钰裹着单薄的旧衣睡在地上,呼吸均匀而绵长。他侧卧着,一只手垫在脸颊下,毫无防备。 沈摘星的视线掠过他颈间。 那里系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下挂着一块碎成两半的玉珏。玉质浑浊,成色极差,一看便知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却被摩挲得异常温润。 昨夜他提过一句,是他娘留下的东西。 沈摘星的心跳在寂静的清晨里忽然漏了一拍。 鬼使神差地,她俯下身,解开了那个小小的绳结。 半块残玉落入她掌心,带着少年微弱的体温,让她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战栗顺着手往上爬。 沈摘星握紧残玉,冰冷的玉质很快被她的体温焐热。看着那剩下的半块,她思索片刻,将那些宁钰没有拿的金锭全部取出,整整齐齐码在他枕边。 金条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刺目,数量足够改变这个穷书生的一生。 ——就像那半块残玉,已经改变了什么。 她最后看了一眼熟睡的少年,如一道融入晨雾的轻烟,悄无声息消失在门外。 . . 不久,宁钰醒来。 他下意识看向床榻——空空如也。 “沈姑娘?” 没有回应。 屋内静得可怕,等目光落到枕边的金光上,他怔住了。 那些金条银锭整整齐齐码在那里,足够买下一栋县里的宅子,足够他几年不做工专心备考,甚至足够请最好的大夫给娘亲治病,如果娘还在的话。 喉头突然哽住。 昨夜那些对话突然在耳边回响: “我娘留下的东西,摔碎过,变成了两半.……” 脖子上的重量轻了。 他指尖抚过颈间,发现玉珏只剩半块。 “哈......”他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有温热的液体砸在手背。 所以,她是故意的,故意拿走半块不值钱的碎玉,留下这些足够改变他命运的金子。就像她故意说那些冷硬的话,却总在他转身时悄悄把两碗饭调换。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穷书生可笑的尊严,就像从前他背着母亲去求医,镇上药铺的伙计怎么说的来着?“穷鬼就别浪费药材了。”他们说的都对,穷鬼不配谈尊严。可那个来去如风的姑娘,偏偏用最笨拙的方式,维护了他那点可笑的自尊。 窗外,冬日的阳光破云而出。 宁钰擦干眼泪,将金锭仔细收好。 开春,他一定要考上秀才。然后去京城,去找她。 不管她是镖师的女儿还是别的什么。 他欠她这么多,一定要还! … 而此时,沈摘星已经找到了那天追杀她的同门。 六个同阶杀手,在她的全盛状态下不堪一击。不到一炷香,地上已躺了五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最后一人,那个曾叫嚣着“留全尸”的同门,被沈摘星一脚踩在胸口。他的喉骨已经碎裂,却还在用沾满泥污的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她的靴子,眼中满是恐惧与哀求。 “师…师姐…饶…….” 沈摘星面无表情地加重了脚下的力道。 随着一声脆响,那双充血的眼睛永远定格在了惊恐的瞬间。 暗天盟的规矩她懂,既然结下了死仇,就必须斩草除根。什么师弟师妹,都是她往上爬的垫脚石。 她抽出嵌入尸体的长刀,甩掉刀身上的血珠。 离开前,她面无表情地在每具尸体心口补上一刀,确保再无生机。做完这一切,她脚步未停,径直离开。 然而,刚迈出两步,却突兀地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又折返回来,半蹲下身,动作利落地在六具尸体上摸索起来。 钱袋、值点钱的佩饰、甚至几枚淬毒的暗器……所有能换钱的东西都被她搜刮一空。 . . 回到暗天盟那日,无间崖飘着细雨。冰冷的雨丝织成灰蒙蒙的网,笼罩着暗天盟森严的大殿。 沈摘星踏着湿滑的青石阶走入大殿,靴底沾着的泥水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几道污痕。她面无表情将怀中那卷染着干涸血渍的丹方取出,像丢弃一件垃圾般扔在地上,等待盟主的指示。 盟主坐于高位,身影隐在层层垂落的玄色纱幔之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问:“寒星,六名地字级杀手尽数折在云州。你可知,为何独你归来?” 沈摘星单膝跪地,回禀:“盟主,他们死于贪心。” 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敲打屋檐的声音。 突然,一声低沉的笑声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那笑声初时压抑,继而变得畅快,甚至带着一丝欣赏。 盟主道:“很好,本座就喜欢你这份直接!” 他拍了拍手,一名侍女捧着玉盘上前,盘中是一粒猩红的药丸。 “你的解药。” 沈摘星接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吞下。