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光,她的尘》 第1章 补习 清晨六点十五分,安宁单手撑着学校后墙的铁栏杆,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了过去。落地时她没站稳,工装裤的裤脚被栏杆上的铁刺勾住,撕开一道三公分长的口子。 “靠。”她低声咒骂,弯腰扯掉挂在铁刺上的线头。 背包里的玻璃瓶随着她的动作碰撞作响,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刺耳。安宁赶紧按住背包,抬头警惕地环顾四周。这个时间点,纪检组的人应该都在正门检查校牌和着装,后墙这个角落按理说很安全。 “姓名,班级。”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安宁浑身一僵。她缓缓转身,晨雾中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生,白衬衫一尘不染,左臂上鲜红的纪检组袖章在朦胧的晨光中格外扎眼。 “这家伙,分明知道我是谁嘛。”安宁不满的皱了皱眉。 周烬野。高二七班的年级第一,学生会副主席,老师们口中的模范学生。 此刻他手里拿着纪检登记本,黑色钢笔已经拧开了笔帽。 安宁下意识把背包往身后藏了藏,眼睛迅速泛起一层水雾:"周同学...我、我不是故意的...“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细弱,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妈妈生病了,我早上赶着去给她买药才...” 周烬野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平静地移向她藏在身后的背包:“药呢?” “在、在这里..."安宁手忙脚乱地拉开背包,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感冒药,"你看,真的是药..." 周烬野接过塑料袋,修长的手指翻看着药盒上的标签。安宁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指节分明的手背上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 “生产日期,去年十一月”周烬野抬头,眼神锐利得像能看穿一切谎言,“保质期两年,说明这些药至少买了三个月以上。” 安宁脸上的可怜相瞬间凝固了。她咬了咬下唇,突然一把抢回药袋:“行吧,高二七班安宁。”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淡,“要扣分随便你。” 周烬野低头在登记本上写字,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校规第七章第三条,翻墙入校扣德育分2分。”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朗读课文,“第六章第二十条,不穿校服扣3分。” “那是什么?”安宁皱眉指向登记本上突然多出来的一行字。 “撒谎欺骗纪检人员,额外扣1分。”周烬野合上登记本,“七点十分,物理办公室。”他撕下扣分单递给她,“班主任让我辅导你的物理。” 直到周烬野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安宁才回过神来。上周的物理统考,她确实交了白卷。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姐姐安静发来的消息 【这周末回家一趟,妈要见你】。 安宁把扣分单揉成一团,朝三米外的垃圾桶投去。 纸团在桶沿弹了一下,落在地上。 “妈的。”她低声骂了一句,弯腰捡起纸团,这次直接走过去扔进了垃圾桶。 教学楼陆续亮起了灯。安宁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湿纸巾擦掉眼角刻意挤出的泪痕。镜中的女孩脸色苍白,眼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昨晚在“夜雾”酒吧打工到凌晨三点,她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拍在脸上,安宁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水流在洗手池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突然想起周烬野刚才看她的眼神——没有鄙视,没有厌恶,平静得像是在看一道普通的物理题。 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响起时,安宁才拖着步子走进教室。她的座位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桌上放着一盒牛奶和一个小面包。同桌林小雨朝她挤挤眼睛:“老班让我给你的,说你肯定又没吃早饭。” 安宁撕开面包包装袋,机械地咀嚼着。物理课代表正在发上周的考卷,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当那张几乎空白的卷子放在她桌上时,鲜红的“18分”格外的醒目。 “安宁,”物理课代表压低声音,“周老师说放学后让你去办公室找他。好像是什么补课的事情。” “这事我一大早就知道了。”她把考卷揉成一团塞进抽屉。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麻雀正在啄食什么。 她盯着那片摇晃的树叶,思绪飘回了上周的物理考试——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电路图在她眼里就像天书一样,她盯着卷子看了二十分钟,最终只在选择题上随便填了几个答案。 下课铃响起,安宁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面包只吃了一半。她把剩下的面包塞进抽屉,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距离七点十分的辅导课还有六个小时。 “喂,怎么听说班主任让周烬野辅导你物理?” 前座的陈浩转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年级第一亲自出马,你这是要逆天啊?” 安宁把手机锁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哇,脾气这么大。”陈浩不依不饶,“不过周烬野可是出了名的严格,上次辅导三班的张阳,直接把人家训哭了。” 安宁没再接话。她望向窗外,正好看见周烬野从操场走过,白衬衫在阳光下干净得刺眼。一群女生从他身边经过,嬉笑着跟他打招呼,他点头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 午休时间,安宁趴在桌上补觉。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讨论下周的月考,还有人小声议论着转校来的帅气体育老师。这些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酒吧里嘈杂的音乐声和酒杯碰撞的声响。 “安宁!安宁!”林小雨使劲推她,“物理课了,快醒醒!” 安宁揉着太阳穴坐直身体。物理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正在写今天的课题。黑板上的粉笔字龙飞凤舞,安宁眯着眼睛才勉强认出“电磁感应”四个字。 昨天晚上忙的太晚导致她不得不一直在与瞌睡作斗争。当周彬点名让她回答问题时,全班同学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安宁,楞次定律的内容是什么?”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安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感应电流的方向总是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变化。” 这个声音来自教室后门。所有人转头看去,周烬野站在那里,手里抱着一叠作业本。他的目光越过整个教室,平静地与安宁对视。 “回答正确。”周彬点点头,“周烬野,作业收齐了吗?” “还差三班的。”周烬野走进教室,把作业本放在讲台上。经过安宁的座位时,他放下一张纸条。 安宁悄悄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工整的字迹:【放学后物理办公室,别迟到】。字条的右下角画了一个小小的钟表,指针指向七点十分。 放学铃响过二十分钟后,安宁才慢吞吞地走向物理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橘红色的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故意放慢脚步,数着地砖上的裂纹,仿佛这样就能推迟即将到来的折磨。 