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兴家:带着全家改换门庭》 第 133 章 杨金花时日无多 屋里烧着炕,倒是很暖和。 这火炕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商代,顾远山是不可能靠着这个发财的。他对火炕的了解甚至都不如村里人。 顾家的火炕是连接着灶台的连炕灶。做饭时的烟火气通过烟道进入炕体,即完成炊事,又为火炕供热,实现”一举两得“,减少燃料消耗。 夏日也不担心,这管道是特意做了一个口子,可以堵上的。 堂屋和各屋的管道也是不相通的,白日里只会烧着堂屋的炕,晚上才会堵上堂屋的管道,烧各屋的炕。 这样可以大大减少柴火的消耗。 堂屋的火炕很大,足足占了一面墙。 顾大水把他的青石板搬到了炕上的桌子上,让他练字。 平日里待客的桌椅板凳都摆放在正中间,这面火炕是在靠墙一侧。夏天就摆放东西,冬天才会清理出来,给家里人用。 火炕和待客的桌椅板凳是有帘子分开的。这样的陈设摆放,比村里许多人家都讲究。 因着顾海生来家里做客,不愿意上炕说话。只坐在椅子上,李氏还得给他脚边烧一盆炭火,免得他冻着。 别家没这样讲究的客人,倒是随便一些。 …… 顾远山一笔一划练着字,顾云生、李氏、余氏还有顾大水都围坐在炕上,小声聊着天。 李氏和余氏手中还拿着针线活儿在做。 “这火炕可真暖和。”李氏感叹道。 余氏也笑着点点头。 顾远山没事,她便开心了。 想到什么,余氏手中针线一顿,朝练字的顾远山问道:“小山子,你晚上睡觉冷不冷?” 他们兄弟三人的屋里都是砌了两个火炕。而李氏和顾云生屋里只有一个炕,顾远山睡的是小木床,没有烧炕。 前些日子见天冷了,余氏还提出要顾远山搬回去,和他们两夫妻住一起。 顾远山觉得自己长大了,不好意思。 而且,他练字要练很晚,也不方便。 听到余氏的话,顾远山抬起头,“阿娘,我不冷。” 余氏给他的小床垫了两床棉被,很暖和,一点儿也不冷。 余氏努了努嘴,知道自己说不过儿子,便朝李氏抱怨道:“娘,你看小山子,这么冷的天,还说不冷。” 李氏抬头,看着顾远山,又看了看一脸抱怨的余氏,笑着道:“这几天夜里,我去摸了小山子被窝,暖的很嘞。”说完,拍了拍余氏的手背,“多亏了你帮他铺的床铺。” 听到这话,余氏即使担心,心里也忍不住窃喜。 谁都喜欢听夸赞的话,她也不例外。 李氏见余氏笑了,便朝顾远山叮嘱道:“小山子,过阵子天更冷,你就搬去你大伯屋里,睡你远冬哥的炕,知道吗?” 顾远秋在县城干活,顾远冬也跟着顾四水去干力工了。那屋里的炕就闲置了,给顾远山住刚好。 等两人回来,顾远山也能和顾大水挤挤。 这里住住,那里躺躺,寒冬也就过去了。 等来年冬天,家里房子盖好,也不必如此麻烦了。 李氏的话顾远山听在耳朵里,他也有些意动,不过还得看顾大水的意思。 他是成年人思维,喜欢自己的空间。家里条件不允许,他住不了一个屋,便退而求其次,自己一个人躺一张床也好。 顾大水听到李氏的话,高兴笑着说:“好啊,我一个人住还觉得有些冷清,小山子来陪我正好!” 他一个大男人倒是不会怕黑,就是纯粹喜欢顾远山,也乐意跟家里几个小的亲近亲近。 余氏见顾远山的神色,知道他没意见,便没有回绝,而是笑着说道:“那我晚上给小山子把床铺收拾过去。” 她知道顾远山不喜欢挨着人睡,也打过顾远冬那炕的主意。 不过,她一个隔房弟妹,也不好主动提出。本想着和顾三水说说,让他去找顾大水,没成想李氏倒是主动提出来了。 这倒算是了却了她心里的一桩心事。 …… 屋子里几人坐着,练字的练字,缝补衣物的缝补衣物,顾云生则拉着顾大水吃着家里炒的花生米。 时不时说几句话,倒是温馨。 余氏缝补着手中衣物,时不时抬头看着认真练字的顾远山。 看了许久,她终于悠悠叹了口气。 哎! 前些日子,她都拘着顾远山不让出门,今天是看村里人都去村口做法师,顾远诚和顾远江也陪着一起去。 她想着,儿子日日闷在家里,出去走走也好。 何况如今是青天白日,也不怕出了事。 谁曾想,村里那么多娃娃到处跑没事,自己儿子出门就要遇到事儿…… 她懊悔得很,觉得是自己松懈了。村里最近事多,她还允许顾远山跟着他哥哥出去。 天杀的杨金花! 早不疯,晚不疯,硬让小山子撞上她发疯! 就在余氏杂七杂八想着事儿时,顾三水、顾夏至还有王氏带着顾远诚和顾远江回来了。 “我回来了。”顾三水走进屋,朝几人喊道。 “当家的,你回来了?杨婆子到底是咋了?”余氏早在听到院子里动静的时候,就放下手中衣物,翘首以盼。 见到顾三水进屋,她连忙下了炕,朝他走过去,倒了杯热水,暖暖身子。 王氏一听余氏的话,连忙拍了拍手,“哎呀!我跟你们说,杨金花她疯了!” 此话一出,引得屋里几人朝她看去。 王氏叉腰,继续说道:“我刚找到夏至,就瞧见小山子他爹带着一群人把杨金花绑着走过来。我一看,不得了,赶紧催着林大夫回家去。” 顾三水一行人将不断挣扎的杨金花抬着,跟在林大夫三人身后。 好不容易走到了林大夫家,他一把脉,就说杨金花中毒了。 这话把围观一群人都惊着了,连忙询问到底中了什么毒。 杨金花作恶多端,他们当然不是关心她。而是怕村子里有什么不知道的毒物,把家里小娃娃给毒着了。 可林大夫说出口的话,把众人吓了一跳。 他说,杨金花吃了许多朱砂,中毒了……且命不久矣…… 第 134 章 逼婚苏寡妇 林大夫见人醒了,便询问她怎么误食了那么多朱砂。 谁知,杨金花却说,是她死去的儿媳妇回来,灌她吃下的朱砂…… 把林生屋里看戏的一屋子人都吓得心里发毛。 王氏也觉得有些阴冷,见听个七七八八,便不敢继续看,扯着顾夏至,喊上顾三水就去寻顾远诚和顾远江。 “林大夫说了,杨金花最多只能活到明年开春。”王氏幸灾乐祸道。 李氏皱着眉,不太相信王氏的话,朝顾三水问道:“三水,这事儿……可是真的?” 顾三水沉默点点头,“林大夫是说了这话。” 林生是村里有名的大夫,说的必然不会出错。说杨金花开春就要死,她就活不到来年夏天。 李氏有些唏嘘。 杨金花在村里风评不好,她倒是不惋惜。但这事儿怎么听,怎么邪乎。 杨金花竟然说是她前阵子死去的儿媳妇亲自喂她吃了朱砂……村里王婆子明明在村口做法事啊…… 余氏不说话,但嘴角微微勾着,看着心情就不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看着杨金花就觉得厌恶。 也许是接嫉恶如仇? 余氏想到这里,差点笑出了声。 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妇道人家,怎么会和英雄一样,嫉恶如仇呢? 余氏摇摇头,想不通为什么看不顺眼杨金花,便归结于杨金花面相丑恶,让她心生厌恶。 此刻知道她要死了,恨不得出门去买鞭炮回来庆祝一下。 只是她和杨金花非亲非故,如此幸灾乐祸,倒是不合适。 想着想着,她想到就快要冬至了—— 冬至村里各户都得祭祖……她可以借着祭祖的名头,祈求杨金花赶紧被天收回去! 余氏想通,便也舒心了。 …… 顾远山默默听着几人说的话,得知杨金花是吞食了大量朱砂才发疯,不禁有些恍然大悟。 朱砂主要成分便是硫化汞,可以用于治疗某些精神类疾病,如癫痫、失眠。但过量使用则会加重病情,导致病人“疯癫”。 误食了大量的汞,会出现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导致精神错乱,严重还会出现休克现象。汞离子可直接损害肾小管,引起血尿、蛋白尿、少尿甚至急性肾衰竭,这也是急性汞中毒的主要致死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汞对于精神方面的影响,表现为焦虑、易怒,认知能力下降,严重则会出现幻觉…… 不过,顾远山记得,短时间内吞食大量朱砂,只能是头晕头痛、抽搐、昏迷。想要让患者出现这类似的精神情况,得是长期服用低剂量才可以…… 也就是说,杨金花其实是早就服用了朱砂,只是这两天突然加大了剂量?以造成被“鬼魂”强灌的错觉? 得出这样的推论,顾远山心里有些发毛,手臂上也冒起一层层鸡皮疙瘩。他忍不住出声问道:“阿爹,王婆婆可有说她是什么时候被喂的朱砂?” 顾三水摇摇头,“王婆子虽然醒了,但却颠三倒四,瞧着是糊涂了。” 一个糊涂人说的事,又怎么可信。 此事疑点重重,但杨金花在村里,人人嫌恶,倒是不会有人为了她鞍前马后,调查真相。 甚至,他们才回来,就听到村里有人传:王婆子做的法事很成功,顾老三媳妇儿冤屈洗干净,最后要走的时候,把作恶多端的杨金花给带走了。 顾远山听到这样的言论,心里也是佩服村里人的想象力了。 朱砂明明是诛邪之物,就算真的有鬼,顾老三媳妇儿一介新魂,又怎么敢灌杨金花吃这个? 杨金花一定是长期服用了朱砂,幕后之人应当是看顾老三媳妇儿死了,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杨金花加大剂量,想把她的死嫁祸到死去的人身上。 和杨金花有仇的人,村里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甚至顾远山也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不过要说遭受杨金花荼毒最深的,还数死去的顾老三媳妇儿。 还有一个……便是如今还活着的顾满月。 但顾远山心里隐隐不相信,一个6岁女孩儿,怎么可能心思如此缜密,谋划如此多的事? 说不定,幕后之人,不止一人…… 虽然顾远山觉得十里村藏着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心里有些发毛。但是,不得不说,幕后之人这一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反正,他是不打算圣母心爆发,去救杨金花的。 就算他说出她长期有服用朱砂的可能,杨金花也是活不成了。 在古代,医疗条件不完善,吞食大量朱砂,必死无疑。 顾远山收敛心神,不再去想杨金花的事儿,专心练字。 …… 顾老三和苏寡妇的奸情,以杨金花的疯癫作为结尾,也算是告一段落。 顾远山又恢复了两点一线的学习生活。 只时不时听说,顾老三回去,便日日去苏寡妇门前蹲守,扬言要苏寡妇改嫁过去。 苏寡妇倒是态度强硬,闭门不出。 此时,见苏寡妇和顾老三的行为,村里人才隐约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 若是两人早就暗通款曲,苏寡妇该欢天喜地嫁过去。这样村里对于她和顾老三的流言蜚语也会随之减少。 可她却闭门不出,态度强硬,这不像是早早勾搭在一起的模样啊…… 就在村里人议论纷纷之际,有心人将当初苏寡妇哭诉顾老三霸王硬上弓的事儿说了出来。 这在村里又卷起一股轩然大波。 众人对于苏寡妇倒是没这么大的敌意了,不过仍是觉得她失了身子,该嫁给顾老三。 若是不嫁过去,她在村里处境就更加难堪。 地痞流氓都会蜂拥而至…… 顾远山对此,觉得有些意外,但对苏寡妇的印象也不算好,只是没那么差了。 毕竟,苏寡妇的名头,在顾家是挂上号了的。 李氏也庆幸,当初苏寡妇去找顾大水的事没有人知道,若不然,顾家也得被架在风口浪尖上。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是顾家和苏寡妇还有顾老三的名字挂在一起,外人可不会管他是不是受害者,只觉得他们家也不干净。 影响了家里名声还好,若是因此坏了顾海生的声誉,顾云生定会无地自容。 第 135 章 冬至放假 因着今天是冬至,得赶早去祭祖,没有时间背书。 为了祭祖,家里大大小小前一日都用草木灰洗了头,洗了澡,还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前几日,族里还组织各家派代表去祠堂,擦拭牌位、香案,用石灰水粉刷墙面…… “小山子,准备好了吗?”顾三水站在灶房外,朝里面正在洗脸的顾远山问道。 家里人都准备好了,只小山子,起得最早,却精细得很,不仅要慢慢刷牙,还得仔仔细细洗脸,擦手,比家里女人还要磨蹭。 不过顾三水也习惯了,自己儿子又不是单单这一天如此,他是从会走、会跑就这样精细了的。 也不知道学了谁。 顾三水纳闷。 家里男人出门洗把脸算是最高规格迎接新的一天。 急的时候,直接起床就出门了。这什么漱口和洗脸,娘们也没干得这样仔细。 顾远山不知道顾三水心里暗暗嘀咕自己,只拿过抹布,将洗脸沾湿的手擦干,朝顾三水说道:“阿爹,我可以了。”说完,便朝外走去。 冬日里,手不擦干,会冰得很。 “快过来,咱要出发了。”顾三水见顾远山出来,便往院子里静静等候着的顾云生几人走去。 顾云生回头,见最小的孙子来了,便清点了下人数:大水、三水、四水、远秋、远冬、远诚、远江、远山。 见人都齐全了,他微微颔首,缓缓道:“咱去祠堂!”话落,便率先走了出去。 冬至是大节日,只要不算很远,子孙都得回来。所以昨天晚上,顾春雨、顾远秋、顾四水还有顾远冬都连夜赶回来了。 顾远山学堂也放了一天的假期。 族里祭祖,女人是不能进去祠堂的。 所以顾云生便带着家里几个小子先去,等他们祭拜完,李氏再带人过去吃祭祖饭。 …… 一群人走到了祠堂,天都还没亮。 此时,顾氏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就三五成群地站着村里许多熟面孔。 快要60岁的顾氏族长顾明德,身着一袭藏青色长袍,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拐杖上雕刻的龙头泛着经年摩挲的包浆,随着他的步伐在青石板上敲出沉稳的节奏。 “绸子再往右挪半寸!”他仰着头,雪白的山羊胡子在寒风中飘动,声音洪亮,惊飞了屋檐下一群麻雀。 几个年轻后生立刻踮脚调整红绸,生怕误了吉时。 老族长眯起眼,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祠堂匾额,枯瘦的手指突然点向左侧,“那边结了冰凌,去取梯子铲了。” 话音刚落,已有族人搬着竹梯匆匆赶来。 有些年纪小的孩童,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他,却被他突然投来的锐利目光吓得一缩。 “冬至祭祖是头等大事,”他用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莫要让祖宗挑出半分错处!”说罢,又挺直脊背,指挥众人布置祠堂。 顾云生见状,连忙带着几人上前和老族长打招呼,“老哥,我们来了。” 老族长回头,见是顾云生,顿时扬起笑来,“云生你来了?你大哥在那边呢,去寻他吧。我这里还忙着,等祭完祖宗,你可不要跑,陪我喝两杯!” 顾云生顿时也笑了,“老哥,你先忙着,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老族长笑呵呵,看着顾云生带着一大家子男丁从面前走过,心里不自觉有些羡慕。 顾云生比他小了好几岁,倒是他们这一辈里过得最好的人了。 有童生大哥和侄子帮扶,家里男丁一个接着一个地生,简直是羡煞旁人。 想着想着,他就重重叹了口气。 哎! 他们这一脉倒是家门不幸,给顾氏一族添麻烦了…… 想到待会祭祖时要宣布的事儿,他心情不由有些沉重。 …… 顾云生带着几人,越过老族长,顺着他所指方向的顾海生走去。 “大哥。”轻轻喊了声儿。 顾海生回过神来,看向顾云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来了。”说完,便迫不及待四处搜寻着顾远山的身影,嘴里也不忘问道,“小山子呢?” 顾云生有些无奈,“他在后面跟着呢。” 顾远山听到顾海生找自己,便从后面走了过来,喊了声儿:“大爷爷,伯伯,远丰哥。”他的目光落在许久没见的顾远丰身上。 10岁的半大小子,穿了一袭青衫,轻轻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像是许久没晒太阳了一样。 听到顾远山的问候,他扯出一丝笑来,“远山弟弟。”说完,便又静静站着,不再言语。 顾远山很少见这个小小年纪就去县城读书的堂兄。不过从家里人口中,也知道,他性子沉静,不爱说话。 如今看来,顾远丰的话倒是比他自己的话还少。 不过顾远山也不在乎,乖巧站着,等着顾海生的训话。 果然,顾海生摸着顾远山的头,打趣道:“小山子,你可好好念书,千万不能像你远丰哥,书没读得怎么样,还变成了一个闷葫芦。” 顾远山敏锐看见顾远丰抿着的唇,微微抽动了一下,看着像是有些无奈。 想来是顾海生经常这样说他。 顾远山有些忍俊不禁,“大爷爷,远丰哥读书刻苦,话少些也不算什么。” 读书靠的是学问,又不是嘴皮子上的功夫。 当然,顾远山不会承认,他自己嘴也笨,才这样说。 听到顾远山的话,无论是顾海生还是顾一木都挺高兴。 顾一木摸了摸顾远山的头,关心问道:“小山子,今天一大早过来你饿了没?” 祭祖得让祖宗先吃。 大家伙都得饿着肚子,等着祭拜完才能吃饭。 顾远山年纪小,顾一木怕饿着他了。 顾远山摸了摸空落落的肚子,是有些饿。平时这个时辰他早就吃了饭,去学堂念书了。 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小孩子,这点饿还能忍。 “伯伯,我不饿。”顾远山摇摇头。 顾远诚见状,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苦着脸朝站在自己身前的老爹哭诉:“老爹,我好饿。” 顾远江咽了下口水,跟着点头。 他也好饿。 若是现在起床他是不饿的,但起来忙了大半天,又走过来,再加上想到等一下还要去祠堂忙许久,他肚子就叫得厉害。 第 136 章 训诫 他在外面干了好些日子的活儿,精瘦了些,模样也比之前懒洋洋的样子好上了不少。 父子三人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够两家人听到。 顾海生笑着打趣,“四水,你们饿了还得忍忍,待会儿进去祭祖还得忙大半日。” 往年祭祀出来,都快中午了。 顾四水、顾远诚和顾远江一听,脸色更苦了。 顾云生见了,笑骂道:“你们几个没出息的!不就是半天没吃饭吗?至于垮着一张脸?” 本来家里就是一日两餐,今天不过是把早饭移到中午而已。 顾四水不敢反驳,只低着头,心里泛着苦水。 …… 顾云生和顾海生两家人,时不时说着话。 不知何时,祠堂大门开着,正中间的檀木桌上摆满了三牲:一个猪头、一条鲤鱼、一刀带皮猪肉,都用红绳捆扎着,摆放在朱漆托盘里。 老族长见布置得差不多,便轻咳一声,朝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话的族人大声说道:“好了,大家伙别说话了。咱准备祭祖了,大家列队!” 四下静声,族长满意点头,站在最前头中间的位置。 接着,便是顾海生一脉走上前,顾云生几人紧随其后。 之后依次是各房长辈、壮年男子、未成年男童…… 顾氏族长戴着祖传的青铜扳指,郑重其事地点燃三柱香。 烟缕在晨光中弯弯曲曲,向上飘起。 站在顾氏族长身后的顾长柱连忙跑过去,点燃了三挂长鞭炮。 紧接着,祠堂里传来铜锣闷响声。 老族长领着众人,按顺序进入祠堂。 他先行至铜盆前,由执事者舀温水浇手,接着用白毛巾擦干。随后取三炷神香,在烛火上引燃,面向祖宗牌位行“三跪九叩”礼。 这上的三炷香也是有说法的。插入鼎炉时,需让烟缕笔直上升。若谁家香头歪斜,则需重新点燃,还会被视为“祖先示警”。 …… 见老族长行完礼,顾海生便缓步走上前,依次重复老族长的动作。 顾远山屏住呼吸,看着眼前庄重的一幕。心里只庆幸,自己家排的位置靠前,不怕上香的时候烫到手。 他不敢想,排后面的人,得在插了满满当当的香炉里,小心插香。这不得把手给烫出几个大水泡来! 随着顾远山的出神,前面的顾一木和顾远丰很快上完了香,轮到了顾家。 他们是嫡脉,老族长上完香便轮到顾海生一家,紧接着便是他们家。 族长的子孙都得排在他们之后。 顾三水上完香回来,见快轮到顾远山,有些担忧,小声询问:“小山子,等会儿你行礼,可要阿爹带着你?” 族里孩童太小,就会由父亲牵着,模仿跪拜行礼。若是哭闹,则会被迅速带出祠堂。 去年顾远山4岁时,是由顾三水带着完成的。 今年他已经启蒙,也算是知事了。 顾远山听到这样的问话,摇摇头,同样小声回道:“阿爹,我自己就可以。” 顾三水点点头,站直身子,默默看着前面的顾远秋上香。 很快,便轮到了顾远山,他照着前面人的步骤,缓慢而有序地完成了祭拜。 之后,依次是其他族人祭拜。 顾远山默默看着,发现顾老三竟然没来参加祭祖,他有些好奇。 顾老三是族长那脉的,也算是有些地位,竟然没来? 是不想来……还是族长不让来? 算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顾远山看着上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眼皮子直打架。 趁着没人注意,他悄悄眯上眼。 …… 不知过了多久,族里人祭拜了祖先,族长又捧着青铜爵,将杯中米酒缓缓洒在供桌前,口中还念念有词。 大致就是说哪年哪月哪日,带着谁,用什么来祭拜先祖……最后还得祈求丰收,家族和睦这些话…… 说完之后,顾长柱带着族中男子,将摆在门口处的三牲抬了进来,摆放在牌位前。 族长用刀子在猪头耳后割下一小片肉,放入瓷碟中。 象征着给祖先享用。 接着,有人又捧来一匹染成朱红色的麻布。 族长接过,轻轻抖开。 待布匹展开,族长又将其卷好,后放置于香案左侧。 寓意“先祖受享,赐福绵长”。 完成这一系列的祭拜,族长便让顾海生上前,将族谱交给他。 顾海生捧着族谱,站在香案前,朗声诵读顾氏一族的祖先迁徙历史,族内先贤事迹…… 若是祠堂内有人窃窃私语,不认真听读,族长则会轻轻敲供桌,提醒走神的人肃立聆听。 顾海生诵读完,族长轻咳一声,站了出来。 他眼神锐利,轻轻扫过下首的族人。 顾远山连忙站直身子,这该是到了训诫环节了。 幸好他对于顾海生的声音很熟悉,刚才顾海生一念族谱,他就条件反射清醒了。 见身旁站着顾远诚和顾远江兄弟俩还在打盹,连忙扯了扯他们袖子。 兄弟俩睁开眼,下意识擦了擦嘴角。抬起头就迎上老族长锐利的目光,齐齐抖了下。 老族长只看了一眼,便走了下去。见谁还打瞌睡,便一拐杖打过去。 大人就重重打,小孩就轻轻打。 反正睡着了的,都得挨打。 若是哭闹起来,就让人带出去。 反正,祠堂里得肃静。 …… 一顿教训,见族人都清醒过来,老族长满意走了上来。 “接下来,是宗族训诫环节。方才你们打瞌睡,不敬畏祖先,所以受到了小小的惩戒。先祖是咱们的先祖,不会因着这点小事怪罪你们。但若是你们犯下大错,族里绝不会姑息!” 说完,老族长话锋一转,“当然,族内行善的人也会得到族里的表彰……希望你们做人做事,都三思而后行,不求你们行善积德,但求你们恪守本身,不要违背忠良……” 接着又是老掉牙的长篇大论,祠堂内众人听得又开始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老族长长长叹了口气。 众人听到没了声音,立马惊醒,缩着脖子,看向前方。 生怕又被老族长的拐杖打腿。 谁知老族长此时微微泛红着眼,缓缓开口:“前阵子,咱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其中行为恶劣的人,便是咱顾氏一族的人,想必你们也知道是谁……” 此话一出,祠堂内装作鹌鹑的众人纷纷像打了鸡血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老族长。 第 137 章 逐出族谱 本来,村里就顾氏和王氏算是大族。两族之间关系也算是融洽,但明里暗里,都会有些攀比现象。 顾氏族人会说:“我们族里有两个童生老爷,连村里的学堂也是我们族人开的。” 王氏一族气短,总是矮了一截。 如今出了顾老三那事,总算是被他们逮到了顾氏的大污点了。 他们也不踩,只说:“哎呀,你们族里的顾老三真的是,偷鸡摸狗,坏了咱村的名声。不过我们大度,不计较。” 听着就让人憋火。 族里人因此对顾老三颇有怨言,但顾忌着他是老族长嫡亲侄子,也不敢去找顾老三麻烦。 如今见老族长像是要亲自处置顾老三,个个都来了精神。 老族长见众人看着自己,先卖了个关子,“你们知不知道,今天顾老三怎么没来祭祖?”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更有甚者,都不知道顾老三没来。 “顾老三竟然没来吗?”一人小声说道。 “没注意啊!”身旁人回复道。 另一边的人,胸有成竹,“我早就知道他没来了。” 见众人渐渐讨论声大了起来,老族长敲了敲桌面。 众人纷纷老实下来。 “顾老三犯下大错,不可饶恕!”老族长的声音像块冻硬的石板,在祠堂里砸出闷响,“他玷污族内寡妇,又失手害了怀着身孕的发妻性命,一尸两命,天理难容!” 他颤抖着翻开族谱,执起早就准备好的笔,狠狠划过顾老三的名字:“即刻除名,往后生死祸福,与顾氏宗族再无瓜葛!” 此话一出,祠堂里抽气声儿此起彼伏。 有人偷偷瞄着老族长铁青的脸,心里不可置信—— 顾老三可是族长的亲侄子,族长竟然要将他逐出族谱! 族长疯了吗? 顾云生也很是诧异。 他是知道族长虽然看着严厉,但却是实打实的刀子嘴豆腐心。顾老三一家子闹出了许多事,但族长都狠不下心来管教。 原先顾云生还想着,顾老三这次会不会又是小惩大戒,没成想老族长他……来真的。 这还是他们顾氏一族那个优柔寡断的老族长吗? 顾海生回头,看着自己弟弟那震惊模样,忍不住朝他挤眉弄眼:瞧我,瞧我,我知道内情! 可惜,顾云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没看见顾海生的小动作。 顾大水倒是看见了,但他只以为大伯身上刺挠,便没管,继续盯着老族长。 “顾老三住宅留给他住,田地也不收回……但从今日起,他若是踏进我们顾氏祠堂半步,便照其他人一样,打断腿!”话音刚落,老族长便剧烈咳嗽起来。 一旁的顾长柱很担心,连连给他轻轻拍着背,顺气。 顾老三本来田地也有十几亩,但这些年,他吃喝嫖赌,早就败光了家财,如今资产不过剩下几亩薄田和一间屋子。 也没必要将他逼上绝路。 顾老三本就混不吝,把他逐出族谱已经是很大的惩罚,若是收回他的田地和屋子,说不定会让他与族里人来个鱼死网破。 这事儿大家都想得到。 为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大家也不计较这几亩薄田。 顾远山也没想到老族长竟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不是觉得这样处置顾老三太严重,而是先前刚出这事的时候,族长并没有要把顾老三逐出族谱的意思,他还以为族长要继续护着顾老三。 要知道,在古代,逐出族谱是宗族对族人最严厉的惩戒之一,其后果远远超过单纯的身份剥离,甚至可能危及生存根基。 古代宗族以“族谱”作为血脉纽带,入谱者,才会被视为宗族成员,享有“族人”身份。 就比如顾家早早夭折的顾二水,他没活到记入族谱的年纪,就不算是顾氏一族的人。 如今顾老三被逐出族谱,等同于宣布其“非我族类”。在以血脉为根基的村子中,这类人会被视为“野民”“弃民”,失去了基本的社交范围。 就例如明清的《毗陵唐氏宗谱》中规定:“不孝不悌、玷辱祖宗者,削去名字,永不许入祠”。被黜者连死后牌位都不得入祠堂,相当于在宗族体系中 “社会性死亡”。 断绝了他所有宗法关系。 被逐者不再被承认为祖先的后代,无法参与祭祖、分族产等宗族活动。甚至父母去世后也无权主丧、继承牌位,彻底沦为宗族 “边缘人”。 除此之外,宗族通常拥有 “族田”“义庄” 等公共资产,用于周济族人、资助读书等。 顾氏一族族田不算多,只能周济族人,读书倒是还没有这个能力帮助。 而且被逐者会被剥夺所有经济福利,如《桐城家训》明确:“黜族者,不得分族田一粒、义学一文”。失去宗族庇护后,若遇天灾人祸,极易陷入贫困。 就比如,顾氏族人若是没有田地,可以通过宗族借贷、租种族田维持生计生。也就是像顾家的田地托付给族里,族里再做主,分发给族里没有田地的人种。 而被逐者只能靠佃耕他人土地或流浪乞讨,社会地位等同于奴婢、贱民。 不止如此,被逐出宗族的人,甚至连学堂都不允许上,科举更是妄想。 这样,他的子孙后代基本也断绝了翻身的机会。 除了生存问题,他还要背负万世骂名。 被逐者所犯下的罪行,会被刻在族谱的“黜族篇” 中,作为反面教材传于后世。 其姓名旁还会标注“罪黜”“孽种”等字样,子孙后代也会称为“逆种”,终身难以摆脱污名。 不仅如此,婚姻和社交也会被世人全面孤立。 其他宗族会认为被逐者为 “污染源”,严禁与其通婚。同乡邻里也会避之如瘟疫,生怕被牵连污名。 如《闽粤吴氏宗谱》记载,被黜者 “若与他族联姻,彼族必退婚,以其非良善之后也”。最终可能落得终身不娶(嫁)、孤独终老的下扬。 不过,顾老三早已成亲,倒是不影响。 只跟着他的女儿顾满月,会受其父影响颇深。 怕是往后没了好日子过了。 想到什么来什么,老族长缓缓举着族谱,说道:“其女,顾满月,聪慧乖巧,孝心可嘉,特迁入顾长柱一脉,不承其父一脉。” 众人对于顾老三被逐出族谱很震惊,对于他的女儿顾满月倒是没什么看法。 只心里惋惜,顾长柱牺牲太大,把顾满月这丫头名字迁过来,就要做好被顾老三和杨金花敲诈的准备。 大家都知道,老族长一家子都是心软的人。把顾满月迁回自己家,一定会被混不吝的顾老三骑在脖子上! 许多义愤填膺的小伙子,咬牙切齿,心里暗暗发誓,若是看见顾老三再欺负族长,就抓住他打一顿! 反正,如今他被逐出族谱,也不算是顾氏一族的人了,他们自然不再怕。 第 138 章 赔罪礼 十里村的炊烟已经裹着柏芝香漫过层层屋舍。 顾家。 顾云生一行人走了没多久,李氏见一切已经准备好,提着篮子,便招呼家里女眷去祠堂。 “小山子他娘,你快些把东西端过来。”李氏提着竹篮,招呼正在灶房忙碌的余氏。 竹篮里放着家里刚做的糯米团子,上面还撒了些桂花碎,瞧着香甜软糯,甚是可口。 余氏赶忙应声,端着刚出锅的红豆粥,碗中腾起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和着远处传来的爆竹声,衬得很是热闹。 王氏则带着顾夏至和顾春雨搬了板凳,跟在后面。 李氏怕王氏、顾春雨和顾夏至毛手毛脚,把吃食撒了,不让三人端,只让拿些板凳。 冬至这天,不仅要祭祖,族里人要聚在一起吃早饭,每家每户至少要带两样吃食。 天还没亮,顾云生就带着家里大大小小的男丁去了祠堂。余下家里几个女人,忙着准备吃食。 李氏准备了糯米团子、红豆粥。都是容易分的吃食,也体面。 见时间不早了,她赶紧催着几人,往祠堂方向赶。 …… 匆匆赶到祠堂门口,早已有妇人在空地上支起了灶台。 “婶婶,你们来了?”林氏端着一笼包子,刚转过身就见到李氏几人,连忙招呼道。 看见是顾一木的妻子林氏,李氏笑着走上前,“我们是不是来晚了?”说完,将手中提着的糯米团子放在空桌上。 身后的余氏见了,也连忙把手中红豆粥放下去,撸起袖子就去帮忙。 林氏笑着道:“不晚不晚,是我们几个来早了。”话音刚落,便搬来凳子给李氏坐,“婶婶,你就坐这里,帮我们看看孩子,别让他们摔了菜就成。这里的饭菜就让我们小辈忙活。” 李氏年纪大了,族里也不会让她做许多活儿。 李氏笑着点点头,“你们去忙吧,我给你们看着桌儿。” 那些女娃子都不用怎么看,个个乖巧得很。 李氏见几人忙得火热朝天,二儿媳余氏也早就帮忙去洗菜了,只王氏偷懒,竟然混在孩子堆里摆凳子。 村里妇人都是在洗菜、炒菜、烧火。未出嫁的大姑娘就带着十来岁女娃们,帮忙摆放凳子。 王氏一个梳着妇人发髻的妇道人家,竟混在这里! 也不怕丢人! 李氏脸色有些不好看,慢慢踱步过去。 “远诚他娘,你这是干什么呢?没瞧见你嫂子们在忙吗?” 王氏听到李氏的声音吓了一激灵,连忙站直了身子,“娘,我就是看看他们这凳子摆得怎么样,这就去帮忙!”说完,急急忙忙朝余氏和林氏两人跑过去。 顾夏至见了,撇了撇嘴。 刚才王氏和她们在一起干活,她就好心提醒过,让她去那边干活。 可惜她不听,想偷懒。 这下子被奶奶逮到了吧! 顾夏至有些幸灾乐祸地咧嘴就笑。 顾春雨见了,连忙扯了扯她的衣角,“二妹,可以帮我一起搬这个桌子吗?大姐一个人有些搬不动。” 奶奶还站在这里,二妹竟然走神了。 顾春雨怕妹妹被骂,赶紧提醒。 顾夏至一听,高兴走过来,一把将桌子抬起,“大姐,我帮你!” 她丝毫不知道顾春雨是在提醒她。 李氏见两姐妹认真干活,便没再挑刺。走回去,端了一盆豆子来剥。 她是闲不下来的。手里没事干,她就浑身刺挠。 …… 顾春雨见李氏走远,才从兜里掏出一把糖,塞给顾夏至。 顾夏至很惊讶,连忙将糖收回兜里,“大姐,你昨晚不是给我拿了好多糖了吗?怎么又给我?” 昨天夜里,顾春雨回来,不仅给她带了零嘴,还有半匹料子。 等姐妹俩蒙上被子说悄悄话时,顾春雨还拿出了一根小小的珠钗。 料子是周老太太给顾春雨的,她特意给顾夏至带了半匹回来。 珠钗是周沐送顾夏至的赔罪礼。 那日,顾远山几人从县城回家后,周沐就被顾小水打了。 打得不严重,就是伤小姑娘的自尊。 周沐也不敢吭声,想来也是知道自己闯祸了。 顾春雨本以为这件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过了几日,周沐就拉着她上街。扭扭捏捏说要给顾夏至赔罪,询问顾春雨,顾夏至喜欢什么。 顾春雨只知道自己妹妹喜欢黄色,其他东西家里没有,也不知道顾夏至会喜欢哪个。 周沐便做主,选了一个珠钗。 这珠钗花了她500文钱。 不止买了这个,她还拉着顾春雨去书肆,给顾远山买了一支羊毫笔。 都是赔罪用的。 买了就一直给顾春雨放着,叮嘱她回家要带回去。 顾春雨怕当着余氏的面拿出来,会被收缴。趁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小心拿出,还叮嘱顾夏至不能告诉家里,特别是阿娘。 想到昨天夜里顾夏至收好珠钗,顾春雨便笑着小声朝顾夏至说道:“咱今天得忙活好久才能吃饭,怕你饿着了,大姐就在兜里放了些,你快吃。” 祭祖之前不能吃饭,但是这些瓜果零食是可以吃的。 余氏没有给顾远山几人准备,是因为他们要进祠堂。肃穆的地方,吃东西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像顾春雨几人在外面干活的,偶尔吃个糖,也没有人管。 想到别扭的周沐,顾春雨继续问道:“二妹,昨晚给你的珠钗,你可喜欢?” 想到那个被自己放在宝箱里的珠钗,顾夏至有些别扭,“大姐,我,我喜欢。” 顾春雨见顾夏至害羞,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髻,“喜欢就好,这是你表妹特意去选的款式,我猜你会喜欢的。” 顾夏至摸了摸兜里的糖,心里甜滋滋。 抬起头左右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她们俩,她才剥开一颗糖塞进嘴里。 接着,又剥了一颗,塞到顾春雨嘴里。 “大姐,你也吃!” 两姐妹含着糖,心里甜,干活也起劲儿。 …… 就在祠堂外妇人忙碌时,顾远山众人也祭拜完,怀着各色各样的心思,走出了祠堂。 刚才在祠堂,大家不敢大声讨论。如今出来了,三三两两聚一起,说得火热朝天。 顾海生和顾云生陪着老族长坐在首桌,小声说着话。 顾大水、顾三水和顾一木也坐着,聊天。 顾四水头也不回,四处寻摸自己媳妇儿的身影。 李氏一眼就看见了家里的男人,见他们在说话,便没有走上前。 结果小儿子直溜溜从她面前走过去,也没招呼她一声。 李氏皱着眉,有些无奈。 回头看向跟在王氏屁股后面打转的顾四水,她心里忍不住吐槽:真是没出息! 不过是半天没见,就稀罕成这样子! 顾四水要是知道自己老娘背地里吐槽自己,一定喊冤。 他在外面忙活了差不多一个月,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不粘着媳妇,去粘着一群大老爷们吗? 第 139 章 新坟 那小花狗丝毫不见害怕,撒丫子乱窜,像在逗身后的小子们玩儿一样。 顾远秋和顾远冬年纪大了,便学着大人的模样,坐在顾大水几人身边,听他们说话。 等他们成了家,算是大人,就要在村里、族里,与人寒暄。 如今顾大水他们也算是带着家里小子,让他们看着些,学着些。免得日后成亲了,还像毛头小子一般,毛毛躁躁,被人笑话。 顾远山见家里几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忙,便倒腾着小短腿,朝李氏走过去,喊了声儿:“阿奶。” 李氏正往祭桌上摆碗筷,听见孙子叫她,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花,“小山子来了?” 她忙不迭擦了擦手,蹲下身摸了摸顾远山的头,“肚子饿不饿?阿奶给你带了糯米团子,先吃个垫垫肚子好不好?”说完,也不管顾远山答不答应,直接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 那纸包边角都磨得起了毛,里头鼓鼓囊囊的。 “给族里的祭品不能乱拿,”她压低声音,悄悄往顾远山手里塞,“这是阿奶今早在家另外蒸的,裹了芝麻糖,快尝尝。” 小山子跟着忙了大半日,一定饿坏了。 顾远山捏着温热的糯米团子,还没入口,就先闻到了甜丝丝的香气。 “阿奶,你们吃了吗?” 李氏笑着拍了拍他的背,“阿奶不饿,小山子吃。” 想了想,她叮嘱道,“你也别多吃,等会儿开席有许多好吃的。你留着肚子,阿奶给你留块最大的红烧肉!” 席面分的男女桌,大家都抢着吃。不过李氏辈分大,没有人敢抢在她前头夹菜。 她怕顾远山不与余氏坐一块,吃得慢,抢不过别人。 顾远山抿唇笑着,直点头。 虽说他隔三岔五都能吃上一顿肉,但听到红烧肉,还是馋得紧。 这时,余氏端着一盆洗好的白菜准备放桌上,见顾远山黏在李氏身边,便快步走过来。 她左右看了看,趁人不注意,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小块酱肉,飞快塞进顾远山嘴里。 “慢点吃。”她低声叮嘱,指尖还沾着油星子,“灶上还炖着鸡汤,娘等会儿给你捞鸡腿吃。” 族里这一顿饭不止有每家每户亲情赞助的两道菜,祭祖的肉也会拿了做来吃。 鸡鸭鱼肉,都有,管饱! 余氏还混上了掌勺的人,想给顾远山弄口肉吃,易如反掌。 这掌勺人可不好混上,得是人品公认的好,不能偷奸耍滑。 比如王氏,嘴又馋,人又懒,是没有资格掌勺,最多就是端端盘子,洗洗菜。 掌勺人虽然累了点,但却能偷偷混个饱肚。而且宴席过后,剩下的饭菜都是由掌勺人给分了。 若是剩下许多菜,也能分点给端菜、洗菜的人,拿回家够一家子吃上两顿。 除了余氏,顾一木的妻子林氏也是掌勺人。 李氏曾经也算是掌勺人,如今年纪大,颠不了勺,便成了那个指挥的人。 族里女人的地位,不止看女人自己的本事,还得看男人的地位。 全族最有本事的便是顾海生一脉,其次则是顾云生。 老族长的妻子体弱多病,常年卧病在床,这样的扬合也是不会来的。 顾海生又没有妻子。 剩下的,最德高望重的,便数李氏了。 是以,她指挥大大小小的媳妇们干活,大家伙也是没有意见的。 …… 顾远山嚼着喷香的酱肉,看看阿奶,又看看娘。嘴角沾了油花,手上还紧紧捏着糯米团子,眼睛却笑成了一条缝。 “阿娘,你累不累?”顾远山含糊关心道。 余氏忙得满脸潮红,听到顾远山的问话却下意识摇头,“阿娘做惯了,不累。今天人多,小山子你就和你阿奶坐一起,免得磕了碰了。” 见顾远山乖巧应声,余氏又匆匆跑回灶台那边继续忙碌。 忙完得赶紧开饭了。 要是过了午时还没吃上饭,得被村里其他人说闲话。 …… 日头刚过中天,祠堂前的空地上腾起阵阵白雾。 几口大铁锅支在青砖垒砌的灶台上,锅盖缝隙里钻出的蒸汽裹着肉香、米香。 族里的女人们围着灶台打转,余氏踮脚揭开最东边那口锅。 白雾“轰”地炸开,露出满锅金黄油亮的糯米饭,拌着红枣、板栗和腊肉丁。 热气扑得人鼻尖发痒。 闻到香味,孩童们也不追狗了,个个眼睛都死死地盯着那几口热气翻腾的大锅。他们早就饿得直咽口水,因着大人没有开口,也没有人敢动。 那只小花狗也不再追逐,乖巧蹲在灶台边,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一看这情况便知准备开饭了。两人赶紧跑回顾四水身边,跟着坐下准备吃饭。 顾远山早就被顾三水带去坐席,此时正默默享受着顾海生和老族长的使劲夸赞。 他们一吹一捧,倒是把顾远山的厚脸皮都整红了。 顾远山跟着顾三水坐在了主桌,只因他是顾云生的孙子,而且还是在学堂念书的小子,深得顾海生喜爱。 顾四水带着家里的顾远秋几个半大小子,坐了另一桌。 他心里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想法,只庆幸不用和顾云生和顾海生坐一桌,免得被训话。 顾四水从小到大性子都跳脱,经常被顾海生和顾云生逮着教训。 对自己老爹和大伯,自然是敬而远之。 …… 另一头,李氏不知何时走到灶台边,朝大媳妇小闺女们指挥,“先给老爷们盛菜!” 余氏和林氏一人负责一口锅,给她们打菜,另一边的大锅菜则由族里其他媳妇儿负责。 几个小媳妇端着粗瓷碗,排成队,等着舀菜上菜。 当铜锣声“嘡”地响起,坐在墙根下抽烟的族人也不再闲聊,立刻围拢过来,依次坐好。 老族长端起第一碗饭,朝祠堂方向深深一揖,白胡子在寒风里飘得笔直。 “开饭!” 随着一声不大不小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落座,碗筷碰撞声、谈笑声、孩童的叫嚷声混着蒸汽,在祠堂上空凝成一片喧闹的云。 …… 顾氏祠堂这头热闹非凡,村西头的扬景却截然不同。 村西头的山坡上。 苏寡妇跪在新坟前,额头死死贴着地面被冻硬的黄土。寒意顺着膝盖往上爬,冻得她指尖发麻。 她鬓角仍别着一朵白花,此时却被风吹得乱颤。 苏寡妇手里捧着一碗盛满小米粥的陶碗,正往新坟前的墓碑上倒,“阿娘,你尝尝这小米粥,还是热乎的……”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手腕微微颤抖,小米粥顺着墓碑缓缓渗入泥土。 风卷着细沙打在脸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都是我的错……” 呜咽声被呼啸的寒风撕成碎片,混着树枝摇晃的沙沙声,在空荡荡的土包前回荡。 第 140 章 顾氏一族容不下的败类 祠堂门前的人散了大半。 此时本该是下午时分,但太阳早被阴云遮盖,只剩下阴沉的天空。 顾云生等着李氏指挥妇人们把剩下的菜打包,陶罐碗筷摞进筐里……等一切收拾好,才与顾海生一家慢慢往家走。 小路上,几个孩子你追我赶,齐声念着九九歌: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 ” “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 伴随着孩童玩耍的声音,吃得肚皮滚圆的顾远山被余氏牵着,跟在众人身后,慢悠悠走着。 他吃得太撑,不敢走太快。 寒风卷着零星的鞭炮碎屑掠过,余氏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提着装满剩菜的瓦罐。罐口盖着荷叶,还冒着热气。 忽然听到走在前头顾四水的声音:“老爹,你说老族长这是咋了?”他搓着手,显然憋了一肚子话,“往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要念叨好久,这回咋就把顾老三给处置了……” 他早就心痒痒了老半天,只先前族长一直在跟前,他不敢讨论。如今都是自家人,他便按耐不住了。 顾云生抬手就是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拍在顾四水后脑勺上,“多嘴!” 不轻不重,刚好够顾四水委屈捂着头。 “老爹,你怎么打我?” 顾云生瞪了他一眼,“妄议长辈,该打!” 顾四水心不甘情不愿,嘟囔着:“我没议论族长,我就是觉得稀奇……族长他老人家这回竟然大义灭亲……”话音未落,又被顾云生瞪了一眼。 走在后面的李氏听见动静,皱着眉走过来。她围裙上还沾着做饭时的油渍,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老头子,四水说的可是真的?族长他真把顾老三那小子给处置了?” 她中午吃饭时就听见邻桌人交头接耳,只是没听清。 顾云生看了眼老伴,没说话,只沉沉地点了下头。 还不等李氏唏嘘,后头的王氏便朝顾四水问出声:“当家的,顾老三那厮到底咋了?” 她中午只忙着吃饭,什么风声都没听到。 王氏的话不算小声,后面跟着的余氏、顾春雨和顾夏至也都听到,此时正悄悄竖起耳朵。 她们在外面忙活,都不知道祠堂里发生的事儿。 走在顾一木身旁的林氏脚步顿了顿,看了身旁的顾一木一眼,眼神中也满是疑惑。 她一整日都忙着做饭,什么也不知道。 被众人好奇的目光包围的顾四水故意拖长了调子,“你们还不知道吧?顾老三他被逐出族谱了……”话音未落,就被王氏打断—— “啥!?为啥啊?” 王氏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四水。 顾四水左右看了看,见前后都只有家里人,便压低声音,“苏寡妇是被顾老三强迫的!族长为了这事儿可生气了……” 李氏手里的竹篮“哐当”晃了晃,碗碟在里头撞出闷响。 王氏也惊呼出声:“这……怎么得了!” 余氏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顾远山的耳朵。 顾远山抬起头,看着一脸紧张的余氏,想告诉她,自己在祠堂里早就听过了。 不过,显然余氏没想起来。或者就算知道,也下意识认为儿子还小,不能听这些。 李氏缓缓叹了口气,感叹道:“难怪族长发那么大火,逐出族谱都是轻的。” 先前顾老三就是偷鸡摸狗,这次竟然敢干出这样大的事儿来!事关清白,不管是对苏寡妇还是村里哪个妇人,都是灭顶之祸。 何况他不止毁了人家清白,还惹出了三条人命! 真是活该! “呸!按我说,逐出族谱都算是便宜他了!”王氏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族长就应该把他五花大绑,带去沉塘!” 顾远山也觉得这样的惩罚不够,但这个决定对于族长这样心软的人来说,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儿了。 要知道,对于苏寡妇的事儿,村里早就有传闻。只是苏寡妇如今闭门不出,村里人也都是自己揣测。对于两人之间到底是奸情还是强迫,一直都没有个定论。 如今老族长能够将此事拿到祠堂来说,已经算是极大的改变。 况且,事情发生之后,苏寡妇一直是被族里人看管。若是实情如此,说明族长肯定早就知晓了。知晓那么久,却等到冬至这日祭祖才告知众人……说不定族长先前压根没想把此事爆出来…… 顾远山有些好奇——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优柔寡断的族长才突然硬气了一回儿呢? 这样想,顾远山便忍不住问出声:“族长爷爷早就把两人看管起来,又怎么会突然要处置顾……三叔呢?” 顾老三原名顾三。顾远山不好直呼其名,便只能喊顾三叔。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顾云生也无奈摇了摇头。 他也是觉得族长老哥变了性子,这一次雷厉风行,实在不像是他。 只一人忽然咧嘴笑了。 “你们想知道族长为何严惩了顾老三,这当然是要感谢我了!”顾海生故意卖关子似的停下脚步,直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才得意地理了理衣襟。 “前儿个夜里,我就去寻了他……” 顾海生两日前,为了顾老三的处置方式,特意提了二两酒去族长家。本想劝慰族长借此机会好好敲打一番顾老三,免得他日日给族里闯祸。 谁知族长向他诉说了顾老三与苏寡妇之事。 顾海生本就是性子急躁之人,听了这话,恨不得赶紧将顾老三抓去打死。 是族长好说歹说才拦着。 即使一时被拦着,顾海生还是很气愤,甚至说是后怕…… 若说两人互相通奸,顾海生管不着。因着瞎眼婆子是被气死的,也不能将她的死按在顾老三头上。而顾老三媳妇又是顾老三家的人,算是家事儿。 就算报官,这样的小事和意外,顾老三都不一定会被收押。 顾海生此去劝慰族长管教顾老三,也是怕他越来越肆无忌惮,连累了族里,才想好好让族长管教一番。 没成想,竟是顾老三强迫了苏寡妇! 这可是大不一样了! 强迫良家妇女,这样的罪名,顾氏一族担不下,这样的败类,顾氏一族也容不下! 第 141 章 永绝后患 特别是让他看到希望的顾远山。 要知道,族里有戴罪之身的人,特别是犯下“十恶”之人,是严禁参加科举考试的。 “十恶”包括反逆、大逆、叛、降、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内乱,这些被视为严重破坏统治秩序和社会秩序的重大犯罪行为。 如果族人所犯的是这类罪行,对家族中其他人参加科举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昭明王朝对应试者的要求极其严格,明确规定一旦触犯法条,其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虽然族人没有罪犯子孙的影响那么深远,但在实际操作中,也会因“家世不清”被淘汰。 即使侥幸通过考试名额录取,仕途上也会成为阻碍,甚至成为他人攻击自身的把柄。 顾海生绝不容许有人坏了顾氏一族的希望! 所以,面对一脸为难的老族长,顾海生生平第一次冷了脸,要求“处置”了顾老三。 老族长还犹犹豫豫,说话没个准头,看着又是要轻拿轻放,和稀泥。 顾海生心里气急,直接拍桌:“若是你还包庇顾老三那狼心狗肺的小子,那我顾海生便与你们这一脉割裂,免得日后被你们所累!” 此话一出,把老族长吓得老脸煞白,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众所周知,顾海生是十里村的脸面,也是顾氏一族的底气。 老族长知道顾海生是说到做到的冲动性子,便只好妥协,各退一步:将顾老三逐出族谱。 只要将人逐出族谱,日后就算再犯下什么罪行,也是祸不及族人。 而且如此,也不算逼死了顾老三。 顾老三是他弟弟唯一的子嗣,他是有些私心。但更重要的是:顾老三那人混不吝,若是把他逼急了,反咬一口,就更坏了。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族长也怕顾老三狗急跳墙。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顾海生不听,也不满意。 他只想借用族里的规矩,将人弄死,永绝后患! 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无稽之谈! 一族的人,还怕一个酒囊饭袋不成? 只要将他“处理”了,就不怕他死灰复燃! …… 老族长见顾海生油盐不进,便拿那无辜的苏寡妇来说情……只说本就失了身子,若是没了顾老三这个选择,便只能一死了之…… 要知道,此事苏寡妇虽是受害者,但她去报官就困难重重。 不说族里会不会阻拦,就说她顺利去了官府,还得提供人证、物证。 她与顾老三之事,发生在村口荒废的木屋中,证据难以留存。且村民对于她和顾老三的事都云里雾里,传的谣言满天飞,什么说法都有…… 不说官员会不会信,就说苏寡妇日后在云梦县都再难抬起头来。 即使一切顺利,官府愿意秉公办案,顾老三的惩罚也是“杖一百,流三千里”。 而苏寡妇“失贞”一事则会被视为违背伦理。即便是被强迫,也可能会被质疑“为何不拼死反抗”。 要知道,在昭明王朝前身的北宋末年,出了一个著名的理学观念,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寡妇若报案,官府可能会认为其“有辱门风”,甚至遭受旁人非议“行为不检点才引来祸端”。 虽然这人的理念不被昭明帝接纳,甚至极力压制,没有在昭明王朝卷席开来。 