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聊的故事》 第1章 01 小的时候,程一渝很喜欢看那种英雄片。 可是,虽然喜欢看英雄片,但程一渝的人生终极目标,却不是活成一个英雄。 如果可以选择,程一渝希望自己活成无聊故事里的主角。 毕竟,能成为英雄的人,一定是经历过万苦但没有被苦难打倒的人。英雄的人生得足够跌宕、足够起伏,才会吸引那么多的观众关注。 和英雄相较,无聊故事里的主角,他们的人生大概是一眼就能被望到头的,是寡淡如水的。 可无聊的、没有波澜的人生,有时候,就代表远离了危机和危险,是安全的、是幸福的。 只是,程一渝的这个愿望,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没能实现。 他是不被期待诞生的小孩,母亲怨他、父亲无视他。 程一渝不喜欢自己的家。 因为他的家,是压抑的、充斥着谩骂、暴力的。 后来,母亲因为忍受不住父亲的家暴,跑了。 母亲逃跑的时候,没有带上他。 父亲成为了邻里的笑话。 ——当然,父亲只是法律赋予他的身份,在心底里,程一渝并不愿意承认程海天的父亲身份。 程海天。 自他学会识字后,程一渝就这样开始在心底里这样直呼对方的名字了。 说起来,男人的名字里有海有天,但观其本性,他却活得不似海宽广,不似天广阔。 程海天的心眼并不大,很容易动怒,一怒,他就容易将怒诉诸于暴力。 这名字,取错了。 程小心眼,程暴力狂,程欺软怕硬。 故而,在发现这个本质后,程一渝连程海天都不好好叫了,他给对方取了很多诨名。 母亲出逃后。 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就成为了刺向程海天的刀。 作为丈夫,程海天无疑是失败的; 可作为一个男人,程海天同样是被人看不起的。 程海天无能,没本事,废物,醉鬼,只会家暴。 这是邻里对他的评价。 程海天对外界的评价不满,因为那些言语的刀子,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剌在了他脆弱的神经上。 可是,程海天无法改变现有的一切,遇上较为强硬的家伙,他甚至都没有跟外人对骂的勇气。 以往,程海天会把怒火施加在母亲和程一渝身上,但现在,他挥起自己的拳头,全数施打在了程一渝身上。 有段时间,程一渝逃无可逃、躲无可躲,只能任那些棍子、拳头、飞踹落在自己的身上,一次次、一回回。 裴执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为了能有钱买烟、能有钱喝酒,程海天会去附近的工地做工,趁着他去做零工的功夫,程一渝逃了。 从熟悉的破败小街逃出后,程一渝面对的,是一个很宽广、很忙碌的世界。 世界很大,他却没法拥有一个容身之所。 程一渝感到空荡、感到害怕。 可他不想回家,一点都不想。 而且,私心里,他并不认为那是他的家。 或许,他可以开始流浪。 流浪着流浪着,程一渝就流浪到了一条河附近。 有瞬间,程一渝觉得,那波光粼粼的河面在召唤他,召唤他淌过那条不知深浅的河。 而他,明显抵不住那条河的召唤。 一步、两步,他往前走着。 还剩下两步的时候,有人抓住了他,“等一下。” 回头。 程一渝和裴执予见了他们彼此的第一面。 说实话,程一渝见到裴执予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见到了同类。 因为,他在裴执予的身上,也看到了深浅不一的伤痕。 知晓了程一渝的遭遇,裴执予沉默了很久,最后问道:“要不然,我带你回家?” 说这话时,裴执予的语气也是不确定的,是带着苦恼和害怕的,“……但我们得悄悄的,否则我爸妈发现了,会有点难办……” 于是,裴执予将程一渝藏在了他自己的房间里。 那是程一渝第一次从同龄人身上感受到了善意。 或许是出于害怕,裴执予并没有向他家里的父母或是佣人告知程一渝的存在。 因为—— “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们得悄悄的……” 本着“悄悄的”行为原则,裴执予每天都会给程一渝留吃的、留喝的,他将自己埋在衣柜深处的衣服翻找出来,递给了程一渝,让程一渝换下那穿得脏烂的衣服。 裴执予还将自己舒软的另一半床,分给了程一渝。 有时候,若是碰上裴执予的父母在家或是裴家有外人在,程一渝就去外边随意逛逛,晚上再通过裴执予给他留的小门溜进来。 裴执予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和程一渝相较,裴执予算是幸运的,他有一个很大的家,家里有院子,有草坪,他们家里甚至还有佣人,煮饭阿姨每天都会照顾裴执予的起居。 可是,他跟程一渝一样,也是不幸的,程一渝时常也能在裴执予的身上看到伤痕,各种各样的伤痕。 据说,那些伤痕是裴执予父母对他的惩罚,因为裴执予在学习和各种功课上不够努力和上进。 但程一渝觉得,裴执予已经比普通的同龄人聪明了。 至少,要比他聪明。 哪怕后来他住在裴执予房间的事情被发现了,程一渝还是觉得,裴执予就是自己的英雄。 因为裴执予保护了自己,所以程一渝也想保护裴执予。 所以,在裴执予父母质问他俩究竟是什么情况时,程一渝将所有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说裴执予是被他逼的,他是不良少年。 但英雄就是英雄。 裴执予最后没答应让程一渝背锅。 “一人做事一人担。”他说,“和程一渝没关系。” 裴执予的父母自然是怒不可遏。 可因为程一渝很快就被赶出了裴家,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裴执予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后来他偷溜进裴执予家的难度增大了,也很难再见到裴执予。 再见面,已经是两周后了。 在那条他们初次见面的河畔。 程一渝再见到裴执予时,裴执予藏在衣服下的伤痕增多了。 程一渝身上的,亦然。 两个可怜人。程一渝想到。 “还能再看到你,真好。”裴执予说。 程一渝笑笑,“我也是,能看到你,真好。” 夕阳下,那条河的河面依旧波光粼粼,就像他们初见的那般。 他们并肩在河畔坐着,起初并没怎么说话。 好久之后,裴执予才说:“……他们,准备再要一个孩子了。” 程一渝盯着河面,粼粼波光映得他眼睛有点儿疼,疼得都快要流泪了。 好半会儿,他才说,“……要不然,你别给他们当小孩了,你当我弟弟吧。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孤儿。” 裴执予默然了很久,答了一声“好”。 -- 程海天,在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因为喝醉了酒,摔了一跤,摔死了。 经过警察鉴定,确定为意外死。 程海天的死亡,让程一渝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母亲。 母亲的状态,较之以往,看上去好了不少。 但她看向程一渝的目光,依旧是怨的、是恨的,甚至还有可惜。 而母亲眼中的这种可惜,并非程一渝的误读,因为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的场合,母亲不止一次地吼过,“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没跟着他一起去死?”“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母亲也不止一次,将手掐在程一渝的脖颈,试图杀了他。 程一渝知晓母亲的痛苦。 毕竟,他的诞生,原本就是错误。 母亲不爱他,他知晓,他理解,甚至共情。 或许,离开就是最好的吧。 对他自己、对母亲来说,都是最好的。 所以,程一渝没有再挣扎了。 即将坠入黑暗时,程一渝想到了裴执予。 他的同类,他的英雄。 以及,他开玩笑似对裴执予说过的那句话。 【……你当我弟弟吧。】 【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孤儿。】 忽然间,程一渝就不舍得死了。 但母亲已然失了理智,她红着眼,使劲地掐着程一渝。 也是碰巧,裴执予来敲了门。 在那天的对话结束后,程一渝和裴执予会规律地在河畔见面,他们不一定会讲话,但就是沉默地陪伴着。 今天正是他们正常要见面的日子,可能是因为在河畔那边迟迟没见到程一渝,裴执予心生担忧,所以才按照程一渝给的地址,来了这边破旧的旧城区。 …… 母亲疯了。 故而,她不再拥有程一渝的监护权。 于是,程一渝被当地的一家孤儿院接收了。 可或许是程一渝的性格太不讨喜,他在孤儿院的遭遇并不算多好,朋友亦不多。 在程一渝到达孤儿院的第二个月,他被领养了。 领养人,是裴执予家的园丁。 园丁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程一渝,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地领养他? 程一渝想不通。 园丁正式领养程一渝后,程一渝总算是过上了一个普通儿童或许应该有的生活,他开始能够正常去上学了,饿了,也能吃饱饭,每天也不需要担忧自己会否被揍。 只是有一点,他没能在河畔看到裴执予了。 花了好些功夫,程一渝才知道,园丁是受裴执予父母委托,才领养自己的。 而裴执予的父母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完全是因为,裴执予拜托了他们,并为此牺牲了什么。 至于裴执予牺牲了什么,显而易见,是他们的相见自由。 程一渝在裴家的长辈眼里,大概就是什么老鼠屎般的东西吧,他们不愿意裴执予和程一渝有所往来。 就在程一渝以为自己和裴执予的关系会就此疏远时。 在某个他和裴执予应该在河畔见面的日子,园丁给他捎来了一封信。 信上写着,程一渝收。 裴执予的信。 在信上,裴执予写: 【程一渝,你最近过得好么? 我是裴执予。 据说,你已经开始上学了,能跟得上进度么? 最近爸妈管得很严,我没办法定时去看你,也不能通过手机或电话的方式联系你,真的很抱歉。 可能,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在这期间,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写信吧。 方叔会转交给我的。】 裴执予口中的方叔,就是领养程一渝的园丁,他叫方肃荣。 虽然被方肃荣领养了,但程一渝并不习惯以“父亲”、“爸爸”称呼对方,所以跟裴执予一般,他称呼方肃荣,也是称之为“方叔”,偶尔会唤其为“荣叔”。 程一渝开始给裴执予写信了。 程一渝上学晚,此前并没怎么好好练过写字。 故而落笔时,他的字总是写得歪歪扭扭,跟裴执予的相较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因为程一渝在信上抱怨过自己的字写得难看,裴执予再次拜托方叔转交信件时,还格外交给了方叔一份字帖,说是让程一渝对着字帖开始描。 上学、练字,给裴执予写信,很长的一段时间,程一渝的生活就是这样度过的。 后来,裴家次子诞生了。 众星捧月。 裴瑜越在裴家的地位,几乎可以这样形容。 而自从裴瑜越出生,裴家父母分给裴执予的注意力就更加有限了,简言之,裴执予彻底成为了裴家培养不起来的失败品。 裴瑜越的百日宴,裴家举办得很隆重。 那天,会去裴家给小孩子庆祝的人很多。 程一渝浑水摸鱼,也混进了那次宴会。 不过,他来参加那次宴会,并不是为了看出生了一百天的小宝宝,他只是很担忧裴执予。 毕竟,自从裴瑜越出生后,裴执予给程一渝写的信就越来越短了,而且,多数时候,他都是在询问程一渝过得怎么样,绝口不提他自己的心情。 程一渝是在花园里见到裴执予的,他坐在冷清的亭子里,月光落在他薄薄的肩膀上。 许久未曾见面,裴执予长高了,气质也变了。 他变得愈发难以靠近。 但一看到程一渝,裴执予的嘴角便微微舒展,轻轻笑了。 这是个很好看的笑,笑得程一渝都有些心悸,可是,莫名地,程一渝觉得裴执予笑得很悲伤。 “程一渝,我们好久没见了。”裴执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程一渝坐下,“你长高了。” 程一渝挨着裴执予坐下,“你不也是。” 裴执予侧眸看着程一渝,眼里是打量。 他的眸光像是渗进了月光,莹亮又温柔,“程一渝,今天能见到你,真好。” 程一渝跟着扬了扬嘴角,“裴执予,见到你,我也感到高兴啊。” 久违见面的一个夜晚,程一渝和裴执予并没有聊很多,一如从前,他们只是默契地坐在、彼此陪伴着。 只是在他们即将分别时,程一渝抓了抓裴执予的手,说了句,“裴执予,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程一渝不喜欢裴执予眼里偶尔能被窥见的悲伤。 他希望,跟自己待在一起时,裴执予会是开心的。 他想尽力让裴执予开心。 裴执予侧眸看着程一渝。 裴执予的眼神,很深,如同审视,又如同确认。 他看了程一渝很久。 最后,裴执予反手使劲抓住了程一渝的手,“嗯。” 裴执予使的劲很大,大到都让程一渝感到疼了。 但是,程一渝觉得这种疼刚好。 因为,这确切地提醒他,他现在就陪在裴执予的身边,裴执予需要他。 或许是因为裴执予在很多关键时刻,都充当了程一渝世界里的英雄角色,所以,从不希望自己成为英雄的程一渝,第一次有了英雄梦。 他想要成为裴执予世界里的英雄。 第2章 02 万物皆有筹码。 这是很小的时候,裴执予就知晓的道理。 若他想得到什么,他就得付出什么,没有任何的东西会理所当然地属于他。 可那时候,因为艳羡周遭同龄人的家庭氛围,他自不量力地想要父母的爱。 父母爱他么? 最初的时候,裴执予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爱。 自己是他们的小孩,他们怎么可能不爱自己? 父爱如山,母爱如水。 老师在课堂上经常这么说。 虽然他的父母每天都很忙,对他的要求也很高,但只要他拿到了第一,父母总会亲口对他说爱。 