物理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隐约传出笔尖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安宁深吸一口气,用脚尖轻轻踢开了门。 周烬野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几本教材和习题集。夕阳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连睫毛都变成了透明的浅棕色。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手腕上的表盘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 “迟到十七分钟。”他合上面前的书,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安宁把背包甩在对面的椅子上,金属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路上堵车。”她随口扯谎,故意忽略他们学校是寄宿制的事实。 周烬野没有拆穿她。他翻开一本崭新的笔记本,推到安宁面前:“先从上周的月考试卷开始。” 安宁从裤兜里掏出那张被揉得皱巴巴的试卷,慢吞吞地展开。鲜红的“18分”在平整的桌面上格外刺眼。她注意到周烬野的视线在那个数字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第一道选择题。”他的手指点着试卷,“考察的是牛顿第一定律。” 安宁盯着那道题看了三秒,然后抬头望向窗外。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欢呼声隐约传来。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三班的体育特长生,上周还在食堂插过她的队。 “安宁。”周烬野敲了敲桌面,“你的答案是C,但正确答案是B。能说说为什么选C吗?” “猜的。”安宁转回头,故意让椅子前腿离地,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我所有选择题都选C。” 周烬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粗糙的小车和斜面:“如果忽略摩擦力,小车从斜面上滑下后...” 安宁的注意力被他的手腕吸引了。当他转动手肘调整纸张角度时,袖口上移,露出一道三公分长的疤痕。 疤痕已经泛白,但依然能看出当初伤得不轻。这不像是不小心划伤的痕迹——边缘太整齐了,像是被什么利器刻意划开的。 “你在听吗?” 安宁猛地回神,发现周烬野正盯着她。夕阳此刻正好照在他脸上,琥珀色的瞳孔在强光下收缩成一个小点,像猫科动物一样锐利。 “当然。”她下意识撒谎,然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刚才讲了什么。 周烬野放下铅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安宁注意到他的指关节上有几处细小的疤痕,像是长期击打什么硬物留下的。 “那我们换种方式。” 他拉开抽屉,取出几个简易的物理实验器材——一个小木块、几枚硬币和一块光滑的木板,“看好了。” 他将木板倾斜成三十度角,把小木块放在顶端。木块纹丝不动。然后他取下木块,在相同位置放上一枚硬币,硬币立刻滚了下来。 “为什么?”他问。 安宁撇撇嘴:“因为硬币比较圆?” “因为接触面积不同导致的最大静摩擦力不同。”周烬野耐心解释,“木块与木板接触面积大,最大静摩擦力足以抵消重力沿斜面向下的分力...”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但不沙哑,像大提琴的G弦震动。 安宁发现自己居然能听懂一部分——当他不使用那些晦涩的术语时。但她拒绝表现出来,只是百无聊赖地转着笔,时不时瞟一眼他手腕上的疤痕。 “现在你来做一遍。”周烬野突然把器材推到她面前。 安宁愣了一下:“做什么?” “演示我刚才讲的内容。”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眼底闪过一丝她读不懂的情绪,“动手实践比死记硬背更有效。” 安宁不情愿地接过木板。她的指尖不小心擦过周烬野的手背,触感意外地温暖。木板比她想象的重,她笨拙地调整角度,硬币和小木块轮番滚落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不对。”周烬野突然起身站到她身后,修长的手臂从她肩膀两侧伸过来,帮她固定木板的角度,“要这样。” 安宁瞬间僵住了。周烬野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尖。一股淡淡的雪松香气包围了她,与他平时给人的冷峻印象截然不同。 “明白了吗?”他的声音近在耳边。 安宁的耳根发烫,猛地往前一躲,手肘不小心撞翻了笔筒。十几支笔哗啦啦散落一地,其中一支滚到了柜子底下。 “对不起。”她条件反射地说,随即懊恼地咬住嘴唇——她居然对这个优等生道歉了。 周烬野蹲下身去捡笔。当他伸手去够柜子底下那支时,衬衫袖口再次上移,那道疤痕完全暴露在安宁视线中。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疤痕周围还有几处细小的针脚痕迹,像是被缝合过。 “给你。”周烬野把捡起的笔放回桌面,若无其事地拉好袖口,“继续吧。” 安宁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物理题上。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周烬野用各种方式讲解那些晦涩的概念——画图、做实验、甚至用粉笔在桌上画坐标系。 安宁不得不承认,他教得比物理老师好懂多了,但她依然故意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当时钟指向八点半,周烬野终于合上了笔记本:“今天就到这里。” 安宁如获大赦,立刻跳起来收拾背包。她动作太快,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水杯。水洒在周烬野的袖口上,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 “抱歉。”她干巴巴地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纸巾。 周烬野接过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拭袖口。湿透的布料贴在他的手腕上,疤痕的轮廓若隐若现。安宁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 “明天同一时间。”周烬野把湿纸巾扔进垃圾桶,仿佛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带上你的物理课本。” 安宁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快步走向门口。就在她推门出去的瞬间,身后传来周烬野的声音: “你比你自己以为的要聪明得多。” 安宁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走廊里空无一人,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走到拐角处时,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物理办公室的门依然半开着,周烬野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夕阳已经沉到了教学楼后面,他的剪影在渐暗的室内显得格外孤独。 他抬起右手,似乎在查看手腕上的什么东西——也许是那道疤痕。 安宁转身离开,心里某个角落泛起一丝奇怪的情绪。那道疤痕是怎么回事?优等生周烬野也会打架吗?还有,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在她脑海中盘旋,直到她走出校门,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第2章 秘密 周五晚上的“夜雾”酒吧比平时更加拥挤。安宁站在仓库里,咬着牙将一箱威士忌搬到推车上。汗水顺着她的太阳穴滑落,在后颈处留下一道痒痒的痕迹。 “安宁,VIP3包厢的客人点名要你去。”经理李姐靠在门框上,鲜红的指甲敲打着金属门板,“说是愿意出三倍小费。” 安宁直起腰,用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我说过不陪酒。” “就聊聊天,又不干什么。”李姐的香水味在密闭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鼻,“你看看你这身打扮,白瞎了这张脸。” 安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黑色工装裤和宽松T恤,右膝盖上还沾着刚才搬货时蹭到的灰尘。