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国在上》 003【面具之下】 如果有得选,薛淮当然不希望和这位天家贵胄发生直接冲突。 他来到这个世界满打满算也才两个时辰,那些浩繁的记忆和信息如潮水一般涌入他的脑海,现在他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捋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搞明白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又要如何应对往后的挑战。 哪有心思在这里陪一个娇贵的公主闹腾? 可是形势比人强,薛淮自忖要是拂袖而去,对方万一恼羞成怒真去宫里告状,他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故此,他上前一步,神情肃穆地望着年轻的公主。 门边的侍卫见状立刻迈步上前,姜璃却抬手止住他们,道:“无妨,本宫还不至于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吓住。” 薛淮并无多余的动作,平静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岂敢以下犯上。” 姜璃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薛淮似乎认命道:“殿下不是想知道臣的阴谋?臣准备如实相告,只不过——”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们。 姜璃心领神会,挥手屏退侍卫,继而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薛淮一本正经地说道:“臣之所以会来此处寻死,为的就是陷害殿下。臣身上有血书一封,上面伪造了殿下诸多不法事,以及过往殿下对臣的种种欺凌,这样一来,臣死之后朝廷就能彻查此案,让殿下无法自保。” 明知他在胡扯,姜璃仍旧问道:“血书在哪?昨日侍卫们将你救起,又请郎中给你诊治,并未在你身上发现劳什子血书。” 薛淮想了想说道:“可能是臣忘记写了。” 姜璃奇道:“这么要紧的证据也能忘记准备?” 薛淮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叹道:“臣是人,总有疏忽遗漏的时候。” 姜璃又问道:“那你为何要陷害本宫?” 薛淮快速答道:“可能是因为嫉妒。” “嫉妒?” “殿下天生富贵,既有天子偏爱疼惜,又有东宫和诸皇子真心护佑,论尊贵在宗室之中无人能比,京中那些权贵子弟皆以在殿下面前露脸为荣。相较之下,臣如今在朝中树敌无数,可谓是人憎狗厌,当然会嫉妒殿下,所以才想出这个杀敌一百自损一万的愚蠢法子,妄图给殿下造成一些麻烦。” 听到这儿,姜璃忍不住轻声浅笑,又好奇地看着薛淮问道:“你真是薛淮?” 薛淮点头道:“如假包换。” “难得,真是难得。”姜璃啧啧称奇,感慨道,“本宫原以为你会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毕竟从你过往生平来看,你不缺少这样的勇气。没想到素来以骨鲠强硬闻名的薛编修,也会如青皮无赖一般信口开河。” 薛淮虽是胡诌,但他的话也表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没有和公主作对的动机,所以昨日他失足落水确实是意外。 再者他如果真要陷害姜璃,总得做好周全的准备,而非像现在这样没有任何后手。 姜璃聪慧敏锐,显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解释道:“不瞒殿下,臣这两天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总算想明白一些道理。关于过去的那些事情,臣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亦不曾后悔,只是臣觉得就算做不到外圆内方,也不必时时刻刻摆出强硬的姿态。” 这算是他给自己转变处事风格打下的前提。 “原来如此。” 听完这番答复,姜璃心中微现波澜,嘴上依然不留情面:“你最好没有说谎,若是让本宫知道你另有所图,沈侍郎未必能护住你。” 薛淮没有较劲,及时转移话题道:“此番救命之恩不敢忘却,臣欠殿下一个天大的人情。” 姜璃嘴角微勾,眸光中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深意:“薛淮,本宫的人情可没那么好还。” 薛淮正色道:“若殿下有命,臣自当尽力而为。” “哦?” 姜璃抬手摩挲桌上的白瓷茶杯,悠悠道:“你就不怕本宫挟恩图报逼你去做坏事?本宫听说薛编修素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 “臣不担心。” 薛淮直视姜璃的双眼说道:“殿下心怀公义,时常教训那些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臣过往多有耳闻,且殿下身为皇族公主,自然不会触犯朝廷法度,臣又何必杞人忧天?” “本宫现在终于确信,这次意外落水让你有了不小的改变,但也可能是以前你骗了所有人。” 姜璃的语调略微抬高,“只言片语就将本宫架了起来,还给自己留了不少余地。旁人说你一根筋不知变通,本宫却觉得你心思缜密又狡黠。” 薛淮不慌不忙地说道:“谢殿下称赞。” 姜璃被他这短短五个字逗笑,随即说道:“你果真觉得昨日失足落水是一场意外?” 其实这也是薛淮尚有疑虑的地方。 原主如今的处境确实不妙,宁党中人对他的打压和针对会持续不断,而清流一派也因为他先前的鲁莽和孤僻不愿亲近,就连天子都对他这两年持续不断的弹劾有所不喜。 若说唯一全心全意对待薛淮的人,恐怕只有他的母亲崔氏。 但是这样的困境真会将原主逼到求死的地步? 薛淮隐隐觉得真相没有那么简单,可是昨日的记忆过于混乱,他一时想不起原主为何会来到这座别苑,又在河畔遭遇了什么,只能确定原主当时受了极大的刺激。 姜璃观察着他的面色变化,继续说道:“本宫的别苑不算偏僻,但是无论离皇城、翰林院还是薛宅都比较远,你就算想散心也不必特意跑到这里来,对不对?” “殿下言之有理。” 薛淮应下,随即坦然道:“不瞒殿下,臣或许是因为受到太大的刺激,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 “罢了,这是你的事,本宫没有必要替你操心。” 姜璃正色道,“本宫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再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就算你真不在意自己的小命,也不要牵扯到本宫,再有下次本宫可不会理会你的死活。” 薛淮道:“是。” 姜璃看了他一眼,又道:“方才你说欠本宫一个天大的人情,此言是真是假?” 薛淮当然知道这种承诺非常棘手,以姜璃拥有的地位和势力,这世上能够困住她的难题寥寥无几,他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能够帮她做什么? 真到了那一天,姜璃派人来找他索取回报,不知他这条命够不够还? 然而救命之恩是事实,对方也不是好相处的人,薛淮当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于他而言,尽快熟悉这个世界,尽快修复自己的人脉圈子,尽快扭转朝野上下对他的观感,尽快打造属于自己的力量,这些才是当务之急。 故此,他斟酌道:“殿下,臣是知恩图报之人,将来殿下若有需要臣效力的地方,只要不违背朝廷法度和臣的良心,臣定会竭尽全力。” 姜璃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讽刺他话中谨慎的伏笔,道:“你失踪了一天一夜,令堂这会肯定心急如焚,本宫已经派人去薛宅说了一声,又让人在翰林院帮你告了几天假。如今你已无大碍,本宫让人送你回府。对了,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这份人情越来越重。 薛淮心中古怪的感觉再度涌上来,他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公主意欲何为,既然已经提前帮他解决后顾之忧,刚才为何要摆出那种姿态? 难道只是突然玩心大起,单纯捉弄他一番? 不过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地,于是按下心中的思绪,躬身一礼道:“臣记得,多谢殿下。” …… 一炷香后,别苑东南面的水榭风亭。 姜璃斜倚阑干,望着池中游弋的鱼儿,略显意兴阑珊。 轻缓的脚步声在旁边想起,公主府长史苏二娘来到近前,轻声询问道:“殿下,那人如何?” 姜璃想了想,缓缓道:“薛淮的才学人尽皆知,身世清白家风中正,相貌生得好,家里的状况也很简单,否则二娘不会在两年前劝我选他为驸马。” 苏二娘有些尴尬,当年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只是薛淮这两年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在官场上乱撞,要不是工部尚书薛明纶顾念宗族之情、礼部左侍郎沈望对这个弟子也颇为照拂,最重要的是其父薛明章留下的香火情,他早就被人敲骨吸髓死了几十次。 这样的人只会不断招惹麻烦,怎能作为云安公主的良配? 幸好公主一直没有采纳她的建议。 苏二娘早就不再提起此事,不料昨日别苑侍卫意外救下薛淮,公主却想亲自来看一眼。 “不过——” 姜璃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阑干,斟酌道:“今日一见,我觉得他和以往的风评不太一样,不知他是在我面前刻意压制秉性,还是在生死轮回中走了一遭导致性情变化,总之像是懂了点人情世故,不至于一开口就让人厌烦。” 苏二娘讶异道:“竟有这等事?” 姜璃转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二娘,你就这么急着想见到我成亲?” 苏二娘默然。 她曾是齐王妃的贴身婢女,当年齐王病逝之后,王妃强撑着将姜璃养到三岁便郁郁而终,而后是苏二娘为幼小的姜璃撑起一个温馨的港湾,某种意义上两人情同母女。 “二娘,我又没说不嫁人。”姜璃拉了拉她的袖子,柔声道:“但是你得让我找到中意的男子,你也不想看到我将来像几位姑姑们那样孤苦半生吧?” 苏二娘擦了擦眼角,轻叹道:“我当然希望殿下一生幸福美满,只是陛下肯定不会坐视你一直孤身一人,若是赐婚圣旨一下,你便再无转圜余地,不如提前相中一个合适的,总比……” 她欲言又止,姜璃却心知肚明,无非是宫里那位将她的婚事当成筹码,用来拉拢或者制衡朝中的那些重臣。 她貌似娇憨道:“京中谁不知道陛下最疼爱我,他肯定会顺着我的心意,二娘就不要担心了。” 苏二娘无法反驳,点头道:“是。” “说回薛淮……” 姜璃靠在苏二娘的身侧,缓缓道:“或许此人真是在生死关头顿悟,若他有这样的造化,将来未必不能闹出点出人意料的动静。” 苏二娘变得有些紧张,下意识看向周围,仿佛在防备那些窥探的目光。 姜璃却只是浅浅地笑着,视线朝向远处高耸的围墙,轻声自语。 “倒也有趣。” 004【齐家】 别苑门外,一名侍卫牵来两匹良驹,面无表情地说道:“奉殿下之命,送薛编修回府。” “有劳。” 薛淮自然地接过缰绳。 幸好他前世年轻时练过马术,虽然不甚精湛,寻常骑行倒也无碍,否则今天肯定会露出破绽,毕竟两年前十六岁的探花郎策马而行御街夸官,这是京中一桩美谈。 他没有冒昧地找这名侍卫攀谈,而是默默地整理心情,然后一边前行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个新奇的世界。 两人策马穿出夹道,阳光将九曲河的水面镀成暗金色。 人间安宁祥和。 两人两骑经过榆钱巷,只见三五个幼童蹲在地上捡拾落叶,脆生生的笑闹声惊得提壶的老人泼了半盏茶,不远处药铺支着晾晒药材的竹匾,斜插木簪的妇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翻动药材。 右转来到长宁街,薛淮看见前方槐树下的板栗车冒着白烟,戴毡帽的老汉铁铲敲得铛铛响,忽有五城兵马司巡卒的身影在远处出现,他连忙缩手往围裙上抹了把灰。 薛淮前世曾在影视剧中领略过虚构的风景,如今亲眼所见,他才知道真实的古代世界远没有那么光鲜明艳。 街上的行人衣着朴素,道旁的店铺紧凑逼仄,这京城里的道路也不太平整,灰尘随处可见。 这让薛淮蓦然感到乡土的气息,但也触摸到鲜活的人间烟火气。 约莫一刻钟过后,一座青石牌楼出现在薛淮的视线里,随即耳畔传来侍卫平淡的声音:“薛编修,大雍坊到了。” 薛淮拱手道:“多谢相送。” 侍卫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调转马头。 薛淮则看着青石牌楼,在脑海中将薛家的情况认真回忆一遍,模拟一会见到家人的场景。 此外他也有所准备,万一家中对如今的他生疑,就说落水之后忘了一些事情,想来能搪塞过去。 不多时,薛宅已然在望。 这是一座标准的三进官宅,门第为五檩悬山式广亮大门,乌木门匾鎏金“薛府”,檐下挂四盏宫灯,门前两尊五尺青石狮,九级青石台阶,门钉横七竖九。 薛明章病逝之后,依照朝廷规制应该收回这座官宅,但是天子顾念君臣之义,又怜惜薛家孤儿寡母不容易,特地下旨将这座宅子赐给薛家,保留一应建制规格,此举自然赢得满朝称颂。 所以薛淮才能以翰林院七品编修的官职住在这座正三品高官的宅邸。 “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薛淮骑马来到府前,门子阿九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薛淮将马缰绳递给阿九,想了想嘱咐道:“用最好的草料喂养这匹马。” 这匹良驹是公主府的,他肯定会还回去。 阿九接过缰绳,又道:“少爷,您昨夜没有回府,老夫人很是担心,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 薛淮应了一声,迈步向府内走去。 绕过“鹤鹿同春”影壁,入垂花门,过东跨院,便是二门后的主院。 如今的薛府除崔氏和薛淮之外,便是管家、门子、长随、丫鬟、车夫和厨娘等,拢共只有十余人。 薛淮刚入二门,便见一位年近四旬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急匆匆地从院内走出来,还未看见薛淮便有焦急的嗓音传来:“淮儿?是淮儿回来了吗?” 这就是他的生母崔氏。 暮秋的阳光洒下,照得她珠钗之下几根华发如银丝,原本清隽的颧骨愈显消瘦。 许是走急了,压裙的佩坠还在微微摆动,她鬓角两绺未抿紧的细发随风微扬。 “母亲。” 薛淮快步迎上去,见礼道:“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崔氏伸手扶他,松绿缂丝袖口下探出的腕骨伶仃,戴着紫檀佛珠的手触到薛淮前臂时略微发抖。 她的眼里泛着温润水光,眼尾细褶里凝着经年担忧熬出的黯痕,急促问道:“你昨夜为何不回家?怎么云安公主府的管事前来通传,说你在青绿别苑住了一晚?” 薛淮轻声道:“母亲,昨日我觉得心烦,想在城内四处走走,不经意间去到九曲河边。或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不慎失足落水,万幸公主府的侍卫将我救了起来,又请郎中为我诊治。我今日上午才醒过来,郎中说我无碍,于是赶忙回来了。” “啊。” 崔氏声音发颤,眼眶顷刻间泛红:“你这孩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可让娘怎么活?” 纵然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此刻薛淮也不禁心生唏嘘。 在薛明章去世之后,面前的中年妇人便是这个世上唯一对原主真心好的人,虽然她不能在官场上帮到薛淮,但她已经尽可能给薛淮维持一个温馨的家。 薛淮记忆中的崔氏是温婉的大家闺秀,年轻时姿容秀丽,和薛明章被誉为天造地设的良配。 她也曾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夫君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儿子乖巧懂事又有神童之名。 一切都在六年前那个春夜改变。 薛明章撒手人寰,薛淮年岁尚幼,从此再无人能帮她遮风挡雨。 好不容易熬到薛淮科举高中,这两年却让她操碎了心,无论她怎么劝阻,薛淮都不肯偃旗息鼓,他打定主意要和朝中奸佞纠缠到底。 虽说岁月不败美人,可如今的崔氏韶华渐逝,眼尾的黯痕足以说明她这些年忍受的煎熬。 见这个执拗的儿子一直沉默,崔氏只当他的牛劲又发作,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淮儿,娘知道你看不惯那些人为非作歹,这是你爹生前对你的教导,娘肯定不会让你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你得替自己想想,也要替娘想想,你现在只是翰林院编修,不是都察院的御史,那么多正经管事的官儿都不出声,你又何必冲在前面?” 薛淮点头道:“母亲所言极是。”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崔氏愣神地望着薛淮,似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连旁边那位秀气的丫鬟都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其实在过去一年多里,类似的对话发生过很多次,但崔氏始终无法说服薛淮,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同时坚定信念要做父亲那样的清流名臣。 他可以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遵从母亲的教导,唯独不肯和朝中那些奸佞虚与委蛇。 故而崔氏没想到今天会听到他这样的回答,这让她更加揪心且惶恐,莫非儿子是要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 薛淮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放缓语气道:“母亲,我们进屋说吧?” 