可什么时候,这种爱消失了呢? 好像是他不再随随便便就能拿到第一的时候。 于是从那时候起,父母口中的“爱”,逐渐被另外的词所取代。 “爱”变成了“价值”、“资格”。 “价值!价值!你要让我看到价值!” “你再继续这样,就没资格当裴家的孩子!” …… 裴执予开始能频繁地从父母嘴里听到这些词句。 将这些句子吐出的时候,父母的神态总是歇斯底里的,看裴执予的眼神,也开始逐渐变冷。 好像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吧。 裴执予知道了,父母爱他,但只爱能拿到第一名的他。 任何一次,只要他不是第一名,那么,父母给他的爱就会打一次折扣。 就像是为了让他长记性。 之后,每一次裴执予没办法拿到第一,迎接他的,就是重重的责打。 “你有拿到第一的能力,你这次为什么没能做到呢?” “这是惩罚。你给我好好反省,知道了么?” 所以,父母爱他吗? ……可能是爱的吧。 后来,面对这个问题时,裴执予的回答就显得有些犹豫了。 但他们的爱,有条件。 而且,他们的爱是会递减的。 可能是因为有自己的父母作为范本,很长的一段时间,裴执予认为,世界上所有父母对孩子的爱,大概都是有条件的,可是,他错了。 当那个每次都和裴执予争夺第一的小孩,因为某些失误持续两次都没能得到第一名时,迎接他的,却不是属于他父母的责骂,而是夸奖和轻吻。 “第二名也很棒了。” “你很优秀了,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于是,裴执予知道了。 这个世界上,或许是存在没有条件的爱的,但那种爱,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 直到,程一渝的出现。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河边。 那天,裴执予因为没能得到第一,再次被父母教育了。 棍子落在身上,是疼的。 但那只是身体的疼。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父母那种厌弃、嫌恶的眼神。 那种眼神,像是鞭子,一下下抽打于他的灵魂。 而日月积累下来的伤痕,已经让他的灵魂千疮百孔。 他疼。 他很疼。 他感到特别疼。 但是,父亲看不到,母亲也看不到。 只有他自己看到了,但是他无能为力,他拯救不了自己。 或许,他的诞生本就是个错误。 恍惚时,裴执予萌生了这样的消极想法。 于是,他来到了河边。 河畔、斜阳、金黄色的余晖,安静的城市角落。 芸芸众生,在大自然面前是平等的。 所以哪怕他此刻的精神和肉身伤痕累累,也平等地被夕阳洒落的光辉笼罩。 原本,裴执予只是想来河边散散心。 可在这里,沉默的他,窥见了另一个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和我很像。 并且,似乎比我过得还糟糕。 裴执予看着程一渝,想到。 在瞧见程一渝迈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条河流时。 裴执予陷入了某种纠结。 他在纠结,自己现在是要拉住对方的手,还是牵住他、陪着他一起往前走。 有阵风吹过。 和煦的风里,裹着淡淡的青草香。 于是,他抬头,望见了那轮落日。 它静默地立在天边,无声无息。 今天的天气真的很好。 裴执予想。 或许,明天的天气也会跟今天一样好。 不希望,他看不到下一次的好天气。 很快,裴执予就做了决定。 因为太过突然,从河畔斜坡下来时,裴执予差点还跌了一跤,但他顾不得那么多,急匆匆地拉住对方的手腕,说了一声,“等一下。” …… 父母非常限制裴执予的交友。 按照他们的话说,什么样的人,就要交什么样的朋友。 但私心里,裴执予觉得,程一渝跟自己就是一样的人。 他们身上一样有那么多的伤痕,一样可怜…… 他们是当之无愧的同类。 可他认定同类的标准,和父母认定的标准定然是不同的,故而,在他听闻程一渝的遭遇,并提出将对方带回家的建议后,他小声又补充了一句,“但我们得悄悄的。” 是同情,是可怜,也是想拯救另一个自己的心情,让裴执予提出了将对方带回家的建议。 程一渝明显愣了下,但思忖良久,他同意了。 …… 以往,裴执予其实很少带同学或是朋友回家。 有部分原因,是裴执予的父母严格限制裴执予的交友; 但主要原因,其实还是裴执予并没有认识那么多可以带回家来的朋友。 简而言之,裴执予稍微有点儿孤僻。 这种冷漠、孤僻,不能说是裴执予与生俱来。 只是,多数时候,裴执予讨厌去跟自己的同龄人解释自己身上的各种伤,他觉得烦。 久而久之,班级内自发形成的小群体,也就将他排挤在外了。 所以至今,和裴执予走得近的朋友,只剩下两个男生——一个姓池,一个姓周。 而裴执予和他们认识,并成为所谓的发小,起初也是囿于他们几人的父辈关系很好,且彼此的家族企业一直在生意场上有所往来。 换言之,因为父辈间的联系紧密,于是他们几个小辈的关系必须得变得要好。 可是,就算是裴执予和认识的那两个发小关系挺不错,但也仅限于裴执予可以将他们带回家,聊聊天,吃点儿甜点,玩玩游戏。 而裴执予给程一渝做的,像是给程一渝留饭,给程一渝抹药,给程一渝找可供换洗的衣物,允许程一渝住在自己的房间,并跟自己睡同一张床等,对裴执予来说,这几乎全部都是新鲜的体验。 裴执予有些享受这种新鲜的体验。 他从中感到了快乐。 究其原因,大概很复杂,浅显的原因,或许是因为禁果效应,裴执予知道父母会很排斥自己结交的新朋友,但他在这种反抗的行为中得到了一种满足感,甚至说是快意。 往深了挖,大抵是因为,程一渝是裴执予自己挑选的朋友,是裴执予一眼就挑中的同类,是裴执予投射中的自己。 给程一渝抹药,给程一渝换上新的衣物,给程一渝吃的、给程一渝喝的,看程一渝身上的伤痕逐渐变浅变淡,看他逐渐变得整洁、干净,感受他在自己面前的放松,裴执予会有种自己也焕然新生的感觉。 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裴执予渐渐习惯了住在自己房间里的另一个同龄人。 他的年龄比自己大一点,身高比自己矮。 他的身上有和自己一般的伤痕。 起初,对方的身上总萦绕着药膏的味道,后来,是和自己一般的沐浴露味。 裴执予逐渐习惯了程一渝的味道。 他开始喜欢程一渝身上的味道。 他也开始喜欢上了这种自己不是孤单一人的感觉。 那段时间,无论是家里的佣人,还是学校的老师,都有向裴执予父母进行如下反馈: 裴执予的脾性,似乎变温和了不少。 老师还说,裴执予最近的学业成绩和学习状态,较之过往,似乎也变得稳定了。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可是,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裴执予自己也有过思索。 而他得出的答案,则是:程一渝的存在。 囿于种种原因,程一渝至今还没上学,为免让程一渝感到无聊,裴执予每天会花一定的时间教授程一渝识字、学习。 程一渝自诩愚笨,但裴执予却很喜欢和他说话。 程一渝的存在,占据了裴执予每天很多的注意力。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因为将那些注意力给了程一渝,裴执予就很少像之前那般去思索、去汲汲于得不到的、来自父母的关爱或是认可。 是了,裴执予最近越来越少去想起自己的父母了。 他不再关心他们如何看待自己。 闲暇时候,裴执予脑袋里想起的,只有程一渝。 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越来越好的程一渝。 程一渝那双总是显得很亮的眼睛。 程一渝因为学习偶尔闹出的笑话。 程一渝和他玩躲迷藏。 程一渝给他分享的趣事。 …… 以及,一丝丝隐隐的担忧。 这种担忧,在裴执予决定将程一渝藏在自己房间时,便开始浮现。 它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悬起,让人不住担忧它的落下。 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定理,但越是害怕的事情,似乎就越是容易发生。 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还是落下来了。 它落下得触不及防,让人心惊。 许久不曾被想起、许久不曾被见到的父母,再次出现在了裴执予的面前,如同噩梦一般。 随着他们一起出现的,还有程一渝。 瘦弱的、可怜的、眼神瑟瑟发抖的程一渝。 只是对视一眼,裴执予就忍不住垂下了眼。 他知道,现在,差不多到了程一渝要和他分别的时候。 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就像是一场梦。 一场他宁愿永远也不醒来的梦。 …… 痛。 身上很痛。 因为裴执予犯了大错还顶嘴、还死不认错,裴执予的父母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重地责罚裴执予。 而裴执予,从始至终,除了实在忍不住疼而发出的喘息,全程几乎都没出过声。 他在想那个被赶出裴家的、自己的同类。 那个原本想将所有责任担下来的既怯懦、又勇敢的家伙。 以后,程一渝该怎么办呢? 他是回那个“家”了,还是继续去流浪呢? 他还会再回到那条河附近么? 裴执予的父母这次是真的被气狠了。 他们将很多难听的话骂了出来,坚称他是一坨烂泥、是不该用心培养的玩意儿、是“扶不起的阿斗”。 假设,父母给他的爱是用一个玻璃瓶装起来的。 之前发生过的种种,已经让那个玻璃瓶消耗了小半。 而他的这一次犯错,大概直接让那个玻璃瓶见底了。 父母对他的爱,已经消耗殆尽。 因为他们已经扬言,要再生一个。 他该感到后悔么? 裴执予问自己。 或许是应该后悔的。 毕竟,他此前那么努力拿第一,不就是因为想要父母的爱么。 可是,若能回到和程一渝见面的那一天,他有极大概率,还是会问程一渝,“要不然,我带你回家?” …… 裴执予其实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去那条河畔的。 但他的运气真的很好,他在那条河畔,再次看到了程一渝。 只是,他之前好不容易帮程一渝养好的身体,再次添了很多道伤痕。 他为程一渝感到心疼。 而裴执予,在程一渝的眼里,似乎看到了相同的情绪。 两个都很可怜的人。裴执予想。 可是—— “还能再看到你,真好。” 裴执予说这句话时,是真心实意的。 还能陪着你看新一轮的日落,真好。 程一渝跟裴执予分享了自己遭遇。 程一渝说,他是被程海天抓回去的。 流言蜚语,让程海天变得越来越暴躁了。 于是,程海天下手的力度越累越重。 裴执予也粗略说了自己的近况。 他说,自己的父母可能准备要生二胎了。 那条河,一如既往地往前流淌。 裴执予听见程一渝说,“……要不然,你别给他们当小孩了,你当我弟弟吧。从今天起,我们都是孤儿。” 孤儿吗? 跟程一渝一起,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 于是,裴执予应了声好。 …… 程海天死了。 他死得太过突然,突然到让人甚至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裴执予原本以为,在这个家暴的罪魁祸首死了后,程一渝的生活就能走上坦途。 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差一点点,要是他那天走得慢一点,他就要再也见不到程一渝了。 害怕。 那种害怕像是深入了骨髓。 故而,裴执予日里怕,夜里愁,睡觉时都得不到安生。 害怕到了极致,裴执予又跟程一渝提议,‘要不然,我带你回家?’ 可这次,怕连累裴执予,程一渝拒绝了。 他说,母亲疯了,没法再承担她的监护人责任,他之后可能要去孤儿院。 “你该祝福我,我自由了。”程一渝说。 如果程一渝之后能过得快乐,裴执予愿意祝福他。 可现实似乎和想象的不一样。 程一渝去了孤儿院,似乎还是过得不快乐。 裴执予不愿意程一渝不快乐。 他不希望那双莹亮的眼睛黯淡下去。 于是,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想到了那个被他积攒起来的、还未曾被兑现的生日愿望。 曾经,他想用这个生日愿望,跟父母出去旅游,像他曾经看过的、拥有和谐幸福家庭的同学那般。 但现在,比起自己,他更希望用这个愿望,去换取程一渝的快乐。 可是,他的父母会同意么? …… 和想象的一模一样。 裴执予父母的第一反应,是怒。 是大怒、是震怒,是难以形容的怒。 大概是觉得裴执予死性不改,不成气候。 “扶不起的阿斗,我们果真骂对了。”他们斥道。 曾经,父母的一句责骂,都能让裴执予感到烦闷、难过,但此时此刻,面对父母像落石般砸下来的沉重责骂,比起为自己感到难过,裴执予心底里,泛出的更多情绪却是为程一渝。 他帮不了程一渝。 这种想法在裴执予的内心冒出来,让他倏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自责。 他开始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 后来,自责进一步发展,成为了痛恨。 裴执予痛恨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就在裴执予以为他提出的生日愿望就这样被父母作罢时,他的母亲像是想到什么,说:“假若你能答应日后不跟那家伙见面,说不定我和你爸,会答应你的这个生日愿望。” …… 裴执予想和程一渝见面。 很想很想。 他不希望,程一渝就这样将自己遗忘了。 毕竟,程一渝现在对他而言,已不仅仅是同类这么简单了。 他是另一个自己。 可是,他才刚刚答应了自己父母提出的要求…… 琢磨来琢磨去,裴执予拿出纸笔,写了一封信。 说实话,这是裴执予知晓并学习如何写信后,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给另一个人写信。 顾虑到程一渝目前的识字水平,裴执予没把这封信写得很长。 他尽量将信写得直白。 