蚀骨寒的余毒在体内翻腾,与解药相触时产生的剧痛让她额角渗出冷汗,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从此,你正式晋升暗天盟天字级杀手,解药,一次可领半年份。” 半年,这已是盟中顶尖杀手才有的待遇。 “谢盟主。” 沈摘星应是,恭敬退下。 离开大殿,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 沈摘星站在廊下看雨,雨水冲淡了衣摆上的血迹,将它们晕染开,最终汇入青石板的缝隙,消失无踪。 她低头,看着雨水带走污秽, 入盟以来第一次,她开始思考退路。 那每从前月一次维系性命的蛊毒解药哪里是解药?分明是套在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而那个书呆子…... 她下意识摸出怀中的半块残玉,冰凉的玉面已经被她焐得温热,像一颗在寒夜中微弱跳动的心。 一月变半年? 还是太少。 天字级不过是起点,她要当阁主,当副盟主,然后是盟主!她沈摘星,绝不做一辈子被毒药拴着的狗! 如今,她要的是彻底的自由! 她突然转身下山,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 ——— 半年后,京城西市。尘土飞扬的街道,人声鼎沸,充斥着车马声、叫卖声和汗水的味道。 威远镖局的朱漆大门敞开着,一牙人搓着布满老茧的手,脸上堆着市侩又热络的笑容,弓着腰对镖局大堂内端坐的汉子介绍:“陈总镖头,您瞧!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沈星沈姑娘!北边来的,家学渊源,手上功夫硬得很!尤其使得一手好刀法!这不,想在京城寻个安身立命的差事,我就厚着脸皮引荐到您这儿来了!” 总镖头陈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审视着眼前这个自称“沈摘星”的女子。 身姿倒是挺拔,一身劲装,容貌……过分清丽了,肌肤白皙得不像常年行走江湖,身形也略显单薄。怎么看,都更像大户人家逃难的小姐,而非镖师。 “北境哪家镖局的?”他问。 沈摘星答:“家父沈清风,是北境长风镖局的镖师。半年前走镖遇上马匪遇难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陈镖头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长风镖局的事他听说过,据说整队人马被屠戮殆尽,尸体都没找全。 于是,他继续问话:“使什么兵器?” “刀。”沈摘星解下佩刀,双手奉上。 顿了顿,她又道:“还会些暗器。” 陈镖头接过剑,拔出一看,是柄再普通不过的刀,刃上还有几处明显的缺口。他随手挽了个虚招后,突然变招直刺沈摘星咽喉! 刀尖在距她眼睛一寸处停住。 沈摘星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陈镖头收剑入鞘,满意点头:“好胆色。月钱五两,赏金另算,押短镖开始,可有异议?” “没有,多谢总镖头收留。”沈摘星抱拳。 就这样,暗天盟新任天字号杀手“寒星”用了真名“沈摘星”,成了威远镖局一名普通镖师。 . 是夜,沈摘星站在租住小院逼仄的天井中,望着天上微隐得圆月。 白日里那把普通的长刀被她随手扔在角落的石墩上,而她真正的佩刀挂在她腰间。 月光清冷,洒在潮湿的地面。 “出来。” 她突然对着空气道。 阴影中浮现一个黑衣人,单膝跪地:“阁主,盟主有新任务。” 沈摘星接过对方递来的密封蜡丸,指尖微一用力捏碎,抽出里面的密信扫了一眼。 内容很简单:刺杀霹雳堂堂主雷万钧刚满月的小儿子。 她冷笑:“回去告诉盟主,这种连地字级都嫌没意思的活计,以后就别送到我这儿来了。浪费时间。” 黑衣人身体明显一僵,似乎想说什么,但想起眼前这位“血罗刹”半年来的雷霆手段和恐怖战绩,最终只是将头埋得更低:“是,阁主。属下告退。” 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黑暗。 待黑衣人离去,沈摘星点燃密信,看火舌吞噬羊皮纸。 霹雳堂? 雷万钧老来得子,一定对这孩子看得极重。更别说霹雳堂在江湖中素以忠义护短、行事光明磊落著称。刺杀一个襁褓婴儿不仅毫无挑战,更会彻底激怒整个霹雳堂,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这笔买卖,太亏。 沈摘星烦躁地抽出自己惯用的刀,在月下劈砍。 她必须更快变强,强到能摆脱蛊毒控制,强到能决定杀谁或不杀谁。 ……. 第4章 第四章 救赎 . 同时,秋闱开始。 省城贡院外的长街喧嚣鼎沸,各地赶考的秀才们或锦衣华服、仆从如云,或青衫磊落、踌躇满志。宁钰背着半旧的青布书箱挤在人群中,格外单薄。 他没有住临街的客栈,只在离贡院两条街外的一条陋巷里寻了家便宜些的客栈,定了间下房落脚。 房间狭小,仅容一床一桌,窗纸破洞处漏着风,但胜在清净,也便宜。 客栈大堂里常聚着些家境尚可的秀才。