崔氏神思不宁地点点头。 母子二人来到正堂落座,丫鬟墨韵奉上香茗,随即乖巧地退了出去。 迎着崔氏复杂的视线,薛淮开口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确实做错了一些事情。昨天落水之后我觉得自己快死了,那一刻不禁想起父亲壮志未酬,想起母亲忧思难解,才发现自己过往一意孤行,不仅没有扳倒朝中那些奸佞,反而让关心我的人黯然神伤,最终弄得自己四面皆敌,这何尝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崔氏瘦削的双手绞在一起,喃喃道:“淮儿,你真是这样想的?不是在哄骗娘?” 薛淮诚恳地说道:“母亲放心,我没有半句假话。回想父亲当年在扬州任上,他从不纵容那些作恶的盐商,但他始终讲究方法和手段,该隐忍时唾面自干,该出手时雷霆万钧,倘若我能学到父亲十分之一的本领,应该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崔氏过往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薛淮明显钻进了死胡同,根本听不进去。 薛淮继续说道:“母亲,这两年我空有螳臂当车的勇气,却无缜密细致的谋算,最终沦落到现在的境地,让你无比担心,我想来实在愧疚。往后我不会那么偏执,即便要做一名像父亲那样的官员,我也该先学会保全自身,至少不能让母亲伤神。” 听到这里,崔氏悬着的心终于平稳落地,她抬手擦拭着眼泪,连连点头道:“佛祖保佑,淮儿你总算想通了,这就好,这就好啊,不然娘都不知道将来要如何同你爹交待。” 不待薛淮回话,她又一叠声说道:“淮儿,你身子可有不适?要不要再请郎中帮你看看?你昨日落水肯定受了惊吓,娘吩咐厨房马上给你炖安神汤。” 望着崔氏溢于言表的关切和紧张,薛淮没有拒绝,温顺道:“好,全听母亲吩咐。” 即便他现在还无法完全代入儿子的角色,面对这样一位可怜又可敬的母亲,他至少可以做到让对方安心一些。 崔氏眼角还有泪痕,但面上终于绽放一抹欣慰的笑意。 仿若拨云见日。 005【风波骤起】 对于薛淮突兀告假数日一事,翰林院没有任何反应。 或许在不少官员看来,那个不合群的刺头永远不出现更好。 他们没有薛淮那么好的背景,靠着亡父留下的遗泽、河东薛氏的宗族庇护、沈望对他的照拂,在朝中见人就咬无所顾忌,寻常人若是这么做早就尸骨无存。 其中一部分人本就和宁党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他们唯恐薛淮哪天弹劾到自己头上,另一部分人虽然没有和宁党勾连,但他们大多是薛淮的前辈,看着这家伙一个劲地出风头邀清名,心里自然厌憎且嫉妒。 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就是最真实的人心。 如今薛淮突然告假,很多翰林都觉得自在轻松许多。 薛淮能够猜到这些同僚的想法,前世在打拼初期就时常遭遇办公室的勾心斗角,不过眼下他还没有闲暇去梳理这些关系,只能利用这两天时间大致捋清楚自身的状况。 东跨院的书房内,薛淮细致地整理着原主的书信和随笔。 平心而论,原主极具才情,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很有天赋,好在薛淮继承了这些知识,不然他想在文臣这条路走下去会有很多阻碍——哪怕他能背出上百首唐诗宋词,在日常生活中肯定无法应对自如,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能让他头皮发麻,更不必说和那些学富五车的大儒们当面论道。 而通过原主保存的那些书信,薛淮对他的执拗和强硬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那些大多是原主和友人的交流,他在信中反复阐述一个明确的事实,即天子被宁党蒙蔽,宁党一日不除,朝政便无法清明,天下苍生将会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因此哪怕面对极其艰难的处境,哪怕天子对他的观感越来越不好,他也要坚定不移直言进谏。 看完这些书信,薛淮着实有些头疼,情况比他的预想还要复杂。 他能在短短两天内安抚崔氏,是因为对方毫无保留疼爱自己的儿子,如今见薛淮大彻大悟,崔氏自然喜出望外,过往的纠葛立刻烟消云散。 其他人却不会如此纯粹。 薛淮依照前世的习惯,开始在纸上构建思维导图。 薛明章留给他的遗泽主要是指天子的体恤,但是在两年的磋磨之后,皇帝对他还有多少好感已经很难断定,尤其是薛淮两世为人,他对皇帝这种权力生物的看法远比原主复杂。 最初皇帝应该只是看在薛明章忠君唯上积劳成疾的份上,用照顾薛家母子这件事来彰显帝王的仁德,而且薛淮后来在科举考场表现得十分出色,这无疑又给皇帝添了慧眼识英才的光芒,所以他直接钦点薛淮为探花。 然而帝王无情天威难测。 薛淮不认为皇帝对朝中的局势毫无察觉,更不可能被宁党完全蒙蔽。 据他所知,次辅欧阳晦的权势虽然比不上首辅宁珩之,但这么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其中必然有皇帝的扶持,这是很简单的帝王制衡之术,更何况还有沈望这个清流领袖的存在。 简而言之,朝中绝非宁党一家独大,只不过因为宁珩之足够老辣和圆滑,最重要的是他能够完全满足皇帝的需求,所以才能牢牢把持着首辅之位。 原主若只是偶尔弹劾宁党中人,帮皇帝敲打一下首辅宁珩之,他的处境绝对不会这么艰难。 想到这儿,薛淮在皇帝二字的旁边画上一个问号。 他暂时还不想主动跑到那位大燕至尊面前找存在感,可他同样无法躲进小楼成一统。 原因很简单,过去两年他虽然得罪了很多人,却也有了不小的名气,成功树立一个嫉恶如仇的骨鲠形象,现在想置身事外只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那名气是一柄双刃剑,薛淮可以改变策略却绝对不能改变立场。 无论何时何地,墙头草都难以成功谋身,而且他现在没有骑墙的本钱。 故此,薛淮在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名字旁边打了一个叉。 思来想去,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沈望的名字上。 即便先前两人存在一些矛盾和分歧,但在如今大燕的官场上,座师和弟子是十分牢固的关系,只要薛淮一天没有背弃师门投靠其他势力,沈望就不能将他逐出门墙。 “目前必须得依附在沈望羽翼之下,才能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 薛淮轻声自语,随即回忆沈望的生平履历。 这位清流领袖时年四十二岁,出身贫寒,为官之路清贵且平顺。 他是先帝朝景云二十七年殿试状元,在翰林院从修撰一路升到掌院学士,然后直接升任礼部左侍郎,传言他下一步就会升任礼部尚书同时入阁。 朝中清流一党以他为首,宁珩之和欧阳晦对他颇为尊重。 结合记忆中那一幕幕鲜活的场景,薛淮很快意识到这位座师绝非崇尚清谈的理想主义者,他更像是那个躲在后面的黄雀,静静地看着首辅和次辅之争。 这种人物肯定眼界极高,想要重新取得他的认可不容易。 不过薛淮心里没有失落的情绪,因为眼下他并不需要沈望的绝对认可,只要改善师徒之间冰冷的关系,紧要时刻能够得到对方的照拂就行。 对此他还算有些把握,因为沈望养望二十余年,最大的凭仗就是清名二字,他总不能将忠贞报国的弟子拒之门外弃如敝履。 便在这时,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云安公主姜璃的身影,以及她最后的提醒。 他失足落水那一日发生了什么? 薛淮冥思苦想,他只记得当日在翰林院当值,忽地径直离开,然后一路失魂落魄地在城内乱逛,最后在九曲河畔失足落水。 不对…… 薛淮猛地一激灵,难道是有人想害他性命? 那日在翰林院肯定发生了一些变故,直接导致原主承受不住打击,甚至选择在潜意识里封存那段痛苦的记忆。 薛淮摇了摇头,起身将桌上的纸张收起,然后放进火盆内烧为灰烬。 便在这时,丫鬟墨韵着急忙慌地走进来,紧张道:“少爷,翰林院的刘学士来了,他说要立刻见你。” 薛淮冷静地看着火盆内的灰烬,点头道:“我知道了,前厅待客。” 片刻过后,薛淮迈着平稳的步伐来到前厅,一眼便瞧见神色严肃的侍读学士刘怀德,此人和沈望有同乡之谊,在翰林院中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关照薛淮的人。 “见过刘学士。” 薛淮上前见礼。 刘怀德却双眼直视薛淮,神情复杂地说道:“景澈,你糊涂啊!” 薛淮微怔道:“学士何出此言?” 刘怀德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薛淮点头道:“是。” 刘怀德又问道:“那你这几天为何无故告假?” 这会薛淮已经意识到来者不善,便诚恳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请学士明言。” 刘怀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禁叹了一声,摇头道:“今日上午林掌院派人查问《太和河工考》的编撰进度,陈泉发现其中一卷竟消失不见,连带着原始卷宗也都不在。经过众人仔细核对,丢失的那卷记载着令尊当年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工程细节始末!” 薛淮眉头微皱,试探道:“这与下官有何关系?” 刘怀德沉声道:“陈泉禀报林掌院,那一卷以及相关卷宗都是由你负责整理与保管,如今丢失算是谁的责任?偏偏又有一名院中杂役说,那日你急匆匆离开翰林院,怀中抱着一个包袱。虽说没人能确定你那包袱里就是丢失的卷宗,但你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薛淮清楚这确实是个麻烦,问题在于他并没有将那些卷宗带出翰林院,而且退一万步说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怀德知道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便问道:“卷宗现在何处?” 薛淮认真地说道:“学士,此事非下官所为,下官亦不知卷宗的下落,更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没有理由?” 刘怀德紧紧盯着薛淮的双眼,神情愈发肃穆:“你可知道林掌院为何会突然关注这项进度?盖因今日早朝工部一位郎中上奏,直言他在查阅往年存档之时,发现令尊当初主持修建的扬州堤坝存在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等诸多问题,这才导致今年夏汛之时,扬州南部沿江堤坝被冲破,给当地百姓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失!” 薛淮心中一凛,果决道:“此事绝无可能!” 刘怀德喟然道:“我当然相信令尊的为人,而且此事不能采信孤例,所以陛下就让翰林院找出当年的存档,可如今一应卷宗消失不见,而你又有严重的嫌疑,你现在该知道局势有多么危急?” 薛淮心念电转,脑海中隐有明悟,莫非那日自己落水和此事有关? 只不过幕后是谁在钩织这一切? 他迅速镇定心神,坚定地说道:“学士,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营私舞弊,这件事肯定另有玄机。” “唉。” 刘怀德沉重地说道:“我相信令尊也相信你,但是现在……罢了,林掌院在等你回话,你现在随我过去。” “是。” 薛淮冷静地应下,和守在外面的墨韵交待一声,随即和刘怀德一道离府而去。 …… …… (万分感谢“小小无书”、“阿c_”、“寒烟暮雨醉华年”三位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06【指控】 皇城东侧,长安街核心地段有一片藏青色的官署,这里便是被称为大燕储相之所的翰林院。 薛淮随刘怀德来到此处,暗藏好奇地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灰青砖墙在秋阳里泛着冷光,悬山式屋檐下挂着「翰林清要」的鎏金匾额。 门前两尊石狮鬃毛刻痕斑驳,留下百年岁月风雨侵蚀的痕迹。 围墙绵延如墨线,磨砖对缝的灰墙上苔痕层叠,隐见东跨院探出的老槐枝桠,枝头悬着褪色的绸布灯笼,随风轻晃。 门旁值房檐角垂着铜铃,随风摇曳时惊起歇在螭吻脊兽上的灰鸽,忽地扑棱棱掠过门楣雕的“文枢麟趾”砖刻。 刘怀德当先而行,带着薛淮直入院内,穿过中庭抵达正堂。 当此时,翰林学士林邈端坐于黄花梨螭纹官帽椅上,三十九载岁月在他清癯的面容上刻下从容的静气,鬓角整齐如刀裁,下颌蓄着寸许山羊须。 侍讲学士陈泉一脸严肃地站在下首,视线直接越过品级比他高的刘怀德,落在后面的薛淮脸上。 众人见礼落座过后,林邈放下手中的茶盏,开门见山道:“薛编修,《太和河工考》第四卷现在何处?” 薛淮镇定地回道:“回掌院,这些卷宗理应存放在奎文阁内。那日午后,下官告假离去之前,特地将一应典籍放回奎文阁。” 林邈端详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下属,隐隐觉得他和以往有一些细微的变化。 过去两年里,薛淮给他造成极大的困扰,毕竟这是翰林院而非都察院,翰林的职责是著史修书而非弹劾官员。 因为薛淮那一封封弹章,不光朝中同僚对林邈颇有微词,就连天子都暗含诫勉敲打过他。 可是他又能如何? 薛淮是天子钦点的忠良之后,又有沈望这位清名卓著的座师,再加上他的本职工作并未出错,难道他还能将薛淮赶出翰林院? 他很清楚薛淮牛心左性的脾气,也已做好应对薛淮闹事的准备,然而薛淮表现得比较平静,不像往日如炮仗一点就着。 林邈暗道一声古怪,随即淡淡道:“薛编修,今日工部清吏司郎中顾衡上奏,他在照磨所的存档中发现十年前扬州堤坝筑造存在诸多不合规。今年夏汛,扬州南境沿江堤坝多处崩溃,仪真县和江都县多地遭受洪灾,黎民百姓损失惨重流离失所。陛下因此震怒,责令有司彻查此事,故有今日顾衡之奏。” 他稍稍停顿,又道:“在你到来之前,院里找了奎文阁、校勘斋和典簿厅等处,均未发现第四卷及原始档案,而你是直接保管人,你必须要给朝廷一个交代。” 薛淮保持冷静,心中快速分析这个突发事件的大致始末。 从林邈和刘怀德透露的信息可知,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大燕南方多处受灾严重,扬州地界便是其中之一。 天灾固然无情,人祸却同样存在,朝廷需要在赈灾之外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天子便督促百官彻查各地防洪细节。 薛淮不相信薛明章会做假公济私中饱私囊的事情,但一切就是那么巧。 工部官员拿出当年的旧档,直指薛明章弄出一个表面坚固实则不堪一击的沿江堤坝,他就是导致灾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这显然是欺负薛明章如今死而不能复生,无法开口为自己洗清嫌疑。 恰好在这个时候,翰林院内记录当年细节的另一份原始档案消失不见,工部那边的旧档成为唯一的证据。 更巧的是,负责修撰《河工考》第四卷并且保管相应卷宗的就是薛淮,而且他刚好这几天告假。 于是一个合理的逻辑链条形成,薛淮在旧档中发现亡父的不法之举,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更不敢将证据交给上面,选择暗中藏匿甚至销毁那些卷宗,并且因为心虚胆怯,一改往日的兢兢业业,直接告假数日。 甚至于那日薛淮在九曲河落水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只要有人能查出他当日的行踪,便可说他是想一死了之,用死亡来掩盖父子二人的罪证。 想到这儿,薛淮心中一动,他发现其中存在一个破绽,但现在还没到着急出牌的时候,因为面前是大片迷雾,他都不知道敌人究竟是谁。 面前这三位翰林高官说不定就有人参与其中。 故而他冷着脸,尽量不让自己和以前变化太大,看向林邈说道:“掌院,先父的清名世人皆知,陛下亦曾多次公开嘉许,御赐的‘忧国忘身’匾额至今仍挂在薛府正堂。下官决不相信先父会触犯朝廷法度,这分明是有人推卸责任强行构陷!至于那些卷宗,下官当日便已放回奎文阁。” 林邈面上古井不波,放缓语气道:“景澈,陛下明确要彻查此案,既为给灾民一个交代,也是为还令尊一个清白,有司官员已经开始着手调查,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相信你是识大体的人,只要将相应卷宗交出来,这桩案子不会波及到你。” 这番话说的好听,薛淮却在心中冷笑。 这位翰林学士嫌他是个烫手山芋,怕他牵连到翰林院众人,所以让他承认窃据卷宗之罪。 薛淮若答应下来,那才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回掌院,下官素来敢作敢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那些消失的卷宗和下官没有任何关系,还请掌院明鉴!” 听到薛淮强硬的回答,望着他愤怒阴沉的脸色,林邈并未动怒,他不动声色地端起案上的茶盏饮了一口,然后瞟了一眼坐在下首的侍讲学士陈泉。 后者心领神会,起身清了清嗓子:“薛编修,我劝你还是坦白交代,掌院这是在救你。” 薛淮转头望向那位三十五岁的侍讲学士,他的脸庞就像一张揉皱又匆忙展平的奏折,浓密剑眉紧锁成倒八字,下颚残留着刮面时失手留下的细小血痂,似乎最近有些神思不宁。 许是薛淮这两年声名在外,陈泉被他冰冷的眼神盯着,下意识退了半步,旋即发现这样有损体面,沉声道:“你莫要执迷不悟!” 薛淮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 陈泉寒声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日你离开翰林院的时候,有人亲眼看到你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去。倘若那包袱里面不是那些消失的卷宗,你又何必如此作态,难道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薛淮冷笑道:“既然陈学士言之凿凿,就让那人与下官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陈泉冷笑,随即看向角落里站着的书吏:“将刘平顺带来!” 