所以他在信中对程一渝说: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就写信吧。 但更直白的话裴执予没敢在言语中表达出来。 只不过,字里行间,那三个字大概也已经呼之欲出了。 勿忘我。 裴执予希望程一渝不要忘了他。 方叔在裴家一贯是那种沉默踏实的形象。 也是因为这样,在父母要求方叔去领养程一渝的时候,裴执予才没有发表多少异议。 将信递给方叔的时候,裴执予心底里多少是有些不确定的。 他怕方叔拒绝并反手给自己的父母告状。 可事实和裴执予想象的不一样,方叔没怎么犹豫,就接过了那封信并承诺说会保密。 分别前,方叔就像是从裴执予的眼神里品出了什么,小声报备了一句,“程一渝,他最近一直在跟我问少爷你的情况,看了这个,他一定能睡个好觉。” 裴执予意外地挑了些眉,然后迅速垂下了眼睫。 他对程一渝的在意,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么? 明显到其他人一看一瞧,就能看见端倪? 要是叫父母发现,他免不了又要得一顿打。 只是自省归自省,在听完方叔说那句话后,裴执予那个晚上,难得睡了个餍足的好觉,连梦都不曾做一个。 父母之前扬言说要生二胎。 这并不是一时的气话。 而自母亲顺利怀孕后,裴执予在父母眼里的分量就很低了。 取得好成绩时,他也仅能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 庆幸的是,这段时间还有一件事能持续地给裴执予带来慰藉,那便是程一渝写来的信。 程一渝写过来的信,字体总是歪歪扭扭的,有时候还会有错别字,甚至还有词汇会被拼音代替。 可是,裴执予能从程一渝的信中,读到很多东西。 他能看到程一渝对新生活的感恩,对新环境的满足,对路边一朵新开小花的好奇…… 以及,他对自己的关心。 毋庸置疑的是,裴执予从程一渝那里得到的关爱,比自己父母的要多得多。 有一回,裴执予将自己这种或可能被自己的父母称之为矫情的情绪写进信里。 【我觉得,比起我的父母,你更关爱我。】 程一渝回信说: 【或许,你已经忘记我们曾经的对话了。 但我要提醒你: 你现在,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你是我唯一的弟弟。 哥哥关心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 有人说,父母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裴执予并没有在自己的父母身上感受过这种天经地义。 程一渝说,他关心裴执予,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然后,裴执予便经常能从程一渝身上感受到这种天经地义。 在裴执予和程一渝偷偷见面,程一渝望过来的眼神里。 在程一渝写过来的那些信里,在那些字里行间。 …… 或许,他的父母就是不会爱孩子。 裴执予想。 所以,他应该懂事一点,不去跟他们索要那些他们本来就不曾拥有的东西。 自从裴执予开始这样设想之后,他便越来越少去从父母那里得到所谓的爱了。 反正,无论他怎么渴求,他们也拿不出来。 放下执念的这个过程,或许痛苦,但将执念放下后,裴执予是真感觉自己轻松了不少。 他有程一渝在自己的身边,那便足够了。 程一渝写过来的信,字迹愈发有改变。 歪扭斜乱的字体,开始逐渐变得端正整齐。 裴执予知道,这是程一渝有在好好练字帖的证明。 自己让方叔转交字帖的这个行为,没有被浪费。 明明这是很微小的改变,但莫名地,裴执予感到有些开心。为程一渝在练字方面有进步,也为程一渝在意自己。 很长的一段时间,裴执予都是靠程一渝寄过来的信度过那些他情绪糟糕的时刻。 直到,他的弟弟,裴瑜越出生了。 于是,那些裴执予之前自我劝慰的想法,通通成为了锋利的箭,一下下刺在他的心脏和他那看似要愈合的、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原来,父母爱孩子,真的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是,那种存在于父母和孩子间的天经地义,唯独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裴执予又钻进了一种诡异的牛角尖里。 明明,他不想比较的。 可是,谁让嫉妒是人类的原罪之一呢? 他控制不住,也控制不了。 于是,比较滋生嫉妒,嫉妒悄然偷走了裴执予的很多幸福。 …… 很难说清楚裴执予重新见到程一渝的心情。 可能喜悦还是占了多数,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说:“程一渝,今天能见到你,真好。” 今天的这场聚会,有很多人是为了裴逾越来的,有很多人是为了家族或企业的利益来的,但或许,只有程一渝,是为了他而来。 说来也奇怪,跟程一渝待在一块,裴执予前所未有地感到平静。 不过,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很喜欢跟程一渝待在一起的感觉,就仿佛,程一渝身上有什么东西,能安抚他浮躁的心。 “裴执予,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即将分别前,程一渝抓住裴执予的手道。 一直。 也就是永远。 客观来说,除了真理,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有永远。 所以,他能相信程一渝口中的一直么? 裴执予回眸望向程一渝,想跟程一渝确认。 程一渝的眼睛一如既往地莹亮。 裴执予似乎能在其间看到小小的自己。 眼神或许也是能传递信息的。 至少,在那一刻,裴执予是愿意相信这种一直或永远的。 于是,裴执予扣紧了程一渝的手。 父母交付给他的爱,有条件。 但程一渝交付给他的爱,就正如程一渝曾经所说,裴执予很愿意去相信,是天经地义的,是永远的,是一直的。 第3章 03 自裴瑜越的百日宴结束后,程一渝和裴执予就开始偶尔能见上一面了。 渐渐地,偶尔成为了经常。 程一渝和裴执予彼此见面的频率便越来越高。 裴执予之所以能抽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和程一渝见面,大抵是因为,裴父、裴母将他们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投注在裴瑜越身上,他们已经无暇顾忌裴执予了。 裴执予对此倒是接受良好。 他似乎,从之前那种非常渴望亲情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程一渝对此却不是很好受。 他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可是,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为裴执予觉得难过,感到心疼。 为什么呢? 裴执予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就是没有人看到呢? 替裴执予感到难过的程一渝,似乎已然忘记了他自己糟糕的出生:爹不疼且家暴、娘不爱且疯狂。 和他相较,裴执予其实还是幸运的。 毕竟,裴执予出生在一个人人艳羡的家族里,他生来就是他人口中那种赢在起跑线的人。 庞大且实力雄厚的裴氏集团,已然能够为裴执予托底。 而就算裴执予后来成为不了裴氏的继承人,他也会拥有普通人难以企及的财富。 “好啦。”裴执予拍着程一渝,安慰着。 或许是说得太过激动了,程一渝的眼圈泛出了一圈红。 “幸运在哪?幸运在你一没得第一,他们就动手打你吗?”程一渝并不想认下裴执予所说的幸运歪理,辩驳着,“……你才不幸运呢,你和我一样不幸运。” “……那好吧,我们都同样不幸运。”裴执予配合地说,他停止了轻拍的动作,而是伸过手,紧紧地抓住了程一渝的手,“但有一点,我还是幸运的……” 裴执予说这话的语气,很真很轻:“我遇见了你。” 程一渝越是被安慰,就越是感到委屈。 替裴执予感到委屈。 所以,程一渝只能拿那双像是蒙上了一层雨雾的眼睛,湿漉漉地望着裴执予。 他已经委屈到再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了。 “哭包。”裴执予说着,将空下来的那只手亦覆在他们彼此紧抓的手上。 气温还是有些冷的,他们彼此交叠的手,却很温暖。 缓了一会儿,程一渝才终于能出声。 第一句,他先是反驳了裴执予对他“哭包”一词的评价。 “我才没哭。”他说。 第二句,他则是很认真地嘟囔道:“裴执予,我以后肯定只会对你好、很好很好……” 裴执予捏了捏他的手,笑笑,“好。” 近期唯一让程一渝感到稍许放松的事,大概就是裴执予的笑了。 和百日宴的时候相较,裴执予眼里的悲少了很多。 大概是因为,他已认清了事实,抛却了幻想吧。 只是吧,开始能和程一渝频繁见面后,裴执予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或者说癖好,他喜欢抓程一渝的手。 紧张的时候、焦虑的时候、难过的时候,他都喜欢将程一渝的手牵过来,抓紧。 仿佛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仿佛这样,他才能获得一点所谓的安慰感或是安全感。 或许是长期的家暴带给程一渝的心理阴影。 程海天还在的时候,程一渝就有些抗拒并抵触所有来自陌生人的肢体接触。 因为来自他人的接触,总是会让他联想到疼痛,那会那会让他感到惊恐、想吐。 母亲意图掐死程一渝,这事发生后,程一渝就更加被这种病症折磨了。 而程一渝最初在孤儿院很难融入集体,差不多也是因为这个毛病。 孤儿院的院长注意到了这种情况,也找过心理医生来给他做咨询,但效用并不明显。 医生彼时的建议是,或许,程一渝可以找一个信赖的人,做做脱敏治疗。 可程一渝没说的是,和裴执予进行肢体接触,他就不会有这种恐慌和害怕,大概是因为,裴执予数次都拯救他于水火之中吧,甚至,比起恐慌,他已经有些习惯并喜欢来自裴执予的触碰了。 毕竟,裴执予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对他这么好的人。 被裴执予紧紧抓着,感受着裴执予的体温,会让他产生一种被需要感。 程一渝很喜欢这种来自裴执予的被需要感。 存着些许被发现的顾虑,程一渝和裴执予见面的地点,一般不会约定在裴家或程一渝现在的家。 他们习惯在二人初次见面的那条河畔见面,只是,程一渝住进园丁家后,那条河畔的物理距离陡地就离他很远了,程一渝去一次河畔,要花很长的时间。 怕程一渝把太多的时间花在路上,裴执予和程一渝二人便重新找了约定见面的场所:一个废弃的、正计划重建的儿童公园。 儿童公园内的很多设施都已老旧,无法再行使用。 倒是那两架总是吱呀吱呀发出声响的秋千,勉强还能坐人。 能经常见面的那些时候。 每个周五傍晚,裴执予和程一渝都会如约来这里见面。 多数时候,程一渝是偏话多的那个,他会分享自己近期的所见、所闻、所学,聊聊自己的苦恼; 裴执予惯常是那个倾听的角色,他从不觉得程一渝的苦恼幼稚,也从不曾嘲笑他那些认真到近乎天真的顾虑。 每周一次的见面,让他们彼此写信的频率少了很多,但每隔一段时间,他们还是会交换信件。 交换信件这事,是程一渝要求的。 他有自己的私心。 因为裴执予愈是长大,就愈是寡言。 可程一渝想知道裴执予在想什么,他想更了解裴执予一点。 而相较言语间的表达和眼神交流,在信纸上,裴执予似乎会更加直言不讳,也会更加坦荡地表达他的心理想法。 “嘿嘿,我最近还是有好好练字的哦。”这个周五,程一渝将一封信亲手递给裴执予。 信封上,收件人名字那栏,端端正正地写着“裴执予”三个字。 程一渝的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 裴执予笑笑,收下信,并将自己的那封递给程一渝。 看着信封上相对的两个名字:程一渝和裴执予。 没由来地,程一渝突然有些好奇裴执予这个名字的来源。 “这个名字是外公起的,有所执,有所予,意思是让我有舍有得。”裴执予说。 裴执予的外公,裴正勖,是裴氏现今真正的掌权人。 囿于病症,裴正勖妻子早逝,故而裴正勖膝下并无男丁,只育有两个女儿。又因为裴正勖和妻子的感情深厚,虽被极力劝婚,但裴正勖还是坚决不愿再娶。 裴氏企业家大业大,出于对家族产业的保护心理,所以,无论是裴执予的父亲,还是裴执予的姨丈,哪怕彼此的场面话说得多么好听,都掩不住他们入赘裴家的本质。 很早之前,裴正勖就曾放言,裴家的继承人会在几个外孙之间进行选定,故而,虽然裴执予父母和阿姨一家的关系表面看似平和,但实际却暗流涌动。 只是,无论是裴父还是裴母,乃至他们所抚育的小孩,包括裴执予在内,似乎谁都没法入这位强势掌权人的眼。 和裴父、裴母相较,这位掌权人其实更青睐裴执予的阿姨那一家人。 阿姨家目前育有一儿一女,长子的年龄比裴执予的略微大一点,在学业乃至日常生活中的各种表现都尤为出色,幼女则还未开始上学,但据说,她很讨裴正勖的欢心。 可能就是因为有如此强劲的竞争对手在,裴父、裴母才会从小就对裴执予的要求如此严苛。程一渝默默想着。 不知不觉,话题扯得有些远。 当然,程一渝可能也没有听得很懂。 就在裴执予想将话题稍微扯回时,他听见程一渝小声问,“不考虑你的爸爸妈妈,就只是问你自己……你会想要获得这位外公的承认吗?” 裴执予一愣。 虽然父母偶尔会歇斯底里地骂他、贬低他,说裴正勖是绝对不可能选择他当继承人的。 但继承人不继承人的问题,说实话,裴执予很少去想。 裴正勖是个很严肃的掌权人,而且因为裴执予不住在本家,性格寡冷,他和裴正勖的爷孙情其实也很淡。 或许,在他决定彻底放弃父母的爱之前,他可能会想着要去争取一下,但现在—— 裴执予给出了他思索后的答案,并紧紧抓住程一渝的手,“……无所谓,我有你就可以了。” 偏离的话题很快扯回正轨。 比起继承人不继承人的问题,裴执予更好奇程一渝的名字来源。 程一渝是在母亲的怨怼里诞生的。 彼时,一见到程一渝,程一渝的母亲就会尖叫,更何论会给他取名? 