但随着这么多年过去,昭明帝对于昭明王朝的影响越来越小,沽名钓誉之徒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这“存天理,灭人欲”的观念再次被人提起,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最重要的是,世间对寡妇的”贞节“要求尤为严苛。认为她们应当终身守节,甚至为”贞节“牺牲生命。若是遭遇强迫,无论是否自愿,都可能被贴上”失贞“的标签,被视为家族的耻辱。 苏寡妇不仅要遭受邻里的指指点点,孤立排挤。甚至顾氏一族就算强迫她自尽,或是将其驱逐出族,都是无可厚非的。 可老族长本就心虚,性子也不强硬,完全不敢、也不会去处罚苏寡妇这个受害者。 可他不敢,不代表苏寡妇就不会被人伤害了…… 所以,族长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便是促成苏寡妇改嫁给顾老三,也算是给两人之间的事扯上了遮羞布。 改嫁后,苏寡妇也不会出门被人指指点点。 算是极好的结果。 听了老族长有理有据的话,顾海生有些动摇。 他也不是什么心性狠辣之徒,也做不到把无辜之人活活逼死。 但为此要饶恕顾老三一命,他有些犹豫。 老族长见顾海生犹豫的神情,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了,赶紧又添了一把火—— “海生,你也不想小草和满月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吧?” 此话一出,顾海生这才不情不愿,饶顾老三一命,同意将人逐出族谱。 …… 听了顾海生的话,顾远山不禁有些动容。 原来大爷爷为了他,竟然还去要挟了族长…… 他抬头,望向前方顾海生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喉咙滚动着说不出话来,眼眶却先红了。 “大爷爷……”顾远山声音发涩,“我以后定会更加刻苦学习,不辜负您对我给予的厚望!”他胸脯挺得笔直,厚厚棉袄下的身板绷得紧紧。 顾海生爽朗大笑,“好!小山子,只要你持之以恒,将来一定能给咱顾家光耀门楣!” 听到顾海生的夸赞,余氏和顾三水忍不住露出笑来。 顾海生这样的话,就差保证顾远山能考取功名回来了。 就在一片其乐融融中,站在顾一木和林氏身后的顾远丰,抿着唇,捏紧了袖中卷着的《中庸》,他的指甲在书面封皮上掐出月牙痕来。 开春便要参加县试的他,日日在油灯下熬到三更。就连学堂休沐日,他也不出去走动,一门心思沉浸在背书当中…… 即使这样,顾海生,身为他亲爷爷的人,都没夸过他半句。 此刻听着夸赞全落进堂弟顾远山耳朵里,少年别过脸去,紧紧抓着手中书本,暗暗发誓:明年!只要明年,我要让爷爷你看看,我也值得你夸赞! 第 142 章 牵桥搭线 忙活了老半天,大家都累了。顾云生见状,便让几人散了,都回屋歇着。 顾四水得了令,拉着王氏就走。 顾远诚和顾远江倒像是感觉不到累一样,兄弟俩携手又出门转悠去。 今天是冬至,村里小孩都得了好吃的,也不用干活,可不得聚在一起玩耍嘛。 余氏提着陶罐进了灶房,掀开上面的荷叶,里面的菜还有些余热。她把罐子搁在灶台边,添了把柴火将菜热上,又将柜子打开,从中舀了半瓢面粉出来。 冬至的饺子是少不了的,温水和着面粉在陶盆里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就揉成了个光滑的面团。 她用湿布盖好,让面团醒发,转身又去扒拉筐里一早放着的白菜。 白菜叶子上还沾着霜,一点也没蔫,丝毫看不出在地窖里放了那么久。 堂屋内。 顾远山正端坐在炕上的矮桌上练字。 今天天气阴,屋里昏暗看不清,李氏便给他点了一盏油灯。 灯光昏黄,印在顾远山泛红的脸颊上。 他临的是柳体《玄秘塔碑》,这是柳公权44岁时的代表作,字体端正俊朗,结构紧凑,笔画粗细对比明显,是柳体中最具规范性的碑帖。适合初学者掌握基本笔法和结体规律,最适合如今入门阶段的顾远山。 随着时间点滴流逝,粗麻纸铺了半张桌子,上面写满了“孝”“悌”“忠”“信”。 顾远山右手握着的羊毫笔杆磨得发亮,笔尖蘸了墨,悬在纸上时却有些发颤。 他顿了下,捏了捏发酸的手腕。 “手腕疼了?歇会儿吧?”余氏端了一碗糖水进来,见顾远山揉着手腕,眉头皱了皱。 顾远山头也不抬,笔尖重重落下,在”忠“字的竖钩上顿出个墨疙瘩。 “阿娘,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手腕又是一阵酸麻,墨点溅在角落。 他硬撑着写完最后一笔。 搁下笔时,指节已被笔杆硌出红印。 “瞧你这是做什么?累了就歇歇。”余氏抱怨地念叨着,心疼地抓起顾远山的手仔细揉着。 “阿娘,我有分寸。”顾远山抬头,浅浅笑道。 书生的手很重要,他不会不知轻重弄坏自己一双手的。 余氏见他笑着,便只好叹了口气,将方才放在桌上的糖水推过去,“小山子,喝个糖水甜甜嘴,歇歇再练。” 看着那碗糖水,顾远山重重点头,“嗯!谢谢阿娘!” 见他不再逞强,小口小口喝着糖水,余氏这才放心走了出去。 儿子练起字来就不知时间,她得看着些,提醒一下,免得小小年纪,就伤了手。 …… 顾家后院。 顾夏至一回到家,就拉着顾春雨去后院瞧她养的兔子。 这兔子养了好几个月,都好好的,也没死。 顾夏至只觉得顾远山的办法很好用,这是她第一次养那么多兔子都没生病的情况。 两姐妹走到后院,推开用竹门隔开的兔子窝,走了进去。 听到响动,兔笼里顿时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动。十来只雪白的兔子竖起耳朵,红眼睛在这昏暗的环境中,显得亮晶晶。 “大姐,你快看!”顾夏至蹲下身子,手指戳着竹笼缝隙,“上次小山子教我在草料里拌艾草,兔子连喷嚏都没打过!” 顾春雨顿在她身侧,目光落在顾夏至乌黑的发辫上,笑着夸道:“二妹真厉害!” 听到顾春雨直白的夸赞,顾夏至顿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都是看小山子给我的养兔秘籍学来的,厉害的是小山子。” 这“养兔秘籍”便是先前顾远山总结的养兔子方法,手抄了一份,交给顾夏至琢磨。 可以说,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顾夏至已经对这薄薄的“秘籍”了如指掌,甚至还悄悄讨要了顾远山几张纸,用炭笔在上面记录了自己养兔子的注意事项。 这炭笔也是她瞧见顾远山用过,才悄悄自己去灶膛弄了些回来。 用了炭笔,她只觉得写字都轻松了好多。她虽然识字,但用毛笔试了,还是斗大如牛。这炭笔就不一样了,可以受力,写的也小,非常实用。 顾夏至悄悄记录养兔子的事,家里都没有人知道,就连顾远山也只以为顾夏至是讨要纸张拿去练字。 想着想着,顾夏至伸手摸了摸最肥硕的那只兔子,掌心触到蓬松的兔毛,轻声说道:“再过半月,这兔子就能长到三斤重!”她掰着手指头盘算,“等过年的时候,就能宰了……” 说到这里,她双眸亮晶晶地看着顾春雨,“大姐,你能不能帮忙去问问姑姑,她在县里可有认识的酒楼,做兔肉生意的?或是皮毛工匠?” 兔子眼看着就要养成了,她想着,是时候要出手了! 到时候,就预留成年母兔子,公的就留几只配种,其余的全部卖掉! 这样,她就有好多好多钱了! 顾春雨有些疑惑:“二妹,找酒楼卖兔子就行,怎么还要找皮匠?” 顾夏至笑着道:“大姐,你不知道,小山子给我们算过了,把兔子肉和兔子皮分开来卖,一只兔子可以多挣好些钱!” 顾春雨有些诧异,她只知道家里养兔子准备卖,倒是不知道还要分开兔肉和皮毛拿去卖。 也不知道这事成不成? “二妹,我从未见过这样售卖,不知道能不能行。”顾春雨有些犹豫。 周家是在县里开门做生意的,自然认识许多人。酒楼掌柜也认识不少,这兔子自然是不愁卖。 但是,谁家卖兔子都是一只一只的卖,很少会单卖兔肉…… 不说扒了皮的兔子存放时间短,就说云梦县这个小地方,有哪家酒楼一下子能消耗这么多兔子肉呢? 想着,她就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顾夏至握住她的手,“大姐,小山子说了,麻烦姑姑去牵线,到时候事成了,一只兔子给1文钱的毛利给姑姑他们。” 1文钱一只,不算少了。 顾家只需要顾小水牵桥搭线,其余都不需要她去办。 这事成了,顾小水躺在家里都能把钱挣回来。 想了想,顾夏至继续道:“至于说酒楼吃不下这么多兔子……可以联系好几家酒楼,还可以预定,等预定够了数量,咱们这里把兔子处理了直接就拉过去……” 第 143 章 肉干配方 “而且舅娘做的肉干好吃,咱还可以去学了这门手艺,哪家酒楼买兔子,就告诉他咱有这配方,买兔子就免费送!” 顾夏至越说,眼睛越亮,“蹭的”一下子站起来,“到时候也不怕酒楼把肉给放坏了,全部做成肉干,肉酱……等酒楼来了生意,就算客人没点兔子肉,也可以免费送些,给客人品尝……客人吃了觉得好吃,还愁没人买吗!” 顾夏至说完,眨巴着眼睛,看着怔愣的顾春雨,犹豫问道:“大姐,你觉得我说的可行吗?” 顾春雨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女,竟是自己跳脱调皮的妹妹,只呆呆点头,“若是真的好吃,我觉得这酒楼老板也不是个蠢的,定会抢着买……” 她有些犹豫,最后小声询问:“二妹,这法子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小山子告诉你的?” 顾夏至叉腰傲娇道:“都是我自个儿琢磨的!” 小山子只说到时候找人卖出去就行,但没说该怎么让那些老板来抢着要。 顾夏至日日照顾这些兔子,瞧着兔子越长越大,心里也越发焦急,就怕兔子砸手里了。 虽说兔子不愁卖,但是还是找酒楼收货比较省事。且那卖皮毛的钱,顾夏至也不想放弃。 顾春雨好奇问道:“二妹,你怎么不把那肉干的配方自己拿着,自己做来卖?” 独家配方,若是真好吃,可以存放在周家的铺子卖,算下来也不少钱的。 顾夏至听了这话,摇摇头,“我养兔子都快忙不过来了,还怎么制作肉干?而且肉干的配方不重要,重要的是好些香料都是舅娘自己找来的,山下都没有!” 到时候,不止自己的兔子肉卖出去,就连舅娘也多了一门生意! 再说了,若是自己做来卖,不说卖不卖得出去,就说制作就要大功夫。而且打出名声,这配方也不一定能保住…… 顾夏至虽然跳脱,但也知道县里随便一个小官就能把家里人捏死。 就说先前顾远山救了县令老爷的闺女,这事儿顾云生找了顾海生,还开了一个家庭会议。 总结便是:不能说出去,也不能扯上县令老爷的名号,就当不认识,没有这回事儿。 顾夏至虽然懵懵懂懂,但也知道,爷爷和大爷爷都是为了家里好。 既然要为了家里好,就不能惹了不该惹的人。譬如县令老爷,县里大大小小的老板,官差…… 顾夏至虽然不知道自己若是做了肉干卖出去,会不会招人嫉妒……但她不想赌,她只想安安稳稳赚些钱,证明自己比家里男娃都出息罢了…… 听了顾夏至心里的打算和顾虑,顾春雨抿着唇笑了,细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她将歪斜的兔笼扶正,小声道:“二妹,你放心。等明日回了城里,我就找姑姑和姑父商量。” 声音虽轻,却像落在地上的石头,掷地有声。 “好!”顾夏至高兴极了,笑着拉起顾春雨就往前院跑,“我去找些兔子肉干给你尝尝,到时候你带些回去,也给姑姑和姑父他们尝尝!” 顾夏至觉得舅娘腌制的肉干口味独特,世间美味。但是也怕自己孤陋寡闻,高估了肉干的价值。 至于说舅娘会不会不舍得这肉干的制作方法?顾夏至可以肯定,她不会。 不说余大河疼爱几人,就说这肉干也是家里腌制着吃的零嘴。若是把肉干制作方法送给酒楼,不只是顾家的兔子能供不应求,就说余家也是有好处。 毕竟,找香料可比打猎轻松多了…… …… 两姐妹一头钻进屋里,小声说着话,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笑声。 李氏在暖炕上眯了会儿眼,见窗外天色不早了,她便裹紧蓝布棉衣,往灶房走。 刚掀开门帘,就见余氏正往陶盆里拌饺子馅。 雪白的白菜碎混着剁得稀烂的五花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葱姜的香味。 “馅儿都备齐了?”李氏伸手捏了捏面团。 醒发得刚刚好,软乎乎中透着筋道。 余氏擦了擦手,手指冻得发红,“就差擀面皮,包饺子了。” “我去喊远诚他娘来帮忙。”李氏点点头,转身就往隔壁屋走。 …… 昏暗的房间内。 王氏正低头给顾四水缝补袖口,顾四水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句啥,逗得王氏“噗嗤”笑出声,针尖差点就扎到手指。 “远诚他娘,快来帮把手!”李氏在门口扬声道。 王氏慌忙把针线往笸箩里一塞,正准备走出去,就被顾四水一把拉住。 “娘,我正跟她说事儿呢……” “能有啥事儿比包饺子要紧?”李氏横眉竖眼,叉腰看着紧紧关上的屋门。 余氏越勤奋,她就越看王氏不顺眼! 听了李氏的声音,王氏赶紧拽了拽顾四水的袖子,“当家的,娘要生气了,我先去灶房帮忙。” 顾四水瘪瘪嘴,也站起身,“我去帮你们看火。” 两人磨磨蹭蹭出了屋,齐齐喊了声儿娘,又黏黏糊糊往灶房走。 这一幕看得李氏眼睛生疼。 不过既然人过来了,她也就不管了只要两人不过分就成。 …… 余氏把面团搓成长条,菜刀“哒哒”将其切成小剂子。李氏抄起擀面杖就擀皮,圆滚滚的面皮在她手里转得飞快。 王氏坐在小板凳上捏饺子,手指沾着面粉,时不时偷瞄顾四水一眼。 顾四水正被李氏指使着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一不留神就溅在他的棉裤上,顿时烫出几个焦黑的小点。 “你看你,笨手笨脚的!”李氏心里恼火,拿着火钳敲了敲他的手背。 顾四水咧嘴一笑,“娘,我去帮小莲包饺子!”说完,也不管李氏答不答应,往王氏跟前凑。 “我帮你捏花边吧?” 王氏脸一红,瞪了顾四水一眼。 老不正经! 婆婆还在这里呢! 顾四水不管这些,乐呵呵蹲坐在王氏身旁,学着王氏的动作,捏着花边。 奈何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手上好好的饺子被他捏得稀巴烂。 李氏看不过眼,拿着擀面杖就朝他挥去,“四水,你把我的饺子折磨成啥样了!?滚去看你的火!” 顾四水看着手里不成样子的饺子,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灰溜溜就跑回灶膛看火。 第 144 章 包饺子 陶盆里的馅料渐渐见了底,竹帘上的饺子排得密密麻麻。 余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沾着面粉的手,见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掀开门帘往堂屋走。 顾远山正端坐在椅子上,用青石板练字。 “小山子,别写了,洗手准备吃饺子。”余氏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后颈。 暖烘烘的。 这才放心。 顾远山搁下笔,活动了下发僵的手指,见余氏袖口沾了些许面粉,开口道:“阿娘,你袖子沾了面粉,我给你拍拍。” 余氏笑眯眯看着儿子给自己拍衣服,温声道:“等会儿先去灶房洗手,里面有热水。再去屋里把你大伯和远秋、远冬哥找来,阿娘去后院寻你爹。” 顾远山点头,“阿娘,我知道了。” 见余氏走出去,顾远山将纸笔收拾妥当,才往顾大水屋里走去。 他如今晚上是住在顾大水屋里,睡在顾远秋和顾远冬的床上。昨夜两兄弟回来,他就和顾大水挤在一张床上睡的。 不得不说,和别人一起睡,小心翼翼,翻身都不敢。 幸好顾大水不打呼噜,不然他今天得顶着两个黑眼圈去祭祖。 …… 顾远山推开门,却没瞧见屋里有人。他有些疑惑,转身往灶房走。 今天冬至,家里不干活儿。顾大水几人要不是在灶房,就是在后院。 余氏已经去了后院,顾远山便往灶房走。 一掀开门帘,便瞧见顾大水正在灶膛前码放柴禾。李氏正往滚水里下饺子,白色的面皮在沸水里翻涌。 顾四水和王氏蹲坐在矮凳上,吩咐顾远秋和顾远冬两人赶紧拿碗筷出来。 李氏瞧见顾远山,招呼道:“小山子,你回屋坐着,很快就能吃了。” 灶房里人多,免得小孙子被磕着了。 顾远山抿了抿唇,朝顾远秋走过去,“远秋哥,我来帮忙。” 顾远秋笑着给他手上放了三个碗,“那你拿好了。”说完,便抱起桌上的碗筷,往堂屋走。 顾远山捧着三个碗连忙跟上。 顾四水和王氏一见,三兄弟都走了,连忙小跑着跟上,嘴里还不忘喊着,“三叔给你们摆好桌子——” …… 余氏这边,她出了门,便回屋,让顾夏至和顾春雨两姐妹出门去寻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接着再往后院走。 “当家的,收拾收拾,回家吃饺子喽!”余氏看着在巡视兔子窝的顾三水,扬声喊道。 顾三水见窝里的兔子好好的,顶上也搭了厚厚的稻草棚子,便应声,跟着余氏回去。 兔子一直是顾夏至亲力亲为,眼见着越来越大,兔子也没生病。顾云生便让顾三水和顾大水两人,时不时来瞧瞧,免得缺了什么,少了什么。 顾三水隔三岔五便会来走上一趟。 今天是听村里老人说,要下雪了。 他怕雪下得大,将棚子压塌。这不,趁着闲暇过来瞧瞧,把棚子扎得更牢些。 顾三水瞧着余氏被冻红的手指,鬼使神差问了句:“饺子都包好了?” 余氏没想到顾三水会开口,扬着笑脸,“都弄好了,等咱回去就下锅,很快就能吃。” 顾三水一向话少,两人待在一块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平日里没有事,或者余氏不主动说话,他是不会搭腔的。 对于顾三水近些日子以来的关心,余氏心里美滋滋的。 她少女时也曾盼着能找个知心的人。嫁进来,知道顾三水话少,她便尽量多说些话。那时的相处,余氏觉得已经很满意了。 但后来没能生下儿子,顾三水便愈发沉默,余氏也心怀愧疚。 渐渐的,夫妻俩便像搭伙过日子一般。 在这样冷冰冰的相处中,余氏也愈发沉默,心里愧疚万分。 幸好随着顾远山的到来,两人之间的冰冷也随之渐渐消融。 虽然比不过顾四水和王氏,但余氏已经很知足了。 …… 李氏刚把最后一碗饺子捞出锅,竹帘上的白气还没散净,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顾夏至的咋呼声。 她端着瓷盆往堂屋走,路过水井时,看见顾远诚和顾远江兄弟俩正缩在柴房门口磨磨蹭蹭。顾远江的棉裤右腿从膝盖往下全是湿的,冻得硬邦邦的像块石板。 “站住!” 李氏把瓷盆往石桌上一放,盆底磕出"当啷"响。 兄弟俩像被钉住似的挺直身子。 顾远诚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顾远江则慌忙把湿裤腿往身后藏,结果裤脚沾着的冰碴子"簌簌"掉在地上。 “裤脚怎么回事?” 李氏走过去,伸手一摸顾远江的裤腿,冰凉的湿气透过指尖渗出来。 顾远江打了个哆嗦,嘴唇有些发白,却梗着脖子不说话。 顾远诚在一旁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声说:“奶问你话呢......” “是不是去河边了?”李氏的声音沉下来。 兄弟俩同时缩了缩脖子。 其实他们本来在晒谷扬捡炮仗,谁知有人提议要去河里瞧瞧河水结冰了没。 两兄弟跟着去,一看,村里那条小河真的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两兄弟不敢下水,怕回家挨骂。 谁知同行的王虎却铁了心要去试试那冰块结不结实,一脚塌下去便踩了空。 幸好一旁的顾远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拉住。 这才湿了一只裤脚。 王虎更惨,半边身子差点栽进冰河里。 本来两兄弟都和顾夏至、顾春雨说好了,不许告诉家里人。想着偷偷溜回家换了裤子,便看不出来了。 谁知刚好被逮了个正着。 “不是说好了不许去河边吗?”李氏扬起手,想一巴掌拍过去,却在看见顾远江冻红的脚踝时顿住。 她叹了口气,转身进灶房抱了一捆干柴,仍在灶膛前,“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湿裤子脱了,过来烤烤火!要是冻出毛病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两兄弟被李氏尖利的声音吓到——顾远诚赶紧帮弟弟解裤带,顾远江也慌忙将冻硬的棉裤褪到膝盖,就看见余氏和顾三水从后院走出来。 “这是怎么了?”余氏蹲下身,用手背贴了贴顾远江的小腿,“你们去玩水了?怎么冻成这样了?” 她连忙解下自己的围裙,裹在顾远江腿上,“快进屋,灶膛前暖和。” 顾远江缩在围裙里,忽然觉得鼻子一酸。 刚才在河边拉王虎时,他其实也吓得够呛,现在被二伯娘裹着暖烘烘的围裙,才觉出后颈的冷汗贴着凉飕飕。 第 145 章 王氏被骂 李氏往灶膛里添了块硬柴,火星子溅在顾远江的光脚背上。 “下次再敢去河边,就拿竹条子抽你们。”她嘴上骂着,却从桌上端来一碗刚刚煮好的姜汤,“趁热喝了,饺子都要凉了。” 顾远江不敢说话,端过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才觉得冷冰冰的身子好了许多。 见他喝了姜汤,李氏才赶人去灶膛守着,“烤烤火,再进屋吃饺子。” 顾远江和顾远诚头也不抬,直点头。 见两人乖巧,李氏才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顾四水和王氏都守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等着吃饺子,对于两兄弟的去向,一概不知。 …… 堂屋。 八仙桌上摆满了刚出锅的饺子。 王氏眼巴巴地看着猪肉白菜馅的饺子,不断咽口水。 可惜顾云生稳坐首位,丝毫没有要吃饭的迹象。 王氏嘴馋,但顾云生是家里的话事人,她不敢吐槽,只好小声嘀咕:“远江那小子弄湿了裤子,让他自个儿烤火不就成了?哪能让一大家子长辈守着等他吃饭?” 主要是面前摆着的饺子太诱人,她实在太馋,太想吃了! 这话刚落,李氏端着空姜汤碗从灶房进来,“你说什么?” 王氏被背后这冷不丁的声音吓了一跳,筷子都差点没拿稳。 李氏把碗往桌上一放,叉腰开骂:“那是你亲儿子!大冷天冻成那样,要是落下病根,看你这个当娘的可还能安心吃得下饭!” 她心里气急了。 平日里她对王氏偷懒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算了。如今亲儿子弄湿了裤子,她不去看一眼就算了,让等会儿吃饭,都得埋怨几句! 有个当娘的样子吗!? 王氏瞧着李氏像要吃人一般盯着自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她不是故意的,就是吐槽一下。 虽然对两个儿子不上心,但那也是她的骨肉,她又怎么会诅咒两人呢。 只不过和儿子还有丈夫说话一向口无遮拦,这才一时失了分寸。 顾四水见王氏被骂,开口求情:“娘,小莲不是故意的——”,话没说完,李氏就朝他吼了一句:“你给我闭嘴!” 顾四水顿时不敢出声,与王氏一样,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李氏看着两人,心里就窝火。 瞧瞧,这是当爹当娘的样子吗! 其余几人瞧见这情形,纷纷低垂着头,不敢搭腔。 顾云生见状,站起身子打圆扬:“好了好了,老婆子,快过来坐。”说完,便起身将李氏扶着走过来,将人按在椅子上,“今天是冬至,日头短,吃饭晚些也无妨。孩子们玩闹湿了衣服,暖暖身子也是该的。” 李氏“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余氏小心瞧了瞧满桌的人,想了想,站起身,说道:“爹,娘,我去瞧瞧远江和远诚。” 见顾云生点头,李氏不吭声,余氏便往灶房走去。 …… 刚进来,瞧见两兄弟埋着头烤着火,余氏笑着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顾远江的额头,又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蛋。 见方才苍白的脸色泛着红晕,知道没事,便松了口气,“身上暖了吧?把你棉袄子套上,进屋吃饭。” 闻言,顾远江和顾远诚对视一眼,如蒙大赦,立马套上棉袄跟在余氏身后。 屋内众人,见余氏将两兄弟带进来,齐齐松了口气。 顾云生也点点头,关心问道:“远江,你身子还冷不冷?” 顾远江连忙摇摇头,“阿爷,我不冷,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去河边了。” 顾远诚也点头如捣蒜,“阿爷,我也知道错了!” 顾云生见顾远江脸色还好,便笑着招呼道:“既然身子没事,便坐下吃饭吧。” 至于去河边的事,也不能全怪两兄弟。 至少两人不是为了好玩,不知深浅跑去玩水。而是为了救人,才弄湿了裤脚。 得到顾云生的允许,两兄弟这才在顾四水和王氏身旁坐下。 …… 顾云生见家里人都聚齐了,便开了口:“好了,都吃饭吧。” 顾四水和王氏如往常一般,抢先夹了饺子,但都不约而同顿了顿。最后,两人对视一眼,将饺子夹给了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 两兄弟瞪大了眸子,看着碗里的饺子,只觉得爹娘都吃错药了,竟然会主动给两人夹菜吃。 要知道,顾四水和王氏是出了名的护食,实行的一直都是:饿着孩子也不能饿着自己的原则。 顾远诚甚至还探头往门外看了看——天也没下红雨啊…… 他挠挠脑袋,将碗里的饺子吃掉。 顾远山远远看两人没事人一般,吃嘛嘛香,就知道两人没着凉,便也放下心,安心吃饺子。 今天这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滚圆的饺子就着金黄的油花在汤里晃悠,雪白的面皮裹着鼓鼓囊囊的馅。 咬开第一口时,滚烫的汤汁先滋溜钻进舌尖。 这汤是余氏用猪棒骨熬了半晌的浓汤,混着葱姜末的辛香,烫得顾远山直呵气,舍不得松口。 再嚼开肥瘦相间的猪肉馅,油脂的香气裹着脆生生的白菜在齿间绽开。 里面的白菜剁得细,却仍留着汁水,咬下去"咔嚓"响,解了肉馅的腻。最妙的是那点藏在馅里的花椒水,咽下去后舌根才泛起一丝麻意。 一口吃下去,直接从胃里暖到后颈。 顾远山一连吃了好几个饺子,才小口小口地抿着汤。 在这大冷天,顾远山吃得鼻尖都冒出了细汗。 …… 一家子吃了饺子,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顾夏至见家里人吃得差不多了,便开口朝余氏说道:“阿娘,明天大姐要回姑姑家,能不能给她带些舅娘送的肉干啊?” 她这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问出来的。 方才她已经给顾春雨吃过兔子肉干了,不出所料,顾春雨也觉得好吃。 但她自己留着的肉干就几根,太寒碜了,不能拿去送给顾小水。想要拿一包达到送人分量的肉干,得从余氏那里下手才行。 顾夏至又怕自己单独找余氏,她不应允,只好当着一家子的面提出来。 果然,余氏一听她的话,筷子就顿住了。 好半晌才勉强笑着问道:“夏至,你突然提这个做什么?是不是春雨惦记舅娘做的肉干了?等会儿阿娘拿出来给你们解解馋。” 第 146 章 妹妹长大了 这些零嘴当然大部分都是留给顾远山吃的,其余人也只有拿回来那天分上少许。 顾夏至一开口,就要给顾春雨收拾一包出来,送去顾小水家,余氏有些不乐意地瞪了许久未见的大女儿一眼。 没想到,当初木讷胆怯的女儿,只是去了外面待几个月,就开始回家来讨要吃食了! 接受到余氏犀利眼神的顾春雨条件反射低下头,有些胆怯。 在家生活了许多年,她对余氏的眼神很敏感,知道她误会了自己。但她也习惯了不辩解,便低着头,等着挨训。 顾夏至见状,连忙开口解释:“阿娘,不是大姐要吃,是我想拿些肉干给姑姑,让她们给咱们的兔子生意牵牵线。” 上首喝着茶的顾云生听了,点点头,“算算日子,家里养的兔子是快要出栏了,不过……夏至,咱要你小姑帮忙的话,送一包肉干太过吝啬了……” 李氏也附和道:“夏至,到时候家里会忙活这些,你这小丫头就不用跟着操心了。” 两人认为顾夏至年纪小,还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只想着要求姑姑办事,家里肉干好吃,便想着带一包过去。 谁知顾夏至听了这话,倒是摇摇头,“爷,奶,我想要肉干是想要姑姑尝尝,到时候卖兔肉,我想把肉干配方送出去给买家,他们就不怕兔子肉存放不久,还能给上门的客人尝尝……这样解决了酒楼那边兔子肉不宜存放的顾虑,也能给舅娘带来收益……” 余氏听了,心里止不住震惊。 这些个话都是谁教她的? 这还是她那个不服管教的女儿吗? 该不会被野鬼上身了吧? 顾三水虽然没做过生意,但也知道余家的肉干确实与众不同,很是好吃。若不是嫌麻烦,余家都可以下山去卖肉干。 如今顾夏至将肉干和家里养的兔子捆绑在一起,他觉得,这单买卖说不定真的能成。 酒楼本就是打开门做生意,有稳定的兔子货源供应,必定会接受。不过数量倒是不稳定,甚至按顾远山的说法,把皮毛和兔子肉分开卖,酒楼老板难道就不怕生意不好,肉砸手里吗? 家里原先是觉得,先把兔子养起来,到时候托关系去谈谈,若是酒楼不答应,便卖整只的兔子也成。 如今顾夏至提出的方法,倒是很好的解决了酒楼老板的顾虑。 顾三水觉得,说不定因着这送肉干秘方的提议,自家的兔子生意会供不应求! 顾远山心里也震惊,顾夏至这样的营销手段,不是前世那些餐馆的手段吗? 来店里吃饭,送些拌饭的酱菜,酱肉,客人吃了心里开心,回头率高,还可能促成新的订单。而作为卖方的酒楼,手里免费得了一张方子,只需要出些人力物力,便能在一众酒楼中胜出。 顾远山可以肯定,只要肉干、肉酱不难吃,酒楼老板听了会答应这买卖。 而在他两世为人的经验看来,余家的肉干确实很有特色,嚼劲十足,咸香适口,老少皆宜。 顾大水乐呵呵地看着,也不说话,喝着茶,看顾夏至激情澎湃,描绘自己的兔子大业。 他心里默默盘算,若是这生意成了,他得再努力些,给家里兔子住的竹笼搞大些,再多养几窝。到时候挣了钱,给家里盖大宅子,再给远秋和远冬两兄弟娶个媳妇儿,让小山子能一直念书…… 顾远秋和顾远冬不知道自己傻憨憨的老爹想给他们娶媳妇,看着顾夏至心里想的是:妹妹长大了…… 两人对于顾夏至不算亲近,毕竟男娃和女娃不一样,小时候顾夏至就闹腾,两人十分害怕。 长大了,顾夏至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两兄弟对于顾夏至是又敬,又怕,还隐隐有些愁。 怕女孩子太皮实,日后不好找人家。 如今可好,顾夏至沉下心来养兔子,若是真的能大卖,日后也算是给她自己挣了一份嫁妆。 甚至,能有一手养兔子的技巧在身上,日后嫁去夫家,也不怕被看轻,能拿到话事权。 顾四水和王氏听不懂,但见家里顾云生的脸色,便知顾夏至这丫头在出风头。 两人对此没什么表示,他们如今已经接受了家里几个侄儿侄女时不时冒头的行为。 如今没分家,他们没出力也没出钱,自然是任由家里几个小的闹腾。反正要是真的挣钱了,必定少不了两人的份。要是亏钱……也轮不到他们补上。 经过顾远山阴差阳错救了县令女儿这件事,他们已经愉快做好了躺平的决定。 顾远诚这个小迷弟更是大声询问:“夏至姐,这都是你想出来的法子吗?好厉害啊!” “是啊是啊,夏至姐你太厉害了!”顾远江此时也不见方才的小心翼翼,冒着星星眼看着顾夏至。 顾夏至咧嘴一笑,“低调低调。” 丝毫不见谦虚。 但顾家都习惯了她的作态,倒是没人说什么。 李氏见顾云生满脸欣喜,便知此事能成,朝余氏叮嘱道:“小山子他娘,你等会儿给春雨收拾些肉干出来,给带回去,让小水拿过去给相熟的酒楼老板尝尝。” 余氏知道顾夏至是为了家里的兔子生意,还有娘家着想,也不在意这点儿肉干了,连忙应声:“欸!我等会儿就去收拾一大包出来,给小山子他姑姑拿去尝尝!” 至于肉干的做法,对于村里人来说,这也不算什么秘方,只是比别人家好吃些,用的香料独特些罢了。 余大河妻子周氏知道他们喜欢吃,也告知过做法:后山采的野花椒带着股麻香,晒干的野菊叶磨成粉撒进去,能盖住肉腥味…… 甚至周氏会根据采到的植物,来做口味不同的肉干。 各有特色,都十分好吃。 余氏默默盘算着,等侄女儿余小花成亲,她回娘家时得和大哥好好商量。 后山的香料漫山遍野长着,若是能和县城的铺子谈妥,光是卖晒干的香料,就能攒下不少钱。 这样,大哥也不用怕冬天山里的野味冬眠不出山,家里没收入。甚至,若是肉干方子受欢迎,余家光是卖香料就能把下山安家的费用给解决了! 一家子讨论此事,越说越火热。 顾夏至也从中得到了许多细枝末节的补充,心里也美得很,只盼着,兔子出栏就大卖! 夜已深。 顾家众人渐渐散去。 顾夏至怀揣着挣大钱的想法,渐渐进入梦乡。 窗外的风声呜呜咽咽,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第 147 章 下雪 顾远山是被砸在窗棂上的雪粒子惊醒的。 他拉开窗帘一角,只见院子里堆了层薄薄的雪。 隔壁炕上传来顾远秋和顾远冬两兄弟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今日两人要回县城,也早早起床了。 顾远山裹着棉袄推门出去时,正看见顾三水蹲在灶膛前烤火。 “小山子,今天这么早?”余氏端着一盆水走进来。 “我瞧下雪了,就起来了。”顾远山乖乖答道。 余氏给他端了洗脸水,示意让他洗脸。 看着儿子鞋子上的雪,她眉头皱了皱,朝正在看火的顾三水喊道:“他爹,你去把院子里的雪扫一扫?免得等会儿小山子他们走时摔了。” 雪天路滑,外面的路不管,但院子里大家都走来走去,得扫干净。顾远山他们年纪小,摔了没关系,顾云生和李氏年纪大,可经不住一摔。 顾三水闷不吭声,点点头,起身走出去,拿起扫把就将院子里的雪扫到一边。 此时的雪还不算很厚,能扫动,等再下几日,就得用铁铲来铲了。 …… 顾远山正吃着早饭,顾远秋、顾远冬、顾春雨还有顾四水都过来了。 他们今天要一起回城,得趁着天还没亮,早些过去。 一群人风风火火吃了饭,便一同出了门。 顾三水拿着饭盒和书箱,看着吊儿郎当的顾四水,叮嘱道:“四水,你好好看着他们,你是当长辈的,就要有个长辈样。” 对于这个弟弟,他是一万个不放心。奈何顾大水伤了腿,不能跟着去,他也亏了身子,得趁着过年这几天补回来,不然耽误了来年的春耕,损失可就大了。 顾四水有些不满顾三水的唠叨,直摆手,“我知道了,你快送小山子去学堂吧,不然要迟到了。” 顾三水还想叮嘱两句,顾四水已经招呼顾远秋、顾远冬还有顾春雨走了。 看着几人的背影,顾三水悠悠叹了口气,才招呼顾远山,“小山子,咱也走吧。” 顾远山见自己阿爹愁眉苦脸,便安慰道:“阿爹,远秋和远冬哥都长大了,没事的,再说了还有小姑看着呢。” 至于顾四水,他没提。 明眼人都知道,顾四水不靠谱。 顾三水听了这话,倒是笑了。 伸手拍了拍顾远山的头,“走吧,阿爹送你去学堂。” …… 雪慢悠悠地飞扬,顾远山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到了学堂。 木门“吱呀”推开,炭盆里的火星子倏地亮了亮。 这炭盆是天气冷了,顾海生特意放的。 虽然课室里还是寒冷,但聊胜于无。 顾远山见顾海生正坐在椅子上拨弄算盘,连忙行礼,“夫子。” “来了?”顾海生头也不抬,算盘珠子“噼啪”归了位,“把《三字经》前二十行背来听听。” 《三字经》早已学完,不过顾远山丝毫不见胆怯,放下书箱,朗声背诵。 一直背到“融四岁,能让梨”时,顾海生忽然抬手,“停。你说这孔融让梨,让的是个果子,若是让家产,让性命呢?” 顾远山愣住,没料到夫子会突然这样提问。正思索该如何回复之时,顾海生已经从桌上摸出张纸,上面用朱砂圈着个名字——顾老三。 “昨儿个族里祭祖,顾老三被逐出族谱这事儿,你可还记得?” 顾远山点点头。这么大的事儿,谁会忘记呢。 “你看这‘夫’字”,顾海生用戒尺敲着《弟子规》里的“夫义妇德”四字。 “两横一捺,横是担待,捺是底线。顾老三担待了什么?他把妻子当牲口,把天理当草芥!”顾海生义愤填膺,涨红了脸。 窗外的雪忽然大了,糊得窗纸发白。 见顾远山默默站着,顾海生也知自己失言,起身往炭盆里添了块硬柴,火星子四溅。 悠悠叹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为子要孝,为夫要仁,为父要智。” 话落,顾海生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封皮写着《家训》。他没说话,只是把书翻开到某页,指着“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一句。 “这是朱熹所撰写的《家训》,朱熹自幼聪慧,18 岁中举人,19 岁登进士第。著《四书章句集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十分受人推崇。” 顾海生满脸向往,接着话锋一转,“‘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这句话便是朱熹所写,意思是:嫁女儿要为她选择贤良的夫婿,不要索取贵重的聘礼。” 话落,顾海生看着下首乖乖站立的顾远山,感慨道:“远山,若是你日后成为了别人的丈夫,成为了别人的父亲,对于儿女的婚姻之事,一定要看重对方的人品和才能,不能只看物质财富。”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给予女儿尊重、爱护和支持,与女儿相互扶持,共同经营好一个家庭。当然,儿子也应当如此。 顾远山没想到顾海生对于顾老三这件事竟有如此深的感触,听到这里,拱手保证:“夫子教诲,远山定当铭记在心。会好好当一个好儿子,未来也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顾海生见顾远山认真的模样,也收敛了情绪,“如此便好!” “好了,接下来,咱来学学这《家训》一书。”顾海生起身,将手中书本递给顾远山,“你便看这本,等会背了便抄一份,自己看。” 其实这书并不是启蒙书籍,只是顾海生对于顾老三所作之事,太过气恼,这才想让顾远山跟着,学学做人的道理。 要知道,一个学子,不只是要学识过关,人品上更得向君子靠齐。 顾海生不希望自己教出一个只知道念书,却罔顾人伦性命的学生。 俗话说,三岁看老。顾远山自小便乖巧懂事,他也相信顾远山不会成为顾老三那样的败类。 但学习便是如此,遇到什么,便由此事得出启发,教给学子什么样的道理。顾海生也想趁此机会,对学堂里的学生来一次心灵的启迪。 这堂课,不只是顾远山需要学,大班和中班的孩子,也同样需要学。 只不过是先教了顾远山。 对于其他人,顾海生只是想着让他们学学。对于顾远山,要求就高了,得背诵出来才算过关。 顾远山不知顾海生心里所想,只点点头,接过那本薄薄的书,坐下。 趁着顾海生喝水的空隙,顾远山翻开书,发现里面正文记载只有几百字,其余的全是他人的注解。 对于朱熹,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存天理,灭人欲”害了多少人。可顾远山没想到,他竟然还写了“嫁女择佳婿,毋索重聘”这样的话。 实在是令人唏嘘。 第 148 章 屠户家谢礼 日头歇歇地洒在地上。 道路两旁堆积了厚厚的雪层,想来是下了一整天的雪。 顾三水怕路滑不好走,便背着顾远山。 两人刚回到院子,就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味。 推开门,走进去,余氏刚好端了满满一大盘肉走出来。 看到顾远山两人回来,余氏笑着走上前,“小山子,你们回来了?快进屋准备吃饭了。” 如今天气冷,大家伙没事做,都在猫冬,自然晚饭也提前了些。 顾远山有些意外地看着余氏手中的一盘肉,好奇问道:“阿娘,今日怎么做这么多肉?” 家里不是富户,昨日冬至祭祖吃了许多荤腥,按理来说,不会那么快又做这样的纯肉菜。 顾远山仔细想了一下,还是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余氏笑着刮了下顾远山的鼻子,打趣道:“小山子眼睛真尖儿,一眼就瞧见这肉了。” 顾三水脸上也挂起笑,解释道:“这肉是村里王屠户送来的。”一边说,一边拿着饭盒,往灶房走。 “为了感谢昨日远江这小子救了他家王虎。”余氏笑眯眯接住顾三水的话。 顾远山这才想起,中午在学堂吃午饭时,便没有见到王虎,也不知他是不是受凉了。 想到热情的王虎,顾远山忍不住问道:“阿娘,我今日没瞧见王虎去学堂,他怎么了?是不是受凉了?” 毕竟,昨日顾远江说了,为了救王虎才打湿了裤脚,也不知道王虎到底如何了。 余氏摸了摸顾远山的头发,“王虎那孩子半个身子掉冰河里,幸好远江拉得及时,回家之后有些发热,去林大夫那里捡了两副药吃,已经没什么事儿了。” 至于王虎没去上学,纯粹是他不喜欢上学,刚好身子不爽利,便央求了家里在家躺着,不去学堂。 这还是王屠户亲自说的。 毕竟人来家里送猪肉,家里可不得关心下王虎的身体吗? 他便笑骂着说王虎那小子逮着受凉,在家躲懒,连学堂都不去。 这样一番话,顾家自然是安慰王屠户,也不会跟着一起吐槽王虎浪费束脩。这是人家的孩子,人家当爹的可以吐槽,但是顾家是外人,说人家儿子不好这样的话,自然是不讨喜的。 顾云生和李氏活了大半辈子,也算是有眼力见的人,只安慰王屠户:儿孙自有儿孙福。王虎身子强壮,到时候才能继承王屠户的衣钵。 这话好听,把王屠户哄得笑得见牙不见眼。 …… 顾远山听到王虎没什么事,便放下心,跟在余氏身后,往堂屋走。 “小山子回来了?快过来暖暖身子。”李氏坐在炕上,看见顾远山,连忙招招手。 “阿奶,我回来了。”顾远山走过去,见顾云生在一旁斜靠着,乖乖喊道,“阿爷。” 李氏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额头。 暖和的。 又摸了摸耳朵。 冷冰冰。 她连忙催促道:“看你耳朵,都冻僵了,赶紧上炕暖暖,等会儿有肉吃!” 顾远山乖乖脱下鞋袜,爬上炕,盘腿坐着。 李氏见他乖巧,便从桌上拿了一把花生塞到顾远山手里,“拿着吃。” 他们在家猫冬,没事做,自然是吃吃花生,嗑嗑瓜子。 “谢谢阿奶。”顾远山双手捧着花生,孺慕地望着着李氏。 “傻孩子,跟你亲奶奶还道谢做什么。”李氏笑眯眯地摸了摸顾远山的脑袋,笑骂道。 余氏见着两人亲热,心里高兴,笑着道:“爹娘,你们先坐着,我再去炖个白菜就准备吃饭了。”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 李氏望着乖巧听话的小孙子,有些心疼,“小山子,今天上学冷不冷啊?过些日子去给你买顶帽子好不好?” 地里没活儿干,他们呆在家,时不时趁着正午天气好,出门转转,其余时间都猫在家里烤火,就最小的小孙子要天不亮就去学堂。 一路上又是刮风又是下雪,那学堂还四处通风,只有一个小小的火盆放着,怪可怜的。 顾远山摇摇头,“阿奶,我不冷。” 他不练字的时候都戴着那双余氏做的兔毛手套,身上也穿了厚厚的棉衣,感觉还行,不算冷。 不过走在路上,寒风呼呼,夹带着雪粒子往衣襟里灌,确实有些凉飕飕。 不过这是读书的必经之路,若是这点苦都吃不了,又谈何科举入仕呢。 顾云生瞅了顾远山一眼,说道:“小山子能吃苦是好事。不过这阵子都要下雪,还是要注意些,别生病了。” “明日让村里人去县里帮忙带顶皮帽子回来?给小山子戴着?”李氏询问道。 家里是有帽子,但是都是草帽,只能挡雨,不能保暖。 论保暖还是皮帽子好。 不过这样一顶帽子还挺贵的,得花个大大几十文。 普通的羊皮帽子,至少要50文,狗皮帽子倒是便宜,只需要30文就有了,至于鹿皮帽子,得花上上百文,不是家里能负担得起的。 更别说更贵的狐皮、狼皮,甚至貂皮和貉皮帽了。 至于兔毛,也是能做成皮帽子的,要价也只比狗毛帽便宜些许。但又太过轻便,保暖效果不如其他的。 这兔毛制品一般都是用作装饰,若是拿来做成皮帽,不仅容易坏,还会受潮,用作雨雪天气更是行不通。 李氏想着要买,就买顶羊皮帽,不仅耐用,还保暖,也防风雪。 顾远山看着李氏为自己着想,连忙摇摇头,“阿奶,舅舅家有许多皮子,可以找他们家买个皮子做成帽子就行。” 买皮子可比买成品省下不少钱。 “傻孩子,这皮子好卖,你舅舅能剩下的都是极好的皮子,得留着给你表姐做嫁妆,你可别为了省下几十文把你表姐嫁妆给拿了。”李氏摸了摸顾远山的脑袋,心里好笑。 她知道余家是猎户,家里会有皮子。但是这皮子能留着的,定是极好的。外甥要皮子,余大河这个当舅舅的一定不会收钱。 这样余家不就吃了亏了吗? 顾远山只需要一顶遮风挡雨的皮帽子,就算用上好的鹿皮、狐皮帽子,也是白瞎。毕竟他如今年纪小,再过几年长大了,这小时候的帽子自然是用不上了。 李氏觉得还是出去买帽子比较好。 尽管不赞同顾远山的建议,她心里对这个小孙子还是越来越喜爱的。 两个大孙子不在跟前,小孙子听话、懂事,还担忧家里,想着要给家里省钱,可不就入了她的心了嘛。 第 149 章 可怜的顾满月 “娘——娘——” “干啥呢!”李氏呵斥道。 王氏顿时赔笑着凑过来,“娘,我刚才听人说了一件事……” 李氏斜斜地盯着王氏。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王氏也不卖关子了,倒豆子般说道:“我听人说,杨金花一病不起,就快死了!” 李氏听了,也微微皱着眉头,“真治不好了?” 先前林大夫就说活不久了,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行了。 “可不是嘛,林大夫一个唾沫一个钉子,说啥就是啥。”王氏见李氏没反应,便偷偷从桌上摸了一把瓜子。 李氏看见了,也懒得管。 瓜子不值钱,都是村里人送的,好几麻袋放着,就是趁着过年这段时间拿出来吃。 这瓜子没炒,生的,没什么滋味,比不上城里买的好吃。不过给家里人解解馋,倒是正合适。 王氏磕着瓜子,压低声音道:“最重要的是——顾老三说要给杨金花冲喜,要苏寡妇嫁进来伺候自己,给杨金花送终!” “他还有脸干这事?”李氏惊讶道。 毕竟人才被逐出族谱,竟然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如此大张旗鼓。 要知道,若不是他太招摇,王氏又是从哪里听来这么多消息。王氏在村子里没什么交好的妇人,能让她听到的消息,基本就是全村都知道了。 …… “那可不!”王氏一脸唾弃,“他说啊,满月那丫头太小了,给他们做的都是猪食,吃不下去,要娶个媳妇回来才能做饭吃!” 王氏十分嫌弃顾老三的做派。 大家伙虽然重男轻女,但日日打骂女儿的,数顾老三是头一个! 这些日子,顾满月不仅要辛苦给做饭,小小年纪,还得背着一家子的衣裳去村里水井边洗衣服。 才6岁的娃娃,不仅衣着单薄,手臂上满是青紫,就连双手都满是红肿,长满了冻疮! 瞧着就让人怜惜。 李氏死死地皱着一张脸,也有些心疼,只好朝王氏问道:“那苏寡妇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她自然是不愿意的。”王氏撇撇嘴说道,“顾老三今天站她家门口一直叫骂,我瞧着这事……悬。” 村里对于两人之间的关系早已经绑定,除非苏寡妇能另寻去处,否则,迟早要嫁给顾老三。 没办法,世道如此。 王氏虽然对苏寡妇印象不好,但也不看好她嫁给顾老三。 好好一个小娘子,嫁过去,不出一个月,就得被折磨成老妪。 李氏悠悠叹了口气,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按理说,苏寡妇陷害了顾大水,害得他摔了腿,该是厌恶她的,谁承想会发生这样的事儿……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听了心烦。”李氏摇摇头,无奈说道。 王氏见状,也就住了嘴,默默嗑着瓜子。 顾云生坐在一旁,见老婆子心情不好,便转移话题,“老婆子,过几日不是余家那小丫头成亲的日子吗?小山子他娘问咱要不要一起过去?” 李氏一听这个,果然不再想苏寡妇的事儿,只皱着眉,拒绝道:“一大家子都过去成什么样子?咱不去,就让三水带几个小的去就成。” 王氏听着,恨不得叫嚣着,自己要去吃肉。 可惜,她不敢驳了李氏的意思。 顾云生听到这里,便也赞同点点头,“那等会儿我找三水说说,让他们带夏至和小山子去就成。” 那日恰好是休沐日,顾远山也不需要同夫子请假。 …… 在几人谈话间,余氏端进来一盆炖白菜,“爹娘,可以吃饭了——” 李氏瞧见,便朝王氏吩咐道:“还不快去叫你家两个小子进来吃饭!” 一天天的,眉毛下挂着两个灯笼,没长眼! 王氏见了桌上放着的一大盘肉,忙不迭点头,撒丫子就往外跑,像是生怕晚了一步,肉就没了。 余氏瞧见李氏要走出去,连忙喊道:“娘,三水已经去叫他大哥了。” 李氏果然顿住脚步,回过头看着勤快的余氏,心下愈发满意。 果然是自己看中的儿媳妇,不仅人勤快,还有眼力见儿。 李氏心里高兴,便朝坐在炕上默默背书的顾远山走去。 “小山子,快别看书了,准备下来吃饭了。” 顾远山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起身。 …… 天气冷,一家子吃了饭,便早早歇下。 顾远山点着油灯,蹲坐在炕上练字,倒是也不觉得冷。 外面风雪交加,他独自一人,孤军奋战。 …… 这两日,一直下着雪,把村子都覆盖了白白一层。 家里门窗,后院鸡舍,兔笼都加固了,倒是不怕大雪压塌了。 顾远山日复一日,冒着风雪去上学,倒是丝毫不见懈怠。 这样的毅力,就连顾海生都赞不绝口。 他这样大的年纪,有时候早上起来,都得赖床。 实在是被窝太暖,外面太冷了。 没想到顾远山小小年纪毅力就如此好,倒是让他愈发欣赏。甚至为此,还写信给县里的孙秀才炫耀。 他不知道的是,顾远山每日早起也十分挣扎。 他是人,也怕冷,贪恋温暖的被窝。 但只要一想到长大去种地,他就咬牙立马爬起来。 …… 在日日上学的枯燥日子中,很快就到了余小花成亲这日。 天还没亮透,余氏就将压箱底的青布棉袄翻出来,穿上。 又往背篓里塞了几个水煮蛋。 她怕儿子路上饿,带着以防不时之需。 今天是去吃席,倒是不需要拿许多东西,拎个小背篓便够了。 这头的顾三水也已经穿上厚厚的新棉衣,将余氏收拾好的背篓提在手上,不时往屋里看。 顾夏至还在屋里磨蹭,没出来。 至于顾远山,本就习惯早起温书,此刻已经背好自己的小布包,等在门口。 今天难得没有刮风,但还是透着一股冷意,顾远山的鼻尖被冻得通红。 瞧见顾夏至还磨磨唧唧地在屋里不知忙活什么,余氏催促道:“赶紧的,去晚了你舅舅该念叨了!” “就来了!”顾夏至提高声音答道。 她给自己好不容易编好的辫子上别了一朵黄色头花,急急忙忙走出去。 第 150 章 余小花成亲 顾远山穿了余氏新做的的棉鞋,走在结冰的石板路上,直打滑。 顾三水有些好笑,看着顾远山走三步就滑一脚,干脆将人甩后背,背着走。 越往山里头走,雾气越浓。松树上挂着的冰凌子“簌簌”掉落。 山里头不见任何动静,连平日里的虫鸣鸟叫都没了。 只余下顾三水一行人的脚步声。 这一次,几人半路并没有歇脚,而是直接往青山寨的方向走。 约莫走了半个多时辰,才看见半山腰处飘着炊烟——是青山寨的方向。 几人加快了脚步。 …… 一炷香时间后,几人刚到余家院门前,就听见里头传来震天的唢呐声。 院子门用厚重的草帘给围起来,把里面的光景都遮挡得一干二净。 顾三水将顾远山放下来,伸手去掀开草帘,一股混杂着肉香、酒香和火药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地上还铺着红色的鞭炮碎屑。 想来是刚刚放了鞭炮的缘故。 院子里搭着青布棚,二十几张矮桌挤得满满当当,里间的老老少少端着粗瓷碗碰杯,笑声、吆喝声震得屋梁上挂着的腊肉都在轻轻晃动。 余大河穿着簇新的羊皮袄子,满脸红光地给人递烟袋,看见余氏一行人,立刻扯着嗓子喊:“可把你们盼来了!小花在屋里梳妆呢,快进去瞧瞧!” 说完,便大踏步走过来,将顾三水一把揽过去,“三水兄弟,你可算来了,快来陪我喝酒!” 