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夜》 第1章 屠玉 写不出来。 屠玉已经盯着空白卷子一柱香的时间了,笔尖悬在宣纸上,墨汁欲坠未坠,凝成一个圆滚滚的黑点,周围学子陆陆续续地起身离开,唯有她答不出卷子,却还死命赖着。 就在那滴墨终于不堪重负,啪嗒一声砸在卷面上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她脑袋里响起: “想进学宫?照我说的去做。” 甫一听到这句话时,屠玉以为是自己太想进学宫而产生的幻觉。 考官已在她身边转悠两个来回,不停清咳,怕是在督促她尽快交卷,不要耽误大家时间。 可屠玉偏不,她硬是盯着卷子上的字,手中笔犹犹豫豫,要落不落的。 “你是呆子吗?” 我是呆子,屠玉绝望地想。辛辛苦苦复习半个月,想进什么学宫,结果连入门考都过不去,不是呆子是什么? “......”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说话?谁在说话?屠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刚刚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心里话。她左右环顾四周,可人人都在埋头苦写,哪里有人发声。 “笨,我在你的脑子里。” 屠玉发出一声惊呼,见考官朝她投来不善的目光,立马弯腰捂嘴,用气音小声说道:“您......您是哪路神仙,怎的跑进我脑子里。” 那声音简直要被气笑了:“我与你共感,你不必张嘴,心中默念即可。” 屠玉双目瞪得溜圆,那可不得了,那岂不是自己心中想些什么,神仙都能知道? “......放心,我没空知道你心中都想些什么。”那声音缓了一瞬,带着些循循善诱:“你想进学宫,对吗?” 屠玉虽不知神仙能否看到,仍是连连点头,心里默默道:“当然了仙人,我做梦都想进去。” 前段时间,新皇登基,颁布了一条诏令,凡家世清白者,无论地位性别,皆可入学宫,屠玉听后大喜,放下杀猪刀,拿起文人笔,醉心书海半个月,结果一道题也答不上来。 这劳什子学宫,还说什么放宽了标准,是大好事,以她看还不就是顶个好听的名头,题出的那么难,哪个普通人进得去啊。 那声音沉默半晌,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这种事本就是能者居之。” 屠玉可不管这些七七八八的,她眼珠一转,背着考官双手合十:“虽不知您是哪路神仙,但要是您能保佑我成功踏进学宫,我必为您塑个金身,再拿最好的供品献给您。” 那声音的主人,也就是崔执夷,他并非什么神仙鬼怪,而是从未来穿越而来。 今年,也就是景和五年,统共发生了两件大事,其一便是新皇登基发布诏令,天下贫苦子弟和女子皆可入学宫,不过更要紧的是第二条,那就是新皇不久将崩,天下大乱。 他调查许久,倒是知道些前尘旧事,这新皇曾欠过一笔感情帐,还在前朝时,他是钦定的驸马,与当时的公主情谊尚笃,只待公主及笄便可完婚,谁料其父举兵宫变,阖宫上下无一生还。 原本崔执夷也是这么想的,可谁知得到消息,那前朝公主竟还活着,只是不知如今身在何处,这学宫规制一放开,新皇又总会亲临,他不相信公主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 不过他的身份不便在学宫大摇大摆地调查,于是崔执夷将目光投向了一个身份低微,却渴求进入学宫的屠户女,此人不擅文墨又急于出头,再好控制不过。 恰好他有个能力,便是可以通过出生时口中所含灵玉,与人共感,托人用一个好彩头将玉佩卖与她并非难事。 这便是他如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 崔执夷纵使满肚子算计,也要装作是屠玉有求于他,他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无需你塑金身,献供品,只需......” 还未等他说完,便被屠玉急急打断:“大仙人,不是我要打断您,您说什么都成,不过这考试时间快结束了,您看能不能施个法术,让我灵光乍现,把这题答了先?” 崔执夷透过屠玉眼睛看去,果然,香炉中的线香烧的只剩最后一小截,米粒大小的火星眼瞅着就要烧到头了。 “罢罢,我说你写。”崔执夷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屠玉倒还有些不好意思:“大仙,您不能施个仙法让我自个儿写吗?”虽然两者都不是屠玉自己的能耐,但这样做心里却好受些。 “写不写?” “写。” 时间一到,屠玉交完卷便麻溜地出门,生怕考官逮住她问个一二三的。 一直到走到街上,她才松了一口气。 屠玉试探地在心里默念:“仙人,您还在吗?” 崔执夷帮完屠玉,还要切回视角,忙着自己手头的事,听见屠玉说话,也没急着回。 屠玉见仙人没了声音,嘴里不由得喃喃道:“难不成真是哪位好心仙人见我受苦,下凡来帮我了不成?” 她轻拍脑袋,到底也没想起自己拜过哪个山头的神仙,临了才从怀中拿出一枚玉佩,这玉佩通体温润洁白,便以屠玉的眼光来看,也能称得上是好货。 这是她从一位书生手中买的,连带着一本云台鹤笔所撰的备考笔记,虽然那笔记无甚作用,但这玉佩倒是讨了一个好彩头。 “莫不是这玉佩中的仙人助我?”屠玉将玉佩翻来覆去地看,甚至将它贴近耳边,却也没听见里面发出一声半响。 崔执夷忙完手头的事,甫一切回视角,便听见屠玉在心中将他的来历从大罗金仙猜到土地公公。 他不由得扶额:“你猜的这些,没一个跟学问有关的。”便是屠玉能猜他是个文曲星下凡,也算她沾点边了。 “仙人,您可算回来了!”屠玉听见崔执夷的声音响起,不由雀跃。 与屠玉共感的崔执夷只觉得心口像揣了只活兔子,扑腾扑腾顶着喉咙直跳。他不由讶然,自己不过是帮她过了一个学宫考,她竟如此开心? 受这份喜悦之情的影响,崔执夷也不由少了一些刻薄,带上几分笑意:“区区一个学宫考,值得如此欣悦?” “仙人您不懂......”屠玉脸上带笑,语气却低了几分:“我做梦都想进学宫啊。” 崔执夷受共感的影响,仍是心中陶然,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开口道了句恭喜。 屠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仙人,您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但还带着人气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什么书生呢。” 崔执夷眉头微蹙,有些作难,他不想坦白自己的身份,以鬼神的名头唬住这屠户女是最好的,但言语习惯什么的想要更改确是难事。 不过屠玉还没等他解释,便自己圆了过来:“您应当生前便是个书生吧,死后魂灵附在玉佩上,所以才能答对那么难的考题。” 崔执夷含糊地嗯了一声。 屠玉拍拍胸脯道:“放心,您今日助我进学宫,往日我定帮您塑个金身,日日夜夜叩拜,助您早日成仙。” “那倒不必。” “嗯?”屠玉有些不解。 崔执夷这才觉察到自己否认的太快了,他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自有地方需要你,你进学宫之后,听命便是。” 