程海天对程一渝也不是多么在意的那种人。 所以临了要进行登记,程海天才开始匆忙思索名字。 一渝。 这个名字,据当时陪同程一渝母亲去医院的邻居所说,是程海天在医院张贴的告示随便摘下来的两个字。 “所以,程一渝,这并不是一个有意义的名字。”程一渝说。 “不,不是这样的。”裴执予抓着程一渝的手抚了抚,摇摇头。 程一渝看着裴执予,“嗯?” “你还活着,你现在待在我的身边,程一渝三个字,就是有意义的。”裴执予和程一渝的眼睛对望,“你就是意义本身。” 你就是意义本身。 要怎么去形容程一渝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呢? 哦,有了。 那种感觉,很像他在一条漆黑巷道里蒙头往前走的时候,倏然间,有个路灯亮了。 程一渝很喜欢这句话带给他的这种感觉。 他也喜欢裴执予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裴执予黢黑的眸没有任何一丝杂质,唇角微微抿着。 而他被很认真地望着,被诉说着。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程一渝说,他的存在就是意义。 说起来好奇怪啊。 仔细想想,他人生里的很多第一次,都是被裴执予占据着。 第一次被人带回家。 第一次穿其他人的衣服。 第一次拥有了同龄好友。 第一次为自己的朋友感到心疼。 …… 可是,程一渝并不讨厌自己的很多第一次体验,是和裴执予在一起度过的。 怎么办? 他好像突然就有些想哭了。 这次和刚刚那种眼睛像是被雾蒙着的感觉不同,程一渝是确确实实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很快就蓄积出了泪水。 因为一句话,然后就被感动到哭。 程一渝稍微觉得有些丢脸。 刚刚都被裴执予说是哭包了,现在又不知道裴执予会说什么。 于是,程一渝微微垂下了头,意图遮盖自己即将要哭的现实。 可就一个眨眼的功夫,眼泪从程一渝的眼睛掉了出来。 然后那点从他身体里脱离出来的水分,以一定的速度做垂直运动,很快就砸到了他们彼此交握的手上。 当然,准确点说,是落在了裴执予的手背上。 刚刚,程一渝眼眶要红不红的时候,裴执予说他哭包。 但程一渝真正落泪的时候,裴执予倒什么话都没说。 他安静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拨开了手背上的那滴眼泪。 程一渝的视线则随着裴执予沾着泪水的手移动,直到那双手从兜里掏出了一包纸巾,递过来。 …… 因为裴执予那天的一句话。 “意义”这个词开始频繁地出现在程一渝的脑海里。 有一缕风偶然撞进他的怀里,他会去想,风存在的意义。 阳光金闪闪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会去想,太阳存在的意义。 看着被父母抱着一起去买蛋糕的孩子,他会去想,父母和孩子这种关系存在的意义。 只是,程一渝关于意义的大部分思索,都没能立即得到答案,而程一渝思索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 裴执予的存在,对他而言有什么意义? 裴执予在面对这个问题时,说程一渝三个字对他有意义。 那他自己呢? 裴执予这三个字,对程一渝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朋友? 同类? 英雄? 这些词,其实都对。 但程一渝却觉得,这些词没法完全表达出他想要的那种感觉。 词不达意。 他现在就陷入了这种境况里。 -- 以裴家的财富和地位,裴执予所就读的小学和初中,都是程一渝所企及不到的。 裴执予初中就读的,是私立的贵族学校。 贵族贵族,都说是贵族学校了,那“贵”之一字,必须要有东西来体现。 最浅显的一方面,就体现在学校的制服上。 仅看校服的做工和设计,贵族私立学校的就要比市内普通公立学校的繁复。 而且,除了区分夏冬套装,贵族私立学校还按照场合,额外区分了很多套制服,像什么休闲装,正式装等。 不过,比起裴执予校服的材质和设计,程一渝更关注的,其实是裴执予校服上的铭牌。 程一渝上的并非贵族学校,他的校服是很宽松的运动款,自然是不存在学生铭牌这种东西的。 故而,第一次看到裴执予别在校服上的铭牌时,程一渝便格外好奇,总是频频往裴执予身上的铭牌瞥过去。 可能是程一渝的目光太有实质,裴执予后来索性将别在衣服上的铭牌拿下来,递给了程一渝,“拿去玩吧。” 铭牌,其实并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玩意儿。 程一渝偶尔会在某些青春校园电视剧里看到这种玩意儿。 但近距离地看到,实打实地摩挲到,算是第一次吧。 一个小小的白色方块。 程一渝想。 上面端端正正地镌刻着裴执予的名字,在铭牌边角的地方,还印着裴执予学校的logo。 “要是你真喜欢,我找人制作个铭牌给你吧?”可能是觉得程一渝看铭牌的目光太过炙热,裴执予说道。 程一渝亮着眼睛问:“可以吗?” 裴执予笑笑:“可以。” 很多时候,程一渝随口一提的小玩意儿,裴执予都会细心地给他带过来,像是积木,像是弹珠,像是魔方。 程一渝有时候会问裴执予,他是不是给裴执予造成了麻烦?是不是给裴执予造成了不方便?裴执予会不会觉得他很幼稚? 但裴执予给出的回答,则是: “没什么不方便的,也没什么幼稚不幼稚。” “而且,幼稚不就是小孩子的本性么。” 幼稚,不就是小孩子的本性么? 这句话,由一个在法律意义上,还属于儿童的人说出口,颇为怪异。 可因为过往的遭遇,他俩在某种层面上,和一些无忧无虑的儿童又稍微有点区别。 他们是早熟的,但依旧还是幼稚的。 因为裴执予这么说过,后来裴执予给程一渝带来一些小玩意儿时,程一渝就没有那么多的担忧和负罪感了。 毕竟,就如裴执予所说,他的确是处在一个对周遭事物会感到好奇的幼稚年纪。 当然,重要的是,程一渝发现,当他提起这些其他同学早已习以为常的小玩具时,裴执予时常也会感到很陌生。 是了,裴父、裴母绝大多数时候,对裴执予只会有要求,哪里会有陪伴? 而裴执予,大概也少有机会去经历、去拥有普通孩童所经历、所拥有过的一切。 程一渝想趁着裴执予还没完全长大,将他失去的童年补回来。 “是哦,谁说我们不能幼稚?”程一渝看着裴执予说,“我们的童年,该由我们自己来制造。” 承诺了,裴执予也的确是说到做到。 不久后,他就给程一渝带过来了一个铭牌。 颇有重量的铭牌上,镌刻着“程一渝”三个字,而原本应该是印有学校logo的地方,则换成了一句话: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将铭牌递给程一渝的时候,裴执予说了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是了,他之前怎么就忘记了呢。 裴执予还是第一个帮他过生日的人。 说句稍显矫情但却是事实的话: 在遇到裴执予之前,程一渝从没有过过生日。 在那之前,程一渝的生日,要么是在家暴中度过,要么是在程海天和母亲的争吵、冷战中度过。 总而言之,生日对程一渝来说,并不美好,也并不美妙。 但现在,已经是裴执予陪着他度过的第六个生日了。 细细回想,程一渝还能记得过去这几年,裴执予给他过生日的场景: 他的第一个生日,是在裴家过的。 那个时候,裴执予偷偷将他藏在房间里,保护他免受皮肉挨打。 他的第二个生日,裴执予给他写了封信,还拜托方叔给他带来了一个礼物盒,盒子里是他在信里随口提过的一个小玩意儿。 …… 简而言之,出生至今,程一渝所有庆祝过的生日,都有裴执予的影子。 程一渝接过那个铭牌,仔细端详,然后,他指着那行小字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裴执予不语,只是从自己的兜里摸出了另一个铭牌。 裴执予从兜里摸出的新铭牌上,镌刻的是“裴执予”三个字。 只是,在相同的地方,那里印着的小字是:今天的天气真好。 今天的天气真好。 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因为期待,所以活着。 因为活着,所以期待。 倏然间,程一渝就想到了那条和裴执予初次见面的河畔。 他懂得了裴执予的意思。 程一渝很想对裴执予说:以后无论怎么样,我都会好好活着的。我都会对明天有所期待的。 但一时间,他有些哽咽,故而,他只是朝裴执予笑了笑,然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这是个持续了很久很久的拥抱。 …… 虽然拥有了一个刻有自己名字的铭牌,但私心里,程一渝最喜欢的铭牌,其实还是刻有裴执予名字的那块。 程一渝也说不清这种原由。 那种情愫团在他的心里,程一渝模模糊糊只知道它的存在,却难以用确切的名字去称呼它。 或许是看出了程一渝的恋恋不舍,最后,裴执予将自己的学生铭牌一并当作礼物送给了程一渝。 “送给了我,那你最近怎么办?”程一渝接过铭牌,问道。 据说,在贵族学院里,学生的铭牌就像是小学生的红领巾一样,是每天都会被抓礼仪的同学专门注意到的。 裴执予拿出那块没有学校logo的铭牌,解释:“用这块暂替一段时间,也是可以的。” “是么,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收下喽?”程一渝说。 裴执予点点头:“嗯。” …… 自从得了那块写有“裴执予”的学生铭牌,程一渝几乎每天都会将它带在身上,带在包里,搁在兜里。 或许是被恋爱脑偶像剧启发了吧,程一渝彼时有种奇怪的执念,他总觉得,他将裴执予的学生铭牌带在身上一天,就是裴执予陪在他身边度过了一天。 在程一渝将这种想法告诉裴执予时,裴执予一如既往,没觉得他幼稚,只是低声问他,“如果是这样,要不然,程一渝,你也给我送件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吧?” 裴执予的家境,代表他的生活,并不会短缺任何东西。 之前给裴执予准备生日礼物,程一渝经常要琢磨很久。 他尝试过做手工,也尝试过画画,可或许是程一渝在做手工和画画方面,并没有多少天赋吧,那些经他手制作或绘画出来的东西,最终都不是很好看。 一团糟。 程一渝经常性会这样评价自己的作品。 这话并不是自谦,因为有些时候,程一渝都羞于将那些所谓的生日礼物展示给裴执予看。 但没有哪一次,裴执予会真的对程一渝送出的礼物生出厌弃感,口头揶揄时,也总是会有一个“但是”。 但是,我很喜欢。 但是,我喜欢你画中的我。 但是,我感受到了你的真心。 …… 所以,在裴执予这么询问时,程一渝爽快地点了头,“好哇。” 起初,程一渝想给裴执予送一个钥匙扣。 可再三斟酌后,程一渝又觉得,钥匙扣不够好。 而且,就算给裴执予准备了钥匙扣,裴执予能用到的次数也不多,毕竟裴执予的那个家,其实并不太需要裴执予亲自去开门。 所以,思来想去,程一渝决定同样给裴执予送一个铭牌。 一个镌刻有自己名字的铭牌。 除此之外,就像裴执予送给他的铭牌那般,在铁块的边角地方,程一渝同样也拜托师傅在上面印了一句话。 程一渝想出来的话,不像裴执予的那般委婉,而是很直白: 裴执予,要天天开心。 裴执予对程一渝送出的礼物很满意,视线在铭牌上那句话停留了很久。 “谢谢。”裴执予对程一渝说。 “谢什么。”程一渝笑起来,抛出一个有趣的疑惑,“不过,既然我们都拥有了对方的铭牌,算不算我们每天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一起?” 裴执予的手里拿着那块铭牌,眼神则是很认真地看向程一渝。 “算。”裴执予说。 -- 感到无聊,发呆的时候,程一渝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 他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铭牌摸出来,然后就像有些人会盘核桃那般,他开始“盘铭牌”。 被镌刻在铭牌那丁点儿大地方的“裴执予”三字,则经常性会与程一渝的手指,或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一寸一尺地进行接触。 可能也是因为程一渝不知觉间养成了这种习惯。 “裴执予”这三个字,开始频繁地会在程一渝的脑海里跳出。 作业太难,程一渝写了个“解”字便大脑放空时,裴执予的名字会跳出来; 支着胳膊盘腿坐看体育课的同学打球时,裴执予的名字会跳出来; 看到街边某个店的店名有“裴执予”名字上的任意一个字时,裴执予的名字依旧会跳出来; …… 后来,程一渝有了新的烦恼。 因为无论是将铭牌放在包里,还是搁在兜里,都有容易丢失的风险。 于是,在征得裴执予的同意后,程一渝在那个铭牌上钻了个小孔,给它系上了一条细绳。 有时候,程一渝将其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当作项链; 有时候,他会将那根细绳在自己的手上多缠绕几圈,当作手链。 周五,程一渝像往常一般,如约到达了废弃的儿童公园。 裴执予今天不知道被什么事情耽搁了,来得有些晚。 程一渝在他惯常使用的秋千坐下。 他边等着裴执予,边把玩着手腕上的铭牌。 等了几分钟,程一渝的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是人的脚步声。 还不止一个。 那声音先慢后快,并越来越急促。 后知后觉地,程一渝意识到,那些声音在向他靠近。 不对劲。 程一渝心想。 可还没等程一渝跑起来,他就被人捂住了嘴。 挣扎间,有什么东西好像掉了。 …… 昏沉时,程一渝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好像在动。 不过,这种动并不是指他主观控制自己在动,而是,他好像被谁丢在了移动的载具上。 暗黑的车厢,有股似臭似馊的难闻味。 车厢前排的驾驶位,隐约还有陌生男人的对话声。 他们好像在聊裴氏集团,因为程一渝恍惚听到了裴执予的名字; 他们又好像是在聊勒索,因为程一渝听他们提到了“钱”。 聊到最后,他们开始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对话声,程一渝时而感觉距离自己很近,时而又觉得离自己很远。 