她故意把头发扎成一个紧绷的马尾,脸上除了最基本的防晒什么都没擦。 “我去送酒。”她推着装满酒箱的小车从李姐身边挤过去,“别的免谈。” 穿过嘈杂的舞池时,安宁感觉有几道视线黏在她身上。她加快脚步,把酒送到吧台后立刻躲进了音响控制室。这是她的安全区,厚厚的隔音玻璃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 控制台上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凌晨1点前完成新歌单导入”。安宁戴上耳机,开始整理下周要用的音乐列表。电子屏幕上跳动的音轨像一条条彩色的小河,这是她为数不多感到平静的时刻。 凌晨一点二十分,安宁从员工通道离开了酒吧。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她裹紧了单薄的夹克,把背包甩到肩上。这个点已经没有公交车了,她得步行二十分钟到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等早班车。 酒吧后巷的灯光昏暗,几只野猫在垃圾箱边翻找食物。安宁刚拐过第一个弯,就听见前方传来打斗声。她本能地躲到一根电线杆后面,屏住呼吸。 巷子深处,三个身影纠缠在一起。借着远处路灯的微光,安宁认出了那个穿着深色卫衣的高挑身影——周烬野。他的帽子已经被扯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另外两个人看起来年纪稍大,穿着隔壁职高的校服,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在反光。 “妈的,多管闲事的家伙!”拿东西的男生挥动手臂,那道反光划向周烬野。 安宁的心跳骤然加速。她应该转身就走,这不关她的事。但她的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 周烬野侧身躲过,动作敏捷得像只猫。他的反击干净利落,一记肘击打在对方胃部,紧接着一个过肩摔将人放倒在地。整个过程中,他的表情冷静得可怕,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情绪。 “滚。”他声音很低,但在寂静的巷子里清晰可闻,“再让我看见你们勒索初中部的学生,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地上的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两个人互相搀扶着逃走了。周烬野站在原地没动,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这时他才像是突然脱力一样,靠在了身后的砖墙上,右手按住左臂。 安宁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藏身处。周烬野听到脚步声立刻警觉地抬头,发现是她后,眼神闪烁了一下。 “你受伤了。”安宁指了指他的左臂。深色卫衣上看不出什么,但她注意到他的手指间有液体滴落。 周烬野把手藏到身后:“没什么。” “他们拿刀了?” “美工刀而已。”他轻描淡写地说,转身要走。 安宁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那边有个诊所还开着。” “不用。” “你会感染。” “我说了不用。”周烬野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巷口的路灯照在他半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你怎么在这?” 安宁指了指身后的酒吧:“打工。”她故意没说具体做什么,等着看他会不会像其他人一样露出那种了然又轻蔑的表情。 但周烬野只是点点头:“早点回家。”说完就要离开。 “等等。”安宁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和一小瓶消毒喷雾,“至少处理一下。” 周烬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他胡乱地对着手臂喷了几下,眉头都没皱一点。 安宁看着他笨拙的动作,觉得有些好笑她从他手里拿过喷雾:“转过来。” 令她意外的是,周烬野居然没拒绝她乖乖照做了。她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袖管,一道约五公分长的伤口横贯小臂内侧,虽然不深但一直在渗血。消毒喷雾碰到伤口时,她感觉到他的肌肉绷紧了,但他一声不吭。 “你经常打架?”安宁一边包扎一边问。 周烬野没回答。 “那些职高的人,为什么要勒索初中生?” “游戏厅。”周烬野简短地说,“保护费。” 安宁用纸巾按在他的伤口上:“你应该报警。” 周烬野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让他整个人生动起来:“有用吗?” 安宁哑口无言。她想起自己初中时被欺负的经历,老师除了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之外什么都没做。 “好了。”她松开手,把剩下的纸巾塞给他,“明天记得换药。” 周烬野放下袖子,遮住了那个简陋的包扎。他们一前一后走出小巷,来到稍微明亮些的主路上。凌晨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红绿灯在无声地变换着颜色。 “你住哪个方向?”安宁问。 周烬野指了指东边。 “我往西。”安宁顿了顿,“周一...物理课见?” 周烬野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别告诉别人。” “关于你打架的事?”安宁挑眉,“还是关于你在酒吧区出没的事?” “都是。” 安宁做了个拉上嘴巴的动作:“等价交换。你也别告诉我班主任我在这儿打工。” 周烬野嘴角微微上扬:“成交。” 他们在这个奇怪的小秘密中分道扬镳。安宁走出很远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周烬野的身影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小黑点,但他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她的脚下。 便利店的白炽灯刺得她眼睛发疼。安宁买了杯热牛奶,坐在靠窗的位置发呆。 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周烬野卫衣的触感——粗糙的布料下是紧绷的肌肉,和他平时穿着校服时的文弱形象截然不同。 手机震动起来,是姐姐安静发来的消息:【妈又喝多了,在找你】。 安宁关掉屏幕,把脸埋进手掌里。 她想起周烬野打架时那种冷静的狠劲,和给她包扎伤口时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个优等生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周一。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过很久了。物理办公室里,周烬野第三次抬眼看向墙上的挂钟。 五点四十分。 窗外的天色正从昏黄转向靛蓝,走廊里学生喧闹的声音早已散尽,只剩下清洁工拖把摩擦地面的单调声响。 他面前的物理习题集摊开在同一页,钢笔搁在页角,笔尖的墨迹在纸上开一个小小的黑点。 安宁没有来。 一整天都没有。 烦躁。 这个陌生的词,带着细密的小刺,毫无预兆地扎进了周烬野一贯平静如深潭的心底。 它不像解不开的物理难题带来的短暂挫败,也不像学生会繁杂事务引起的轻微不耐。 它是一种更黏稠、更无法忽视的东西,像藤蔓悄然缠绕上来,带着灼人的温度,无声地搅乱了他精密运转的思维世界。 他合上习题集,"啪"的一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这动作本身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力道。 为什么? 周烬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习惯性地朝那个靠窗的位置瞥了一眼﹣﹣座位还是空的。 他甚至“顺路”去了一趟图书馆最偏僻的角落,那是安宁偶会躲着补觉的地方,依然空空如也。 周烬野看了看腕表,时针已经指向八点二十分。物理办公室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清,他第三次翻开教材的同一页,铅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 走廊上终于传来脚步声,拖沓而不规律。门被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安宁站在门口,校服领口歪斜,眼睛下方挂着明显的青黑。 “抱歉。”她的声音沙哑,像是哭过。 