当一脸木讷的杂役刘平顺走进正堂时,这里的气氛颇为古怪。 满身清贵书卷气的翰林学士林邈双眼微闭,似乎正在养神。 侍读学士刘怀德眉头紧锁,忧虑之色难以掩饰。 侍讲学士陈泉神色阴沉,满怀审视地盯着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刘平顺当然认得那个年轻人,两年前名动京师的少年天才,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这两年在翰林院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就连他们这些杂役都知道此君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 便在这时,年轻人朝他看过来。 迎着对方清亮又沉稳的目光,刘平顺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薛淮将其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后直接对林邈说道:“掌院,下官想问刘平顺几个问题。” 林邈微微颔首道:“可。” 在众人的注视中,薛淮站起身来,迈步走到刘平顺身前,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过四旬的杂役。 “刘杂役,你说四天前亲眼瞧见我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离开翰林院。”薛淮语调平缓,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既然你说得这么笃定,那么你应该对当日的情形记得很熟,现在就请你当着诸位上官,将那天你看见的细节详细说一遍。” “小人遵命。” 刘平顺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仔细回忆:“那天小人负责清扫奎文阁庭院,午后忽见薛编修独自进了奎文阁,当时小人还与他请安问好,不过薛编修脸色不太好看,没有理会小人。过了一阵子,薛编修从阁中出来,怀里却抱着一个包袱。他好像在刻意避开旁人,直接离开了翰林院。” 陈泉听完之后冷笑道:“薛编修,你能不能解释一下,那天你带走的包袱里究竟是何物?” 他双眼微眯,好似很期待薛淮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007【冰山一角】 陈泉的期待注定会落空。 薛淮不像原主那般性烈如火,但也不至于被这种场面吓住。 得益于前世在仕途上充足的磨练,他早已养成在危机面前处变不惊的素养,更何况这一路上刘怀德提供不少信息,让他对当前的局势有了心理准备。 他仿佛没有听见陈泉轻蔑的话语,继续看着刘平顺说道:“刘杂役,你能否形容一下当日我的衣着装扮?” 刘平顺讷讷道:“编修那天当值,肯定穿着青色官袍,不过因为午时下了一场小雨,所以编修特地换下皂靴,换上了一双皮靴,小人瞧着很是羡慕。” 薛淮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当日我拿的包袱是用月白绸缎所做,对不对?” 刘平顺连忙摇头,笃定道:“编修记错了,院中一直用靛青粗麻布包裹卷宗,你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包袱离开。” 薛淮稍稍停顿,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中年男人,唇边泛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的微笑让刘平顺心里发毛,为何这个年轻人和往常大不相同? 换做以前,恐怕他早就因为愤怒失了分寸。 “刘杂役。”薛淮的语气淡然,“最后一个问题,那日我于何时离开奎文阁?” “未时三刻左右!” 刘平顺十分肯定地回答,转而对林邈说道:“掌院大人,小人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小人每日未时末刻下值。那天薛编修离去不久,就到了小人下值的时间。” 林邈沉默不语,他的视线停留在薛淮脸上。 此刻他内心已经确认,这个令他头疼的下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往他绝对做不到这般冷静。 薛淮仿佛没有察觉林邈的目光,他往刘平顺身前迈了一步,不疾不徐地说道:“按照你的说法,四天前的未时三刻前后,我穿着官袍踩着皮靴,仓皇失措地溜进奎文阁,用靛青粗麻布做成的包袱装好那些卷宗,然后着急忙慌地溜走,对吗?” 刘平顺的内心愈发慌张,低头道:“小人不敢在掌院大人面前说谎,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编修谅解。” “谈不上得罪。”薛淮笑了笑,“我只是敬佩你的记性好,做一个杂役委实屈才。” 刘平顺自然不敢接话。 另一边林邈轻咳一声,看向薛淮问道:“你作何解释?” 薛淮摇头道:“回掌院,下官无从解释。刘杂役描绘得如此真实,连下官都忍不住信了他的话,或许那天下官确实去了一趟奎文阁。” 刘怀德心里着急,忍不住提醒道:“薛编修,我知你素来勤勉,那日你是不是去奎文阁寻找典籍,然后趁着这几日休假在家中苦读?” 刘平顺的记性再好,他也没有资格去搜检薛淮的包袱,所以那包袱里究竟装着什么,薛淮完全可以不承认是丢失的卷宗。 没等薛淮接过话头,陈泉便冷声道:“这个倒也简单,只需要查一查奎文阁的藏书,除去其他人借阅的典籍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缺额。如果没有,那么薛编修当日拿走的就不是其他典籍,想来就是那些丢失的卷宗。” 毫无疑问,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层。 这时林邈叹了一声,颇为惋惜地说道:“薛淮,既然你无法解释,又不肯交出那些卷宗,本官亦无法帮你遮掩。你……好自为之吧。” “请掌院稍待。” 薛淮面色变冷,回身直视刘平顺,一字一句道:“刘杂役,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刘平顺怔住。 陈泉立刻站起身来,怒道:“薛淮,你身为翰林却做出这种徇私之举,如今又公然恐吓他人,莫非你眼里没有王法?” “究竟是谁胆大包天污蔑朝廷命官,陈学士心里应该十分清楚!” 薛淮蓦然抬高语调,伸手指向刘平顺,厉声道:“此人记性好到这种程度,就算那天他真的在奎文阁见过我,也只是擦肩而过,但他仅凭这寥寥几眼,就能清晰记得我穿着皮靴而非皂靴,记得我怀中包袱的颜色和质地,记得我离去的准确时间。” “那又如何?”陈泉果断地反驳,“这世上能人异士众多,更何况刘杂役只是记性好而已,你莫要大惊小怪。” 薛淮满怀讥讽地笑道:“是啊,记性好,他记得那么多细节,可就是记不住那天到底是哪一天!” 此言一出,陈泉呆住,堂内一片死寂。 片刻过后,林邈看着薛淮问道:“此言何意?” 薛淮肃然道:“回掌院,先前我对这位刘杂役提过两次四天前,他居然没有一点反应。如果他的记性真有那么好,怎会不想一想究竟是几天前?” 刘平顺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就是四天……” 薛淮转头望着他,厉色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告假那日是十月二十三,不是四天前,而是五天前!你连当日所有的小细节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却连具体的日期都能弄错?我现在怀疑你受人指使,污蔑构陷朝廷命官,你猜这值不值一个杀头之罪?” 刘平顺登时吓得六神无主,脸色一片苍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薛淮向他走了一步,眼神锐利如刀,裹挟着如黑云一般浓烈的压迫感,寒声道:“刘平顺,你说你那天见到我进奎文阁,这究竟是你亲眼所见,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污蔑我?” “小人……” 刘平顺吞咽着唾沫,情不自禁地后退。 薛淮再进一步,盯着他的双眼说道:“先父乃朝野称赞的忠贞之臣,本官的座师更以清名著称,本官素来以他们为榜样,从不敢行差踏错,更不能容人肆意污蔑!而今你一个小小的杂役,就敢当着掌院学士的面信口雌黄!刘平顺,你真当朝廷律法是摆设吗!” 听到最后那声怒喝,刘平顺直接瘫软在地,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薛淮根本不给他拖延的机会,继续质问道:“说,到底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你若不说,本官就去请刑部的官差好好问你!” “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刘平顺恐惧地看向不远处,不知他究竟看了谁一眼,最终还是不肯老实交代。 但是不论他嘴巴严不严,在场众人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他先前对薛淮的指控不实。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朝林邈拱手道:“禀掌院,那日我没去奎文阁偷拿物品,所谓包袱更是无稽之谈。刘平顺的种种表现足以说明,他是强行将那些编造的细节背下来,然后在掌院面前构陷下官。正常而言,人对不相干的人和事就算有记忆,也不会记得所有细节,刘平顺显然是刻意为之。此事背后必有蹊跷,下官请掌院允准,将刘平顺送去刑部彻查!” 林邈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只微微颔首道:“言之有理。” 陈泉见状不禁心中发急,连忙说道:“薛编修,你这是强词夺理!所谓日期之谬误,分明是你有意误导,刘平顺只是一个杂役,论心机城府如何是你的对手?” 薛淮不答,平静地掸了掸衣袖,仿佛在甩去灰尘。 他并非不懂得忍耐,而是这桩案子委实凶险。 倘若薛明章的贪腐罪名坐实,往后他莫说继续在朝中做官,就算想平安脱身都很难。 毕竟伴君如伴虎,谁能断定宫里那位不会将他们父子二人推出去平息物议? 故此,他绝对不能任由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刘怀德欣慰地看着他,然后对林邈说道:“掌院,这个刘平顺确实有古怪,相较于他,下官更相信薛编修的为人。这两年他丝毫不在意自身得失,为黎民苍生奔走请命,这样的人怎会窃据院里的卷宗呢?” 林邈沉吟道:“希文兄所言极是,薛淮品格端方,理应不会做出这种勾当。” 眼见掌院学士的态度发生变化,陈泉焦急地说道:“薛编修,就算你巧舌如簧,你亦无法解释一件事,过去两年你从未告假,偏偏在工部那边发觉当年猫腻的时候,你就十分突兀地消失数日,难道这只是巧合?” 薛淮从容道:“实不相瞒,近来我心情烦闷,身体也不舒服,所以告假归府休养数日,这有何不妥?莫非陈学士见不得下官好?” “你胡说!” 陈泉一时情急,直白地说道:“那天你离开翰林院之后,压根没有回薛府,而是失魂落魄地跑去九曲河畔,最后投河自尽!要不是你投河的地方就在青绿别苑旁边,被云安公主的侍卫们发现并救起来,你早就一命呜呼!若你心中无鬼,又怎会好端端地寻死?” 薛淮瞳孔微缩,冷冷地看着对方。 托这位侍讲学士口不择言的福,他面前浓重的迷雾终于掀开一角。 迎着薛淮寒光一般的视线,陈泉瞬间一凛,总算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破绽。 他转头望去,只见刘怀德神色不善,林邈则若有所思,他连忙解释道:“禀掌院,下官的妻弟与一名公主府的侍卫交好,从对方口中得知此事,于是当做席间谈资,下官亦是昨日才知晓薛编修投河一事。” 这个解释显得苍白无力,陈泉心中懊恼不已,自己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 或许是因为今日薛淮表现得太冷静,完全不符合他的意料。 若是薛淮还像以前那样强硬暴躁,恐怕这会早就陷入自证之中,浑身长嘴都说不清。 另一边,薛淮已经收回视线。 一个推测在他脑海中浮现。 十月二十三日,原主或许是从陈泉那里得知亡父牵扯进贪腐案的事情,又看到了某些难辨真假的证据,内心遭受极大的冲击,再加上他自己的处境日益艰难,心里的压力早就绷成一根弦。 弦断之时,原主失去了求生的欲望。 薛淮缓缓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且清晰。 …… …… (万分感谢“曦夜精灵”大佬的盟主打赏!后续会有加更的,新书期要平缓更新,还请大家见谅!) 008【顺藤摸瓜】 短暂的沉寂过后,林邈徐徐道:“陈学士,那些传闻不可尽信,本院不认为薛编修会投河自尽,这里面肯定存在谬误。” 陈泉暗暗松了口气,顺势应道:“下官愚笨,竟将传闻当真,幸得掌院提点,才没有误会薛编修。” 林邈点到为止,若非陈泉背后站着那位不能招惹的大人物,他哪有闲情逸致帮其打圆场。 他不相信公主府的侍卫敢随意在外嚼舌根,所以陈泉知道薛淮那日的行踪,要么就是他有心窥探,要么此事跟他脱不开干系。 一念及此,林邈抬眼看向瘫软在地的刘平顺,沉声道:“你是选择在这里交代,还是本院让人将你送去刑部?” 刘平顺的脸色一片灰败,却仍旧强撑道:“掌院大人,小人没有说谎,那日确实在奎文阁外见到了薛编修。” 虽说方才他被薛淮抓住破绽打得溃不成军,但是他心里清楚,此刻咬死不认还有一线生机,否则绝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反正现在两边都没有实证,他不能证明薛淮拿着包袱离开奎文阁,薛淮同样无法证明自己没有做过。 这话听起来有些荒唐,但因为这一切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工部检举薛明章当年存在营私舞弊中饱私囊之举,且工部照磨所留存的旧档中有相关证据,所以薛淮具备销毁翰林院存档的动机。 若是没有这个前提,刘平顺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站不住脚。 林邈眉头微皱,唤来两名书吏道:“将刘平顺带下去,暂且关押在厨厩院,待此事查明真相再行定夺。” 两人应下,上前架起刘平顺离去。 林邈又对刘怀德说道:“希文兄,关于相关卷宗无故丢失一事,院内需立刻展开自查,此事便由你主持,如何?” 虽说刚才他帮陈泉打了圆场,但是他很清楚不能太过偏颇,既然刘平顺的指控被薛淮当场拆穿,那么接下来就得把控一下局势,让刘怀德调查此事合乎情理,想必那位沈侍郎挑不出自己的毛病。 刘怀德治学严谨,为人古朴端方,心眼子没有那么多,当即欣然道:“请掌院放心,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薛淮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大致判断出这三位学士的立场。 对于林邈模棱两可的态度,薛淮并不意外,也谈不上怀恨在心,毕竟前世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官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更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爱。 更何况以他先前在翰林院的处境来看,林邈能够保持这种较为中立的态度,多半还是看在他座师沈望的面上。 一场闹剧暂时落幕,林邈看向薛淮,安抚道:“景澈,我相信你不会做出窃据卷宗这种事,先前只是因为刘平顺主动检举,兼之陛下已经下旨命刑部彻查扬州堤坝贪腐案,我怕你一时冲动误入歧途,所以才请你回来问清楚。” 他此刻和颜悦色,仿佛先前对薛淮无比失望的那个人不是他。 薛淮拱手道:“多谢掌院照拂。” 平心而论,这位掌院学士面子功夫做得很足,因此薛淮见好就收。 这不代表他对林邈再无戒心,相反他心里愈发戒备。 从古至今,这种温文尔雅的高官最不缺心机,谁知道他内心真实想法是什么? 薛淮如今站在泥潭中,容不得半分轻忽大意。 林邈似乎对今日的薛淮格外满意,温言道:“我对令尊的清正廉洁推崇备至,而且他是在十年前主持修建的扬州沿江堤坝,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相信今年夏汛导致的严重后果与他无关,朝廷肯定会还他一个清白。” 这种惠而不费的好话听听就罢,薛淮显然不会当真。 林邈又道:“不过朝廷这次会严查,或许有司官员会询问你一些事情,届时还望你冷静对待,莫要心急上火。” 薛淮垂下眼帘道:“下官明白,谢掌院提点。” “那便先散了罢。” 林邈起身向后堂行去,众人行礼告退。 来到门外,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你且安心,我会尽快查明那些卷宗的下落,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初来乍到,薛淮不会轻信崔氏之外的人,但也不会将旁人的好意拒之门外,而且刘怀德和沈望的关系人尽皆知,自然也能算作他的长辈,因而诚恳道谢道:“有劳学士。” 刘怀德略显犹豫道:“那日你真去了九曲河畔?” 薛淮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和书吏低声交谈的陈泉,稍稍抬高语调:“是。学士知道晚辈的近况,因为心中着实烦闷,晚辈便告假数日,在城内闲逛散散心,偶然到了青绿别苑附近。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入神,晚辈不慎失足落水,万幸被云安公主的侍卫救起。” 刘怀德感慨道:“我竟不知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好你没有大碍,可谓吉人自有天相。景澈,经此一劫,往后你还是改改脾气罢。你终究年轻,不必将太多重担压在自己肩上。” 薛淮从善如流,点头道:“学士所言极是,晚辈这几日反省自身,以往确实有些冲动,将来在做事之前会三思而后行。” 刘怀德方才亲眼见到这个晚辈的转变,自然不会怀疑他的决心,欣慰道:“如此甚好。” 两人就此道别,薛淮转身朝外走去,不多时身后便响起急促的声音:“薛编修请留步。” 薛淮在那棵古槐树下站定,平静地望着追上来的陈泉,似乎早有预料。 “薛编修,方才并非有意针对,还请你莫要介怀。” 