程一渝觉得特别难受,也特别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就仿佛用尽了他的所有气力。 拼着这仅剩的气力,程一渝能做的,也只是往前排驾驶位瞥了一眼。 可程一渝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去看前面两个人的穿着,很块就又晕了过去。 …… 感觉还是很难受,大脑依旧是昏沉的。 甚至还有些想吐。 程一渝艰难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好像没在移动了。 可是,他手脚被缚,嘴巴被粘了胶布,被人丢在一个看似已经荒废了很久的工厂里。 工厂里的照明灯已然坏了。 透过被灰尘糊了厚厚一层的窗户,程一渝勉力往外探看。 窗外太阳已经落山,现在正是天将暗未暗的时刻。 工厂里有些暗,四周静悄悄的。 只是偶尔,会有隐约的窸窣声,像是老鼠发出的声响。 被废弃了太久,工厂的空气很浑浊,到处都是灰尘、铁锈、以及一种说不出来难闻味道。 程一渝被难闻的空气呛了几下。 嘴巴被胶带紧紧裹着,他发不出太多声音,反倒刺激得眼眶沁出了生理泪水。 …… 缓了一会儿,程一渝终于是稍微明晰了他目前的状况。 他好像,被绑架了。 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但现在,趁着绑架他的人不在,他得自救。 毕竟,没能在约定的地方看到自己,裴执予肯定是会担心的。 他不能坐以待毙。 程一渝的双手被绑在后方。 脚腕亦被被麻绳紧紧地锢着。 或许是因为他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程一渝感觉自己的四肢,特别是手臂,有种被谁拆下来又重新接上去的痛感和麻意。 得找个东西,割断他手腕的绳子。 程一渝率先想到的,其实是自己系在手腕的那块铭牌。 但仔细地感程一渝了一会儿,程一渝就发现,原本绑在他手上的那块铭牌,好像不见了。 不知道是丢了,还是被绑匪拿走了。 没有铭牌,程一渝只能在四周搜寻可供用来磨断绳子的“利器”。 天色黯淡,程一渝视物也很困难。 好一会儿后。 程一渝才在周遭一个废用了的机器边,发现了一块生锈了的刀片。 不知道这个刀片可不可以磨断他手腕处的绳子。 可就在程一渝努力够到了那个刀片时,他听到工厂的大门方向传来些许声响。 然后,一辆老旧的面包车闯进来。 面包车昏黄的车灯照进了工厂。 绑匪好像回来了。 时间紧迫。 程一渝背着手,开始摸黑用刀片磨蹭手腕的绳索。 因为看不到,程一渝磨绳索的效率并不高。 绑匪二人间好像是起了什么争执,相继下车后,还在不断地抱怨着什么。 “靠!他们居然不接电话了?!” “都说我们绑架了他小孩,还不信!” “真当我们是空气嘛?!要不然我们直接剁了那小子的一根手指,然后寄过去?” “……不,我们还是先等等,等他们反应过来,就该找我们了。”粗犷的男声顿了下。 接着,程一渝就听见这个这个声音继续说,“不过,在这之前,我们可以拍个视频。” 小孩? 他们把我认成了谁家的小孩? 然后又在向谁勒索? 程一渝心里疑惑。 倏然,程一渝想到了自己此前意识昏沉时听到的“裴氏集团”、“裴执予”。 该不会,他们把我认成裴执予了吧? 工厂外的对话声变弱了。 取而代之,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生锈了的刀片并不好用。 磨了这么久,程一渝手腕处的绳索并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 程一渝望着工厂大门的方向,眉心紧紧蹙着。 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第4章 04 程一渝总是会问裴执予,他做某些事会不会看上去很幼稚。 关于“幼稚”一词的看法,裴执予的看法几经改变。 最早的时候,或许是受父母观念和态度的影响,裴执予觉得,“幼稚”这个词,并不好。 于是,他假装深沉,假装成熟。 当自己的同龄人还会因为一个玩具而激动时,裴执予纵使对那个玩具十分感兴趣,也会故作冷淡,然后换得周遭人的一句“裴执予不愧是裴执予啊,他就对这种玩意儿不感兴趣。” 裴执予在那个时候,学会了伪装。 可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拼命地伪装过后,只换得这样一句轻飘飘的、不痛不痒的评价,值得吗? 彼时,裴执予在大部分时刻,都会觉得,这是值得的。 因为这样一句有别于其他人的评价,这种潜在语义是在夸奖裴执予的话语,会让裴执予的父母露出笑脸,然后或虚伪或真诚地说上一句,“哪里哪里。” 可是,偶尔,在看到同龄人热烈地讨论什么,而他却被困于捏造出来的成熟人设、不能随心去加入同龄人的交流时,裴执予会开始后悔。 他会觉得,自己是个不真诚的人。 他背叛了自己。 因裴正勖此前定下的规矩。 故而,在固定的节日里,裴家的人得回本宅参加家宴。 这种时候,或为了显摆,或为了撑面子,每次父母要带裴执予去赴宴时,总是要狠狠打扮一番。 “不能被比下去。” 几乎每次,裴执予的父母都是抱着这种竞争心态去赴宴的。 可不巧的是,几乎每次竞争,都是阿姨那一家,更能博得裴正勖欢心。 裴正勖虽然给裴执予取了名字,可这并不代表他很喜欢裴执予。 而因为裴执予不能讨裴正勖的欢心,若撞上父母情绪糟糕的时刻,裴执予也可能莫名奇妙就挨一顿打或一顿批。 又是固定的家宴日。 检查完穿着,确定都很得体后,父母带着裴执予回了主家。 去程的路上,父母稍稍又念叨了裴执予几句,说他笨,骂他矫情——前段时间,裴执予新一轮的学习成绩出来了,这一次,裴执予因为低烧感冒,没能拿到第一。 父母骂了,裴执予便受着,他没有反驳。 裴家主宅落在一片绿植覆盖率很高的别墅区。 越是靠近主宅,窗外的人就越来越少。 窗外的景越发葱绿。 其实,这只是裴执予在某个瞬间冒出来的想法,但古怪地,之后有很多次,裴执予总是会想起今年今日这个莫名冒出来的念头。 他觉得开了香氛的车厢很让人窒息,他坐立难安,如坐针毡。 ——他想逃。 最近正是流感易发期,或许是流感病毒变厉害了,又或许是裴执予的体质变差了。 总而言之,裴执予这次的感冒断断续续持续了很久。 现在,哪怕裴执予的感冒好了,但他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还是有点儿恹。 受此影响,裴执予今天其实没什么胃口。 可是,因为礼仪,因为要给父母撑面子,裴执予还是坐在餐桌边端正地坐着、吃着。 后来,饭席终了,裴执予才忍着那点儿不舒服劲,跟父母和裴正勖报备过后,去了洗手间。 裴执予的不舒服是真的。 可除了身体的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精神层面,裴执予今日也格外烦躁。 他觉得宴厅很吵,很不想继续待在那。 于是,从洗手间出来后,裴执予便溜进了主家大宅的后花园,在园中供休憩和观景的八角亭找了个位置坐下。 天幕已经完全暗了。 此时此刻,花开得芬芳,月亮圆得正好。 可能是因为周遭的绿植覆盖率高,裴家住宅的后花园,有很多蝴蝶,裴执予甚至还看到了零星几只萤火虫。 只是,吹着夜风,看着夜色,裴执予却生不出太多喜悦。 裴执予最近有些愁。 情绪也一直就像落在谷底里的过山车,激扬不起来。 裴执予也不清楚自己是怎么了。 可能是被断断续续停留了很久的感冒影响了。 又或许,是因为那些藏在得体衣服下的伤口和淤痕,让他站站得不舒服,坐也坐得别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或许,他应该回宴客厅了。 再不回去,他的父母可能就要找他了。 可是,心里的焦急归焦急,现实里,裴执予并没有动。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颇为浑厚的声音在裴执予的身后响起。 如果说,一个人的皮相会因时间的流逝而留下岁月痕迹,那么,声音应该也是这样的。 也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但每次一听到裴正勖的声音,裴执予总是会想到两个字:阅历。 虽然裴执予来裴家主宅参加过很多次家宴了,但说实话,他很少会有跟裴正勖单独讲话的时刻。 今天,应该是意外中的意外。 略微思索后,裴执予道:“坐坐,然后看看。” 只是,将话说出口时,裴执予就隐约觉得不妙。 以冷淡的语气进行这样的回答,似乎、好像有点不太礼貌。 可是,和善于说出一串场面话的父母不同,裴执予真的非常不善言辞。 所以,他也不擅找补。 但不知为何,今晚的裴正勖心情很好。 他没觉得裴执予的回答不礼貌或者语气不太尊敬。 相反,他顺着裴执予的话,“哦,那你觉得好看吗?” …… 稀奇地,也是意外地,这一个晚上,裴正勖和裴执予坐着聊了好一会儿。 一问一答,看起来似乎还挺和谐。 可能是被这种难得的爷孙聊天气氛迷惑,或许是因为裴执予近日心中淤积了太多的糟糕情绪,所以聊着聊着,裴执予一反回答者的姿态,问了裴正勖一个问题。 他问裴正勖,是不是很讨厌自己。 如果他的父母在场,大概率会数落裴执予,说他问了一个很大胆的问题。 裴正勖脸上神色没有多少改变。 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笑了下,然后说:“无所谓。” …… 好像有什么东西传来破碎的声音。 可裴执予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个瞬间,被放逐了。 于是,他挣开了枷锁,陡然变得轻松了。 可是,在那个瞬间过后,迎接裴执予的,则是更大的迷茫和不解,以及一点儿说不上来的悲哀。 原本看似和谐的聊天氛围,倏然就慢慢冷了下来。 无心再继续跟裴正勖聊天,找了个借口,裴执予便率先离开了那个八角亭。 只不过,在裴执予离开前,裴正勖喊住了他,跟他说:“……你如果能幼稚一点,我会更高兴。” …… 裴执予不太懂裴正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他,像表妹那样,在裴正勖面前撒娇吗? 还是说,要他像表哥那般,待人接物变得温煦亲切呢? 可是,人的本性是很难改的。 裴执予已经很难去改变自己的某些行为处事了。 可有些东西,在那次谈话后,还是悄然改变了。 就譬如,裴执予深刻地记住了“无所谓”这个词。 又譬如,裴执予开始知道,幼稚不一定不好。 在他这个年纪,适当幼稚,会带来利益。 再后来,裴执予遇到了程一渝。 在那之后,裴执予则开始觉得,幼稚是正常的。 在什么样的年纪,就去做符合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没什么不好。 程一渝就是因为没能得到正常孩童应该会有的对待,所以才会和他在河畔相遇。 况且,程一渝偶尔的幼稚,会让裴执予觉得很可爱。 因为,这是程一渝还爱这个世界的证明。 故而,程一渝第一次给裴执予过生日时,裴执予许的生日愿望,和程一渝有关: 我希望,程一渝想幼稚的时候幼稚,不想幼稚的时候不幼稚。 我希望,自己以后有能力去支撑程一渝的幼稚。 可能就是因为裴执予许了这样的愿望,有了想包容程一渝所有幼稚行为和想法的念头。 所以,每当程一渝要做些无伤大雅的幼稚举动时,裴执予从不会泼冷水,反而是鼓励程一渝,想做就去做。 就算幼稚,开心就好。 最初见到程一渝时,裴执予觉得他是比自己可怜的同类。 可一年一年又一年过去,随着和程一渝接触和交流的增多,裴执予也很难说清楚程一渝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是另一个我自己。 他是我的救赎。裴执予想。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暑期的时候,他看到的关于儿童的溺水事件增多了,有段时间,裴执予很容易失眠,也很容易频繁地做起噩梦。 梦里,他总会和程一渝待在他俩第一次见面的河畔,然后,他看着程一渝,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直至那条河淹没了那小小的身影。 每次从噩梦里醒来。 裴执予总是要缓好久。 然后,他才能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好险,现实里的他伸手抓住了程一渝。 因为那些频繁的噩梦,在发现程一渝对自己制服上的铭牌感兴趣时,裴执予决定也给程一渝制作一个铭牌。 在师傅问铭牌上除了刻名字,是否还需要印什么其他东西时,裴执予脑内很自然就浮现了两句话: 今天的天气真好。 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这两句话,完全是裴执予在河畔初见程一渝时,他的心情。 想了想,裴执予跟师傅说,他想再多制作一个铭牌,这个铭牌刻他自己的名字。 今天的天气真好。 裴执予将这句话留给了自己。 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裴执予将这句话留给了程一渝。 至于裴执予如此分配的原因,并不是很复杂。 裴执予希望程一渝对明天有期望。 因为期望,所以活着。 至于今天的天气真好这句话。 裴执予只是单纯觉得,这种“因为活着,所以期望”的状态,更符合他的现状罢了。 …… 程一渝要走了裴执予的学生铭牌。 对此,裴执予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铭牌这种东西,需要完全可以定制,但开心的情绪是难以定制的。 比起所谓的铭牌,裴执予更喜欢看程一渝的笑脸。 “裴执予,我最近每天都带着你的铭牌上下学哦。”过了一周后,周五的见面日,程一渝小声地跟裴执予分享,“可能这种想法有些幼稚,但我觉得,每天将你的铭牌揣在身边,就像你每天都陪着我一样。” 又来了。 程一渝的那套幼稚不幼稚的说法。 裴执予觉得,这次比起口头说这种行为不幼稚,他其实完全可以加入程一渝,于是他问:“如果是这样,要不然,程一渝,你也给我送件可以随身携带的小玩意儿吧?” 