屠玉犹豫再三,开口道:“若是一些不合乎道义或违反伦常之事......” 崔执夷简直被气笑了,他没好气道:“不会。” 原本还待再嘱托这屠户女一二,可房门外传来响动,崔执夷来不及多说,便切断了共感。 “仙人?”屠玉见脑中没了声音,嘴角一撇,难不成仙人是去修炼了,怎的也不打声招呼? 不过仙人行事,何须与她这等小民分说,这样想着,屠玉便又释然了。 时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学宫放榜的日子。 贡院的照壁前,人头攒动,比考试那日更加拥挤喧嚣。 各色人等伸长脖子,焦急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 屠玉虽有神仙相助,但结果一日没出,她心中就一日惴惴不安,临近放榜的日子更是整夜翻来覆去,心中乱成麻花。 一会儿想着那仙人莫不是嫌她蠢笨跑了?一会儿又疑心那场考试相助,不过是自己臆想出的美梦。 毕竟从那日过后,仙人便再也没出现过。 屠玉挤在人群外围,她个子不高,视线被挡得严严实实,只能踮着脚,拼命仰头,目光在榜单上飞快地扫过,随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滑过眼前,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挤出人群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了榜单靠下的位置—— 屠玉。 两个并不起眼的字,甚至因为位置靠后显得有些局促,可屠玉只有用力捂住嘴,才没让那声尖叫冲破喉咙,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粗糙的脸颊滑落。 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的声音。 “仙人,我进学宫了,您看见了吗?” 这份喜悦屠玉无人能够分享,想来想去也只得对怀中玉佩仙人分说一二。 崔执夷这几天事务繁忙,好不容易想起今天是放榜的日子,便切回视角看看情况,虽然他确信不会出什么岔子,但见屠玉如此激动的模样,倒也泛起了一丝波澜。 那波澜轻微,在屠玉巨大欢喜的掩盖下,不着痕迹地散于心头。 崔执夷开口,唇角挂起一丝弧度:“我看见了。” “还不错。”他说。 第2章 仙人 时间在等待与整理行装中飞速而逝,一晃眼便到了学宫报到的日子。 屠玉早早就备好了行囊,说来也没什么好整理的,不过几件换洗衣裳和几两碎银罢了。 那日学宫放榜之后,玉佩仙人便又没再出现过了,屠玉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来无影去无踪。 毕竟仙人嘛,总是要抽出时间修炼的。 学宫的全名是天麓学宫,位于城东玱琅山脚下。 穿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翠竹林,绕过一面刻着“文枢正脉”四个遒劲大字的巨大影壁,便能瞧见层叠的飞檐斗拱和一座座巍峨的殿宇。 屠玉首先看到的便是学宫的核心——明伦堂,堂前矗立着数人高的青铜香炉,青烟袅袅。 更远处,则是高耸入云的藏书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在古木奇石之间。 这里连空气都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卷气,与屠玉从前所常待的市集完全不一样。 她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感觉身在此处,连身上的污浊气都干净了几分。 崔执夷刚一切换过来,便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心口,撞得他眼眶发酸。 自己从前看惯了学宫的景象,倒不至于因为许久未见而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想必也是这屠户女心中的感受。 崔执夷开口揶揄道:“怎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屠玉清咳两声,用手摸了摸鼻子,赧然笑道:“我可不就是没见过世面吗?” 她话头一转:“仙人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崔执夷见屠玉扯开话头,想她应当是因为见识少而羞臊,便顺着她意回道:“怎么,我来还得先给你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不成。” 屠玉脸上堆笑:“哪有的事儿,仙人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这小庙不还是任您来回吗?” 这话说的不假,但也太糙了点。 崔执夷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题:“你怎还在学宫闲逛,不快去崇文斋报道?” “仙人,你怎知我要去崇文斋?”屠玉不解问道。 糟糕,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崔执夷假意低咳一声,便要开口。 屠玉却猛地拊掌,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仙人您原来生前也在天麓学宫念过书不成?难怪这么有文化。” 崔执夷现在倒真觉得选这个无甚见识的屠户女选对了,便是自己错漏百出,她也能给圆回来。 他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算是回应。 好在屠玉并未揪着这点不放,她现在已经开始在找学宫弟子,问崇文斋该怎么走了。 不过拦了几个,见屠玉这身粗陋装扮,不是摆摆手便是头也不抬地走过去。 崔执夷心中不悦,学宫弟子何时如此无礼了,一个个眼睛长到头顶上了不成? 屠玉倒是没在意,她素来见惯了捧高踩低,再加上她现在这副模样,也确实不好看。 “仙人,您知道崇文斋怎么走吗?”屠玉没法了,只能开口求助崔执夷。 若是没有屠玉问路这一遭,他本想借口时间太长了,自己早就忘记了,省得屠玉发现什么不对。 可见她受人排挤,这话自己倒不好张口了。 他只得点点头:“知道。” 等屠玉到了崇文斋时,院中已聚集不少学子,大多锦衣华服,气质斐然,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 屠玉这副模样一出现,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咦?那是谁家的丫鬟跑错地方了?”一个穿着鹅黄锦缎襦裙、头戴金步摇的少女用手帕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她身边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同伴立刻发出低低的嗤笑声。 “哪家丫鬟也没有这副打扮的,莫不是哪个院新来的杂役婆子?”