陈泉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带着审视和探究。 今天薛淮的言行很反常,和以往相比简直如同变了一个人。 换做薛淮以前的刚直脾气,他应该没有这个耐心给刘平顺设下语言陷阱,多半会是一番劈头盖脸的怒斥,这样的应对肯定无法洗刷他身上的嫌疑。 陈泉想起方才薛淮和刘怀德的对话,心里愈发纳罕,这家伙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然后便性情大变,进退有据圆融自如,难道这世上真有顿悟之说? 薛淮大抵知道他心中所想,同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陈学士言重了,那个刘平顺说得活灵活现,连我本人都差点相信。学士历来奉公守法,眼睛里容不得沙子,遇到这种事肯定会挺身而出,说到底是对事不对人,我又怎会小肚鸡肠呢?” 听到这番话,陈泉愈发断定那个判断,这薛淮果然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真诚:“虽说巧合过多,终究是我一时疏忽,险些冤枉了薛编修,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说着便要作揖。 薛淮连忙抬手阻拦,道:“学士莫要折杀晚辈。” 陈泉顺势直起身,试探道:“这桩贪腐案来得凶猛,但令尊清名不容玷污,薛编修若有需要帮助的地方,不妨与我一说。” 薛淮懒得理会他的变脸功夫,坚定道:“承蒙学士关心,我坚信先父是遭小人诬陷。当今陛下目光如炬,朝中贤臣不计其数,这桩案子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便会还先父一个清白。” 陈泉点头道:“这是自然,还好你机敏果决,当场拆穿那个刘平顺的真面目。说来惭愧,我比你虚长十余岁,竟然被其谎言蒙骗,唉……” “刘平顺只是一介杂役,他没有胆气更没有动机平白构陷我,所以他背后肯定还藏着黑手。” 薛淮神色肃穆,双眼紧盯陈泉,趁对方的注意力被这个话题吸引,突然话锋一转道:“学士,那日幸亏你告知我扬州沿江堤坝的问题,让我有了心理准备。” “你怎知道那封信——” 陈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阴晴不定地看着薛淮,瞬间假笑道:“薛编修莫要说笑,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怎会提前知晓有人要掀开十年前的盖子。” 薛淮也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道:“原来如此,那是我记错了,学士别介意。” 陈泉见他没有刨根问底,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下一刻便听薛淮继续说道:“说起来那天在九曲河畔,要不是陈学士推了我一把,我肯定不会失足落水。不过我要感谢学士这一推,让我在生死关头想明白一些道理。” 陈泉面色大变,勃然道:“薛编修,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先前便说过,你落水一事是我从他人那里听来。你我既为同僚,又无深仇大恨,我怎会害你性命?我好心相帮,你却倒打一耙,简直是岂有此理!”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薛淮冷眼看着对方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若不是为了查出迷雾之中的蛛丝马迹,他哪有兴致陪这种小人虚与委蛇? 所幸总算有些收获。 如今看来,原主果然是遭人算计,那天他失魂落魄便是因为陈泉的匿名信,至于失足落水这件事,即便和陈泉无关,他肯定也知道一些线索。 前路艰难啊…… 薛淮收敛心神,转身迈步向外走去。 009【接踵而至】 从翰林院出来已近申时。 长随李顺牵马而来,薛淮翻身上马,淡然道:“回府。” “是,少爷。” 李顺应下,拽着缰绳离开这座清贵文雅的翰林院。 这一次薛淮没有欣赏这个时代的风景,他在脑海中不断推演整件事的始末。 暂且不去理会朝堂高层之间的纷争,只说十年前修筑的扬州沿江堤坝突然爆出贪腐案,薛淮渐渐分析出脉络。 今年夏天长江洪水泛滥,据刘怀德所说,武昌府、岳州府、九江府和扬州府这四处受灾情况最严重,尤其是岳州府和扬州府两地,两位知府都曾上奏朝廷,信誓旦旦地表明堤坝稳固不会出事,结果旦夕之间坝毁人亡,鱼米之乡变成一片泽国。 如此严重的洪涝水患,朝廷肯定要彻查,看看这里面究竟是天灾无情,还是有人办事不利,以至于生灵涂炭。 从八月初到十月底,这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已经有一些官员为此付出代价。 但是天子觉得还不够。 原因很简单,目前落网的只是一些中下层官员,且不说他们的身家性命能否平息民怨,最重要的是就算把这些人都抄家,也无法填补朝廷的亏空! 一场大洪水不仅需要朝廷拿出大笔赈灾银子,还导致今年的赋税收入大为减少,因为江南历来是朝廷最重要的赋税来源。 天子震怒难消,朝廷的调查力度不断加强,就在这个时候工部发现十年前的旧档,一把火直接烧到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头上。 想到这儿,薛淮猛地想起刘怀德在薛府说的那句话:“我问你,这几个月你是否在协助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 这几个月…… 居然这么巧? 在夏天南方洪水泛滥的时候,他被调去协助侍讲学士陈泉编撰《太和河工考》,然后受陈泉指派负责编撰第四卷,也就是淮右布政司境内的水利资料,其中包含毗邻长江的扬州府水利设施,翰林院内相关存档都交给他整理保管。 几个月后,朝廷彻查南方水利工程的时候,工部爆出十年前筑造的扬州沿江堤坝存在严重问题。 翰林院存放的相关卷宗消失不见,薛淮成为直接责任人。 如果那天薛淮死在九曲河里,刘平顺的告发就会让这桩贪腐案变得因果分明。 大概便是,十年前薛明章在扬州知府任上,伪装成一心为民的清官,暗地里大肆捞取好处,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扬州沿江堤坝根本就是个空心设施,而薛淮在整理旧档时看出其中端倪,他发现自己引以为荣的父亲居然是这种人,万般无奈之际只能将那些卷宗藏匿并销毁。 或许是因为良心受到谴责,同时也是为了保住亡父的名声,薛淮选择一死了之。 他却没有想到工部照磨所还存着一份旧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在原来的时间线中,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薛明章和薛淮父子二人罪行暴露,薛家被抄家灭族,财产全部充公。 满朝文武称颂天子圣明,百姓们对着薛家父子的尸骨疯狂唾骂,同时感念朝廷里还是好官多,像薛明章这种贪官污吏终究会有应得的下场。 至此,皆大欢喜。 “呵……” 薛淮下意识裹紧身上的衣物,勉强抵住心中的寒意。 这个局其实不算复杂,设局者只需要做好三件事,其一是提前让薛淮入局,其二是在合适的时机掀开盖子,其三则是在薛淮不知情的前提下销毁那些卷宗。 至于薛淮本人,他能畏罪自尽最好,若是不敢赴死,以他过去展现的处事能力和如今在朝中的处境,他应该没有能力扭转局势。 薛淮冷眼望着道旁的建筑,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谁是幕后设局之人? 从时间进程分析,今年夏汛泛滥之时,幕后黑手就有意拉薛淮入局,也就是说对方当时就预见天子会彻查此事,这说明他肯定是十分了解天子心思的近臣,其次他需要用薛明章转移视线,达到掩盖真正元凶的目的。 前任扬州知府是何许人也? 薛淮脑海中浮现“韩翊”二字,此人如今是带罪之身,好像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源于今年扬州府防洪不利。 莫非设局者就是为了保住这个韩翊? 薛淮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原因很简单,扬州知府虽非可有可无的小虾米,但薛淮记忆中的韩翊年过五旬,这个年纪还是四品知府,他基本没有希望进入中枢,这说明他要么朝中无人,要么在派系中的地位不高。 如此人物,值得设局者费尽心思,耗费数月时间只为帮他脱罪? 更不必说薛明章生前是天子器重的股肱之臣,又有英年早逝不能全君臣之义的遗憾,用他来转移视线就不怕天子雷霆震怒? 简而言之,薛淮面前浮现的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陈泉知道一些内幕,但他显然只是最外围的棋子,薛淮暂时还不想打草惊蛇,他必须要收集足够多的信息,对于整件事的脉络有一个大略的掌握,才会决定第一步如何走。 在此之前,他只能见招拆招,以及提前寻找一些助力。 就在薛淮思索是否立即去一趟沈府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李顺的声音:“少爷,有人在前面相候。” 薛淮抬眼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身后还有两名小厮,此刻整齐地看着薛淮。 李顺侧身,低声提示道:“少爷,那是大司空府上的许管家。” 大司空? 薛淮心中一动,旋即施施然下马。 此处距离大雍坊不远,乃是入坊必经之路。 那三人迎上前来,中年男人行礼道:“见过薛编修,小人许成,奉大司空之命,请薛编修过府一叙。” 他的态度颇为谦卑,似乎生怕薛淮不答应,这倒也能理解,毕竟薛淮冷硬孤僻的脾气人尽皆知,以往他极少会主动登门拜望那位工部尚书薛明纶。 李顺面露忧色,他自然清楚自家少爷的脾气,万一这次又不留情面地拒绝对方,恐怕传出去会更加难听。 然而两人都没有想到,薛淮平静地回道:“大司空有命,薛淮岂敢不从?还请许管家头前带路。” 许成连忙满脸堆笑道:“遵命,薛编修请。” 尚书府坐落安定坊北隅,与大雍坊仅两街之隔。 众人走了约莫一刻多钟,一座恢弘大气的府邸出现在眼前,但见三间五架黑漆锡环大门,门钉七行五列,两侧是磨砖对缝清水墙,檐下施万字纹砖雕腰线,东南角开仪门供车马进出。 许成引薛淮穿侧门、过垂花门、经抱厦游廊入正厅承运堂。 薛淮一路目不斜视,稳步而行。 正厅内,工部尚书薛明纶端坐主位,目光温煦落向那个被他称作“吾家千里驹也”的年轻人。 薛淮的身姿仍如翠竹临风,眉目依旧似墨画工笔,却敛了往昔刀锋般的锐气。 从前的他仿若燃着暗火的陶窑,目色灼得胥吏皆垂首,今日却似天青釉瓶盛着寒梅,澄澈里透着静气。 视线交汇时,薛明纶瞥见青年眼底暗藏的审视——这般眼神他再熟悉不过,二十五年前初入工部勘验河工时,自己亦曾这般丈量过上官的深浅。 他的感觉很准确,薛淮确实在打量这位被称作首辅臂膀的大司空。 中年尚书身着暗云纹绸衫,玄缎比甲未缀补子,家常装扮难掩久居上位的威仪。 他方正面庞上纵横的沟壑里沉淀着三十年宦海浮沉,垂睑时法令纹似戒尺划痕,抬目时眸光精湛而深沉。 “下官拜见大司空。” 薛淮拱手一礼,袍角纹丝未动。 “景澈何须拘泥虚礼?”薛明纶微笑,指尖轻扣扶手,“我与明章血脉同源,你唤声伯父便是。” “国礼家礼本有定分。”薛淮坚持道:“礼法存则纲纪明,下官岂敢唐突。” “言之有理。” 薛明纶微微颔首,似乎很满意薛淮的回答,亦不再强求他改口,指向旁边道:“坐。” 薛淮应声落座。 小厮奉上香茗,旋即恭敬退下。 寒暄过后,薛明纶缓缓道:“四天前,你在青绿别苑见过云安公主?” 这个问题让薛淮略感疑惑。 他之所以答应许成的邀请而非转头就走,只因为对方出现的时机很精准。 他刚刚在翰林院解决一场危机,对方便提前在必经之路等候,这说明薛明纶的消息渠道极其畅通,同时他很有可能是隐藏在迷雾中的一个关键角色。 踏入这座尚书府后,薛淮一直在冷静地等待薛明纶将话题转向扬州贪腐案,不成想对方居然关心的是他和云安公主的关系。 这件事很重要吗? 薛淮心中狐疑,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不曾见过,这次下官蒙公主府侍卫搭救,以后若有机会再向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淡淡一笑:“合该如此。” 这就完了? 薛淮暗自吐槽,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中警铃大作。 “顾衡今日所为并非受我指使,他弹劾明章乃自作主张之举。” “我刚刚知晓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肯定是有人设局陷害你。” “景澈,你受委屈了。” 010【身在此山中】 顾衡,表字公仪,现为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 都水司作为工部核心四司之一,负责漕运管理、水利工程修建维护和织造监管,权力范围极大。 都水司郎中虽只五品,却属于朝中位卑权重的典型,如此重要的关键位置,薛明纶身为工部尚书岂会不交给心腹下属? 而且在薛淮的记忆里,薛明纶之所以能成为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便是依靠他将工部打造得如同铁桶水泼不进的能力,这种大人物御下的功夫不言而喻,如果没有他的允准,顾衡真有胆子冒然将矛头指向薛明章? 然而薛明纶此刻的态度格外真诚,表情和眼神没有任何破绽,一般人或许已经被他的话打动,只当这位大司空真与此事无关。 薛淮心念电转,他觉得以自己的段位,即便有前世的经验和阅历加成,多半不能试探出薛明纶的虚实,毕竟对方不是陈泉那种心思浅薄的小卒。 短暂的思考之后,他顺着对方的话锋说道:“有劳大司空挂怀。这件事说来有些古怪,下官和那位刘杂役往日并无接触,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做。” “刘平顺这个人其实无关紧要。” 薛明纶没有刻意解释他的消息渠道之灵通,以他在朝廷和宁党中的地位,只要有心关注,区区一个翰林院自然藏不住秘密。 他将刘平顺的话题一言带过,继而看着薛淮,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真正应该关注的是侍讲学士陈泉。” 薛淮目光微凝。 这场谈话才刚刚进入正题,薛明纶给他的印象便和记忆中大不相同,他宛如一位仁德温厚的长辈,似乎没有任何私心。 薛淮觉得薛明纶的话不太好回答。 在不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之前,薛淮不愿过多表现,但薛明纶已经表明他知道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他肯定了解薛淮身上发生的变化,这个时候刻意藏拙没有意义。 故此,薛淮微微皱眉问道:“大司空,敢问陈学士身后站着何等人物?” 既然薛明纶非要扮出慈爱长辈的模样,薛淮只好顺杆往上爬,反正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信息。 薛明纶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徐徐道:“陈泉和刑部侍郎卫铮走得很近。” 这句话足以让薛淮判断出陈泉的立场。 刑部侍郎卫铮和面前的薛明纶一样,都曾受过首辅宁珩之的提携,换而言之此人亦是宁党的骨干之一。 迷雾仿佛被拨开。 扬州贪腐案为顾衡所提,而陈泉显然是拉薛淮入局的黑手,再一想两人的背景,幕后之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即便不是首辅宁珩之所为,也是宁党的某位大人物设局。 问题在于这些信息是从薛明纶口中透露出来的。 这一刻薛淮隐隐有些恍惚,难道薛明纶这是要弃暗投明,背离首辅门墙改投清流门下? 他觉得这样的推断过于荒唐。 退一万步说,就算薛明纶精神失常要走这条路,他必然会和沈望密谈,绝对不会借薛淮之口传达。 薛淮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凝望着对方说道:“多谢大司空为下官解惑。” 薛明纶微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或许过往的处事手段不够老练,但连陛下都很欣赏你的聪慧博学。我觉得你现在不应该处于明悟恍然的状态,反而有更多的疑惑,对否?” 薛淮没有否认。 薛明纶放下茶盏,起身道:“随我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承运堂,沿着抱厦回廊前行。 秋风渐起,落叶打着旋掠过青砖墁地的庭院。 过垂花门折向东边,太湖石夹峙的窄径忽然开朗——前方半亩见方的庭院里,池塘内残荷支离的枯梗刺破水面,三两只褐翅蛱蝶从残梗间惊起,掠过西墙内嵌的六方倭角琉璃壁。 薛淮踩过碎石缝间冒头的白茸地衣,见西墙根一丛晚菊尚撑着蟹青花瓣,花心却已褪成憔悴的绀紫。 薛明纶忽地走过去,似乎有感而发:“这是宁首辅去年所赠贡菊,倒比寻常品种耐寒些。“ 他语调温和从容,手指翻起的花叶背面却露出虫噬的孔洞。 薛淮望着他的侧脸,平静地说道:“首辅所赠定非凡物。” 薛明纶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继续前行。 两人穿过月洞门进入东跨院,这里便是薛明纶的书房所在,乌木匾额上书“对月轩”三字。 这是一间十分宽敞的书房,东西两面靠墙摆着书架,薛淮一眼扫去,其中肯定有不少典籍孤本。 “今日请你过来,一是消除你心中的误会。” 薛明纶示意薛淮落座,继而道:“早朝结束后,陛下召我入御书房,当面询问我为何要针对已经去世十年的薛明章。姑且不论当年我和明章有没有实质性的矛盾,至少我们同宗同源,总要顾念这份宗族情义,因此陛下对我颇为不满。” 薛淮不解地问道:“难道顾郎中在上奏之前没有请示大司空?” 薛明纶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为何要请示?” 不待薛淮回答,他又道:“过去一年多,你弹劾过那么多官员,可有请示过掌院林学士?” 薛淮迟疑道:“这不同——” 薛明纶打断他的话头:“二者并无不同。莫非在你心里,他林景行是公私分明的谦谦君子,而我就是公器私用的无耻官僚?” 薛淮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有没有其实不重要。”