他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酒酣耳热时,每每看到宁钰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衣,默默啃着干硬的炊饼就咸菜,眼中便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 “哟,这不是宁‘解元’吗?怎的,还在啃这猪食?”一个穿着簇新绸衫的胖子秀才摇着折扇,故意将“解元”二字咬得极重,引来一阵哄笑。 宁钰在县试、府试、院试中皆拔得头筹,是本届乡试解元的热门人选,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被人嘲笑,宁钰只是抬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继续低头看书。 但,他的沉静在那些人眼中更成了故作清高的罪状。 “装什么装!穷酸就是穷酸,以为读几本书就能飞上枝头了?” “就是,瞧他那副风吹就倒的痨病鬼样,怕不是还没进考场就先晕过去了!” “字写得再好,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又如何?没那个命,终究是竹篮打水!” 刻薄的话语像刀子一样飞来,却没有影响宁钰半分。 反而,他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确实细了些,细得……都快赶不上沈姑娘了。 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每日清晨打一套强身健体的五禽戏。三餐依旧简单,但他咬牙每日去买一碗最便宜的骨头汤,或者一枚煮鸡蛋。 他需要力气,需要熬过那九天六夜的号房之苦。 . 秋雨连绵,省城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贡院大门洞开,森严肃穆。 宁钰提着考篮,随着人流验明正身,进入那如同巨大蜂巢般的号房区。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木头味、劣质墨汁味和一种无形的紧张压抑。 宁钰按号牌找到自己的考间,一个位置偏狭、紧邻过道的号房。 第一场考“四书”文。宁钰铺开试卷,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素白的卷面上,清峻挺拔的字迹流淌而出,如松如竹。破题、承题、起讲……他沉浸其中,周遭的喧嚣仿佛远去。 然而,入夜时分,秋雨骤然转急。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在号房的瓦顶上。宁钰起初并未在意,直到一滴冰冷的水珠“啪嗒”落在他的试卷上,洇开一团墨迹。 他猛地抬头。 只见号房顶棚角落,一处极不起眼的破损处,雨水正顺着朽烂的木椽不断滴落。不偏不倚,正对着他的考桌! 糟了!宁钰心头一紧,顾不得湿寒刺骨,慌忙抢救试卷,用身体去挡那漏雨处。 他边挡边喊:“号军!” 一个膀大腰圆的号军慢悠悠踱过来,瞥了一眼漏雨处,不耐烦道:“秋闱哪有不漏雨的号房?自己想法子挡挡!别耽误考试!” 说完,便背着手走了。 宁钰的心沉了下去。 可没有时间愤怒,没有时间追究。 他迅速将考篮里的油布取出盖在试卷和稿纸上,又用砚台压住边角。自己则挪了挪凳子,半个身子暴露在漏雨处,用后背挡住大部分雨水,只留出一点空间勉强书写。 冰冷的雨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秋衫,寒意刺骨。 没过多久,他握笔的手就开始颤抖。 但他不管不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写下去!把他所有的才学、所有的积累、所有的不甘和渴望,都写下去! 三天两夜。宁钰几乎是在冰水里泡过来的。 他靠着沈姑娘留下的金子换来的那点好伙食打下的底子,靠着心中那股不愿倒下的执念,硬生生撑了下来。 当最后一场考完的锣声敲响时,他眼前一黑,扶着湿冷的号板才勉强站稳。 交卷,出场。 贡院大门外,人声鼎沸。 考完的学子们或兴奋高谈,或垂头丧气,家人仆从一拥而上。 宁钰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滚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冰冷的雨水浸透骨髓,此刻化作燎原的火焰,在体内疯狂燃烧。他努力想看清前方的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让让!前面的穷酸鬼,别挡道!” 宁钰被狠狠撞了一下。 身体里支撑了三天的那根弦,“嘣”地一声断了。 他只觉得双腿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他仿佛看到母亲临终前殷切的眼神,看到那半块温润的残玉,看到那个冷脸却好心的姑娘…… 预想中的冰冷和疼痛并未传来。 一双手接住了他。 带着雨水湿气、却异常温暖。 