余氏站在原地,看着被强行拉走的顾三水,有些无奈,只好笑了笑,拉起顾远山就往屋里走。 …… 顾远山跟着余氏,穿过人群,看见堂屋正中间摆放着一张红漆方桌,上面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两侧一对红烛烧得正旺。 烛泪顺着烛身往下淌,凝成一朵朵好看的红色蜡花。 里屋传来女眷的嬉笑声,顾远山踮脚往门缝里瞅——只见余小花穿着大红嫁衣,几个婶子正围着她插珠钗。 几人时不时说上几句话,逗得小姑娘笑得面红耳赤,鬓边的红色绒花也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颤动,另一边还摆放着一块红色的绣花盖头。 余氏拉着顾远山,顾夏至跟在身后,就往里走。 周氏抬头,瞧见是余氏来了,连忙迎上前来,“小妹,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余氏笑着解释:“下雪路滑,不敢走太快。” “是这样的理。”周氏轻轻拉着余氏,往余小花那边走,还不忘招呼顾远山和顾夏至,“小山子,夏至,快来看看新娘子好不好看!” 顾远山看着余小花涂得红彤彤的脸颊,点点头,“小花表姐今天好好看。” 虽然脸颊那两朵红晕有些夸张,但余小花长得珠圆玉润,倒是显得可爱俏皮。 顾夏至也毫不吝啬地赞扬道:“小花姐今天好好看,特别是头上那朵大红花,太漂亮了!” 今天她特意带了自己最喜欢的那朵黄色头花。 此时看着余小花乌黑发丝上的头花,顾夏至只觉得自己也同表姐一样,好看! 可惜她忽略了自己黝黑的皮肤,和特意捂白肤色的余小花完全不一样。 两人这样直白的眼神,把本就害羞的余小花更是羞得不敢抬头,“你们净会打趣我。” 旁人也起哄,“新娘子这是害羞喽!” 余氏笑眯眯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根银簪子,插到余小花发髻上,“小花,你今天成亲,姑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就希望你嫁过去平安顺遂,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余小花听了,害羞道:“姑姑你也取笑我。” 余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话。 方才的话便是她最真诚的祝福。 女人嫁过去,最重要的便是生娃,只要一举得男,就不怕没有话语权。 周氏见几人说这话,便朝余氏叮嘱道:“小妹,我出去看看灶房的饭菜好了没,你看着些小花她们。” 她今天忙得晕头转向,还得进屋来安慰紧张的女儿。如今把余氏盼来,她倒是能出去瞧着了。 余氏点点头,“嫂子,你快去吧,这里有我。” 周氏便也放下心,走了出去。 …… 灶房里更是热闹。 寨子里请来的老师傅正用大铁锅炖着山猪肉,白花花的油花在汤里翻滚,旁边的蒸笼“咕噜咕噜”冒着热气。 周氏掀开一看,里面是雪白的馒头,个个顶上点着红点。 “差不多了,快端出去。”周氏点点头,朝一旁帮忙的婶子说道。 就在这时,余大河走了进来,“小花她娘,饭菜可都好了?我估摸着姑爷快过来了。” 周氏扬起笑,“快好了!” 忽然听见院外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余大河一拍大腿,赶忙走了出去。 该是迎亲的人过来了。 出去一看,果然是新郎官带着迎亲队伍到了。 此时几个年轻小伙正簇拥着新郎官陈川往里屋走,余小花那边早就把门给堵上了。 余光和余宗正带着寨子里年轻人,堵在门前嘻嘻笑笑着讨要喜糖。 陈川一袭红衣,被众人闹得满脸通红,不断作揖。 唢呐声又响起来,这次明显更欢快了。 顾远山在屋里,听着外面一阵喧闹,心里有些好奇。 不过门紧紧关着,倒是瞧不见外面的情形。 余氏听着外面的动静,连忙抓起一旁的绣花盖头给余小花盖上,轻声安抚:“小花别紧张,新郎官很快就能进来了。” 余小花揪紧了手中红绸,心脏“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了。 就在这时,门从外面被打开——两个婶子连忙搀扶着余小花走了过去。 余氏见状,连忙推着顾远山上前看热闹。 屋外阳光照在红色嫁衣上,亮得刺眼。 陈川一直笑着,上前接过余小花手中红绸,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 院子外停着一个小小的花轿,虽然不算华丽,但上面绑着喜庆的红绸,瞧着就上心。 村里人家成亲,都不一定有这样的轿子,许多新娘子都是和新郎一路走着回去的。如今陈川抬着轿子过来,还要走山路回去,可见是把余小花放在心上。 第 151 章 商量卖香料 余大河和周氏此时都站在门外看着,不禁有些伤感。 余氏牵着顾远山,站在两人身后,见此,不免安慰道:“大哥,大嫂,你们也别担心,这是好日子,小花下了山,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陈家村距离十里村不到半个时辰的路,很近。 “陈川是个稳妥的,大哥你们就放心吧。”顾三水也走上前,拍了拍余大河的肩膀,以示安慰。 余大河听了两人的话,不禁握住周氏的手,笑着说道:“小花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周氏擦了擦眼角,沉默着点点头。 儿行千里母担忧。女儿出嫁,再回来便是别人家的人了。 周氏心里自然不舍,也害怕女儿嫁过去过得不好。 顾夏至看了看忧伤的周氏,又看了看怅然若失的余光、余宗两兄弟,心里也不免染上几分离别的滋味。 她知道,姑娘家出嫁,便不似在家时那般无忧。嫁去夫家,不仅要操持家事,还要侍奉公婆,最重要的是得生娃! 要是生的是女娃,不是男娃,就会被众人嫌弃。 她也不懂,为何是自己家的事,别人还要来插上一脚。 明明有没有男娃,影不影响传宗接代,都是自家的事儿,为何他人比自家人还要上心? 虽然不懂,但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和他人格格不入。先前还小的时候,她还会询问出来,被说教得多了,她便也只在心里想想,不再往外说。 顾远山捏着方才混乱中,不知谁塞给他的喜饼,看着迎亲队伍消失在山道拐角,心里也默默期盼着小花表姐嫁过去,与陈川过上美满的好日子。 一群人站在院子门口望着,一直到看不到,听不到,才转身回去。 …… 锅里的肉香还在飘,余氏往顾远山碗里舀了勺肉汤,笑着说:“快吃,吃完跟你表哥去林子里捡些松塔,晚上回家烤着吃。” 顾远山点点头,嘴里的喜饼又甜又酥,混着肉汤的咸香,一直暖到心里。 “阿娘,我也要去捡松塔!”顾夏至吃着嘴里的肉,说道。 “好好好,你也去。”余氏不在意,只一个劲儿地给顾远山夹菜。 余光、余宗两兄弟见顾夏至有些失落,两人对视一眼,连忙给顾夏至夹了块肉。 “表妹,等会儿哥带你去林子里掏鸟窝,前阵子我和阿宗遇到了一棵超级大的树,上面可多鸟窝了!”余光笑着说道。 “对,那树是我这辈子见到过最大的树!”余宗使劲点点头。 顾夏至最喜欢的便是这样的东西,立马来了兴致,缠着两人给自己描述那树是什么样的,有多少鸟窝…… 三人越说越起劲儿,连饭也不吃了,立马就拿上弹弓和匕首、弓箭,往林子里窜去。 余氏有些无奈,只能对着越跑越远的三人喊道:“阿光、阿宗,你们帮姑姑把夏至那个泼猴看好了!” “知——道——了——” “姑——姑——你——就——放——心——吧——” 余光的声音远远传来。 余氏有些无奈,但想了想,两兄弟年纪不小了,也独自打过猎,如今山里的野兽也都在冬眠,想来也不会出事。 而且,这些日子顾夏至天天在家照看兔子,倒是许久没到山里玩儿了,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去玩玩也没什么。 她收敛心神,专心给顾远山夹菜吃。 顾远山腮帮子被余氏喂得鼓鼓的,说吃饱了,都得被强制塞两块肉进去。 虽然肉很好吃,顾远山也馋,但是这样硬塞差点就把他给吃吐了。 另一桌上的余大河抓着顾三水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儿女养育的不容易。 顾三水话不多,只时不时点头应一声,余大河就能继续讲着下去。 周氏不得空闲,先是盛了饭进去给老太太吃,又要招呼满院子的客人。余氏见她忙前忙后,招呼她过来坐着,结果不到三分钟,她不放心就又起身去忙活着了。 一直忙了许久,宾客尽欢后,已是下午三四点。 周氏送走来帮忙的寨子上的婶子们,又将院子打扫了一遍,才进屋。 …… 顾三水喝多了头晕,早就进屋躺着了。 余大河虽然喝得满脸通红,精神头倒是还不错,正陪着老太太说话。 余氏坐在一旁,时不时给乖乖坐着的顾远山剥个核桃吃。 “如今,小花顺利嫁过去,也算是了却了我心里的一桩心事。”老太太眯着眼,斜靠在炕上,感慨道。 “娘,你就放心,我保准给你把孙女看好了。”余氏笑着搭话。 “大燕,有你在,我才放心。”老太太轻轻拍了拍余氏的手,“老婆子我活不了几年了,你大哥又不着调,还得你多看着些家里几个小的,不要让你大哥带歪了。” 说余大河不着调,这事儿他自己头一个就不答应。 “娘,你说啥呢?我哪里不可靠了?这么大个家不都是我撑起来的吗?小妹都是我操持着嫁出去的。”余大河红着脸,有些大舌头地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嘀咕道:“你可靠就不会让我孙子去入赘……” 余氏一见又要提起此事,连忙岔开话题,“娘,大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同你们说呢。” 果然,这话一出,老太太和余大河都看向余氏。 “啥事啊?” “小妹,你遇到啥事了?” 余氏看着关心自己的两人,笑了笑,说道:“家里不是养了许多兔子吗?商量着等过年的时候就卖出去,家里觉得大嫂做的肉干很好吃,想与兔子肉一起打包送出去,不知……大嫂乐不乐意?” “嗨!我以为你出啥事了!”余大河挥挥手,“就这点小事,还值得你这样郑重其事?” 老太太也点点头,“我也不懂你们做生意的事儿,顾家是有成算的,就听他们的就成。” 恰好,周氏忙完院子里的活儿,走了进来,笑着对余氏说道:“小妹,我还寻思什么事让你这样愁呢?这肉干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你想同兔子肉卖出去便卖呗。” 余氏就知道家里不会反对,继续笑着道:“若是配方受欢迎,大嫂,你们就可以采些香料回来,直接同我们的兔子肉一起卖给酒楼就成!到时候,能挣不少钱呢!” “这香料还能卖钱?”周氏疑惑问道。 要知道,山里草药很多,但寻常人压根不认识。 香料倒是认识,但送去山下的铺子,人家压根不要。都是有固定的货源,那些铺子压根不会收普通百姓手中的货。 第 152 章 三家酒楼 当然,这些话都是家里顾云生、顾夏至和顾远山给分析的。余氏连酒楼都没去过,压根闹不懂。如今记下来,拿来讲给余大河和周氏听,倒是很有说服力。 周氏一听,快步走过来,问道:“小妹,这事真能成?” 要是能卖香料,家里就多了一笔进项。这大冬天也不怕坐吃山空了。 余氏也有些犹豫,她没卖过东西,心里也没底。 见周氏有些忐忑,顾远山连忙咽下被余氏塞了一嘴的喜饼,说道:“舅娘,这事爷爷和大爷爷都知道,他们说这事十有八九都能成!” 顾海生虽然知道,但他只读过书,也没做过生意。对此事虽然看好,但也没说过一定能成。顾远山是拿两个人的名头来说事,这样更有可信度。 果然,周氏一听,双眼放光,“小山子,你大爷爷真这样说?” 顾远山脸不红,心不跳,镇定道:“没错,大爷爷说很看好这事儿。舅娘,你们可以趁着这段时日,去山上多采些香料回来晾晒,到时候若是成了,立马就能卖出去。若是不成,香料留着自己用,也不吃亏。” 周氏点点头,笑着说道:“舅娘知道了,过两日就带他们几个去摘香料。” 想了想,她继续说道:“那肉干的做法,也不算是什么秘方,只是我放的香料与寨子里的人有所不同而已,不值钱,等会儿舅娘就告诉你们这么做。” 顾远山自告奋勇,自己可以写下来。 上次鞣制兔子皮毛,他就想用笔给记下来,可惜余家不仅没笔,也没纸。 这次,他可是特意背了个小布包,里面放了一只炭笔,还有一个小本本,就是为了避免自己要记事却没纸笔的困窘。 …… 从山上回来后,顾远山便一心沉浸到学习当中。 县城里,顾小水和周姑爷找酒楼老板,谈论买兔子肉送秘制肉干配方的生意也进展顺利。 酒楼掌柜们本不以为意,但尝过这个肉干之后,纷纷都想要这个不起眼的配方。甚至知道,顾家能够连同配方的香料货源都能一手包办,大家伙都高兴坏了。 不过,有几家掌柜在知道一次性要购入那么多兔子肉时,都退缩了。他们都怕自己酒楼吃不下那么多兔子肉,到时候若是肉干也没卖出去,就会亏本了,便不想合作。 顾小水也不挽留,她一共找了六、七家酒楼。这几家走了,还有三、四家意动,正等着的呢。 剩下的四家,都有意向,但经过考虑,顾小水只接受了其中三家的邀约。 因为有一家掌柜特别傲慢,态度也不算好,甚至有些许强硬。扬言兔子肉只能送他们家,而且是随叫随到,一次一只也要送,十只也要送。 不仅如此,连带着那肉干秘方都要卖断给他们,连自家都不许做来吃。 顾小水一听,便放弃了这人。 他要不就是有实力背景,要不就是瞧不起人。 顾家只想增加些收入,改善生活。 顾小水也不想给家里惹来麻烦。 其余预定下来的三家,分别是专门做吃食的酒楼,一家侧向于喝酒下菜,一家则算是茶楼,卖各种小吃、点心。 他们起先都想独家拥有这个肉干配方。 但得知要消化掉顾家一次差不多要送一百只兔子肉时,便都觉得吃不下,只好遗憾放弃了独吞肉干配方的想法。 最后三家酒楼一合计,竞争关系不算大,便一齐在顾小水那预定了兔子肉。 至于顾小水怕不怕有人想独吞配方,谋财害命?她经营铺子也十来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找的老板也都是知根知底的。虽然不是大善人,但也算是正常的商人。 自然,也就不会是那种要钱不要命的赌徒。 开门做生意,最重要就是和气生财。 虽然想要独吞方子的人是有,但大家伙都是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做不到赶尽杀绝,便只能和和气气一起做这门生意。 …… 为了这三个买家,顾云生特意带了顾三水和顾大水,甚至还带上了顾夏至,一起去和定下来的三家老板谈。 在饭桌上,顾云生怕顾大水太憨,让他不准开口,不准傻笑,就板着脸唬人。 顾云生知道自己不擅长谈话,便让顾小水全权负责。 带上顾夏至,一方面是因为她是照顾兔子的人,了解得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锻炼锻炼她的能力。 经过此遭,顾云生觉得这个孙女,或许与小女儿顾小水一样,对于经商都有一定的兴趣与天赋。家里有这个机会,他便带上了。 反正与商人相处不会像老学究那样,不准女娃子上桌。 虽然是抱着让顾夏至来学习的心态,但出乎几人所料,顾夏至竟然为三家酒楼老板都提供了不同的建议——可以出三种口味的肉干,三家酒楼各自赠送。 虽然同是酒楼,会存在竞争关系,但是不一样的口味,确实避免了一些竞争。 三家酒楼掌柜更是欣喜万分,愉快签下了契约,便等着年前的一波兔子肉了。 …… 顾家解决了兔子肉存放问题,又送了肉干配方,还配上香料货源。一举多得,三家都十分满意。 他们是开门做吃食的,对于兔子皮毛倒是没什么想法,他们要的是兔子肉罢了。 往日进的兔子,都是活的,不怕肉坏,现杀。但是喂兔子也要一些人工、草料。甚至他们不会鞣制,也没功夫鞣制一张皮子,都是贱卖给特定了皮毛工匠。 所以对于只卖兔子肉的顾家,他们并不抵触。 三家都盘算着,等年前进个几十只兔子,先做兔子宴席特卖。若是卖不出去的兔子便做成肉干、肉酱,放店里卖。 那肉干他们尝过,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他们做吃食的,自然也了解这样的肉干不愁卖。 眼下,几人都盼着年关的到来,可以大干一扬。 第 153 章 储备年货 她的想法和进展,也给顾家递了信。 顾夏至养兔子更是养得起劲儿了,山上的周氏知道已经定下了买家,也催促着余大河还有余光、余宗跟着上山采香料。 王氏眼见兔子真要挣钱了,将两个儿子日日赶去割草回来喂兔子,自己更是去顾夏至跟前献殷勤。 这狗腿模样,不仅看得顾夏至牙疼,李氏也是没眼看。 不过看王氏只是帮忙,并没有说什么浑话,李氏便也随她去。 余氏对此没什么表示。顾夏至是她闺女,出主意的还是她儿子,兔子卖钱了少不了她那份。 顾云生见家里都空闲下来,便喊上顾大水、顾三水去找人买些青砖、瓦片回来。 这时,顾家众人才知晓,家里要盖房子了。 听闻家里要盖上六间新屋子,即使是半青砖的屋子,也足够众人惊讶了。 最高兴的属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了,逢人便说家里要盖屋子,给他们娶媳妇了。 这事儿也在十里村掀起小小的浪潮。 顾家一家十几口人,个个都有屋子,就连女娃子都给准备了,不得不说是大手笔。 这事儿一出,不说顾夏至心里甜,就说村里大大小小的女娃娃们,都十分羡慕,只恨不得投胎到顾家当孙女儿。 …… 天越来越冷,年关也近在眼前。 顾家后院也堆满了买来的青砖、瓦片。院子外面堆放了起房子用的土坯和木材。 这土坯是顾云生这些日子带着顾大水还有顾三水用独轮车去挖了黄土、细沙还有稻草回来做的。 只要加水,将其以比例混合搅拌成泥状,放入木模中成型,晾晒十几二十天,等待完全干透即可。 每块土坯尺寸长约30厘米,宽约15厘米,高约10厘米。一间屋子得用上500-800块。六间屋子的土块得慢慢来才行。 这些日子,顾云生带着两人,慢慢做土坯。顾远诚、顾远江也没闲着,要搭把手。 除了土坯,还得把顾家院子左右两侧起房子的地基给平整一下。得挖掘基槽,填入素土,用石夯反复夯实,增强地基承载力。 除此之外,基槽底部还要铺设碎石,防止地基沉降。 家里如今就是趁着过年前,把准备工作做了,到时候也不必浪费时间在辅助材料上。至于门窗这些,还不急。 等屋子盖得差不多了,再去木匠那里定制即可。 顾云生几人也是会一点简单的木工,但门窗这种东西,得专业的木匠手艺才行。他们的手艺只能做些简单的箩筐、簸箕之类的,门窗、桌椅还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办。 …… 在腊月二十这日,学堂放假封馆了。 顾远山也不必冒着风雪,日日天不亮就去学堂念书。 此次学堂放假从腊月二十开始,至正月十五后才开学。到那时,就不止顾远山自己去学堂了,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也得跟着去。 不过顾远山的课程进度与私塾教学不同,他走的是科举路线。顾海生叮嘱了,开学过来,仍是自己教顾远山一人。 这假期,顾云生带着一家老小,如火如荼准备着盖房子的材料,顾远山也没闲着,自己看书,练字。从顾海生家借来许多书籍,练字累了就看看书。看累了就练练字。若是遇到不解的地方,就标注出来,攒着去问顾海生。 不得不说,家里有人是夫子,倒是方便许多。 顾远山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充实。 …… 这天晌午,李氏叉着腰,站在堂屋中央,看着地上堆成小山的年货,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菊花。 家里采买年货,便代表着快要过年了。 过年是大喜事,可不得高兴嘛。 这年货是李氏叮嘱顾大水、顾三水去县城里采买回来的。 她怕两人漏了什么没买的,趁着还有些日子就要过年,赶紧让余氏和王氏清点一番,也好安心。 余氏和王氏蹲在矮凳上,正将两人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掏出来。 王氏先是拿出一袋包着油纸的糖瓜,红的绿的,裹着芝麻,看着亮晶晶,很是诱人。 糖瓜是用麦芽糖熬煮出来,趁热用糖汁裹上芝麻、花生碎,再切成小块或者搓成条状瓜形的糖块。是小年祭灶的标志性食品,寓意也很好——“甜甜美美”“粘住好运”。 除了祭灶外,糖瓜价格低廉,也可以作为春节摆放在家中待客的零嘴。 看着手里的一包糖瓜,王氏有些馋,抬起头看着李氏,笑着说道:“娘,这糖瓜看着可真好吃。”说完,她看向一旁乖乖坐着练字的顾远山,笑道,“小山子练字那么辛苦,要不要给他拿些尝尝?” 她心里算盘打得好,只要给了顾远山,那么在院子里玩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也有份。 就算李氏不给她,她也能从儿子嘴里抠点下来尝尝。 正埋头练字的顾远山听到有人唤自己,抬起头来,只看见王氏正眼巴巴望着李氏。 他有些不明所以。 李氏一眼就看出了王氏心里的小九九,不过这些零嘴本就是给家里娃吃的,现在吃一些也不要紧。 “那些瓜果糖饼,一样拿一点出来。给家里几个小的尝尝,其他的都放着,等过年吃。”李氏摆摆手,朝余氏说道。 至于王氏,那就是一个饕餮,李氏可不放心让她收着这些吃食。 若是给她收着,说不定都不用等到过年,这些零嘴都进了肚子里了。 王氏听了李氏的话,也不气馁,反而喜笑颜开,凑近余氏,“二嫂,我来帮你!” 说完,就从余氏手中拿着的一包冬瓜糖抓去——余氏眼疾手快将她的手拍掉。 “他三婶,你这手没洗,待会儿把家里几个小的肚子吃坏了咋整?”余氏皱着眉说道。 小山子喜欢干净,若是看见王氏用这指甲盖都是黑泥的手抓糖,他一定不吃。 第 154 章 凿河冰 “还是让我来吧。”余氏白了她一眼,起身寻了一个小碟子过来,将手中的冬瓜糖倒了一些出来,又将王氏死死抓着的糖瓜拿来,倒了一些下去。 见王氏眼巴巴看着手里的碟子,余氏抿了抿唇,将碟子递过去,“你拿去给他们分了吧。” 王氏那眼神太过火热,余氏不想跟她掰扯。 如今李氏逐渐放开家里的管家权,许多东西都给余氏看着。就连家里的粮食柜子的钥匙,余氏那里都有一把。 因此,余氏觉得自己与王氏不同,平日里也不跟这个眼里只有吃的妯娌计较。 果然,此话一出,王氏端着手里一小碟子的吃食就往顾远山走去,“小山子,快过来,这里有好吃的!” 说完,又朝院子外玩石头的顾远诚和顾远江喊道,“远诚,远江,快进来,你们奶奶给你们吃糖瓜。” 瞧着她这样,李氏摇摇头,对于王氏背过身子,偷吃几根糖瓜也懒得再说。 …… 余氏对这个妯娌的性子也早就摸透,笑着摇摇头,将筐里两条腊猪腿拿出来。 这两条腊猪腿品相十分好,油汪汪地挂着霜。 余氏将其分到一旁,转头对李氏说:“今天早上去王屠户家割了块猪肉,他多给了半扇猪肝,说是算添个年礼。” “给了就拿着。”李氏点点头。 猪肝不费钱,也不必推来推去。 余氏便也放下心,将一包包糕点收拾出来。 这里面有芝麻糕、芙蓉糕、金钱饼……她怕还在分糖的王氏发现,手脚麻利将其摆放规整好。 忽然想起什么,她拍了拍大腿,“哎呀!忘了买贴窗户的红纸了!” 她明明都叮嘱顾三水了,这些瓜果吃食不重要,重要的是红纸、鞭炮和蜡烛。 谁知还是漏了买了! “没事,这红纸小山子他大爷爷那里有多的,咱去他那里拿一些回来便成。” 过年的时候就数顾海生家热闹。 因着家里有两个童生,附近村子的人都会请他们给写春联,所以家里会备着许多红纸。 余氏这才放心,“晚点小山子跟他爹过去,讨些红纸,再讨对联回来?” 李氏点点头,不忘叮嘱道:“这腊猪腿好,便挑一条拿过去。” 余氏点点头,“当家的说了,今年送去的年礼,除了往年的猪肉,还得送一套茶具还有一匹绸子过去。” 这两样东西早就准备好了的,是先前方老爷给顾远山的谢礼。 顾三水那时就想送过去给顾海生的,谁知却被顾云生拦住了。 他说:“不年不节,大哥又怎么会收这样贵重的礼,等过年时再送吧。” 所以那套茶具和绸子,一直放在余氏屋里。余氏生怕绸子被老鼠啃了,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瞧瞧。心里也盼着过年,赶紧给送出去。 当然,她这顾虑完全是不必要的。她那绸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还放进严丝合缝的陪嫁箱子里,苍蝇都飞不进去,何况一只大老鼠。 李氏听了余氏的安排,笑着点头赞许。 顾远山眼看着就有出息,余氏和顾三水这当爹当娘的也不拖后腿。 也就不需要她和顾云生操心了。 …… 王氏将手里的糖瓜分了,剩下的便放到桌上,擦了擦嘴回来继续帮着整理物件。 她掀开蓝色包袱,露出里面的五彩花炮。 李氏看了,连忙走上前,将花炮抱起,感慨道:“三水说这炮仗是人家新编的,还说今年手艺精进了,保准响得震天。” 过年放鞭炮可是大事,谁家炮更响,谁家就更有面子。 对于这方面李氏从来不省钱,都要让买最好的鞭炮。 “娘,这红烛放哪里?”王氏单手拎着一个装着红烛的布包,抬头问李氏。 “慢些慢些!”李氏见状,赶紧伸手接住王氏手里的一捆红烛。 “先把香烛纸钱归拢起来,到时候放我屋里,别让孩子碰着。” 这些可都是拜神、祭祖用的,可不能马虎对待。 李氏说完,刚想数落王氏几句,就看见顾三水扛着锄头从门外快步走来。 “娘!村里小河开了冰窟,村长喊咱去抓鱼!” “啥?”王氏一脸惊喜。 “今年那么早就开冰河了?”余氏好奇询问。 李氏立即把红烛往桌上一放,转身就往外走去,“快去把墙角的冰镩和鱼叉拿出来!还有去年用的那张细眼渔网,看看有没有破洞!” 余氏和王氏对视一眼,连忙丢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跟上李氏的步伐。 李氏一边翻箱倒柜,一边不忘嘱咐顾三水,“三水,快去喊你爹和大哥回来帮忙,那土块明日再挖也来得及。” 顾三水一听,拿着锄头就往外走。 他本就是拉黄土回家,结果路上遇到了老村长。得知村里今天要凿冰河,他连那拉着满满一车黄土的独轮车都丢在了路上,赶紧就跑回来了。 村里开冰河抓鱼可是大事。一年只这一次机会,冰着的河鱼经过几个月休养个个肥美异常。 每家每户都可以去河里凿冰窟,抓鱼。 自己凿冰窟抓到的鱼都是自家的,等开的冰窟差不多了,便可以联合起来,将渔网一端系在铁钩上,从主洞穿至出网洞,形成大范围围网。 这样一网上来,将小鱼放回河里,其余的就一个村子的人分了。 一家不算上自己凿冰抓的,只分渔网捕捞的都有十来条。 刚好如今又是是过年的时节,拿去送人在合适不过了。 …… 见顾三水走了,李氏赶紧朝余氏喊道:“小山子他娘,你赶紧去后院寻夏至,让她跟着过来。” 顾夏至对于这方面可以说是非常有天赋,让她跟着去,家里少说都能多加十来条渔获。 余氏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应声后就赶紧朝后院走去。 王氏眼睛滴溜溜转着,“娘,我也去喊远江和远诚回来帮忙!”说完,不等李氏回应,她便撒丫子朝外跑去。 这个时间,两兄弟该是在割猪草、放牛了。 王氏也不是想偷懒,她就是想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两个儿子只比顾夏至小一岁,又日日跟在顾夏至屁股后,说不准抓鱼也有一手。 到时候,家里抓的鱼多,她自然能吃到的也就多了。 第 155 章 抓鱼 将抓鱼的工具全部翻出来,她便进了屋。 见顾远山正在窗边练字,她走过去轻轻喊道:“小山子,快别写了,家里要去抓鱼,你也跟着去看看。” 小孙子放假,就天天闷在家里,比上学时候出门的次数还少。 李氏生怕他闷坏了。 如今要抓鱼,这算是一年之中的大事,也是难得放松的村子活动,喊上顾远山去瞧瞧热闹正好。 怕顾远山不愿意,她还加了一句,“等抓了鱼,你和你爹去给你大爷爷送些去。” 顾海生一家子都是书呆子,学堂不上课,都是闷在屋里看书,指定不会去抓鱼。就算来了,也是五谷不分,抓不到鱼,还徒惹人笑话那种。 是以,这样的活动一般都是顾云生家得了,给他们送去。 村里有娃娃在学堂念书,比如王虎、李明,抓了鱼,也是要送去给顾海生家的。 所以,他们其实去不去也没关系。 顾远山听了李氏的话,抿了抿唇,继续将写了一半的字给写完,才搁下笔。 “阿奶,我收拾好,就过来。” 李氏见他收拾纸笔,便笑着点点头,叮嘱道:“去了河边就站岸上看,不许靠近冰窟边上。” 那冰窟可危险。如今冰层早就冻硬,一不小心掉下去,那人顺着水流方向漂远,岸上的人想救都救不上来。 顾远山乖乖点头,将收拾好的书箱放好,便跟着李氏往外走。 …… 顾远山一行人踩着半尺厚的积雪往河边走。 顾夏至走在最前头,顾远诚和顾远江一左一右,拥护着她往前走。 两人一人拿着一根树枝,挥舞着立誓要抓个十条八条鱼回来。 三人就像那要去打仗的小战士,雄赳赳气昂昂,挺着小胸脯,大步向前走。 李氏笑呵呵走在顾远山身侧,时不时拉拔一下落后的小孙子。 余氏和王氏手里不得空,拿了冰镩、渔网、鱼叉、箩筐,跟在最后面。 “冰镩凿开千重冻,渔网捞起万担鱼”这民谣说的便是专门用于凿冰的工具——冰镩。 冰镩手柄是桦木所做,尖锐的头部则是用铁锻造而成。只要对着标记点用力砸下,重复敲击,便可凿开足够大小的冰窟窿。 …… 一路上几人说说笑笑,倒是兴高采烈。 顾远山也难得升起几分兴致,昂着头,听着李氏与余氏还有王氏闲聊。 路上时不时遇上同是去河边抓鱼的村民,个个都一脸笑容,看着都十分热闹喜庆。 至于顾云生几人,李氏让他们直接去河边等着,就不必回家来浪费时间了。 走了没多久,一条结冰的小河映入眼帘。 十几个汉子正站在结着尺把厚的冰面上,围着一个个冰窟忙活。 冰镩砸下去的 “哐当” 声震得岸边的芦苇都在抖。 个个都还在标记要凿冰的地点,还没有人开始抓鱼,瞧着应当也是刚来没多久。 李氏怕好位置给别人占了,连忙吆喝着几人加快走过去。 “娘,这里——”顾大水的声音远远传来。 几人定睛一看,就见顾云生几人站在冰面上,等着李氏拿工具来凿冰河。 李氏走过去,笑着问道:“你们走这样快?位置都选好了?” 按理说,几人的路程与他们在家过来是一样的,就算他们是男人,走得快一些,也不会那么快就占好位置了啊。 要知道,这位置可不是随便找的,得选择冰层厚度均匀的地方,避免薄冰下有水流,防止塌陷。还得寻摸鱼多的地方,不然开了冰窟,一条鱼都没抓到就白费功夫了。 “我们也是才刚到。”顾云生笑呵呵接过李氏递来的冰镩。 “是赵婶子给咱家占了一块好地方!”顾大水接过王氏手里的鱼叉、箩筐解释道。 李氏闻言,扭过头去,果不其然,赵婆子正佝偻着腰,指挥着她儿子和儿媳往冰层上凿。 “老姐妹——”李氏提高音量,朝赵婆子喊了一声。 赵婆子直起腰,回头一看,瞧见李氏连忙扬起笑来,眯着眼就挥挥手,算是打招呼了。 见赵婆子忙着,李氏也不过去打扰。 顾云生将冰镩递给顾三水,“三水,你来。” 他年纪大了,凿冰有些费劲,不如儿子。顾大水腿伤刚好,得小心着些。他便让顾三水来。 顾三水接过冰镩,二话不说,便往几人画好的冰层范围用力砸下。 他手臂青筋暴起,第一下就砸出了蛛网似的裂纹,碎冰渣子四溅。 顾远山被余氏护在身后,都有碎冰溅到棉鞋上了。 见顾三水一下一下砸着,李氏便让几个小的退远些,等凿开了再来帮忙。 至于最小的顾远山,便让余氏把他牵上岸等着。 冰面上越来越多的人,一下一下凿着,就怕谁不注意,一下砸到顾远山就不好了。 那冰镩可不长眼,一不小心碰到,准得流血见红。 至于顾夏至和顾远诚、顾远江,这样大的人了,留在这里可以帮忙。 …… “快看!有鱼!”顾大水指着刚砸开的冰窟大喊道。 众人只见黑黢黢的水里翻起银白色的浪花,一条一尺长的鲤鱼猛地跳出水面,尾巴甩了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 余氏和王氏赶紧撑开渔网,谁知却没接住那鱼。 李氏急得在一旁直搓手,“小心些,别让鱼跑了!” 就在这时,顾夏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扑过来,一巴掌将鱼给拍上岸。 看着在冰面上不断扑腾的鱼,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岸上关注几人的顾远山也狠狠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条开门红,顾家几人利用鱼篓、渔网、鱼叉,一条接着一条鱼往筐里装。 看着如火如荼抓鱼的几人,顾远山从刚开始的目不转睛,到百无聊赖,只花了一刻钟时间。 他也想上手,可惜李氏不让。 余氏更是三令五申,不许他下来。 他只好蹲坐在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撑着胖乎乎的下巴,看着冰面上大人抓鱼,小孩儿玩闹的扬景,不断唉声叹气。 第 156 章 掉冰窟 李氏转头,也看到顾远山那副憨态可掬的忧愁小模样,忍不住笑着道:“小山子这是无聊了,夏至,你把鱼送上去,给他看着,解解闷。” 顾夏至拖着小筐的鱼,高兴应声,往上走。 这些日子她在家天天看兔子,都要憋坏了,今天好不容易出来,都快高兴坏了。 那兔子再养几天,赶在除夕之前送出去,就能收到钱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夏至听到余氏和李氏的话,也没见往日的不情愿,只笑着朝顾远山走去。 …… “小山子,阿娘说让你看着鱼。”顾夏至提着小箩筐,朝顾远山说道。 顾远山站起身,看向筐里张着嘴不断呼吸的几条鱼,重重点点头,“我知道了。” 顾夏至见状,也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只顿了顿脚,便说道:“我先下去帮忙了。” 见顾远山不说话只点头,她便转身,往下走。 谁知,就在这时,一阵争吵声传来—— “顾满月,你走开!”一道清脆的男童声音传来。 “我才不走!这里是我圈的地方!”顾满月握着与她不成正比的鱼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的小男孩儿。 “你一个人,圈地方也是浪费,还不如给我们!要是抓了鱼,我可以喊我爹施舍一条鱼给你。”小男孩儿看着与顾夏至差不多大,一脸施舍地对着灰扑扑的顾满月说道。 “村长说了,谁先来,就是谁的!”顾满月一脸倔强地看着小男孩儿。 “你爹已经不是顾氏族人了,你也是他不要的女儿,赶紧给我让开,不然我喊我爹来打你!”小男孩儿见顾满月不答应,与他对着干,挥舞着小拳头,威胁道。 就在顾满月犹豫不决之际,那小男孩儿就被人一手提起后衣领,拎起来了。 “啊啊啊!是谁,快点放开我!”小男孩儿不断挣扎着。 “是你老子!”粗壮的男人一只手拎着他,另一只手一巴掌往他头上拍去,“你在干什么!欺负人还拿老子当名头!” 小男孩听了这熟悉的声音,顿时不动了,回过头来,看着的便是自己口中的爹。 见自己被抓包,连忙道歉,“爹,我就是说说,吓吓她给苏婶婶报仇而已。”说完,眨巴着大眼睛,试图卖萌让自己老爹放过他。 “那也不行!满月比你还小,你苏婶婶的事又不是她害的,你赶紧给我道歉!”男人板着脸,认真道。 “我才不要!”男孩儿使劲挣扎,“要不是她爹害了苏婶婶,我就有娘了!” “嘿!反了天了!”男人不再犹豫,蒲扇大的巴掌就往小男孩儿屁股上招呼。 一顿教训之后,男人将小男孩儿放开,“快回来,再让我看见你欺负人,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他转头欲走,见到不远处一脸担忧的苏寡妇,忍不住摸摸后脑勺,朝她笑了笑。 苏寡妇抿了抿唇,没看男人,只皱着眉看着被警告的顾满月,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 小男孩儿哭嚎着脸,恶狠狠地瞪了警惕的顾满月一眼,“都怪你!” 说完,就跑过去,推了顾满月一把,接着,头也不回地跟上自己老爹。 “小心!”这是岸上的顾远山喊出的声音。 “小心——”这是不远处一直看几人的苏寡妇的声音。 只见,顾满月被小男孩儿推了个趔趄,草鞋在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她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碎冰,整个人像片落叶般滑向冰窟边缘。 “扑通”一声闷响,冰面溅起了一朵巨大的水花,顾满月破烂的灰色身影已没入黑黢黢的水里。 本在两人争吵时,周围就围了许多人看热闹。此时看到这般情景,众人愣住,一时没回过神来。 “满月!”苏寡妇尖声喊道。 她扒拉开围着的人,从不远处跑来,棉袄扣子都没解开就要往冰窟里扑。 顾小草不知何时站在前方,见是自己阿娘,吓得脸色煞白,死死地抱住苏寡妇的腿,“娘!你别下去!会死的!” 苏寡妇被拽得一个趔趄,眼睁睁看着顾满月在冰下扑腾,枯黄的头发像团乱草漂在水面。 “顾满月还在里面!你们快救救她!” 苏寡妇身着一袭素衣,此时抬起头,苍白着脸,脸颊满是泪水,祈求地看着围观人群。 “求求你们救救她,她还小,才6岁!” 苏寡妇的声音不停,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人上前搭把手的意思。 就算有人想要踏出来,也被旁人拉住。 “她是苏寡妇!那小娃娃是顾老三他闺女!你不怕成为下一个谈论对象吗!” 此话一出,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两人的流言才渐渐淡去,如今看着两人,村里人都躲着走,更不要说此时要凑上去救人了。 …… 看着众人脸上的冷漠,苏寡妇眼中希冀的光渐渐暗淡下去。 岸上的顾远山瞧见着这一幕,朝刚走下冰面的顾夏至喊道:“夏至,快去喊阿爹阿娘救人!” 他和顾满月不熟,但也见不得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淹死。 这冰窟窿和先前遇到方知然的情形完全不一样,顾远山不能以身犯险,便只能求助于顾三水了。 虽然不见得能救上来,但总归得喊人试试去救才行。 谁知顾夏至却像是没听见顾远山的话一样,直直冲着苏寡妇所在的方向。 她快速脱掉棉衣,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纵身跳进冰窟。 水花溅了最近的苏寡妇一脸。 顾小草抱着苏寡妇,见到这一幕也不由惊得张大了嘴巴。 顾远山站在岸边,看着顾夏至头也不回地冲下去,听见苏寡妇的哭嚎和顾小草的喊叫,脑子“嗡”地一声就空了。 他想不明白,顾夏至怎么会舍身要去救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同村女孩儿。他明明喊她去找阿爹、阿娘帮忙了啊…… 第 157 章 不知生死 “爹!娘!夏至跳河里了!” 他的喊声像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开了锅。 这时,那没走多远的小男孩儿听到声音,回过头,一看众人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冰窟窿,顾满月早已不见了身影。 而那冰面上一条条划痕直直没入冰窟,正是顾满月方才站着的方向。 他慌了神,连忙朝前方那道粗壮的人影喊道:“爹!爹!” “又鬼叫什么?”男人回过头,一看众人围着便知出了事,连忙拿着鱼叉就跑过来。 “顾满月,好像……掉下去了……”小男孩儿哭着抓着男人的衣襟,手抖得不成样子。 男人一把拉开他,就往冰窟窿走去,只看见水面上还咕噜咕噜冒着泡儿。 顾满月方才拿着的鱼叉也遗落在冰面上,正静静地躺着。 …… 正在河边忙活着的顾家几人,远远就听到不远处一阵嘈杂声儿,此时见顾远山踉踉跄跄朝这里跑来,嘴里还不忘喊着什么。 众人心里咯噔一跳。 这模样,看着是出事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顾三水扔下渔网就往顾远山跑去,“小山子,你说夏至怎么了?” 余氏手里攥着半张渔网,听了这话,顿时也急得不行,“小山子,夏至掉哪里了?” 顾远山连忙指着被人群围起来的方向,“爹娘,快过去,夏至要救顾满月,跳下去了!” 人群中间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快!去拿绳子!” “去喊林大夫!” 立即有几个妇人往村子方向跑。 冰窟周围很快围了一圈人,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人想把扁担伸进水里,有人解下裤腰带拧成绳。 苏寡妇跪在冰面上,手伸进水里拼命够顾满月,冻得嘴唇发紫也不缩回。 顾远山挤到前面,看见顾夏至终于抓住了顾满月的胳膊,正奋力往冰窟边拖,水面上漂着一层白花花的水汽,分不清是热气还是寒气。 突然,那冰窟下的水流猛地一窜,顾夏至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拽得向河心滑去。 “快点拦住她们!” 人群里有人大喊。 推人的小男孩儿脸色煞白,他父亲看着眼泪不断掉落的儿子,突然扯开嗓子:“都让开!” 他从顾长柱手里抢过麻绳,一端缠在腰间,另一端丢给岸上的顾三水:“拽紧了!” 说罢便跳下冰窟,河水瞬间没过他头顶,冻得他龇牙咧嘴。 他刚往前两步,就看见顾夏至和顾满月像两片破叶子,顺着暗流向五米外的冰缝漂去,水下的漩涡卷着碎冰咔嚓作响。 他僵在原地,握着麻绳的手直哆嗦,眼睁睁看着两人越漂越远,只能转身往岸上爬。 “水太急!拉不住!”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水,打着哆嗦说道。 “我去!” 顾三水刚要脱鞋。 余氏就发疯地冲过来,死死抱着顾三水,“不能去!王猛说了,水下有暗流!” 王猛便是那方才跳下水的粗壮男人。 他是王屠户的弟弟,儿子名叫王豹,小名王小豹。 “那是夏至!”顾三水红着眼挣扎。 余氏流着泪,死死地抱住顾三水,嘴唇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远山看着这情景,眼睛也不断泛酸。 就在这时,顾云生和顾大水两人扛着根碗口粗的木梁冲过来。 这木梁还沾着新砍的树皮,是顾家砍来盖房子用的。是顾云生几人准备扛回家,便先放河边,等着抓了鱼就扛回去。 如今倒是碰巧了。 “让开!”顾云生哑着嗓子吼了一声。 两人抡起木梁就砸向顾夏至漂走的方向,“哐当” 一声巨响,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碎冰碴子溅了众人一身。 众人见状,纷纷上前帮忙抬木梁。 “顾老哥,我们来帮忙。” “顾老哥,你放心,你家孙女儿一定不会有事的。” 顾云生皱着眉头,满头大汗,没有回他们,只扛着木梁使劲砸着冰面。 木梁起落间,冰面“咔嚓咔嚓”地塌了一片。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木梁砸冰的闷响和苏寡妇压抑的啜泣。 顾远山盯着河面,心提到了嗓子眼。 直到顾云生一梁下去,冰面 “轰” 地塌了个大洞。 众人纷纷围上去,趴在边缘,仔细搜寻着顾夏至和顾满月的身影。 却毫无发现。 就在众人失望之际,不远处一个小小的冰窟突然“哗啦”一声,顾夏至顶着满头水草从冰窟里冒出来,怀里还搂着脸色发青的顾满月。 她呛了两口水,扯着嗓子大喊:“在这儿!阿爷!我在这里!快拿木板来!” “夏至在那里!当家的,夏至在那里!”余氏眼尖,一眼便看见那无人的冰窟上的头,连忙朝正帮忙寻顾夏至身影的顾三水喊道。 顾云生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朝顾夏至跑过去。 顾远山慢了一步,只好拾起顾夏至方才丢在冰面上的棉衣,跟了过去。 这棉衣也不知被谁踩了好几脚,有些湿。不过如今是非常时期,再湿也没有顾夏至身上湿,拿过去还是有些用的。 …… 在众人的合力之下,顾夏至和顾满月终于被拽了上来。 这一系列发生,也才几分钟,回去的妇人还没拿来棉被。顾夏至冻得直打哆嗦,脸色苍白无血色。 顾满月更是不知生死,嘴唇发紫,正静静躺在冰面上。 余氏连忙解下外套包着顾夏至,“夏至,你这丫头怎么回事!不要命了是不是!” 抱着顾夏至,她哭着骂道。 顾三水眼睛有些红,蹲在余氏身旁,没有说话,只直直地看着顾夏至。 顾远山也抱着棉衣挤进来,默默将棉衣盖在顾夏至腿上。 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挤进来,扑在顾夏至脚边。 顾远诚关心问道:“夏至姐,你没事吧?冷不冷?” 另一边的顾远江则伸手去摸顾夏至湿漉漉的额头,刚摸了一下便缩回手,“好冰啊!” 王氏此时也挤进来,听见顾远江的话,没好气道:“夏至掉冰窟里当然冰喽!” 说完,便扯着笑脸,朝顾夏至关心问道:“夏至啊,你没事吧?小婶回去给你煮姜汤,热水啊!”说完,便颠颠跑回去。 她寻思,这么多人关心顾夏至,没有她的用武之地。不如先回去煮热水,煮姜汤,等顾夏至回去自己也好献殷勤。 第 158 章 旧相识 顾云生也皱着眉,苦着一张老脸,看着顾夏至,“夏至,这一次是你错了。” 就算要救人,也不是你这样小娃娃跳下去救! 当然,最后一句顾云生没说。 “阿娘、阿爷、阿奶,我闭气功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才多久而已,怎么会出事。”被抱着的顾夏至满脸幸福地依偎在余氏怀里,满不在乎道。 她认为自己水性好,且顾满月年纪小,容易捞,这才下去救人的。 谁知那水冰得很,她好不容易找到顾满月,却被这死丫头死死箍住了头,完全爬不上岸。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英年早逝,看不到自己养大的兔子被卖出去时,顾满月终于晕了过去。她也得到自由,拖着顾满月拼命往冰窟窿上游去。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 …… 顾夏至那边众人七手八脚递干布、搓手脚,嘘寒问暖的声音乱成一团。 顾满月这边却静得瘆人——苏寡妇浑身湿透地跪在冰面上,怀里的顾满月脸色青紫,枯黄的头发耷拉在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7岁的顾小草紧紧攥着母亲苏寡妇的衣角,浑身也半湿,牙关颤抖,想帮忙却不知从哪下手。 “快些把两人抬河岸上,别冻着了!”顾长柱的破锣嗓子喊得震天响,他手里攥着半截麻绳,麻绳头还沾着冰碴子。 顾三水蹲下身,一把将浑身打摆子的顾夏至扛上肩头,棉鞋在冰面上蹭出 “刺啦刺啦” 的响声,几步就跨上了积雪覆盖的河岸。 苏寡妇咬着牙要起身,膝盖却像灌了铅。顾小草赶紧扶住母亲胳膊,两人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刚把顾满月放到干草堆上,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 林大夫背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地朝此处跑来。 林大夫看见苏寡妇湿漉漉的模样先是一怔,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苏寡妇已经扑过来揪住他袖口:“快看看满月,她咋还不醒?” 林大夫不再多问,迅速扯开顾满月领口,指尖按了按脖颈动脉。 小孩睫毛上结着冰碴,嘴唇乌得吓人。 林大夫神情严肃,从药箱掏出个油布包。他手指冻得发红,却稳稳抽出三根银针,“唰” 地扎进顾满月人中、手腕和胸口。 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听见风卷着碎雪打在枯草上的 “簌簌” 声。 苏寡妇死死攥着顾满月冰凉的手,指甲在肉里掐出月牙印。 “苏寡妇怎么一副天塌了的模样?”围观人群好奇问道。 “是嘞,方才我见她最是着急,不知道的还以为顾满月是她闺女呢。”一人摸着下巴嘀咕道。 “难不成苏寡妇和顾老三好事将近?这才对顾满月这丫头视如己出?”一人不怀好意猜测道。 “混说什么!滚滚滚!”王猛不知何时走过来,张开双臂将那些嘀咕的人给推远了些。 “我们就说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要是他们不是要成亲家了,苏寡妇又怎么会那么关心顾满月?”一人不满王猛的霸道,梗着脖子说道。 “嘿!不怕老子打你!?”王猛直直朝那人走过去。 面对满身腱子肉的王猛,那人很快便败下阵来,灰溜溜便跑没影了。 剩下几人也寒蝉若噤,不敢再说闲话。 王小豹走过来,拉住王猛就往苏寡妇方向走,“爹,别管他们了,赶紧去瞧瞧苏婶婶和顾满月。” 他很懊悔。 他当时就是生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亲爹打了屁股,这才推了顾满月一把,没想到会把人推冰窟里去。 此时他只祈祷顾满月赶紧醒过来。 …… 看着不断打哆嗦的顾夏至,对于林大夫径直跑去看顾满月,余氏心里有些不满。 但明眼人也知道顾满月看着严重些,她也不好去喊人过来瞧瞧。 好在林大夫很快便收回针,朝一脸期盼的苏寡妇说道:“满月没事,先抬回我家,歇歇,暖和暖和。” 听到这样的叮嘱,顾云生忍不住走过来,“林大夫,快来看看我家夏至怎么样了?” 李氏也凑过来,“是嘞!林大夫,你可得好好瞧瞧!夏至这小丫头见顾满月掉冰窟,自己就一头扎下去救人了,岸上那么多大人,哪里用得着她救,真是不像话。” 听到李氏的话,围观人群面面相觑,都有些心虚地低下头,更有甚者走远了些。 “林大夫,你赶紧过来瞧瞧夏至,她一直打哆嗦。”余氏半抱着顾夏至,朝林大夫喊道。 听了顾云生、李氏还有余氏的话,林生转过头,看着眼睛还算清亮的顾夏至,微微一愣,好像这才看到这还有一个落水的人一般。 他顿了顿,说道:“都先抬去我那里,先取暖,我再看看配什么药吃。” 这话一出,顾三水连忙抱起顾夏至就往林生家里跑,顾远诚和顾远江一窝蜂也跟着去了。 余氏转头,抱起顾远山就跟了上去。 赵婆子想了想,拉住欲走的李氏,说道:“你们放心去,你家的鱼,我给你看好咯!” 李氏急得眼睛泛红,听到这里,不由抓住赵婆子的手,感谢道:“那就谢谢你了,老姐妹。” “不碍事,你快去吧。” 李氏这才跟了上去。 苏寡妇本想抱起顾满月,谁知却被林生拦住,“我来就行。” 说完,他弯腰将顾满月一把抱起,“你帮我拿药箱吧。” 苏寡妇抿了抿唇,刚点头,想去拿药箱,却被顾小草抢了先。 “娘,我来拿。” 苏寡妇看着一脸警惕的顾小草,微微一愣,失落地点点头。 …… 围观人群目送顾家、苏寡妇几人离去,纷纷唏嘘不已。 “这顾家小姑娘和顾满月那丫头很熟吗?怎么还得拼死去救?”一人摸着下巴说道。 “不知道啊,平日里没瞧见她们一起玩。” “奇了怪了。” 毕竟他们当时都看见顾满月掉冰窟了。不过,他们不想以身犯险,也不想惹一身骚,只袖手旁观。 没想到顾夏至这黄毛丫头竟然会跳下去救人。 这下子,可把大家伙吓了一大跳。 顾夏至可和顾满月不一样。 顾夏至乃是顾云生亲孙女儿,受重视得很。 对于营救她,大家都很热心。 毕竟能得到顾家的恩情,这是天大的好事。 可惜了。 顾夏至这丫头太争气,那么多人救她,愣是让她自己一个人扒拉上来了,还连带着救了顾满月。 不过顾满月娘死了,爹也不疼。 顾夏至舍身去救人就是白费力气,可能最后连一个鸡蛋都得不到。 众人唏嘘不已。 但转念一想,虽然救了顾满月没有好处,但对于顾夏至这个整日招猫逗狗的女娃名声还是很有用的。 此事恰好说明她小小年纪,虽然性子跳脱了些,但心肠好啊! 大冬天都愿意对一个不相熟的人施以援手。 顾夏至此举,完全颠覆了村里人对她的看法。 第 159 章 不对劲 河面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碎冰碴子在漩涡里打着转,像撒了一地的碎瓷片。 顾云生蹲下身,指尖摩挲着木梁上新鲜的裂痕,那是方才砸冰救人时留下的豁口。 顾大水搓着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眉毛上凝成霜:“这梁子还能用,扛回去修修?” 顾云生点头,两人抓住木梁两端,粗粝的树皮硌得掌心生疼,深一脚浅一脚往岸边拖。 