薛明纶眼神幽深,“景澈,你既然选择踏入官场,理应明白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自身的立场,尤其是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一根筋的愣头青极其少见,我们总要做出各种各样的选择与取舍。” 薛淮垂下眼帘道:“受教了。” 薛明纶继续说道:“这几个月陛下心情不虞,盖因南方多地受灾严重,朝廷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赈灾和善后的银子,户部那个老狐狸成天苦着脸,每每陛下一问起,他就一把鼻涕一把泪,让人无话可说。所以陛下动了真怒,靖安司派出大批好手奔赴南方,务必要查清楚哪些官员中饱私囊。与此同时,工部上下官员肩上的压力极大,因为绝大多数水利设施都是由工部负责督造。” 薛淮渐渐明白过来,他试探道:“所以顾郎中此番上奏弹劾先父,只是为了开脱自身的责任?” 事到如今,他仍然不相信薛明章会贪污河工银子。 薛明纶沉吟道:“倒也不能断定他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先前看过工部的存档,那上面确实有一些对明章不利的证据,而且是他亲笔批注。” 薛淮抿唇不语。 薛明纶看着他说道:“至于顾衡为何不事先与我通气,原因其实很简单。我与明章血脉同源,这两年我对你这个远房侄儿颇为欣赏,他既然要弹劾明章,又怎会提前告知我?之前在御书房里,待我讲明其中原委,陛下便不再苛责于我。”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但薛淮心里总觉得有些古怪。 如他所言,顾衡或许不是受人指使,那么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又作何解释? 薛明纶似乎看穿他的想法,正色道:“景澈,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薛淮冷静地说道:“大司空,刘平顺构陷于我,陈泉在旁推波助澜,这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朝廷只要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肯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真有这么简单?”薛明纶摇了摇头,“倘若刘平顺咬死不认,你可有证据表明没有藏匿和销毁那些卷宗?你今日在翰林院的表现令人刮目相看,但这不足以洗清你的嫌疑,因为你确实有这样做的动机。再者,你说陈泉推波助澜,他虽然话中露了一些马脚,但林邈已经帮他圆了过去,你还有其他证据证明他陷害你么?” 薛淮默然。 他手里若有确凿的证据,又怎会这般疲于寻找线索。 薛明纶继续说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自身,因为你不曾做过,设局的人同样没有证据钉死你,在这件事上你还有大把转圜的余地。简单来说,扬州贪腐案的关键在于你的父亲,只要能推翻顾衡对他的指控,你身上的嫌疑便会洗清,届时陈泉也好刘平顺也罢,他们就会自食苦果。” “下官明白。” 薛淮不蠢,如何不知破局的关键,可是他去哪找回翰林院丢失的卷宗? 若是找不回,他又如何替薛明章洗清冤屈? 方才薛明纶已经明言,工部保存的旧档对薛明章非常不利。 除非……他能亲眼见到工部的旧档,再找崔氏问问当年的事情,或许有机会发现破绽。 堂内陷入长久的沉寂。 望着中年男人淡定的面庞,薛淮脑海中灵光一闪。 他起身拱手一礼道:“请大司空指点迷津。” 薛明纶依旧沉默。 薛淮稍稍迟疑,旋即正色道:“请伯父指点迷津。” 薛明纶定定地看着他,面上终于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011【帷幕】 单从朝堂派系而论,清流和宁党肯定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薛明纶乃是首辅宁珩之的左膀右臂,而薛淮师从沈望,这样的身份注定他们会处在对立的关系。 但在如今的薛淮看来,这恐怕是原主单方面的判断。 回想先前种种,其实薛明纶一直在向他释放善意,两年前他成为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薛明纶便当众表态:“此乃吾家千里驹也。” 后来一年多的时间里,即便薛淮不断针对宁党中人,薛明纶亦不曾改变态度,相反还时常约束麾下党羽,让他们尽量不要和这个年轻气盛的侄儿计较。 若非如此,薛淮的处境肯定会更加艰难。 时至今日,薛明纶始终如一,薛淮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有才华同时个性过于鲜明的族中晚辈,能帮到他的地方肯定会出手。 “坐下说。” 薛明纶的态度愈发和煦,此刻他终于不必云山雾罩,坦然道:“景澈,我知道你十分崇拜你的父亲,从小便立志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但是这两年你走得有些偏。明章固然以清正端方闻名,可他并非迂腐执拗之人,相反他懂得因势利导以柔克刚。比如当年他在扬州任上,一手扶持起巨商沈家,后来他在整治那些盐商的时候,沈家出了很大的力。” 扬州沈家? 薛淮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模糊的身影,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他一时间想不起来细节。 薛明纶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为官之道首在谋身,保全自己才是实现胸中抱负的基础,有些时候适当迂回无伤大雅。” 薛淮收敛心神,诚恳地说道:“伯父金玉良言,我必谨记于心。” 薛明纶面露欣慰之色。 其实他有句话藏在心里,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真正改变自己的处事风格,今日他就不会让许成去大雍坊等候。 毕竟人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以前薛明纶看在薛明章的面上,兼之薛淮身负真才实学且得天子看重,故而对这个性情孤僻的晚辈多次忍让,但是薛淮一次又一次抗拒他的关照,几乎闹得人尽皆知,就连崔氏出面都无法说服他。 薛明纶涵养再好也会介怀。 好在薛淮终于醒悟,尤其是他今日在翰林院有理有据的反击,以及进入尚书府后不急不躁的表现,这让薛明纶大为改观。 “说回扬州贪腐案,你来之前我已经命人去工部摘录旧档中有用的信息,一会你带回家仔细研究,若有模糊不清的地方,也可向令堂询问。” 薛明纶投桃报李,这便是对薛淮先前那声“伯父”的回报,继而道:“你觉得应该从何处入手?” 薛淮想了想问道:“伯父,顾郎中究竟弹劾先父何事?” 薛明纶道:“我没有看过顾衡的奏章,不过从陛下的质问来看,顾衡主要提出两项指控。其一是十年前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过程中,所用石料比预计少了三成,棘手的地方在于明章曾亲笔批注,石减三成以节民力。然而账册显示,当时扬州沿江堤坝明明用了足额的石料。” 减少三成石料…… 这是非常明显的偷工减料之举。 难怪顾衡敢直言上奏,也难怪天子会雷霆震怒,甚至没有顾惜当年和薛明章的君臣之义,立刻下旨彻查此事。 薛明纶观察着薛淮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其二便是当年扬州府与两江河道衙门的账册对比之后,顾衡发现其中多笔银钱数目存在问题,他合理怀疑这是扬州府衙贪墨银钱,矛头直指你的父亲。” 薛淮沉声道:“账册会不会被人动过手脚?” 薛明纶摇头道:“顾衡不会这么蠢,最重要的是他没有这个手段,工部所存旧档都有特殊的标识和印记,就算是我和两位侍郎亦无法做到偷梁换柱且不被人察觉。” 薛淮陷入沉思之中。 良久过后,他开口说道:“多谢伯父出手相助。” 薛明纶虽有些好奇薛淮是否有应对之法,但是并未追问下去,这桩案子远比他描述得更加复杂。 或许贪腐案只是一个引子,有人是想在朝堂上搅动风雨,在此人露出马脚之前,真正有能力影响局势的大人物都不会轻易出面。 “既然你愿意喊我一声伯父,道谢就生分了。” 薛明纶提醒道:“沈侍郎洞悉人心,这些年极少有人能算计到他。既然你是他的弟子,遇到麻烦无需避讳,大可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让他帮你参详一二。” 薛淮心中一动,这位便宜伯父的言外之意很明显。 他不介意薛淮将今日的交谈告知沈望。 迎着薛淮探究的目光,薛明纶意味深长地说道:“景澈,你是不是以为我和沈侍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敌人?” 薛淮斟酌道:“坊间确有类似传闻。” “世人大多雾里看花,哪能分辨流言真伪。”薛明纶面露感慨,“我与沈侍郎同朝为官,或许某些政见存在分歧,那是十分正常的现象。本质上我们没有区别,都是为国尽忠报效君上,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纵有矛盾也能付之一笑。你既然已经顿悟,便不要学那些凡夫俗子,眼里只有对错之分。” “我会将伯父这番话如实转告恩师。” 薛明纶爽朗一笑,不置可否道:“随你。” 通过他表情的细微变化,薛淮终于确认对方的心思。 今日这场深谈,薛明纶主要是想做三件事,第一是继续像以往一样笼络他,第二是希望他能通过自己的能力解决贪腐案,第三便是以他为桥梁,暂时缓和与礼部侍郎沈望的关系。 薛明纶看了一眼窗外,微笑道:“时辰不早,要不你留下来用顿家常便饭?” 薛淮起身道:“今日来得仓促,不好唐突叨扰,改日我专程前来拜望伯父和伯母。” “也好。” 薛明纶点了点头,知道薛淮现在没有心思逗留,他必须赶在有司官员之前找到扭转局势的办法,于是不再强留。 他起身来到薛淮身前,抬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胳膊,温言道:“事在人为,不必忧惧,若有不解之处随时可以来找我。” “是,伯父。” 薛淮应下。 将要离开之时,薛明纶忽然说道:“云安公主性情爽直,巾帼不弱须眉,最喜直来直往。既然她对你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你都该郑重道谢,不必刻意等良辰吉日,若有闲暇径直登门最好。” 薛淮心中狐疑,这是对方第二次提起姜璃。 这一刻他猛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薛明纶对他关怀备至,俨然一派慈爱长者形象,究竟是因为沈望的关系,还是真心欣赏他的才学? 亦或是……这位老官僚嗅到风声,以为他和姜璃存在某种密切的关系,所以才表现得这般热切? 以当今天子对姜璃的宠爱程度来看,这世上男子若能成为云安公主的驸马,绝对能青云直上——大燕从无驸马不得为官的规矩,百余年历史上不乏惊才绝艳屡建功勋的驸马爷。 回想起当日在青绿别苑和姜璃相见的场景,薛淮迅速冷静下来,这碗软饭不好吃,想要降服那位天潢贵胄难如登天,一点都不比在官场上打拼简单。 既然如此,又何必自讨无趣? 只是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告诉薛明纶,他模棱两可地说道:“伯父说的是,我会找机会求见云安公主当面道谢。” 薛明纶点头道:“如此最好,我让许成送你出府,他会将旧档的部分誊抄本交给你。另外,得空了就来坐坐。” 薛淮暗暗松了口气,跟这种老官僚打交道着实费神,还是和陈泉这种人相处轻松一些。 他行礼告辞,转身离去。 片刻过后,薛明纶指尖轻抚官窑青瓷盏沿,残茶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他起身来到后室,从博古架上拿出一本《营造法式》,拿起书页夹层中一封三年前的《漕运盐法改制疏》,卷首朱批“着工部核议”五字晕染如血。 “好一个连环计……” 薛明纶神情冷肃,缓缓道:“用顾衡做刀,借卫铮点炮仗,最后用薛家这把火焚我工部根基,端的是好算计。阁下的算盘珠子,倒比户部账房拨得还利落,而且还能隐藏得无影无踪,这份心机令人敬佩。”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偏要拉清流下水,老夫便顺你心意,借薛淮之手帮你掀起这场滔天浪,待到岸现礁石时,且看是谁的船先撞个粉碎。” “只盼届时你还能稳坐船头,莫要沦落成丧家之犬。” 薛明纶无声冷笑,将那本《营造法式》放回原处,眼中寒芒微现。 012【从别后】 入夜,薛府。 青砖黛瓦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东跨院书房漏出半窗微光。 薛淮支肘案前,桌上一本卷宗铺开,这是薛明纶让人交给他的工部旧档誊抄本。 因为时间很紧,这本卷宗只是旧档的一小部分,主要集中在顾衡弹劾薛明章的相关事宜。 夜色寂静,不闻虫鸣,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如薛明纶所言,顾衡发现的线索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在筑造的过程中,使用的石料相较最初的规划少了三成,而薛明章面对工部验收官员给出的解释是,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并且形成文字以作存档。 相关记录十余条,如“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七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 又如“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扬州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 修筑堤坝肯定要征发徭役损耗民力,但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否则洪涝一旦来袭,足以让无数个家庭流离失所,便如今年夏天南方多地的惨状。 薛明章素来勤政爱民,如果他体恤民情,稍稍降低劳作的强度和时间,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决定。 问题在于他应该清楚偷工减料的后果,以他当年整治扬州盐商的手腕和决心来看,不至于会在这种大事上疏忽大意。 这世上很多事情看似寻常,实则上称便有千斤重。 或许薛明章并非出于私心,但前提是沿江堤坝没有出问题,否则就像如今这样,哪怕他已经离世六年,依然会被人抓住破绽攻讦弹劾,无论他的初衷是什么,那些人都要他承担这场灾祸的后果。 这一刻薛淮无法做出明确的判断,他心中的天平在左右摇晃。 如果说削减石料还有可能是薛明章为百姓考虑,顾衡弹劾的另一件事就非常麻烦,那便是经过他的仔细核对,当年淮右河道衙门与扬州府的账册存在不小的出入。 扬州沿江堤坝由扬州府主持修建,薛明章负责总揽全局,河道衙门从旁协助。 薛淮皱眉望着纸上的相关记录,不由得抬手捏了捏眉心。 “太和八年七月初九,河道郎中周允文奏:扬州府原定购青条石八万担,后改购廉价片石十二万担。” “太和八年七月十三,江都县密呈:奉府台之命急购糯米三千石,较市价高逾四成。” “太和八年八月十七,商户李茂德献杉木五千根抵河工税银,折价超市面三倍。” 烛泪“啪”地炸开,让薛淮心中一凛。 以次充好、假公济私、高买低卖…… 这些事情并不稀奇,官场上屡见不鲜,但是发生在薛明章身上就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记忆中那个两袖清风的男人,背地里真是一个疯狂搜刮民财的贪官? 夜风侵窗而入,却驱不散薛淮心里的疲倦。 原本他以为只要尽快改变处事风格,不再四处树敌,尽量低调沉稳一些,依靠薛明章留下的遗泽和座师沈望的照拂,至少能在这个世界活得比较安稳。 然而局势远比他的预想复杂且危险。 一旦薛明章的罪名被坐实,即便他已经离世六年,依旧无法逃过被清算的下场。 只有这样,这几个月战战兢兢的官员们才能安心,天子心中的怒火才能平息,在洪水中生离死别的百姓才能得到一个交代。 最重要的是,薛家这一支几代人没出过败家子,祖上积累下来的财富着实不少,天子只需要下一道抄家的圣旨,抄没的金银足以让户部那位尚书大人喜出望外,极大地缓解朝廷的压力。 而薛淮的下场肯定会很惨。 姑且不论翰林院卷宗消失的责任会不会算在他头上,这个时代父债子偿不是一句玩笑话,既然薛明章已经离世,那么他犯下的罪孽就要薛淮来赎罪。 他最好的下场就是罢官去职,从此提心吊胆活在阴暗的角落里。 “淮儿。” 一个温和的嗓音将薛淮从沉思中唤醒。 他扭头望去,只见崔氏亲自端着一个托盘走进书房,道:“你莫要太操劳,来尝尝娘给你熬的鸡汤。” 薛淮连忙起身接过,歉然道:“母亲辛苦了。” “这不值当什么。” 崔氏落座之后,端详着薛淮的面色,继而关切地说道:“你今天急急忙忙去了翰林院,回来后只是随意吃了几口饭,便一头钻进书房里,如此不顾惜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可怎么行?听话,你先将这碗汤喝了。” 青瓷碗中的菌菇鸡汤氤氲着热气,薛淮舀起一勺鲜汤,发现碗底沉着几粒深褐色的酸枣仁。 崔氏柔声解释道:“这几日你总睡不安稳,娘请人配了这副宁神方子。” 薛淮心中一暖,不再多言,专心致志地喝着鸡汤。 片刻过后,崔氏看着薛淮将鸡汤喝完,视线扫过不远处桌上的那些纸张,迟疑道:“淮儿,娘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弹劾你父亲,此事是真是假?” 薛淮没有想过刻意隐瞒,再者这件事不可能瞒得住,顾衡的弹章最多只需要一两日就能传遍京中的高门大族。 他点头道:“母亲,确有此事。” 崔氏眉尖蹙起,又问道:“你便是因为此事匆忙赶去翰林院?” “是也不是。” 薛淮斟酌用词,将这两件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包括他今天下午回府途中被薛明纶请过去相见的细节。 崔氏静静地听着,她消瘦的面庞上并无明显的怒意,只有几分苍凉。 烛光中忽地爆出几粒星火,映得她鬓间银丝愈发分明。 良久,崔氏凝望着薛淮的双眼问道:“淮儿,你是否在怀疑你的父亲?” 薛淮没有迟疑,正色道:“母亲,我决不相信父亲会做那些事。” 崔氏眼中闪过一抹欣慰,随之而来的却是汹涌的悲伤。 整整六年,她既时刻思念亡夫,又不忍时时想起。 