宁钰模糊的视线中,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双熟悉的皱着眉的面容,然后便再也看不清。 是她? 是幻觉吧……临死前的幻梦…… 真好…… 这个念头闪过,他彻底失去了知觉,头无力地歪靠在那人的肩窝里。 沈摘星抱着怀中烧得滚烫的身体,感受着他冰冷湿透的衣衫下微弱的心跳,面具般冷静的脸上,第一次裂开了一道名为“惊怒”的缝隙。 她冰冷的视线扫过那些指指点点的考生,扫过冷漠的号军,最终落在怀中少年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的指节在无人看见的袖中,捏得咔咔作响。 沈摘星抱着宁钰,随便找了间客栈进去。 上房已经被考生们定空,她没办法,凑合进了间普通的房间。 沈摘星将人小心放在床上,湿透的衣衫紧贴着少年单薄的身躯,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他烧得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起皮,在昏睡中不安地蹙着眉,发出细微痛苦的呓语。 “沈姑娘……” 沈摘星动作一顿。 她看着床上脆弱得像纸片一样的少年,又想起贡院外那声刺耳的“穷酸”。 一股冰冷的戾气在眼底一闪而逝,又被她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时候。 她转身出去,片刻后端着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回来。 三两下剥掉他的衣服,沈摘星避开那些被泡得发白、隐约透出青紫的冻疮痕迹,替他上完了药。等解决完一切,她又自然地帮他换上衣服,盖了好几层被子。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雨幕中的小巷,确认没有异常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再回来时,她手里多了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 她找到客栈后厨,丢给睡眼惺忪的伙计一小块碎银,借用炉火熬药。药香苦涩,很快弥漫开来。她又将油纸包里的东西倒进瓦罐——是温热的、熬得软糯喷香的白粥。 端着药和粥回到房间时,宁钰似乎被药味惊扰,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高烧让他的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忙碌。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一只粗瓷碗凑到了他唇边,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 “喝掉。” 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宁钰混沌的脑子无法思考,只觉得这命令让人安心。他顺从地张嘴,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只手稳稳地扶着他的后颈,等他咳完,又固执地将碗凑近。 他闭着眼,忍着反胃,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 苦味过后,唇边却触到一丝温软清甜。他下意识地含住,是温热的、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带着淡淡的米香。有人用小勺,耐心地、一口一口地喂给他。 温暖的食物滑入空荡冰冷的胃,仿佛注入了一丝生气。宁钰昏沉的意识稍微清明了一点点。他努力聚焦视线,终于看清了床边的人。 是她!真的是她! 巨大的惊喜和更巨大的惶恐瞬间涌上。 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用最冷静的声音问:“沈姑娘怎会在贡院.…..” “押镖。”她头也没抬。两个字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的疑问,同时将又一勺温粥送到他嘴边。 押镖?宁钰机械地咽下粥,心思却飞转。什么镖局会在秋闱之日往贡院那等森严之地附近押送?又怎会如此巧合,在他最狼狈、最需要的时候,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无数疑问堵在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突然鬼使神差地拉住她的袖子,“沈姑娘,我...我考得不错。” 这句话没头没脑,像是急于证明什么,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沈摘星喂粥的动作终于顿住了。 她强压下对那群玩忽职守、甚至可能暗中作梗的考官(以及背后指使者)的不满,语气无波地问:“淋着雨写,不会影响?