周烬野合上书本,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梢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安宁的右脸颊有一道不明显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过。 “坐。”他简短地说,推过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安宁机械地坐下,书包从肩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没去捡,只是盯着桌面发呆。周烬野注意到她的指甲边缘参差不齐,有几处还带着血丝。 “今天讲电磁感应。”他翻开课本,声音比平时柔和。 安宁木然地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的一处划痕。周烬野开始讲解,但她显然没有在听,目光涣散地落在远处的某一点上。 “安宁。” 被叫到名字时她猛地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周烬野已经停下讲解,正静静地看着她。 “我...没听清。”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周烬野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纸袋:“吃点东西。” 纸袋里是学校小卖部卖的红豆面包,还带着余温。安宁盯着面包看了几秒,突然红了眼眶。她迅速低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不想吃就算了。”周烬野没有多问,把面包推到她面前,“今天到此为止。” 安宁猛地抬头:“你不问我为什么迟到?” “你想说自然会说。” 窗外一阵风吹过,树影在百叶窗上摇曳。安宁的手指紧紧攥住纸袋,塑料发出细碎的声响。 “继续吧。”她放下吃了一半的面包,擦了擦手,“我想听完这节课。” 周烬野点点头,重新开始讲解。这次安宁认真听着,偶尔记笔记。当时钟指向九点半,校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时,他才合上书本。 “西区有家面馆,”周烬野收拾书包时突然说,“听说不错。” 安宁抬头看他,周烬野的表情依然平静,只是耳尖微微泛红。 “顺路的话,可以一起去。”他补充道,声音比平时快了几分。 安宁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她看着周烬野故作镇定的侧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好。”她轻声说,“我知道那家店。” 夜色中的校园空无一人,他们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格外清晰。走到校门口时,周烬野放慢脚步,与安宁并肩而行。 “往这边。”安宁指了指西区的方向。 周烬野点点头,两人沉默地走在路灯下。安宁的步频比平时慢,周烬野也配合地放慢了速度。路过一个便利店时,他突然停下。 “等我一下。” 几分钟后,周烬野拿着两罐热奶茶回来,将其中一罐递给安宁。罐身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驱散了夜风的凉意。 “谢谢。”安宁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罐身上的凸起。 转过第三个路口时,安宁的脚步明显迟疑了。周烬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远处是一栋老式公寓,三楼的一个窗口亮着灯,隐约有人影晃动。 “就在前面分开吧。”安宁停下脚步,“面馆...下次再去。” 周烬野没有追问,只是点点头:“明天见。” 安宁快步走向公寓楼,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周烬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道口。 三楼的窗帘被猛地拉开又合上,他眯起眼睛,但夜色太深,什么也看不清。 第3章 送药 安宁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公寓时,那点暖意瞬间被屋内的冰冷驱散殆尽。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混合气味,电视声音开得震天响。母亲歪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个空酒瓶,眼神涣散。姐姐安静坐在餐桌旁,面无表情地刷着手机。 “舍得回来了?”安静头也没抬,声音冷淡得像冰,“妈念叨你好几天了。” 安宁没吭声,径直走向自己那个用帘子隔开的小角落。她只想快点躲进去,把物理公式本上那些刚刚被周烬野梳理得有些清晰的脉络再巩固一下。明天,也许能回答上更多问题。 “安宁!”母亲突然拔高的声音带着醉醺醺的尖锐,“你聋了?!叫你听不见?!” 安宁脚步顿住,背对着客厅:“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母亲挣扎着想站起来,踉跄了一下,又重重跌回沙发,“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天天死哪儿去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个混账爹一样……” “妈!”安静皱眉呵斥了一声,但语气里更多的是不耐烦而非阻止。 “别叫我妈!”母亲把矛头转向安静,“你们姐妹俩,一个比一个白眼狼!安宁!你给我滚过来!” 安宁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塞满了冰碴子。 她慢慢转过身,眼神平静得可怕,看着沙发上那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过几天有月考。” “月考?哈!”母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她,“就你?那个次次垫底的‘渣子”?装什么好学生!你跟你那死爹一样,骨子里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学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安宁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那是她曾经幼稚认为对抗世界的盔甲,如今却成了母亲攻击她最锋利的武器。 她看着母亲那张因酒精和怨恨扭曲的脸,再看看安静事不关己的冷漠,连日来的疲惫、挣扎、还有在物理办公室刚刚积累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光亮,瞬间被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吞噬。 “对!我就是学渣!”安宁猛地将手里的物理公式本砸在旁边的矮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纸页散落一地。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眶却干涩得发疼,“那你呢?!你是什么?!一个只会喝酒、骂人、把失败都怪在别人头上的可怜虫!” 整个屋子瞬间死寂。电视里嘈杂的背景音显得格外刺耳。安静惊愕地抬起头,母亲则像是被按了暂停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你敢这么跟我说话?!”母亲的声音陡然尖利,抄起茶几上的一个空易拉罐就朝安宁砸过来。 安宁没躲。易拉罐擦着她的额角飞过,撞在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丝火辣辣的痛感传来。 “我怎么不敢?”安宁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冰冷, “你除了生下我,给过我什么?关心?爱护?还是你那时好时坏的态度?你只会告诉我,我是垃圾,我跟我爸一样都是废物!现在我告诉你,我不是废物!我在学!我在拼命地学!就算是为了不变成你这样,我也要学下去!” 她弯腰,在一片狼藉中,颤抖着手,一张一张地去捡那些散落的物理公式纸。 每一张纸上,都有周烬野工整的批注,清晰的图解。 那是她灰暗世界里好不容易抓住的稻草,是她笨拙攀爬的希望。此刻,它们沾上了灰尘,被踩在脚下,像她破碎不堪的自尊。 母亲被彻底激怒了,抓起手边能摸到的东西——一个烟灰缸——又要砸过来。 安静终于站起身,一把拦住她:“妈!你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安宁没有再理会身后的哭闹和拉扯。她紧紧攥着那叠皱巴巴、沾了灰的纸,冲回自己的“小隔间”,用力拉上那薄薄的布帘,将外面的一切隔绝。 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她死死咬着下唇,把脸埋进膝盖。