尤其是那些相互搀扶的岁月,既美好又痛苦,于她而言最好是将记忆尘封,这样才能避免无数次午夜泪湿枕巾。 只是如今她不得不打开那道闸门。 她不是很懂男人口中的家国大事,却也明白此事究竟有多么凶险,万一让那些贼子得逞,不光亡夫的清名会毁于一旦,连带着唯一的儿子也会跌落深渊。 故此,她努力平复心境,缓缓道:“淮儿,你可知道当年你父亲为何要奏请朝廷,重新筑造加固扬州南部的沿江堤坝?” 薛淮答道:“母亲,那时我还年幼,许多事记不起来。” “是啊。” 崔氏抬手用帕子擦拭眼角,轻声道:“太和五年,我们一家随你父亲去扬州赴任,那时你才五岁,正是天真懵懂的年纪。我们在扬州待了四年,你父亲几乎没有一天安稳日子,成日里奔波不休。头两年他还兼着巡盐御史的职事,为了整治那些凶恶的盐商,几乎耗干了心力。好不容易办好那件差事,我以为他能停下来歇一歇,却不想太和七年夏天,一场洪水突然而至。” 薛淮瞬间明白过来,但他没有出言打断崔氏。 “他亲眼看见很多百姓被卷入洪水之中,那些哭喊哀嚎声一直在他耳边回响,只是他来不及感伤悲痛,因为他是扬州知府,是数十万百姓的父母官。那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在外主持抗洪大计,人整整瘦了一圈,脸色就没见好过。娘记得七月底的一天,仪真县汛情告急,你父亲带着三班差役前去主持大局,但江畔的堤坝还是决口了。” 崔氏顿了一顿,眼眶泛红,“他险些死在那里。” 这样的人又怎会贪图黄白之物? 虽说漫长岁月会改变一个人,但薛明章在太和七年刚刚经历一场惊心动魄险死还生的大洪水,又怎会在次年兴修防洪堤坝时中饱私囊? 崔氏哀声道:“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次你父亲回来的时候一言不发,独自在书房枯坐许久。我放心不下,劝他早些歇息,他却对我说,用来堵住溃口的石头很重,沙袋也很重,他咬牙扛了几次肩膀就疼得受不了,但是这些物事再重也比不上……比不上百姓的尸首,重到他根本抬不起来。” “那晚他最终还是一夜不眠,一直在写奏章,我知道他不希望那些家破人亡的惨状再发生,他一定会竭尽全力为扬州百姓建好沿江堤坝,哪怕付出他的一切。” “只是他肯定想不到,十年后的今天,朝中居然有人弹劾他,说他是为了捞取好处才修堤坝……” 崔氏凄然一笑,一字一句道:“淮儿,你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吗?” 013【过河卒】 “母亲,我始终坚信父亲两袖清风,那些弹劾只是恶意构陷,不过——” 薛淮起身从案上拿起那本卷宗,递到崔氏手中:“母亲看看这个。” 崔氏接了过来,慢慢翻阅起来。 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虽说久居深宅,却也能看得出这本卷宗里,那些藏在平实文字之中的险恶用心。 良久,她蹙眉道:“这不可能。” 薛淮连忙问道:“母亲此言何意?” 崔氏将那些账册银钱的问题逐一辩驳,肃然道:“自从我嫁给你父亲,家中库房便一直由我掌管,一应收支由我做主,你父亲从不干涉。倘若你父亲当年借着河工中饱私囊,我不可能不知情。这些账目的差额必然存在缘由,而你父亲素来谨慎,断然不会留下这种含糊不清的记录,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这些账目被人动了手脚。” 薛淮心中一凛。 他猛地想起薛明纶掷地有声的表态,对方说这些工部的旧档绝对不存在被人篡改的可能。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 这个时代又不存在极其高明的鉴伪技术,他如何能做到这么肯定? 在薛淮沉思之际,崔氏继续说道:“至于石料削减三成一事,这里面同样存在蹊跷。或许你父亲当时在主持筑造堤坝时,确实做出过这样的决定,但他不会说出石减三成以节民力这样的话,因为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大坝可以坚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他爱惜子民不假,但他会采取其他的方式,而不是让堤坝留下隐患。” 她顿了一顿,无比确信地说道:“你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岂会行此糊涂之举?” 相较于外面那些真假难辨的信息,薛淮当然更相信崔氏的判断,她一定是这个世上最了解薛明章的几人之一。 想到这儿,薛淮问道:“母亲,当年父亲在主持修筑扬州堤坝的时候,可曾留下过相关的手札?” 崔氏眸光一亮,连忙点头道:“当然有,你随我来。” 母子二人当即走出东跨院,在丫鬟墨韵的陪伴下径直前往位于西跨院的松柏斋。 这里是薛明章生前所用的书房,自从他离世之后,崔氏便让人日日清扫整理,房内纤尘不染,各种陈设与书架摆放依旧维持薛明章在时的模样。 墨韵站在门外廊下等候,崔氏从西边书架下方打开一个暗格,取出一摞文卷放在案上,对薛淮说道:“淮儿,这些便是你父亲在扬州任上留下的手札。” 薛淮很快从中找出一本《河工札记》,只稍稍翻看几眼便心中大定,转而对崔氏说道:“母亲放心,我一定会帮父亲讨一个公道。” 崔氏凝望着他自信从容的面庞,一时间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她多么希望儿子能够尽快成熟起来,不求他出将入相,只要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好。 这一刻她心中甚至生出对那场意外的感激,如果薛淮不是在生死间走了一遭,或许依旧不肯收敛锋芒,那样下去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朝堂之凶险无需多言,当初夫君若肯听她的劝…… 崔氏强行压下那些痛苦的回忆,握着薛淮的手腕说道:“淮儿,你要小心一些。” “是,母亲。” 薛淮恭敬应下。 崔氏又叮嘱他一番,让他莫要熬得太晚,随即便和墨韵返回内宅。 这一夜,书房内烛火长明。 天光微熹之时,薛淮揉了揉酸胀的眼眶,看着桌上零乱的情形,内心没有丝毫倦意,相反充满前世年轻时彻夜苦读的干劲和动力。 薛明章留下的手札极有用处,薛淮从中窥见十年前扬州河工的诸多细节,而工部旧档卷宗里的疑点大多有合理的解释。 眼下他即便找不到翰林院内消失的卷宗,无法证明工部旧档的真伪,依然有足够的底气应对顾衡的指控。 最大的危机顺利解决,薛淮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本质。 顾衡的动机可以理解,他身为工部都水司郎中,负责大燕境内各地水利设施的督造,尤其是一江一河及重要支流防洪堤坝的稳固,今年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数十万黎民百姓流离失所,不论相关官员下场如何,顾衡都逃不脱朝廷的问责。 简而言之,顾衡只有将责任推到他人头上,他才有机会躲过一劫。 然而天子不会被他轻易糊弄,所以他绞尽脑汁从故纸堆中找出薛明章的嫌疑,至少要将损失最惨重的扬州府这口锅架在薛明章身上。 那么薛明纶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薛淮起身推开窗户,感受着凌晨清冷的空气,大脑变得十分清醒。 依照常理而言,顾衡作为薛明纶的核心下属,他在这种时候最理智的选择是寻求顶头上司的庇护,毕竟今年夏天的洪水属于天灾,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只要薛明纶愿意帮他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后果肯定不会太严重。 而站在薛明纶的角度,顾衡突然发难很容易让朝野上下误以为这是他的授意,甚至连天子都因此责问于他,因为他和薛明章同宗同源,堂堂工部尚书怎能连亲亲相隐的道理都不懂? 或许这就能解释薛明纶为何要将那本卷宗交给他。 如果顾衡的弹劾是薛明纶的授意,那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哪有一边弹劾老子一边将证据交给儿子去寻找破绽的道理? “看来工部并非铁板一块……” 薛淮很快想清楚薛明纶的处境,顾衡将他架在火上,这个时候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进退失据。 倘若薛明纶对顾衡出手,极有可能动摇他在工部的根基。 若顺着顾衡的心意,他又无法向天子交待,更不必说薛明章离世多年,他怎能在已故族人的头上泼脏水? 于是他将那本卷宗交给薛淮,并且对他多番提点,希望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扭转局势。 往更深一层去想,如果顾衡不是薛明纶的心腹,那么他是谁的人? 薛淮感觉自己终于触摸到事件的一部分真相。 有人针对工部和薛明纶挖了一个坑,先是让顾衡跳出来将盖子掀开,而且一出手就是针对已故的薛明章,这样天子和朝廷就无法漠视,肯定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至于最后究竟会查出什么,没人能够断定。 而薛明纶助薛淮一臂之力,恐怕不只是为了妥善解决此事,多半是利用他的清流身份,彻底将水搅浑,让局势变成一片混沌,甚至最后有可能演变成清流和宁党的混战,如此一来朝野上下的关注点就不会集中在他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党争。 联想到薛明纶让他去请教沈望,薛淮的思路愈发清晰。 现在他还有一个疑惑,宫里那位天子对此事态度如何? 薛明章短暂的一生光彩夺目,这离不开天子对他的器重和赏识,尤其是太和七年他上书请求筑造扬州沿江堤坝,当时几乎是天子乾纲独断,下旨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相助,让薛明章得以施展胸中的抱负。 后来薛明章被擢为大理寺少卿,短短一年多又晋升大理寺卿,世人都以为这将是本朝一段君臣佳话,却不料薛明章英年早逝,据说天子扼腕良久,并给予薛明章极大的身后殊荣。 但现在是太和十八年。 本朝天子登基之初励精图治勤政爱民,不少大儒称颂圣君临世,如薛明章这样的忠贞能臣不在少数,那时的吏部尚书宁珩之亦非如今权倾朝野党羽无数的首辅。 当年朝廷可谓振鹭在庭政清人和,大燕国力蒸蒸日上,俨然太平盛世之景。 随着时间的流逝,很多人和事情都在发生变化,天子亦不例外。 他依旧牢牢掌控着朝堂权柄,身周奢靡之风却在日益加剧。 如今除了手中的权力之外,其他事情或许很难引起宫里那位的关注。 薛淮的思绪回到扬州贪腐案本身,天子绝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而且薛明章是他亲手树立的忠臣清官,而且已经离世多年,要是毁掉薛明章的金身,同样是在打天子的脸。 但他居然没有驳回顾衡的弹章。 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天子也想看看这背后究竟是何人在装神弄鬼,想知道对方意欲何为。 至于薛家众人的命运,这自然是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外面天光大亮。 薛淮静静地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致。 天子也好,薛明纶也罢,乃至还有那些他不曾接触到的大人物,他们是站在棋盘边的人。 而像他这样的年轻小辈,在他们眼中自然是可以随意安置的棋子。 但—— “容许我这次效仿你的一往无前。” 薛淮喃喃自语,他这句话当然是对冥冥中的原主而言。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他却不能继续乖乖做一名棋子。 无论能否破局,他总要尝试一次。 既为薛家人,亦为他自己。 014【登堂】 太和十八年,十一月初一,朔望大朝。 这是薛淮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八天。 短短八天时间,薛淮却仿佛在迷雾中穿行无数个日夜,眼前是白茫茫一片,一些模糊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夜看完薛明章留下的《河工札记》,薛淮花了两天时间收集各种资料,终于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找到不少蛛丝马迹。 与此同时,工部都水司郎中顾衡弹劾已故大理寺卿薛明章的事情经过几天的发酵,在京中引起不小的震动。 天子已经下旨命刑部调查此事,而且这只是明面上的流程,据说作为天子耳目的靖安司精干力量早已行动起来。 虽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朝堂上却还是风平浪静,各派系的重要人物无一人对此事表明态度,显然是因为局势还不明朗。 有人在观望,有人在布局,也有人在等着渔翁得利。 身为薛明章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薛淮最理智的选择似乎是安分守己,毕竟他所处的层面太低,而且这两年在朝中的人缘不太好,值此风雨欲来之际,他任何举动都有可能造成负面影响。 无人知晓,薛淮早已下定决心。 大人物们喜欢摆弄棋局,那他偏要跳出这张棋盘。 寅正三刻,薛淮简单用了一些吃食,随即来到正厅,便见崔氏坐在交椅上,神情慈爱地望着他。 “给母亲请安。” 薛淮上前见礼。 他穿着青纻丝团领袍,腰间系着一根素银束带,头戴乌纱展脚幞头,脚踏皂皮云头靴,这身官服衬出他修长清瘦的身姿,再加上相貌俊逸,任谁看见都会赞一声翩翩少年郎。 崔氏自然格外满意,虽说薛淮不是第一次上朝,但她仍旧不放心叮嘱道:“淮儿,在朝堂上莫要放肆,若今日无人提及那事,你便老老实实等着散朝回府,记住了吗?” 薛淮不想刻意欺骗这位可怜的妇人,但他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等尘埃落定之后再向她解释,因而垂首道:“母亲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氏颔首道:“好,你去罢。” 薛淮行礼离去。 崔氏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不由得轻声一叹。 站在旁边的丫鬟墨韵见状便说道:“夫人,少爷如今不比以往,您不用太担心。” “你不懂。” 崔氏摇头,下意识捻紧手中的檀香佛珠,黯然道:“淮儿骨子里依然没变,尤其是这件事触及到他的底线。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今日肯定会做些什么。” 墨韵面露慌乱。 崔氏手指微微发白,喃喃道:“只盼他平平安安。” 另一边,薛淮登上马车,除车夫外还有长随李顺跟着。 一路安静无话。 约莫卯初二刻,马车行至东华门外的下马碑。 薛淮走下马车,看了一眼曙色微蒙的天空,对李顺说道:“今日是大朝会,最快也要到晌午才散朝。你们不必一直等候于此,且去找个地方歇着,到点再过来接我。” 李顺感激地说道:“是,少爷。” 薛淮转身朝皇城步行而去。 入承天门,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宫前广场上,官员们三五成群地站着。 今日是大朝会,京中九品以上官员皆需入宫,还包括那些入京述职的官员,非政务在身者不能缺席。 当薛淮出现在广场边缘,周遭灯笼的光映照在他身上,瞬间便吸引不少视线。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几日朝中的动静,此刻一些人不禁幸灾乐祸地打量薛淮,希望从他脸上看到失魂落魄的神态。 过去两年薛淮时常弹劾朝中官员,仿佛他不是翰林而是都察院的御史,这自然得罪了不少人。 如今他的亡父被顾衡狠狠参了一本,天子亦命刑部调查详情,那些人自然好奇他还有什么脸面如往常一般冠冕堂皇。 面对四处投来的古怪视线,薛淮恍若未觉,他极其平静地走向广场东侧。 那里是翰林们聚集之地。 见他如此镇定,有人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一声“装模作样!” 今日翰林们来得很齐。 刘怀德望着迎面而来的薛淮,冲他颔首致意,眼神里带着几分歉意。 翰林院丢失的卷宗依旧没有任何线索,他这几天查了所有相关人员,始终一无所获,而杂役刘平顺咬死不认,刘怀德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刑部经验丰富的官差身上。 刘怀德当先说道:“景澈,莫要心急,刘平顺坚持不了太久,我相信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薛淮诚恳道谢:“有劳学士。” 他抬眼望去,人群中不见翰林学士林邈的身影,想来他已经和那些部堂高官一起在廊下候朝。 那里设有锦墩,供衣紫重臣坐候,不必像中下层官员在广场上站着等。 这让薛淮略感惋惜,没有机会在朝会开始前观察一下大燕朝的高官们。 见他沉默不语,刘怀德误以为他是因为扬州贪腐案忧心忡忡,于是温言道:“景澈,这几日你没有去过沈府?” 倘若薛明纶在此,说不定会问一句你为何不去? 当下有能力帮到薛淮且愿意帮他的人委实不多,礼部侍郎沈望绝对是不二之选。 薛淮稍稍斟酌,愧疚道:“如今下官处境尴尬,不想给恩师添麻烦。” “你……” 刘怀德一怔,随即喟然道:“其实沈侍郎对你从未有过怨言,他只是想让你的为官之路走得更稳当,故而对你严厉一些。他终究是你的座师,不会希望看到你出事。这两日你若得闲,可去沈府登门探望,想来他能给你一些指点。” “下官明白,多谢学士教导。” 薛淮迟疑,欲言又止。 刘怀德见状便道:“有话直言便是。” 薛淮看了一眼远处的陈泉,缓缓道:“学士,那日陈侍讲亲口承认,他在顾郎中弹劾先父之前便已知晓,故意用此事扰乱下官心志。” “竟有此事?” 刘怀德皱起眉头,虽说他不擅揣摩人心,却也知道薛淮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因此沉声道:“好他个陈泉,居然背地里算计同僚。” 薛淮其实想说您的关注点偏了,难道不该想想陈泉为何会提前知道顾衡要拿十年前的事情做文章? 不过他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神情凝重地说道:“学士,下官有一事想请你出手相助。” 刘怀德正色道:“你说。” 薛淮轻声道:“掌院素来不喜多管闲事,而那日除掌院、陈侍讲和下官之外,只有学士全程目睹,知道陈侍讲和刘杂役的古怪。