听见裴执予这么问,程一渝很爽快地点了头。 然后过一段时间后,他给裴执予带来了一块写着“程一渝”三个字的铭牌。 跟他送出去的那块铭牌一样,在铭牌边角,裴执予同样看到了一行小字:裴执予,要天天开心。 再简单朴素不过的一句话,却直接让裴执予发起了怔。 从小到大,他的父母给他提过诸多要求。 要考第一。 要保持体面。 要给父母长脸。 要讨裴正勖的欢心。 一切都要做到最好。 …… 可是,他们几乎没对裴执予说过: 裴执予,你要天天开心。 裴执予真的不擅长言语交流,所以他后来一只手握着铭牌,一手抓紧了程一渝的手,很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谢谢。 以后,我也会将这块铭牌随身携带的。 后面那句,裴执予没有说出来。 程一渝笑了。 笑得很开心,笑得很可爱。 然后他问:“不过,既然我们都拥有了对方的铭牌,算不算我们每天以另一种方式陪伴在一起?” 那一刻,裴执予想起了裴瑜越百日宴的那个晚上,程一渝抓了抓他的手,跟他说:“裴执予,你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算。”裴执予答道。 …… 周五下课的时候,因为被老师叫过去帮忙处理东西,裴执予到达他与程一渝约定见面的那个儿童公园时,时间稍微有些晚了。 天际的落日,只余下了半轮。 废弃的儿童公园,静悄悄地,没有任何他想见到的人影。 程一渝今天没有来儿童公园么? 裴执予想着,打给了程一渝的手机。 没有人接。 又打了一个。 关机了。 裴执予微微蹙了蹙眉。 他有种不好的预想。 裴执予又打了个电话,这个电话是打给方叔的。 方叔倒是很快接了。 但方叔说,程一渝并没有回家。 裴执予的眉瞬间就蹙得更紧了。 就在裴执予准备离开儿童公园、去附近的商铺问问是否有人看到程一渝时,裴执予在儿童公园程一渝惯常坐着的那架秋千旁,看到了随意散落在地的、写有自己名字的铭牌。 看着铭牌上的“裴执予”三个字,又瞥了眼周遭略显凌乱的草地和沙地上的脚印。 有个糟糕的想法,直接从裴执予的脑海里蹿出。 …… 就在裴执予询问附近商铺的店主是否有见到程一渝时,裴家的司机找到了裴执予,说是裴父、裴母要求裴执予立即回家。 “为什么?”裴执予问。 这太反常了,难不成,是他的父母发现他每周五都会偷偷和程一渝见面的这件事了? 还是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会让人心疑的事? 好像也没有吧。 带着对父母行为的困惑,和对程一渝的担忧情绪,裴执予被司机接回了家。 到家了,裴执予才从父母烦躁的交流中拼凑出了一件事: 有绑匪匿名打电话给裴父、裴母,说裴执予被他们绑了,让他们交几百万的赎金,还说他们报警的话,就直接撕票。 “可你明明就站在这。” “这年头,骗子的谎话说得真是越来越假了。” 父母看到裴执予后,放下了心。 可裴执予得知这个消息后,心却直接高高悬起。 程一渝被绑架了。 绑匪将程一渝认成了“裴执予”。 裴执予意识到。 要是绑匪们发现程一渝不是他们真正想要绑架的人…… 一想到这,裴执予就不住后怕。 不行,他得想办法知晓程一渝现在的安全状况。 他得去救程一渝。 …… 裴执予偷偷溜出了家。 方叔在他的要求下,已经跟警方报了警。 现在则是来接裴执予的。 警察已经在查监控了。 而通过追踪程一渝手机关机前的定位,他们在一条人流量不那么多的路上找到了程一渝的书包。 可除此之外,因为绑匪开的是假牌车,又劲往那些没设置多少监控的小路开,警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线索才能确认绑匪去往的最终目的地。 不过,方叔大晚上开车过来,并不是为了接裴执予去警察局。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裴家主宅。 裴执予想去寻求裴正勖的帮助。 当然,裴执予其实也不确定这个和他关系一直很淡漠的外公会不会帮他忙。 但死马当活马医。 …… 到达目的地后,裴执予将方叔留在了车里,没让他跟自己一块进入裴家主宅。 裴执予能感觉得出来,在得知程一渝被绑架后,方叔的心情也是很急的。并且,这种急似乎并非完全出自于功利,或是为了在他面前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了私心。 可能,在很多时刻,方叔对程一渝的关心,是因为他真的将程一渝视为了自己的孩子。 “你留在这里。”裴执予对方叔说,“要是警察有什么发现,说不定会通知你,毕竟你现在是程一渝的监护人。” 方叔点点头,应了声,眉眼间积聚着浓浓的一片愁,“好。” 看着方叔,裴执予默默在心里想着: 程一渝一定会没事的。 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去救他出来的。 抬腿,在管家的带领下,裴执予被带到了裴正勖接待访客的书房。 裴执予不确定,这个时间点裴正勖是不是睡着了。 但就算没睡着,也大概是要去休息了——看着裴正勖穿着休闲睡衣进入书房时,裴执予推测到。 只是,有些令人意外的是,裴正勖的睡衣……设计看上去有点儿过分童趣了。 鲜艳的、活泼的,近期很流行的二次元角色就印在睡衣上方。 裴正勖注意到了裴执予的视线,咳了一声,解释说,他身上的那套睡衣,是裴执予表妹送过来的礼物。 都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可是,看到裴正勖,裴执予第一次对气场这种东西,有了更确切的认识。 因为,有些人,哪怕身着休闲的睡衣,聊天时的威压是丝毫不逊于他穿着正装时的。 而裴正勖之所以会让人想要尊敬、让人感到害怕,靠的似乎也从来不是那些身外长物,而是因为他本身,因为他是裴正勖。 在宽敞的、泛着淡淡木质香的书房里,裴执予和他的裴正勖进行了一场简短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救他?他和你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 “因为,你是我目前认识的,最厉害的人。” “要是我不愿意救呢?” “……那我自己想办法救。” “逞强呢。” “……” “算了,不为难你了,我救。” “……为什么?” “看在你求对了人的份上。” …… 出乎意料地,裴正勖愿意帮忙。 也不知道他打电话给了谁,但没一会儿,电话那端的人就报出了一个地址。 这是绑匪两次给裴父、裴母发送信息的确切ip地址。 确定地址后,警察们很快就缩小了搜索绑匪的范围圈。 裴执予不愿意坐以待毙。 等待警察消息的时候,他将绑匪发送给裴父、裴母的语音和视频循环了很多遍。 ——发展至今,哪怕裴执予有意瞒着裴父、裴母,他们也已经知道裴执予一晚上的所作所为了。 他们或许是愤怒的吧。 可现在天高皇帝远,裴执予无暇去顾及他们了。 绑匪第一次发过来的语音,噪音很大。 语音内容主要是进行勒索。 绑匪第二次发过来的,就是视频了。 视频里,程一渝手脚被缚,嘴上还贴着胶布,匐在地上,状态看上去并不是很好,瑟瑟发抖的模样。 第一次看,裴执予就觉得心疼。 第二次,亦然。 第三次,同样。 …… 结论就是,无论看多少遍,裴执予都觉得视频里的程一渝很可怜,都很心疼他。 他要怎么做,才能救到程一渝呢? 这好像是第二次,裴执予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苦。 没按暂停,那个模糊的视频便一直不断地重播。 忽然间,裴执予在视频一闪而过的某一帧里,看到了什么。 ——工厂废用的大型机器上,似乎刻着什么字。 …… 鉴于此次策划了绑架案的两个绑匪个人身体素质不怎么高,在绑匪们的所在地被确定后,警察们很快就制服了绑匪,救出了人质。 从接到报警电话到解救出人质,时间不到24小时。 程一渝是被裴执予扶着从那个废弃的化工厂里走出来的。 据警察所说,他们闯进去时,程一渝已经将自己手腕的绳子割断了。 “差一点,我就能自己逃出来了。”程一渝跟裴执予说这话时,还颇有些得意,“我厉害吧?” 绑匪给程一渝锢绳子时,系得死紧。 现在,哪怕将绳子拿开,程一渝的手腕、脚腕都有很粗的麻绳印。 裴执予知道,程一渝是故意将气氛营造得很轻松,所以他便顺着程一渝的话夸他,“嗯,很厉害。” …… 在方叔的陪同下,裴执予带着程一渝去医院做了检查,将见血破皮的伤口做了包扎。 等会儿,他们还要去医院做笔录。 方叔去拿药了,裴执予和程一渝则共同坐在医院缴费窗口前方的一排长椅上等他。 置身在医院里,空气仿佛都有消毒水的味道。 像是想到了什么,程一渝偷偷凑过来,小声地跟裴执予,语气里有委屈,有难过,“裴执予,你之前送给我的那个、写有你名字的铭牌,好像被我弄丢了。” 摸了摸兜,裴执予从兜里将那个串着细绳的铭牌拿出来,说:“没丢,在这。” 程一渝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伸手就欲从裴执予的手里将铭牌拿回来,“原来是你捡到了,我还以为它丢了,正准备再向你讨要一块呢。” 直到被警察捉拿在案,那两个绑匪才知道自己绑错了人。 而在初期的问审中,警察可以透露出来的细节是,绑匪之所以会错以为程一渝就是裴执予,完全是因为程一渝随身携带的这块铭牌。 换言之,是这块写有“裴执予”名字的铭牌,害了程一渝。 “程一渝,难道你不觉得害怕吗?毕竟你这次之所以被绑架,完全就是因为这块铭牌。”裴执予小声问,抓着那块铭牌不放手。 程一渝愣了下,转而又扬起笑脸看向裴执予,“哦,我懂了,你是觉得,这块铭牌给我带来了灾祸对不对?” 裴执予没说话。 但他的确就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将这块带来灾祸的铭牌丢掉,会是正确的选择。 “——可是,我不觉得它给我带来了灾祸。” 程一渝说,声音和语气听起来都很天真,“有句话不是这么说的么,‘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1],那两个绑匪虽然绑架了我,但归根究底,他们并没有给我的身体造成多少实质伤害,刚刚的报告你也看了,我除了有些皮外伤,身体健康得很……” 话说得太长,程一渝的声音听着都有些哑了。 裴执予从旁边的包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他。 程一渝喝了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因为这块铭牌绑架了我,认错了人,这就代表,裴执予,你不会被他们绑架了呀。” 程一渝的这些话乍听起来好像挺有道理的。 但—— “程一渝,难道绑匪中途就不能知道自己绑错了人么?意识到自己绑错了人,难道他们不会再想办法来堵我吗?”裴执予淡淡地指出了程一渝言语中站不住脚的地方。 程一渝迟疑了一会儿,赞同道:“嗯……裴执予,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然后,是一个转折词。 “——但是,我还是想要回那块铭牌!” 程一渝晃了晃裴执予的手臂,不依不挠,“裴执予,你都将那块铭牌送给我了,没有人将东西送出去后,还把东西收回去的,把那块铭牌还给我吧,好不好?” …… 顶不住程一渝的再三撒娇,裴执予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在手心的铭牌,将其还给了程一渝。 重新拿到铭牌,程一渝宝贝地将铭牌擦了擦,摸了又摸。 就像是害怕裴执予重新动了将铭牌收回去的心思,程一渝随即就将铭牌戴在了自己的脖颈处。 那块小铁片,贴着程一渝的皮肤,被重新掩盖在了程一渝的衣领下。 程一渝做这一切的时候,裴执予就静静坐在旁边看着。 看着程一渝宝贝地擦拭那块铭牌,看着程一渝将铭牌戴在脖颈后,看向他傻乐。 裴执予的内心,并不似他外表看上去的平静。 好险。 你没有出事。 好险。 你还在我身边。 这般想着,裴执予忍不住抓住了程一渝的手。 他很紧很紧地抓着、扣着。 程一渝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是他绝对不想放开的人。裴执予想。 “谢谢。”裴执予低声对程一渝说。 程一渝笑了笑,“裴执予,你突然又在谢什么啊?” 谢什么? 他要谢谢程一渝的事情太多了。 他要谢谢程一渝的出现。 谢谢程一渝在这次因他而起的绑架案后,还愿意继续待在他身边。 “谢谢你没事。”裴执予说。 程一渝想了想,笑看着裴执予,也说了一句:“那我也谢谢你没事。” [1]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出处:《老子》 [比心][比心][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4 第5章 05 裴执予,对程一渝而言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程一渝一直想不太出确切答案的问题,在绑架案结束后,开始有了可以回答的方向。 裴执予觉得,是那块写有他自己名字的铭牌害了程一渝。 但就像程一渝给予裴执予的回答。 “更重要的是,他们因为这块铭牌绑架了我,认错了人,这就代表,裴执予,你不会被他们绑架了呀。” 程一渝其实是真心觉得,这不算祸事。 就算,按照裴执予的说法,绑匪们在发现绑错人之后,还是可以再组织绑架。 可无论怎么说,事实就是,裴执予被成功绑架的概率因他的存在,还是降低了吧? 要不是因为那块铭牌导致他们认错了人,绑匪们此次实施绑架的目标,就该是裴执予了。 仅仅是设想到裴执予被绑架的那种场景,程一渝就有些受不住。 更何况,日常里程一渝偶尔听闻裴父、裴母借惩罚之借口,鞭打裴执予,就已经受不太住了。 所以,程一渝其实很庆幸,这次被绑架的人不是裴执予。 他皮糙肉厚,也习惯了被挨打,就算真在这次绑架案里被绑匪打,挨点皮外伤,也没什么事。 而且,往坏了想,绑匪最终真的撕票了,程一渝也不会后悔,因为他是真的希望裴执予不会成为面临这种危险的人。 况且,在现实被绑架的那十几个小时里,程一渝客观上也的确没受到绑匪们的过分苛待。 他手腕的印痕之所以会那么可怖,多少是因为他摸黑划绳子时不小心弄出来的。 