另一个摇着折扇的蓝衫少年,眼神轻佻地上下打量着屠玉,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听说这次入门考破例取了个杀猪的?”一个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不会就是她吧?一股子腥膻气,真是有辱斯文!” 周围目光如刺,刻薄的言论也毫不避讳。 崔执夷此时与屠玉共享同一视角,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便是穿越前,自己也是书香门第,周围人都客客气气的,如今换了副身子,什么腌臜事都贴上来了。 但屠玉却面不改色,她目不斜视地朝着办理登记的案桌走去,仿佛没听见那些闲言碎语。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教习,他身前立着一块长方形的小木牌,上书: 录籍|周执事 他抬眼看了看屠玉递上的录取凭证,又扫了眼她粗陋的衣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公事公办地开始登记造册。 “姓名?” “屠玉。” “籍贯?” “南城瓦市口。” “出身?” “屠户。”屠玉的语气平静,没有半分犹豫或羞愧。 “扑哧。”身后传来清晰的嗤笑声,是那个鹅黄衣裙的少女。 周执事笔下顿了顿,抬眼看了屠玉一眼,最终只是淡淡道:“按手印。” 屠玉依言按下手印。刚领到属于她的竹制身份牌和一套青布学子服,还没来得及细看,身后便传骚动声。 “哎呀!”伴随着一声娇呼,一个端着笔墨砚台的小厮像是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一个趔趄,直直朝着屠玉撞了过来。 那方沉甸甸的石砚,眼看就要砸在屠玉的背上。 屠玉的身体做出了比脑子更快的反应,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脚下猛地一旋,腰身一拧,如同卸掉半扇猪骨般流畅,不仅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撞来的小厮和砸落的石砚,还顺势用肩膀一顶一送。 “哎哟!”那小厮惊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改变了方向,踉跄着朝旁边那堆正在看热闹、笑得最欢的富家子弟们撞了过去。 “砰!” “哗啦!” 那小厮结结实实撞在了那个摇折扇的蓝衫少年身上,手里的砚台和墨汁更是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鹅黄衣裙少女那双崭新的、绣着缠枝莲的鞋子上。漆黑的墨汁瞬间泼洒开来,染黑了大片鞋面,也溅上了她昂贵的裙摆。 “我的鞋!我的新裙子!”鹅黄少女发出一声尖叫,看着自己狼藉一片的鞋子和裙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小厮和屠玉,“你!你们!好大的胆子!” 那蓝衫少年被撞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也是狼狈不堪,恼羞成怒地瞪着屠玉:“混账!你竟敢故意伤人!” 整个崇文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屠玉身上。 屠玉却没受丝毫影响,仍是稳稳地站在原地。 她转过身,面上扬起笑意,可嘴巴却没饶人: “这位小姐,这位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刚才明明是这位小哥不小心脚滑,怎么就成了我故意伤人?大家可都看见了,我站在这儿动都没动,是他自己撞过来,又撞到你们身上的。”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碎裂的砚台和墨汁,慢条斯理地接着道: “倒是可惜了这上好的砚台,还有这位小姐的漂亮鞋子和裙子。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目光落在鹅黄少女沾满墨迹的绣鞋上,仿佛在打量一块沾了污渍的猪肉。 “这墨汁看着挺浓,染得也匀实,洗怕是洗不掉了。不如我给您个建议?您找把快刀,沿着这染黑的边儿,把这鞋面子仔细片下来,只留里头干净的衬底,兴许还能凑合穿?至于这裙子,染黑的地方裁掉,改成个短褂子,也还利索。” 屠玉眼睛一扫众人,她许是杀猪久了,身上也带着股凶戾劲儿,语气一重,这些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富家子弟们,竟无人敢说话了。 “我们杀猪的讲究物尽其用,掉了毛的猪皮也能熬胶,碎了骨的肉也能剁馅儿,没有糟践东西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认真,仿佛真的在热心提供解决方案。 “你......粗鄙!下贱!”反应过来的鹅黄少女气得脸色煞白,指着屠玉的手指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再也骂不出更恶毒的话。 蓝衫少年也是脸色铁青,握着折扇的手青筋暴起,不过也被屠玉这混不吝的市井做派给震住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周围的学子们更是目瞪口呆。世家子弟间明嘲暗讽、引经据典的唇枪舌剑是常态,何曾见过这般市井泼辣的反击? 那位一直冷眼旁观的周执事,此刻嘴角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寂静:“肃静!笔墨损毁,衣履污秽,皆属意外,各自整理,休要喧哗!屠玉,领了衣物,速去丙字舍安置。” 屠玉面无表情地对着周执事微微颔首,抱起那套学子服,看也没看那几个气得发抖的富家子弟,转身便朝着周教习指示的丙字舍方向走去。 这等小事,对屠玉来说甚至称不上什么。 富家公子小姐便是为难讽刺人,也是软绵绵的,甚至还没有那些买肉的主顾们难缠。 丙字舍位于学宫外围一处略显僻静的院落,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两张木床,一张方桌,两把凳子,一个旧衣柜。 条件虽简陋,但胜在干净,且暂时只有她一人,另一张床铺空着,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屠玉放下包袱,手脚麻利地将自己的衣物叠好放进柜子,又将那套青布学子服换上。 “你……可还好?”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崔执夷是感到抱歉的,他虽不直接负责学宫事务,但也领了个闲职,说起来也能称得上半个学宫老师。 再加上这里也是他早年受业之所,如今风气如此,他心中竟也生起羞愧之感。 “啊?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屠玉将行李往床上一放,一脸不解。 崔执夷仔细感受了一下屠玉,竟真发现她心里没有任何怨憎,甚至一丝波澜也无。 