“ 宁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会……会有影响,字迹会洇开,手会僵……但我敢保证,没人……没人答得比我更好!” 沈摘星看着他眼中那簇倔强的火苗,静默了一瞬。她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勾起。 她放下空了的粥碗和勺子,拿起旁边的布巾,很自然地替他擦了擦嘴角。 宁钰浑身一僵,心跳骤然失序,脸上腾地烧得更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攥着她袖角的手指。 “好生休息,镖局还有事。” 沈摘星直起身,言简意赅地交代完,转身便走。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 第5章 第五章 羞耻 . 宁钰怔怔地望着那扇关上的门,温暖的食物和药力带来的舒适感再次涌上,混合着心底那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甜意的复杂情绪,眼皮变得无比沉重。 他缩回被子里,意识再次沉入昏睡。 而离开房间的沈摘星根本没去找什么镖局,覆盖上面具,只露出一双寒星般的眸子。 她的身影融入雨幕,几个起落,便溜进了戒备森严的贡院。她翻看完座次表,翻到屋顶补上了那处空缺。 做完一切,一股强烈的不爽涌上心头。 堂堂暗天盟天字一号杀手,血罗刹”寒星! 深更半夜,暴雨倾盆,像个……像个梁上君子,不!像个偷鸡摸狗的瓦匠,偷偷摸摸给一个穷酸书生的破考间……补屋顶? 这简直是对她职业尊严的侮辱! “麻烦!”她低咒一声,声音被风雨吞没。但想到宁钰那烧得滚烫的身体,想到他昏迷中还在呓语她的名字,那股邪火又无处发泄。 不行,光堵住窟窿顶个屁用? 那卷子被雨水泡过,墨迹必然晕染模糊。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考官们谁会耐烦去仔细辨认一个寒门穷酸被雨水毁掉的卷子?万一……万一那傻子真因为这飞来横祸落了榜…… 这个念头让沈摘星的眼神瞬间变冷。下一瞬,她的目光锁定了主考官官邸的方向。 夜更深,雨更大。 主考官王林的府邸内宅,烛火摇曳。 王大人年近五旬,正为白日贡院里层出不穷的麻烦事焦头烂额。 有考生舞弊被抓后哭天抢地,有号军斗殴,还有几处号舍漏雨的报告,其中就包括那个叫宁钰的寒门秀才……想到那考生苍白着脸被抬出去的样子,王大人也忍不住心生恻隐,叹了口气。 骤然,一股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和杀意的寒风猛地灌入。 烛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 王大人只觉得后颈汗毛倒竖,脖颈冰凉。 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疯狂闪过脑海——是政敌派来的刺客?是为了此次秋闱考题?还是……自己无意中卷入了什么滔天大祸?难道这把老骨头,今夜就要交代在这书房,血溅奏折之上,为陛下“尽忠”了?! 王大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只等待着死亡的通牒。 一个声音,冰冷、平直、毫无起伏,如同地狱刮来的阴风,直接钻进他的耳蜗。 “明日阅卷,玄字六号,宁钰。” 王林的心脏几乎要爆开,他屏住最后一丝气息,等待着下文。 “……他的卷子,若有一滴墨痕洇染,影响了最终评判……王大人,你的脑袋,就该换个地方乘凉了。” 宁钰?! 不是考题!不是政敌!只是一个叫“宁钰”的考生? 巨大的错愕瞬间冲淡了恐惧。王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个“宁钰”是不是那个寒门学子“宁钰”,那柄紧贴脖颈的利刃已让他双腿彻底失去支撑的力气。 他瘫在地上,惊恐万状地看着那个戴着玄铁面具的身影。 沈摘星冷冷地瞥了一眼这抖若筛糠的官员,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种废物也配她动刀? 她甚至懒得拔刀。只是随意按上旁边椅子的扶手,轻轻一握,木桩如朽木般碎裂。 威胁到位。 目的达成。 之后,沈摘星再未看他一眼,身影一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雨夜窗口, . 另一边,客栈内。 宁钰悠悠转醒,窗外天色已暗,屋内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减轻了许多,身体的酸痛也缓和不少。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一层是客栈的薄被,另一层是那件熟悉的靛蓝色粗布外衣,带着淡淡的、清冽的皂角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更冷冽的气息,那是属于她的味道。 他怔怔地抓着那件外衣,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但下一秒,一个更现实的问题猛地撞进脑海。 