老村长拄着拐杖站在斜坡上,毡帽檐结着冰棱。 他盯着河面新塌的冰窟窿,和三三两两沾着的人群,喊道:“都别杵着!拿网子来!这冰面遭不住凿,改捞!” 冰层被砸得塌了大半,老村长怕出事,便提前准备网鱼。 听了老村长的话,有人欢喜有人愁。 家里男人不多的,自然欢喜。大家一起网上来的鱼,村里每家每户都有份,比自己凿冰窟得到的鱼多多了。 而劳动力多的人家自然不乐意,不过他们也只敢小声嘀咕,并不敢犯到老村长面前。毕竟开口的是村长,出事的是顾氏一族的顾家,连另一大姓氏王家都牵扯进其中。 “好好的大好日子,偏偏就出了事!” “是嘞,我家还说趁着人多,多抓些鱼,到时候拿去集市上卖呢。” 听着耳边的牢骚,王屠户媳妇儿踮着脚把渔网递给男人,嘴里念叨:“可别再出事了。” 他们儿子王虎早就跑没影了,今天并没有过来。王屠户的弟弟王猛则带着儿子王豹匆匆回了家,也不知道是要去做什么。只剩下夫妻俩,在河边收拾帮忙捞鱼。 随着渔网 “哗啦” 一声抛进冰窟窿,惊起一团细碎的冰花。 …… 林大夫家中的窗户被风拍得直响,屋里炭盆烧得正旺。 顾夏至和顾满月并排着躺在竹榻上。两人湿透的衣裳已经换下,此时正裹着林大夫家里泛黄的棉被。 李氏带着顾三水、顾远诚和顾远江正在院子外烧着热水,余氏、苏寡妇几人都在屋里守着。 林大夫眉头紧锁,先将三根手指搭上顾夏至的手腕,闭眼凝神片刻,又掀开棉被查看她冻得发紫的脚趾。 “寒气入体,不过年轻底子好,” 他起身写了张药方子,“今晚喝两剂驱寒汤,若没发热,明日就能回家。但切记避风,再受冻可就麻烦了。” 余氏红着眼眶连连点头,伸手轻轻掖了掖顾夏至颈边的被角。 顾夏至睁着有些迷蒙的眼睛,感觉头有些晕,暗暗朝余氏嘀咕了声儿:“阿娘,我睡会儿。” 余氏轻轻拍了拍她的被子,“睡吧,睡吧,累了就睡。” 顾远山站在余氏身后,目光随着林大夫转向顾满月。 小姑娘脸颊烧得通红,睫毛不安地颤动,突然呓语着抓扯被面:“娘……娘…...” 林大夫探了探她的额头,脸色凝重:“高热不退,怕是呛了脏水,得留人守着。这两日最关键,若是退了热还好,若是退不了热,则可能……” 话音未落,苏寡妇 “扑通” 一声跪在青砖地上,发髻散了一半,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上:“林……大夫,求您救救满月!” 顾小草也跟着跪下来,“林叔叔,求求你,救救她!” 林大夫皱紧眉头,赶忙将两人扶起:“你们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我……既然送到我这里,我自然会尽力的。”他从药箱取出银针,在烛火上炙烤后,精准地扎入顾满月虎口与眉心。 …… “满月这丫头怎么样了?”此时,王猛牵着王豹走了进来。 他们先前回家换了衣裳,这才赶了过来。 “退热便没事,若是……”林大夫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王豹提着一篮子鸡蛋,听到林生的话,眼泪顿时又涌了出来,“呜呜呜……顾满月……你不要死……” 他哭着扑到顾满月边上,还不忘把手中那篮子鸡蛋递给一旁的苏寡妇,“苏婶婶,这是我给顾满月赔罪的鸡蛋,求您收下。” 苏寡妇正默默垂泪,见着突然出现的一篮子鸡蛋,忍不住一顿。 见苏寡妇没收下,王豹一边哭,一边将鸡蛋放到苏寡妇怀里。 顾远山坐在一旁,看着王豹这小哭包,有些哭笑不得。 说他害怕吧,都哭了。 说不害怕吧,又记得把鸡蛋给苏寡妇拿过去。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顾满月他们需要休息。”林生走过来,把王豹牵远了些。 王猛有些不好意思,走上前,对苏寡妇说道:“对……对不住!我家小豹不是有意害满月的……” 苏寡妇只默默擦着眼泪,并没有回应。 林生见状,只觉得眼前的一幕碍眼得很,一把将王豹塞到王猛怀里,就赶人,“好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们。” 顾远山一脸狐疑,看着林生将不情不愿的王猛父子赶了出去。 王猛父子也死皮赖脸,赶出去又回来。最后逼得林生没办法,只好任由一大一小像无赖一样,蹲坐在门边。 不对劲! 林大夫不对劲! 王猛也不对劲! 怎么回事? 顾满月和苏寡妇不是应该有仇吗? 怎么一个两个都默认苏寡妇是顾满月她亲娘一样? 顾远山转过头,看向余氏——发现余氏虽然面向顾夏至,却竖起耳朵偷偷听着。 看来不只是他一个人认为这里有问题啊…… …… 屋外。 李氏见热水已经煮好,搓着冻僵的手,看了眼窗外渐暗的天色,朝身旁的顾三水说道:“我回家取厚棉被和换洗衣裳,顺便炖些热粥送来。” 她转向一旁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你们两个跟我回去,别在这里杵着。” 既然确定没事了,便不需要那么多人留在林大夫家里。 李氏寻思着,等晚些时候送了粥过来,便将顾远山和顾三水喊回去,留余氏一人在这里照顾夏至就够了。要是人太多,林大夫家里也没地方睡。 两兄弟点点头,跟在李氏身后匆匆离去。 第 160 章 是喜脉 顾夏至应当是受了凉气,此时也陷入沉沉的昏睡中,呼吸沉重。 余氏正守在床边,时不时摸摸她的额头,探探体温。 顾远山盯着顾夏至平稳的呼吸,悬着的心刚放下些,不经意间瞥见坐在角落的苏寡妇。 她正低头给顾满月擦拭额头,褪色的素布裙上,一块暗红血迹刺得他瞳孔骤缩 —— 那血迹形状不规则,边缘晕染开来,在昏暗的油灯下不仔细都看不出来。 “林大夫……苏……苏婶婶她流血了。”顾远山猛然站起身,扯了扯正在收拾药材的林生。 林生手中的药匣子 “当啷” 坠地,陈皮与碎艾叶洒了满地。他瞳孔猛地收缩,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苏寡妇身边,粗糙的手掌颤抖着执起她冻得发红的手腕。 蹲在门口的王猛父子更是惊得站起身来,三两步就凑了过来,“林大夫,苏……她怎么了?快看看啊。” 林生握着苏寡妇的手,紧紧皱着眉头。 那双手比冰窟里的水还要凉,指节上还留着方才拖拽顾满月时被冰碴划破的血痕。 “怎么这么冰?”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喉结上下滚动。 苏寡妇别过脸去,鬓角凌乱的发丝遮住半张苍白的脸。 “我没事。” 她轻声说,可话音未落,一阵剧烈的咳嗽便从胸腔里挣出来,震得单薄的肩膀微微发颤。 顾小草走上前,看着林生说道:“林叔,阿娘方才救顾满月,半个身子都探进冰窟里了……” 林生的眉头瞬间拧成死结,素来温和的面容笼上一层寒霜:“怎么现在才说!”他猛地转身,从药箱里抽出银针。 手指却在触到苏寡妇手腕的刹那,突然僵住。 屋内的空气仿佛骤然结冰。 炭火 “噼啪” 爆开火星,惊醒了昏睡中的顾满月,她发出一声微弱的呜咽。 苏寡妇只好轻轻拍着被子,以示安抚。 见久久等不到林生的诊断,王猛一脸焦急,忍不住开口问道:“林生,你倒是说她怎么了?就算着凉也不会流血啊?” 王豹也皱着小脸,“林大夫,苏婶婶到底怎么了?” 余氏也扭过头去,犹豫开口询问:“苏妹子,你该不会是……来事儿了吧?” 苏寡妇一愣,倒是没有说话,只紧紧皱着眉头。 顾小草也一脸担忧地看着苏寡妇,像是生怕她得了什么疑难绝症。 顾远山也看向林生,不理解他为何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只余氏看了看脸色难看的林生,又看了看苏寡妇裙底的那抹血迹,眼睛越瞪越大。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苏寡妇平坦的肚子上,“苏妹子,你该不会是……”有了吧? 最后这三个字没说出口,便被林生打断—— 林生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目光死死盯着苏寡妇裙边沾着的那抹暗红。 “脉象……”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喜脉。” 话音落地,屋内死寂一片。 余氏手中的帕子滑落在地,顾远山敏锐地捕捉到林生攥着银针的手在剧烈发抖,指节泛着青白。 而苏寡妇闭了闭眼,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泪。 顾小草一脸惊愕地看着苏寡妇平坦的肚子,眼中默默流着泪,不断呢喃道:“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不许你……” “别说了!”苏寡妇突然爆发,一把捂住顾小草的嘴巴,“小草,别说了……” 林生别过头去,背对着众人将银针缓缓收回。可转身时,顾远山分明看见他通红的眼眶里泛着泪水。 王猛一脸震惊,盯着埋头痛哭的苏寡妇。 王豹看看自己阿爹,又看看默默哭泣的苏寡妇,问道:“什么是喜脉?” 王猛喃喃道:“喜脉就是她怀孕了……” “啊?那岂不是我要有弟弟妹妹了?”王豹一脸天真。 王猛一听,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臭小子,这不是你弟弟妹妹,是别人的弟弟妹妹!” 说完,他深深看了床上躺着的顾满月一眼,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王豹一脸不解,见亲爹跑了,连忙追着跑去,“爹,你等等我啊!爹!苏婶婶还在这里呢!咱不是要娶她回家当我娘吗?” “闭嘴!再胡说我就打你!”王猛气急败坏吼道。 接下来便是王豹挣扎求饶的声音。 …… 顾远山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吃了一口大瓜。 余氏也斜着眼睛瞟苏寡妇,眼中满是复杂。 林生不知何时已经收拾好情绪,走到苏寡妇面前,低声询问:“你差不多有了两个月身孕,今天受了刺激又着凉,这才动了胎气……若是你不想要这孩子……我可以帮你……” 林生的话还没说完,苏寡妇便哑着嗓子道:“给我捡两副安胎药。” “娘!”顾小草紧张道。 “你……再好好考虑。”林生也一脸痛苦。 苏寡妇抬起头,默默看了眼躺在床上的顾满月一眼,“我考虑好了,我要嫁过去!” …… 顾远山瓜没吃完,便被来送饭的李氏揪回去了。 “李婶子!”苏寡妇朝往外走的李氏喊道,“劳烦您去顾三家告诉一声,就说我同意嫁过去了。” 李氏不明所以,牵着顾远山,一脸疑惑地看着平静的苏寡妇。 余氏见状,连忙起身,凑近李氏耳边嘀咕道:“苏寡妇她……怀了顾老三的孩子!” 听到这话,李氏顿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寡妇。 许久,才犹豫道:“你可想好了?婶子跟你说句真心话,那顾老三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你肚子……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多嘴之人,林大夫也不会往外说……” 顾远山看着不了解事情经过的李氏,恨不得告诉她:方才就是林大夫说要把孩子打了的。 他又怎么会往外说呢。 “婶子,谢谢您,不过我都考虑清楚了。”苏寡妇一脸平静地垂着头,轻声说道。 李氏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既然你决定了,婶子便帮你跑这一趟。” 苏寡妇抬起头,眼含热泪感激道:“谢谢婶子。” 李氏摇着头,一脸不看好。 不过这是他人的事,她也不好劝太多,只好牵着顾远山回家去。 第 161 章 杨金花病死 家里不止飘着姜汤的辛辣味,还冰了两筐鱼。 昨儿个夜里,顾三水和顾远山便送了半筐鱼去顾海生家了。 也同他们简单说了顾夏至的事儿,免得让人跟着担心。 …… 腊月二十五日,躺在林生家里的顾满月,也在顾夏至回去两日后清醒过来。 同一天,苏寡妇收拾了一个小包袱,抱着顾满月去了顾老三家。 顾小草并没有跟着她过去。 毕竟顾老三是被顾氏一族除名的人,顾小草要是一同跟着过去,这族里也不好交待。 …… 腊月二十六日,天还没亮,李氏就起了身,霜花在窗纸上结成碎冰。 她往竹筐里码放冻白菜时,余氏蹲在灶房洗鱼,冻红的手指在鱼腹里翻找黑膜。 “给你俩娘家捎上两条最肥的鱼,”李氏用粗布巾擦着手,转头跟余氏说道,“你娘去年还念叨着咱村里的鱼香。” 余氏笑着点点头,继续清理着鱼肚。 家里的兔子明日也要给处理了,后日一早就得送过去。 幸好顾夏至如今只是有些咳嗽,还能起身活动活动,指挥家里几人鞣制兔子皮毛。 余氏想着,今日回去就把娘家采摘的香料一并拿下来,先带去给酒楼老板,看看成不成。 顾远山正蹲在灶膛前看书,时不时给添些柴禾。 每日早餐,他洗了脸,便会坐在这里看书。 余氏要做早饭,灶膛生了火,又能看书,还能取暖,再好不过了。 这两日家里都炖了鱼汤。 一是家里分了好些鱼,趁着年关在即,做来解解馋;二是给落了水的顾夏至补身子。 王氏正翻看着竹筐上盖着的棉絮,数了数里面的白菜和两条大肥鱼,心里高兴的同时还有些胆怯。 顾四水要腊月二十八才能回家来,她要自己回娘家,心里有些不安。 往日也是腊月二十八才回娘家,今年家里事多,便提前了些日子。 王氏也知道娘家亲娘不好相与,大哥、大嫂也不是善茬。但是她是做女儿的,不回去也说不通。 哪家媳妇儿没娘家都会被人瞧不起,李氏也没拦着不让她回去。 她自己犹豫不决,想回去又怕委屈了两个儿子,回来被婆婆骂。 想到昨儿个一和儿子说今日要回娘家,两个儿子就生闷气,今天也没起来,她就觉得委屈。 “娘,远诚和远江还没起来。”王氏期期艾艾地看着李氏说道。 她心里又想儿子陪她去,又怕儿子陪她去,矛盾得很。 “他们不想去就不去,你自己回去就成。”李氏睨了她一眼,“要是你不想去也不用去,等年初二让四水陪你去也成。不过……等年初二就没这大肥鱼了。” 王氏一听,更加犹豫了。 她也想带些鱼回去,还能显摆显摆。 虽然家里老娘和大哥、大嫂不吃这一套,但是回去的时候可以和村里人显摆啊! 这样他们对她这个出嫁女就没话说,还得羡慕她呢。 李氏看着王氏这纠结的模样,有些无奈,但也不能严明让她不用回去了,这坏人她可不想当。 当然,王氏回去她娘和大哥也不会把她吃了,最多就是给点脸色瞧瞧而已。 对于这个嫁入顾家的女儿,王家还是很看重的。 比起家里另外几个出嫁女,王氏的待遇好多了。 其余几个女儿空着手回去都进不去王家的大门。 …… 最后,王氏还是自己一个人去了娘家,虽然回来的时候脸色还是不好看,但总归是平安回来了的。 余氏和顾三水两人去了青山寨,顾夏至刚病好,不能着凉,便没跟着去。 顾远山年纪小,下雪路滑不安全,便也没带着。 两人只去了半天,便提了好些腌肉、坚果回来。 顾三水还背了一麻袋晒好的香料。 …… 腊月二十七日,杨金花病死在家中。 村口大榕树下。 “听说了吗?杨金花终于死了!” “那顾老三还说要冲喜,把杨金花给冲没了!” “欸,你们说,会不会是苏寡妇克死的?毕竟她丈夫死了,她婆婆也死了,如今刚嫁过去没两天,新婆婆也死了?”一人恶意揣测道。 赵婶子正剥着豆子,见几人越说越离谱,连忙制止,“说啥呢?那林大夫早就说了,杨金花本就活不到过年,如今还有几日就要过年了,现在才死,算是她活多了几日!” “这算什么!大过年的,还死了人,总归是晦气!”那人不服气道。 “那苏寡妇为啥对顾满月那丫头这样好?还没过门就讨好上了?”一人酸溜溜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可听说了——那苏寡妇这是肚里有娃了,才不得不嫁过去!我觉得她就是作秀给大家看,等肚子里娃生下来,你们就等着瞧,顾满月指不定会被她磋磨成什么样呢。”另一人恶意满满说道。 赵婶子见几人越说越离谱,收拾了豆子,便起身回家。 “赵婶子,你不坐会儿了?”有人疑惑问道。 “不了,怕再坐下去脏了我的耳朵。”赵婶子提着菜篮子,头也不回地往家走。 等人走没影儿了,那人才呸了一声,“切!一大把年纪了还装清高!” “好了好了,别说她了,继续说说苏寡妇吧?”坐着的小媳妇一脸急切地朝那人问道。 接下来,便是一扬酣畅淋漓的八卦造谣大会。 …… 半夜,顾三家。 “苏婶子,这样不会被人发现吗?”顾满月时不时咳嗽两声,手里拽着什么,小声朝前方的消瘦的人影说道。 苏寡妇使劲拽着手里的人,抽空擦了擦汗,“没事的,满月,你别担心。” “可是,奶奶才死,爹再出事,咱们会被人怀疑吧?”顾满月皱着眉头,有些担心。 “就是这样才不用担心。”苏寡妇拽着手里喝得不省人事的顾老三,拖着往茅坑走去。 杨金花死了,尸体还停在家里,顾老三还是日日出去喝酒买醉。 日日不喝得烂醉如泥都不算数。 苏寡妇刚嫁进来没两日,手臂便被喝了酒的顾老三打得青青紫紫。 顾满月跟在后面,拿扫帚时不时清扫着雪地上的痕迹,脚上还穿着大了好几码的鞋子,正小心印着脚印。 第 162 章 一不做二不休 “满月,当初我和小草,多亏了你娘的帮忙,不然我们母子早就冻死在山沟里了。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你步你娘的后尘。”苏寡妇沉声说道。 昨儿夜里,顾老三喝醉了酒,打了她。还病着的顾满月前来拉架,也被顾老三踹了一脚。还扬言,等她生了男娃,就把顾满月给卖去勾栏院! 那是什么地方! 顾老三简直是猪狗不如! 竟然要把亲生女儿卖去那样的地方! 如今苏寡妇只想一不做二不休,将人给彻底解决了! 顾满月流着泪,摇摇头,“苏婶子,都怪我,要不是为了我们,你又怎么会被我爹害了。” 苏寡妇默默抱着女孩儿,不再说话,只恶狠狠地盯着下面的茅坑。 两人依偎在一起,等了许久,见底下的人没反应,这才回了屋里的灵堂前,守灵。 …… 望着眼前漆黑的棺木,苏寡妇轻抚肚子,终于笑出了声。 六年前,她正背着未满一岁的顾小草上山挖药,结果一不小心就栽下了山沟里。 是顾满月她娘,上山挖野菜,救了她们。 两人日子都过得不如意,因此结缘。因着顾老三臭名在外,顾满月她娘并不想让苏寡妇沾上这样的人,便暗地里交好。 一直平安度过了六年。 直到今年,林生上门求娶,顾小草不满。苏寡妇也怕耽误了林生,便想断了他的念想,准备找个人嫁了。 这人便是无辜的顾大水。 可惜顾大水榆木疙瘩,完全不解风情,无论苏寡妇怎么引诱,他都不上当。苏寡妇便铤而走险,想着两人衣裳不整便可成就好事。 谁知阴差阳错,顾大水跌下山坡,而苏寡妇正准备下去救人,却被跟踪她上山的顾老三发现了。 苏寡妇便只好匆匆离去,下山之后不忘将顾大水跌下山沟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众人去寻。 这事儿没过几日,她便被顾老三威胁要钱封口。 她原先想着,此事爆出去也只是坏了名声,并不想以身犯险,就没去。谁知,顾老三不止用顾大水的事威胁她,还拿顾满月娘俩要挟。 她便只好带上家里辛苦存的一两银子,去了村口的小破屋。 谁曾想,顾老三见色起意,逼得她坏了身子,还被前来寻人的顾小草撞见。 婆婆得知此事,本就不好的身子更是气火攻心,一命呜呼。 顾满月她娘为了向顾老三讨回公道,前来寻人,却被顾老三一把推倒,因此酿成大错…… …… 灵堂中摆着的白蜡烛跳着幽蓝色的火芯,蜡油顺着烛身流淌而下,在供桌上凝成白色的泪滴。 苏寡妇跪坐在蒲团上,怀里抱着的顾满月已然沉沉睡去。 她大病初愈,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苏寡妇想到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儿,便给顾满月喂了点安神汤药,哄骗她喝下。 她指尖划过孩子冻得微红的脸颊,嘴角刚牵起一丝笑意,小腹就传来一阵绞肉般的剧痛。那痛像冰镩凿进子宫,让她猛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下意识按住裙摆,掌心触到一片粘腻的温热。低头望去,白色布裙早已洇开暗褐的血迹。 此时,看着灵堂前的棺木,她缓缓露出一丝笑意来。 “杨金花,你终于死了,也不枉费我和满月丫头的一番配合。你放心,黄泉路上你不会太孤单的,你儿子马上就可以去寻你了……” 妇人说完,便看向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孩儿,“满月乖,睡吧,明日一切就结束了……” 苏寡妇声音发颤,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日后你苏婶子就守着你,和你小草哥哥过一辈子……” 再也不妄想得到他人的庇护…… 屋外万籁俱寂,屋内妇人裙底血迹斑斑。 …… 翌日。 顾小草皱着小脸,不情不愿地跨进顾老三的家门,往屋里走去。 “娘!我来了!” 苏寡妇前两日搬来了顾老三家,便让他每日来吃饭。他不喜欢娘嫁给顾老三这个无赖,但他还太小,无法阻止这一切。 刚打开门,便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苏寡妇,顾小草脑子嗡嗡作响,猛地扑过去—— “娘!娘!你怎么了?” “快来人啊!救命!快来人!” 在小男孩儿尖利的哭喊声中,左邻右舍终于跑了过来。 “咋了这是?怎么流这么多血……”一位婶子跑上前,将苏寡妇扶了起来。 当看到沾满血迹的裙底,她连忙朝围着的人喊道:“快去请林大夫!苏氏这是流产了!” …… 在一片杂乱声中,趴在蒲团上的顾满月终于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瞧见顾小草哭得满是泪痕地抱着苏寡妇,而他怀里的人儿却满脸苍白,瞧着了无生息。 顾满月怔怔地看着苏寡妇沾满血迹的裙摆,手中拳头攥得死死的。 “苏氏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流产?顾老三呢?”人群中一位婶子好奇问道。 “是啊,还守着灵呢,就流产了,真是,哎……”一人满眼不忍,遗憾摇摇头。 顾满月脑中闪过一丝灵光,连忙扑过来,哭着喊道:“苏婶子,苏婶子!你不要吓我。” 有好心人便询问:“满月,你知道你苏婶子这是怎么了?” 顾满月默默抹着眼泪,“不知道,昨天夜里爹爹喝了酒回来便打了我,苏婶子过来护着我也被爹爹打了……” 话没说完,顾满月便呜呜大哭起来。 “我就知道顾老三靠不住!先前就害死了满月她娘,如今这苏氏也是可怜!”一位婶子义愤填膺道,转头便朝站着的人群喊道,“赶紧的,去把顾老三给寻回来。” “我们去哪里寻啊?他整日都不着家的。” “对啊对啊,家里老娘的尸体还摆着,就打怀孕的新媳妇儿,还要往外跑!” “我看他就是又去喝花酒了!” 顾满月适时说了句:“爹爹说要去城里买肉吃,让我们不要寻他。” 众人一听,默默摇头。 第 163 章 林大夫的心上人 在顾小草的期盼中,林生背着药箱匆匆赶来。 “快让开!”林生肩头落着层层薄薄的雪,跌跌撞撞冲进灵堂,看见苏寡妇裙底大片暗红,喉结滚动,眼中满是心疼。 顾小草刚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扯开。 林生伸手按住苏寡妇苍白冰凉的手腕,头也不抬朝身后的顾小草喊道:“去烧水,在我药箱里抓两把艾叶!” 说完,他一把将苏寡妇抱起,便朝顾满月喊道:“她住哪屋?” 顾满月一愣,连忙往外跑,“跟我来。” 林生抱着苏寡妇便匆匆走了出去。 众人见状,有些愣住。 “林大夫……他是不是太紧张了?”那婶子不确定问道。 “不是吧,可能是苏氏情况太危急了,他才这样?”一人不确定道。 “可是,我先前被蛇咬了,快要死了,林大夫都只是不忙不急给我找草药。”一人弱弱道。 “好了好了,大家都散了吧,林大夫过来咱就不用跟着操心了。”一老汉朝大家伙说道。 顾小草也不忘朝人群鞠躬,“谢谢大伯大娘,小草不会忘记今日你们的恩情。” 老汉转过身,摸了摸顾小草的脑袋,说道:“好了,小草,你也别着急,林大夫说什么你便做什么,有什么需要再找我。” 顾小草乖乖点头,将人送走,才提着林生的药箱往灶房走。 …… 屋里。 林生小心将苏寡妇放到床榻上,朝一旁跟着着急的顾满月喊道:“满月,你先去把炕给烧上,这里我来就行。” 顾满月望着林生通红的眼眶,第一次觉得这个总是笑眯眯的林大夫像一头慌乱的困兽。 她看了看苏寡妇被林大夫紧紧握着的手,抿了抿唇,问了句:“林大夫,苏婶子……她不会有事吧?” 林生看着苏寡妇,喃喃道:“她不会有事……” 见林大夫失神,顾满月只好走了出去。 她将药箱给林生送了进去,便和顾小草一起守着给苏寡妇煮药。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生颤抖着手,解开苏寡妇的外衫,看见她满是血迹的下半身,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胡乱抹了把脸,从药箱中掏出银针,照着穴位,一一刺了下去。 待稳定了情况,他才出去寻了个热心肠的婶子,让她将苏寡妇沾了血的裙子给换了下来。 …… 裙子换好,那药也煎好了。 苏寡妇还未醒,林生便强行将药汤给灌了下去。 看着情况已经稳定了的妇人,林生长舒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守着。 “你怎么这么傻?何必为了这样的人搭上自己半条命?”他皱着眉,满心满眼的心疼。 “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却日日躲着不见我,若是……若是当初你应了我的求娶,便不会发生这么多事儿了……”林生絮絮叨叨地念着,话里话外都是悔恨。 当年是他与顾石柱一同遇到逃难来的苏寡妇。 可他年纪比两人小了好几岁,苏寡妇自然看不上他这个毛头小子,执意嫁给了顾石柱。 他本也只是些许好感,见两人情投意合,便祝愿两人长长久久。 谁知顾石柱命不长,婚后一年便撒手人寰。 他早已尘封的心便又开始触动。 家里给他操持的婚事他一个都不满意,拖着拖着,爷爷奶奶相继过世,他也成了村里的老光棍。 虽说他是老光棍,但他今年也才二十二岁。 苏寡妇比他大了三岁,今年也才二十五,却经历了种种困苦。 林生想伸手摸摸床上躺着的人,却在半空顿住。 “等你好了,嫁与我,可好?”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却让床上躺着的人睫毛轻颤,最后眼角滑落了一滴泪。 林生见状,只微微叹了口气,“你不愿见我,我便先出去看看小草,你好好歇着。”说完,给苏寡妇掖掖被角,便起身走了出去。 …… 屋外还下着雪,顾满月和顾小草两人正守在灶房,看着锅里煮着的肉粥。 这肉是好心大婶送的,粥是顾满月煮的。 她很早便学会了如何煮饭,对此倒是信手拈来。 林生走了过来,将顾满月唤至身前,询问道:“满月,你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若是顾老三回来,指不定还要打苏寡妇,他想着趁人没回来,先把苏寡妇送回家里守着,绝不能让她被打。 顾满月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茅房,只一瞬便收回了视线,乖巧回道:“林大夫,爹爹说要去城里喝酒,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望着眼前努力扮演着乖巧的女孩儿,林生没有错过她眼里的一丝狠辣。他顺着顾满月的视线看向不远处静静伫立的茅房,抿了抿唇,伸手过去摸了摸顾满月杂乱的发髻。 “满月,你不要再走错路,你放心,林叔会护着你和你苏婶子的。” 顾满月见林生的手伸来,先是下意识一躲,接着便顿住。 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是自己亲爹,而是温润的林大夫,她卸下满身的尖刺,只嘲讽地看向远处。 “林大夫,你只是一个外人,又如何能护住我们。” 顾小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到顾满月的话,插嘴道:“满月妹妹,我娘说了,等我长大就可以护着你们!” 他又瞅了瞅林生,犹豫问道:“林叔,你……我娘……你还愿意……” 他话虽然没说完,林生也知道他想问什么,只缓缓点头,“我始终愿意给你们和你娘一个家。” 听了这话,顾小草终于露出了笑来。 满心欢喜的他不知道,他娘并不愿意。 林生知晓顾老三不会回来,便朝两人告辞。他得回去取药,还得给两个小的带些吃食过来。 路过院子的茅厕,他顿了顿脚,之后便大步向前走去。 顾满月远远地看着离去的林生,心里很复杂,有渴望、有胆怯、还有一丝期盼。 先前她娘死了,杨金花便说要把她卖了,拿钱给顾老三娶新媳妇儿。 为了解决后患,她只好寻苏寡妇帮忙。 两人兵分两路,一人扮演女鬼,一人扮演死婴,把村子搅得人心惶惶。 最后,在林生的帮助下,她得到了许多朱砂…… 第 164 章 回家过年 一大早,顾云生赶着牛车碾过村口的土路,车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厢里堆着半车昨夜宰杀好的兔子肉。 顾三水和顾大水一左一右,坐在牛车上,看着货儿。 这牛车是昨儿个去村里租来的,就为了赶早送货。 三人一路顺畅,赶着牛车去到了交货地点。 将一百多只兔子和余家的香料卖出去后,几人买了些年货便去顾小水家接顾春雨和顾远秋。 明日就是除夕,得把人接回家过年去。 三人接了顾春雨和顾远秋,便去寻顾四水和顾远冬。 来时三人,回去整整有七人,凑了一牛车。 …… 几人回到家,却发现往日里热闹的小院竟然静悄悄。 “大水,把牛车送回去给你李叔。”说完,顾云生将牛车缰绳丢下,便匆匆进了屋。 顾大水连忙应声,把车里买的东西卸下来,便赶着牛车出了门。 顾四水跳下车,便头也不回地提着一大袋子芝麻糖往自己屋里跑,嘴里还不忘大声呼喊:“媳妇儿——小莲,我回来啦——远诚——远江——你爹回来啦——” 顾三水见顾四水撒丫子往跑了,刚想把地上的东西归置一下,便瞧见顾远冬、顾远秋和顾春雨站着不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是发什么呆。 顾三水只好朝两兄弟道:“远秋,远冬,你们快进屋瞧瞧你阿奶。你们阿奶最疼你们,心里想得紧。” 得了顾三水的话,顾远秋顿时找到家里的亲切感,连忙点点头,扬起大大的笑脸便撞了撞顾远冬的胳膊,“远冬,走吧!哥带你进去找奶奶。” 顾远冬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跟着顾远秋便走了进去。 他兜里揣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的是这些日子他挣回来的钱。 因着顾云生来接人太早,他都没来得及买东西。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摸了摸鼓鼓的荷包,心里暗暗想着,待会儿分多少给阿奶比较好。 两兄弟算是李氏拉扯长大的,对于李氏自然是更加亲近。 此时,顾远冬有些不满,只觉得顾四水奸诈。早早就去买了好些吃食,今儿个一早,得知顾云生来接人,顾四水提起东西就催促他回家。 看着他手里一大袋瓜果,他都惊呆了。 …… 顾三水见两兄弟进了屋,便朝顾春雨催促道:“春雨,你也进去看看你阿娘和阿奶吧,她们都很想你。” 顾春雨捏了捏手里抱着的包袱,视线落在地上的大袋小袋上,她努努嘴,说道:“阿爹,我帮你把东西放好再同你一起进去吧。” 说完,便把包袱放到一旁的石凳上,撸起袖子就把东西提起往灶房走。 顾三水很是受用,嘴角的笑意就没下来过,不过嘴上却说着:“不用不用,春雨你进屋就成,这么点东西,你爹一下子就提回去了。” 顾春雨没听,只往灶房走。 顾三水只好笑着将剩下的东西提起,跟在顾春雨身后。 …… 堂屋内。 顾云生大步跨进来,看到的便是一家子唏嘘不已的情形。 赵婆子也过来了,正坐在李氏身旁嗑瓜子。 顾云生只好招呼了声儿:“赵妹子咋过来了?吃饭了没?” “吃了吃了,过来坐坐。”赵婆子笑呵呵回道。 李氏见顾云生回来,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你回来也不知道喊一声?咋急匆匆的?” 顾云生笑了笑,“我瞧院里没人,怕出事了。” 李氏给他倒了杯热水,递过去,“咱家没事,是苏氏她出事了。” 哎! 李氏长长叹了口气,才说道:“苏氏肚子里的娃没保住,如今人正躺屋里,那顾老三又出去喝花酒了,真是造孽……” 李氏本就不看好两人,如今人没过去两日,就出了这样大的事。 她算是有些后悔那日去顾三家传话的。 顾云生见她心情不好,便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各人各人的活法,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咱也不能插手。” 李氏点点头,心里还是有些气闷,但没再表现出来。 “奶——奶——我回来啦!”顾远秋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 李氏抬起头,便看到了顾远秋和顾远冬俩兄弟,忍不住快步走上前,将两人拉住。 “哎呀,你们都回来了?路上冷不冷啊?快进来。” 顾远秋任由李氏拉着往屋里走,笑着直摇头,“我不冷,一路上想着回家心里就高兴!” 顾远冬默默笑着,倒是没有接话。 李氏知道俩人性子,也没说什么,一直笑着,给两人倒了热水,又抓了一把瓜子。 “吃,这瓜子是你二婶炒的,可香了。” 见李氏提起自己,余氏坐在一旁,连忙笑着附和,“是嘞,这炒过的瓜子是好吃些,你们两多吃些,等会儿二婶给你们做肉吃。” 坐在余氏身旁的王氏一听,默默竖起耳朵,嘴里还不停嗑着瓜子。 顾远秋抓着一把瓜子,笑着说道:“谢谢二婶!”说完,便转头往坐在角落里练字的顾远山走去,“小山子!你还在写字吗?” 他凑过去一看,便看到整整齐齐的字落在纸上,心里不断佩服,夸赞道:“小山子,你这字写得真好!” 顾远山抿唇笑着,“大爷爷说这字就一般般。” 现在他写的字确实能看了,但确实是没天赋,写得一般。不过顾海生说了,只要日以继夜地练习,应试不成问题。 顾远山其实早就听到动静,知道几人回来了。但是他今日的练字任务就差十几个字,便想着写完了,再过去。谁承想,顾远秋倒是主动过来了。 见顾远山分心,那墨汁滴落在纸面上,顾远秋顿时有些急,“小山子你先写,等你写完哥再找你说话。” 这纸可贵,万不能浪费了。 顾远山心里一暖,点点头,继续沾墨写完剩下的字。 就在李氏拉着两兄弟嘘寒问暖时,顾四水急匆匆跑进来,“娘!小莲呢?我刚才进屋没瞧见人。” 王氏一听这声音,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当家的,你回来了?” 她暗暗拍了拍大腿根,心里骂自己疏忽了。 公爹都回来了,顾四水可不得跟着一起回来吗? 第 165 章 九两银子 李氏见了,心里酸溜溜,忍不住说道:“四水你眼里只有你媳妇儿啊?” “当然没有,娘!我也给你带了好东西!”顾四水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根木簪子递了过去,“娘,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挑的,看看喜不喜欢?” 李氏看着顾四水拿着的木簪子,心里止不住高兴,但嘴上却埋怨,“哎呀,我都老太婆了,花这钱做什么!” “娘,你是我娘,当儿子的给你买根簪子怎么了?”顾四水讨巧道。 这话把李氏哄得喜笑颜开,摩挲着手里的木簪子,笑得眼尾都多了几道褶子。 “得花不少钱吧?” 顾四水伸出三个手指,夸张道:“不贵,就三十文。” “啥?三十文?”李氏惊呼道,“这抢钱啊!” “这是人家大师级别的手艺,用桃木做的,就值这个价!”顾四水解释道。 脸上风轻云淡,其实他也十分心疼。 他做力工,一天工钱也就50文,给李氏花了30文买簪子,肉疼了好几天。 要知道,顾远山开始去买的毛笔都是二三十文而已,他这个确实是大手笔了。 没办法,他给王氏也买了一根桃木簪,想着怕李氏有意见,便咬咬牙,给李氏也带了一根。 果不其然,一根簪子便把李氏哄得笑眯眯的了。 赵婆子见状,也笑着夸赞,”哎呀,四水可真孝顺,回来还知道给你带簪子,不像我家臭小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都是空手来,空手去,我就没见他给我们买过什么东西回来。” 李氏对这话很是受用,将木簪子拿着,便念叨着要回屋收起来。 王氏扯了扯顾四水,朝他眨了眨眼。 顾四水连忙凑过去,从袖口又掏出一根木簪子悄悄塞过去,“小莲,这是给你买的。” 王氏顿时更高兴了,提着一一大袋东西,又摸着手里光滑的木簪子,心里甜得很。 余氏瞧着王氏手里的木簪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忍不住朝顾云生问道:“爹,三水呢?怎么没见人?” 顾云生乐呵呵地瞧着顾四水讨了李氏欢心,此时听到余氏的话,说道:“三水在屋外收拾东西吧。” 大水去还牛车,四水进了屋,三水可不就是在收拾东西了吗? 余氏瞧着王氏低头翻看着那袋子里的吃食,只觉得有些坐立难安,只好站起身,“三水毛手毛脚,还是我来收拾比较好。”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赵婆子也笑呵呵同顾云生说道:“老哥,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忙着啊。” “好,有空常来家里坐。”顾云生一样笑着说道。 赵婆子和李氏交好,顾云生对她印象不错。 人虽然八卦了些,但顾云生觉得自己还是挺喜欢听几人说闲话的。 一惊一乍,特别精彩。 …… 赵婆子走后没多久,顾远诚和顾远江从外面跑进来,“爹——爹——你回来了?” “爹——有没有给我们带好吃的!” “滚滚滚!老子才回来,你们都不想我,还要吃的!”顾四水笑骂道。 顾远诚一下子扑到他腿上,“爹,我可想你了,每天每夜都在想你!” “我也是,我也是。”顾远江跟着顾远诚,抱住了顾四水另一条腿。 顾四水笑着刮了刮两人的鼻子,说道:“爹怎么会忘了你们两个,你们的东西都买了,我放屋里了,自己回去瞧!” “好耶!好耶!我就知道爹你最好了!”顾远诚听到顾四水的话,高兴地直蹦起来。 顾远江也跟着蹦,”爹最好!爹最好!“ “好了好了,你们两去哪里玩了,一身泥,还不快去洗干净!”王氏没好气说道。 两人吐了吐舌头,又跑了出去。 顾夏至正拉着顾春雨往屋里走,见两兄弟被门槛绊了一跤,忍不住提醒道:“你们两个小心些,看路!” “知道了。”两兄弟乖乖应声,等顾夏至进了屋,才往水井走去,准备洗手。 …… “阿爷,你们回来了?”顾夏至走进来,便看见顾云生和李氏坐在椅子上,正与顾四水、顾远秋几人闲聊着。顾远山竟然也不练字了,乖乖坐在几人身旁听着。 顾云生点点头,笑眯眯朝顾夏至招招手,“夏至,快过来。” 顾夏至见他这神秘样儿,双眼放光,连忙跑过去,小声问道:“阿爷,兔子卖了多少钱?” 一听这话,翻看酥饼的王氏也停下手中动作,竖起耳朵听着。 是嘞,今天公爹他们去县里卖兔子去了,这得卖多少钱回来啊? 王氏心里暗暗算着。 可是她没念过书,用十根手指头数来数去,也数不清,只觉得能卖不少钱。 顾远山也看着顾云生,心里也有些好奇。 他估算着,昨天夜里宰杀了百来只兔子。一只兔子至少有3斤重,一斤肉是20文左右,卖出去怎么着也有个五、六两银子。 虽然心里有个底儿,他还是怕出了什么岔子。 顾云生没有说话,只瞧着顾夏至,想逗逗她。 顾夏至见顾云生不说话,便试探性伸出五根手指,比划着,“有没有……这个数儿?” 顾云生笑着摇摇头。 顾夏至顿时急了,“阿爷,你赶紧说,别卖关子了。” 她是亲力亲为的人,按照顾远山所说的法子照顾兔子,个个养得胖乎乎。每只兔子都有四、五斤重,一斤肉谈好的价格是20文钱。 她估算着,就算酒楼那边压价,折损,最少都能挣5两银子。 5两银子很多,多到她没见过。 李氏见顾云生这恶趣味,又看了看顾夏至急得团团转的小模样,忍不住小声透露:“你阿爷卖了9两银子!” “啥?”王氏一下子就站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顾云生。 “啥?那么多!?”顾四水也一脸惊愕地看着几人。 他辛辛苦苦出去扛麻袋,才挣了二两银子,顾夏至就在家里喂喂兔子,就挣了9两银子!? 不! 他不信! 那可是9两银子啊! 是家里半年的收入!!! 第 166 章 银钱风波 顾云生笑着点点头,“本来没到9两,掌柜的看兔子肉新鲜,咱们处理得干净,又是第一次合作,便凑了个整。” 顾远秋心里忍不住咂舌。这样大的事儿,回来一路上,顾云生就算了,走过的路比他吃过的盐还多,藏得住事不奇怪,但是就连心思简单的老爹顾大水都完全看不出分毫异常。 顾远秋觉得自己阿爷、老爹和二叔疯了。 卖了那么大一笔钱,都风轻云淡。 其实他倒是错怪顾三水和顾大水两人了。拿钱的时候是顾云生去拿的,两人并不知晓,只知道很顺利,卸了货顾云生就已经拿了钱了。 顾夏至一脸惊喜地看着顾云生,“阿爷,是真的吗?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9两啊!比她预想得多了好多! 顾云生也适时拿出一锭10两的银子,摆在桌上,“呐!里面有你外祖家卖香料的一两银子。” 余家送下来的香料不多,只卖了1两银子。不过这只是第一次试试水而已,等下次就可以再送过去,卖得更多。 香料可比兔子好卖,酒楼本就要使用各种各样的香料,人家看余家送去的香料品质不错,也愿意开价,还扬言,有多少收多少。 这好消息,便等着顾三水一家子年初二回去告诉他们吧! 顾云生喜滋滋想着。 家里最有出息的便属顾远山。余家好,对小山子也有帮助。 顾夏至连忙将银子接过来,咬了下。 “是真的!!!” “啊!!” 顾夏至开心地直转圈。 顾春雨也挂着一脸笑看着妹妹。 兔子一直是顾夏至负责的,卖了这么多钱,她定然是最高兴的! 顾远山本坐在椅子上,此时见到十两银子也有些震惊。 竟然挣了这么多? 这可是顾家一家忙碌半年的收入了! 不过想想也是,他想这法子也是为了给家里增加一些收入。不说家里投入了多少人工成本,就说这兔子也养了好几个月了,时间成本也没算上去。 其实除去时间和人力,利润也算是有个四、五两左右。 而且今年顾夏至照顾得细心,倒是没有生病的兔子。 没有损耗,又是自家养的。大家觉得只是动动手,也没花钱,时间更不算钱了,自然觉得挣了9两银子多么的天方夜谭。 …… 家里挣了9两银子,因着顾夏至出了大力,顾云生便给她分了5两银子。 顾远诚和顾远江跟着日日割猪草,喂兔子,也一人给了500文。 家里顾三水、顾大水还有余氏、李氏都帮了些忙。顾云生便做主,把剩下的三两银子,入了公中。 说是入了公中,其实花钱最多的还是读书的顾远山。顾云生此举也算是给顾远山提出卖兔子的补偿。 王氏对此很是不服。 但她不敢闹,因为在她准备闹起来的前一秒,顾云生已经宣布过了年就送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去学堂念书了。 这下子,她更没有理由闹了。 说顾远山念书好,练字用的笔墨更多?那不是说她儿子懒不念书吗? 最后,她只能羡慕地看着得了巨款了小丫头顾夏至。 先前没看到钱的时候,她就嘘寒问暖,如今看见那么多钱了,更是忙前忙后。 就连余氏要洗的衣裳她都抢着给一起洗了,就念着顾夏至看她辛苦,给她赏个一两文钱。 要问王氏她缺这一文两文吗?还真不缺。 顾四水挣回来的,都给她拿着的。 不说有个十两,八两也是有的。 不过没有人会嫌钱多,王氏自然也不例外。 …… 对于顾夏至手里的5两银子,除了王氏有想法,余氏也有想法。她是觉得小丫头还小,手里拿着那么多钱不安全,便哄着想要自己拿着。 “夏至,你还小,娘给你拿着,日后给你攒着当嫁妆!” 顾夏至虽然渴望得到余氏的关爱,但也不是傻子。虽然余氏不会贪下全部,但也会抠出点给顾远山用。 这点,不说顾夏至,就连当事人顾远山也知道。 为了两母女不至于成了仇人,他只好拉着余氏促膝长谈。 “阿娘,二姐的钱便让她自个儿留着吧。” 对于顾远山的话,余氏自然不想听。都是自己的儿女,给弟弟花钱怎么了?她又没要全部。况且这法子还是顾远山先提出来的! 对于顾云生的分配,她也觉得有些不公平,只觉得儿子吃了亏。明明养兔子的法子是顾远山提出来的,却被夏至得了大头。 有了法子,养兔子谁都可以,这大头就应该给儿子! 余氏愤愤不平,对于充入公中的3两银子,也选择视而不见。 见余氏依旧我行我素,在顾云生开口之际,顾远山忍不住给她分析道:“阿娘,二姐眼看着日后是有出息的,你是她亲娘,你如今对她好些,日后也有保障!” “阿娘有你便够了!”余氏抱着顾远山,一意孤行。 顾远山听到这话,忍不住严肃道:“阿娘,万一日后我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你怎么办?大姐和二姐有出息,日后你儿媳对你不恭,还有人给你撑腰。” “不,不会吧?”余氏看着怀里严肃的小儿子,忍不住问道:“这天底下哪个儿媳敢和婆婆对着干?况且,小山子,你也不会看着阿娘被欺负啊?”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什么样的人才能欺负她这个婆婆呢? 顾远山摇摇头,“阿娘,万一日后我高中当官,娶了个官家女,岳家还能提拔我,你可敢对她说狠话?” 余氏顿时双眼泛光,“官家女!?小山子,你真有志气!” 她从来没想过儿子可以娶个官家女,对于念书能取得什么成就也懵懵懂懂,身边读书人只顾海生这样的老童生罢了。 她原先想着,儿子日后也开个私塾,当个夫子就很了不得了。 没想到儿子竟然还想当官,还要娶官家女! 当然,知道这样的可能,她不止高兴,还有些心虚。 要是儿媳是戏曲里的千金小姐,官家女,她自然不敢耍婆婆威风的。 顾远山便是她的全部,若是因此得罪了官家女,岳家把小山子的官职给搅黄了可怎么办? 顾远山见余氏听进去了,便也舒了一口气,“阿娘,就算你和儿媳和平相处,万一日后儿子做了官,要去很远的地方,你还是要靠着大姐和二姐看顾的。” 余氏看着苦口婆心的儿子,忍不住将他搂紧,“阿娘知道了,会好好待你大姐二姐的。” 心里虽然对于顾远山要求她公平些对待两个女儿有些不乐意,但知道儿子是为了她日后考虑,余氏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至此,顾夏至手里的五两银子算是守住了。 第 167 章 一篮子鸡蛋 今天是除夕。 阳光和煦地洒在积雪上,难得有个好天气。 顾三水正踩着梯子往门楣上贴春联,红纸在日光里晃成一片暖色。 顾远秋帮着在底下扶着梯子,顾远冬在院子里的桌上给红纸刷米糊。顾远山站在梯子下面,帮着拿沾了米糊的春联,免得让顾三水跑上跑下。 顾远秋看着红纸黑字的对联,朝站着笔直的顾远山打趣道:“小山子,等明年便不去找大爷爷写春联了,家里的都留着给你写怎么样?” 顾远山腼腆一笑,“远秋哥,我年纪还小,笔力不够,写不出大爷爷那样有气势的字来。” 顾远秋笑着伸手捏了下顾远山胖呼的脸颊,“那你好好练,等再过几年便让你写。” 顾远山心里也开心,直点头。 其实他的字像模像样,写春联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是笔力还没有练出劲儿,瞧着有些软绵。他对自己的要求也高,便不想献丑。 余氏从灶房端着盆出来,递给水井边洗菜的顾春雨和顾夏至,接着,便朝站梯子上的顾三水喊道:“当家的,你慢些,小心别摔了。” 去年是顾远秋贴的春联,结果就是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儿,也痛失了贴春联的机会。 至于顾四水,则留在灶房帮王氏切肉、看火、干杂活。他不着调,家里贴春联的的大事,顾云生和李氏都不放心交给他。 顾大水憨,贴春联贴得不正会被李氏念叨个没完。 顾远冬他沉默寡言,每年都拿着米糊给刷上,对于贴不贴春联,他都无所谓。 所以,家里过年的春联一般就是顾三水和顾远秋负责。 再过几年,等顾远诚、顾远江,还有顾远山长大,便轮到他们来贴了。 …… 听了余氏的话,梯子上的顾三水难得笑着摆摆手,“知道了!” 余氏见他应声,放心了,刚想回灶房忙,顾远诚和顾远江就跑了进来。 “二伯娘——我们刚才在外面放炮仗遇到了满月和小草,他们给我们拿了一篮子鸡蛋,说是给夏至补身子。” 一大早,两兄弟便被李氏使唤去顾海生家送东西去。两人贪玩,送了东西在路上与村里小孩们玩起了炮仗。 正说着,门口便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进来——是顾小草,他正提着满满一篮子鸡蛋,身旁跟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顾满月。 “余婶,我娘让我给你送一篮子鸡蛋过来,先前谢谢夏至姐姐救了满月。”顾小草看着余氏,有些紧张舔了舔唇角。 顾满月身穿一身打满补丁的蓝色旧袄子,站在顾小草身旁,脸色瞧着比先前好了不少,消瘦的脸颊都长了些肉。 两人正怯生生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快进屋烤火。”余氏走过去,将两人牵了进来,“路上冷不冷?你娘身子好些了没?” 余氏先前不喜苏寡妇,但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也觉得她可怜,更觉得两个孩子可怜。 看着两人冻得红彤彤的脸颊,她怕人冷着,便招呼着进堂屋。 顾小草顺着余氏的力道,“我娘好多了,林叔说她还不能吹风,便让我们趁着除夕把鸡蛋给你们送来。” 阿娘说了,今天是今年最后一天,顾夏至不顾自己安危,舍身救了满月妹妹,这是天大的恩情。答谢的事儿就不能拖到新年去,不然会寒了别人的心。 一篮子鸡蛋家里攒了许久的,就等着过年拿去卖了,如今家里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便只能把鸡蛋拿过来了。 顾小草看着手里的一篮子鸡蛋,心里有些不舍,但还是乖乖将鸡蛋递了过去,“余婶,这是我阿娘说要给你的。” 将鸡蛋塞到余氏手里,顾小草便左右环顾,看见蹲坐在水井边洗菜的顾夏至,忍不住问道:“夏至姐姐身子好些了吗?有没有生病?” 他记得满月妹妹烧了两日,阿娘哭得很伤心,不知道夏至姐姐会不会也这样难受? 相比较于顾小草的小嘴叭叭,顾满月没说话。 她不习惯有人牵手,挣扎了下,挣不脱,便任由余氏拉着。 听到顾小草的话,她也转过头去,看着救了自己的顾夏至。 说实话,她和村里小孩都没有什么交情,日日干活已经很累了,她实在没有精力出去玩儿。更别说与大了自己好几岁的顾夏至有交集了。 对于村里的孩子王顾夏至,顾满月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救自己。 明明她们只是非亲非故而已。 余氏见两人都关心顾夏至,便笑着说:“你们夏至姐姐身子好,喝了两剂药就好全乎了。” 顾夏至洗着菜,抬起头,迎上两个与顾远山差不多大的孩子好奇探究的目光,忍不住解释道:“我身子好得很,不会生病!” 你们不用担心。 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她自认为自己不是体贴的性格,说这样的话会被顾远诚两兄弟笑话。 至于她为什么那日要救人…… 她只是觉得自己水性好,顾满月又瘦小,不会出事,便救了。 顾满月默默看着顾夏至,想开口说谢谢,但又觉得是空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 顾小草本来算是话多些的孩子,此时见着顾夏至这样浑身沾着刺儿的样子,缩了缩脖子,也不敢说话了。 顾夏至皱着眉,看着两人,又默默看向不远处正给顾三水递春联的顾远山,心里纳闷。 她记得顾小草和顾满月都比小山子大,怎么两人加起来都没小山子看着壮? 细胳膊细腿的,像螳螂成精了。 她盯着顾满月纤细瘦弱的四肢,使劲摇了摇头。 太可怕了! …… “好了好了,快进屋。”余氏见两人与顾夏至相看无话,便拉着两人进了屋。 