后面若是陛下关注此事,怀疑是下官藏匿翰林院的卷宗,不知学士是否愿意出面作证?”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声抱歉。 刘怀德是正人君子,而他这样做是拉对方下水,所谓君子欺之以方。 虽然这不会给刘怀德带来太大的麻烦,终究是不太厚道。 刘怀德没有多想,颔首道:“你且安心。倘若那两人敢借此事构陷你,我定会仗义执言。” 薛淮嘴唇翕动,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怀德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微笑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敢自称君子,至少不会做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薛淮刚要道谢,忽听远处传来清脆的鞭响。 卯正二刻至,百官入朝。 今日大朝会在皇极殿举行,在纠仪御史的注视下,文武百官依照品级站定。 薛淮站在第八班末位,距离那把龙椅约有十二三丈。 这多亏他翰林编修的官职,好歹是天子近臣,若是那些寻常部衙的七品官,今日根本没有资格进入殿内,只能在殿外丹墀站着,算是勉强得沐天颜。 此时纠仪御史持《朝班图》核验百官位次,稍后只听鸿胪寺官三鸣鞭,百官将笏板横执胸前。 大乐奏起,天子升座,百官行一跪三叩礼。 薛淮和其他人一样俯首视笏,没有东张西望,更不会抬头去打量那位大燕至尊——要知道殿内有纠仪御史巡班,被他们发现小动作,肯定会参一道御前失仪之罪。 直到整套礼仪结束,薛淮才挺直腰杆站着,微微抬眼向前方看去。 只见龙椅之上,中年帝王头戴十二旒冕冠,身穿十二章纹袍,通身气度不怒自威。 当此时,这位大燕至尊的视线投向薛淮所在的区域。 那双细长冷漠的眼眸里,泛着意味深长的幽光。 015【惊天】 今日是每月两次的大朝会,与常朝的区别比较大。 大朝会的仪式性质更强,主要是给五品以下官员一个面圣的机会,因此极少会有人正儿八经的议论政事,一般都是走个过场,顶多公布一些已经形成决议的朝政方略,亦或是当众宣布部分重要官员的任免和调动。 而天子和衣紫重臣商议国事,这是常朝最基础的职能。 按照薛淮的理解,这类似于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一如他的预料,天子沉默地坐在龙椅上,侧边那位大太监正在宣读几件重要的国事决议。 咬文嚼字,诘屈聱牙,听来令人昏昏欲睡。 薛淮心里藏着火,这会自然没有乏意,其他官员却不一定能撑得住。 比如站在薛淮左前方的那位三旬官员,表面上他在无比认真地倾听,实则已经神游天外,若是没有意外情况,或许他能一直出神直到朝会结束。 他让薛淮想到前世少年时那些可以站着睡觉的同学们。 而这位奇人右边的另一位官员,此刻无比认真地听着那位大太监抑扬顿挫的诵读,其神态之虔诚,和奇人犹如两个极端。 薛淮的视线继续右移,最终停留在侍讲学士陈泉的脸上。 对方正好也在看他。 两人视线交错,陈泉下意识挤出一抹微笑,他以为能够得到薛淮的友善回应,然而他只看见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甚至还带着几分明晃晃的杀意。 这一刻陈泉不禁恍惚,心里猛然生出一种错觉——大难不死所以性情改变的薛淮只是虚幻的假象,这个愣头青实则从来没有变过。 究其原因,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陈泉太多次看见薛淮这样的眼神。 他瞧不上薛淮只会一味邀买清名,对方则当面讽刺他惯会投机钻营,有辱翰林院这般清贵之地。 恍惚之余,陈泉又觉得安心,这样的薛淮对付起来易如反掌,随便挖个陷阱他都会跳进去。 薛淮大抵猜到陈泉的想法,心中暗自冷笑两声,希望晚些时候这位侍讲学士还能这样想。 大朝会的流程有条不紊地推进,过去大半个时辰才告一段落。 按照以往惯例,这算是给百官一个稍稍松口气的空隙,同时若是官员有紧急事项禀奏,也可趁这段时间请奏。 殿内一片沉静。 直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有本请奏!” 那位神游天外的奇人瞬间睁开双眼,好奇地看向薛淮,站在他右边的虔诚官员则稍稍右移,似乎想离声音的源头远一些。 陈泉眉头皱起,不解地看向薛淮。 左前方的刘怀德回首望来,目光中浮现担忧之色。 一个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编修,肯定不会引来朝臣们太多的注意力,但是当这个人是薛淮,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探花郎,是这两年在朝中横冲直撞的愣头青,是近几日风波主角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便足以吸引不少人的兴趣。 殿内的气氛悄然发生变化。 端坐龙椅的中年帝王微微眯眼,那位大太监登时心领神会,上前一步高声道:“准奏!” 薛淮神色肃然,按照规制先迈左脚,笏板竖执,稳步前行。 在距离御阶大约七步时停下。 站在这个位置,等于置身在大燕王朝权力核心之中。 他前方是御宇十八载的大燕至尊,左边是以首辅宁珩之为首的文臣,右边则是以魏国公谢璟为首的武勋。 薛淮目不斜视,望着身前三尺之地。 “既有本奏,缘何不言?” 上方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 与此同时,站在前列的衣紫重臣们大多看向薛淮。 工部尚书薛明纶面色如常,心里却隐隐有些期待。 这几天薛淮没有去找沈望,薛明纶自然有些失望,在他看来如果没有沈望出手,光凭薛淮一个人不太可能掀起波浪,谁知这位远房侄儿给了他这么大的惊喜,居然敢在大朝会上直接跳出来。 至于薛淮请奏何事,薛明纶轻易便能猜中。 在他身后两排的位置,翰林学士林邈默默地攥紧袖中双手。 果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这薛淮不过老实了几天,这么快就暴露本性,只望他今日能收敛一些,莫要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 众目睽睽之下,薛淮酝酿好情绪,缓慢但是洪亮的语调响彻殿内。 “臣翰林院编修薛淮泣血陈情:忠魂未冷骨先寒,直臣良吏竟遭污!” 这个开场白让林邈的面色瞬间一变,心脏猛地抽紧。 “今有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顾衡,举一纸妄言污臣父清白,臣请以九重雷霆荡此妖氛,日月可鉴,金石共证!” 薛淮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听到这句话后,站在文官中后段区域的顾衡登时成为周遭视线的焦点。 这位工部郎中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心中却已是巨浪滔天,同时还有浓浓的不解:不是说薛淮性情大变,已经懂得明哲保身?为何他还敢用如此激烈的言辞,难道他有把握帮亡父洗清罪名? 薛淮微微躬身,仿佛是因为愧对亡父,但他的语调依旧无比坚定,没有半分迟疑:“臣父于扬州治水,血汗浸堤,后迁大理寺卿,雪案埋骨。纵九泉寒彻,犹怀‘宁教青史无我名,不令民舍少片瓦’之志。今顾衡弹章所指,竟污贤臣谋私利,以鼠目度龙虎,执蝇矢污青天!” 顾衡心中一颤,竟觉得双腿隐隐发软。 薛明纶的神情终于变得肃穆,他没有去看薛淮,只是细细品味着这篇奏疏的开头。 文臣班首,那位首辅大人目光淡然,似乎并未因为薛淮的愤慨陈辞而心境波动。 此刻薛淮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他眼中的沉痛毫不作伪,继续高声道:“顾衡奏章满纸‘贪墨舞弊’,然工部存档煌煌,御批朱印粲粲!太和八年扬州河工银两尽铸铁骨长堤,工部岁考‘河工最善’!顾衡竟敢指御批为伪,污圣断为虚,非但辱臣父清名,实乃僭越谤君!” 刘怀德的神情略显激动,默默赞了一声。 顾衡面色转白。 薛淮终于挺直腰杆,斩钉截铁道:“《大诰》尚镌‘诬良者剜舌’,陛下曾赐臣父‘忧国忘身’匾——今臣当殿请取此匾悬于午门!臣愿与顾衡殿辩,若证实臣父贪墨,臣愿代父受斧钺之刑;若证虚妄,请陛下斩顾衡于匾下,以清浊辨忠奸!” 当朝殿辩!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不由得想起过往那些出自薛淮之手的弹章,虽说大多没有下文,但他的文采无人贬低,想来他的辩才也不会稀松平常。 然而这样的方式太过激烈,几乎没有任何余地可言。 一旦薛淮拿不出足够有力的证据,无法当众帮亡父洗清罪名,等待他的毫无疑问会是千夫所指的下场。 但只要他能将顾衡的指控一一驳倒,他就不必再日夜忧惧。 最重要的是,那些想要从这件事中谋取利益的大人物们,被薛淮的突然发难打乱节奏,无论薛淮事成事败,他们接下来都很难有余暇去操控这枚年轻的棋子,让他按照他们的预想在棋局中挣扎。 换做旁人可能没有这样的勇气,但眼前这年轻人是早已为众人熟知的薛淮。 他当然有这般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胆气。 文臣之中,一位年过四旬容貌清癯的官员转头看向薛淮,眼中既有理当如此的感慨,也有几分不为人知的愠色。 他便是薛淮的科举座师,礼部左侍郎沈望。 几天前他从刘怀德那里得知翰林院内发生的事情,一直在等薛淮登门求教。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弟子虽然脾气刚硬,但是对自己的尊重始终发自肺腑,过往那些争论只是因为师徒二人意见相左,并不代表薛淮会忽视他的存在。 他有信心将薛淮领上大道。 不料薛淮仿佛遗忘他这位座师,这几天莫说登门拜望,连一封解释的书信都无。 沈望当然不是因为这件事而责怪薛淮,他只是没想到薛淮会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决定。 至于原因……龙椅上那位肯定不喜欢看到当下的局面。 大殿之内一片沉寂。 薛淮屈身拱手,执拗又坚定地等待天子的回应。 良久,上方那个声音淡淡道:“顾衡。” “臣在!” 顾衡赶忙出班上前,脚步匆匆,隐约不太稳健。 “你参薛明章营私舞弊,今日薛淮奏请殿辩——” 中年帝王的视线扫过二人,语调听不出半分喜怒:“朕准了。” 016【死地】 皇极殿内,百官肃静。 薛淮以孤狼般的血勇决绝,在天子面前孤注一掷,这确实远远超出顾衡的意料。 他不是不知道检举薛明章存在很大的风险,但是他有不得不这样做的苦衷,而且他并非凭空污蔑薛明章,工部旧档记载的种种疑点都是支撑他的底气。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薛淮竟然要和他在御前公开对质。 如今天子金口玉言,顾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面无表情地站在薛淮的右边。 薛淮转身朝向他,沉声道:“顾郎中,你弹劾先父当年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可有实证?” 顾衡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太和七年夏,时任扬州知府兼巡盐御史薛公明章,上书朝廷言明夏汛之凶,奏请重修扬州沿江堤坝。陛下赞其忠直爱民之心,特命户部、工部与河道衙门协助扬州府重修堤坝。这项工程前后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累计征发民夫近六万人,耗费白银超四十五万两,共修筑沿江防护堤坝一百八十余里。” 他能坐稳都水司郎中这个要紧的位置,当然不是完全靠拍薛明纶的马屁,这些数据可谓信手拈来。 “扬州作为漕运枢纽,防洪事宜历来是重中之重,当时各部衙对扬州府的支持可谓不遗余力。堤坝竣工之日,薛公曾当众表态大堤建成,扬州百姓将不再遭受水患之苦,然而今年夏天洪水袭来,扬州府成为受灾最严重的地区,这不禁让人怀疑当年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那些银钱究竟有没有用到实处?” 顾衡双眼直视薛淮,这番话其实是说给御座上的天子听,随即正色道:“起初我以为是洪水太过凶猛,非人力可以抵挡,大坝再坚固也经受不住冲击。可是当我翻阅工部留存的旧档,却发现其中存在不少疑点。” 薛淮道:“请顾郎中明言。” 顾衡此刻已经整理好思绪,当即直言道:“工部旧档中有明确记录,当年扬州沿江堤坝实用石料,相较扬州府提供的预案减少至少三成,朝廷却已经足额拨付银两。” 听到此处,一些官员的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在这个时代,修建防洪堤坝主要依靠石料和糯米灰浆,石料减少意味着堤坝的强度会受到影响。 或许他们不懂减少三成究竟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但这至少可以证明顾衡并非妄言诬告,那么先前薛淮慷慨激昂的痛斥就有些站不住脚。 薛淮没有急着反驳,依旧是冷峻地望着对方。 顾衡心中愈发安定,语调逐渐抬高:“我简单复述几条记录,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此类记录均详实可查,足以证明当年扬州府主持修建的沿江堤坝,存在偷工减料的问题。” 薛淮问道:“若依顾郎中所言,工部这些旧档乃十年前所留,可是为何当初没有任何质询,反倒给予扬州府‘河工最善’的嘉奖?” 顾衡解释道:“当时令尊给出解释,石减三成以节民力,再者他亲口保证石料减少三成不会影响堤坝的坚固,若有意外他愿承担所有责任。只是谁也想不到,令尊会于六年前病逝,更想不到被令尊称为固若金汤的扬州大坝会如此脆弱不堪。薛编修,我知你不愿相信这件事,但是你应该替那些流离失所的扬州百姓想一想,如果不能找出罪魁祸首,我等官员良心何安?” 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 不远处,工部尚书薛明纶的内心非常平静,他让人将这些记录整理周全交给薛淮,相信这个远房侄儿能够找出其中的漏洞。 薛淮仿佛没有听见顾衡最后那句话,他盯着对方的双眼问道:“顾郎中,难道你不觉得工部的旧档无法自圆其说?若是按你所说,先父在修建扬州堤坝的过程中少用三成石料,然而朝廷拨付了足额的银两,那么多出来的银子去了哪里?倘若这些银子被先父截留贪墨,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竟然视若无睹?所有人眼睁睁看着先父中饱私囊,却无一人禀明陛下?” 此言一出,殿内氛围陡然一变。 薛淮所言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逻辑。 既然工部旧档证明他们知道薛明章少用三成石料,总不会在核收之后,完全不在意那些没使用的银子,工部的官员哪有这般大度? 众所周知户部和工部一直存在官员贪墨成风的问题,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手中流过,很多人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当他们发现扬州府吞下一大笔银钱,不闹得沸反盈天才怪,怎会十年来毫无动静。 顾衡皱眉道:“这正是令尊高明之处。虽说他没有采购定量的石料,但是在其他方面却多用了不少银钱,譬如他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如此种种难以尽数。令尊让人做的账目挑不出毛病,最终核算耗费的银钱刚好与朝廷拨付的数额相等。” 他话音刚落,武勋那边忽地响起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 “好高明的敛财之法,真是令某刮目相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镇远侯秦万里。 此人性情粗疏刚直,在战场上是一员锐不可当的虎将,依靠和草原上的鞑子厮杀得来的战功名扬天下。 他素来跟朝中文官不对眼,这两年闹出过不少争端,若非看在他战功卓著的份上,天子早就将他撵回九边吃沙子。 也只有这样的浑人才敢在这个场合插话。 顾衡心里颇为恼怒,虽说秦万里仿佛为他助阵,但眼下他并不需要,相反对方横插一脚打乱他的节奏,原本他要趁势质问薛淮,让对方彻底哑口无言。 便在这时,上方传来一声轻咳。 秦万里倒也不蠢,知道自己犯了天子的忌讳,于是老老实实地请罪。 一个小插曲就此平息。 顾衡重振精神,望着薛淮说道:“薛编修,工部旧档真伪可鉴,且并非一人经手。虽说已经过去了十年,但相关官员大多在世,他们都可证明那些卷宗里的疑点确有其事。我与你一样不愿相信令尊会做出这种事,然而今岁扬州大堤被洪水冲垮,十余万百姓受灾,源头便在当年令尊偷工减料中饱私囊!” “如此贻害苍生之举,我若不知便罢,既然我发现其中蹊跷,又怎能闭口不言?” 顾衡一股脑地宣泄出来,继而朝向天子说道:“陛下,臣与薛明章素昧平生无冤无仇,实在是不忍看见如今的扬州府官员成为前人的替罪羔羊!” 这句话仿佛也是在诉说他的境遇,如果不揭露薛明章的真面目,他就要像那位倒霉的扬州知府一样,被关进刑部的大牢。 无论出于公义还是私心,他都必须检举薛明章,即便对方是天子当初亲手树立的忠臣典范。 望着顾衡坚毅的神色,中年帝王不置可否,细长双眸转向至今仍旧没有拿出有力证据的年轻翰林,幽幽道:“薛淮,你还有何话说?” “陛下容禀。” 薛淮拱手一礼,不慌不忙地说道:“十月二十三日,臣于翰林院当值之时,收到一封匿名长信。信中内容恰与顾郎中今日所言相似,直指先父当年种种不忠之举。臣不讳言,刚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臣一时间心绪复杂不敢置信,甚至因此失足落水,险些淹死在九曲河中,万幸被好心人搭救。” 没人知道他为何突然话锋一转,难道是想博取天子的同情? 中年帝王略显不耐道:“直言。” “臣遵旨。” 薛淮微微自嘲道:“臣委实没有想到后续的发展会那般离奇。臣险死还生躲过一劫,还没等臣平复心境,臣负责编撰的《太和河工考》第四卷以及原始档案居然无端消失,那些卷宗原本能和工部旧档互相验证。更加诡异的是,翰林院杂役刘平顺忽然跳出来,向林掌院告发是臣藏匿了那些卷宗,此事为他亲眼所见。” “你想说什么?” “陛下,臣想说翰林院的卷宗丢失之后,工部的旧档便成为孤本,顾郎中以此为凭证,检举先父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如此一来没人可以反驳他。