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喉咙里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额角被擦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平息了一些,只剩下母亲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安静压低声音的抱怨。夜很深了,寒意从地板缝隙钻进来,冻得她手脚冰凉。 额角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提醒着她刚才的激烈冲突。她抱着膝盖,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疲惫和绝望沉沉压下来。 突然,窗户传来极其轻微的“嗒”的一声。 安宁猛地抬头,心脏骤停。她租住的这个破旧小隔间,窗户对着楼侧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外面有简易的防盗网。只见一只手正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扇没关严的旧窗,紧接着,一个身影敏捷地钻了进来,落地几乎无声。 借着窗外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安宁看清了来人——周烬野! 他穿着深色的外套,头发被夜风吹得有些凌乱,额角似乎还有薄汗。他显然也没料到安宁就坐在窗下的地上,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你……”安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惊愕。 周烬野迅速移开目光,似乎有些窘迫,但动作却没停。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袋,轻轻放在安宁身边的地上。 借着微光,安宁看到里面是碘伏棉签、创可贴,还有一小盒消炎药膏。 “我……”周烬野的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听见玻璃碎的声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额角那道明显的红痕,眉头蹙紧,“还有……争吵。” 安宁看着他,说不出话。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知道她的窗户?他怎么……会翻窗进来? 周烬野似乎读懂了她的疑问,指了指窗外:“巷子那头……有个废弃的配电箱。” 他言简意赅,像是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条窄巷,又为什么会听到动静。然后,他蹲下身,拿起碘伏棉签,拆开包装。 “我自己来。”安宁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声音带着抗拒和难堪。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家,看到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周烬野的动作却不容置疑。他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下意识挡开的手腕,另一只手拿着沾了碘伏的棉签,小心地、稳稳地触上她额角的伤口。 冰凉的刺痛感传来,安宁吸了口气。 “别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动作异常轻柔,棉签细致地清理着那道不算深但有些红肿的擦痕。他的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拂过她的皮肤,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她身体里的寒意。 清理干净,他撕开创可贴的包装。安宁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个在所有人眼中完美无缺、自带光芒的少年,此刻正蹲在她这个阴暗混乱的小隔间里,做着这样一件……匪夷所思又让她心脏酸胀的事情。 他小心地把创可贴贴好,指腹轻轻按了按边缘。做完这一切,他才松开她的手腕,目光落在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叠物理公式纸上。纸页皱巴巴的,沾着灰,有几页边缘还撕裂了。 周烬野沉默了几秒,忽然从自己随身带的那个看起来永远整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簇新的硬壳笔记本。他翻开扉页,里面是崭新的空白纸张。 “这个给你。”他把笔记本放在那袋药旁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翻窗送药、细心清理伤口的人不是他,“公式,重新抄一遍,记得更牢。” 安宁的目光从笔记本移到他脸上,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丝几乎不可闻的哽咽。 周烬野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她苍白憔悴的脸,以及她身上单薄的睡衣。他没再说什么,走到窗边,动作依旧利落地翻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窄巷的黑暗中。 仿佛一场不真实的梦。 安宁怔怔地坐在地上,额角贴着带着他指尖温度的创可贴,脚边放着崭新的笔记本、药品,还有……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叠被揉皱、沾了灰的旧公式纸。她缓缓松开手,纸张散落在地。 她拿起那个硬壳笔记本,冰冷的封面触感让她指尖微颤。翻开,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她拿起笔,手还有些抖,却异常坚定地,在第一页的顶端,一笔一划地写下: “动能定理:W = ΔEk” 写完,她停了很久,目光落在旁边那个小小的、装着药膏和创可贴的塑料袋上。然后,她慢慢伸出手,从里面拿出那盒小小的消炎药膏,紧紧握在手心。药膏的塑料外壳带着他口袋里的余温,一点点渗进她冰凉的掌心,沿着手臂的脉络,缓缓流向那个被寒冷和绝望冻结的心脏深处。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遥远而冷漠。但在这个狭小、破败、刚刚经历风暴的角落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弱地、却无比固执地,破冰而出。 她拿起周烬野留下的那个饭团纸袋。里面的两个饭团已经凉透,变得有些硬实。她沉默地拆开一个,掰成两半。一半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海苔的咸香混着冷掉的米饭,滋味复杂。另一半,她小心地放在那个崭新的笔记本旁边。 第4章 共鸣 额角创可贴下的皮肤传来细微的痒意,像一只小虫在轻轻啃噬。 安宁坐在物理辅导室熟悉的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周烬野留下的那个硬壳笔记本光滑的封面。 崭新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与她之前那本沾满灰尘和泪痕的破旧本子形成刺眼的对比。 昨晚母亲的嘶吼、额角的疼痛、还有那个翻窗而入的身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却又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感官里。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盒小小药膏的塑料触感和微弱的余温。她翻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的“动能定理:W = ΔEk”下面,又工整地抄下了周烬野今天要讲的“动量守恒定律”公式。 门被推开,周烬野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神色平静,仿佛昨晚那个在窄巷夜色中翻窗送药、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清理伤口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目光扫过安宁额角的创可贴,停顿了不到半秒,随即落在她摊开的新笔记本上。 “开始吧。”他放下书包,声音是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安宁点点头,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字母和符号上。 然而,昨晚他指尖的温度、碘伏冰凉的气息总是不合时宜地侵入她的思绪。 