这让崔执夷心头泛起疑惑,一个在面对他人讥讽仍能做到不为所动的人,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屠户女吗? 还是说? 崔执夷与屠玉共享视角,这也就意味着除了通过镜子,他看不见她脸上表情。 她将一切都隐瞒起来了呢? 第3章 接榜 “仙人,你怎么不说话了?”在长久的安静中,屠玉率先开口。 “你刚刚?” “害,多大点事啊,这种人我见多了,心里早生不出什么波澜了。” 屠玉摆摆手,话锋一转。 “仙人,报完道之后该做些什么啊,刚刚那执事脸色不好看,我都没敢多问。” 按理来说,学生报到后,除领弟子铭牌及弟子服外,还应听教习细细说明弟子守则,并提醒其于庶务斋领取所需物件。 可刚刚那周执事也不知是不是情急之下忘了,竟没说此事。 这可给崔执夷一个好大的难题。 罢了,他语气平淡无波:“你自去找庶务斋便是。” 仙人说完这句话便又急匆匆地消失了,徒留屠玉一人在迷宫般的回廊里绕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负责新生杂务的庶务斋。 斋内坐着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管事,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何事?” “先生,”屠玉恭敬地行了个礼,“学生屠玉,丙字舍新生。特来请教,学宫授业何时开始?” “录籍的执事没告诉你?” “......没。” 老管事这才抬起眼皮,透过镜片打量了她一番,眼中没什么波澜,只淡淡道:“授业明日辰时初刻,明伦堂前集合,自有教习分派课业去处。至于更具体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薄册推过来。 “学宫自有规矩,此册乃《学宫规仪及考绩录》,你自去细看。” 屠玉心头一紧,连忙接过册子翻开。 里面条条款款密密麻麻,她看得有些吃力,但核心意思很快抓住了:上学能拿学分,学分达标者便可毕业,毕业可得皇帝亲授官职,或自行科考,依例加分。 且学分多少也分了等级,如她这般“丙下”便是最低一级的,那些核心的经筵讲席、皇帝可能亲临的盛大典礼,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最外围,隔着重重人影和喧嚣,望见那模糊的明黄仪仗。 这可不行。 屠玉连忙问老管事:“先生,敢问在学宫,一般需修习多久方能积满学分,得以毕业?” 老管事虽有些不耐,但还是回道:“天资聪颖、勤勉不辍者,五载或可成。资质寻常者,八至十年亦是常事。” 许是见多了急于求成之徒,他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基础薄弱之人,十年能成,已属不易。” 屠玉捏着册子的手不由得用力几分。 她朝老管事申领了所需物品后道了谢,脚步沉重地离开了庶务斋。 推开丙字舍的门,房间里一片昏暗。屠玉疲惫地走到自己床边坐下,本以为进入学宫是个开始,没想到自己离入门还差得远。 “如何?”崔执夷甫一传来,便发觉眼前漆黑一片,还以为是那屠户女瞎了。 半晌才发觉,原来是她没点油灯。 “你这是怎么了?管庶务的老头为难你了不成,怎么连油灯也不舍得点一个。”崔执夷刚从明亮的书房切过来还未适应,眼睛泛起一阵酸涩,因此说出口的话便带了几分不悦。 屠玉起身爬起,点亮了豆大的油灯。 黑着她可以,黑着自己身上那娇贵的仙人却是不行。 崔执夷眼睛适应过来,才感觉心头像堵了一团湿乎乎的棉絮,沉甸甸地坠着。 这种情感他细细品味了一下,感觉可以被称之为“挫败”,这样的情绪在他的人生中倒是少见。 不过出于礼节性的关心,他倒是询问了句:“你这是怎么了?” 屠玉点完油灯就又躺下了,她此时枕在双臂上,看向窗外一轮圆月,喃喃道:“今儿我去找老管事问了,他说像我这种基础薄弱的人,十年能成已是不易。”她声音飘忽,也不知是说与谁听。 崔执夷点头肯定道:“这话说的倒是没错,做学问本就不能急于事功。” “那若是我偏要呢。”屠玉起初还情绪消极,可随着仙人问话,她倒像缓过劲儿来,心里好似揣了一团小火苗。 她猛地起身,将胸前玉佩掏出,握于手中,虔诚地拜了又拜。 “好仙人,您肯定是有法子帮我的,对吧。” 崔执夷却有法子,可他见不惯有人惫懒成这副样子,原本今日见她面对他人责难不为所动,还对她有些怀疑,这么一看,不还是一个钻营市侩之辈。 他语气不由冷硬:“并无。” 屠玉听后却不着急,只莞尔一笑:“仙人不必急着拒绝,若我猜得没错,您应当是有差于我吧,现在我等级只是‘丙下’,对仙人您也无用,若是级别高了,做事什么不也更方便?” 崔执夷面覆寒霜:“你威胁我?” 屠玉声音一软,连忙道:“我哪里敢呀,仙人,我只是觉得您能看上我,必是有事要交予我做,我等级高了,于您也有好处不是?” “不然的话,我一个‘丙下’弟子能做到什么呀。” 崔执夷听屠玉回话,觉得也有道理,若是前朝公主在这儿,等级必在前列,他跟着一个“丙下”的弟子,能调查出什么,她就连宅院都分的最偏,更遑论那些经筵讲席,学宫活动,怕是只能在外面当当杂役旁听。 但崔执夷也不想就这样顺了屠玉心意,他稍作思忖,心中便有了主意。 “倒是有一个法子。” “什么?”屠玉眼前一亮。 “能快速大量地获得学分,不过较之在学宫温书,要更加辛劳一些。” “仙人您快说,我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屠玉态度急切。 “践知台上的躬行榜。” 若是为了学分,躬行榜上接任务无疑是最快的一种做法,但却少有人去,只因在学宫温书既可以聆听大儒教诲,又能结交世家子弟,谁会去下民间做那吃力的任务呢,且不说完不完的成,便是做成也不知要几载,完成的漂漂亮亮还好说,若是做的不好,对自己以后的官路可是大忌。 但反正屠玉要的也只是快速得到学分升级,这里的种种弊端,崔执夷干脆隐下未提。 第二天早课结束后,屠玉便在崔执夷的指引下来到践知台。 她刚刚听了一早晨的之乎者也,脑袋正是头蒙,上了践知台,便见数列古朴木案上陈列着摆放好的任务卷轴,密密麻麻堆成小山。 这践知台是半露天的青石方台,这些卷轴虽不至于风吹雨淋,但放在最外层的早已褪色,不知搁置多久了。 屠玉随手拿起一幅,刚刚展开想要细看,便发现这卷轴只有半截。 她不死心,又换了一幅,展开一看,上面沾染上大半墨迹。 这下两人都有些无语了。 屠玉在心里默想道:“仙人,您确定这地方还能挣学分?” 崔执夷他还真不确定,这地方初初建成时他也差不多完成学业,便从未来过,只是粗听的有这么一个地方,谁知竟是这番光景。 “这位诸生,可是来接学宫任务的?” 屠玉听见声音,忙应了一声,可四周看看也没瞅见人,这青石方台一览无遗,发声人去哪了? “你这女娃,好生愚痴,往后面看看。” 屠玉穿过几列木案,才在最后面看到一个躺在摇椅上,一边打着羽扇,一边闭目假寐的中年儒生。 他约莫四五十上下,面容清癯如秋山瘦竹,一身青衫长袍隐隐泛白,虽看着不甚清贵,但胜在悠然自得。 “这......”崔执夷讶然发声。 “仙人,怎么了?”屠玉心中问道。 “无事。”崔执夷默然。 “你这诸生,问你话怎的不开口?”中年儒生睁开一只眼,在屠玉身上扫了一圈复又闭上。 语气淡淡:“若是接任务就去我的左手边,上面的卷轴都是好的,拿完之后去我的右手边登记姓名和等级。” “欸。”屠玉怯怯答了一句,不知为何面对这人,她竟不敢张口,生怕打搅人休息,蹑手蹑脚走到案桌前,随手拿了一卷。 