更巧合的是,臣身负保管卷宗之责,为了先父的身后名而销毁那些卷宗同样合情合理。” 薛淮没有丝毫迟疑,寒声道:“陛下,虽说无巧不成书,但是巧合到这种程度,实在匪夷所思!” “以至于臣这几日时感恍惚,仿佛臣真的做过窃据卷宗之事,仿佛先父确实贪墨了河工银子!” 017【锋芒】 朝堂之上从不缺少聪明人。 薛淮主动坦承卷宗丢失一事,表面上是将更多的证据交到顾衡手中,但是这件事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如他所言,当一件事的逻辑链条几乎无懈可击,这本身便是最大的破绽。 倘若只有顾衡弹劾薛明章,那么他依靠工部旧档里的记录,至少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最终的结局如何,他都不是妄言诬告。 偏偏在他呈递弹章之前,薛淮被人用这件事迷惑心志,姑且不论他所说的匿名信是真是假,翰林院保存的相关卷宗无端丢失是事实。 二者一结合,阴谋的意味太明显,朝中这些人精怎会察觉不出来? 顾衡面色微变,但是还没等他继续进逼,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 只见礼部左侍郎沈望微微躬身,对天子说道:“启奏陛下,薛淮于八月上旬被调去编撰《太和河工考》第四卷,南方洪水泛滥的消息恰好在那个时候传回京城。” 一个简简单单的恰好,便将当下古怪的氛围推向顶峰。 不少官员狐疑地打量着顾衡。 翰林院侍讲学士陈泉缩了缩脖子,他暗自庆幸薛淮没有将自己牵扯进来。 武勋班首,魏国公谢璟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沈望,轻轻扯了扯嘴角,心中默念道:“看来沈瞻星依旧没有放弃那个愣头青弟子,只不过这次居然不是你的手笔,老夫先前还以为是你在给薛明纶挖坑。不过仔细想想,如此粗糙稚嫩的手法确实不应是你所为。” 沈望沉静地站着。 他不需要声嘶力竭,那句话足以帮到薛淮。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不觉得薛淮有太大的危险,以他对龙椅上那位天子的了解,顾衡在其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他只是想知道站在幕后的人是谁。 殿内一片寂静。 中年帝王没有回应沈望,他看向变得有些紧张的顾衡。 感受到天子幽深的目光,顾衡连忙道:“陛下,臣对翰林院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或许那只是薛编修编撰的谎话。” 此刻侍读学士刘怀德想起朝会前薛淮的请求,正欲出班作证之际,前方一位文官已经挺身而出。 只见翰林学士林邈肃然道:“启奏陛下,臣为薛淮作证,此事确如他所言,杂役刘平顺在没有任何实证的前提下,空口白牙污蔑薛淮窃据卷宗,被薛淮当面拆穿,臣已将刘平顺扭送刑部。” 他根本没去看薛淮,仿佛他这么做完全是出自本心。 然而薛淮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座师沈望当先开口,那位掌院学士多半会一直保持沉默。 否则他又何必事先请托刘怀德? 不过眼下并非思虑此事的时候,虽说局面被他稍稍扭转了几分,但这还不足以帮亡父洗清冤屈,他必须要让顾衡再无翻身的可能。 便在这时,顾衡略显急促地说道:“陛下,臣愿以性命担保,工部旧档无一处作假!卷宗里明确记录当年的种种疑点,纵然这不能证明薛明章一定做过中饱私囊的事情,至少可以证明今岁扬州大堤决口和他当初的决定脱不开干系!” 薛淮毫不犹豫地说道:“陛下,臣相信顾郎中所言非虚,他定然不敢弄虚作假欺瞒天子,但是臣认为他用了一招极其巧妙的障眼法!” 顾衡扭头愤懑道:“薛编修此言何意?” 薛淮望着他略显狰狞的面庞,一字一句道:“方才顾郎中提出诸多疑点,现在我便向你解释清楚,这些疑点究竟为何没有引起当初工部官员的问责。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再问顾郎中一句,你当真只见过现有的那些卷宗?” 顾衡心中一慌,险些把持不住,强撑着说道:“薛编修这话让我愈发不解,难道现有的证据还不够?” 薛淮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顾郎中听好。” 龙椅之上,中年帝王没有制止两人的对话,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薛淮。 “太和八年三月廿三,河道郎中李忠验二里闸新堤,实铺石一万四千担,较核定数少二千一百担,这是顾郎中提出的第一条疑点,意在暗示先父为了一己私利,在如此重要的工程留下极大的隐患,然而先父当年便已对工部的官员解释清楚!” 薛淮转身正对顾衡,修长身姿如松柏挺直,清亮的声音传进殿内所有朝臣的耳中:“先父当年亲自请教老河工,寻得鱼鳞错缝法,省石两成不损堤质,节省出来的银两另购铁木补强根基!” 顾衡心中巨震,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哪怕翰林院那些卷宗没有丢失,薛淮也不应知晓此事,因为那些卷宗里并无相应记载。 “顾郎中又说,太和八年六月十七,巡漕御史王效禀奏,瓜州段堤身较工部规制薄三尺,疑有偷工之弊。” 薛淮步步紧逼,寒声道:“你身为都水司郎中,难道不知内筑糯米灰浆夹层六尺,外堤减厚保田亩,如此既可保证堤坝的坚固,又能最大程度减少堤坝对良田的破坏!” 顾衡内心的震惊难以言表,艰难道:“这怕也是令尊的——” 薛淮直接打断他的话头,极其强硬地说道:“顾郎中是否想说,这也是先父掩人耳目的手段?方才你说先父为了让账目挑不出毛病,曾以超出市价四成的价格购买糯米三千石,亦曾以三倍市价的价格收购五千根杉木,我现在便告诉你先父这样做的原因!” “先父曾放弃预先定购的六棱石,改购廉价片石,这不是他想中饱私囊,而是他费尽心力寻得乱石错力法,片石交错反增稳固,余银购铁砂填缝!” “至于所谓高价购入糯米和杉木之说,不过是你的春秋笔法,以原产地的价格作为基准,却刻意忽略当地时价!个中缘由先父早已解释清楚,否则当年负责稽核的官员怎会无动于衷!” “说回最大的问题,顾郎中口口声声说石料减少三成是先父的私心,如今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果真不知先父当年为何要这样做?” 薛淮怒发冲冠,双眼泛红。 顾衡被他气势震慑,双腿一个趔趄,勉强才能站稳。 “所谓三成石料——”薛淮陡然暴喝,仿若舌绽春雷,“根本就不存在!” 不存在! 满殿死寂。 顾衡的身体不由自主开始发抖。 薛淮强忍着不去看向那位宛如在云端之上的天子,只是死死盯着顾衡,然而声音中的愤怒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从一开始,工部便以损耗之名克扣银钱和石材,你说先父让人做的账目天衣无缝,但是他又如何比得过工部那些经年老吏!为了保证大堤能够顺利完工,先父忍辱负重,一边要和无数贪官污吏周旋,一边想方设法将每文钱都用在刀刃上!” “先父已经呕心沥血竭尽所能,还是躲不过被你这种人污蔑构陷!” “时至今日,你仍旧死不悔改,妄图扯一个弥天大谎,将罪名嫁祸到先父头上,如此行径与畜生何异!” 虽然他言语过激,但此刻没有一人站出来指摘,那些纠仪御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文臣班首,年过五旬的次辅欧阳晦喟然道:“薛公不易。” 旁边那位首辅依旧沉默。 顾衡此刻已经方寸大乱,他没想到薛淮居然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难道此人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仅仅是因为看过便记得那些卷宗的所有内容? 问题在于有些事情的缘由连卷宗里都没有,他又是如何知晓? 薛淮已经看穿此人的心思,咬牙道:“顾衡,你确实没有篡改工部旧档的能力,但是所谓旧档本就残缺不全,先父的诸多解释被刻意隐去,独留那些欲盖弥彰的疑点!你定然好奇我为何会知晓当年事,皆因先父对你们这些人的手段了如指掌,因此他留下这份手札,为的就是防止事后被你们污蔑!” 言罢,他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本文卷,转身朝向御座,双手高举头顶,肃然道:“启奏陛下,此乃先父所留《河工札记》,十年前扬州大堤筑造过程及所有细节,这本手札内都有详尽解释,皆先父亲笔手书,且有人证物证,足以证明顾衡所奏乃刻意构陷。” “臣薛淮泣血请奏,顾衡诽谤君上构陷忠良,用心险恶其罪当诛!” 余音回荡不绝。 “砰。” 顾衡眼前发黑,瘫软在地,犹如一滩烂泥。 018【圣心】 本杰明看看窗外,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听着一辆黑色的奥迪着,引起来了本杰明的注意,他的眼神突然变的如雄鹰一般的明锐。 就是宅子在解元胡同最里面一家,偏确实偏了一些,只有一条路出去。后门也没有巷子和路,能在西城区买房的都不是普通人,大部分人都讲究个前后有路官运亨通,这房子还是被嫌弃的。 然后赵晓晨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正好是一场民事纠纷的事件,看了一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这种事情真的不好解决,东关村的事件其实也可以拿来直接的套用,不是不管,是没有证据。 个个都带着丫鬟奶娘,殷勤地伺候着。吃东西的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做做样子,由身边的丫鬟或者奶娘伺候着少吃一点意思意思。 落恩市早在一个月之前就被尸人弱占领,政府军打了很多天都没有攻下这座城市,因此他们便向我们发出求援,希望我们派兵协助他们。爸爸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不用。我有骑车来。”傲雪拒绝。傲雪每天上下班都是骑电动车的。所以根本就不用他接。 他的声音既认真又严肃,说话间,白皙的肌肤上面泛着一抹红,宛若粉粉的玫瑰花一般。 这一次明明是沈云嫣的错,可是他却让属于沈星烟的光芒给了沈云嫣。 心中有画面越來越清晰,而一个猜想也在心中慢慢成型,只是她有些不想证实。 距离命盘预测的时间不多了,但是现在自己没有多少的进展,所以现在林西凡开始急了,越急,就越是需要冷静,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一定要一击即中。 “隆隆石战斗不能,火恐龙获胜,刘皓选手晋级八强,”刘皓听了收回火恐龙离开了。 “好吧,那我就给你处理一下吧,反正也没什么麻烦的,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时间了,我也要去参加的,你要不要去看看到时候我通知你。”张豪问道。 “伟大的黑暗神王,这一次光明神界陨落了两个主神,我们正在商议是否要进攻光明神界。但是,绝望主神冕下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因此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阴暗主神达克立刻开口说道。 胡栖雁闻言,再也忍不住放肆大笑,这人居然怀疑姬轩辕的真实身份,实在可笑。[]同时也证实了。这人果然是姬家后人。 “嘤咛!”在梁栋的注视下,木灵儿一声轻‘吟’睁开了那双美丽的眼睛,当经过一瞬间的‘迷’茫后米灵儿注意到了身边的梁栋,突然瞳孔一缩,脸上也是显现出一丝惊喜之‘色’。 终于,赵宏德身上的气势开始稳定下来,能量的吸收也终于结束了,澎湃的能量气息从赵宏德身上传出,最终稳定在开始时十五六倍的程度上,之后赵宏德完全的沉寂了下来。 竟然也来了!梁栋暗叹,同时他的眼神向后三位看去,既然暗黑议会的人来了那没理由光明教庭会错过。 那几名军人看到nv人的这副着装的时候,脸上的神sè也显得非常的不自然,但是为首的军人还是不得不弯下身来,强忍住xiong口想要呕吐的感觉,在nv人的耳边说了一番话。 侯爵回到房间之后,拿出一个香炉,几支香,接着拿出几枚铜钱。铜钱是阳间的钱币,接触的人也比较多,沾染的阳气自然非常重,侯爵准备用铜钱摆卦,连接通往地府的通道。 叶晨一阵心惊,来到地球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力量,他询问了几名老者,得知这里原来是西藏地区。 战鼓骤起,号角悠扬。三军听令,枕戈待旦。龙骧卫中韩德策马而出,往前军而去给麴义传令。 主人既然是找佑敬言谈生意的,那么他带一个护卫一通前往应该也是可以的。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那虚空之上,已经摇摇欲坠的楚风,他的身上突然爆发出一道万丈红芒。 听着众人无一不对王保正示好,韩亭林心中叹了口气,没办法,现在众人手里的黄豆唯一可以吃下的也就宜家油坊了,而且宜家油坊的价格也会是最高的。 姜德看向牛皋,他没想到牛皋这个黑牛居然还能说出这样有水平的话来。 林半仙一身爆喝,如雷霆般炸响,声音震荡三百里,所有人都被震的脑袋发晕。 这几日,每每见到冥枫蜷缩着身子,寒冰蚀体的可怜模样,武浩就愧疚难当,脸色黯然。 她披散着头发,身姿高挑,修长的大腿在薄纱裙里若隐若现,增添无穷魅力与遐想。 赵雅看着韩博超的背影,心中既为他不顾自己去救人而感动又担忧他会受伤。 北魏对此非常忧虑,便任命萧宝夤为开府、西道行台、大都督,让他率部西征。 019【首辅】 君阳一愣,旋即便恍然了,一定是出自墨菲特的口中了,而且君阳也并没有打算自己要寻找九死锻体果的事情,毕竟寻找九死锻体果的人太多了,多一个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其实,做这一切,除了帮助苏月,她也有她的私心,一个做母亲的私心。 罗浩辰突然松开云梦雪,笑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脸,样子十分宠溺。 善总管脸色越来越难看,在宫里数年,从来都是他教训别人,什么时候被人教训过,而且,还是个卑贱的贱奴,当下便觉得受到了羞辱,猛然间,抬起手就向红缨脸上打过去。 只见艾斯和紫罗兰商会的三长老正十分欢畅的坐在一起交谈着什么,看着双方脸上那“幸福”的表情,君阳愕然,难道这两个家伙是搞基的? 另外两个黑衣人眼见长剑被叶风抓在手中,不由一惊,右手猛力一抽,长剑纹丝不动,眼睛中有着一抹震惊,几乎同时,两个黑衣人同时伸出左手,斗气爆发,左掌对着叶风猛然拍出,狂暴的斗气汹涌喷出。 萧过抬起头向外面看了一看,果然只见虚空中,无数道魂魄密密麻麻的向着他们的前面飞去,看来的确是去找古少君的麻烦,而这些魂魄的后面,一道高大的魂魄气势威武的慢慢飘着,看来这应该就是季浩口中所说的白极了。 那羌兵还未反应过来,锋利的腰刀便砍断了他的脖颈,大好的的人头顺势落下,在坑洼的城墙上翻滚几周后便落在角落里。 可是秦军的炮击仍然在继续,一点没有停的意思,在这样下去,恐怕全部还没跟秦军交上火就死光了。 虽然这样做有些无耻,但是为了对付十大势力,言瑜只能做么做。 虽然九天玄君对那人的话非常的怀疑,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让他不得不相信那人的话。 突然,寒意袭上后背,冰冷的刀刃抵在了她后心上!江岚即刻闭上眼睛,时间飞速倒转,回到了她一拳击出毛英龙消失的瞬间。 第一时间得到了计划,听白就和苏哟分享了这个好消息。只不过为了给对方留有一定的想像空间,听白直接告诉了苏妖自己现在已经有了计划的这个事情。具体是什么样的计划,并没有进行明确的说明。 蓝刃正想着,不知怎么着,脑海中突然浮现了那个大胆和自己进行“交易”的身影。或许,自己可以考虑依照协议去找一下白浩? “死都死了,查那些干嘛?”叶浩阳奔到窗口,逐个打开了所有的窗户。 但是对方的这般言语分明是让自己最好不要多管闲事,如此的对待让他如何的不愤怒。 过了好久……他才伸出左手来,握住我的右手,放在唇边反复亲吻。我被他弄的有点痒,禁不住笑起来。 “大概是遇到劫匪或者强盗了吧。”脑补过后的爱德华很肯定的回答。 这个维拉德,为什么要说妖妖是精灵。他这样一说,如果妖妖真的不是精灵,而就是一个普通人类的话,那么自己刚刚岂不是狠狠地伤了她的心吗? 杨锦荣想先用武力制服周燕,没想到周燕从兜里掏出一瓶防狼喷雾,对着迎面而来的杨锦荣就是一喷。 直视裂按的脸色顿时铁青起来去,他们在面色对张良辰的时候,总有一种说不出去来去的畏惧之感。 守卫护之道,就是心情怀正义之气色泽,能够将自己的生死亡看的淡薄,全力量吱吱一量吱吱一以为了为了赴去留是了了守卫护自己心情爱的人人门子,这样吱吱才能够发挥出去留是了巨大的防守卫能量吱吱一。 “龙辰师弟,不好意思,规则是提前就说好了的,我必须要检查一下你的身份铭牌了。”柳媚儿一脸抱歉的对龙辰说道。 “踏,踏,踏,踏”还不等白夜走到坑的边缘,突然从坑中传来了脚步声,白夜闻言立即停下了脚步然后谨慎的注视着坑中。 顺着街道再次来到了旱田家以后,白夜停下了脚步,然后走了进去,刚走进门白夜就发现旱田进正在将一辆辆自行车拿是准备拿到门外。 听到fc,莎夏脑中记忆立马清晰,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去坦帕城观看李天泽比赛时候见过夏洛特。 最后芹泽未来陈尘三人竟然以怕博茄茹突然来袭为由要跟着自己出来,未来也被龙等人给怂恿了跟着一起来,于是约会被破坏的白夜心里感到十分的不爽,路上时不时的将目光投向芹泽和陈尘。 「你,你是哪一道的?」血潭中,血妖忽而点指着夜天,突兀的这么一问。 有了市里一把手的出面,办理注册公司的手续简直不要太简单,雷辰只填了几张表就算完事,吴局长还在一旁再三保证,明天早上就让人把办好的手续送去瀚海大厦。 奥马尔西沃李和斯坦利马修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球就已经到了。 这样的袭击,在倭国之内,武藤家族,和田中家族所盘踞着的,本州岛和北海道,几乎每天都在进行着。 “呵呵呵,秦先生只有五点?看来手气不佳阿。”金在王一脸讥讽。 苗冰雪看到姐姐脸上的刀口,眼圈泛红,挣扎了几次依旧没能爬起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此时,外媒记者中有些人已经反应过来,看今天这架势,如果自己不抢着提问的话,估计提问的权利全都会交给华夏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