当周烬野讲解一个复杂的碰撞模型时,她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安宁。” 周烬野的声音不高,却让她猛地回神。他点了点她面前空白的草稿纸区域:“受力分析图。” 安宁有些慌乱地拿起笔,试图回忆他刚才讲的内容。思路却像一团乱麻,公式和昨晚的画面纠缠不清。 她画的小车歪歪扭扭,力的箭头也标得乱七八糟。 周烬野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指出错误,或者用实验演示。他沉默了几秒,忽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覆盖在她握着笔的手背上。 安宁浑身一僵。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包裹住她的手指,引导着笔尖在纸上移动。 “这里,”他的声音就在她耳侧,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完全不同于讲题时的冷静剖析,“摩擦力的方向,阻碍相对运动趋势。看斜面的角度……” 笔尖随着他的力道滑动,一条笔直的力线出现,箭头精准地指向斜下方。 安宁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的骨骼和脉搏的轻微跳动,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混合着一点书本纸张的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超越公式的亲密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纷乱的思绪,让混乱的大脑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他近在咫尺的呼吸。 他引导着她画完了整个受力分析图,然后才缓缓松开手。 “自己再画一遍。”他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逾矩的触碰再自然不过。 安宁的心跳还在失序地鼓噪,脸颊发烫。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手背上残留的触感,低头专注地重新画图。 这一次,思路异常清晰,小车、斜面、重力、支持力、摩擦力……线条流畅,箭头准确。 “嗯。”周烬野看着她的图,只发出了一个简单的音节,但安宁却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赞许。 接下来的讲解,安宁听得格外专注。那些曾经面目可憎的公式和定律,似乎被注入了某种新的生命力。 遇到卡壳的地方,她会主动提问,虽然声音依然不大,但少了之前的抗拒和敷衍。 中途休息,周烬野起身去倒水。安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背影,最后落在他挽起袖口的小臂上。那道淡白色的疤痕在灯光下依旧清晰。 一个念头在她心底盘旋了好几天,此刻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手腕上的疤……”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也是……‘多管闲事’弄的吗?” 周烬野倒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答,水流注入杯中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端着水杯走回来,没有坐下,而是倚靠在桌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不是。”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带着一种遥远的平静,“是玻璃。” 安宁屏住呼吸,等待下文。 “小学六年级。”周烬野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我爸……那时候刚调到这所学校当老师,很忙。我妈的病拖了很久,最后……”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走了。” “有一天只有我在家里。一个花瓶,放在很高的柜子上。” 他抬起手腕,那道疤痕在暮色中像一道苍白的印记,“我想把它拿下来,擦干净。我妈以前最喜欢那个花瓶。”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站稳,连人带花瓶摔下来。花瓶碎了,手按在了碎玻璃上。”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风声似乎也静止了。 安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原来这道她曾猜测是打架留下的“战利品”,背后是这样一段沉重而孤独的往事。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成绩的鸿沟,还有各自背负的不同的伤痛底色。 安宁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额角创可贴的边缘。她盯着周烬野手腕上那道疤,看了好几秒,才低低地开口。 她的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自嘲的意味:“啧,看来咱俩都跟‘碎东西’挺有缘。” 她顿了顿,目光没看他,而是落在桌面上自己画得歪歪扭扭的受力分析图上,手指抠着铅笔上的凹痕,“我妈?呵,她以前也挺宝贝家里那些瓶瓶罐罐的。 可惜我爸……他心早就不在了,在外头跟别的女人搅和在一起,被发现后干脆利索地滚蛋了,十几年对我和我姐不闻不问,连学费都得我自己挣。” 她扯了扯嘴角,那笑容短促而勉强,像水面的浮光,一闪就没了,“我妈受了刺激,彻底不正常了。好的时候能认出我,坏的时候……看谁都像仇人。玻璃渣、碗碟碎片……家里满地都是。” 她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好像砸了那些东西,就能把我爸砸回来,或者……把我这个碍眼的也砸没了似的。” 话一出口,安宁自己先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慌。 这些深埋在心底、连对姐姐都难以启齿的灰暗角落,这些带着家丑和伤痛的碎片,她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摊开在了周烬野面前?像晒着一块丑陋的伤疤。 为什么?为什么在他面前,那道严防死守的心门会自己松动? 一股陌生的热意悄悄爬上耳根,混合着强烈的难堪和后知后觉的懊恼。她这是在干什么?博取同情吗?还是……她不敢深想那个模糊的念头,只觉得脸颊隐隐发烫。 她像是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坦诚惊着了,猛地闭上嘴,有些仓促地把脸扭向一边。 周烬野端着水杯的手指,在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没说话,目光却早早从窗外收回,落在了安宁身上 她扭过去的侧脸线条依旧带着倔强的弧度,但耳廓那抹可疑的红晕在昏暗中却异常清晰,揪着本子的指尖透着一丝少见的无措。 安宁的那些话像沉重的石块,投入他心湖刚刚因自己往事而泛起的涟漪里,激起了更深、更浑浊的浪涌。 原来她身上那股尖锐的刺、那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是从这样一片被彻底抛弃、充满暴力和绝望的废墟里硬生生钻出来的。 办公室里的光线似乎又暗沉了几分。周烬野沉默了片刻,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放下水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重新抬起手腕,那道疤痕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清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疤痕和安宁额角的创可贴之间短暂地停留,琥珀色的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理解,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叹息。 “我们……”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许多,仿佛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滞涩和沉重,“……还挺像的。” 都是被至亲以最残酷或最冷漠的方式遗落在孤独里的孩子,都在各自名为“家”的破碎战场上,伤痕累累地独自求生。 他晃了晃手腕,那道苍白的印记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某种无法逃脱的宿命。 