李氏和顾云生坐在屋里,瞧见余氏将顾满月和顾小草带进来,有些意外,“你们怎么过来了?快过来。” 话落,她顺手在果盘上抓了一把糖瓜,塞了过去,“拿着吃。” 顾小草看着亮晶晶的糖瓜,笑着点点头,“谢谢李奶奶!” 顾满月却不接,只认真道谢:“谢谢李奶奶,我不喜欢吃这个。”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的乌黑的眼睛却没离开过李氏手里的一把糖瓜。 她没吃过,不知道这是什么。 第 168 章 敲核桃 李氏顿了顿,把糖瓜强硬塞进她衣兜里,“拿着,哪有小孩不喜欢吃糖瓜的。” 顾小草嘴里早就塞了一个糖瓜,见状,也点点头,“是啊,满月妹妹,这个可好吃了,你快尝尝。”说着,他从自己手里抓了一个塞进顾满月嘴里。 顾满月刚想拒绝,便被一嘴的清甜味占据。 此时她唯一的感觉便是——甜滋滋的,比红薯好吃。 见小姑娘吃得眼都眯起来了,李氏笑呵呵拉着两人到椅子上坐着,小声问道:“你们过来是有什么事啊?是不是你阿娘让你来寻我们的啊?” 顾小草和顾满月都是顾氏族里的人,大家是能帮则帮的。 余氏此时也得到机会说话:“他们说是来送鸡蛋给夏至那丫头补身子。”说着,把手里提着的一篮子鸡蛋给李氏看。 李氏看着满满一篮子的鸡蛋,久久说不出话来。 最后,她悠悠叹了口气,“既然她有心,便收下吧。” 苏寡妇日子不好过,大家都知道。但是这鸡蛋是报答顾夏至救了顾满月一命的谢礼,顾家要是不收,苏寡妇得不安了。 余氏见此,便应声,提着鸡蛋走了出去。 李氏见两孩子吃着糖瓜乖巧的模样,忍不住又抓了一把核桃塞两人衣兜里,“拿着吃啊,这核桃是你们余婶婶娘家送来的,可好吃,人家还说吃了核桃会长得更聪明。” 顾小草好奇问道:“那我会像远山弟弟那样聪明吗?” 他在村里玩,总听人说顾家的顾远山是文曲星下凡,日后有大出息。 文曲星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顾远山很聪明,还会有出息。他也想变聪明,日后有出息,可以保护阿娘和满月妹妹。 李氏笑着点点头,“你们乖乖吃饭,日后也能像小山子那样聪明。” 看着两个乖巧的小孩儿,李氏心里是怜惜的。 两人比顾远山大一两岁,却看着比顾远山还矮了一个头。 顾小草还好,只是有些瘦,脸色看着也是正常的小娃娃脸色。顾满月就吓人了,头比身子大了许多,那小胳膊小腿,李氏都怕她走路把腿给摔折了。 “快,再吃一些。”李氏忍不住给两人抓了一把核桃肉。 顾云生见自己敲了小半天的核桃被顺走,只是默默拿着小木锤继续敲着,给补上。 …… 看着被李氏哄骗得笑得没心没肺的顾小草,顾满月撇撇嘴。 顾远山的聪慧是村里童生老爷认定的,又怎么可能是他们吃些东西就能赶上的。就算这什么核桃有用,那顾远山吃得也比他们多,指定也会比他们聪明! 李氏见两人乖巧地吃着东西,便关心问道:“今天是除夕,你家对联可贴了?家里都做了什么来吃啊?” 其实杨金花头七还没过,最好是不能沾荤腥的。不过杨金花自己亲儿子都喝酒、吃肉,样样来,倒是不必拘着需要补充营养的苏寡妇和两个小孩子了。 “贴了贴了!林叔一大早来家里帮忙贴了春联!而且还拿了好多肉过来,正在家里做饭。”顾小草吃着核桃,含糊说道。 李氏听了有些诧异。 林大夫何时这样体贴病人了?还送肉、贴对联、做饭!? 奇了怪了。 想不通的李氏只好换了一个话题,朝小一些的顾满月问道:“你爹呢?还没回家吗?” 昨儿个苏寡妇出事,就说顾老三去县里喝花酒去了,如今都除夕了,也不回来过年了吗? 听到这话,顾满月拿着核桃的手一顿,摇摇头,哑着嗓子说道:“阿爹还没回来。” 李氏只以为小姑娘伤心,顿时摇摇头,摸了摸小姑娘的后背,以示安抚。 对于不归家的顾老三,她心里气得想骂脏话。 老娘刚死,媳妇儿流产,大过年还把病人和两个小娃娃丢家里! 真是不像话! 不过怕自己吓到两个娃娃,便努力压制着怒火,温和关心问道:“那你娘自己一个人在家,谁照顾她啊?” 这大冬天还要坐小月子,家里就两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这日子可怎么过? “阿娘回家了,林叔说家里近些,可以照看我们。”顾小草又吃了一个糖瓜,说道。 “回家?” “对,带着满月妹妹回我们家了。” 李氏想了想,便不再询问。 确实,一个卧病在床的女人,丈夫不着家,还有两个孩子,怎么也不方便。 林大夫和顾小草家很近,倒是搬回去比较好照顾着些。 顾云生坐在一旁敲核桃,默默听着李氏关心族里两个小娃娃的近况。 想了想,他走了出去,寻余氏给拿了一条腊肉出来。 …… 待顾小草和顾满月告辞准备走的时候,余氏拎着个小篮子出来,“给,拿着快回家吃饭去吧。” “不,我们不要!”顾小草坚决拒绝。 来的时候他娘说了,不能拿人家的东西。 那些瓜果便算了,大过年去哪里都可以吃的。这篮子一看就是装了像鸡蛋那样的好东西,他们不能要。 顾满月虽然不说话,但人已经走到院子外面了,看着更是不会要的。 余氏只好叹了口气,朝帮着顾夏至洗菜的顾远诚和顾远江喊道:“远诚、远江快过来,把小草和满月送回去。” 让两兄弟带过去,就不怕他们拎着个篮子追半条路送回来。 余氏笑了笑,觉得自己的法子非常好。 没办法,大人知道这些寒暄,推拉间会收下,小孩子不明白,不收就是不收。她强迫不得,只能让两兄弟给两人送过去了。 反正两兄弟干家里的杂活不利索,还帮倒忙,不如使唤出去跑跑腿。 顾远诚和顾远江听了余氏的话,连忙跑了过来,一人牵着一个,又伸手拿过余氏手里的篮子,保证道:“二伯娘,我们保证把他俩平安送回去!” 两兄弟只想着,能出门,又可以偷偷玩会儿了。 顾满月看着自己被抓得牢牢的小手,使劲挣扎了下,反而被抓得更牢固了。 她有些无奈。 顾家怎么回事,个个都喜欢抓人的手! 第 169 章 除夕夜 时间不早,得赶紧炒菜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十里村各家各户都飘着肉香。 顾家。 八仙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众人的喜气洋洋的眉眼。 摆在最中央的便是炖煮了许久的鸡汤,里面飘着几颗红枣、枸杞,还打了好几个鸡蛋下去,特别鲜香。 鸡汤旁放着的是炸得金黄酥脆的藕荷,咬一口,外酥里嫩,莲藕的清香与肉的鲜香夹杂着,在口中散开。 清脆的腌萝卜整齐码放在青瓷碟内,辛辣的味道正好解腻。 李氏的拿手绝活八宝饭,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晶莹剔透的猪油糯米上,红枣、桂圆、葡萄干嵌成 “福” 字纹样,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年夜饭当然少不了寓意“年年有余”的红烧鱼,整条鲤鱼煎至两面金黄,浇上秘制酱汁,待鱼身微微翘起,便可捞出放盘。 当然猪肉白菜饺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满满一盘子叠着,看着白胖白胖,特别喜人。陶碗里盛着炖得软烂的黄豆猪蹄,汤汁浓稠,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猪蹄炖得晶莹剔透,入口即化。 除此之外,还做了家里放了满地窖的大白菜。 余氏将白菜烫熟,再裹上香菇、肉末,摆成一卷一卷放在盘子里,最后再淋上勾芡好的汤汁,在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桌上还摆放了凉拌菠菜,翠绿鲜嫩,撒上白芝麻和炸花生米;酸辣土豆丝切成均匀细丝,撒了些鲜红的辣椒丝,让人食欲大增。 一壶米酒放在温酒壶中,给顾云生父子几人喝了个尽兴。 …… 酒足饭饱后,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一家子围坐在堂屋炕上,闲聊着。 顾远诚和顾远江在院子外玩炮仗,他们手里抓了许多,都是今天出去村子捡的。顾夏至和顾春雨两姐妹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顾远秋和顾远冬陪同着顾大水几人,坐在堂屋里,时不时搭上两句话。顾远山今晚也没看书,依偎在余氏跟前,默默听着几人说着家长里短。 李氏往外探了探,见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回屋,从柜子底下摸出个蓝布包袱。包袱皮边角磨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她数了数,见够数,便走了出去。 顾云生看着她,见她微微点头,便正色道:“好了都别愣着了,把孩子们叫来。” 顾四水一脸惊喜,知道老爹要发压岁钱了,赶紧朝屋外两兄弟喊道:“远诚、远江快别玩了,你爷爷要发压岁钱了!” 话音刚落,两兄弟便跑了进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上首的顾云生和李氏。 顾夏至也l拉着腼腆的顾春雨围拢过来,一脸欣喜。 顾远山被余氏一把推了上前,他有些无奈,但想到即将得到压岁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虽然念书不用他操心,但是他没有经济来源,只靠着余家、顾小水和阿爷阿奶手里松动些,会给个几文钱。所以对于每年的压岁钱,他还是很期待的。 顾云生见顾远秋和顾远冬杵在原地,便招了招手,“你们俩也过来。” 顾远秋一脸欣喜,但想了想,他还是小声问道:“阿爷,我们这么大了,还有压岁钱吗?” 李氏笑着骂道:“没成亲都是家里的小娃娃,快过来!” “欸!”顾远秋高兴了,立马拉着顾远冬就靠了过来。 …… “先给大孙子!”李氏布满老茧的手在布包里摸索,掏出几枚被红绳串起来的铜钱。 “谢谢奶奶!”顾远秋拉着顾远冬就跪在蒲团上,猛地磕了三个响头。 “好孩子,快起来!”顾云生笑着上前扶两人。 见两人得了两串铜板,顾夏至忍不住拉着顾春雨往前凑,趁着顾远秋和顾远冬起身,便立马跪了下去,头重重磕在地上,“祝阿爷、阿奶长命百岁!” 这样猴急的模样,顿时引得顾四水和王氏笑出了声。 顾春雨见状,涨红了脸,也跟着跪下去,小声说道:“祝阿爷、阿奶新年好。” 顾云生有些心疼,看着顾夏至磕红的脑门,赶紧将李氏手里拿着的两串铜钱塞过去,“傻孩子,这么实心眼做什么,当心把脑袋磕破了。” 李氏也笑着附和道:“磕坏了脑袋,我可不给你去找林大夫开药了。” “嘿嘿,我有分寸。”顾夏至攥着铜钱,蹦起来,又将顾春雨扶了起来,“大姐,今年阿爷、阿奶可大方,给了五文钱呢!” 顾春雨拿着铜板,忍不住点点头。 往常就给两文钱而已,今年竟然出乎意料给了五文钱。 接下来便轮到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最调皮,抢着磕头,结果脑门撞在一起,疼得龇牙咧嘴。 顾云生“噗嗤”笑出声,敲了敲两人的脑袋,“小兔崽子,可别把家里的地给磕裂了!”铜钱递过去时,他故意往回收了收,“你们两个,过了年要好好念书,听你们大爷爷的话,知道吗?” 既然决定要送两人去念书,便要好好念,不能亏了钱。 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听了这话有些不乐意,但也知道此时不能犟嘴,只低低应了声:“我们知道了。” 顾云生这才放过两人。 最后,便轮到顾远山了。 他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袄子,衬得更是喜庆极了。 “扑通”一声,跪在蒲团上,顾远山看着上首笑眯眯的顾云生和李氏,真心祝愿道:“阿爷、阿奶,小山子祝你们福寿安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好好好!小山子真乖!”顾云生走上前,将人一把抱起,摸了摸他的脑门,才说道:“阿爷也希望小山子健健康康,快高长大。” 李氏递上铜钱,也笑着说:“努力念书,不要辜负你大爷爷,你爹娘和你爷奶的期盼,知道吗?” “我一定会努力念书,早日考到功名的!”顾远山点点头,正色道。 家里人对于他的支持他都知道,他也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盼。努力念书,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好好报答阿爹、阿娘和爷、奶的养育之恩。 顾远山心潮澎湃,忍不住低头看向手里抓着的一把铜钱,却发现手中躺着的竟是8个铜板。 比他们的压岁钱都多了…… 这下子,他更是动容了。 第 170 章 辞旧迎新 顾海生家的门前还散落着昨夜燃放的爆竹残屑。 顾一木的妻子林氏天不亮就起来烧上水,给家里人做饭。 ”哐哐哐!“院子侧门被拍得震天响,顾一木披上外衣便跑了出去。 门刚打开,映入眼帘的便是顾大水那张略显憨厚的大脸。 顾大水顶着一头霜花闯进来,怀里抱着两坛专门买的米酒,憨笑道:“一木,我带家里几个小的过来给他们大爷爷拜年了。” 话音未落,顾远秋、顾远冬、顾春雨、顾夏至、顾远诚、顾远江和顾远山几人便像一窝小麻雀似的,扑进堂屋。 顾三水带着余氏,顾四水带着王氏,提着家里带来的年礼,跟了进去。 年初一,得给长辈拜年。顾云生和李氏年纪大,不用过来,家里几个小的还是要过来的。 因着家里也会有许多人拜年,顾海生家晚些更是会忙得不可开交,李氏和顾云生便让顾大水几人早去早回。 顾一木没想到几人这样早,连忙让开路,带着几人进了屋,“快进屋!” 林氏也加快了手脚,给几人煮好茶水,端上点心送进去。 出来的时候,还不忘把屋里看书的顾远丰给喊出来,跟着顾海生、顾一木爷俩待客。 顾海生家在村里辈分高,不需要去别人家拜年,但村里人都得过来拜年,所以,林氏这一天都不得闲。 得煮好茶水,准备瓜果点心。 等晚些时候,不止村里其他人会过来,隔壁村子,在学堂上学的学生也得过来拜年。 …… 屋里。 顾海生对几个小辈自然是嘘寒问暖一番,把压岁钱发下去,就抓着顾远山关心起学问来。 顾一木见顾海生忽略几人,连忙招呼着,给几人一人抓了一把桌上的瓜果,又与顾大水、顾三水和顾四水几人寒暄起来。 不过,顾家三兄弟对于这个堂兄弟倒是显得局促了些。 几人小时候就不爱与整日闷在家念书的顾一木玩。顾一木性子也内敛,不爱说话。待长大,身份也不同,自然也就没顾海生、顾云生两兄弟这样亲近。 顾远秋和顾远冬与顾一木更是没怎么说过话,此时听着顾一木一问,自己阿爹和叔叔们一答,坐在旁边也颇为紧张。 俗话说:一代亲,二代近,三代四代认不清。 若是顾远山一家再不支愣起来,便会与顾海生一家渐行渐远,逐渐成为族人关系。 …… 等顾春雨、顾夏至两姐妹拜了年,余氏便将人带去灶房帮着林氏忙活起来。王氏一个女眷也不好留在屋里,便也跟着去了。 只年纪小一些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乐得自在,拿了一兜子糖,便跑去了院子里玩起来。 要让他们待在屋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两人从一进屋就盼着出去了。 顾海生喝着林氏刚泡好的茶,看着眼前的得意弟子,是越看越满意。 他忍不住朝站在身旁的孙子顾远丰说道:“远丰,你与远山切磋切磋,考考你弟弟学得如何了。” 孙子天资不行,他希望借此机会,交流一下心得,也希望孙子能够看开些。 顾远丰天资不够出众,虽然努力,但遇到提问脑子便会空白。 顾海生早些年给他启蒙,便想着过两年去县里给寻个差事得了。谁知顾远丰却不愿意,一定要坚持科举之路。 对于今年的第一次下扬考试,顾海生也只是想让他看清现状,不要继续沉浸在科举之中。 他也不是舍不得钱供孙子念书,只是孙子念书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三更灯火五更鸡,说的便是顾远丰。 小小年纪,便得了一身的病痛。十来岁的小少年该是像顾远诚和顾远江那样的体格,不说多么健壮,起码得要硬朗些。 可顾远丰却一副羸弱。不说身形消瘦,就连脸色也是常年的苍白无血色。隔三岔五还得小病一扬,去看大夫便是说思虑太重,又熬垮了身子,得好些调养着。 那小子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回来便又挑灯看书。 不说顾海生心疼,就说林氏这个当娘的,也是日日疼惜得紧。 顾海生拿这个孙子没办法,只能让他看清现实,尽早放弃科举这条无望的路。 …… 顾远丰不知道自己爷爷的想法,只看着眼前的小胖墩,心里有些无奈,但他不得不听爷爷的话,便也开口问道:“远山弟弟,你启蒙书籍都学到哪里了?会背了吗?” 虽然顾海生和顾一木都信誓旦旦地说顾远山聪慧早熟,没入学便会背许多课本。但他不信,只觉得是两人夸大其词罢了。 顾远山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顾远丰,乖乖点头:“大爷爷教的《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都会了,还有《弟子规》《童蒙须知》《龙文鞭影》也都有涉及……” 听着顾远山一一列举,又一一讲解,顾远丰突然觉得自己学过的这些启蒙读物都就忘得差不多了……他如今只读夫子交代的四书五经…… 他甩了甩头,觉得顾远山虽然是有天资,但说不定等他去县里念书,也会把以前学的都忘了的。 这些都不重要,反正,科举侧重考的都是四书五经这样的经典。 顾海生听着顾远山侃侃而谈,嘴角就没下来过。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顾远山学习进度非常之惊人,启蒙书籍都记得差不多了。他想着,等过完年开学,便教他算学,再加些四书五经的涉及…… 虽然顾远山年纪还小,但多了解一些也是好事。他只是童生,不敢教太多,怕理解的释义限制了顾远山的发展,便教他看一遍,最好学着去背。 这样,到时候去了县里,正式开始为了应试的学习,才得心应手。 要知道,这四书五经是科举必背的基础。九本书背下来,就算过目不忘的人也得看许久。 不会背,任由你有十八般武艺都白搭。 顾远山正背着书,不知道自己大爷爷对自己给予的厚望,要是知道,他也不会胆怯。他本就想走科举这条路,身边又有人帮衬,自然是埋头苦读,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行。 第 171 章 开学 很快新年便在村里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过去。 顾远山除了初二那日跟着顾三水和余氏去了趟青山寨,其余时间都宅在家里看书。 顾远秋和顾春雨也在年初五离开十里村,去了城里。 在顾家房子盖起一半的时候,学堂开学了。 这一天早上,天还没亮透,顾远山早就穿戴整齐,蹲坐在灶房里吃早饭。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顾远诚才揉着眼睛,裹着厚厚的棉袄,走进来。 身后跟着同样顶着一头鸡窝头发的顾远江。 “远诚,你爹呢?”顾三水忍不住问道。 “爹?还没醒吧。”顾远诚耷拉着脑袋,打水漱口。 顾远江答了一句:“我出来喊他了,不知道他跟没跟上。” 顾三水往屋外瞧了瞧,没瞧见人,着急起身去寻人。 ……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几人顺利出了门。 顾三水带着顾远山脚步匆匆,生怕迟到,身后跟着满是怨念的顾四水父子三人。 顾远诚和顾远江耷拉着脑袋,一人提着一个新书箱,磨磨蹭蹭跟在顾四水身后。 “这么早的天,可真冷啊!”顾远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咱日后得天天这样早出门!”顾远江踢着脚下的石子,生无可恋地往前走。 冷风“呼呼”地吹,顾四水缩着脖子,又打了个哈欠。他边走边抱怨:“念书就不能迟些去吗?这么早,也不知道急什么。” 顾三水回头瞪了他一眼:“别磨蹭了,今日就是你起晚了,日后再这样,我和小山子可不等你了。” 顾四水撇撇嘴,不说话。 他本就不想来,若不是今日是两个儿子第一天念书,老爹交代了,他指定不起来。 他都想好了,再送两日,就让两人自己过去。 反正不远,就几步路的脚程,又是在村里,也不怕遇到啥事。 …… 一路紧赶慢赶,几人终于赶上了。 顾三水也彻底松了口气。 他日日送顾远山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晚。 一路上,他生怕迟到了。 “终于到了。”顾四水看着眼前打着灯笼的学堂,也松了口气。 他迫不及待想把两人送进去,然后回家睡回笼觉。 顾远诚和顾远江则紧紧皱着眉,对眼前黑雾里的学堂,心里全是恐惧,仿佛里面有洪水猛兽一般。 顾远山不知几人心思,与依依不舍的顾三水告别之后,提着书箱和饭盒就走了进去。 “小山子,等等我们!”还在犹豫的两兄弟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走吧”顾四水拍了拍顾三水,忍不住提醒道。 顾三水望着顾远山拐过墙角,不见了踪影,才转过头往回走。 这一次有人作伴,他便忍不住担忧嘀咕着:“天那么早就要过来,也不知道小山子适不适应……” “停停停!”顾四水忍不住打断道,“我的好二哥,你的小山子都已经去学堂念了快半年书了,你还担心啥?” 他都没担心家里两个兔崽子,甚至有些高兴。 把人送走了,就不会有人在家里抢他和媳妇儿的吃食了。 顾三水皱着眉,“这天那么冷,小山子穿得又那么少,万一要是冻着了……” 顾四水想起穿成一只小肥猪的顾远山,忍不住惊奇地看向身旁担忧儿子的老父亲顾三水。 这样穿还怕冷,估摸着家里人都要冻死了…… ”也不知道小山子带的饭够不够吃,长大了一岁,饭量得跟上了……不行,回去和他娘说说,要多放点饭菜……“顾三水不听,只絮絮叨叨。 顾四水看着身旁养儿子养疯了的顾三水,不由砸吧了下嘴巴。 他今天早起,瞧得真真的,二嫂区别对待,把小山子饭盒塞得都要溢出来了,甚至肉也是挑得大块的。 他性子怂,也不想嚷嚷让王氏知道了,便没说,只当作没看见。 毕竟,王氏不是吃亏的性子,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抢了这做饭的活儿。 王氏的饭,就算是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好吃。 他寻思,两兄弟估计乐意吃少点,也不不乐意吃满满一饭盒的猪食…… 顾四水想完了这些,身旁的顾三水还在不停念叨。 知道他是没话找话,顾四水便不再搭理了,只加快脚步往家里赶。 趁着被窝还暖,赶紧回去。 …… 私塾里。 顾远山带着兄弟俩去放了饭盒,便将人送去了小班课室。 他则去了中班。 王虎、李明和周文轩三人则去了大班课室。 至于原先大班的陈石和另一名学生,已经结束了三年的念书生涯。他们走的不是科举路线,离开学堂,便要回家去谋生。 经过差不多一个月的假期,顾远山对于上课的流程倒是没有忘。 仍然是背书、考教、念书、练字这样的流程。 直到午休敲梆子声响起——他才匆匆收拾了东西,去找顾远诚和顾远江,带他们去拿饭盒吃饭。 …… 青石缝里还残留着一些未化的残雪,中午的太阳照在院子里,晒得人全身暖烘烘。 “远诚哥!远江哥!”顾远山往小班课室里走。 刚走到门口,便瞧见王豹正掰着烤红薯,递给顾远诚和顾远江。 “远诚,远江,我们家烤红薯可好吃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尝尝!” 两兄弟一人拿着一截烤红薯,不断感谢:“谢谢你,小豹。”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我爹说了,来学堂念书,就要和同窗好好相处。”王豹摆摆手,看着两人。 其实红薯早就凉了,但是顾远诚和顾远江还是吃得喷香。 见到站门口的顾远山,两人急忙跑过去,“小山子,你来了?快试试,这红薯可好吃了!” 就在这时,大班的王虎也走过来,一手就搂住顾远山的肩膀,“远山弟弟早就吃过了,还是热乎的。”说完,他朝里面的王豹招了招手,“小豹,快过来,你爹喊我带你去吃饭。” “欸!”王豹应声,连忙跑过去,还不忘招呼顾远诚、顾远江和顾远山,“远诚、远江、远山弟弟,咱们一起去吃饭吧!” 虽然他年纪比两兄弟小,但是他自认为三人已经是同窗,自然该以平辈相称。而顾远山是两人的弟弟,自然得也跟着喊弟弟。 何况他比顾远山大一些,喊弟弟也是应该的。 顾远诚点点头,却没动,回头看向课室,喊道:“顾小草,咱去吃饭了!” 顾远山一愣,循着顾远诚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蹲在地上收拾东西的顾小草。 第 172 章 林生收徒 顾远山对于眼前这个家境贫寒的顾小草能上学的事儿很疑惑,但他一向不爱凑热闹,便没开口。 谁料到王虎倒是热情走上前,将人拉了出来,“走走走!我带你去吃饭!” 他记得顾远山刚来的时候也是自己一个人活动,瞧着特别可怜。当时他只觉得顾远山是夫子亲戚,年纪小又不爱说话,自然也不敢上前搭话。 后面了解到,其实顾远山人还是不错的,他也很高兴认识这样的弟弟。 如今看着小小的,孤单的顾小草,他自然主动前去。 拉着顾小草走上前,王虎还不忘瞪了王豹一眼,“小豹!我娘怎么交代的!跟你说带了红薯来分给同窗,你竟然不给顾小草!” 要知道,他们来了那么久,顾远诚和顾远江手里的红薯都还没吃完,而手脚干净的顾小草自然是不可能把红薯吃了的。 王豹有些委屈撇撇嘴,“爹就给我两个红薯,一个我早上路上吃了,这个只能分给远诚和远江。” 其实他也可以分成三份,但是早上见到顾小草的时候,他去关心问了苏婶婶的身子,谁知顾小草却板着一张脸,不领情,他就也不想给他吃家里的烤红薯了! 王虎一时语塞,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顾小草静静地看着拉着自己的王虎,不知在想什么。 见到不说话的几人,顾远山忍不住提醒道:“咱该去吃饭了。”再不吃,就要到时间上课了。 就在这时,周文轩咋咋呼呼的声音传来:“王虎!你说你要带你弟弟吃饭,怎么那么久没看见人啊!” 他抱着饭盒走过来,身后跟着长高了不少李明。 经过这样一打岔,王虎顿时回过神来,招呼几人就往后院走去,“走吧走吧,咱先去吃饭!” 顾远山看着不断挣扎,却被迫拽着一起的顾小草,心里有些好笑。 当初王虎也是这样热情招呼他的。 …… 几人跟着去拿了饭盒,回来便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不说王虎和周文轩是咋呼性子,顾远诚和顾远江也不遑多让,甚至小一些的王豹嘴里的话也特别多。 这一顿饭倒是吃得热热闹闹,算是顾远山来私塾第一次与那么多人一起吃饭了。 对于默默吃着菜饼,喝着白粥的顾小草,顾远山很是好奇。 他们家的情况在村里都算是需要帮扶的对象,怎么会送来念书呢? 要知道村里条件比顾小草家好的,不说有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也是有的。可那么多人,就零星几个舍得送孩子来念书,就连家境不错的顾家也是顾远山这一番争取才得来的机会。 没了父亲,又没有田地的顾小草竟然超越村里一干人等,来了私塾念书? 这说出去指定让村里人觉得是天方夜谭的事儿。 就在顾远山暗自寻思的时候,不出意外,周文轩问出口了,“你是叫顾小草吗?我叫周文轩,你怎么会来念书啊?” 没放假之前,王虎就日日念叨,今年他堂弟王豹要来念书,而顾家顾远山的两个堂兄也要来,至于其他的,都没听说过。 他还寻摸着学堂里只剩下他一个外村人了,心里不断有些戚戚然。 被问话的顾小草咽下嘴里的菜饼,说道:“林叔说送我来启蒙。” 顾小草知道,林生这样做,是因为心悦阿娘。 他不想拒绝,在他认知里,这是难得的好事,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必须要抓住。 林生在村里是除了顾海生和顾一木外,最受人敬佩的人。 顾小草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所以面对满脸不赞同的阿娘时,他还是决然跟着林叔回去,磕头拜了师。 顾小草心里其实很惶恐。 他不知道林生这样的心悦能维持多久,他很自私,只想趁着林生还喜欢阿娘的时候,靠着他,长成可以庇护阿娘和满月妹妹的男子汉。 所以面对林生抛来的橄榄枝时,他接下来了。 …… 面对众人疑惑又震惊的目光,顾小草笑了笑,“前几日林叔说要收我当学徒,就送我来学堂念书了。”说完,他有些犹豫地低下头,“还有……我娘说了,念书就得用大名,你们可以喊我顾丛。” 他小时候身子不好,阿娘怕他像阿爹一样体虚,便起了小草这样的名字,希望他像小草一样顽强生长。 虽然他已经用习惯这个名字了,但是阿娘说了,念书得用大名,结交学堂里的人也得用大名。 顾远山看着默默喝着白粥的顾小草,面上平静,但心里还是很惊讶。 不是因着他改名,而是……林生竟然收了他作徒弟。 林生爷爷是村里的老大夫,林生可以说是耳濡目染,从小就爱与这些草药打交道。 村里人都说,林生的医术比他爷爷的还厉害,村里不少人家都打着林生的主意,想着等再过几年就把家里孩子送去拜师。 毕竟林生还未成亲,村里人也不好意思这样早把娃娃送去。 谁知,却被顾小草捷足先登了。 哦对,他不是顾小草,而是顾丛了。 顾远山忍不住笑了笑。 也不知道村里人知道,又该如何谈论了。 王虎看着眼前瘦弱的顾小草,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只夸赞道:“那你一定是有天赋,林大夫才要收你作徒弟,还要送你来念书。” 顾小草面对这个热情的大哥,不好意思低下头,说道:“林叔说了,治病救人得要识字写字,不然日后都给人开不了药方。” 顾远诚咽下嘴里的肉,附和道:“对对对,我记得林大夫看病是要写个方子,让咱们去县里买药的。” 顾远江看着眼前的顾小草,好奇问道:“小草……呃……顾丛,你娘还在你家住着吗?” 对于这个突然换了名字的族人,顾远江还有些不习惯。他想了想,小心问道:“还有……你顾三叔叔回来了吗?” 他记得除夕那日两人还来过家里,阿奶那几日还念叨着顾老三不着调的话。 也不知道大人嘴里不着调的顾老三回来了没有…… 第 173 章 逃学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也不清楚了。 王豹听了这话,小声嘀咕道:“这顾老三也太不靠谱了吧,那么久也不知道来寻苏婶婶,不像我爹,我才出门玩一会儿,他就知道要来寻我了……” 对于这个把自己老鳏夫的爹爹打败的顾老三,王豹是一百个不喜欢的,有机会自然得踩一脚。 见顾小草没看自己,王豹有些急,接着说道:“我爹对我可好了,不止知道出门寻我,还会给我准备烤红薯,日日给我吃猪肉!” 见顾小草还是没反应,他忍不住提醒道:“顾小草……顾丛,难道你不觉得我爹很好吗!?” 一出生就没爹的顾小草看着愤怒的王豹,心里一团雾水,只小声说了句:“我……我没有爹爹,不知道……” 此话一出,王豹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就被王虎一个爆锤,“小豹,你干啥!欺负人是不是!等我回去就跟你爹说!” 王豹捂着被捶疼的头,看着低垂着头的顾小草,心里有些生气,但想到是自己先提的话题,便只好咽下这口气。 顾远山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无奈笑了笑。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豹在往人家伤口上撒盐。 …… 一番打闹过后,顾远山与几人吃了饭,洗了饭盒,便又坐在一起晒着太阳。 如今天还冷,但有太阳,晒得倒是暖烘烘,很舒服。 没坐多久,上课的敲梆子声便响了。 几人匆匆散去,顾远山也独自回了课室。 …… 日复一日。 顾远山习惯了与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一同上下学,与学堂里的学生一起吃午饭、一起晒太阳。 虽说几人有些吵吵嚷嚷,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挺喜欢这样的日子的。 在他们念书这日子里,村里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格外安宁。 就在顾远山以为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时,他发现顾远诚和顾远江逃学了。 那日午间几人还一起吃了饭,谁知下午顾一木让几人练字的时候,两人便不知从哪里偷偷溜了出去。 王小豹还给两人望风。 教室里只余下一个顾丛。 不说顾一木和顾海生怒发冲冠,直接把三人捉住,每个打了三十下手心。放学的时候,还特意嘱托了第二日让家里爹娘一起过来。 这些,都是放了学,顾远山才得知。 …… 三人走在放学的路上,黄昏照在两高一矮的背影上。 这几日,见顾远诚和顾远江安稳下来,顾远山便同顾三水征求了,让他们三个去学堂就行,不必让顾三水跟着了。 如今,他看着两兄弟被打得红肿的手掌,心有戚戚。 这一看就是用了全部力气去打的,看着他都觉得痛感共享了。幸好他一向听话,没挨过夫子的打。 不过,顾海生还是有分寸的,只打了三人左手,右手没事,倒是还可以写字。 要是顾远诚和顾远江知道顾远山心里所想,一定会惊恐地说他是魔鬼。 手都打肿了,是考虑能不能写字的时候吗? 两人手掌被打肿,提不住饭盒,便让顾远山抱着三个饭盒,再把顾远山的书箱挂在他们胳膊上。 两人嘴里不断埋怨,一人乖乖跟着。 顾远诚龇牙咧嘴地说着:“王虎说的果然没错,大爷爷打人真的好痛!” 顾远江默默哭丧着脸跟着点头。 顾远山看着两人伸得直直的手,也跟着皱紧眉头,“你们怎么会逃课?” 这念书可是交了束脩的,他还从未听过学堂里有学子敢逃学。 要知道调皮的王虎他们都不敢逃学,最多就是交代的课业做得差,或者是记不住夫子教学的内容才会挨打。 到底是什么给了两兄弟勇气,让他们光明正大逃学? 顾远诚疼得“嘶嘶”直抽气,“我们在村里的小弟被人打了,约好了今天下午要去给他撑扬子。” 他本想着,顾一木和顾海生看在顾云生的面子上,不会教训那么狠,或者运气好,还可以赶在他们回来之前回学堂。 谁知正好被抓个正着…… 哎! 谁叫他讲义气呢。 顾远江苦着脸,看着顾远山,“小山子,怎么办?大爷爷说明日要喊我爹娘一起过去。他不会连着我爹娘也要打吧?” 听到这话,顾远诚也一脸害怕。 看着两人惊恐的模样,顾远山只好安慰道:“不会的,大爷爷就是喊三叔三婶过去,管教管教你们。” 这就像前世学生在学校闹事,喊家长一样。 一般就是让管教管教孩子,不会说连带着学生家长都一起打。 反正,他是没见过。 两人还是不放心,“万一连我爹娘也要一起挨打怎么办?” 喊爹娘去挨训顾远诚不怕,毕竟就算不是因为他们,顾四水和王氏也经常挨训。怕就怕连带着把顾四水和王氏也打一顿。 要是这样,回去顾四水一定也得把两人再揍一顿。 那就是雪上加霜了。 “不会的,你们不要担心。”顾远山见两人这样害怕,只好安慰道。 想了想,他叮嘱道:“你们以后再也不能逃学了,咱们是交了束脩的,不能浪费了钱。” 念书的机会可是许多孩子盼都盼不来的。 两人竟然还逃学! 顾远山恨铁不成钢。 顾远诚和顾远江听了这话,只低着头轻轻应了声儿,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顾远山叮嘱两句,也不想说太多。 想听的人会听进去,不想听的人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 三人回了家,不说顾云生和李氏知道两兄弟逃学多么生气,就连顾四水和王氏也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揪着两人的耳朵教训。 要不是余氏护着,顾远诚和顾远江还得被夫妻俩来一套混合双打。 顾四水看着乖巧听话的顾远山,又看了看两个“好”儿子,气急了。 难怪二哥那么在乎小山子,要是他儿子那么省心,他也在乎! 他就知道! 两人压根不是念书的料! 早知道当初他就不闹着要一起去念书了,如今儿子逃学就算了,还连累他要跟着去挨训! 顾四水心里泛着苦水。 顾三水本来在一边劈柴,见这样混乱,也走过来,牵着顾远山走远了些。 “小山子,要不还是爹送你去学堂吧。” 他怕儿子被顾远诚和顾远江带坏了。 他可还等着当童生的阿爹的。 看着顾三水眼里的担忧,顾远山一愣,只好点点头。 算了,阿爹想送就送吧,反正也是几步路,不碍事。 等日后去了县里,他想送都没机会送了。 第 174 章 去县里求学 这两年,顾远山一直努力练字、背书,一刻也不敢松懈。 顾家的屋子也建起来了。 如今他一个人住一个屋子,倒是方便了晚上锻炼身体。 如今八岁的他,日日锻炼,倒是把软绵绵的肥肉练没了。虽说不算瘦,但也不会看起来就说是个小胖墩,最多就是壮实了些。 对此,他还是挺满意的。 他坚信,只要坚持不懈,十年后,他会成为一个翩翩少年郎! 家里的顾远秋和顾远冬已经17岁,李氏正在家里紧锣密鼓给两人寻摸亲事。 县里的顾春雨也已经16岁,也得跟着相看了。 不过顾春雨去了城里那么久,李氏不打算在村子里找,只拜托县里的顾小水看着来。 如今似乎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如今正接触着。 到底能不能成,还得过阵子才能知道。 顾春雨的绣活儿做得好,如今已经能够给人接单,连绣房的人都曾想聘请她,不过周老太太与绣房闹过矛盾,顾春雨便没去。 顾小水看着来找顾春雨做绣品的人越来越多,便在周家铺子旁边开了小间,专门用来接待预定绣品的客人。 这也算是顾春雨婚事的一大助力。 毕竟能挣钱的儿媳妇,谁家都抢着要。 …… 顾远诚和顾远江的念书生涯没有顾远山的顺利,一路鸡飞狗跳。 磕磕绊绊,倒是成了大班的学生,只剩下一年便可以不用继续去学堂了。 两兄弟对此倒是十分高兴。 他们隔三岔五就得挨一次板子,虽说习惯了,但还是很痛。 顾四水和王氏都有些不忍心,想着两兄弟已经会写字,便不去学堂了。 谁知顾云生不愿意。 只说:“既然决定了念书,就好好念,念完三年再说。” 面对两兄弟愁苦的脸色,顾四水和王氏只能爱莫能助。 大班的王小豹念书也一般,与他堂兄王虎差不多。 不过这两年,他与顾远诚、顾远江的关系不错,唯独与顾丛合不来。 他认为他们八字可能不合。 毕竟王家是出了名的好交友。 不说王屠户和王猛,就说王虎都是爱结交的性子。 王豹也是有样学样,坚信家里人嘴里“多个朋友多条路”的说法。 独独顾丛与他犯了冲! 被王豹记挂着的顾丛上课倒是认真,是顾一木的心尖宠。他白天上课,晚上做了课业还得跟着林生学习药理知识,特别忙碌。 但人算有几分聪慧,也勤奋,学一行就会一行。 不说顾一木喜欢他,就连林生也打心底里认下这个小徒弟。 不过对于顾丛他娘苏氏,大家看顾老三消失了那么久,便又开始喊着苏寡妇。人人都觉得顾老三是在外面惹了事,不敢回来,或者在外头出事了。 不然怎么那么久没有回来过。 至于顾丛的妹妹顾满月,倒是日日跟着顾夏至跑。 顾家几个小的都去念书,家里的活计都不够人手。什么都可以放着,唯独兔子的口粮缺不得。 顾夏至日日忙得不行,后来顾满月便抓住机会,从山坡打了草回来,放顾家门口。 本意是帮顾夏至。 被顾夏至发现后,便承诺,一筐猪草给两文钱。 顾满月不矫情,倒是应下了这门差事。 …… 而王虎已经托了家里的关系,在县里寻了一份不错的活计。 周文轩家是地主,自然不需要他出去干什么,只是让他回家跟着管理家里的田地产业便够了。 李明呢?被他爷爷带在身边学着为人处世的道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明是老村长培养的接班人。 不过他性子太安静,许多人倒是不看好。 而顾远丰,那年的县试自然是落榜了。但他还不死心,与顾海生约好了,再试两次,若是连县试都过不了,他便不再执着于科举。 要知道,县试是在县里考,题目并不算难。大多数认真念书的学子县试一般都可以过,都是折在府试当中。 只要过了府试便是童生。 顾远丰连县试都过不了,更何况后面的府试和院试。 与之相反的是顾远山,他早就将顾海生肚子里学的知识挖空了。如今也不过是顾海生怕他年龄小,去县里无法自理,才硬留了一年。 要知道,去了县里与在家是完全不同的。 县里的学子,除了本来就是住在城里的,其他人都是要留宿在私塾。无论你是几岁的孩子,去了就要自己洗衣吃饭,打水洗漱。 每逢十日一次沐休日才准许回家。 不说顾三水和余氏不放心,就说顾海生也是不放心的。 顾远丰当时虽说也是八岁去的县里,但他是住在他娘林氏的娘家,与顾远山肯定是不一样的。 顾海生也知道,顾家顾小水嫁去了城里,可以让顾远山借住在周家。 但他问过了,顾远山不愿意,只说住私塾便成。 他也就不强求了。 如今顾远山已经八岁,也在学堂里待满了三年,倒是时候去县里求学了。 …… 暮春的槐花簌簌落下。 八岁的顾远山垂手站在堂屋里,身上一袭青布衣衫浆洗得笔直。 顾海生慢悠悠走了进来,还不忘招呼顾云生和顾三水,“云生,三水,都进来吧,我有话同你们说。” 顾云生正蹲坐在屋檐下抽烟,顾三水在院子里劈柴,两人听到顾海生的话,又往堂屋方向看去。 屋里的顾远山并没有如同往日一般练字,而是站在中间,明显在等人。 顾云生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顾海生,跟着走了进去。 顾三水顾不上许多,擦了擦手,便赶紧跟了过去。 余下李氏和余氏等人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不知这是怎么了。 屋里。 “远山这孩子把我启蒙所教的书本都嚼烂了,这《论语》也背了一半。”顾海生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过顾远山紧绷的脊背,继续说道,“只可惜我学识浅陋,教不了他了……若是再留在村子里,怕是要误了他。” 顾云生攥着旱烟的手顿了顿,烟灰飘落在打满补丁的裤腿上。 看着站得板正的顾远山,他有些担忧:“小山子才八岁,去县里如何照顾得好自己?” 顾三水默默点头,明显也是不放心。 孩子才八岁,哪个做父母的舍得让孩子外出求学。 虽然顾远山比寻常孩子都健壮,但说到底也是才八岁而已。 第 175 章 孙秀才 顾远山见顾云生和顾三水两人皱着眉,心下紧张,怕两人还要让他等两年,便开口道:“阿爷、阿爹,你们就放心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他都打听好了。 去县里求学,虽说要与人住一间屋子,但饭菜都是有人煮的,不需要他们自己动手。 他们只要自己洗漱,洗衣服就可以了。 虽然他也舍不得家里人,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想求学,想上进,自然得去跟着更好的夫子念书。 顾云生看着一脸渴求的小孙子,终于叹了口气,“罢了,既然你们说要去,便去吧。不过,咱是送去孙秀才处吗?” 他知道,孙秀才是顾海生的同窗,两人这些年一直有往来,顾远丰和周言都是送去这里念书。 顾海生点点头,“县里原先是有三个私塾,去年关了一间,如今便只有两间供咱们选择。这两间私塾的夫子与我年纪差不多,都是秀才出身。 其中一个便是孙秀才,另一个我与他不算太熟……不过教学方式应当是大差不差的,两家私塾学生都差不多,也都考上过童生。秀才的话,云梦县倒是许久未曾出现了……” 云梦县如今已有十来年未曾出现过秀才,剩下的都是孙秀才这些上了年纪的老秀才。若是再没有人能考上秀才,等这些老秀才退下去,云梦县将彻底沦为文化缺失的县城。 不说顾海生这样的小童生着急,就说云梦县县令也是急得很。 要知道身为县令,无论是人口数量、粮食税收,还是科举成绩,都是他们的政绩。 其实云梦县在顾海生考上童生的时候还是有县学的,但是县学是只招收生员,即秀才。但随着秀才越来越少,这县学自然也闲置了。 顾远山暗暗心惊。 云梦县都十几年没人考上过秀才!!? 这教育资源也太不平衡了吧!!! 顾海生最终叹了口气,朝顾云生和顾三水说道:“我这里就是推荐远山去孙秀才处念书,我与他有些交情,相信他也会用心教导。” 听了顾海生的分析,顾云生暗暗点头。对于顾远山能不能考上秀才,他不知道,但是能考上童生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顾三水对这些都不了解,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反正顾海生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好了。 总归大伯不会害了小山子。 …… 见几人没有意见,顾海生继续道:“孙秀才处一年束脩得7两银子,你们得准备好。 到时候这些书本,家里有的我就给小山子带过去。四书五经是必不可少的,我建议你们还是带小山子去买一套,家里只有手抄本,连注释都没有,不利于小山子理解。 除了这些书,其余的你们就按孙秀才的要求去买就行了。” 他年轻时买过一套带注释的四书五经,但传给了顾一木,如今又在顾远丰手里,是给不了顾远山的。 一套3两银子,虽说很贵,但是顾家还是能付得起这个价格的。 一套书,学的好,受益无穷,比手抄的好太多。 当然,如果顾远山家太穷太穷,连饭都吃不饱,他自然是不会提议让他去买一套的。 顾三水知道念书费钱,没成想这样费钱! 七两银子一年! 还不算上书本和笔墨纸砚的支出…… 这个时候,他有些退缩了,只看向一旁做主的顾云生。 如今家里没分家,自然得考虑公中支出。 若是分了家,小山子喜欢,他说什么都会供。 顾云生倒是没什么反应,只默默点点头,想了想问道:“小山子去县里念书,是住私塾里吗?” 顾海生点点头,“孙秀才处有书舍,两人一间,一年500文。私塾里也有食堂,可以自己带粮食去做饭,也可以吃食堂里的饭,一顿也不贵,五文钱,有菜有肉,还算不错。” 他顿了顿,怕两人要让顾远山背着粮食去,继续道:“我建议远山就吃食堂里的饭,他要读书,没多余的精力去做饭,而且他年纪还小,做饭也做不好,还浪费时间。” 顾云生默默点头。 顾三水见顾云生没有反对,知道这事稳了,便也不跟着着急了。 虽然他舍不得顾远山年纪小小就外出求学,但儿子喜欢,没办法。他就一个宝贝疙瘩,肯定要满足他。 顾远山站在一旁,默默算了一下,七七八八八加起来,一年要花上十几两银子。还没算上买书的费用。 真贵! 怪不得阿爷当初知道他想念书这样犹豫。 家里一年的收入二十几两,如今加上养的兔子卖出去,年收入应当也是四五十两左右。 他一人就要占去一半…… 说实话,顾远山有些心疼。 但这也坚定了他不考取功名誓不罢休的决心。 他就不信,凭借自己的脑瓜子,和日以继夜的勤学苦练,连个秀才都考不回来! 顾海生看向若有所思的三人,开口问道:“你们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我可以一并告诉你们。” 事关银钱的大事他都说了,其余的他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顾云生默默垂着头,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顾三水很着急,他觉得自己还有千言万语想要问,但脑子确实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顾远山倒是犹豫问道:“大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去孙秀才处拜师呢?” 他只知道孙秀才的学堂叫“孙氏学堂”,位置在哪里,什么时候前去,一概不知。 “过两日,我带你和你爹一起去。”顾海生轻抚胡须,悠悠道,“你们这两天就准备好拜师六礼和束脩就成了。” 对于顾远山他自然是重视的,也愿意跑一趟,亲自将顾远山的情况告诉好友孙秀才。只希望他能认真对待顾远山,不要埋没了他的天资。 要知道,顾远山考上功名,无论是童生还是秀才,对于顾家,十里村,还是孙氏学堂,都能带来好名声。 顾三水听到顾海生愿意陪他一起去的话,暗暗松了口气,赶紧表态,“小山子拜师的六礼我这两日就准备好。” 顾云生也默默开口:“束脩也早就准备好了。” 束脩是当初决定送顾远山去念书时就准备好了的。 第 176 章 爱子心切 屋外的余氏急得团团转,她知道顾海生带着儿子回来,定是有事要与家里顾云生和顾三水商量。 儿子前些日子给她打了预防针,说过阵子要去县里求学。 她寻思今日顾海生过来便是说的此事。 见顾海生离去,余氏着急忙慌进了屋。 顾远山刚回头看见焦急的余氏,连忙唤了声儿:“阿娘,怎么了?” 余氏小跑过来,一把搂住顾远山,朝顾三水问道:“当家的,他大爷爷过来是说要把小山子送去县里念书吗?” 顾三水默默点头。 余氏顿时心疼地看着怀里的儿子,“小山子才八岁,就要去县里求学,这样会不会太早了。” 顾三水没说话,因为他也觉得早了。 顾远山连忙握住余氏的手,说道:“阿娘,我想走科举的路。如今私塾里启蒙书籍我早就倒背如流,为了学业,我一定要去县里跟更好的夫子求学!何况你难道不相信我能照顾好自己吗?” 这些年,他在家都尽量帮着家里人做事,让他们知道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让他们放心。 顾远山对于这一次去县里求学势在必得。 无论余氏和顾三水如何劝阻,都不能改变他要去县里求学的决心。 余氏被顾远山问得哑口无言。 摸着良心说,村子里许多这个年纪的娃娃都自己会做饭、洗衣、种地了。 她儿子自然也不比别人差,虽然她们心疼顾远山,不让他干活,但他还是会主动要求帮忙,也已经会干许多杂事。 何况,虽然顾远山才八岁,但长得比家里几个哥哥小时候健壮,看着就喜人。 望着儿子坚定的眼神,余氏怎么也说不出不许他去的话。 李氏不知何时围了过来,看着小孙子,担忧问道:“小山子去了县里住哪里?要不要去小水家住?” 她虽然忧心孙子小小年纪就要独自去求学,但是这件事是顾海生来说的,定是改变不了。她只能从别处想办法,让小孙子住得安心些。 顾三水摇摇头,“私塾里有书舍,两人一间,一年500文。” “那怎么行!”余氏头一个不答应。 书舍都是求学的娃娃,没有大人看着,怎么能行! “要不咱送小山子去小妹那里住吧?咱自己带粮食和银钱过去。”余氏试探性问道。 小山子就算能自己穿衣裳吃饭,但洗衣服可怎么办?天气冷,那厚棉衣一个小娃娃可洗不干净。 住到顾小水家里,有大人看着,还能让她放心些。 顾三水听了余氏的话,有些意动。 毕竟信任的人看着,总归是能让人放心的。何况顾小水家离私塾不算远,还可以与周言一同上学。 见两人蠢蠢欲动,顾远山连忙阻止:“我要住私塾里!” 见几人看着自己,他才慢慢解释:“在私塾里住,不仅可以节省路上时间,还可以与同住处的学子讨论学识,特别适合我求学。而且遇到什么不懂的问题,还可以立马去找夫子解答。更何况……住外面我容易分心……” 虽然说得冠冕堂皇,但顾远山就是不想寄人篱下,住亲戚家里罢了。 虽说是给了钱的,顾小水也不会对他怎么样。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地方,会别扭。 反正一样是给钱,为何不住书舍要去亲戚家住? 平白无故还得欠个人情。 顾大水倒是没有提议什么,只是笑呵呵摸了摸顾远山的头,鼓励道:“小山子真有出息,那么小就能去县里念书了。好好念,大伯支持你!” 要知道,顾海生家的顾远丰,是从小就跟着他爷爷爹爹一起念书的,也在村子里待到九岁才去的县里,顾远山八岁就能去,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至于说担不担心顾远山无法照顾自己,顾大水觉得这不是问题。 能吃饭、能睡觉就成了,还有什么问题? 顾远冬如见顾大水夸顾远山,也腼腆笑了笑,“小山子好好念书,二哥攒钱给你买书。” 他觉得弟弟是有成算的人,定会成功。 