再说了,此次他阴差阳错代替裴执予去被绑架,在某种程度上,程一渝觉得,他完成一次英雄对其管辖平民的保护。 不过,这种话程一渝是不敢对裴执予说出来的。 因为裴执予肯定会生气。 为程一渝不爱护自己而生气。 更甚者,裴执予说不定还要说他的这些理论是歪理。 但就像裴执予想要保护他一般,程一渝也想要保护裴执予。 这次绑匪绑错人的乌龙案,只在A市小范围内引起了轰动,客观来说,应该算闹得不大。 可坏消息也随之而来: 裴父、裴母知道了裴执予和程一渝还一直有在联系。 现在,他们又开始下令不允许裴执予和程一渝进行往来了。 方叔只是一个园丁。 他能带给程一渝的信息,是十分有限的。 所以,程一渝只知道裴父、裴母最近对裴执予又发了脾气。 但除此之外,因为程一渝发消息给裴执予,但裴执予还没有回,所以程一渝并不知道裴执予那边具体发生了什么。 就在程一渝以为,他和裴执予日后的交流又要回归书信时,出乎意料地,裴父、裴母这条命令下达的第二天,裴执予就给程一渝发了条信息:明天,你还是在儿童公园等我。 明天,就是周五,是他们彼此约定见面的日子。 次日,裴执予按照约定的时间来赴约。 掩盖在他那些长袖长裤下的,依旧是各色的印痕,或青或紫。 程一渝前脚刚庆幸自己代替了裴执予被绑架,让裴执予免受皮肉或是颠簸之苦,后脚,裴执予就被父母揍出了一身伤。 程一渝感到心疼、无奈,又感到特别委屈。 连伸手抓裴执予的手臂,裴执予都不敢太过用力,怕不小心碰到了裴执予的那些伤,“他们究竟是什么父母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为裴执予委屈了好一会儿,程一渝才想起正事来。 “我听方叔说,你的爸爸妈妈不是让你不要再和我进行往来了么。”顿了一会儿,程一渝继续说,“你现在赶来见我,被他们知道后,他们会不会又打你啊?” 裴执予摇了摇头,并没有立即回答程一渝的问题,而是问程一渝:“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我的外公吗?” …… “简单来说,就是你外公对你的父母发了一通大火,然后准备把你接到本家去住了?”程一渝问道,“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你外公并不反对你和我有所来往?” 裴执予点点头。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事态的发展也是有点意外的,但除了意外,藏在他眼里的情绪,似乎还有喜悦。 裴执予亮盈盈的眼睛,让程一渝想要一直盯着看。 那种团在程一渝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又浓烈了些。 程一渝垂了垂眼,克制着稍稍挪开了视线。 虽然他很想一直盯着裴执予的眼睛,想把对方此刻的神态一丝一毫地记下来,可是,有种古怪的直觉提醒程一渝,他要是再继续看下去,会坏事。 但具体是坏什么事,程一渝说不清。 将那点儿古怪的情绪赶到内心的一个角落,程一渝将注意力回归原话题。 “这么说,裴执予,你的外公是个大好人啊。”程一渝感叹。 “并不,他是个将利益看得很重的人……”对此,裴执予却给了另一种看法,“我阿姨家的儿子,最近似乎闹了点儿不太光彩的事,他有些不高兴了,可能是想利用我去刺激他吧……” 听完这话,程一渝有些沉默。 “豪门”一词,大约只是表面听起来风光,但内里,什么腌臜、勾心斗角的事情都会发生。 “……但无论你外公的出发点是什么,在你搬到本宅之后,你的爸爸妈妈就算再愤怒,应该也打不了你了吧?”程一渝说。 面对程一渝的这个提问,裴执予再次颔首。 不过,裴执予没说的是,裴父、裴母自从知道裴正勖要将他带过去本家住之后,笑得下巴都块要脱臼了。 他们一反往常,对裴执予几乎是有求必应。 就仿佛,裴执予一下子就要成为裴氏未来的继承人了——当然,他们大概率也是在如此设想的。 像是想起什么,裴执予问程一渝,“过段时间,我要去学跆拳道,你要不要,也跟着我去学?” “没问题啊。”程一渝笑着答,还站起来摆了个出拳的姿势,“练成之后,说不定再遇到绑匪,我‘哼哼’几拳,就能将他们打倒了。” 裴执予笑笑,嘱咐他,以后遇到危险情况,不要逞能。 不过,打绑匪这事,程一渝也只是说个乐。 他彼时的真正想法,其实是,练了跆拳道,他就能更好地保护裴执予了。 …… 给裴执予发了晚安的消息。 睡前,程一渝又开始在琢磨那个老是让他词不达意的问题。 意义。 裴执予对他而言,究竟代表了什么呢? 同类。 朋友。 英雄。 以及—— 重要的人。 这个答案,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从程一渝的脑海里冒了出来。 不。 可几乎是瞬刻,程一渝就否认了。 要给这个“重要”加个前缀。程一渝想到。 于是,裴执予就成为了程一渝非常非常以及特别重要的人。 …… 程一渝遇到了裴执予的外公。 这其实是件非常巧合,或者说,非常令程一渝意外的事。 裴执予说,他的外公是个将利益看得很重的人。 裴执予还说,他跟外公的关系在过往的很多年里,都是很淡漠的。 裴执予后来虽然搬进了裴家主宅,和他的外公住在同一屋檐下,但裴家主宅实在很大,而且,裴正勖又是个很忙的掌权人,故而,他们并不会经常见面。 程一渝没想到,裴执予只是来练跆拳道,他口中这位关系淡漠、日理万机的外公竟然会抽空来看裴执予的训练情况。 难道,裴正勖这么做,也是为了刺激他那个惹了祸事的外孙吗? 程一渝有疑问,但他并不清楚答案。 他也懒得去琢磨太多。 裴正勖来的时间并不巧。 裴执予刚好被教练叫走了,训练场地只剩下程一渝。 程一渝本来以为,没看到裴执予,裴正勖会去教练室找他。 但意外的是,那个穿着华贵的掌权人,直接向他走来。 裴正勖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正装、亦步亦趋的中年人,他大概是裴正勖的秘书,或是管家。 一步一步,裴正勖走得并不算很块,脸上的表情是很平淡的。 可能是阅历差,程一渝觉得,这位掌权人带给人的威压感很重,他莫名被看得有些动弹不得。 不过,那一天,裴正勖和程一渝的交流并没有持续多久,对话也很简单。 “你就是程一渝?” 程一渝没有说话,点头。 “你和裴执予的关系很好。” 本该是疑问句,但裴正勖说出口,却像个陈述句。 程一渝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坦白地回答对方。 可他又怕,一个回答不好,这位掌权人就会针对裴执予。 但裴正勖似乎并不在意程一渝的回答,他接着说:“绑架案里,绑匪将你错认成了裴执予,你现在还跟裴执予是朋友?” 程一渝实在不懂这个上了年纪的掌权人想问什么。 所以,他并没有再回答。 “你想一直跟在裴执予身边吗?” 说完这话,裴正勖就安静了。 而程一渝后知后觉,这个问题,才是对方真正想要问的。 …… 程一渝不知道裴执予的外公是怎么理解自己的回答的。 但一段时间后,程一渝被办理了转学,并成功跳级,成为了裴执予班级的转学生。 而且,程一渝不知不觉间还多了一重身份:裴执予的保镖。 学习环境的陡然变化,学习课程难度的陡然增加,让程一渝本就糟糕的学习成绩,变得越发糟糕。 裴执予有考虑过,要不要拜托外公将程一渝调到低年级去。 可裴执予还未行动,就被程一渝制止了。 “好不容易跟你成为了同班同学,你让我再体验体验,好不好?” 裴执予几乎抵挡不住程一渝的所有卖乖讨好。 所以他点点头。 裴执予上课的状态,是很认真的。 据裴执予说,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因为父母总是要他考第一,所以自幼时起,他几乎每节课都会认真听。 “不过,后来长大了,我就觉得,有些课听不听都那样。”裴执予说,“所以,有时候我看似是认真听讲,其实是在发呆。” 程一渝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发呆的时候会想什么?” “有时候,什么都不想。”裴执予说,“但最近,我倒是一直在看你。” 程一渝有些吃惊,“嗯?你看我做什么?” “看你不好好听课,然后放学的时候抱怨课程难度高。”裴执予近乎毒舌地戳穿程一渝。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嘛。”程一渝叹了口气,“我就是因为听不懂,所以才会走神的,没想到就被你看到了……” 裴执予也不是真想批评程一渝,“要不然,在你决定回到低年级前,我教你好了。” …… 裴执予这一教,就直接教到了他们彼此要考大学。 也是因为裴执予的耐心,程一渝的努力,程一渝便一直和裴执予一个班,没有去到所谓的低年级班上课。 程一渝的保镖身份,也从最初只是说着玩儿,慢慢成了真。 比起在做手工和绘画这方面,在打架……不对,在跆拳道这方面,程一渝的确展现出了非凡的天赋。 程一渝也的确做到了他幼时的承诺,一直陪在裴执予身边。 唯一让程一渝比较困扰的是,那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即,裴执予之于程一渝的意义。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又不太准确了。 同类。 同学。 弟弟。 朋友。 英雄。 可怜的人。 重要的人。 在意的人。 容易心疼的人。 想要对他好的人。 长得比自己高的人。 梦里经常出现的人。 偶尔会有些可爱的人。 写字比自己好看的人。 想要认真去保护的人。 想要一直在一起的人。 不抗拒他肢体接触的人。 不是家人但比家人亲近。 是他在某些方面的引领者。 非常非常以及特别重要的人。 年纪比自己小,但比自己成熟的人。 明明想出了这么多词,但程一渝还是感觉到词不达意。 他对裴执予的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 毕业将近。 可能是因为能上贵族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非富即贵人家的孩子,所以那种普通学生在毕业季该有的迷茫,在贵族学校里体现得并不是很明显。 该去上什么大学,该去学什么专业,该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未来要在家族企业里做什么工作…… 这种种的问题,很多人都已经有了答案。 而哪怕学生自己本人没有答案,他们的家里人也早早就给他们定好了未来要走的路。 程一渝在这个贵族学校里,从转学那天开始,就一直是个异类。 毕竟,在这个贵族学校里,成绩不优秀的穷人,很少见。 只是,裴执予的存在,让程一渝从那些流言蜚语里挣脱出来。 而且,“裴执予和程一渝的关系很好”是学校内众人皆知的信息,所以,少有那种没眼力见的同学会来挑衅或欺负程一渝。 总而言之,在贵族学校生活的这几年,程一渝过得一点儿都不辛苦。 唯一让程一渝觉得辛苦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学习了。 周遭的人早早就确定了未来要走的路。 裴执予也有了他的目标。 对了,裴执予在裴家主宅住了一年,就借口主宅离学校太远,从里面搬了出来,自己住了。 裴执予的外公并没有阻拦他,甚至还给裴执予找了保姆。 或许是因为程一渝在过往的这几年,始终都陪在裴执予的左右,所以,他对裴执予的变化感触并不是那么深。 他知道,裴执予长高了,声音变了,脸长开了,更帅了,性格亦变得更加内敛了。 但除此之外,程一渝是真觉得,裴执予还是他最初认识的那个模样:善良的、心软的、笨拙的、可爱的。 只是,学校里的同学们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冷淡的、寡言的、雷厉风行的、不好靠近的。 这是裴执予留给同学们的印象。 “对此,我只能说,这里面肯定存在某些误会。” 听到班里的同学在讨论裴执予,程一渝听到后忍不住为其辩驳。 “才不是误会呢。”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反驳。 “你是裴执予的特例。”有人说。 程一渝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稍微愣了下。 “所以,成为裴执予的特例,是什么感觉?”有同学戏谑问。 这个问题,程一渝当时没有回答。 他只是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们也别在背后聊裴执予了,更别说他的坏话。” …… 在未来要去哪所学校就读,以及选择报考什么专业的这方面,裴执予和他的外公曾出现过分歧。 近几年,裴执予越发独立,也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在一些小事上,他已经不太会去询问父母的意见了,当然,他也越来越少跟父母联系。 两三个月回一趟家,对裴执予来说,都是回得频繁了。 和父母的联系变少了,但是,裴执予和他外公的联系倒是一直不多不少。 裴执予曾经跟程一渝说过,仅凭他自己的力量,他还没办法很快达到他想要的目标,他还是得借助裴正勖的人脉和资源。 “你的目标是什么?”程一渝好奇地追问过。 “独立。”裴执予的眼神很静,看着程一渝说,“彻底地独立。” “那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是独立呢?”程一渝有些懵懂。 “程一渝,你还记得么,很久之前,你问过我一个问题。” 裴执予抓着程一渝的手,或许是因为裴执予的身高要比程一渝的高一点,所以他的手也比程一渝的大一些,指节分明。 程一渝能感受到裴执予掌心的温度。 温暖的、已经被习以为常的,甚至还是他有些喜欢的。 程一渝配合地问:“什么问题?” -不考虑你的爸爸妈妈,就只是问你自己……你会想要获得这位外公的承认吗? “之前,我给你的答案,是无所谓。现在,我的答案依旧是无所谓。但我想要的独立,是让我能坦然地在外公面前,说出这句话。”裴执予说。 于是,从那时候起,程一渝知道了,裴执予的野心。 不过,程一渝支持裴执予拥有这样的野心。 “那独立了之后呢。”程一渝又问。 “独立了之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出逃了。”裴执予笑了笑,“无论是去一起去旅游,还是一起去做其他的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那我们一起去做什么都可以。” …… 不知道裴执予是怎么跟他外公说的。 总而言之,裴正勖妥协了。 于是,裴执予没有选择出国去读金融专业,而是报考了国内的某个top级大学,准备在那修个双学位。 裴执予确定了他要报考的大学,就相当于,程一渝也确定了自己未来要去的城市。 其实,裴执予曾经询问过程一渝的意见。 “程一渝,你有没有自己很心仪、想要报考的大学?又或者,你有没有特别想要去的城市?” “不用顾虑我,你都可以去的。” 程一渝知道裴执予是在尊重自己的意见。 可是,说句实在话,程一渝确实没有特别想去的大学。 比起在学术或者学业方面继续精进,程一渝觉得,精进跆拳道,更能让他感到满足或快乐。 而他现在之所以能老老实实听课,考得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完全是多亏了裴执予的耐心辅导。 至于那些他或感兴趣的城市与地区,没有裴执予陪伴,他自己一个人去,程一渝也感觉没什么意思。 比起裴执予,程一渝的确没有多么大的野心。 可他从幼时起,最大的人生愿望,也不过是拥有一个和英雄片主角相对的、普通、无聊的平凡人生活。 而现在,陪在裴执予身边,就是程一渝所认为的、普通的、平凡的生活。 所以,在裴执予给程一渝的考虑期结束后,程一渝跟裴执予说,“裴执予,我认真地想了一圈,还是觉得,你的身边,是我最想停驻的地方。我想和你考同一所城市的大学。” …… 裴执予的成绩,可以保送到他想要去的那所学校。 程一渝的话,就只能老实参加高考了。 ——庆幸的是,因为在过去的这几年,程一渝一直有裴执予这样耐心的老师,所以,只要程一渝高考时正常发挥,完全可以考到裴执予的那个城市去。 高考结束后,程一渝回了趟学校。 他是回校来拿报考资料的,裴执予因为有其他要忙的事,没有来,就只发了消息给程一渝。 父母的不幸婚姻,让程一渝对情爱之事的看法很悲观,故而,程一渝从没想过会跟人谈恋爱,也从没想过,会有人想要跟他告白,对他说“喜欢”。 但偏偏,在今天,这件事就发生了。 偏僻的角落,程一渝对跟他告白的人说: “谢谢你的喜欢,但我着实有些惶恐。抱歉。” “没事。”那个人说,“向你坦白自己的心意,我也不一定是要你答应我的告白,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人曾经喜欢过你,你不要老是妄自菲薄。” 程一渝犹豫着,问道:“嗯……能允许我冒昧地问一个问题吗?” 告白的人:“嗯?” “你究竟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我的呢?”程一渝问,“喜欢,又是种什么感觉呢?” 程一渝之所以会这样询问,是因为在某个刹那,那个被他搁置起来的问题,突然又从他的脑海里蹿出来。 而直觉告诉程一渝,或许,只要他搞清楚“喜欢”的感觉,他就能够回答那个问题了。 …… 程一渝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瘦小的模样。 房间内的光线很暗,他则守在电视机前,正在看一部英雄片。 看着看着,熟悉的念头又从他的脑海里冒出来: 英雄的人生,得足够跌宕起伏,才能够吸引观众。 如果这样,他希望自己成为不了英雄,他希望自己的人生活成他人口中、乏味无聊的模样。 今天是他的生日。 程一渝陡地意识到。 据说,在过生日当天许愿,愿望是最最灵验的。 于是,程一渝开始许愿。 可是,在程一渝即将闭眼许愿前,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他的身边,好像缺了个很重要的人。 就在程一渝这么想着的时候,门被人敲响了。 说来奇怪,幼时,钥匙拧开门锁的声音,会让程一渝感到不安。 但梦里,程一渝去开门的脚步,有些轻快。 就仿佛,他知道门外站着的人是谁。 拉开门。 程一渝发现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裴执予。 裴执予穿着得体,精神看上去不错。 但程一渝就是知道,裴执予掩藏在衣服下的,肯定是看起来很可怖的鞭痕。 他又开始替裴执予感到心疼了,眼泪倏然就从眼眶掉下来。 “别哭。”裴执予抬手抹了抹他的脸,“寿星怎么能哭呢?” 然后,程一渝意识到有什么东西硌着他。 低头,他终于注意到了裴执予手里的礼物盒。 “生日快乐。”裴执予说。 将裴执予迎进屋子。 程一渝拆开礼物盒,发现盒子里装着个小小的蛋糕。 蛋糕上面还写着一行字: 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生日快乐。”裴执予又说。 只有一个人来庆生的生日,未免显得冷清。 但程一渝却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刚刚那种萦绕在心里的空荡感,因裴执予的到来,早已消失。 裴执予就是那个重要的人。程一渝想。 程一渝看着裴执予,然后点燃了蜡烛。 按照流程,他现在得开始许愿。 要许什么愿呢? 有了,就许他刚刚要许的那个愿望。 可就在程一渝即将闭眼时,他又看了一眼裴执予。 “怎么了?”裴执予注意到他的视线,温声问。 “没。”程一渝闭眼。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但程一渝还是打算这么许愿。 希望,裴执予能一直陪着我,我也能一直陪着裴执予。 我们的人生不需要多么地跌宕起伏。 和英雄相较,我只希望,我能和裴执予一起将生活活成无聊的模样。 再睁眼时,程一渝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变了。 他置身于那个现实里已经被拆掉了的儿童公园里,他坐在一架秋千上,旁边坐着裴执予。 裴执予的模样和刚刚小屋里的已有了些许区别,他长高了,脸部的轮廓越发明晰。 然后,程一渝就听见裴执予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许这样的愿望?” 听见裴执予问为什么,程一渝突然就笑了。 因为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喜欢。”程一渝望着裴执予,坚定地说,“我喜欢你。” …… 意识到自己喜欢裴执予,对程一渝来说,并不是值得遮藏或害羞的事情。 几乎是在做了那个梦的第二天清早,程一渝就迫不及待想要找到裴执予,让他知晓自己的情愫。 昨晚,程一渝是睡在裴执予这边的。 裴执予现在独居的这个房子,空间还蛮充裕的。 两个卧室,一个书房。 有时候,时间太晚,程一渝就不回方叔那边睡了,他就直接宿在裴执予的房子里。 裴执予说过,他这里永远会给程一渝留一间房。 程一渝起床的时候,裴执予正待在书房里。 高考结束后,程一渝能感觉得出来,裴执予变忙了不少,被裴正勖带着去参加宴会或是活动的次数也变多了。 程一渝闯进书房的时候,裴执予刚刚跟人结束通话。 只是一瞥,裴执予就注意到程一渝没穿鞋。 “程一渝,别懒,去穿鞋。”放下手机,裴执予说。 “哦。”程一渝点点头,跑回客卧去穿鞋。 程一渝再回书房时,裴执予坐在靠椅上,在电脑上浏览着什么。 程一渝现在穿着的那套睡衣,已经有些旧了,领子有些宽,动作稍微大些,锁骨就完全露出来。 明明屋子里有新睡衣备着,但程一渝总说,旧睡衣穿起来更舒服。 裴执予瞥了眼程一渝微炸的头发,又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程一渝的锁骨处挪开。 边看回眼前的电脑页面,裴执予边问,“刷牙了吗?保温着的早饭吃了吗?” 程一渝卖乖讨笑,然后摇摇头,“还没呢。” “那还不快去。”裴执予说,顿了下,“顺便,把你的睡衣也换了吧。” 斟酌着,程一渝没提出多少异议,照做了。 毕竟待会儿他应该也算是要去告白吧,衣服穿得正式点的确没什么问题。 …… 程一渝再次打开书房的门,探出头时。 裴执予停止了浏览电脑页面的动作,然后拍拍自己旁白的那张空椅——这是程一渝来书房时,惯常会坐的位置,裴执予从没让打扫的阿姨将其挪走过。 “我觉得,你有话相对我说。”裴执予说。 程一渝笑了笑,直接进了书房,往裴执予旁边的空椅走过去,“裴执予,你可真厉害,竟然能看出我想做什么。” 裴执予看着程一渝说,“所以,你想跟我说什么?” 程一渝在椅子上坐下,余光不小心看到裴执予的电脑页面,XX线旅游攻略,“嗯?你查这个,是要去旅游吗?” “你之前不是说,那些你想去的城市或地区,一个人去没意思吗?”裴执予解释道,“正好,你的生日也快到了,我最近刚好也没什么真正要忙的事……” “哇,裴执予,你真好。”程一渝将椅子挪得靠近裴执予一点,试图凑过来看电脑屏幕上的攻略内容。 距离一拉近,一股很淡的清香便将程一渝拥了进去。 程一渝意识到,这是裴执予身上的味道。 可能是洗衣液和洗发露混合在一起了。 他昨晚也用相同的洗发水洗了头。 现在,他的身上,应该有和裴执予一般的味道。 平日里再稀松平常的小事,在程一渝意识到自己对裴执予的喜欢后,陡然变得暧昧起来。 心跳有些不受控。 “程一渝。”裴执予突然喊。 裴执予的声音在距离程一渝极近的地方响起,就像是陡然在程一渝的脑海里炸开了一朵烟花。 心跳声似乎更不稳定了。 程一渝被喊得一抖,懵然抬头,“嗯?” 裴执予看着他,“你刚刚不是说,有话想跟我说吗?” 梦醒的时候,在书房门外往里探头的时候,程一渝都是坚决想告知裴执予自己确切心意的,可是,坐在裴执予旁边的这张椅子后,在嗅到裴执予身上和自己一般的洗衣液味后,程一渝却迟来地冒出了点儿似羞似怕的情绪。 喜欢是件让人幸福,又让人惶恐的事。 程一渝意识到。 但是,他绝对不会退缩的。 他得告诉裴执予自己的心情,就像之前那个跟自己告白的人做的事情一样。 程一渝想让裴执予知道,他永远都不会是孤单且不被爱的。 “裴执予,在很久之前,我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程一渝开口道,“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说来奇怪,看着裴执予那双很静很沉的眼睛,程一渝那种胆怯和害怕的感觉,就没那么强烈了。 而那双黑得能包容一切的眼睛,似乎还在鼓励他往下说,莹亮地望着他。 “现在,我终于琢磨清楚了。”程一渝说,“我喜欢你,裴执予。” 一句“喜欢”并不足以表达程一渝的心情,所以,程一渝紧接着就又补充道,“很喜欢很喜欢。” …… 被告白后,裴执予的反应,出乎程一渝意料地平静。 唯一暴露了裴执予情绪的,是他的那双眼睛。 亮到近乎发烫。 恍惚间,程一渝觉得自己被看得也像是烫了起来。 然后,程一渝就看着那双眼睛,逐渐在向自己靠近,直至近在咫尺。 唇上,陡然有了很轻柔的触感。 程一渝的第一反应,是裴执予的唇有些软。 而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裴执予和自己接吻了。 稍微拉开点儿距离。 裴执予眼里含笑,以一种像是耳语般的音量声和程一渝说:“程一渝,你可真是笨呐,喜欢我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还要思考这么久。” 接着,程一渝再次近距离感受到了裴执予的呼吸。 程一渝感觉到,自己的唇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我也喜欢你。” 唇和唇的距离依旧很近,程一渝听见裴执予说。 耳鬓厮磨。程一渝倏然想到。 还没待程一渝完全反应过来,第三个吻就落了下来。 程一渝起初完全是云里雾里,后来,待他完全反应过来了,程一渝便开始觉得,他轻飘飘得像是一朵浮在天上的云。 …… 和裴执予彼此确定心意后。 程一渝就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他发现,裴执予就是一个亲亲怪,一言不合就想要亲亲。 不过,程一渝并不讨厌裴执予的亲吻。 甚至于,他享受裴执予的这种亲吻。 于是,程一渝知道了,自己和裴执予陷入了热恋。 在裴执予的攻略做完之后,程一渝就和裴执予开始了旅行。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旅行。 旅行的途中,裴执予告诉了程一渝一件事。 他说,裴正勖曾想给裴执予介绍联姻对象,裴执予拒绝了,也就是那个时候,裴执予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程一渝。 “自幼时起,我的脑内就经常会浮现出这样的一个念头:我想逃。说来奇怪,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逃到哪里去,就只是想着要逃。”裴执予抓了抓程一渝的手,然后和程一渝十指紧扣,“后来,我遇见了你。” 程一渝忍不住捏了捏裴执予的手,示意对方自己一直在。 “……现在,我依旧还是会想着要逃,但是,我的念头变了。”裴执予望向程一渝,“我想,我得带着程一渝一起逃,我得和他待在一起,我们是一体的。” 程一渝笑了,“裴执予,你就得这样想,我们就是一体的。” 四下无人,程一渝便凑上去,在裴执予的脸颊印下了一个吻。 裴执予则揽着程一渝的身体,回赠一个很深的亲吻。 莫名地,程一渝想起了很久前,同学开玩笑似提出的一个问题:所以,成为裴执予的特例,是什么感觉?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被确切地需要着,被确切地喜欢着,被爱着。 …… 饭后消食,不知不觉,裴执予和程一渝散步散到某条不知名的河边。 落日的余晖,落在了那条河的河面上。 夕阳,河畔,裴执予和程一渝。 这样的画面,很自然就勾起了他们初次见面的回忆。 裴执予看着程一渝说:“今天的天气真好。” 程一渝也笑,抓紧了裴执予的手,“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