停顿了几秒,周烬野才再次开口,语气已经恢复成惯常的冷静:“下周月考,范围是力学综合。动量守恒和能量转换的结合是重点,也是难点。”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笔尖在白板上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把刚才那个碰撞模型变形,加个弹簧……” 辅导在一种比以往更复杂也更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安宁收拾书包时,目光再次落在周烬野的手腕上。那道疤痕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伤痕,更像一个沉默的注脚,标记着这个看似完美的少年内心深处的裂痕。 走出办公室,走廊已经空无一人。安宁抱着那个硬壳笔记本,脚步比往日沉重,思绪纷乱。 周烬野的故事像一块石头投入她心湖,激起的不只是同情,还有一种奇异的共鸣——原来光芒之下,亦有阴影。 她想起他引导自己画图时掌心的温度,想起他讲述往事时平静语调下的暗涌。 物理公式依旧冰冷,但公式之外,似乎多了一些她无法用定理定义的东西,带着微温,悄然渗入她冰封的世界。 即将到来的月考,像一块巨大的试金石悬在眼前。安宁捏紧了笔记本的边缘。 这一次,她要证明,哪怕带着裂痕,她也能在这条布满公式的荆棘路上,走得更远一点,离那道同样带着伤痕的光,更近一点。 第5章 天台 月考成绩张贴在教学楼公告栏的那天,人群比平时更加拥挤。安宁挤在人群外围,心跳如擂鼓。她踮着脚,目光急切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分数中搜寻自己的考号。 物理……物理…… 当那个数字撞入眼帘时,安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74分。 不是18分,不是垫底的分数。一个中等偏下、甚至可以说对于曾经的她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成绩。 74分!鲜红的数字印在纸上,像一枚小小的勋章,一股陌生的、带着酸涩的暖流瞬间冲上鼻腔,眼眶微微发热。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压下去,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她挤开人群,几乎是跑着冲向物理办公室。她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班主任——是他在她放弃时,提出让周烬野给她辅导物理,给了她这个机会; 更想告诉周烬野,那个在她灰暗世界里凿开第一道光、付出无数耐心的人。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安宁的手刚搭上门把,正要推开,里面骤然拔高的声音让她瞬间僵住。 是班主任周彬的声音。但那语气,冰冷、严厉,带着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是安宁从未听过的。 即使隔着门板,也能感受到那股几乎要破门而出的怒火。 “……简直是笑话!……竞赛班……全省的尖子……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安宁的心猛地一沉。竞赛班?全省尖子?这显然是在说周烬野。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缝,却只捕捉到几个零星的、带着怒气的词语:“……98分?……低级错误?!……竞赛……选拔……前途……” 紧接着,是周烬野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罕见的强硬反驳:“……不行!……我有把握!……该拿的第一……一分都不会少!” 安宁的心跳得更快了。98分?周烬野考了98分?这在她看来已经是不可思议的高分,为什么周老师会如此愤怒? 竞赛选拔……前途……这些词像冰冷的石头砸在她心上。虽然听不清完整对话,但办公室内父子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如同实质的寒流,穿透门缝,瞬间冻结了她因74分而雀跃的心。 她甚至能想象出周彬那张平时威严、此刻必定因愤怒而紧绷的脸,以及周烬野挺直却倔强的背影。 她不能进去。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此刻进去,只会让局面更加难堪,让周烬野在她面前更加难做。 她甚至不敢想象周彬老师看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一个刚刚“进步”到74分,却可能“连累”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问题学生”。 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一声沉闷的重响,像是拳头砸在桌子上!安宁吓得浑身一激灵,猛地后退两步,心脏狂跳。 紧接着,办公室的门被从里面用力拉开! 周烬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怒意、受伤,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甚至没有看门口是否有人,或者说,他此刻根本无暇顾及,径直大步流星地冲了出来,步伐又快又重,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安宁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在门框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她看着周烬野绝然而去的背影,那背影里透出的沉重和孤绝,让她心口一阵阵发紧。 门内,隐约传来周彬压抑着怒火的、沉重的喘息声。 她抱着自己那张74分的物理卷子,像抱着一块瞬间失去温度的冰。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刺骨的寒意。 即使没有听清具体内容,那激烈的争吵、周烬野苍白的脸色、他眼中受伤又倔强的光,以及最后那决绝离去的背影,都像无声的宣告——这场风暴的中心,或许与她有关。 她这个74分的“进步”,成了点燃父子间巨大矛盾的引信。 “拖油瓶”、“耽误”、“前途”……这些词虽然没有亲耳听见,却在她脑海里自动补全,带着冰冷的回音。 她看着卷子上那个鲜红的74分,只觉得无比讽刺。她以为自己在努力爬坡,却没想到成了别人眼中沉重的负担。 她甚至没有勇气再朝那扇虚掩的门看一眼。她抱着卷子,失魂落魄地转身,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逃离了那条充满窒息压力的走廊。 去哪里?她不知道。 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最终,她推开了教学楼尽头天台沉重的铁门。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瞬间吹透了单薄的校服,也吹散了眼底最后一点温热。她走到栏杆边,展开那张物理卷子。 74分。 风很大,吹得纸张沙沙作响。那个鲜红的数字,此刻在她眼中,不再仅仅是进步的证明,更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份她承受不起的、带着巨大代价的“恩惠”。 她想起周烬野最后冲出来的样子,想起他眼中那复杂的、让她心疼的光。那道她仰望的光,原来并非无坚不摧,它似乎正因她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甚至不惜与另一座高山对抗。 她将卷子紧紧攥在手里,闭上眼睛,任冷风灌进衣领,试图吹散心头的混乱和钝痛。心口那块刚刚被74分捂热的地方,此刻被巨大的愧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安宁没有回头。她迅速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湿润,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沉默在呼啸的风声中蔓延。 安宁缓缓转过身。周烬野站在几步之外。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似乎已经极力调整过。 他看着她,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但更多的是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散尽的、紧绷的余韵。 安宁举起手中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的卷子,74分的数字在暮色中倔强地显露着。