就算没考到功名也不要紧,弟弟年纪还小到时候他也可以带着他去干活。 见家里一团乱麻,顾云生终于开口:“好了好了,他大爷爷就是建议小山子去住书舍,咱也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就听小山子的。” 一锤定音。 顾四水和王氏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并没有出声。 他们如今是吃尽了两个儿子去念书的苦头,再也不想掺和顾远山念书的事了。 反正家里不缺他们吃的喝的,闹来闹去,还给自己找麻烦。 …… 余氏还想争取一番,但见顾云生和顾远山都已经决定了,她知道自己说再多也无用了。 只能絮絮叨叨起身去准备顾远山即将离家的衣物、吃食。 虽然儿子得再多些日子才过去,但早些备着,到时候也不至于慌乱了阵脚,漏了物件。 这一收拾起来,余氏又忍不住开始担心儿子在书舍吃不饱、穿不暖,个子小小,还得被人欺负。 豆干、肉酱、棉衣、棉裤都得备着。还有点心、糕点、糖果、饼干都不能少。 到时候当家的送小山子去私塾,给私塾里的夫子、管书舍、食堂、澡堂的人都送些包好的点心,给同窗也带些,就不怕他们不照顾儿子了。 余氏越想,手上动作就越多起来。手里的背篓也渐渐堆满,还不忘拿新的背篓来装东西。 …… 这厢的余氏爱子之心急切,那头的顾远山也不得空闲。 先是去后院看了看养的兔子,见没多大问题,便回来跟着顾三水去准备拜师的六礼。 家里有的,都拿着。没有的就去村里寻,若是村里都没有,就得去县里买了。 除此之外,他还去找了顾海生,拿了几本厚厚的书籍回来。 都是一些手抄的史书、律例和政论,是顾海生送他拓宽视野的。 因着顾远山年纪还小,他便送了这些手抄书给他看,等再大些,便可以自己去书肆看书,抄书了。要是全买回来,那是不可能的。不说顾远山,就说顾海生自己都没有这个能力把所有的书都买回来。 况且,除了史书没多大变化,那些政论都是实时更新的,家底不丰的学子很难集齐所有的政论实事。这些都得靠自己去书肆看,去了解,与同窗之间互通有无。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每个人学到的知识不一样,大家互通有无,便能查漏补缺,丰富自己的见识。 除此之外,顾海生还交代了顾远山,得去买带注释的四书五经。虽说会贵个一两银子,但这钱非常值。 许多名家注释都是科举的出题标准,只有学过看过,理解才透彻,答题才顺利。 顾远山自己也是一字不漏地同顾云生和顾三水交代了的。 两人倒是没什么意见,他们都听顾海生的,让买便买。 第 177 章 孙氏学堂 一大早,顾海生就带着顾三水和顾远山,搭乘顾家新买的骡车,往县城方向赶。 这两年,为了运送兔子方便,顾家买了一头骡子来赶车。骡子跑得快,还比黄牛便宜,运送货物方便,唯一不好的是不能生崽。 不过骡子干活不行,生不生都没什么要紧。 反正用了两年,顾家上上下下,都很喜欢这头骡子。 三人一路疾驰,进了县城,由顾海生指路,七弯八拐,向着孙氏学堂驶去。 孙氏学堂位于县城里一座小山丘的半山腰处,修了车道,也有台阶。无论是走路还是驾车,都十分便利。 位置远离了闹区,环境清幽,虽然占地不多,但却十分适合学子念书。 学堂虽是坐于半山腰,但也并不偏僻,道路两旁都修着矮矮的民房,还有不少吃食摊子,看着倒是专门做给学院里的学子吃的。 对于这点,顾三水最是满意。 这里有东西吃,顾远山来念书就不怕饿着肚子。 虽然顾海生说了,学堂里有食堂,有菜有肉。但是对于这类型的大锅饭,他并不看好。他们去服役也是有饭吃的,但不是混着石子,就是清汤寡水,吃着就像喝水一样,没滋没味。 顾远山在家一向受宠,余氏变着法给他加餐,三五天就有一顿肉吃,平日里的鸡蛋也是没断过。他怕私塾里的饭菜太难吃,把儿子饿瘦了。 看着道路两旁的餐铺,顾三水暗暗下决心,等儿子来念书,就给多些银钱他,馋了,饿了都出来吃! 他转头看向车厢里的顾远山,又有些担心了。 儿子才八岁,这里人又不多,万一遇上拐子怎么办? 算了算了,到时候还是不要让小山子离开私塾才行。 饿着就饿着,总好过被拐走来的好! 顾三水心思百转,一下担心这个,一下担心那个,心事重重赶着骡车驶过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前走。 转过一片树林,远远瞧见了坐落于山坳间的那间学堂。 他顿时不再想脑子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呆呆看着不远处伫立着的私塾。 …… 黛瓦白墙在春日的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飞檐下蹲坐着两头威武的石兽。学堂两侧还种着两棵古树,枝干繁茂,将学堂的大门都遮掩了一半。 斑驳的朱漆大门半开着,隐约可见门楣上悬着的匾额,“孙氏学堂”四个烫金大字虽有些褪色,却仍然苍劲有力。 私塾看着不大,设施也比较简单,但足够吓唬顾三水这样没见过大世面的小百姓了。 学堂前的空地上,几个孩童正追逐嬉戏,清脆的笑声随风飘来。不远处小摊上的大人还不忘招呼几人小心些。 不难看出,这些都是小摊贩的孩子。 顾三水怕撞着孩子,小心停下车来。 还没等他把车赶去一边,顾海生便率先下了车,“远山,咱到了,快下来吧!”他招呼着车里的顾远山下车。 见顾海生牵着顾远山就要走,手足无措的顾三水连忙问道:“大伯,咱家这骡车放哪里?” 这学堂门前这么大的空地,也不知道能不能放骡车。 顾三水攥着手里的缰绳,有些六神无主。 看着一脸紧张的顾三水,顾海生哑然失笑,“骡子找个附近的店铺放着就行,若是你不嫌麻烦,咱去学学堂里找人,将骡子赶进去也成。” 若是前来求学的学子要把车驶进去,自然是不行的。不过顾海生好歹是童生,与学堂的孙秀才还是同窗,放个车不算什么事。 顾三水一听,连忙摇摇头,“我找人把骡车放外面就行。” 他们是来拜师的,又不是来当贵客的。找人看着骡车也就是花个几文钱,还是不要麻烦学堂里的夫子了。 顾三水生怕误了时辰,牵着骡子就往最近的商铺走去。花了两文钱,将车放进那人后院,便提着拜师礼朝站在学堂门前的顾海生与顾远山走去。 …… “远山,咱进去吧。”顾海生见人过来了,便示意顾远山跟着他走。 顾远山点点头,看着面前清冷的私塾,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衣着,才跟在顾海生身后往学堂大门走去。 今日他要来拜师,自然是想给夫子留个好印象。 虽说顾海生打包票,但他还是想表现好些。 要知道,夫子收弟子也是不同的。硬是塞进来又不讨喜的弟子,夫子就不会那么用心去教。 而他想要的是孙秀才的倾囊相助。 半开的大门里坐着一位老者,见三人走过来,他将视线落在顾三水提着的大包小包上,又看了看年纪小些的顾远山,心下了然。 “几位可是前来求学拜师?今日夫子休息,交代了不见客。”老者走上前,客气说道。 如今过完年没多久,学堂还没开学,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接待来求学的学生和拜访的客人。若是往日,自然是来者不拒。但今日孙秀才交代了,他要招待老朋友,就不接待前来拜师的学子了。 老者怜悯地看了眼顾远山,“你们若是要拜师求学,还是明日再来吧。” 顾远山不见慌张,只看向身旁的顾海生。 大爷爷,咱们有预约吧? 顾海生微微一笑,走上前,说道:“在下十里村,顾海生,前些日子已与孙秀才通过信,今日前来拜访。” 虽然面上很是和曦,但他心里还是有些郁闷。 他在村里教书,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学堂寻孙秀才,如今连守门的老伯都不认识他了。 听了顾海生的话,老者顿时看向顾海生,才发现他一袭长衫,看着就是读书人。他暗暗懊悔,方才只顾着看顾三水和顾远山,忽略了眼前的人。 他是知道的,能被秀才老爷看重来往的,都是读书人,身上再不济也是有功名的。 “原来是顾老爷,真是对不住了!”老连忙弯腰招呼三人进去,“老眼昏花了,连您来了都不知道,希望见谅。” “不碍事。”顾海笑着走了进去,“我记得先前是孙叔在这里,怎么不见他人了?” 老者一听顾海生的话,喜笑颜开,”孙叔儿子有出息,挣了大钱,前些年就接他去府城享福了。” 原来是这样。 顾海生笑着点点头,拉过落后一步的顾远山,说道:“我今日带着家里孙子来求学,日后还望多多照顾。” “这是一定的!”老者说完,转头看着面前的顾远山,笑着说道,“你日后便唤我孙伯,若是在学堂里遇到什么事,就来寻我。” “谢谢孙伯,我知道了。”顾远山正色道。 顾三水进了门,就静静听着几人说话,完全不敢插嘴。他心里直打鼓,生怕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让人笑话顾远山。 第 178 章 人不可貌相 春日暖阳斜斜漏过长廊的雕花檐角,在四人身上投下断续的光影。 长廊两边种了紫藤花,此时开得正好,串串花穗垂落下来,时不时扫过几人的肩头。 顾远山对长廊两旁的紫藤花感觉十分亲切。 前世他的中学里,也有这样一座长廊,也都种满了紫藤花。许多学生会坐在长廊下,闲聊背书,嬉戏打闹。他性子沉闷,并没有朋友,每次经过长廊,都是匆匆走过,从来没有驻足停留。 如今说来,除了家里人,唯一能与之说上话的,还数村里的王虎了。 哎! 也不知道,来这里念书能不能交到朋友。 顾远山有些郁闷。 他面对熟人话还稍微多些,面一些陌生人,除非必要,他总是无法主动上前交好。 可能…这就是他的性格缺陷? 前世还好,独来独往,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在这里不一样,讲究的就是人情社会。无论是科举还是入仕,都不能单打独斗。 就说这念书,没有名师,只能靠同窗之间互相探讨学识,吟诗作对,才能增长见识。若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还考上进士,只能说他是天选的状元之才。 顾远山有自知之明,他念书还算有点天赋,但状元之才是万万没有的。 就说这孙氏学堂,孙伯定也是孙秀才的族人。若是两人没有交情,人家凭什么喊你来任职? 任人唯亲。 飞黄腾达后,首先考虑的就是亲人、族人。若是都没有合适的人选,便是选择知己好友提拔。 反正在顾远山看来,家里能发达的,便只有自己。 如今多交几个知己好友,日后若是入仕,也不至于举目无亲。 …… 走过月亮门后,是并排着的几间课室。窗户半开,可以看见里头整整齐齐的书案。 看着空无一人的课室,顾远山暗暗下定决心:等进了私塾,就尝试着与书舍同住的学子交好,进一步与班里的学子交谈…… 有了交好的人,日后也不必独来独往,遇到学习上的问题,还能讨论一番,集思广益…… 就在顾远山畅想着美好的学习生涯时,孙伯已经走到了最里头的一间屋子。 “孙秀才就在里面,你们进去就行。”说完,便转身离去。 顾远山收敛心神,走上前,轻轻敲了三下虚掩着的门。 “进来。”一道浑厚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顾远山将门推开,由顾海生先行一步,他与顾三水一同跟着走进去。 里间似乎是一间办公的书房,一排木架子上摆满了书,正中间一张木桌子,上面摆放着笔墨。 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正坐着看书。见几人进来,连忙起身相迎。 他身形微胖,藏青色长衫下的腹部微微隆起。看见顾海生,他眼角堆满了细密的笑纹,双目眯成了月牙。 “顾兄,你可算是来了,快坐。” 顾海生也笑着拱手,“咱倒是许多年未见了。” “日日教导学子,哪来的时间见面。”孙秀才笑着给几人倒了茶水,招呼几人坐下。 忙完这一切,他才看向一旁的顾远山,问道:“这便是你常挂在嘴边的远山了吧?看着这模样倒是乖巧。” 顾远山连忙起身行礼问好。 身后的顾三水也跟着行了个礼。他手上的拜师六礼已经给了孙伯,如今两手空空,更是显得局促。 孙秀才看着板正的顾远山,心下满意。 这两年,顾海生日常写信来便是炫耀这小子,如今他可算是把人盼来了。 虽然不知道这孩子是否有顾海生说的厉害,但如今看着也算是一个守礼懂事的乖孩子。 孙秀才放下茶杯,朝顾远山与顾三水正色道:“顾兄已经与我交代过,你们这是准备走科举的路子。但是……”他看向两人,明显发现顾三水紧张起来,继续说道,“作为学堂的夫子,我得事先告诉你们,科举的路子不简单,花费更是巨大。 学堂的束脩一年要7两银子,住在学堂的话,得再交500文,还有吃食这些……食堂里有厨房,你们可以自己做饭,每月给5文柴火费即可。若是吃食堂里的饭菜,就每月再多交几百文…… 除了束脩和吃住方面,你们还得购买书籍。其余的不重要,四书五经是一定要有的,这里就得花上几两银子。日后参加科举,还得交考试费,若是有造化,去参加府试、院试,还得准备路费和食宿费…… 一件件加起来,从来我这里念书到去参加科举,起码要花六、七十两银子,这是最少的。不知……你们是否还愿意坚持走科举的路子?”孙秀才说完,便看向顾三水。 顾远山才八岁,做不得主。这银钱都是家里提供,就得和家里说。 虽然知道顾海生会与他们说清楚,但这是每个学子前来拜师必备的流程,他必须得说清楚。 被孙秀才看着的顾三水压力山大,额间冷汗直流。 这笔费用他先前就知道了,但如今听来,心脏还是砰砰直跳。 这么多钱,他想都不敢想! 哎! 谁叫他生了一个败家子! “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喜欢念书,我们怎么也得供。”顾三水闭了闭眼,狠下心说道。 说完,心里还是心疼这大一笔钱。 都快一百两银子了,若是拿这钱去买地,都得买多少回来了? 顾三水越想,就越舍不得。 孙秀才见顾三水不拖泥不带水,直接就应下这大几十两的开支,心下也暗暗吃惊。 他知道,顾海生有些家底,但顾远山不过是他弟弟家的孙子,家里就是种田的。顾三水竟然眼也不眨就同意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 瞧着就是拘谨落魄的平头百姓,竟如此有钱! 要知道,来学堂的学子都是家境不错的。就说那些地主,官家孩子,听到要花差不多一百两银子,都犹豫了一下,更别说村里来的孩子了。 不过,若是顾远山真的像顾海生所说,天资出众,这个钱花了也是值得的。 怕就怕,这只是昙花一现。 现在说这还为时过早。 孙秀才摇摇头,转向顾远山,问道:“远山,你呢?你为何要读书?” 第 179 章 孙秀才考核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虽然我如今只是一介白身,但我相信,通过我的努力,不说为着黎民百姓劳累,起码得肩负起家里的责任。” 听到这样一番话,孙秀才心里的满意快要溢出来了。 年纪小小,就能有如此感悟,实在难得。 他是务实派,不是那种酸臭的读书人。读书首先便是为自身出发,若是一个人说他读书是为了解救天下黎民百姓,这番话从贵族孩子嘴里说出自然可信。但从一个生计都成问题的农民口中说出,实在是违和。 一旁默不作声的顾海生对于顾远山的一番话,心里也很是满意。不过如今是孙秀才在考核顾远山,他倒是不好插话。 顾三水听着顾远山的一番话,更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小山子竟是想着提高家里的生活质量才去读书,他竟然觉得儿子任性,真是太不应该了! …… 孙秀才又问了许多,譬如家中情况,念书期望年限,统统都得了解一番。 只有掌握了家里情况,才能及时止损。若是到时候考不上,他也好劝其放弃。若是为了科举,卖地卖田,这是不可取的。 世上不止有科举一条路,既然走不通,便换一条路走。 基本情况都了解一番后,他将顾远山单独了叫到内室。 “远山,你启蒙学都学了什么?可否与夫子说说?”孙秀才看着眼前顾远山,问道。 虽说送来学堂的学子他都收,但进来就得对学生知识掌握情况来一个摸底考核,这样日后的教学,才好因材施教。 顾远山不卑不亢,一一列举。 “夫子教的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龙文鞭影》《朱子家训》都有涉略。” 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前些日还学了《论语》……不过这本书太多,我只看了一半。” 顾海生只浅显的教了一遍,除了注释,其余都没教,只说学识不够,让他跟着秀才学比较好。 孙秀才倒是不见喜怒。 来这里的学子都会说全部掌握了,是不是真才实干,还得考教一番。 他沉声道:“背一段《幼学琼林》吧,就‘以蠡测海’ 和 ‘精卫衔石’。” 他话音刚落,顾远山已经拱手行礼,声线清脆,“以蠡测海,喻人之见小;精卫衔石,比人之徒劳。跋涉谓行路艰难,康庄谓道路平坦。硗地曰不毛之地,美田曰膏腴之田……”字句间咬得清晰,尾音还带着顾海生教他时特有抑扬顿挫。 孙秀才眼睛微微发亮,见顾远山仍不停背着,俨然一副背完的趋势,连忙抬手打断。 “以蠡测海’ 和 ‘精卫衔石’,这两个典故主要说的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寓意?” 顾远山不假思索:“‘以蠡测海’,原句出自《汉书?东方朔传》,''蠡'' 指贝壳做的瓢或葫芦瓢。原句为 ‘以筦(同‘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意为用竹管看天、用瓢测量海水、用草茎撞钟,皆因工具局限而无法认知全貌。此句形容人见识浅薄、目光狭隘,如同用小瓢丈量大海,无法理解事物的广阔与深邃。 ‘精卫衔石’出自《山海经?北山经》,炎帝之女——女娃溺亡于东海,化为精卫鸟,每日衔西山木石欲填海,然海广石微,终难成功。此句指人做事情不考虑客观条件,仅凭主观意愿蛮干,最终徒劳无功。” 孙秀才听了,心下满意,接着又连带着抽了好些段落、句词。 顾远山都一一作答。 见启蒙书籍抽查得差不多了,孙秀才其实已经很喜欢眼前学问扎实的顾远山了,不过想到他方才说的,《论语》都开始学了…… 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 孙秀才心头火热,便问道:“你说你这阵子在学《论语》?那便背一段来听听吧。”他沉吟道,“就从‘学而时习之’开始。” 顾远山没有慌乱,而是背着手,摇头晃脑背了起来。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见顾远山还是很顺畅地背着书,孙秀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打断道:“好了好了,老夫问你‘人不知而不愠’的‘愠’字何解?” “‘人不知而不愠’出自《论语·学而》,这里的‘愠’是恼怒、怨怒之意。全句的意思是:别人不了解自己,却不会因此心生怨恨。 孔夫子认为,真正的君子应具备豁达的胸襟,不因他人的误解或者忽视而动摇内心的平和。这种‘不愠’并非麻木,而是通过自我修养消解外界的负面评价,体现‘反求诸己’的处世态度。 在人际交往中,他人的不理解是常态,若是因此怨怼,只会陷入情绪内耗。唯有专注自身修为,才能达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境界。” 孙秀才静静地看着侃侃而谈的顾远山,忽然笑出声,肚腹随着笑声微微颤动:“好个专注自身修为!你准备准备,后日来学堂上课!” 真是不得了! 小小年纪,启蒙书全会了不说,连典故出自何处也知道,可见不只是顾海生用心,这学生也很认真啊! 没有哪个夫子不喜欢勤奋好学的学子,孙秀才也不例外。 听到此话,顾远山明白自己通了孙秀才的考核,连忙高兴应了声:“是!夫子!” …… 顾三水如坐针毡,时不时往内室探,就怕孙秀才为难儿子。 相比之下,顾海生倒是很淡定。不过他时不时端起茶水喝,便知道他内心也并不平静。 虽然对顾远山很有信心,但他是童生,总是怕秀才的考核要难些,怕顾远山露了怯。 两人直直地望着内室的方向,直到孙秀才和顾远山一前一后走出来,才齐齐松了口气。 顾远山见两人如此担心,浅笑着微微点头。 事成了! 第 180 章 顺利拜师 “如何?” 孙秀才哈哈笑着,上前勾住顾海生的肩膀,“不错不错,你家远山确实了不得!年纪轻轻知识就掌握得如扎实!顾兄你可得好好告诉我,你是如何教的?我家私塾还有许多淘气调皮的小娃娃等着呢!” “哪里哪里!”顾海生谦虚道:“都是远山这孩子踏实,愿意学,不然任凭我怎么教,也是不成的!” “欸~话不是这么说!”孙秀才吹捧道,“若是没有用心的夫子,再好的学生也是白搭!” 顾海生呵呵笑着,见下首等待的顾三水,回过神来,看向一脸高兴的孙秀才,提醒道:“既然如此,咱们何时进行拜师啊?” “哎呀,瞧我都高兴糊涂了!”孙秀才笑呵呵地看向顾远山,“远山,快过来!” 顾远山走上前,接过顾海生递过来的茶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夫子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话音未落,他额头已经重重磕在青砖地上。 孙秀才接过茶水,看着实诚的顾远山,心下满意。慢悠悠喝了口茶,才起身搀扶,“好孩子,快起来!” 他眯着眼,笑出满脸的褶子,肥硕的手掌虚托着顾远山的后背,“既入我门,便要守三件规矩——晨读不许迟,背书不许忘,手心不许躲戒尺。” 顾远山认真点头应下。 他本就要晨读,自然不会迟到。至于背书,也不能忘。只有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科举才能摸到入扬卷。 最后的戒尺…… 顾远山想到顾远诚和顾远江经常被打肿的手心,顿时一疼。 不不不! 他相信,只要自己完成夫子的教学任务,不触犯私塾的规矩,便不会挨打! …… 顾海生见孙秀才将拜师茶喝了,连忙示意一旁的顾三水。 顾三水一直注意着顾海生的神色,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连忙从袖中掏出个蓝色的荷包,“孙秀才,这是小山子的束脩,您瞧瞧?” 孙秀才接过荷包,打开数了数,将七两银子拿出来,其余的还回去,“束脩今日收,至于书舍费用和食堂费用,等你们去参观一番,再决定也不迟。” 说完,他便往外喊了声:“孙伯,带远山和他爹去逛逛咱们学堂——” 不得不说,孙秀才老当益壮,声音特别浑厚。 顾远山不知道屋外的孙伯能不能听到,反正他耳朵已经被震起鸣了。 孙秀才交代完,便看向顾远山,“远山,你与你父亲去参观一下咱们学堂,我与顾兄叙叙旧。” 他已经许多年未曾与顾海生相见,如今好不容易来一趟,可不得好好促膝长谈吗? 一旁的顾海生自然没有说话,只笑呵呵看着。 今日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是该放下心,好好与老朋友叙叙旧了。 “是!夫子!”顾远山应声,识趣地带着顾三水退出去。 两人刚掩上门,便瞧见孙伯匆匆赶来的身影。 …… 如今已是正午时分,太阳很是灿烂。 孙伯带着顾远山两人,往外走去。 首先便是四间课室。 孙伯指着空空的课室,介绍道:“咱们学堂一共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班。甲班为科举班,里面都是准备下扬的学子。 乙班为熟读四书五经的学子,但是离能够下扬还差些火候。丙班则是准备走科举路的学子,小公子应当也会分去丙班。 至于丁班,则是启蒙班,里面划分了大中小三个片区。” 顾远山好奇看了看四个课室,才发现,其中挂着丁字的班级离另外三间竟然还隔得挺远。 想来是怕小孩玩闹,扰了科举学子的清净。 这学堂虽然不大,却井井有条,顾远山瞧着好感倍增。 孙伯继续介绍:“咱们学堂有25人,甲班6人,乙班4人,丙班加上你的话,是5人,至于丁班,足足有10人!” 顾远山点点头,好奇问道:“学堂里只有孙秀才教学吗?” 那么多个班,又那么多学子,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要知道,孙秀才既然是顾海生的同窗,岁数定然也已经是五十多六十岁的高龄了。那么多学子,他精力有限,又怎么教得过来? 孙伯笑着解释:“咱们学堂的科举班是秀才老爷一人负责,但启蒙班是由林夫子来教的。林夫子是孙秀才的女婿,是位童生老爷。” 原来如此! 顾远山心下了然,跟着孙伯参观一间间课室。 里面除了几张陈旧的课桌,什么也没有,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看。 孙伯此举也只是怕顾远山来念书走错了课室罢了。 走到甲班时,顾远山突然想起什么来,“孙伯,远丰哥是在甲班吗?” 他记得顾远丰前两年落榜后,还没有下扬过。要是留在学堂,该是留在甲班的。 听到这个名字,孙伯微微一愣,才皱着眉问道:“可是顾远丰?” 见顾远山点头,他恍然大悟,“我早就听闻顾远丰是老爷好友的孩子,原来你们竟是一家人……” 他心下骇然。 眼前这一家除了顾海生有些气势,眼前的顾远山就是一个普通的孩子,那顾三水更不用说,地地道道的农民。 这顾家到底是什么来头? 家里有童生老爷,供一个孩子科举就罢了,如今又来一个? 要知道,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只能供一个孩子走科举的路子而已。 就连孙秀才家几个孙子,都是读了启蒙书,见没什么读书天赋都各自谋生去了的。若是有天赋,也是只能供一个科举而已。 两个都供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痴心妄想! 孙伯看着平平无奇的顾远山和顾三水,越看越觉得深藏不露。 这普普通通的一家子,家底竟然比秀才老爷的家底还丰厚!? 怪哉!怪哉! …… 见孙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顾远山心里发毛,弱弱问了句:“孙伯,你看着我是……远丰哥在学堂有什么问题吗?” 顾三水一听,顿时心急起来,“孙伯,可是远丰这孩子在学堂里被人欺负了?” 看两人误会,孙伯回过神来,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怕两人担心,他绞尽脑汁回想着学堂沉闷的顾远丰,试图描摹一幅让人放心的扬景。 “顾远丰这孩子是出了名的勤奋,我记得他八九岁就来了学堂,短短两年时间就冲上了甲班!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 可惜就是考不上…… 第 181 章 参观孙氏学堂 他与顾远丰难得见上一次,自然谈不上什么交情。不过他是顾海生的孙子,自己自然还是很关心的。 孙伯带着顾远山和顾三水参观了课室,脚步一转,就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指着一间独立的屋子说:“里面是食堂,日后可以自己带米、面来做饭,只需要每月交5文钱。当然,许多学子不愿意浪费时间,都可以交钱在这里吃饭。 食堂饭餐一共有三个档次。一档为两肉三菜一汤,一个月要交800文;二档为一肉两菜一汤,一个月450文;三档为两菜一汤,一个月只需270文。” 孙伯看身后默不作声的顾三水,问道:“你们是选哪一档?” 顾三水有些犹豫。 他自然是想要儿子吃最好的,但是一个月800文,有些太贵了。今日来报到,光食宿,顾云生就给了二两银子。但是原先说的是预算500文一个月就成了的…… 见顾三水犹豫不决,顾远山拉着他走远了些,小声说道:”阿爹,咱们选二档的,有菜有肉,很不错!” “小山子,一档的有两个肉菜……”顾三水有些犹豫。 顿顿两个肉菜吃下去,儿子指不定还能长胖些! “阿爹,咱选中间的档次最好,不会让人割韭菜,也不会吃太差了被人看不起,刚刚好!” 顾远山觉得二档很不错,450文吃一个月,有菜又有肉,和家里吃的差不多。 那800文的好是好,就是太贵了! 家里就算能负担得起,他也不想多付几百文。 这几百文留着买纸都能用好久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割韭菜,但是顾三水还是被说动了。 主要是八百文一个月,他觉得是有些奢侈了。 家里一大家子吃饭,一个月也只花一两银子罢了。 …… 下定决心,顾三水便转过头朝孙伯道:“我们要二档的!” “我们学堂许多学子选的都是二档的饭菜,你们放心,要是想吃好些,第二个月交钱的时候也是能变动的。”孙伯看向已有决断的两人,微微笑着。 饭钱是一个月收一次,这也是为着学子们考虑。若是家里遭遇变故,一时拿不出来钱,还能取消掉,自己拿米来做都行。 “饭钱是今日交吗?”顾远山问道。 “你们束脩要是交了,这食宿的钱便等明日来再一齐交就成。” 孙伯说完,引着两人往简陋的食堂走去,嘴里还不忘解释道,“后日便是学堂里开学的日子,你们要是住在学堂,明日午时后过来就成。得记得带上铺盖、衣物、洗漱用具……” 顾三水不住点头,仔细记着,生怕漏了什么。 顾远山听了一会儿,知道都是些日常用品,便将视线看向里间的食堂。 屋子不大,只有三张长桌并排着,一边还有放食盒的木架子。最里面是打饭的窗口,后面有一道帘子隔开,里面应当就是生火炒菜的厨房了。 三人刚走进来,就听到一道爽利的声音传来—— “孙伯?你怎么现在过来了?”一道身影突然从打饭窗口站起来,好奇地看着几人。 “花婶子,我带新学子来认认路。”孙伯笑呵呵道。说完,就给顾远山介绍,“这是花婶子,食堂和书舍都是她在负责,日后你遇到什么问题找她就成。” 看着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花婶子,顾远山行礼问好:“花婶子,我叫顾远山,日后喊我远山就好!” 顾三水也赔笑着道:“花婶子,我儿子就拜托你了!” “哪里哪里!你们太客气了!”花婶子笑呵呵地看着两人,招呼道:“我给你们多炒两个菜,等会儿记得过来吃啊!” “不用不用……”顾远山刚想拒绝就被花婶子打断。 “哪里不用?你们来了一早上,一定饿坏了,我给你们炒两个菜不碍事!”花婶子故作生气。 顾远山摸了摸肚子,这才发现自己早就饥肠辘辘了。 也对,几人一大早过来,奔波了老半天,是该饿了。 顾三水还好,他中午一般都不吃饭,没什么感觉。顾远山从小就是一日三顿。自从念书后,也是一日三餐,餐餐不落。 如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孙伯看向不好意思的两人,适时解围,“顾老爷是老爷的客人,我们本就要招待。更何况你们日后要来学堂上学,今日尝尝花婶子炒的菜也好。” “是嘞是嘞!不用客气!”花婶子依然热情,“你们先忙,我择菜去了!”说完,就弯腰端起一大盘菜,匆匆回了厨房。 顾远山有些不好意思,看向笑呵呵的孙伯,“谢谢孙伯和花婶子!” 顾三水也不停弯腰道谢:“真是谢谢了!”他有些懊悔,今日也是带了干粮来的,但是一直折腾了老半天,也没顾得上吃。 不过花婶子这样热情,他心里除了感谢,还放心了许多。 这学堂里的人这样热情,也不怕儿子进来念书饿着肚子了。 孙伯摆摆手,表示不用在意。 “咱们看完了食堂,最后便是书舍了。”他招呼着两人往外走,“书舍离这里不远,就几步路。” …… 他带着两人走出去,向东走了不到两分钟,就见到了一座篱笆围着的小院子。 站在院子门口,孙伯指向右侧小路,“这条路是通往后院的路,那里是老爷的住处,你们无事不要随便过去。” 见顾远山点头,他引着两人走进了小院子,“这里就是书舍,一共有五间书舍,一间洗浴房。两人一间,如今入住的学子只有五人,到时候你便与那名多出来的学子一起住?” 顾远山点点头。 他没有意见。 “洗浴房在最东面的屋子,可以打热水洗澡,也可以洗衣服。若是还有哪里不清楚的,明日过来,你可以找花婶子问一下。” 顾远山看着眼前环境不错的小院子,认真回应,“谢谢孙伯,我知道了!” “既然如此,你们便在学堂里随意转转,我先去忙了。”孙伯朝两人说了一声,转身就走。 只余下满眼满意的顾远山和顾三水。 第 182 章 家底丰裕 顾远山点点头。 “乖乖!这院子太气派了!”顾三水感叹地看着眼前铺满青砖的院子。 这青砖大瓦,这满地砖块,这就是城里人的住处! 看着又干净又亮堂! 不像家里的房子,只要下雨就得踩得满脚的泥泞。 不得不说,转了一圈下来,顾三水飘忽的心落了地。对于儿子来念书这件事,心里也有了底。 顾远山也将视线移到院子里,心里也很满意。 院子不算很大,呈方正格局,七间灰瓦白墙的屋子围成“凹”字形。正中间并排着三间屋子,左边是两间,右边也是两间。 院子中间还有一口水井,用石头堆砌围了起来,估计是怕有人不小心掉下去。 在大门入口处还有一棵不知名古树,枝繁叶茂,看着有些年头了。 树下还摆放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瞧着十分清幽。 抬步走上前,中间和左边的屋子都是上了锁的,右边只锁了一间屋子,另一间大门开着。 顾远山走过去,往里一看,便知这间就是孙伯口中的洗浴室了。 里头有一个长长的水槽,还有几个隔间,想来是方便学子洗澡用的。 顾远山看了看,退出来,又看向大门右侧的一间小木屋,好奇走了过去。 刚靠近就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 呕! 是茅房! 顾远山连忙捂鼻退了回来。 不得不说,这里什么都好,就是每次上茅房得花光所有勇气。 这里的茅房都是挖一个坑,在上面搭上几根木板,周围是用木架子和茅草搭建而成,门口挂个帘子。所有的排泄物都堆积在一起,多了就挑出来施肥…… 不得不说,顾远山对于这点十分痛恨! 每次都得做好久的心理建设才能上! 幸好家里盖了新房子,在顾远山的强力建议下,还重新修缮了一番新茅房。 受限于材料,只能将排泄物与茅房隔开。家里掏粪直接在化粪池掏,与茅房两不相干,里面的不堪入目也大大降低。 哎! 顾远山看着深深痛恨的臭茅坑叹气! 等他做大官,第一件事一定是把这里的茅厕全部改善一遍! …… 顾远山和顾三水将书舍逛了一圈,最后坐在石凳上歇脚,没等多久,孙伯便来寻人过去吃饭了。 炝炒豆芽、凉拌莴笋、卤豆腐干,还有两盘酱牛肉,最后是一大海碗白菜豆腐汤。 顾远山捧着粗陶碗,吃得津津有味。顾三水更是吃得头也不抬。孙秀才也招呼着顾海生坐着吃饭,两人还倒了米酒喝着。 不得不说,花婶子的手艺没话说,简单的蔬菜都炒得很有柴火香锅气。 这学堂里的吃食与家里吃的完全没差别,不怕不合顾远山胃口。这下子,顾三水心里更满意了,心里唯一的担忧也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后,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 顾海生与孙秀才依依惜别,带着顾远山两人告辞。 他们这个年纪,见一面就少一面。那么多年的好友,心里自然是不舍的。 不过由此也可知道,两人都是负责任的好夫子,几乎日日留守学堂,守着手底下的学子。 …… 骡车里。 顾海生特意询问:“远山,今日你们去看了学堂,心里可还满意?” 顾远山点点头,“大爷爷,学堂很好,食堂的饭菜很好吃,书舍环境也特别好!” “那我就放心了!”顾海生放松心神,“我与孙秀才已经有几十年的交情了,若是你在学堂遇到什么事,不要不好意思,去找他就成!” 顾远山一愣,微微点头,“大爷爷你放心,我知道的。” “远山,你今日来这孙氏学堂一趟,心里可有什么感触?” 面对笑呵呵的顾海生,顾远山不解,微微摇头,“大爷爷,孙氏学堂虽然占地面积不大,环境却十分清幽,里面的陈设也都十分为前来求学的学子考虑,我觉得很好。不过……” 他有些犹豫,“孙夫子花这么大的价钱修建一座学堂……值吗?” 不错,今日他看着这学堂心里很满意,同时内心也充满了疑惑。 按理来说,云梦县有钱人并不多,读书人更是不用说,连考上秀才的人都寥寥无几……而孙秀才竟然愿意花这么多的精力来修筑这座学堂…… 顾海生轻抚胡须,笑着道,“你孙夫子这学堂可以说是云梦县最好的学堂,即使是在大爷爷见过那么多的学堂来说,也是最好的一间……” 他年轻时求学可没有这样好的条件,那时的顾家家底比现在都算好。可他来县里求学,住的是12人一间的大通铺不说,连饭菜也得自己做。那时一同住的学子,都是约好了,两人轮一日做饭。 这样艰难的环境下,他与孙秀才就是同组的学子。那时夜里烧火煮饭时,孙秀才就日日吐槽,言说等日后高中,必须修建一座像样的学堂,让学子们不必围着柴米油盐打转,放更多的心神去研学。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未曾食言…… “远山,你孙夫子是性情中人,眼里也容不得沙子,日后你跟着他念书,万万不可懈怠!”顾海生心下敬佩,悠悠地看着顾远山,“至于其他的杂事……你就好好读书,其余的都不需要担心!” 对于顾远山这个孩子,他是知道的。性子沉默,内心要强,不愿意麻烦他人。 这样的孩子独立自主,也不会被人欺负。就是太要强了,怕他遇到事情不知道求助。虽说自己处理事情可以锻炼孩子的处事能力,但是顾远山如今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既然有关系,为何不用? 顾海生并不觉得利用资源是可耻的行为。 他只期盼着,顾远山基础能打牢些,日后走得才稳当。 哎! 顾海生暗暗叹了口气。 如今在县城还好,他还能有几分人脉。若是远山日后有造化,去府城深造,他就无能为力了。 …… 面对操心的顾海生,顾远山自然是认真保证自己会努力念书。 顾海生心下欣慰,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头,“好好念书,日后等你也考上秀才,家里的学堂也可以修建得如此好!” 顾远山乖乖点头。 以前都是说穷秀才,富举人。如今看来,考上秀才也很了不得了。 孙氏学院里学子25人,其中就有15人是走科举的路子。这15人都是7两银子一年的束脩,一年下来的收入就有105两了! 一年一百多两的收入! 只要考上秀才,不再奢求举人,安心教学,家底也能丰裕不少啊! 难怪孙氏学堂能够修建得如此好! 顾远山越想,心头就越火热,对科举致富这条路也愈发肯定! 他承认他就是一个俗人,一个大俗人! 他爱钱,爱权! 他就想要在这个身不由己的社会活得有尊严! 第 183 章 一介妇人 夕阳西下,顾三水先将顾海生送回了家,才驱使着骡车往村尾方向赶去。 回了十里村,顾远山就从车厢里出来,坐在顾三水一侧了。 两人远远便看见站在院子前不断张望着的余氏。 “阿娘——”顾远山高兴喊道,“我们回来了——” 余氏定睛一看,连忙快步走上前,“小山子,当家的,你们回来了?可还顺利?” 两人去了整整一日,可把她担心坏了! 顾三水慢慢驱停了车,笑着道:“顺利顺利!” “可拜师了?秀才老爷收下小山子了吗?” “一早就拜了!孙秀才可喜欢咱家小山子!” 听了这话,余氏咧嘴直笑,“你们可吃饭了?锅里给你们热了饭菜,赶紧进屋!”说完,又看向顾远山,“小山子,今日累不累?学堂可好玩?” “阿娘,我们先前在学堂吃了饭,还不饿。”顾远山从车上跳了下来,“今日我同阿爹逛了一圈学堂,里面环境很好,很适合我念书。” 顾远山知道余氏在家担心,索性将两人今日的行程简单说了一遍。 不得了! 第一次去拜师就被夫子留饭了! 余氏一脸笑意,止都止不住,“我就知道小山子招人稀罕!” 她拉着顾远山就往院子里走,还不忘将院子门打开,让顾三水将骡车赶进来。 …… “回来了?”李氏听到声音,从堂屋走出来。顾云生也跟在后面,默默看着。 “阿爷阿奶!”顾远山喊了声,任由余氏牵着他。 “回来就好。”李氏絮絮叨叨,“可拜师了?什么时候去学堂?住处环境咋样?” “拜了拜了!”余氏笑呵呵道,“小山子说夫子还留他们吃饭了!” “哎呀,这可了不得!”李氏也同样很高兴。 堂堂秀才老爷留吃饭,定是喜欢小山子!说不准就是看出小山子有造化,留人吃饭! 天老爷! 说不准小山子真能考个秀才回来!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仿佛已经看到顾远山考上秀才了一样。 她们完全没想到顾海生与孙秀才是同窗,吃饭叫上顾远山和顾三水也只是顺带罢了。 顾三水将骡子拴好,走过来,“娘,今天我们去看了学堂书舍,里面特别宽敞,吃的也好,你们就放心吧!夫子叮嘱了,让小山子明日午时后就要去学堂,后日就要开学了。” 余氏虽然方才在外面已经知道书舍环境不错,但再听一次心里还是很高兴!但想到明日儿子就要去学堂了,心里又有些不舍。 “怎么那么快就要去学堂了?” “人家学堂明日开学。”顾三水接过余氏递来的水,一口灌下,无所谓道。 顾远山见余氏心情低落,连忙宽慰:“阿娘,学堂后日开学,我要住在学堂就要提前一日去收拾住处,这样才不会耽误了后日的晨读。” 余氏看着顾远山,心里很是不舍,最后也只能看向顾三水,叮嘱道:“当家的,明日送小山子过去,要帮着他把床铺铺盖都收拾好才行啊!小山子还小,这些活儿细致,怕是做不好。” “我知道了。”顾三水闷声应道。 顾远山看着担忧的余氏,安慰道:“阿娘,我就是去县城里求学而已,不算很远,你别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余氏低下头,不愿让儿子看见自己泛酸的眼眶。 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长大,如今才八岁,就要独自外出求学。 哪个做娘的会不担心? 见余氏如此模样,顾远山脑中灵光一闪,提议道:“阿娘,要不,明日你和阿爹一同送我过去?从小到大都是你给我铺床,没有你我还不习惯呢。” 顾远山知道余氏担心自己,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怕她思虑太多,只好如此提议。 让余氏亲眼看见自己读书的环境,她兴许就能放心了。 “可……可以吗?”余氏微微泛红着眼睛,看着顾远山。 “应当是可以的,今日我们过去,学堂门口许多小摊贩,有男有女,并不忌讳。”顾远山说道。 “对对对,学堂里做饭的还是一个妇人!”顾三水附和道。 儿子对于他来说就是命根子,更别说余氏这个当娘的了。 他今日未见过学堂之前也总是担心,但见了之后,心里就踏实多了。兴许余氏去见了之后心里也会放心。 余氏见两人一个劲儿的说,心里倒是忐忑起来。 念书的地方,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妇道人家进去? 万一被小山子的同窗看见怎么办? 她低头扫视了一番自己。 系着围裙,洗得发白的衣裙,粗糙的手掌……无一不在诉说着她操劳的一生。 顿时心里更犹豫了。 她这副模样,怎么好意思给小山子丢人? “还是不了,我在家等着就成。”余氏不舍地说道。 一旁的李氏看着犯倔的余氏,暗暗叹了口气。 “你便一同去吧!” “娘?”余氏犹豫地看着出声的李氏。 “小山子他的东西一向是你在收拾,三水一个大男人,肯定没有你收拾得合心。何况小山子是去念书的,可得住得舒心些。” “可是……我一介妇人……” 顾远山这才明白余氏为何拒绝自己,抓住余氏满是皱纹的手,说道:“阿娘,你是生我育我的人,又怎么会不能去学堂呢?何况你还识字,这已经打败了许多学子的娘了,你送我去学堂,才是给我长脸!” 余氏有些感动,“真的?” 顾远山使劲点头,就差把头拿下来打包票了! 这个时代,识字本就不易,更别说一介农村妇人。 当年他教家里人认字,除了顾夏至和余氏坚持下来,其余人全都放弃了。余氏写字有些天赋,人也勤奋,比顾夏至学的还要好上几分。 不得不说,已经三十多岁的余氏竟然还能坚持那么久,实在是出乎顾远山的意料。 …… 余氏被顾远山说动,期期艾艾应下明日一同去学堂的请求。 虽然她心里还是很忐忑。 不过她决定了,等明日去了学堂,先问问人,若是她不能进去,就留在门口等着就成。 不识字,也不愿意学的顾三水见着母慈子孝的扬景,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他这个当爹的大字不识一个,该不会被嫌弃吧…… 余氏有了决断,心里就明朗起来。 也不纠结顾远山要离家求学了,只收拾着明日要穿哪身衣裳,儿子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第 184 章 迟来的道歉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顾远山坐在炕上,将顾三水新制的书箱打开。 这书箱外层用蓝布给包裹起来,瞧着就比原先那个豪华许多。 他摸出块碎布仔细擦了擦,往里面摆放要拿去学堂的砚台和墨锭。毛笔是顾海生前日送的,笔杆上还刻了“勤学”二字。 顾远山郑重其事地将那支承载着顾家厚望的笔轻轻插入竹筒,又细心用麻绳捆紧。最后数了数,放了一大叠裁得方方正正的毛边纸,够用半个月了。最上面压了半本抄满批注的《论语》,这是他自己写的,只想着到时候跟着夫子学,看看对比。 顾三水带他去买的一套四书五经,还未拆封,乖乖躺在包袱里。 顾远山看着收拾妥当的书箱,突然想起什么,趴在床上,从床底摸出自己的宝贝箱子出来。 里头不再放着糖果花生,而是放了他这几年攒的小金库。 他数了数荷包里叮当作响的铜板,最后,决定把自己辛苦攒的453文钱全部带走! 出门在外,兜里还是放些钱比较安心! 刚收拾了东西,顾远山开始了今日份的锻炼。 首先便是50个俯卧撑! 自从有了自己的房间,他就可以放开手脚随便去造作,再也不用担心被李氏和顾云生撞见他这奇怪模样。 等再大些,去了私塾,他准备再练一下八段锦和太极拳。 当然,他是打不死人的,练这个也是为了锻炼身体罢了。 他就不信,在自己日日坚持不懈的锻炼下,还保不住匀称的体格子! …… 就在顾远山默数着的时候,屋外传来一阵沉闷的敲门声。 顾远山心里有些纳闷。 现在都晚上九点多了,家里人早就睡下了,谁会那么晚找过来? “谁啊?”他高喊一声。 “是我。”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是顾夏至的声音。 顾远山一愣,不知道顾夏至找他有什么事。 这些年他们俩基本就是相顾无言地同住一个屋檐下罢了。 前些年,顾夏至还会主动搭话,这两年来,倒是越来越少了。 他不用说,很忙,忙着念书,心里对顾夏至也有芥蒂,并不会主动问候。顾夏至也很忙,忙着养兔子,忙着找草药,忙着带顾满月挖猪草。 …… 思来想去,还是不知道有什么事,顾远山只好出去开了门。 果然是顾夏至。 如今已经15岁的她,皮肤还是晒得发黑,与本就晒不黑,又去了城里的顾春雨形成鲜明的对比。虽然皮肤黑得发亮,但人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沉稳不少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顶着一张炸了毛的辫子到处跑的野丫头。 眉眼间的戾气不忿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剪不断的愁绪。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来,顾远山总觉得她看自己的时候没了以往的坦诚,反而多了几分闪躲。 不过他也不想深究,任由她去。 “怎么了?” “我……”顾夏至低垂着头,嗫嚅道,“阿爷说你明日就要去县城念书了,我来看看你。” 这副忐忑模样,瞧着与往日利索的她大相径庭。 顾远山微微皱着眉,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我……我……小山子,对不起!” 突然,顾夏至来一个九十度的鞠躬,把顾远山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了几步。 “小山子,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我……”说着说着,顾夏至哽咽起来。 她擦了擦眼角,从兜里摸出一个荷包来,“给!你拿着,买书也行,买吃的也好,我……二姐不奢求能赎罪,但二姐始终希你能过得好些……” 话音刚落,她转身跑走,一直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才将门“砰——”地关上。 顾远山握着手里的荷包,心脏砰砰直跳。 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很明确,这两年他们连接触都没怎么接触,顾夏至又怎么可能害自己?唯一的便是小时候…… 难不成……她记起来了…… …… 第二日,天蒙蒙亮。 顾远山照往常一样,早早起床蹲在灶膛前看书,兜里还揣着昨夜的荷包。 余氏手脚麻利地准备着一大家子的早饭,丝毫没看出儿子的心不在焉。 等饭做好后,她又进屋收拾今日顾远山要去学堂带的东西。 书箱那些笔墨纸砚都是顾远山自己一个人收拾好的,余氏并不需要担心。她主要收拾的都是衣食方面。 譬如晒了两日的两床厚棉被,今年新制的冬衣、薄一点的春装也装上几件、当然还有新买的鞋袜。 顾远山要去县里的学堂念书,余氏生怕他被人瞧不起,这两日卯足了劲儿准备新衣物,也幸好每年过年她都会给顾远山做新衣,这才没这样急促。至于鞋袜之类的,她忙不过来,都让顾三水去集市买了回来。 除了衣物,她还准备的许多的罐头,肉酱,腌菜都有,当然还有余家的秘制肉干…… 这两年,不说顾家的兔子单子基本稳定下来,余家的香料更是卖得供不应求。 当然不是说那些香料是独一无二,主要是靠余大河妻子周氏,她时不时鼓捣出一些新的香料配方,层出不穷,县里的酒楼十分吹捧。 余家也只剩下余大河打猎,余光和余宗两兄弟则帮着周氏上山摘香料。 攒了不少钱,余大河计划下山安家的路子也准备着了。 想到如今的好日子,余氏收拾东西收拾得愈发起劲儿,整整收拾了好几麻袋还不算,还得用箩筐装易碎的糕点、饼干。 一盒一盒包装好的糕点,他们买了许多份,花了快500文,可心疼死余氏了。 若是买给顾远山留着吃倒不必买这样精细的,买散装的拿油纸包好便是了。可他们得送些给学堂里的夫子、管事,还有一同住书舍的学子…… 这送人的东西,可不得仔细着些吗? 李氏还嘟囔着浪费钱,让拿一些家里的肉干、酱菜去送人就成。不过余氏不愿意,怕城里的学子吃不惯农家的东西,又怕儿子被人看低,这才花了大价钱买了糕点。 礼多人不怪。顾远山年纪小,得多拜托他人照顾着。 第 185 章 启程 “咋了?”余氏换了身新衣裳走出来,“她昨晚吃了饭就说今儿一早要去山里采药去,估摸着早就走了吧?” 顾满月从两年前起,就日日跟在顾夏至身后,像个小尾巴似的。也不知道两人去哪里认识了许多草药,经常就去后山找草药。 一个找来喂兔子,一个找来卖给林大夫,倒是和谐。 对于顾远山的问话,余氏有些奇怪。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顾远山和顾夏至关系一般,甚至是冷淡,如今还是他破天荒第一次问顾夏至的去向。 难不成欺负了小山子!? “是不是你二姐说你什么了?”余氏一脸紧张地凑上前来。 顾远山连忙摇了摇头,“二姐她昨天夜里给了我银子。” “啥?多少?”余氏很是惊讶,随后又有点开心。 这两年,卖兔子和皮毛的钱,顾云生会另外分给顾夏至。虽然没有第一年分得多,但她瞧着都有几十两了。平日里她怎么骗都骗不出来,如今竟然主动给顾远山? 余氏朝屋外看了看,见到太阳依然是从东边升起,摇摇头,转而朝顾远山问道:“夏至给了你多少银子?” 顾远山摇摇头,“不知道,我没看。” 傻孩子! 有钱都不知道要! 余氏将顾远山手里的荷包打开一看,“乖乖老天爷!” 她立马合上,将荷包塞到顾远山兜里,小声道:“你二姐给你的,就好好收着,估计是怕你出去受人欺负才拿钱给你傍身!” 余氏心里美滋滋。 以前还觉得姐弟两个亲缘单薄,没成想,夏至这个当姐姐的心里还是有弟弟的嘛。 十两银子啊! 她原先都只打算给儿子一两银子傍身而已! 余氏这头这样高兴,顾远山则觉得兜里的十两银子烫手。 一个普通小丫鬟也才4、5两银子,要是年纪大的婆子,2两银子就有了,这10两…… 怎么看都像买命钱! 可要怎么还回去? 