北地某县春旱,急需通晓水利者协助堪舆引渠。 屠玉将其重新卷好放下,又拿起它旁边那卷。 南疆某村瘴疠横行,请求懂些粗浅医术或能组织防疫的人手。 她复又放下。 西陲驿道被山洪冲毁,征集有气力懂协调的弟子参与抢修...... “你这女娃有完没完,看了两三个都做不到不成?” 中年儒生从摇摇椅上坐起身,看着一脸茫然,手中正在卷卷轴的屠玉。 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不由长叹一口气:“你这样子,倒是有些像我以前带过的学生。” 屠玉讪讪笑道:“不知是那点儿像?” “茫然愚痴,蠢不可及。”中年儒生从摇椅上起身,在那堆卷轴里略微翻了一下,像是随意挑中了一卷,连翻开看一眼都不曾,便将它递到屠玉手中。 “愣着干什么,接啊。” 屠玉忙不迭地接过来。 “记得登记,登记完就走,别打扰我偷闲。” 屠玉心中腹诽:这是偷闲吗?这分明是光明正大的闲。 不过这话她却不敢直说,只是将手中卷轴打开。 桐花村有见者曾闻:酉时闭户,子时井鸣,声如婴泣,众人皆言有白影攀井壁而上,指爪带水藻青痕。 愿请学宫弟子前往一探究竟。 屠玉有些不确定,用手揉揉眼睛,可卷轴上的字丝毫未变。 不是,这不是灵异鬼怪之事吗?怎请上了学宫弟子,这应该找个道人驱邪啊。 “你这女娃,倒是迷信鬼神。”中年儒生淡淡开口道。 原来方才,屠玉竟不知不觉将心里话吐了出来。 她不信不行啊,她身上便附着一个大仙儿呢,屠玉苦笑。 崔执夷轻咳一声:“事情也未必是鬼神作祟。” 中年儒生停了手中羽扇,眼皮一掀看向屠玉:“是人心作怪,还是鬼神作祟,你去探探不就知晓?” “这......”屠玉有些迟疑,若是什么卖力的苦活或是持刀动武的她还能拼拼,可这种志怪之事。 她是真的怕鬼啊。 中年儒生见她面上犹疑,冷哼一声:“若是不接便滚,别在此处打扰老夫休息。” 屠玉在心里颤颤巍巍道:“大仙儿,仙人,您一定有仙术吧,可万万要在鬼怪手中保下我啊。” 还未等崔执夷开口表态。 屠玉便视死如归,目光灼灼地盯着中年儒生道:“我接!” 第4章 桐花 屠玉虽是接了这任务,可回去的路上脸却皱成一团。 “仙人,您的仙法修炼的如何,能打得过桐花村那鬼影吗?” 崔执夷视线飘忽,有些局促:“都说了,未必是鬼怪作祟,你又没去,怎知情况?” 屠玉倒是有理有据:“那我不得提前做好准备,万一真过去要驱鬼也得能打得过不是?” 因为他的存在,屠玉好像真的相信了鬼神之事,但自己又不能告诉她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邪祟精怪。 崔执夷只得含糊其辞,将话锋一转:“那你若如此害怕,干甚还非要接那任务?早说让你不要急于事功。” 他能感觉到屠玉手心、后脊处传来濡湿的汗意,亦能感觉到她心头沉沉,像压了一杆秤砣。 她是真的在害怕鬼,不是常人那种敬而远之,更像是一种—— 恐惧。 屠玉咬牙跺脚,嘴硬道:“若是真的降伏了那什么鬼怪,就能拿到学分,也行。” 桐花村位于京都西南侧,说远,马车车程不到两日便可抵达,说近,那村庄附近都是山岭,若要过去,需得通过崎岖难行的山路,就这么一通折腾,屠玉足足花了五日功夫才到。 刚一落地,屠玉便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涌。崔执夷与她同感,也不好受,他平日出行都是华车软榻,走的是平坦的官道,哪里去过这种小地方。 “这位......” 马车扬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一位身穿青色圆领袍,头戴黑色幞头的中年男子便已小跑着到了车辕前。 他身形微胖,脸上堆起笑意,脚步未停便打起了招呼。 可待他走近,却发现马车上只下来屠玉一人。 中年男子探头往马车里瞅了两眼,确认除车夫外再无旁人时,才将眼神放在屠玉身上溜了一圈。 由于是学宫弟子外出实践,不好招摇地穿着弟子服去,所以屠玉只着私服,不过好在她身上倒是带着身份牌,她将那身份牌从怀里掏出来,往中年男子眼前一亮。 他变脸忒快,立刻扬起更热切的笑意:“哎呀,是在下眼拙,竟看不出学宫来使,卑职桐花村里正,赵德福,在此恭候多时了。”他声音洪亮,又带着恭敬,弯腰朝屠玉行了个礼。 “客气,客气。”屠玉连忙用手搀扶,同时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赵德福的衣裳下摆。 那身浆洗得发白的长袍下摆沾着几点泥星子,脚上的布靴更是糊满了干涸的黄泥,显然是刚从哪处难行的地方赶来。 这村子的情况似乎不是多好,屠玉心中思量。 一阵客套后,屠玉才切入主题:“赵里正,我听说这村子井里有鬼影是怎么个事啊?您先说给我听听?” 赵里正面色犹豫,躲躲闪闪不敢看屠玉,好半天才长吁一口气道:“也不怕来使怪罪,这事儿也不知道是谁说出去的,其实也是小事。” “哦?”屠玉疑惑。 “哎,罢了罢了,我就直说吧。”赵里正一跺脚,将事情原委道来。 原来桐花村虽有一口井,但这井早就废弃,不知是哪个半夜出恭看走眼了,非说是什么灵异鬼怪,捅到了学宫里,时间久了,本想着没人会来,谁知上头还真派人来了。 屠玉眼睑低垂,不知想些什么,正当赵里正心中惴惴不安时,她才忽地一抬头,笑道:“哎呀,早说嘛。我还以为多大点事,没事,我回头就跟学宫那边报备一下。” 赵里正一听,心中一松,赶忙又朝屠玉作了个揖,连连道谢。 屠玉摆摆手,“赵里正也忒多礼,不必不必,不过我这趟可不能白来,您说是不?” 赵里正听到这话,动作一滞,抬头看向屠玉,嘴里犹豫道:“不知来使想要些什么,我这地界儿虽偏,但下官也有些......” 还没等赵里正说完,屠玉便眉毛一横,怒喝一声:“荒谬!” 这声音给对方吓得一激灵,吞吞吐吐道:“下官愚钝,不知来使是什么意思啊?” 屠玉将弟子牌在赵里正面前来回晃晃,嘴中拿乔道:“我这来一趟也不容易,都是为了在学宫中多挣些学分,我体谅您,您也?” 赵里正立刻上道,拍拍胸脯道:“您放心,您出去只管说这任务您完成了,但凡上头来人我绝对多美言您几句。” 屠玉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拍了拍赵里正的肩膀。 崔执夷从那股难受劲儿中缓过来,便目睹了屠玉跟赵里正两人有商有量地达成了合作,他心中鄙夷这种行为,却又没什么立场开口,索性眼不见为净,干脆切走了。 屠玉与赵里正说完,便低声向车夫嘱托了几句,而后回身笑道:“这赶路匆匆,不知能不能留下吃个便饭再走啊?” 赵里正一拍脑袋,十分懊恼:“看我这记性,竟忘记了时间,来使快快随我归家,定让拙荆好好准备准备。” 屠玉挥挥手,满脸客气:“不用不用,粗茶便饭即可。” 两人就这么一路交谈着,来到了桐花村口。 桐花村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前朝时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贫困村,如今改朝换代,虽有些好转,但比起富庶之地还远远不足。 屠玉左右张望,看了看村中环境,像拉家常一样地随意开口道:“这村中还是男子居多啊。” 赵里正说到这个话题,可算打开了话匣子,“来使您有所不知,我们这儿虽样样不出挑,但有一个东西,绝对是其他地界儿没有的。” “哦?说来听听。”屠玉一脸兴趣盎然。 