他,他的湿衣服呢? 他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贴身穿着的是一件干净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粗布里衣,虽然同样朴素,但明显是新的,而且……大小合适。 是客栈的小二帮忙换的?宁钰松了口气,心头那点莫名的紧张稍稍放下。沈姑娘虽不拘小节,但毕竟是女子,总不会做这些事。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摘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言简意赅:“喝药。” 宁钰连忙撑起身子坐好, “劳烦姑娘了!”他伸手去端药碗,目光不经意扫过自己身上的里衣,忍不住问:“这……这干净的衣物是店小二换得?姑娘有没有替我垫银子?” 沈摘星:“?” 她愣了一下,才答:“没有垫,是我换的。” “哐当!” 宁钰手一抖,刚端起的药碗直接脱手,砸在床沿上。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出来,弄脏了被褥,也溅湿了他的手。 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羞赧。 “你……你换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还下意识地揪紧了胸前的衣襟,仿佛想把自己整个人缩进被子里藏起来。 沈摘星看着他瞬间爆红的耳根和苍白的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不明白他为何反应如此之大。在她看来,人命关天,湿衣不除,寒气入骨,他那点底子根本撑不住。至于身体… …什么样的身体她没见过?剥皮抽筋都做得干净利落,换个衣服不过是举手之劳,与处理一具尸体并无本质区别。 虽然她也知道男女大防,但这人之前不还脱了她的衣服?还用嘴? 然而,宁钰的世界已经彻底崩溃了。 他身上所有衣服都是新的,包括……包括……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羞耻和绝望的火焰瞬间席卷了他。 他赤身**地被一个女子……还是一个他放在心底偷偷仰望的女子……看光了!他瘦骨嶙峋的身体,那些难看的冻疮痕迹,那些突出的肋骨……她看到了!她全都看到了! 看着他如遭雷击,甚至开始发抖,沈摘星终于意识到不对,下意识解释:“你当时浑身湿透,高热不退。不换衣,寒气入髓,会死。”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又补充了一句,试图安抚:“我没多看。” 她确实没刻意去看,都没起来,软软的,有什么好多看的? 但她没想到,她这平静的语气和“我没多看”的杀伤力有多大。 没有鄙夷,没有嫌弃,只有这种毫无波澜的“不在意”,仿佛她看到的不是一具男子的身体,而是一件……一件无关紧要、甚至有些残缺的器物!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嘲笑和羞辱都更让他感到灭顶的羞耻和….自惭形秽到了尘埃里。 宁钰死死咬住下唇,才勉强压抑住翻涌的哽咽。 他垂着头,带着哭腔说:“对……对不起……弄脏了……姑娘的手……污了姑娘的眼……” 沈摘星看着他红肿的眼睛微微歪了歪头。 道歉?为什么道歉? 弄脏手?脱衣服又不需要碰那?(但她的概念里,碰了也没事) 污了眼?更奇怪了。 明明挺白的,挺好看的,那里也是粉粉的,比她从前去花楼杀人看到的要干净顺眼多了。 于是,她这么想了,也就这么回了。目光还极其自然地扫过宁钰被子下某个大概的位置。 然后,宁钰就真的如遭雷击了。 什么?什么粉粉的?哪里粉粉的? 宁钰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 他连发抖都忘了,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头顶几乎要冒出实质性的青烟。所有的羞耻、自卑、震惊、混乱……都被这石破天惊的“评价”炸得灰飞烟灭。 沈摘星看着他瞬间石化,仿佛连魂魄都被震飞的模样,眨了眨眼,更加困惑了。 又怎么了?她说的是实话啊。 下一秒,宁钰那双茫然失焦的眼睛猛地向上一翻,身体软软地、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咚”的一声闷响,后脑勺重重磕在床板上。 沈摘星:“……?” 她看着床上人事不省的少年,再看看地上泼酒的药汁,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麻烦。 她面无表情地在心里下了结论。 看来得重新熬药了。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五章 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