顾远山看着面前欢天喜地的余氏,摇摇头。 不行! 钱给了余氏,她一定不会拿出来的。 不过如今顾夏至故意躲着他,他是还不回去了。 算了!钱就放着,等日后再给她当嫁妆还回去…… 顾远山有些无奈。 朝夕相处,说狠心将人弄死是不可能的。但他实在小肚鸡肠,也做不到心无芥蒂…… …… 知道顾夏至给了顾远山这么多钱,余氏本想把自己准备的银子给收好,但想了想,还是拿上了。 女儿给的是女儿给的,她这个做娘的怎么能如此! 儿子念书,多多银钱才有底气! 换上衣物,揣好了钱,余氏便坐不住了。 “咱去早些,早早准备着,也不怕误了时辰!” 顾远山看着刚刚升起的太阳,有些无奈。孙伯说了要午时后学堂的门才会开,如今大概就是早上九点多。 十里村距离县城近,走路去学堂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再加上如今用的骡子,可能到那里也才早上十点多…… 看着不断整理衣角的余氏,顾远山也不敢再劝。 算了算了,早点就早点。 再拖下去,余氏都得把那新衣裳撸秃皮了。 反正就算去早了,到那里还可以带余氏和顾三水逛逛学堂门前的那条街,让他们熟悉熟悉环境,也好放宽心。 …… 一行三人,驾驶着骡车,往县城方向行进。 余氏一路上都在整理衣物,时不时还得捋顺一下发髻,瞧着很是紧张的模样。 顾远山见她从进了县城就手抖的模样,忍不住安慰道:“阿娘,你放心,学堂与大爷爷的学堂没什么两样,就是大了些,孙秀才和大爷爷也是一样的,很和善,别紧张。” “阿娘不紧张。”余氏哆嗦着手,勉强笑了笑,“阿娘就是高兴,这是你第一天去外面念书,阿娘是高兴能同你一起去。” 看着余氏眼里泛着的泪花,顾远山一顿,心里一酸,紧紧抱住余氏的胳膊。 “阿娘,你好好的,等以后我不止带你去学堂,还要带你去府城,去京城!” “傻孩子,阿娘老了,能跟着你来学堂就很好了,哪能去府城?更别说戏文里才有的京城了。只要你好好念书,健康长大,阿娘就没什么愁的了……” 虽然觉得自己去不了别的地方,但余氏心里还是很高兴儿子能一心想着自己。 她微微勾着嘴角,轻轻抚摸着顾远山的头。 这一刻,她的心也不再躁动,而是出奇地宁静下来。 心里安静了,嘴上就停不住了。 “小山子,你得好好揣好你二姐给你的银子千万不要弄丢了!去了书舍就随身带着。算了算了,要不还是放书舍里藏着吧……”余氏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稳妥。 那不是几文钱,也不是几十文,而是整整10两银子! “要不……小山子,你还是给阿娘揣着吧?” “不用,阿娘,我会收好的!”顾远山严词拒绝。 这钱进了余氏的口袋,他拿什么去还给顾夏至。 被拒绝的余氏也不气馁,转而叮嘱起儿子求学的事情来。 “去了学堂你就好好念书,有什么问题就去找夫子,要是有人欺负你,你也不能藏着掖着,得告诉爹娘,知道吗?”余氏苦口婆心。 她虽然是普通的妇人,但若是儿子被欺负了,她就算豁出这条命,也得为儿子讨回公道! 听到这话,顾远山心里酸酸的,“阿娘,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和阿爹在家也要好好的!” 余氏没注意儿子的动容,一直沉浸在叮嘱的话语中,喋喋不休。 “若是遇到什么事,就托人去找你大哥大姐,你年纪小,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知道吗?还有吃饭得吃多点,不要为了省钱就不吃,若是没吃饱,就拿钱去买,不要饿着了……” 顾远山丝毫不见烦躁,只静静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他想,若是前世爹娘还在世,是不是也会这样叮嘱自己,生怕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 …… 骡车慢慢地爬着坡。 余氏早已掀开车帘,不住地望着眼前陌生又空旷的小街。 “乖乖!我来县里那么多次,都没来过这样好的地方!” 她觉得眼前的青石板路、沿街的商铺都沾上了读书人的气味,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与众不同起来。 顾远山看了又看,没觉得这条人烟稀少的小街与城里的集市有什么区别。唯一不一样的便是人少些,没有那么拥挤。 第 186 章 另眼相待 顾远山望着半开的学堂大门,犹豫了一下,朝车厢里好奇东张西望的余氏说道:“阿娘,我先去问问咱们能不能进去了,你们在这里等我就行。” 余氏连忙拉住他,“小山子,咱来早了,如今都还没到午时,咱怎么能给学堂里的人添麻烦,还是不要过去了。” 顾三水也附和道,“是嘞,小山子,咱们在这里等一个时辰便是了,不碍事的。” 两人只觉得若是问学堂里的人会给人添麻烦,给顾远山留下不好的印象。 见两人这副紧张模样,顾远山拍了拍余氏的手,安慰道:“阿爹、阿娘,你们就放心,我就是过去问问,若是不能进我也不会强求的。” 若是学堂的门不开,他是不打算问的。不过既然开着,定是有人,去问问也没关系。 反正只是过去问一下,又不会少一块肉。况且余氏心里忐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进学堂。现在趁机去打探一下,也不用她陪着担惊受怕。 决定好了,顾远山便不再理会两人的劝阻,朝台阶上走去。 见顾远山转身要走,余氏连忙从身旁的箩筐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糕点礼盒出来。 “小山子,你等等!” 她跳下车,拉住顾远山,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你拿着,送人吃。若是能进就进,不能进也不打紧,知道吗?” 顾远山看着手里的糕点,微微一愣,最后只好笑着说道:“阿娘,你放心,我去去就来。” …… 余氏和顾三水的注视下,顾远山捧着糕点,就往前走。 “谁啊?”还没等他敲门,那半开着的大门就探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 “远山?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孙伯疑惑地看着顾远山。 “孙伯。”顾远山微微弯腰行礼,“我阿爹阿娘怕误了时辰,早早就过来了。”说着,他将手里的糕点递过去,“孙伯,这是我娘给你准备的糕点,很好吃的。” 孙伯看着顾远山手里精致的糕点,笑了笑,“这是城里那家云福楼的糕点吧?味道确实独特,你阿娘有心了。”他接过糕点,才同顾远山说道:“既然你们过来了,便进来吧,反正也到时候了。” 这云福楼的糕点虽然不贵,但却极难排队买到,可见顾家是有心了。 他也愿意给行个方便。 “欸!谢谢孙伯!”顾远山高兴道谢,转身就朝台阶下不断张望着的顾三水和余氏走去。 “阿爹,阿娘,孙伯说,咱们现在就可以进去。” 顾三水有些惊讶,看向学堂大门下的孙伯,此时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也连忙回以一个笑来。 “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余氏有些不好意思。 顾远山打消他们的疑虑,说道:“不会,阿爹,阿娘,咱进去吧!” “等会儿,阿爹先把骡车放好先。”顾三水说着,将骡车牵到先前存放骡车的那个摊子前,照样付了两文钱,这才从里面把东西卸下来。 整整3麻袋,2箩筐的东西。 看着堆成小山高的物品,顾远山震惊了。 他是知道余氏收拾了许久,但没想到竟收了这样多的东西。 与之相比,他就收了两个书箱罢了。一个放新买的四书五经,一个放文房四宝。 至于其余的书,他只带了顾海生送的一本史记。反正来学堂,10日就会回家一趟,到时候看完了,回去拿也来得及。 而且一本史记已够他看上大半年了,拿太多过来也是占地方。 …… 顾三水看了看卸下来的行李,叮嘱了余氏守着,便小跑着到学堂门前。 “孙伯,我家行李有些多,能否让我都挑进来,待会儿再来门口拿?”顾三水有些忐忑地搓了搓手。 这些东西太多,他和余氏一趟是拿不完的。但要是放车里也不方便,索性想着都搬进来,就放大门口,拜托孙伯看着,等他们将顾远山送去书舍,再出来提东西。 “你们尽管抬进来,我就在门口守着,保准不会缺少东西!”孙伯笑着说道。 这样的小事,他自然是愿意的,还贴心地打开了另一扇大门,方便顾三水挑担进来。 其实学堂也是能进来马车的,只不过这得走后门,这后门修在后院,那是孙秀才的住处,还有女眷在,自然不能让外人进去。 顾三水连忙道谢,接着便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去骡车旁,与余氏一起,一人扛起一个麻袋就往里走。 顾远山见状,连忙提起自己的书箱就跟了上去。 三人一共跑了两趟,就将东西全部抬进来学堂,放在孙伯那张摇椅后边。 “孙伯,太谢谢你了!”顾三水擦了擦着急着搬东西流下的汗水,感激道。 余也跟在顾三水身后,附和道:“谢谢孙伯,谢谢!” 她心里很是感激,没想到学堂里的管事如此客气,竟然还允许他们将东西放在这里。 “不用客气。”孙伯笑呵呵道,“远山是好孩子,进了咱们学堂可得好好念书,给咱们云梦县争光啊!” 相比起昨天,今天他确实热情了些。 当然不是因为顾家送来了糕点。他是学堂里的管事,都不知道收过多少礼的,这糕点既不算昂贵,也不算是费尽心机。 他真正对顾远山一家三口另眼相待,是昨天孙秀才说了,顾家小子勤奋好学,学问也扎实,最关键的是稳重,不见怯扬。 为何最后一点至关重要,因为学堂里许多学子都有一个毛病——在县里考试还好,去了府城就会紧张,甚至被考官随便一吼便两股颤颤,答不出来题。 这顾远山年纪小小,就不卑不亢,实在是难得。 反正按照夫子的说法,只要顾远山稳扎稳打,不出两年也能升入甲班, 说不定能够打破云梦县多年来考不上秀才的魔咒。 为着孙秀才这高度的评价,孙伯才愈发的客气些。 想着,今日结个善缘,日后若是真考上秀才,不求回报,只求不记仇。若是没考上也不要紧,这些都是他举手之劳的事物,对他并无损失。 第 187 章 心花怒放 余氏唯唯诺诺道:“对,我就是小山……远山她娘。” 她心里很忐忑,一方面是对孙伯主动问候她感到意外,一方面又害怕他不允自己进去。 “你买的糕点很合我心意,老夫在这里谢过了。”孙伯扬了扬手中的糕点笑着道。 这话一出,不说余氏受宠若惊,就连顾远山也有些意外。 这糕点虽说有些贵,但对于孙伯这样不缺钱花的人来说,自然算不上好东西,他竟然会如此客套,还专门同余氏道谢。 怪哉!怪哉! “孙伯,既然你喜欢,下次我再带些过来!”余氏很是高兴,此刻只觉得自己花的钱值了! 她没记错的话,这人就是顾三水口中的管事。能讨他青眼,顾远山在学堂里也不怕被人欺负了。 “那老夫就谢谢了!”孙伯客套道,“你教出远山这样的好孩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妇人,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教的?我家小孙儿与远山这般大,却调皮得不行!” 余氏连连摆手,“远山他打小就聪明,学业上也是他大爷爷教,我们都没怎么操心。” “话不是这样说,远山这样乖巧听话,定是你们当爹娘的用心。”孙伯吹捧道。 余氏沉浸在孙伯的话里,只觉英雄所见略同。 她觉得儿子打小就与众不同,是天上的童子下凡来了,不想这城里的管事竟然与自己想法一致。 此刻,她只觉得自己遇到了知音,心花怒放。 看着两人你吹一句,我捧一句,顾三水站在一旁,插不上话,只好默默赔笑着。 难不成这就是识字和不识字的人的区别?不然自己怎么都插不上话? 顾三水悄悄瞄了一眼身旁淡淡笑着的儿子,又看了看笑得灿烂的余氏,只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恐慌来。 不行,回去也得喊小山子他娘给教自己几个字才行! …… 顾三水在外面没有必要都不会开口说话,余氏和顾远山自然察觉不出来他的心思。 见余氏难得和村子外面的人聊得起来,顾远山也不想打断,但天色已经不早了,再等下去,就要耽误两人回去的时间了。 终于,他忍不住上前打断道:“阿娘,时辰不早了,咱不要耽误孙伯做正事了。” 余氏这才从孙伯不着痕迹的彩虹屁中清醒过来,看着快要跑到头顶上的太阳,惊呼道:“哎呀,我寻思才说两句话,时间就过去这样久了?” 接着她又看向孙伯,道歉道,“真是对不住,耽误你做事了。” “没事没事,你们有事就先去忙,这行李我给你们看着。”孙伯笑了笑,朝顾远山道,“远山,你和你爹都认识路了,我就不陪你们过去了。那书舍的钥匙都在你花婶子那里,你去食堂找她就成。” 顾远山客气地点了点头,提起书箱,招呼着顾三水和余氏朝书舍方向走去。 …… 三人一路大包小包,照着路线往书舍的路走。 顾三水和顾远山已经来过一次,自然不觉得稀奇,余氏第一次来学堂,心里满是新奇。 看着那挂满花的长廊,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生怕自己玷污了读书的圣人之地。 三人沿着小道,终于走到了食堂。顾远山见顾三水和余氏扛着麻袋,便自己跑进去,寻了花婶子拿了钥匙。 当然,也照常送来一盒糕点。 花婶子依然热情,叮嘱他们去书舍放好东西,就可以过去吃饭,顾三水和余氏也可以一起吃。 当然这饭不是免费的,5文钱一顿,学子交的饭钱得从明日开始算起。 …… 告别了花婶子,三人也终于来到了书舍。 “天老爷,这学堂可真大,我都走累了才到。”望着眼前清幽的书舍,余氏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儿子住的地方不差,不会挨饿受冻,她就放心了。 余氏将麻袋放地上,长舒了一口气,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顾远山笑了笑,“这学堂在半山腰,咱们一路过来都是爬坡,走得累了,自然觉得大。等日后走得多了,也就不觉得大了。” 余氏笑着看着书舍的院子,眼里全是满意,“这书舍果然同你们说的一样,宽敞、亮堂,比家里的屋子盖得好多了!”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去把咱们的行李拿过来。”顾三水忧心门口的行李,将麻袋放石桌上,就赶紧跑回去了。 余氏应了声儿,没有跟过去,而是留下来帮忙打扫卫生,铺床。 顾远山住的是中间的屋子,他拿了钥匙,打开有些生锈的铜锁,推开门走进去,一股淡淡的墨香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涌出来。 这屋子比村里堂屋还宽敞些,屋里的两张床是分开两边放的,并不会互相打扰。 左边那张床收拾得整整齐齐,青色帐子系着银灰色的绦带,床尾叠着一床天蓝色的绸子棉被,边角绣着暗纹。床底下摆着双新纳的布鞋,鞋帮上用青线绣着云纹,旁边还有个半旧的藤箱,锁着黄铜搭扣,想来是装衣物的。 床边靠墙的书案铺着张细竹篾编的桌席,摆着方莹润的端砚,砚台边压着几张雪白雪白的宣纸,一支笔杆雕花的狼毫笔斜插在青玉笔筒里。案头还放着几本落灰的书。 左边布置如此华丽,一看就不是普通学子。 顾远山将视线转向右边,只觉得空荡荡的床铺和书案,显得十分寒酸。 余氏看着那精细的布置,顿时一拍大腿,“坏了!阿娘忘记给你拿木箱子来装衣裳了!” 她有些懊恼,明明自己准备了两日的时间,竟然把装衣裳的箱子都忘记了! 顾远山连忙安慰,“阿娘,这木箱子应当不贵,咱出去买一个就成,这里离市集不算远,阿爹驶着骡车去很快就能买回来。” 余氏听见此话,顿时点点头,“对,等你爹回来了,就喊他出去买一个!”顿了顿,她看着左边那叠放着的绸子,有些犹豫,“小山子,你说要不要把你在家的那匹绸子拿过来,给你做被面?” 那还是两年前儿子救了人送的绸子,还有两匹放着呢。 她原先是觉得得留着日后儿子成亲时用的,如今被左边床铺豪华的布置,刺激得恨不得当扬把绸子裁了! 第 188 章 编排夫子 家里的棉布被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为了攀比打肿脸充胖子。 不过面对余氏的拳拳爱子之心,自然不能如此直白。 “阿娘,我们昨日过来,学堂里的孙夫子穿着也是同我们一样,都是棉布衣裳。秀才老爷穿的都是棉布,咱们和夫子穿得一样,不丢人。何况我是来念书的,不是来比谁用的东西贵的。” “阿娘就是怕你被人瞧不起,一时想岔了。”余氏也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 方才在门口遇到的孙伯穿的都是棉布,这绸子又哪是他们能随便用的。 先前送给顾海生的那匹绸子,他裁了一身衣裳,都只是族里有大事的时候才穿一下,特别宝贝。如今她要是把绸子拿来给顾远山做被面,不说李氏不允许,就说她自己都心疼得紧。 这被面做了,外人又看不到,岂不是浪费了?若是要拿来给顾远山裁衣,他才8岁,很快就不能穿了,更是浪费! 余氏将心里的想法抛出去,也不再眼红左边床铺的好东西,而是对照着,看看自己还拿漏了什么。 看着那青色床帐,还有那草席垫子,她暗暗记下,待会让顾三水一并买回来。 …… 见余氏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想法,顾远山也松了口气。 他走到右边,看了看铺着草席的床铺,又踱步到书案边,摸了摸桌面,还算平整,就是灰尘有些多。 顾远山看着自己抹了一手灰的手,哭笑不得。 身后跟着的余氏见状,连忙将麻袋放地上,从里面掏出碎布块,又掏出一个木盆就往外走。 “小山子你等着,阿娘去给你打水来擦擦!” 顾远山回过神来,将手上的书箱放下,去余氏方才找碎布的地方寻摸起来,果不其然,很快也摸出一块碎布出来。 余氏很快就打了水回来,手脚麻利,掀开床上的草席子擦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阿娘给你把床擦干净,到时候晒晒太阳去去霉味,再给你铺床。” 顾远山也不闲着,打湿了碎布,走到书案前擦着灰。 将书案擦完,又去擦凳子,待一切准备妥当,才将地上的书箱提起来,摆在桌面上。 余氏也不阻止,这些年顾远山在家许多事都会帮着干,不会袖手旁观。刚开始她还劝阻,如今早就习惯了。 她擦了床板,又将草席擦了一遍,再拿出去晾晒起来。 接着,她拿了扫把进来,一个劲儿地打扫。不仅将房里扫干净,连带着院子也打扫了一遍。 …… 在这如火如荼的大扫除中,顾三水也早就把行李全部抬回来,余氏又差使他出去买木箱子和床帐去了。 见打扫得差不多了,余氏将院子晾晒的草席子拿进来,就准备铺床。 顾远山也将书箱里的物件都拿了出来,一一摆在书案上。接着,又将洗漱用的木盆、布巾、皂角、梳子……通通归置一番。 就在两人忙完,准备去院子里歇歇时,才去了一刻钟的顾三水挑着两个木箱子回来了。 “当家的,怎么那么快就买回来了?”余氏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顾远山也有些惊讶,直勾勾地看着脚步轻快的顾三水。 阿爹才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那么快就把东西买回来了? 顾三水笑着将木箱子卸下来,说道:“我去拿骡车,那摊子老板得知我要买这些物件,就带我去了一户人家,那人家中卖的全是学堂里学子要用的物件,什么都有,而且价格和集市上的一样,我就买回来了。” “这大箱子做工不错啊,花了多少银子?”余氏看着两个大箱子,高兴问道。 箱子瞧着约莫是杉木做的,虽然没有雕花,却十分光滑,还打了蜡,尺寸约长80-100厘米、宽50-60厘米、高60-70厘米,估摸着能装下4、5套长衫和被褥。 顾远山对这两个大箱子也很满意,家里用的木箱子都是找村里的木工做的,没这样精细。这样两个大箱子将他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去不说,还能空出些地方放书。 “这两大箱子,才花了600文!那老板还说,十年内若是坏了,可以免费换新的!”顾三水乐呵呵道,“我还买了床帐和草垫,还有铜锁,都放箱子里了。” 余氏知道这大箱子花了这么多钱,有些心疼,但想到屋里那学子用的雕花箱子,便觉得自己花钱买的好看一些的箱子也是值得的。 想到什么,顾三水朝顾远山叮嘱道:“小山子,你日后若是缺了什么东西,也可以去找那大伯买,知道吗?” 那人的店就在学堂门口,比下山去县城集市买方便许多。 顾远山刚点头,余氏就打断道,“不行不行,小山子才几岁?万万不能自己出去!” 学堂里安全,但外面鱼龙混杂,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 虽然店面就在学堂门口,但大路朝天,什么人都有,余氏还是不放心。 顾三水也想到这一层,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附和余氏的话,“是阿爹想差了,小山子你不要出去,要是缺了东西,就去找你远丰哥,或是周表哥,万万不要出去!” 今日顾远丰本应该也要一起来学堂的,不过他去了他外祖家,还没回来。 顾远山知道两人担心自己,也不跟着犟嘴,连忙承诺,“阿爹、阿娘,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事就去找孙伯和孙夫子。要是缺了什么东西,就去找远丰哥和周表哥,不会自己出去的。” 顾远山一向听话,余氏和顾三水见他如此郑重,也就放下心。 …… 看了看太阳,已经不早了,余氏便让顾三水将箱子搬进屋。 她将新买的床帐给顾远山装好,又将从家里带来的衣物、吃食都放进箱子里,朝顾远山叮嘱道:“小山子,你把你精贵的东西都放箱子里锁着,揣好钥匙,不要弄丢了!” “我知道的!”顾远山拿着钥匙,乖巧应声。 见一切准备妥当,一行三人才准备去食堂吃饭。 大家忙了大半天早就饿了。 如今已是下午三点左右,过来的学子还不算很多。顾远山给余氏和顾三水打了饭,就坐桌上吃了起来。 吃饱喝足,先在桌上歇息一番,再打算去找夫子交食宿费。 余氏刚开始还打量食堂,后面学子越来越多,她也不敢乱看了,低着头看着桌子。就在这时,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小山子,你快看,这饭桌上还刻了字儿!”余氏有些欣喜地看着那模糊的字,下意识就念了出来,“夫子是魔鬼……” 话刚说出口,她就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救了命了,哪个兔崽子竟然在饭桌上编排夫子! 第 189 章 热情的刘慧安 若是被人听到她编排秀才老爷,指不定会败坏儿子的名声,惹得夫子厌弃。 顾远山好笑地看着余氏,将她打自己嘴巴的手抓住,“阿娘,你莫要害怕,这不过是学堂里学子之间的恶作剧。我瞧这字刻得已有些年月,说不定孙夫子他们也是知晓的。他们都不介意,你也别放在心上。” “哪有学子这样编排夫子的。”余氏有些不满地嘟囔着。 顾三水也点头,“竟然有学子如此戏耍辛苦教导他们学识的夫子,真不像话!” 顾远山摇摇头,知道两人这是为孙夫子鸣不平了。 不过他也并没有为此辩驳。在这个世道,尊师重道才是正道,只能有夫子教训学生,哪有学生编排夫子的? 就像家里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这两年来在学堂一直是挨打的存在。就算如何打、如何惩罚,顾四水和王氏都只觉得丢脸,并不会觉得儿子可怜,自然也不会求情。 就在这时,一道公鸭嗓传来——“你是新来的学子吗?” 引得顾远山和余氏、顾三水都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十几岁少年正站在桌前,粗布短褂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黢黑的小臂。他头顶梳着个歪歪扭扭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石子,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我叫刘慧安,打东边刘家庄来的!”他几步跨过来,一屁股坐在顾远山身旁,手里还攥着个啃了一半的白面馒头,“刚在厨房帮花婶子劈柴,听说来了一位新学子,才8岁,紧赶慢赶跑过来了,你就是顾远山吧?” 顾远山望着自来熟的少年,点点头,问道:“你也是住在书舍的学子吗?” 刘家庄在哪里他不知道,不过云梦县周边的村子、城镇他都了解过,并没听说过刘家庄的名号。 刘慧安点点头,“我是今年新来的学子,家离这里很远,只能住在书舍。年前我阿爹就带我们过来看过了,花婶子安排我住在左侧屋。咱们都是走科举路子的,应当都在丙班,明日一早我叫你啊!” “谢谢!”顾远山感谢道。 一旁的余氏见他眉眼周正,说话爽利,不由笑着夸道,“这孩子真精神。” 刘慧安挠挠头,“婶子别笑话,我嘴笨,就手脚勤快些。往后远山有啥活儿,尽管叫我!” 余氏适时从身旁的包袱里掏出一盒糕点,递过去,“这是家里买的,不值什么钱,你拿着吃!” “婶子,你太客气了!”刘慧安嘴上说着,但眼睛亮晶晶盯着那盒糕点,把余氏都瞧乐了。 “快拿着,我们远山年纪小,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谢谢婶子!”刘慧安不再推脱,大方接受。 他嚼着馒头,看着笑眯眯的余氏,又看了看没什么话的顾三水和顾远山,只好小声问道:“婶子,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听到你在……骂夫子?” 这话一出,余氏连忙吓得站起身子,直指着饭桌上的字,“不是我,我就是照着这字念了一下。” 罪过啊! 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第一次认识字就被人听到骂了儿子的夫子! 刘慧安听闻这话,顿时松了口气。 他还想着委婉些提醒,不要在学堂骂夫子呢,没想到是误会一扬。 这事是误会,刘慧安便看向桌上的字,这时才反应过来,惊呼道:“婶子,你识字!!?” 天哪!难不成他看走眼了,眼前一家子并不是普通的农户? “怎……怎么了孩子?”余氏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识字怎么了。 顾远山见状,连忙解释道:“我阿娘跟着我学了一段时间的字,认得字不奇怪吧?” “哦……哦……原来是这样。”刘慧安拍了拍胸脯,接着又夸赞道,“婶子你太厉害了,竟然还认识字!不像我,家里就我一个念书,我爹娘什么也不会,只会日日去田地里转悠。” “没有没有,我就跟着远山学了一阵子,都是皮毛。”余氏摆摆手。 顾三水也笑呵呵道:“我家里也是种地的,与你家没什么分别。” 刘慧安摇摇头,满脸不赞同,“咱这样偏僻的县城里,识字之人是少之又少,就算是地主家的女儿都不一定识字,婶子如此已经很厉害了!难怪远山小兄弟这样小就能来这孙氏学堂求学,准备科举之路了!原来是有婶子这样厉害的亲娘!” 顾远山如此年幼,能顺利来学堂,启蒙学定是学完了的。虽说八岁算不得年幼,但在云梦县这样偏僻的县城来说,确实是少见。 这里的人对于科举几乎都没什么了解,自然对于送家中孩子去念书也不积极。 就像他自己,都是10岁才送去启蒙! 如此可见,眼前这家子确实了不得。 余氏被刘慧安哄得心花怒放,微微弯曲的背脊都挺直了。 “你说你是从刘家庄来的?我们在云梦县这么多年了,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庄子?” “婶子,我们刘家庄在云梦县东边,得走上两三日才能到,很远的。”刘慧安夸张道,“我们镇上没有秀才老爷,想要求学就得来最近的云梦县。” 原来如此。 余氏怜惜地看着刘慧安,忍不住叮嘱道:“那你爹呢?怎么不见来送你?” 这要走上两三日,家里人怎么会放心孩子自己来呢? 余氏看着眼前开朗的刘慧安,觉得怎么也不可能是不受爹娘疼爱的孩子。 若不是爹娘宠爱,怎么会送他来科举? 刘慧安迎着余氏和顾三水怜惜的目光,连忙解释道:“爹娘年岁大了,路不好走,我是跟着姨母来这里的。” “姨母?”顾远山好奇问道。 “对啊,咱们学堂厨房里的花婶子就是我姨母,是我阿娘的亲姐姐,最是疼我了!” 原来是这样。 顾远山恍然大悟。 难怪一见面他就说从花婶子处过来的。 顾远山笑了笑。 顾海生与孙秀才是同窗,这寻常的刘慧安竟也是有关系的……看来这学堂里科举的人都各有各的关系…… …… 刘慧安很是健谈,不仅能与余氏搭话,还能让不喜言笑的顾三水乐得合不拢嘴,就连顾远山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热情周到。 四人一番交谈,眼见着时候不早了,顾远山连忙扯了扯余氏的袖子,小声提醒道:“阿娘,咱还得去寻孙秀才。” 余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朝刘慧安说道:“婶子有事要忙,你有空来家里吃饭,我们家是十里村的,离这里特别近!” “谢谢婶子!我有空一定去!”刘慧安特别识趣,还帮忙拿着东西,送三人出去才返回食堂。 第 190 章 孙氏族人 顾远山拜师的那间屋子便是孙秀才的书房,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寻人,或是学业上遇到什么不会的问题,都可以去书房找夫子。 当然,这些都是那日孙秀才叮嘱的。 三人敲了敲门,一直等到里间传来让进去的声音,才弓着身子进去。 见到孙秀才,余氏和顾三水都很是紧张,不敢随意搭话。 孙秀才自然是问候两句,收了食宿费,又交代顾远山好好念书,便让几人回去了。 顾三水和余氏大气不敢喘,只赔笑着拉着顾远山退了出去。 此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顾远山看着天边的晚霞,知道顾三水和余氏是时候该回去了,心里有些不舍。 “天色不早了,咱该回去了。” 果然,顾三水和余氏抬脚就往学堂门口走。 “阿爹,阿娘,我送送你们。”顾远山连忙跟了上去。 顾三水却拦住顾远山,“小山子,你回去吧,爹娘自己走就行。” “是嘞!”余氏很是不舍地摸了摸顾远山的头,“小山子,你在学堂好好念书,若是有人欺负你,就去寻夫子,寻孙伯,寻远丰和你周表哥。千万不要出学堂,就乖乖留在这里念书,等沐休日你阿爹再来接你。” 看着满脸愁绪的余氏,顾远山喉咙发紧,最终点点头,“阿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们在家也要好好的。” 余氏看着儿子,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来,塞了过去。 “来,拿着!爹娘给你准备的都是零钱,方便你买东西,也不会惹眼。若是遇到什么事,拿着应应急,知道吗?” 顾远山看着被硬塞进来的荷包,摸着里面零零碎碎的铜板,他心中一暖,将荷包推了回去。 “阿娘,我在学堂里有吃有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用不着钱。” “给你就拿着,这样爹娘才放心!”顾三水板着脸,假装生气道。 “好了,小山子你快回去吧,别跟来了!”余氏推了顾远山一把,和顾三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不断摆手让他回去的余氏,顾远山心中酸涩万分。 今日来了学堂的余氏,与往常很是不一样,笑容就没断过。顾三水自然也高兴,不过他瞧着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世道女子多艰难。他知道,余氏在生下他之前遭了大罪,心中自然偏颇了些许。 她在十里村并不算健谈之人,也不喜出门,更不用说与人主动搭话了。顾远山猜测或许是因为她嫁过来几年都没有生下男丁,遭人诟病,落下的心理阴影。 毕竟他见过余家的人,个个不说思想开明,只说他外祖母也都是明辨是非之人,又怎么会教出余氏这样不苟言辞的性子,甚至在对待子女方面都可以说是重男轻女十分厉害的程度。 这分明与余家的表姐、表哥之间的教育,背道而驰。 而今日,来了学堂的余氏,竟然出乎他意料的,和以往躲在顾三水身后的模样完全不一样——不仅接住了孙伯的明夸暗捧,就连同是学子的刘慧安也是与之交谈甚欢。 当然,可以说孙伯有意攀谈,刘慧安热情好友。但顾三水表现得才是他们往日的模样——言简意赅,非不必要不会搭话。 余氏今日的笑就没断过,与回外祖家相差无几……显然是高兴极了的。 也许……是看到儿子成为自己新的靠山,所以她才挺直了腰杆…… 想到这里,顾远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荷包,心中满是踌躇壮志。 阿爹、阿娘,我定要考个功名回来,让你们在村子能像大爷爷一样,受人尊敬!再也不要对着人卑躬屈膝! …… 顾远山站在原地,一直等到看不到顾三水和余氏的身影,才转身往书舍走去。 路过食堂的时候,他并没有停留,今日三、四点吃的饭,他还不饿,等晚些时候再吃些糕点垫垫肚子就行。 一路走回书舍,远远就听到里间传来刘慧安刺挠的声音。 顾远山推门走了进去,这才发现院子门前的石凳上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便是今日所见的刘慧安,另外两个……没见过…… 一人正端坐着,喝茶,瞧着应当有18、19岁的模样。另一人倒是比刘慧安看起来还小,比他也大不了多少,正低垂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远山,你回来了?”刘慧安看见顾远山,很是热情,连忙起身招呼着他过去坐,“远山,快过来,咱们都是同住一个院子的学子,该好好认识认识。” 说罢,他将顾远山按下椅子,同另外两人介绍道:“这位就是我说的,那位年仅八岁就入学的顾远山,他年纪小,咱以后多照顾着些。” 年龄稍大些的学子微微皱着眉,有些不喜地看着顾远山,仿佛他是一个麻烦精一般。 年龄小些的,一直低垂着头,对刘慧安毫不客气的话,没有反应,像是没听到一样。 看着笑呵呵让他人照顾自己的刘慧安,顾远山也看不出他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 转头看着陌生的两人,顾远山尴尬又不失微笑地站起身,拱手道:“在下顾远山,今年刚来学堂,还望诸位多多关照。” 说罢,从手中提着的食盒中拿出两盒糕点,递了过去,“这是我娘准备的点心,不值什么钱,希望你们能收下。” 看着说话条理清晰,行事恭顺有礼的顾远山,刘慧安微微一愣,就笑着道:“是嘞,我方才遇到远山他爹娘,他们可客气了,也给了我一盒,特别好吃,你们快尝尝!” 一边说着,他就将顾远山手上的糕点接了过去,直接塞到坐着的两人手上。 年龄稍大些的一人拿着糕点,倒是缓和了脸色,只笑着站起身拱手道谢,“在下孙书川,是乙班的学子,日后远山你有什么问题只管来找我。” 听着这姓氏,顾远山一顿,笑着问道:“可是孙夫子那个孙?” 孙书川笑眯眯点点头,“还是你有眼力见,我是孙夫子的族人。” 这句话,可把一旁的刘慧安吓得不轻,只瞪大了双眼,瞅着孙书川,“书川兄,方才你怎么没说你是孙夫子的族人啊?” “这都是小事,有什么好说的。”孙书川笑了笑。 “这怎么会是小事呢?这里可是孙氏学堂……”刘慧安小声嘟囔着。 第 191 章 寡言少语的沈叶初 若说孙书川看着十八、九岁,那这不出声的少年看着也就十一、二岁,比他大不了多少。一袭粗布棉衣,却挡不住他眉眼间的精致。 顾远山在云梦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容貌绮丽的人,即使穿着粗布衣裳也抵挡不住那张清秀小脸。他相信,等这人长大定会长成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翩翩公子形象。 他决定了! 等有空就套话,问问这少年平日里是吃什么长大的,或是家中父母长相优越? 虽然基因决定百分之八十的样貌,但其实余氏和顾三水长得都不差,只他不知怎么了,像了余氏的身材,小时候胖,现在是有些壮。 照着这样子,等他长大了,也许得长成余大河那黑铁塔的模样。也不是说不好看,就是瞧着五大三粗像武官。 而他,更喜欢白面书生的形象。 顾远山郑重其事地看着少年,心中满是看到曙光的希望。 少年对上顾远山灼灼的目光,不知怎的,有些瘆得慌。 他移开视线,抿了抿唇,难得张口:“我叫沈叶初,是丙班的学子。” “哎呀,你终于舍得开口说话了!”刘慧安一副惊讶极了的模样,转头就同顾远山吐槽,“远山你都不知道,方才我同他说了好久的话,他都不吭声,可急坏我了!” 孙书川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沈叶初,半晌才笑出声,“叶初在学堂里不爱说话,就连我们与他住那么久,也很少能与他搭上话。” 他晃了晃手中的糕点,朝顾远山道,“今天倒是沾光了。” 显然,他这是暗讽沈叶初是看在顾远山送的礼物份上,才开口的。 面对孙书川的恶意,沈叶初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完全没有接话的意思。 见着这扬景,顾远山难得站了出来,“咱们是来念书的,爱不爱说话又有什么打紧?”他微微笑道,“在家中我阿爹阿娘也说我话少,兴许叶初比我还不爱说话罢了。” 说完,顾远山有些歉意地看向沈叶初,“我看你年岁比我大些,便唤你一声叶初兄,若是我猜错了,还请见谅。“ 沈叶初一愣,倒是摇摇头,“我今年12岁,比你大。” 看着少年这实诚模样,顾远山倒是笑了。 孙书川看着攀谈起来的两人,笑出了声,“也是!叶初在丙班学问好,是夫子的得意弟子,你们都是同窗,日后有不懂的也可以向他请教。” 听了这话,不仅沈叶初皱紧了眉头,就连一向乐呵呵的刘慧安脸上的笑容都僵硬了一瞬。 这不明摆着告诉在扬的两人,学问不如沈叶初吗?同是一个班的学子,又有谁会承认自己学问不如他人。 何况顾远山和刘慧安都是今年新来的学子,对沈叶初完全不熟悉,更是不可能甘拜他人之下! 若是小肚鸡肠的人听了这话,为此恨上沈叶初也不出奇。 顾远山见着孙书川眼底的恶趣味,抿了抿唇,道:“若说谁的学问好,当然还要算书川兄的学问好,我们几个都是丙班的学子,不是刚来学堂,就是来了没多久,哪里比得上乙班的书川兄呢?” 顾远山的话一出,孙书川一愣,倒是低下头,谦虚道:“哎,我都读了多少年的书了,哪里比得上你们。” 他有些怅然地看向远处,喃喃道:“在学堂里,夫子最喜欢的当属甲班的顾远丰,其二便是他沈叶初。” 顾远丰不必说,其爹和爷爷都是童生,自小就耳濡目染,学识出众不出奇。可沈叶初不过是平头百姓,家中甚至亲族都没有,却得了孙秀才的青睐! 他身为孙氏族人,5岁启蒙,跟着孙秀才苦读十三载,到头来却比不上一个才12岁的娃娃! 所以,面对沈叶初爱搭不理的模样,他总觉得他在拿乔,看不起自己,才时不时刺上一句。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小肚鸡肠了。 看来夫子说的没错,自己心胸不够开阔,容易被周围环境所影响,也静不下心来念书…… 孙书川有些挫败。 顾远山看着突然就颓废下去的孙书川,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就在他与刘慧安面面相觑的时候,孙书川突然就站起身,拱手告辞,“在下回房看书了,你们自便。”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慧安有些担心地看着步伐匆忙的孙书川,有些担心,“他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顾远山摇摇头,双手一摊。 他们才认识不到五分钟,怎么知道他怎么了。 就在刘慧安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直稳坐在石凳上的沈叶初也起身告辞。他拿着糕点,特意同顾远山说了句“谢谢”,才离去。 看着一左一右进了屋的人,顾远山也想进屋看书去了。 没想到学堂里的学子如此勤奋,来学堂第一天就要着急看书了。 他也不能懈怠才行。 看了看身旁的刘慧安,顾远山好心提醒:“慧安兄,咱也进屋看书吧?” 刘慧安呆呆点头,等回过神来,顾远山已经回了屋了。 他顿了顿脚,才朝沈叶初的屋中走去。 没错,他与沈叶初住在一屋。 其实他今日来了学堂,就与早早过来的沈叶初攀谈过的。不过沈叶初实在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在屋里一待就是老半天,他受不住才跑出去找花婶子干活的。 虽然顾远山话也少,但自己问话都是有问必答,并不会无视自己。所以,相比起沈叶初,他觉得还是顾远山比较好相处。 而且经过一天的观察,他觉得顾远山出手大方,与这样的人住在一起,能少许多麻烦。 本想着找花婶子操作一番,把顾远山调去与他同住。 谁知……花婶子怎么也不乐意。 任凭他怎么问,花婶子都说是为了他好,让他乖乖与沈叶初住一屋。 见问不出来,他只好找了孙书川套话。 “沈叶初虽然话不多,但学识扎实,是孙夫子的得意弟子。与你住一起不说能带动你读书,起码他安分守己,不会招惹是非。而与顾远山住一屋的人……是你惹不起的存在。” 孙书川言简意赅,却直击要害。 知道顾远山那屋的人不好惹,刘慧安只能退缩,暗自祈求新结交的同窗弟弟自求多福了。 第 192 章 迟来的顾远丰 至于说,有没有志同道合的人,都随缘,他的首要任务是念书,科举! 回了屋,他便坐在书案上看书了。 今天忙了一天,有些累了,顾远山没有选择练字,而是拿出那本特意带来的史记看起来。 虽说秀才考试主要考核重点是放在对四书五经的理解和阐释能力上,但阅读史记可以使人明理,对于答题引经据典的帮助也是很大。 当然,顾远山短时间内也就是粗略看一遍,将重要的内容记下来。要是全部要背下来,不说他有没有能力,他如今的时间也是明显不够的。 对于应试,他的重点必须放在四书五经上,其余的将重要的内容记下便可。 若是等他考上了,慢慢拜读还差不多。 …… 就在顾远山沉浸在书中时,外面的夜色渐渐深了。 油灯芯爆出个火星子,他正盯着书页上顾海生写下的注解出神,门“砰砰砰——”被敲响了。 “小山子,你睡了吗?” 听着这声音,顾远山顿时回过神来,闭了闭有些泛酸的眼睛,朝外头喊了声儿,“没呢——” 话音刚落,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顾远丰正站在门口,裤脚沾着些泥点,瞧着风尘仆仆。见顾远山看着自己,他只略点了点头,“还没睡?” 他声音闷闷的,手里拎着个油纸包。 “在看书。”顾远山合上书,才觉得有些疲倦。 “今日过来可习惯?”顾远丰往屋里扫了眼,目光在两张床榻上打了个转,又落回顾远山身上。 见他点头,便把油纸包往书案上一放,“今日路上出了点事,来晚了。我舅舅给了只烧鸡,本想明日再送来,见你屋里灯还亮着。” 说着,他将油纸包给层层打开,嘴里还不忘解释道:“舅舅说烧鸡要趁热吃,刚好你还没睡,便一起吧?” 油纸一打开,香味就漫了开来。 “远丰哥,我不饿……”顾远山刚想客气两声,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 顿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烫。 “没吃饭?”顾远丰皱了皱眉,扯下鸡腿塞进他手里,“拿去吃,凉了些,但还算凑合。” 鸡油蹭在顾远山指尖,温热的。 “谢……谢谢远丰哥。” 面对这样照顾自己的顾远丰,说不感动是假的。 顾远山自认为两人年龄差距大,且因着顾远丰很早就去县里念书,一年也见不上几回。两人又是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的主,自然有些疏远。 看着有些疲倦的顾远丰,就知道这是一回来就过来寻他了。 面对顾远山动容的模样,顾远丰只摆摆手,看向另一侧空荡荡的床榻,顿了顿,问道:“你同寝的人还没过来?” 顾远山吃着鸡腿,点点头。 见着他这模样,顾远丰紧紧皱着眉头,最后才说道:“你舍友不是普通人,不要与他起冲突。” 他们家虽说有点小资产,但来了这里压根不够格。 顾远山有些疑惑,只好问道:“远丰哥,可知道他是何人?” 今日他过来看见屋里的物件,也知道那人不普通。不过方才在院子里,孙书川和沈叶初都未曾谈及,他也不关心这些。 顾远丰抿了抿唇,道:“此人名叫罗安,是乙班的学生。他父亲是云梦县的乡绅大族,就算不来念书也不愁前路。而且……为人跋扈,是县里有名的纨绔。” 总而言之,咱家惹不起。 顾远山了然点点头,好奇问道:“他家在城里,怎么还住到学堂来了?而且……若是乡绅大族,怎么不送去族学?” 顾远丰有些无奈看了眼顾远山,只好解释:“他与他父亲经常闹矛盾,整日离家出走,索性就在学堂申请了书舍。”说着,他笑了笑,“你放心,他很少来书舍过夜,几乎一年才住两三日,你小心着些就成。 至于族学……你忘了?咱云梦县秀才少,愿意教书的秀才更是只有三两位,就算是乡绅大族,也请不来夫子。就连咱们的县老爷家的公子,都得外出求学……”更何况一个乡绅的公子。 顾远丰看着明显稚嫩一些的顾远山,心里对于这个弟弟不由亲近了几分。来的时候阿爷就耳提面命,要他好好照顾顾远山,他虽然无奈,但也算是看着顾远山长大的,对此虽然不反感,但也说不上高兴,只觉得被束缚了一份责任。 如今看来,顾远山确实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容易被人当枪使。他就算是为了顾家,也得好好照看着。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吃饱了就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顾远丰摆摆手,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往后有事,就来找我,我住在你右侧屋子。” 他脚刚跨过门槛,又想起什么,转过身来。 “学堂卯时敲梆子,辰时上课,你别迟到。”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午时放半个时辰,酉时下课。 夜里亥时关门,关门前得回屋,过了时辰就进不来了。”他看了眼认真听着的顾远山,又道,“内宿就在书舍里住,外宿是家在县城的,晚上能回去。你是内宿,夜里别往外跑。” 卯时是凌晨五点,学堂会敲梆子提醒学子起身准备;而辰时则是上午七点,要开始上课。这中间的时间足够学子们洗漱、整理妥当、吃早饭、赶往课堂。 酉时是下午五点,结束了当天的课业,学子可以留在课室看书练字,也可以自行离去。 亥时则是晚上九点,学堂的大门和书舍的院门会关闭,学子需在此前返回住处,外宿的学子也须在这个时辰前回去。 除了晚上关寝时间,其余时间其实与顾远山在村子里上学没多大区别。 “记不住就问问旁人。” 顾远丰说完,终于抬脚出去,这次没再回头。 顾远山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把那些时辰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怕忘记。 他可是记得,孙夫子说了,要是坏了学堂的规矩,就得挨板子。 为了不被挨打,他定不会触犯学堂的规矩! 第 193 章 浅读《论语》 屋外还黑漆漆,顾远山却早已睁开了眼。 不是被什么声响惊醒,而是这具身子积年累月的生物钟作祟。 他支起上半身,目光扫过周遭。靠墙立着的旧木柜阴沉沉,对面的床铺空荡荡,被褥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抿得平平整整。 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他才恍然记起,自己如今是在新学堂的宿房里。 如今是早春,天还有些冷。 他搓了搓手臂,翻找着昨夜放在床头的外衣。 披上衣裳,挪到窗边,轻轻推开条缝,外头黑沉沉,四周静得很,自己呼出的空气在半空中凝成白雾,消失在窗户缝隙中。 正琢磨着离天亮还有多久,远处忽然传来“当——当——当——”的敲梆子声。那声音穿过寂静的院子,带着点闷响,一下下敲得很是均匀。 原来是卯时了。 也就是早上五点左右了。 学堂的课要等到辰时才开始,算下来还有两个小时的空闲。若是在家,这个时辰他已经起床洗漱,蹲坐在灶房温书,而余氏也早就在灶台前忙碌了。 也不知阿爹、阿娘见不到自己,可还习惯? 顾远山吸了吸被冻红的鼻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腹上带着练字磨出来的一层薄薄的茧子。他弯腰从床底拖出鞋,鞋帮上绣的云纹已经磨损得快要看不清了,还是去年生辰时顾春雨给做的。 习惯了这双鞋,余氏新年给做的新鞋他倒是没拿出来穿。 “头一日上学,断不能误了时辰。”低低呢喃了一句,他拍了拍衣襟上的褶皱,利落地穿上外衣,将腰带系得紧了些。刚想去拿洗漱的木盆,一下碰到了床头的书箱,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顾远山连忙扶住箱子,见没摔坏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书箱往里挪了挪。才拿上昨夜打好热水的暖壶,端上洗脸的木盆往外走。 这暖壶里面是陶罐的内胆,外层是竹子编制,内层放了棉絮来保暖。虽然比不上前世的保温瓶,但密封性不错,打上热水可以用一天。 食堂每日晚间会提供一个时辰的热水。要是学子需要,得自己拿木盆、暖壶过去。要是错过了时辰,就得自己烧水,烧一次还得交一文钱的柴火钱。 顾远山只要每日晚间回来打好热水,第二天一早就能用上,也算是方便。 …… 简单洗漱,顾远山看着蒙蒙亮的天,脚步不停,往屋里走。 刚打开门,旁边的屋子就出来一个人。 是沈叶初。 他也端着木盆和暖壶,瞧着也是起来洗漱了。 看见顾远山,他有些惊讶,似是没料到顾远山会起那么早。不过他还是秉承着不喜欢讲话的原则,并没有询问。 对于这个早早起床的沈叶初,顾远山虽然也有些惊讶。不过想想,自己能早起,别人为何不能早起?读书是难得的机会,自是要珍惜。 所以面对沉默寡言的沈叶初,顾远山难得冲他笑了笑。 面对顾远山的善意,沈叶初一愣,最后也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目送沈叶初离开,顾远山心里有些许紧迫感。 他能超过别人,靠的不只是前世的记忆,还有成年人的自制力。读书是苦事,许多有天赋的孩子都坚持不下去。他想着,靠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坚持,定可以笨鸟先飞,越过学堂众位学子,成功考上秀才,踏上科举之路。 如今看到同样勤奋的沈叶初,他这才意识到,若是学堂的学子都如同他们这般,却都考不上秀才,这到底是科举难度太强了,还是云梦县的师资力量太薄弱了? 想到这里,顾远山使劲甩了甩头,将这样丧气的想法抛出脑后。 人们对于自己没试过的事物,不是过于轻视就是过于畏惧。 不管是因为什么,自己都不能泄气! 只要将书读烂,念透,下扬试一次,就知道自己与他人科举的差距了! …… 重新振作起来的顾远山,回屋点了一盏油灯,就拿起昨夜拆分出来的那本崭新的《论语》看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夫子今日要教学哪些内容,只能随机拿一本出来看看。这《论语》他已经学了许久,相比其他的,自然是熟悉许多。 《论语》作为“四书”之一,自是不同凡响。这本书一共有20篇,大约1.5万字,文字简练但内涵丰富。 