她扯出一个尽量自然的、带着点“得意”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也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若无其事”的轻快: “喂,周烬野!看到没?74分!过及格线好多分呢!”她晃了晃卷子,仿佛刚才办公室门口那窒息的一幕从未发生,仿佛她从未看到他苍白着脸冲出来,“怎么样,没白费你这位‘名师’的心血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只有“求表扬”的狡黠,将所有的震惊、担忧、愧疚和不安,统统压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用一层薄薄的刻意制造的“不知情”伪装起来。 周烬野的目光落在她举起的卷子上,又缓缓移到她强装笑意的脸上,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轻快表象。 “……考得怎样?”周烬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但整体维持着平日的冷静语调,那份紧绷感似乎被他很好地收敛在平静的表象之下。 安宁的心跳漏了一拍,但她脸上的笑容维持着,甚至更“灿烂”了一点:“74啊!这不举着给你看呢!多亏了你这个‘严师’!” 她把“严师”两个字咬得有点重,试图用调侃掩饰内心的波澜。 周烬野看着她,沉默了几秒。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在安宁强撑的笑容上。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瞬间缩短,风卷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和书本的气息靠近安宁。 “看到了。”他的声音低沉平稳,“进步很大。”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紧攥着卷子边缘、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上,补充道,“比上次月考,多了56分。” 他精准地报出了分数差。这并非刻意的提醒,更像是他严谨思维下的一种自然反应。 但听在安宁耳中,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强装的镇定。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在寸寸皲裂。 “是啊,56分!”安宁猛地抬起头,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试图用夸张掩饰真实的倔强, “多伟大的56分!是不是该给我发个‘飞跃进步奖’?” 她甚至夸张地挥了挥卷子,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喂,你这什么表情?我考好了你不高兴啊?还是嫌我拉低了你这个‘满分选手’的辅导水平?” 她用玩笑包裹着试探,目光紧紧锁住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周烬野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维持着那份惯常的平静。 他上前一步,距离瞬间缩短,安宁甚至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凉的额头。他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公事公办的态度,一把抓住了她握着卷子的手腕。 安宁被他的动作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他的手指却稳稳地箍住她,力道适中却不容她挣脱。 “看着我。”他的声音不高穿透风声,眼神专注而冷静,像在审视一道需要厘清的题目。 安宁被迫抬起头,撞进他深邃却显得格外理性的眼底。那里面没有翻涌的怒火,也没有明显的受伤,只有一种探究的专注,仿佛在确认她话语里的真实成分。 “74分,是你自己拼出来的。”他一字一顿,清晰无比,语气是陈述事实的笃定,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跟我无关!跟任何‘拖累’都无关!” 他停顿了一下,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带着一种属于优等生特有的、近乎本能的自信, “我的成绩,我自己负责。该拿的第一,我一分都不会少。这点你不需要质疑。”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在阐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物理定律。 那份笃定,像一块冰冷的磐石投入安宁混乱的心湖,短暂地压住了翻腾的自卑和愧疚,却也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至于辅导……”周烬野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握着她的手腕似乎无意识地收紧了一点点,随即又松开些许。 他移开目光,望向远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近乎刻板的认真,“…既然是班主任的安排我都会尽量完成出色。” “班主任的安排我会尽量完成出色。”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猝不及防地浇在安宁心头。没有“愿意”,没有主动的选择,只有“任务”、“安排”、“完成出色”。 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感瞬间取代了之前因他靠近和抓住手腕而升起的任何一丝微妙的悸动。这比她脑补的“同情”更让她难堪,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职责。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比之前更凶猛地模糊了安宁的视线。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和瞬间崩塌的伪装。手腕上他掌心的温度依旧存在,却再也无法带来任何暖意,只剩下一种被工具化的冰冷感。 周烬野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额角创可贴边缘露出的浅淡红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缓缓松开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从里面抽出一张递到她面前。 “风大。”他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静无波的调子,听不出明显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常识的提醒,“别感冒。” 安宁没有接纸巾,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粗暴地用手背抹掉汹涌而出的眼泪。她将那被攥得不成样子的卷子胡乱塞进书包,转身就走,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向天台入口。 这一次,她的背影带着一种被彻底击溃后的仓皇和冰冷。 “安宁!”周烬野在她身后喊了一声。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快地消失在铁门后,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 周烬野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暮色将至,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刚才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微凉的触感和脉搏的跳动。他缓缓收紧手指,仿佛要抓住某种稍纵即逝的东西,眼神里却充满了对自己刚才那句话和她激烈反应的不解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闷。 “班主任的安排我会尽量完成出色。” 他说出了他认为最稳妥、最符合逻辑、最能撇清“麻烦”也最能体现自己能力的回答。 但为什么,她的反应却深深刺痛了他?为什么那句公事公办的承诺,似乎比父亲的责骂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望着远处闪烁的霓虹,第一次感到,物理公式之外的世界,其运行规则,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晦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