可话到这里,赵里正竟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屠玉是个未出阁的女娃,有些话他不好开口,只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这东西我不好多说,待您随我归家,倒是可与我那拙荆好好唠唠。” 屠玉听言,也没勉强,依旧是一副笑模样:“好啊,那我就洗耳恭听了。” 赵里正乃是桐花村本地人,做了几十年的里正了,这地方虽没什么油水,但好歹是土生土长的地儿,大家都对他十分尊重,这一路行来,已有不少青年壮汉朝他打了招呼。 那些人见赵里正身边站着一位其貌不扬的陌生女子,而他又待人客气,不由得多打量了屠玉几眼。 屠玉也不避讳,谁看她她便原样盯回去,直到身边赵里正面色不善,朝那些壮汉摆摆手,严肃道:“这可是上头派来的大人物,我这边要好好招待,你们不去干活,在这边转悠什么?” 听到赵里正驱逐,那些壮汉忙憨憨一笑,四下离去。 “不好意思啊,这桐花村平时外人来的少,他们都没什么恶意,只是有些好奇。”赵里正忙朝屠玉解释道。 “害,多大点事啊。”屠玉倒是心大,也没计较。 “不过,赵里正您家倒挺远啊,这走的得有一会儿功夫了吧?”屠玉以手作扇,吹吹自己颈间的汗。 “哈哈,到了,这就到了。”赵里正指着不远处的砖瓦房道。 屠玉随着赵里正手指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旁枯井,用手摸了摸井栏。 赵里正见屠玉停下,迟疑问道:“来使怎么不走了?”看见屠玉盯着这口枯井若有所思,便急急开口:“来使,这口井早就枯了,都荒置许久了,不知来使是在看什么?” 屠玉搓搓手指,回神朝赵里正笑道:“原来如此,那不知学宫任务上所写的井与这口井是否是同一个啊?” 赵里正额头冒出细汗,不知屠玉为何又提起这事,只讪讪笑道:“这......也许是吧,不知是谁随口胡诌的。” 屠玉看了赵里正几眼,将手往身后一甩,打趣道:“赵里正看来同我一样,也是不耐热,额头都冒汗了。” 还没等赵里正回答,屠玉率先提步,走了几步见他没跟上,还要回头好心提醒:“赵里正,家就快到了,不赶紧回家散散汗?” “欸。”他忙不迭地跟上。 可刚刚跟上脚步,屠玉的下一句话就又来了:“赵里正您家也算村子里比较偏的了吧。” 赵里正附和着笑笑:“是的,家父当初......” 他话还没说完,屠玉又截过话头:“那这出恭之人,拐的还挺远的。” 赵里正面上一僵,勾起的唇角将落不落,像附上了一层假面,他扭头看向屠玉,可这女子脸上却无丝毫异状,仿佛只是与他随口一说。 见赵里正扭头,屠玉回视过去,双目弯弯:“赵里正,您家到了。” 他家中人口简单,只有一妻一子,妻名唤萍娘,见这二人过来,与屠玉打了个招呼,便带着儿子下去了,想必是去准备饭菜。 赵里正与屠玉坐了一会儿,也有些坐不下去,只因屠玉总是不经心地起个话头,每当他心高高竖起,她便又随意扯开,让人好不难受。 他起身,满脸歉意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厨房看看拙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使您可否先自个儿坐会,若有什么不妥贴的,你多担待些。” 屠玉善解人意地朝赵里正挥挥手道:“您对自家妻子真不错,快去吧,不必如此客气,我一人也挺自在的。” 见赵里正身影一拐,消失在视线中,屠玉一直扬起的嘴角终于放下,嘴角抿成了一条细线。 她在心中默默地唤起了崔执夷: “仙人?大仙儿?您还在吗?我怀疑这地方,死了人!” 第5章 萍娘 无人回应。 屠玉心下一沉,正是关键时刻,仙人又不知跑哪去了。 她在心中反复琢磨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虽说这地方死了人这件事儿,不过是屠玉揣测,但赵德福隐瞒了什么确是板上钉钉。 起初,她只是感到了些微的违和感,这地方偏远难行的要命,是谁会不惜爬山涉水也要将桐花村鬼影一事报到学宫呢?他一定不是捕风捉影,但也没有什么证据,不然来这里的人就是大理寺而非她屠玉了。 最大的问题,出在赵德福身上,他看上去不甚富裕,却在她透露出需要打点一番时主动答应,像是要极力隐瞒什么,这一路上,她言语中不乏试探,赵德福也总是避重就轻。 而那口学宫任务中特意提到的枯井,赵德福说这井早已荒废,但一口已经荒废的井栏上,竟然一丝灰尘也无,像是被人特意打扫过一样,这太奇怪了。 还有这村子人丁稀少,可男子却占了大部分。 等等,刚刚这一路上,自己有看到女童吗?屠玉细想了一下,好像确实没有。 难道是...... “哎呀,来使想必是久等了,尝尝我们这儿的鱼,看看合不合您胃口。” 屠玉吸吸鼻子,便闻见空中传来一股霸道的鲜香味儿,原本腹中并不饥饿,倒真被这香味儿勾起了馋虫。 她抬眼,看见赵德福端着鱼放到她面前,白生生的鱼肉泛着油光,还腾腾地冒着热气。 不多时,菜就上齐了。 桌子不大,四个人正好挤下,屠玉拿起筷子,往她两边看看,愣是没人动作。 “来使不必客气,您远来是客,您先请。”赵德福笑得热络。 屠玉看了一眼神态拘谨的萍娘和她怀中男童,那小孩眼睛盯着鱼肉都不眨一下,但也懂事,一句话都没说。 见自己不动筷就没人吃饭,她也不客气了,筷子一夹就是鱼鳃边最嫩的月牙肉。 赵德福见屠玉动筷:“来使,不知这鱼肉可还合你口味啊?” 屠玉也不吝夸赞,竖了个大拇指。 “哈哈。那来使可知这鱼是哪里来的吗?” “哪里来的?”屠玉想起了来时路上,赵德福曾说这村里有别的地界儿没有的东西,难道就是这鱼? 她将自己的猜测说出,赵德福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他将目光投向了萍娘:“不如就由拙荆来说吧。” 萍娘抿唇浅笑,目光柔和看向屠玉:“是这样的,我们这地界儿有条求子河,很是灵验。” “这鱼怕也是沾了灵气,所以肉质比别的地方鲜美些。” 屠玉神情错愕,嘴巴微张:“还有这种地方?” “自然。”赵德福笑道。 “假的。”崔执夷否认。 “仙人?你终于出来了。”屠玉原本心里还没底,崔执夷的声音一响,许是因有仙人坐镇,心就定了下来。 “你不是已经跟赵德福达成交易,怎么还在这里?” 崔执夷切回去不久,就缓过劲来,若这事本就是个误会,屠玉白来一躺还耽误几天功夫确实不合适,提个要求拿点学分或许也不必如此苛责。 这么一想,他就坐不住了,索性切回来看看,谁知一过来就听见他们在聊什么求子河。 这世上哪来什么求子河。 “原来您都听到了,您不会是瞧不上我这行为所以刚刚才迟迟不出声的吧?” 屠玉趁机控诉:“我这不是托词吗?若不如此怎么让他放下警惕。” 崔执夷心情复杂,没想到竟是自己误会了:“我......” 他刚要开口道歉,赵德福许是见屠玉迟迟没说话,小心问:“来使,可是有什么问题啊?” 屠玉立马切换状态,回神爽朗笑道:“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竟然这求子河如此灵验,怎么我以前在京都没听到过?” “这......”这下轮到赵德福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迟疑片刻,有些局促地找补道:“那许是我们这地界儿小,名头传不到外面,更何况京都可是大地方,什么没见过,我们这当然不值一提。” 屠玉倒是没在这个地方过多为难赵德福,她慢慢悠悠夹了一口鱼肉,入嘴咀嚼下咽后才继续说道:“这鱼肉味道确实鲜美啊。” 赵德福讪讪陪笑:“来使喜欢就好。” 屠玉放下筷子看向萍娘怀中男童,出言问道:“您家儿子倒是生的伶俐又性格乖巧。” 赵德福虽不知为何屠玉又扯到他儿子身上,但既然是夸赞,他也谦虚回应。 “所以,怎么没见这村子有女童呢?”屠玉终于问出了她想要的问题。 赵德福倒是早就想好了说辞:“呵呵,来使不是也知道吗?我们这儿的求子河灵验,所以每逢将要生产或是有新嫁妇人便会去那里求子。” “所以刚刚来的路上才都是青年壮汉?” “正是如此。” “这样啊。”屠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没深究的意思。 “他在说谎。” 崔执夷也觉察出不对了,先不说哪来的求子河,比灵丹妙药还神,能做到保人生子。这人莫名其妙地引出一条求子河,就像是要为这个村里异常之处遮掩一样。 “听说前朝赋税繁重,且收的是人头税,不分男女,家家户户还要服徭役,为了减轻负担,有些穷困偏远的地方若是出生女婴,便会将其溺死。” 崔执夷略微沉吟,接着说道:“这桐花村或许也做过这事,赵里正不想让你发现,所以才扯出一条求子河来。” 屠玉听到崔执夷言语后却没说话,只是一口一口吃起鱼来。 他们二人同感,崔执夷能感觉到心口传来钝痛,若要形容一二,大抵就像看见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春雨。 潮湿、沉闷、绵长。 “来使胃口真好,可要再添一碗饭?”赵德福乐见屠玉多吃饭,少说话。 屠玉扒净碗中最后一粒米后,将筷子放下。 “那倒不必了,我吃饱了,多谢里正款待。” “那......”赵德福心中一喜,那是不是就能送走这位大神了? 可还没等他开口,屠玉就像忽然起了兴致一样,提起了那求子河。 “听里正说起这地方的灵妙,心中好奇,不知能否带我去看看呢?” “这......”赵德福刚想用事务繁忙,无暇招待为借口将她送走,谁知屠玉竟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 “倒也不必劳烦赵里正您亲自招待,让萍娘陪我去即可。” 赵德福嘴角努力向上扯了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也不是我不想招待来使,只是车夫不还在村口等着嘛,若是迟了来使回学宫的话,下官可担待不起啊。” “害。”屠玉大手一挥:“那车夫早就走了,若是直接回去不是平白让学宫怀疑我没好好‘解决’此事嘛,我让他去镇上待个两日再来接我。” 说完她才像想起什么一样,看着赵德福难看的脸色,吃惊捂嘴道:“呀,我不会刚刚忘记跟赵里正您说了吧,怪我怪我。” 赵德福皮笑肉不笑地挤出几个字:“没有的事儿。” 屠玉得寸进尺:“那这几天就要麻烦里正您照顾了。” “好说好说。” “那去求子河的事?” “萍娘,那就辛劳你,带来使去求子河上转一圈,可千万记得好好招待。”赵德福扭头朝萍娘道。 “若是崎岖难行之处,要提醒来使多加注意,明白吗?”他言语切切,细细叮咛。 “妾身,知晓的。”萍娘眼帘低垂,顺从地低下了头颅。 “此事复杂,你不应搅和其中。”崔执夷本鄙夷最开始屠玉答应赵德福以换取学分的行为,没想到还不到一日光景,那个巴不得屠玉离开的人就变成了自己。 “便是这村子曾经真溺死过女婴,若是因为前朝之故,恐怕也难以追究。且这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时间久了证据难寻,更加无法证明。” “而且你还将车夫唤走,此地既偏又远,若是出事谁能救你?” 崔执夷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如此耐心来劝人,其中虽有屠玉带着自己附身灵玉的缘故,但也不乏几分真心。 “仙人,若是真有危难,就劳烦您施个仙法救救我。”屠玉一边在心里回崔执夷,一边将目光放到萍娘身上。 她话并不多,每次开口基本都是赵德福示意,此番与她同去,这一路上也没多说几句。 “蠢极!你便非要掺这趟浑水?” 屠玉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冰火两重天,眼前人静若处子,心中人动若脱兔,还一点就爆。 “仙人,我何时说我要掺的是您口中说的浑水了?” “你这是何意?”崔执夷不解,若是不为了这事,她非要在这里待下又是为何?总不能是真图那求子河吧。 “学宫任务是什么,您可还记得?” 屠玉这么一提,崔执夷才想起他们最初是因为接到枯井鬼影一案才过来调查的。 他来的晚,知晓的信息并不多,只得询问屠玉:“你的意思是这枯井鬼影和那什么求子河,溺女婴有关系?” “嘿嘿,没想到仙人你也不是无所不知啊,竟还得问我。”屠玉拿乔一般,出言调侃。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附身大仙脾气不好,凡事要掌握个度,所以还没等崔执夷骂她,便接着道: “仙人,溺女婴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并不一定是真的。” “但赵德福想要瞒下的秘密,绝对跟枯井有关系。” 屠玉视线如钩,挂在了眼前缓步慢行的萍娘身上。 “或许,调查可以从她开始。” 第6章 阿秀 苍山如壁,怀捧一弯深水,水面阔如小湖,凝碧沉沉。 这就是赵德福口中的求子河。 “辛劳萍娘了。”屠玉道谢。 “不妨事儿的,若不招待来使,我也是在家坐着。”萍娘浅笑。 屠玉走近几步,到了浅滩,她回头瞅了一眼萍娘,嬉笑道:“咱们二人都是女子,我脱鞋到这浅水滩乘乘凉,萍娘应当不介意吧?” 萍娘莞尔一笑:“自然。来使既然来了兴致,那我帮您看着周围。” “你会水吗?就要下去?”崔执夷只觉沁骨冰凉之感自脚底刺入,鞋袜紧紧贴住皮肤,极不爽利。 “仙人您这就不懂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屠玉在心里回道。 方才看见浅滩便往前走了两步,没注意脚下,如今水渗进鞋袜里,屠玉也不舒服。 “是这样用吗?你就用?”崔执夷无语。 “仙人懂我何意就行。”屠玉动作利索,她屈膝俯身,三两下解了系带,湿鞋罗袜利落褪下,往萍娘脚下一扔。 “劳烦您帮我看着。” 屠玉弯腰将下摆仔细系好,省得沾了水。 她一双莹白玉足浸入碧波,如上好冷玉,潺潺水纹越过足弓,淡青色的血管在薄肤下若隐若现。 崔执夷虽过去曾是一个现代人,乍一看见一双脚而已,本不该如此大的态度,可他毕竟穿越而来二十年,家世清正,与女子接触甚少,更遑论这个时代女子双足本就只有夫婿看得。 “荒、荒谬。”崔执夷想把眼睛闭上或者移到它处,可这具身体他又没有操控权。 “仙人您怎么了?”屠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她将绑带仔仔细细系好便起了身。 “无、无事。”虽是这么说,但崔执夷只觉心口突突直跳,臊意冲耳。 还好这共感只有他单方面对屠玉,屠玉却感受不到他,不然自己岂不是要被当成登徒子。 屠玉此时并不知晓崔执夷如何想的,一脱去鞋袜,她便能感到脚底细沙和圆石硌着脚底,她小心往前探了几步。 “你会游泳吗?”崔执夷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忘记问了。 “一点儿不会。”屠玉答道。 “......” “那你还往前走?你疯了不成?”崔执夷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眼前水都漫过膝盖了。 “仙人,您说,为什么我都走到这儿了,萍娘却不阻止我呢?” “你在试探她?”崔执夷蹙眉。 “一点点吧,赵德福明明说让她好好‘招待’我,崎岖难行的地方便不要去了,可我要进水,她却没有丝毫阻拦之意。” 屠玉俯身,指尖仔细拨开河中缠绕的水草,翻动着河底卵石。 她目光如梳,一寸寸筛过清澈见底的河床,搜寻着任何异样之物。 然而,触目所及,唯有水流冲刷过的洁净砂石,几尾透明的小鱼倏忽游过,阳光在水底投下晃动的光斑。 他们所猜测的黑暗秘密,仿佛都被这汪深潭无声吞没、涤荡。 “就算此地溺女婴一事是真的,你这般搜索恐怕也发现不了什么。”崔执夷好意提醒道。 “仙人,您确实懂文识理。”屠玉这话说的没什么情绪,但崔执夷听到耳中却不解。 “你这是何意?” “谁说我是在找罪证啊。”屠玉见河底实在翻不到什么东西,于是起身,河水自指尖滴落。 她朝岸边看去,萍娘已站到树下,身子紧挨树干,不知站了多久。她半边身子笼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屠玉往岸边走去,她的裙角虽仔细系好,但也不可避免地沾了水,往下滴滴淌着。她用力将裙角拧干放下,朝树下人看去,未语便带三分笑: “辛苦萍娘了,劳烦将鞋袜递给我吧。” 萍娘这才从树影下走出,将怀中鞋袜递过:“刚见来使鞋袜有些湿了,便用帕子抿了下,又晾了会儿,来使您看看可还行。” 屠玉入手一探,布料上仅余一层薄薄水汽,她眉眼弯弯,由衷夸赞道:“萍娘真是细心,赵里正娶了你可是好福气啊。”说罢,就要将鞋袜套上。 她正弯提鞋,脚踝还露在外面呢,就听得旁边树丛呼啦乱响,竟从里面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猛地冲向一旁的萍娘。 那女人一头凌乱枯发,身上裹着脏乱的衣裳,但行动却快得惊人。眨眼间,她已扑到萍娘身前,十指如钩,狠狠掐住萍娘的脖子。 “呃!”萍娘猝不及防,被撞得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抵在树干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疯女人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面容扭曲。 她死死瞪着萍娘惊骇的眼,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凄厉的嚎叫: “是你,是你这毒妇,还我孩儿,你把我的孩儿还来——” 救人要紧,屠玉也不顾这鞋子还没提上,趿拉着半只鞋就冲了上去。 “你要干什么!” 她一把攥住疯女人枯柴般的手腕,手上猛地发力,硬生生将那两只紧箍在萍娘颈上的胳膊掰了下来,手如铁钳般反扣住疯女人的双臂。 萍娘骤然得救,捂着脖子呛咳,可还没咳两声,便急急拉住屠玉的胳膊,见疯女人在屠玉手下毫无反抗之力,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愕。 “来使,您莫要生气,快快松手,这人我认识。”她的声音微颤,应当是刚刚伤了声带。 “你认识?”屠玉惊讶看向萍娘,手中也不由卸了力。 那疯女人滑头得紧,见状便一用力挣开了挟制,从屠玉手下钻了出去,跑的没影。 屠玉总觉得这疯女人刚刚说的话是关键,还待再追,却被萍娘一把拉住。 “来使,不必再追了,她也是个可怜人。” 屠玉扭头看向萍娘:“你这是何意?” 萍娘面上浮现怜悯之色:“这人名唤阿秀,本是正常女子,可谁知几年前孩子没了,从此之后便神志不清了,整日里糊涂着,见人便说抢了她的孩儿,她不是成心的,请来使莫要与她计较。” 屠玉闻言,眉心微跳,直直看向萍娘,问道:“怎么没的?” 萍娘眼神一飘,仿佛不愿多言一般:“那就不清楚了,许是身体弱病逝了吧。” “她在隐瞒什么。”崔执夷刚刚将一切尽收眼底,此时跳出来说道。 屠玉自然也看出来萍娘有回避之意,她正欲再问,萍娘却抢先一步开口,抬眼望向了西斜的日头,脸上堆起了歉意的笑。 “哎呀,瞧这时辰过得真快,天色不早了,妾身还要归家给阿福做饭,还望来使多担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屠玉要是再问,得不出答案不说,更显得强人所难,她眼底那点探究的光迅速敛去,换上体谅的表情。 “原是如此,是我忘记了时间,家中小郎君要紧,那我们便早点回去吧。”屠玉顺势垂眸,不再多言,动作利落地将脚边半干的鞋袜一一穿妥,仿佛刚才那番冲突从未发生过。 “胡闹!那疯婆娘怎么又出来了!” 赵德福一归家便看见萍娘脖颈上的红痕,一问得知是阿秀所为,大发雷霆。 “平时见她可怜,任她在村中胡闹也就罢了,今日竟然冲撞了来使。”他语气忿忿,检查完萍娘伤痕,确定无碍后便几步走到屠玉面前。 他弯腰行礼,言辞诚恳:“真是抱歉,让来使受惊了,还好有来使在,阻止了那疯婆娘,不然还不知萍娘要受什么磋磨。” 屠玉连忙将赵德福扶起,说道:“哪里的话。” “不过——”她话头一转,说起了下午问萍娘却无果的问题:“那阿秀却是个可怜人,只是不知她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 赵德福倒是没像萍娘一样隐瞒,他直说道:“前几年她孩子得了一场重病去了,家中人怕她伤心所以便背着她将那孩子葬了,从那之后她的精神就不好了,总是逮着人就说抢走了她的孩子。” “哦?”屠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背着母亲将孩子偷偷葬了,母亲找不到不是更伤心吗?” “这......”赵德福讪讪笑道:“其他人的家事,赵某知道的也不是很多。” “这样啊,我还以为作为桐花村的里正,您家家户户的事都清楚呢。” “来使您说笑了。” 屠玉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没再追问。 两人周旋一番,早已夜黑,赵德福给屠玉安排了房间。 “这房间刚刚只是匆匆打扫了一下,多有不足,还望来使勿要见怪。” “无事无事,只怪我来得突然。”屠玉环视了一眼房间,比她在学宫那间丙字舍的还要好些。 “那我就不打扰来使您休息了。”语毕,赵德福客客气气地出门,又将房门顺手带上。 “仙人,您对今天发生的事怎么看?”今日一直都有外人在,屠玉都没敢长时间跟他说话,生怕人看出不对。 “这桐花村有古怪,赵德福一家必有秘密,还有今天出现的那个阿秀,也不对劲。”崔执夷略一沉思,这么看来枯井鬼影之事,或许也并非空穴来风。 赵德福一家想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啊。”屠玉一拍大腿道。 崔执夷已经懒得纠正屠玉的用句了:“所以呢,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是说那枯井中有鬼影吗?” 屠玉起身推开屋中木窗。村落浸在墨色里,点点零星灯火,几声犬吠反衬得夜色寂静。 “今晚我就去那枯井中一探究竟,看看究竟是鬼神作怪还是人心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