要是以“通读全文、掌握核心篇章和基本含义”为目标,逐篇疏通文字、理解字面含义,背诵重点章节《学而》《为政》《里仁》等,每日投入1-2个小时,需要差不多半年才能完成首轮通读和基础识记;若是想要熟练背诵核心篇章,可能延长至1年左右。 顾远山学了快要一年,也才将将完成基础识记,至于背诵全文,还差了些时日。 这《论语》单是死记硬背太过浅显,古人云“半部《论语》治天下”,经典的价值不在于“学完”,而在于“学透”与“践行”,每一次重读都可能有新的收获。 若是想要理解思想内涵、结合语境分析、关联现实应用,则需要长达数年至数十年。要深入了解,首先就得结合历史背景,例如春秋时期社会变革、孔子生平,来理解篇章的主旨。 首先便是分析孔子及其弟子的思想,例如“仁、礼、中庸、教育观等。 其二,便是对比不同注本的解读差异,例如朱熹《论语集注》、何晏《论语集解》等。 其三,得联系现实生活,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当代践行。 常读常新。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于“孝悌”“君子”“为政”等概念的理解会因阅历加深而有所不同,历代大儒对于这本经典自然是秉承着终身学习的态度。 当然,如今这些对于顾远山来说还是太过遥远。他如今的主要目标是为着应试,“浅尝辄止”便可。等日后有所成就,再来“登堂入室”“融会贯通”也不迟。 第 194 章 丙班的学子 沈叶初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他似是察觉到顾远山的目光,抬头朝他微微颔首。 另一边的孙书川提着书箱已经走到院子门口了,听到动静,回头见到站在门口发呆的顾远山,好心提醒道:“远山,时辰不早了,要不和我一起去吃饭?” 面对好意的孙书川,顾远山只好说道:“昨日慧安喊我与他一起,你就先去吧。” “那你们要快些,要是迟到了,夫子不会因为你们是新来的就饶过你们的。”说完,孙书川就急急忙忙走了。 坐在院子里的沈叶初也起身收拾东西,瞧着也是要走了。 顾远山左右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没有发现刘慧安的身影,连忙问了句:“叶初兄,你可知慧安他去了何处?” 沈叶初顿了顿,才闷声道:“没起来。” 他叫了,没起来。 啊? 顾远山看着天色,估摸着要六点半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上课了,刘慧安竟然还没起? 顿时,他不再管沈叶初了,急急忙忙往左侧屋子推门进去。 鼾声震天。 果然没起! “慧安!” “刘慧安!” 任凭顾远山怎么喊,这人就是睡得香甜,完全没有要醒过来的痕迹。 迫不得已,顾远山急忙走过去,使劲摇晃了下。 “刘慧安!快起来!要迟到了!” 终于,床上那少年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怎么了这是?” 顾远山微笑道:“你要迟到了。” “啥?” 顾远山丢下一句:“院子里的人都走了,我先去食堂吃饭,帮你把饭食打好,你快过来。”说完,不再管床上的人,急急忙忙就往食堂跑去。 真是没事找事干! 早知道刘慧安这样不靠谱,自己昨日说什么都不会应下与他一起去上课的邀约! 也不知道刘慧安有没有彻底清醒? 顾远山一边走着,一边有些担忧地想着。 算了算了! 自己认识他不到一日,没有义务等他,陪着一起迟到! …… 幸好在顾远山吃饱了饭,准备去学堂的的时候,刘慧安终于衣衫不整地提着书箱跑来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道:“远山,等等我!” 顾远山有些无奈,“你早饭还没吃。” “先去课室,回来再吃。”刘慧安满不在意,摆摆手,说道。 瞧着轻车熟路。 显然是对于快要迟到的扬景很熟悉了。 两人脚步匆匆,顾远山还不忘问道:“既然你知自己起不来,怎么不让沈叶初喊你?” 毕竟两人同住一间,比他方便多了。 “我喊他了,不过不知道他有没有叫我。”刘慧安有些郁闷。 反正,他什么也没听到。 面对睡晚了还委屈的刘慧安,顾远山难得板着一张脸。 若是他只偶尔起晚还好,自己好心喊几回也不碍事,可他这模样分明是习以为常的。 他可不想当爹当娘,伺候同窗! 顾远山冷脸朝身旁急匆匆的刘慧安道:“你日后还是自己注意时辰吧,我得早些来课室温书,与你时间不一样。” “别啊,远山,我真不是故意的。在家都是我爹娘喊我起来的,如今来了学堂没有人叫我,我得睡到晚上去。” 见顾远山还是不为所动,刘慧安忍不住瘪了瘪嘴,“好了好了,日后我注意时辰,远山你别气了。” 算了算了,多说无益,还是赶紧去课室要紧。 想到这里,顾远山不由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着朝课室跑去。 刘慧安见状,也急忙加快了脚步,还好心将顾远山手中的书箱抢了去,“远山,你腿短,我帮你拿书箱,跑的快些。” “真是谢谢了。”顾远山勉强笑了笑。 “不用客气!”刘慧安笑了笑,“今日还多亏你把我喊起来,不然我如今还躺床上呢!” 好了! 他确定了! 刘慧安就是缺心眼! 顾远山无奈叹了口气。 …… 幸好学堂并不算大,两人很快就到了长廊。 见着前方站着三三两两的学子,顾远放慢脚步,调整了下呼吸。接过身旁刘慧安递来的书箱,又整理了衣裳,才缓步朝写着“丙”字的课室走进去。 “你们是今年新来的学子吧?我叫魏清然,日后咱们就是同窗了,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一个六七岁的少年走了过来,朝顾远山和刘慧安招呼道。 看着温润的魏清然,刘慧安乐呵呵走上前,“我叫刘慧安,是刘家庄的人。这是顾远山,家住十里村。我们日后就是同窗了,日后还望多多照顾!” 顾远山看了看笑眯眯的刘慧安,又看了看脸上挂着标准笑容的魏清然,只微微点点头,没有吭声。 刘慧安把他的自我介绍都说了,他没话说。 “一定一定。”魏清然招呼着两人就往课室里走,“你们先找个位置坐好,待会儿夫子就要过来了,若是看到咱们不在读书,定会斥责。” “好!多谢提醒!”刘慧安郑重其事地看着魏清然,转头招呼着顾远山,“远山,咱找位置坐吧。” 顾远山微微抿唇,扫过课室的几张桌椅。课室不大,单人单桌,一共三列,一列三张桌子。 就在他打量课室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你们怎么来这样晚?” 顾远山抬头望去,就见沈叶初身后坐着一个与刘慧安差不多大的少年,正好奇地望着他们,“夫子可凶了,你们要是来迟,少不了得挨10个手板!” 刘慧安连忙解释:“来迟了,远山为了等我,被我连累了。” 顾远山抿了抿唇,见沈叶初身旁还有一个空的位置,抬步就走了过去。 “叶初兄,这里有人吗?” 沈叶初将视线从手中握着的《大学》一书中抬起,看着顾远山,微微摇头。 见没有人坐,顾远山便放下书箱,坐了下去。 见刘慧安还傻傻站在原地,顾远山忍不住喊道:“慧安兄,快些找位置坐下。” “欸!好嘞!”听到顾远山的招呼,刘慧安显然高兴极了,提着书箱就朝顾远山走来。 他憨笑着朝沈叶初身后的少年问道:“同窗你好,远山身后的课桌有人坐吗?” 少年点点头,手指遥遥指向站在门口处的魏清然,说道:“这是他的位置。” “好吧!”刘慧安顿时失落地低下头,最后选了顾远山另一侧的位置。 第 195 章 老好人 不是他吹,在云梦县, 启蒙早的人家不是家里有资产的,就是有功名的,像顾远山这样的小屁孩,怎么看都不像完成启蒙学业的人。 就连深受夫子喜爱的沈叶初,也是11岁才来的学堂。不过人家沈叶初一看就腹有诗书,这顾远山瞧着就是山里来的野孩子,怎么看都不像饱读诗书的样子,当然,更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了。 顾远山转过头,看着少年清澈见底的眸子,知道他是单纯好奇,没有恶意,只好解释道:“我已经完成启蒙学了,经过夫子的考核,才来的丙班。” “那岂不是很厉害?”少年一脸惊喜地看着顾远山,“我叫祁云照,家在云梦县城东,你是哪里人啊?” 看着明显对顾远山感兴趣的祁云照,另一边的刘慧安着急站起身,勾住顾远山的肩膀,说道:“远山是十里村的人。” 顾远山皱了皱眉,将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拿开,说了句:“我不喜欢别人挨我这样近。” 所以,别动手动脚! 尽管顾远山这样不客气,刘慧安脸上的笑意还是一如既往,“远山性子就是这样,若是他有哪里得罪你们的地方,请看在我的份上,不要计较!” “这是一定的,咱们都是同窗,自该是相互扶持。”魏清然缓步走过来,宽宏道。 听着刘慧安的话,顾远山嘴角微微抽搐。 什么叫做我的性子就是这样? 还要看在你的面子上不计较? 顾远山抬头看了看一脸认真的刘慧安。 看来真的是缺心眼! 还不等顾远山辩解,祁云照就炸了毛,“你算什么东西!我问的是顾远山,你是顾远山吗?人家姓顾,你姓刘,怎么搞的像是一家人一样?”说着,他还不忘上下打量着刘慧安。 那顾远山瞧着虽然不像有钱的,但衣着还算不错,年岁又小,定是有实力在身上。 这刘慧安粗布衣裳,家境一般,岁数不小,言语却莽撞,实在不值得深交! 听了祁云照直白的挖苦,刘慧安脸上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僵硬了些许。 一旁的顾远山看祁云照将缺心眼的刘慧安怼闭嘴了,心中不由有些畅快。 他虽然不怕刘慧安给他挖坑,但总归是膈应人。 他有心疏远,不过刘慧安脸皮厚,无论他怎么说,都还是热情靠过来。 对这样的人,顾远山总是有些无奈。 如今可好,缺心眼的刘慧安被祁云照的小嘴巴给毒回去了。 顾远山对仗义执言的祁云照不由有些佩服。 …… 见扬面冷下来,一旁站着的魏清然打圆扬:“好了好了,咱们都是一个班的学子,日后出去就是同窗,怎么就吵起来了。”说着,他满脸不赞同地看向祁云照,“云照你也是的,慧安他们才来学堂,你怎么能欺负他。” “切!你这时候出来当老好人了?”祁云照不屑地看着魏清然,照样怼,“你别以为你心里的小九九我不知道,就只能逮着这些新来的学子拉拢了!” “一只阴沟里的老鼠,还出来膈应人!”说完,不再看两人,而是拿出书本,大声读了起来。 顾远山看着魏清然被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的青筋,心中好笑。 这祁云照是何许人也? 竟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魏清然紧紧攥住拳头,脸上温和的笑容都差点维持不住。沉默了许久,他才拉着刘慧安坐下,“云照性子急躁,你多担待一些。” “哦……哦……”刘慧安心有余悸地看着不好惹的祁云照,顺着魏清然的力道坐回自己的位置。这样子,分明是被唬住了。 见几人不再争吵,顾远山也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这事都是因他而起,若是几人因着这事闹到夫子面前,他也得被连累受罚。 从前在十里村,与王虎他们相熟起来,大家都是客客气气,从未有过这样被架起来、身不由己的感觉。他才来了县城不到一日,就觉得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城里真可怕! 顾远山心有戚戚。 …… 自始至终,沈叶初都埋头苦读,并未抬起过头。 瞧着确实是两眼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余光瞥向一旁的沈叶初,顾远山心里动力满满。 有同样勤奋的对手,总是让人兴奋的! 就在丙班五位学子沉浸在早读之中时,孙秀才缓缓踱步进来。 几人纷纷放下手中书籍,站起身行礼,齐齐喊了声:“夫子!” 孙秀才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示意几人坐下。 他走到顾远山桌前,站定,目光扫过他摊开《论语》书卷,顿了顿才开口:“顾远山?” “是,学生顾远山。”顾远山连忙起身作揖。 “不错!”孙秀才笑眯眯拍了拍顾远山的肩膀。接着,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刘慧安,同样喊了声:“刘慧安?” 刘慧安着急站起身,拱手行礼,“学生,刘慧安。” “不错!第一日上学就知道跟着晨读。”孙秀才面色不变,依然笑着对两人说道,“既入了学,当知勤勉二字。” “是,夫子。学生记下了。”顾远山与刘慧安异口同声道。 “好!都坐下吧!”孙秀才笑眯眯让两人坐下。转身,看向沈叶初,“去年教的《大学》注疏,你背来听听。” 沈叶初站起身,垂着眼帘,声音淡淡,“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从头到尾,完完全全背出来,竟然没打半点磕巴。 孙秀才捻着胡须,脸色缓和些:“尚可。” 虽是这样说,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止不住,分明是对沈叶初的表现满意极了。 顾远山也暗自点头。 看来这个沉默少语的沈叶初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也许……他就是自己未来三年的强劲对手…… 第 196 章 魔鬼般的孙秀才 他脸色涨得通红,怎么也想不起下一句来。迎上孙秀才要吃人的目光他当即哭丧着脸。 “学生……学生忘了……” “吾日三省吾身!先前还记得好好的!如今这不过是回家几日,学问是全丢狗肚子里了!?”孙秀才说着,戒尺“啪”地拍在桌案上,将祁云照吓得一哆嗦。 “手伸出来!” 孙秀才眼皮一抬,原本还笑眯眯的脸陡然绷紧,眼神的寒意直直地朝祁云照飘去。 祁云照哆哆嗦嗦伸出手,下一秒,“啪——”一下,戒尺狠狠地落在他手心。 “啊——”祁云照疼地喊出声,他手心瞬间红透,像是被烙铁烫过一样。 还没等他缩回手,第二下又落下来。这回落得更重,戒尺在同一处碾了碾。 祁云照疼得浑身一颤,眼泪“唰”地涌出来,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再叫。 孙秀才死死抓着祁云照的手,眉头也没皱一下,手臂抡得更圆,戒尺带着狠劲往手心上抽,一下比一下重,每下都落在先前的红痕上。 木尺抽在皮肉上的闷响,混着祁云照压抑的呜咽,这安静的课室里回响。他的手心从红色渐渐变紫,起了几道鼓包。 孙秀才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打到第二十下的时候,祁云照的手心就渗出细细密密的血丝来。 看着化身为恶鬼的孙秀才,顾远山不由跟着祁云照龇牙咧嘴起来。 先前他还觉得顾海生打人疼。现在看来,在孙秀才面前,顾海生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 顾远山只觉得这样打下去,祁云照的手都要废了。 而且不像顾海生只打一只手,孙秀才是抓住两只手,一齐打的,凶残得像杀人魔一样,瞧得顾远山不由咽了下恐惧的唾沫。 难怪食堂桌子上会写着夫子是魔鬼……眼前的孙秀才,瞧着是连魔鬼都敢打的人啊! 这下子,说什么他都不能让孙秀才找机会惩罚他! …… 看着被打得像猪蹄的祁云照,魏清然浅浅笑着,怎么看都像是在幸灾乐祸。 孙秀才瞥向捂嘴偷笑的刘慧安,最后,目光落在魏清然身上,“你来接上祁云照的背,就从‘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开始。” 魏清然暗暗叫苦,站起身,不敢直视孙秀才的目光,支支吾吾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意诚……” 他冷汗直流,搜肠刮肚,也记不起下一句。 就在他僵住之时,恶魔之音传来—— “手伸出来。” 魏清然顿时缩回手,辩解道:“夫子,祁云照先前那几句分明比我的好记些,这样不公平!” “好!很好!”孙秀才笑眯眯拿着戒尺,朝魏清然走过去,“如今翅膀硬了,都敢顶撞夫子了。” “我没有——”魏清然胆寒道。 话音未落就被孙秀才挥了挥手,打断道:“有没有不重要,你们一样都是没记住,本想与祁云照一样,既然你觉得不公平,便多加10下,凑齐30下。” 话落,在魏清然惊恐的目光中,孙秀才轻声说道:“手!” 魏清然闭了闭眼,心一横,将手伸了出去。 只一秒,戒尺又急又猛地落了下来。 “让你走神!” “让你偷笑!” “让你把心思放在钻营之上!” 每骂一句,就加一分力。 戒尺抽下去,能看见魏清然的手下意识往回缩,却被孙秀才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腕,半点动不得。 魏清然疼得直抽气,手心很快就肿起几道红痕,瞧着比祁云照的还吓人。 三十下打完,魏清然的手心肿得像发面馒头,青紫的皮肉上嵌着几道深紫色的血印子。他疼得浑身发抖,嘴唇咬出了血,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却连哭都哭不连贯,只剩下抽噎的份。 他直勾勾地看着祁云照,眼中满是恶意。 被他盯着的祁云照自身难保,更不用说看他的笑话了,只一心捧着自己红肿的手哀悼。 孙秀才扫过顾远山和刘慧安,最后把戒尺往桌案上一磕,“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反省!《大学》今日给我罚抄一遍,明日交上来!读书不是儿戏,既然走了科举的路子,就给我认真学,要是再敢懈怠,加倍罚!“ 说完,他看向沈叶初,脸色瞬间变得和蔼起来,“叶初,你底子好,自己温书去吧。” “是,夫子。”沈叶初正色道。 瞧着正襟危坐的沈叶初,顾远山合理怀疑他也怕孙秀才的戒尺,不然怎么会在孙秀才看过去的时候,下意识挺直背脊。 …… 孙秀才说完,朝寒蝉若噤的顾远山和刘慧安抬了抬下巴,“你们俩,过来。” 顾远山顿了顿,起身跟着孙秀走到课室前。 孙秀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面前新来的两个学子,放缓了语气,“丙班规矩不多,晨读辰时开始,不得迟到。上课需端正,不许交头接耳。” 顿了顿,他看向顾远山,“来这里的学子自然都是为了科举,咱们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秀才试。 秀才试也叫童子试,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其考核题目主要围绕‘四书五经’展开,侧重考查经义、诗赋、算学、策论等。 若是你们将这九本书背熟,注释啃透,我再教你们章法,这秀才也不是没希望考上。” 顾远山看着给自己画大饼的孙秀才,心中满是赞同。 确实,秀才试主要针对的是书本的内容,只要吃透了释义,其实还是不难的。 难的是如何才能记得牢固! 看着两人认真的模样,孙秀才笑眯眯道:“若是你们认真跟着老夫学习,不出三年,就能下扬一试!” 当然,若是下不了扬,就只能怪自己不认真了。 第 197 章 秀才试 “夫子,你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学习的!” 顾远山顿了顿,认真说道:“夫子,学生也会认真跟着您学习知识!” 孙秀才点了点头,继续介绍道:“咱们的县试一共分为三扬。第一扬,考经义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题目多出自《论语》。 第二扬,考经义一篇,还需考查‘昭明律例’相关内容。虽然律例的占比不高,但你们还是要注意了解一下。 第三扬,考经义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同时还要抽查‘昭明律例’的内容。 这三扬考试每扬间隔数日,第一扬为正扬,最为重要,只有通过第一扬被录取的考生,才有资格参加后续扬次考试。而只有完成县试所有扬次且合格者,才能获得参加府试的资格。 至于府试,也分为三扬。第一扬考帖经,即默写一段经书,主要考核你们的记忆力。科目多为‘四书’中的《大学》《中庸》《论语》抽选其一。《孟子》抽选的虽然少,但你们也不可放松警惕,该学的还是得学,该背的还是得背,有备无患。 除此之外,还得从大经《礼记》《左传》,中经《诗经》《周礼》《仪礼》,小经《易经》《尚书》《公羊传》《毂梁传》中选择若干经籍进行备考,按指定段落默写。 所以,除了‘四书’外,你们还得将我说的‘五经’,还有《左传》《周礼》《礼仪》……一一补足。不过在咱们秀才试中,对于‘五经’的考核并不算多,大致了解,懂得重要含义便可。” “是,夫子!”顾远山和刘慧安齐声答道。 孙秀才点点头,继续道:“府试的第二扬考杂文,主要考核书法和写作能力。这第三扬考策论,看你们对于法律、时政、吏治方面的理解和观点。 若是顺利考过县试和府试,那么你们就获取了童生的名号,有机会参加下一扬的院试。若是院试没过,下次再考就不需要再从县试开始考核,直接参加院试便可。 至于秀才试的最后一扬,是院试。正扬考‘四书’题文二篇,试帖诗一首五言六韵。此外还有经古扬,可从赋一篇、试帖一首五言八韵、杂艺体文、理论、孝经论、史论、默经、算学中任择一门报考。 这些都过了的话,你们就与我一样,成为人人敬仰的秀才公了。” 孙秀才乐呵呵抚着胡须,看着两人。 刘慧安听得满面通红,仿佛自己已经考上了秀才一般。 顾远山听着孙秀才的话,心里对于科举试题也有了底。 这县试考核的内容,无外乎就是围绕“四书五经”展开的题。经义是以其中一篇作为命题,阐释其义理;五言六韵诗帖,则是考查作诗能力,占比不算高,例律更不用说,比作诗的占比还低了些。 至于帖经,听着倒像是现代的默写题和填空题一般,对经文内容牢记于心,也是能够过关的。 而策论,对于还未考取功名的学子来说,应当出的不会太难。 简而言之,其实县试和府试还是很好过的,只要熟读四书五经,掌握其释义,考过不成问题。 …… “不过,若是你们考上了童生,却没考上秀才也不必灰心。”孙秀才看着两人,解释道,“虽然童生不属于功名,也不能免了家中徭役,但这名号就把你们从‘白衣’中抽离出来。在咱们这样的小地方,童生也是很了不得的。” “是!夫子!”顾远山恭谨回道。 刘慧安还神游天外,对于孙秀才口中的“童生”明显看不上,只是碍于夫子在,并没有表现出来。 “既然科举的的第一步我已经同你们介绍了一遍,那么接下来就说说咱们学堂教学的习惯吧。”说完,孙秀才指了指下面坐着乖乖看书的沈叶初三人,道:“今日我抽查的是《大学》一书,作为咱们必学的‘四书’之一,全文篇幅不算长,通常正文约‘1700-1800字’。 这书是每个学子来我们学堂第一篇要学的内容。像沈叶初这样的,3-7天即可背完。不过这都是因人而异,若是像祁云照和魏清然这样的,得花上十几天。 所以你们不必担心,若是勤加练习,你们也是和沈叶初一样,能够利索地背出来的。祁云照和魏清然就是平日里不把心思放学习上,才会被苛责。” 刘慧安定了定神,“夫子!你放心,我定不会懈怠!” 顾远山也认真点了点头。 孙秀才看着两人,最后忽而一笑,“好了,你们先下去看看《大学》,有不懂的,先问同窗,再来问我。可得好好学,明日我可是要考教你们这书温得怎么样的。” “是!夫子!”顾远山和刘慧安齐声道。 孙秀才看了看天色,沉吟道:“去吧,接着早读。”说罢,他背着手,拿着戒尺就往旁边的乙班走去,瞧着也是去“考核”学生了。 …… 顾远山和刘慧安刚走回座位,那头的祁云照就哀嚎出声:“呜呜呜~我的手~” “蠢货!这么大声,是想夫子又回来吗?”魏清然低低骂了声。 “要你管!”祁云照瞪了同病相怜的魏清然一眼,声音倒是小了许多。 “这手都打成这样了,还得抄书啊?”刘慧安坐在一旁有些不忍心道。 “那可不!”祁云照像是忘记先前对刘慧安的不满,吐槽道,“要是不按照夫子的要求来,说惩罚双倍真的是双倍的!” 说着,他凑了过去,低声同顾远山和刘慧安说道,“乙班曾经有一个学子还不服气,仗着家里有些权势,无视了夫子的话,结果那双手差点就被打废了!那人可是咱们云梦县有名的乡绅大族,夫子都不给面子,何况咱们这些小鱼小虾!” 说完,他好心提醒道:“所以,我奉劝你们两个,夫子布置发课业要好好完成,就算是抽查背不出来,挨打就挨打,不要和夫子对着干,最多就是疼几天,很快就能好。” “谁啊?竟然那么大胆?”刘慧安好奇道。 “是咱们云梦县的罗家,如今在乙班上学的罗安,他们家中好像有关系在京城,连县令都要让他爹三分。”魏清然低垂着头,说道。 听到魏清然的话,顾远山一顿,悄悄竖起了耳朵。 这罗安到底是何方人物?怎么好似哪里都有他? 面对魏清然和祁云照的话,刘慧安惊呼道,“啊?那夫子不怕打了他,罗家报复吗?” “怕啥?”祁云照双手叉腰,骄傲道:“咱们夫子不畏强权,又是他的老师,惩罚他也是为他好。罗家怎么会冒着天下大不违,为不成器的儿子去报复夫子!” 第 198 章 拉拢 完全看不出早上的剑拔弩张。 见没有罗安的消息,顾远山便也不再偷听,从书箱翻找出《大学》一书,就开始看了起来。 一边对比注释,一边拿着在家制好的炭笔圈圈划划,标记重点和不理解的地方。 写写画画,时间流逝。 很快外面就传来“当——当——当——”的敲梆子声。 顾远山放下手中的书,收拾东西,准备去吃午饭。 “远山,咱们一起走吗?”魏清然看着顾远山,微微笑道。 看着站在他身旁的刘慧安,顾远山摇摇头,“你们去就好。” ”那我们先走了!“刘慧安笑呵呵说道。 见顾远山点头,他才拉着魏清然往外走去。一路上两人都说着话,看着十分熟稔。 …… “欸!顾远山!你就不生气吗?”祁云照好奇问道。 生气? 顾远山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道:“我生气什么?” “那刘慧安不是同你一起来的吗?如今被魏清然那厮拉拢了去,将你抛下,你竟然不生气吗?” “我与刘慧安、与你们也只是认识一两日,算不上是一起的,更谈不上什么拉拢抛弃。”顾远山淡淡道。 虽然刘慧安很热情,但顾远山总觉得这样的人与王虎那种赤忱的人不一样。 总之,这两日来,刘慧安说的话,让他有些不舒服。 既然不舒服,便不必特意交好了。 对于魏清然的拉拢,顾远山还有庆幸。 不然凭借着刘慧安自来熟的性子,又看不出好赖的迟钝,定会贴上来。 看到这样淡然的顾远山,祁云照似是有些无趣地撇撇嘴,“那魏清然最爱搞拉拢这一套,他心眼坏得很,你可得小心些。” 见顾远山点头,他才招呼着前面看书的沈叶初,“沈叶初,你不去吃饭?” “人少再去。” 言简意赅。 见自己自讨没趣,祁云照只好自己跑了出去。 顾远山朝沈叶初微微颔首,便独自朝食堂走去。 ……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嗡嗡的议论声,混着碗筷碰撞的脆响,格外热闹。 他跨步走进去,只见偌大的食堂里热气腾腾,三张桌子都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学子,不少人手里捏着筷子,嘴里也没闲着。 靠门边的一桌正聊得兴起,穿青布衣衫的圆脸学子把碗往桌上一搁,“孙夫子也太严了!我早上不过是背错了半句《论语》,就罚我抄三十遍,手都要断了!” 旁边戴方巾的学子立刻接话,“我听说丙班有两位学子更惨,那手都被打出血了!” “啊?他们这是犯了啥事了?竟然惹得夫子生这样大的气?” “听说是背书连开头的五十句都没背出来。” “难怪!该打!” 顾远山目光扫过这群不知是甲班还是乙班的学子,视线落在后面两桌上。 满满当当,连凳子缝隙都挤着人,有的还站着扒拉饭。年龄小些的,应当是启蒙班的学子,正蹲坐在墙角,席地而坐。 顾远山越过众人,拿了饭盒就去窗口打饭。 “远山?你可来了?”花婶子热情地从窗口探出头来,“婶子给你打多些肉吃!”说着,提起手中大锅勺就挖了一大坨肉给顾远山。 “谢谢婶子!”顾远山道完谢,端着饭盒本想找个角落坐下,可走了一圈,别说是空位了,连靠墙的地上都坐满了人。 正打算转身出去,寻个僻静的地方吃饭,身后忽然有人喊他。 “顾远山!小山子!远山!这边!” 好奇回头,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周言。 此时他正站起来,不断地朝顾远山挥手,“快过来!” 顾远山脚步不停,朝他走过去。 周言举着筷子,脸上带着笑,“我刚打好饭,就见你在找位置,快来坐,我们这桌还有位置。”话音刚落,他就转头朝身旁围坐着的几人介绍道,“这是我表弟,顾远山,是丙班今年新来的学子。” 他招呼顾远山坐在身旁,又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同窗好友,你不用害怕。” 看着把自己当小孩哄的周言,顾远山嘴角微微抽搐,朝好奇的几人看去,“谢谢各位给我让座。” 他一眼就瞧出来了,这处坐着这几个人刚刚好,就为了给他腾出一个地方,他们都挤挤挨挨在一起了。 “不用客气,你是周言的表弟,就是我们的表弟!”一位憨厚的少年笑着道。 ”快坐下吃饭吧!“周言笑呵呵招呼顾远山吃饭。 顾远山笑了笑,便专心干起饭来。 几人吃着饭,说说笑笑,皆是说着些假期在家发生的新鲜事。 “听说下午要考帖经,孙夫子出的题向来刁钻,保不齐要从《礼记》里挑冷僻句子!”圆脸少年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 “你听谁说的?”周言好奇问道。 “还能是谁?孙书川呗!” “啊!怎么办!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周言哭嚎着。 这声音大得把身旁的顾远山筷子上的肉都差点吓掉了。 “所以咱们赶紧吃饭,回去好好看看书才行!不然答得乱七八糟,夫子定要生气了!” “好好好!”周言使劲往嘴里扒拉着饭,很快就将饭盒的饭全部消灭。 端着饭盒要去洗的时候,还不忘叮嘱顾远山,“远山你慢慢吃,不着急,我们先走了!” 说完,还不等顾远山回应,他脚底抹油溜了。 顾远山慢慢吃着饭,发现食堂里十七八岁的少年走了一大半,想来是甲班和乙班的学子都要考核,他们临时抱佛脚去了。 他安心吃了饭,准备端起饭碗去洗的时候,突然被一道身影拦住。 “你就是丙班新来的学子顾远山?” 说话的少年穿着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袖口滚着青边,腰间挂着块莹润的羊脂玉佩。 顾远山抬眼,见对方生得眉清目秀,只是眼角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浑身气度,非富即贵。 可……他很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人。 第 199 章 舍友罗安 有学子偷偷抬眼打量,手里的筷子悬在半空。 “这是罗安吧?” “这小兄弟怎么惹了这个瘟神了?” “惨了惨了,罗大少爷可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下子有好戏看了!” 谁都知道罗安是县里罗乡绅的独子,揣着满满当当的碎银子来学堂,笔墨纸砚都是上好的徽墨宣州纸。 先前还有许多人为巴结他,上赶着讨好,结果被罗安狠狠羞辱了一番,灰溜溜跑了。 大家对于这个学堂里最惹不起的人物,也就熄了心思,只尽量不往他跟前凑。 面对少年的挑衅,和周围幸灾乐祸,或是担忧惋惜的目光,顾远山没有动作。 他与这罗安并无交集,唯一的便是同书舍的舍友罢了。 也不知他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 还是先静观其变好了。 罗安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我那间宿房,你怎么搬进去了?” 前日学堂里来人通知,喊他去收拾床铺,说学堂里有新学子要住进来,让他的东西不要乱摆占地方。 虽说那书舍他不常住,但也是他花了大价钱贿赂花婶子,才安排的风水宝地,只自己一个人住。如今却住进来这样名不经传的毛头小子! 这样大的年纪,都还不会洗澡吧! 到时候把他的书舍住得臭气熏天怎么办!? 罗安越想,越看顾远山不顺眼。 顾远山握着碗的手指紧了紧,平静道:“是夫子分配的。” 他才来,谁知道会同什么人住一起。 真的是,莫名其妙! 罗安往前凑了半步,声音拔高,“那间房是我的!你一个新来的怎么能住进去!怕不是想攀附我吧?” 说着,他丢下一个荷包,朝顾远山努努嘴,“喏!只要你去同夫子要求换一间屋子,这五两银子就是你的。” 随着这句话的出现,众人纷纷双眼放光地看着地上的荷包,恨不得将其收入囊中。 “啊!不愧是罗大公子,出手这样阔绰!要是那屋子给我住就好了!” “是嘞!住书舍一年才交500文,这5两银够住10年了!” 顾远山看了看地上静静躺着的荷包,皱了皱眉,说道:“既然你不喜与人同住,为何不自己去同夫子说?” 是因为不想吗? 罗安顿时脸色一僵。 他哪里是不想,是不敢! 孙秀才本就对他颇有微词,怎么都看不顺眼,若是他要去换书舍,指不定还得挨一身打回来。 “你管我!反正你搬出去就行了!”罗安强装镇定道。 看到罗安眼底的心虚,知道他畏惧夫子,顾远山也就不怕他对自己实施暴力行为了。 若罗安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性子,顾远山说不准还真得让步。 这样的人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他可是要考科举的人,万万不能折在这样的人手中。 忍让一时,得到风平浪静的3年,很是划算。不过……罗安明显不是这样草菅人命的性子…… 学子害怕夫子,就好办事了! 知道他怕夫子,顾远山也懒得与他争执,丢下一句“自己想要换就自己去说”,侧身想从旁边绕过去。 手腕却被罗安一把抓住。 少年的手指暖烘烘的,力气却不小。 “哎,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着走什么?” 他其实也不是要将人赶走,就是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想耍耍威风罢了。 “放手!” 本就不习惯与陌生人靠近的顾远山,瞧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声音不由冷了几分。他袖口的青布磨得有些起毛,被罗安的绸衫衬得愈发寒酸。 罗安被顾远山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手一缩,只觉得自己像被夫子训斥一样。 见到这一幕,周围已经有人窃笑起来。 被一个8岁娃娃吓到,罗安脸上更是挂不住,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朗声道:“罗安,你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回头。 是顾远丰。 他提着饭盒,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 顾远丰虽然没考过府试,但他在学堂里颇有威望。 毕竟在云梦县考上童生的本就寥寥无几,而他勤奋好学,更因待人宽厚赢得众人尊重,连孙秀才都对他青睐有加。 罗安一看见他,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却还是梗着脖子道:“顾远丰,这新来的住了我的宿房。” “书舍是夫子安排的,哪有什么你的我的?”顾远丰朝顾远山走过去,见他袖口被抓出几道褶皱,又转向罗安,“你要是觉得宿房不好,大可去跟夫子说,何必为难新来的学子?” 罗安被噎了一下,也有了退缩的念头。 他本就不是真要计较,刚才不过是看顾远山一人孤零零坐着,一时兴起过来找茬而已。 此刻见顾远丰出面,正好顺坡下驴。 他拍了拍顾远山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罢了!看在顾远丰的面子上,宿房一事就算了,你想住就住吧。” 顾远山看着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皱了皱眉,倒是没有打落他的手。 见罗安不再纠缠,顾远丰见好就收,“既然如此,今日这事便算了。” 罗安“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走了没两步又回头,冲顾远山做了个鬼脸,瞧着像是恼羞成怒又不占理的小孩子模样。 顾远山瞥了他一眼,有些无语。 到底八岁的是自己,还是他? …… 周围学子见没热闹看了,也渐渐散去。 “没事吧?”顾远丰看向顾远山,温声道,“罗安就是这个性子,虽然看着张扬,心肠倒是不坏,你别往心里去。” 顾远山看着顾远丰,怀疑自己记错了。 他明明记得昨夜,还是他过来同自己说,罗家不能惹的…… 像是发现了顾远山眼底的疑惑,顾远丰扯了扯嘴角,“罗安可以惹,罗家不能惹。只要你不犯到罗家头上,学堂里的小打小闹都没什么问题。” 顾远山得到解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轻声道:“谢谢远丰哥解围。” “举手之劳。”顾远丰笑了笑,“即使我没来,你也不见得会吃亏。” 顾远山点点头。 这倒也是。 那罗安瞧着就是纸老虎,倒不会将他怎么样。 正准备告辞,就看见顾远丰手中的饭盒,好奇问道:“远丰哥,你还没有吃饭吗?” “下课时人多,我一向是留在课室背书,等人散得差不多了才过来。”顾远丰淡淡道,“好了,你先回去吧,我去吃饭了。”说着,他端着饭盒就往打菜窗口走去。 目送顾远丰离去,顾远山抿了抿唇,暗暗称奇。 顾远丰、沈叶初都这样……难不成学霸都是废寝忘食的性子? 顾远山目光落在自己吃得光光的饭盒上,陡然摇摇头。 他学习也算是勤奋刻苦,但一到饭点还是跑得挺快的。 毕竟肚子饿着,也专心不下来去背书。 第 200 章 大学之道 据说学堂里上午只有丙班的学子需要孙秀才的任课,甲班和乙班都是自己学习,遇到不懂的再提问。而到了下午,丙班的学子就留在课室里自习,复习上午的新知识也好,写课业也好,练字也好。 顾远山自然是乖乖拿出《大学》一书,看了起来。 毕竟,今日孙秀才说了,明日要教导这一篇课文,若是没有温书,明日岂不是跟不上进度? 他自然是更喜欢未雨绸缪的。 翻开书,第一句就是《大学》最有名的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开篇之语,也是整部著作的核心思想。这句话的意思,顾远山甚至不需要看注释,也是知道的。 毕竟这句话十分有名,它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在于使人弃旧图新,在于使人达到最完善的境界。体现的是儒家对道德修养和人格完善的追求,以及通过个人修养实现社会治理和天下太平的理想。 在顾远山沉浸于温书之际,被打了手心的祁云照和魏清然两人则苦兮兮地抄书。 即使双手又肿又痛,也得完成夫子的任务,否则第二日惩罚翻倍。 沈叶初依旧埋头看书,完全看不出有思绪波动。 而独坐在另一边的刘慧安,看见顾远山拿出新书在看,他也下意识跟着拿出来。只不过看了半盏茶功夫,就开始走神,坚持不下来。 看不下去的他只好捅了捅顾远山的胳膊,“远山,你还没看完吗?” 顾远山无奈,心里对于这个打扰自己看书的家伙有些烦躁,只低低摇摇头。 见顾远山不理会他,刘慧安低低嘟囔着:“这样久了,都还没看完,看来远山也不怎么样嘛。” 说完,也不再管顾远山,而是扯了扯正艰难抄书的魏清然的袖子,“清然,你抄完了吗?要不要我帮你抄?” 魏清然皱了皱眉,看着笔下写歪了的字,揉了揉眉心,勉强笑着道:“不了,谢谢你慧安。” 他心里不断骂娘。 孙秀才教了他一年多了,怎么会认不出他的字迹?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才敢让别人代抄! 见魏清然回话,刘慧安也不管他在做什么,只一味靠过去,打听道,“咱们夫子经常这样惩罚人吗?” 他不管魏清然的脸色,只一个劲儿地喋喋不休:“不是我吹,我在我们镇上上学,夫子从来都没有打过我。” “那你学问定是好极了?”魏清然咬牙切齿地看着刘慧安抓着不让自己抄书的手。 ”哎呀,一般一般,只不过夫子教学的内容都能记住罢了……我跟你说,要不是我爹娘耽误了我,指不定我早就考上秀才了,可惜浪费好几年的光阴……哎!” 被迫接受刘慧安的吐槽,饶是一向温和待人的魏清然都忍不住要发火了,只见他抽回自己被抓得牢牢的袖子,僵硬笑了笑,“慧安如此厉害,我自是比不上。不过我今日要是抄不完书,明日夫子准得生气,要不你先练练字,待我抄完再同你说话?” “好吧。”刘慧安无趣,也总算是放过了魏清然。 他抬头看了看另一边抄书的祁云照,心里一抖,快速收回眼神。又将视线移到前面默不吭声的沈叶初身上,最后他才有些无聊地坐回位置上,掏出纸笔来练字。 …… 顾远山对于这一切都没关注,知道刘慧安不打扰自己了,更是一心沉在学习中。 《大学》一书篇幅不算长,顾远山大致将全文看了一遍,知其大意,又将核心段落标注出来,尝试着背诵。 至于为何不继续深究其含义,自然是因着夫子还未教过,顾远山怎么理解都是字面的、浅显的,浪费时间的。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这半日功夫,对其自是“初见”,而“深见”则需要夫子指导下日积月累,远不是一个下午就能做到的。 不知不觉中,外面传来了下课的敲梆子声。 顾远山顿时回过神来,收拾了东西,就准备回去。 “天哪~我还没抄完!”祁云照欲哭无泪。 魏清然笔耕不辍,没有停歇。 刘慧安高兴地看着顾远山,“远山,你要去吃饭了吗?一起吧?” 面对这样的邀请,顾远山条件反射拒绝:“不了,我先回书舍练字,晚些时候再去吃饭。” 听了这话,刘慧安自是一阵失落。 顾远山则松了一口气,提着东西就赶紧离开。 …… 顾远也并不是骗刘慧安,他本就打算回书舍练字。 毕竟学堂放学还算早,他安排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去练字,等练完字,再去吃饭也来得及。 见字如其人。在前世,若是字写得好,自是加分项。但在古代科举制度下,练字对于学子而言绝非“锦上添花”,而是与学业、功名挂钩的“硬功夫”。 字写不好,文章再好也可能落榜,这是科举取士的“隐形门槛”。 科举考试对书法的要求近乎苛刻,甚至形成“以字取人”的潜规则。虽说乡试、会试、殿试都会采用“糊名誊录”制度,遮盖考生姓名,由专人抄录答卷。 但是,誊录官也会如实反映原卷书法优劣。若是遇到字迹潦草、笔画不清的答卷,即使内容尚可,也可能因为“卷面不洁”被降等,严重者直接淘汰。 昭明王朝对于科举的字体没有硬性要求,只一个,用楷书即可。 对于这个,顾远山自是感激不已。毕竟他记得前世了解过的,科举为了保证卷面统一,催生了规范工整的“馆阁体”,要求字体方正、笔画均匀、结构严谨。 学子若写不好馆阁体,即便经义精深,也难以进入考官视野。 例如清代名臣曾国潘早年曾因书法不佳,曾多次乡试落榜,后刻意练习馆阁体,才得以中举。 除了对科举的影响,一手好字更是文人的“门面”,关乎社交与声誉。对于日后的交往日常,书信往来,一手好字更是能赢得友人尊敬,甚至能得到师友引荐…… 总而言之,对于学子来说练得一手好字,不仅是科举应试的“敲门砖”,也是文人身份的“通行证”,更是修身治学的“修行课”。 它绝非单纯的技艺训练,而是与学业、功名、社交、修养深度绑定的“必修课”——字的好坏,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一个学子的人生上限! 顾远山自知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不想受限于字迹困顿,更该勤奋些练习! 第 201 章 习字 院子里静悄悄,还没有人回来。 他穿过院子,回到房间,将书箱放好,又将书桌上的砚台、墨锭仔细摆好,从书箱里取出几张糙纸来。先是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拿起墨锭,慢慢研磨。 墨锭自是最便宜的松烟墨,边角已经被磨得圆润。 待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提笔蘸墨。 “横平,竖直。” 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勾勒出一笔一划。 起笔侧锋切入,迅速调整笔锋,形成棱角分明的“方头”;行笔稳劲,力度均匀;收笔果断利落,一个工工整整的“道”字跃然纸上。 顾远山搁下笔,盯着纸上的字看了片刻,看不出与平日里所写有无差距,自然也说不出好是不好。 伸手蘸墨,又重新提起笔。 这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手腕悬在半空,胳膊肘抵着桌面,借着夕阳的光,仔细看着字帖上的笔画走势。写横画时,笔尖轻轻一顿,然后匀速向右推,到末端再稍顿,收得稳稳当当;写竖画时,笔锋垂直落下,屏住呼吸往下沉,直到手臂微微发酸,才慢慢收笔。 一张纸写完,几十个“道”字排列得整整齐齐。乍一看看不出区别,仔细看,仍是能看出有的笔画重了,有的又轻了,与的第一个字相比,仍是能看出刻意调整的痕迹。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一时的锻炼看不出明显的差距,但顾远山相信,只要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定能得到他想要的成果。 …… 窗外暮色渐渐爬进屋内,顾远山浑然不觉,只顾着一遍遍蘸墨、落笔。 墨汁溅到了他的袖口上,晕出几个黑点,他也没在意,只盯着纸上的字。哪里歪斜了,就在旁边空出的地方再补画几笔,力求将整张纸的空间都利用上。 屋内静的很,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墨锭碰撞砚台的轻响。 他练得入了神,直到手腕酸得抬不起来,才发现砚台里的墨已经快用完了,桌上也叠放着一小沓写满字的纸张。 顾远山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看着写了满桌的纸,心里止不住地心疼 一不小心就练了这么多的纸张,太费钱了! 来了县里自是与在十里村不一样,在这里可不允许再用青石板,更别说沙盘这样的物件。孙秀才说了,要想要写出一手好字,就得用纸笔,这是旁的物件所不能代替的。 因着这规定,顾远山每日制定的练字计划也就缩减至1到2个小时。 当然,也不全是他吝啬这些纸,还因着来了县城,开始学习经义,这要学的内容可比启蒙时多了百倍,空闲下来练字的时间自是远远不够的。 不止是背书、看书需要时间,这长时间的练字,对于才八岁的他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若是因着练字熬坏了手腕,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最重要是:若是废寝忘食地练字,十天就要造完一两银子! 他舍不得! 况且,这练字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突破的,合理规划时间,自是好的。 他绝对不是为了省钱! 绝对! …… “顾远山你在干什么?”一道嚣张的声音传来。 顾远山依言抬起头,看见的就是白日里见过的罗安。 他换了一身衣裳,却依旧华贵,此时正背着个小包袱,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愣着做什么?没看见人吗?还不快过来帮本少爷拿行李。”说着,他背着小包袱走了进来。 看着门外地上放着的两个包袱,顾远山这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了,瞧着约莫七点多了。 完了!! 还没吃饭! 万一没饭了可怎么办!? 想到这里,顾远山急急忙忙收拾了笔墨。 去吃饭!! 见着不理会自己的顾远山,罗安顿时恼怒道:“本少爷叫你呢!” 看着无理取闹的大少爷,顾远山难得回了句:“你自己拿不进来?”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那行李不可能是凭空出现在门口的吧? 这罗安莫不是故意将行李丢门口,就让他去拿? 想到这里,他不再理会罗安,提上一旁放着的空的暖壶,绕过罗安,朝外走去。 “你要去食堂打水?” “吃饭。” “现在食堂还有饭?”罗安看了看外面黑透的天,将手里的包袱远远一抛,抛到自己床铺上,好奇跟着走了出去。 顾远山自然是懒得理会这个大少爷,径直走出了院子。 见状,罗安顿时急了,“顾远山,你个小屁孩!等等我!”说着,他将门口地上的两个包袱捡起来,迅速丢进屋里,将门一关,就追着顾远山跑去。 …… 好不容易追上顾远山,他忍不住抱怨道:“你这小屁孩儿怎么回事?叫你都不会应声吗?” 顾远山默默离远了些他,并没有理会。 毕竟今日白天,这人还上门找茬来着,他又不是受虐狂,自是不会贴上去。 见顾远山不回话,罗安也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不再没话找话了。 他今日回去和家里吵了一架,这不,连晚饭都没吃,就跑过来了。原先想着学堂里没饭吃,他还偷偷带了几盒点心,如今知道还有热腾腾的饭菜,他自是不想吃干巴巴的点心了。 “远山?你怎么这样晚才过来?”花婶子正在擦桌子,见到走进来的两人,微微一愣。 顾远山不好意思笑了笑,“婶子,我忘记时间了。” 花婶子倒是笑眯眯招呼道:“知道你没吃饭,我把饭菜都热在锅里了,你过去拿就行。”说着,她还不放心道,“下次要早些过来,你年纪还小,万万不能饿着身子了,不然会长不高的。” 说完,她视线落在顾远山手里提着的暖壶上,询问道,“你还要打水回去吧?把暖壶放地上就成,婶子给你打热水,你吃了饭再提回去就成。” 面对花婶子的好意,顾远山只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婶子。” 花婶子摆摆手,看向顾远山身后的罗安,微微一顿,“罗安少爷也过来了?还没吃饭吧?锅里还有菜呢,你快过去与远山一起吃。” 往日里,罗安不在学堂住,他的那份饭菜自然都是花婶子自行处理。如今罗安过来,自然是要让他先吃饱才行。 面对花婶子谄媚的笑,罗安“哼”了声,跟着顾远山就走过去。 第 202 章 天子堂 对于身边跟着的罗安,他自是无视的。 这人身世不简单,只要不犯到自己头上,他也不想得罪。 罗安碗里的饭菜比顾远山的丰富了一倍不止,饶是如此,他还是嘟囔着菜色简单,不如家中好吃。 顾远山瞥了一眼罗安碗里堆得满满的肉菜,知晓他这是一等的饭菜,价值800文。 说不羡慕是假的。 不过这与他毫无干系,只瞥了一眼,他就收回视线认真吃饭。 倒是罗安凑了过来。 “顾远山,没想到你这个村里来的小屁孩吃饭还挺斯文的,一点也不像那些饿死鬼投胎。” 罗安口中的饿死鬼自然是学堂里争先吃饭的学子们。 许多学子都是从村里来的,就算是城里启蒙的孩童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家中粮食也不算是宽裕,自是狼吞虎咽。 顾家其实吃饭也着急,只是顾远山受余氏宠爱,不必跟着抢就有人给他留好了饭菜,不怕吃不饱。 若是顾远山在家中没有余氏和顾三水他们的疼爱,就算是他喜欢细嚼慢咽,也得为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争抢。 当然,这些自然是不需要同锦衣玉食的小少爷解释的,就算说了他也是不懂的。 见顾远山头也不抬,安安静静吃着饭,罗安也不再自讨没趣,嘟囔了几声就一口一口吃着自己嫌弃不够精致的饭菜。 …… 吃了饭,顾远山便提起打满了热水的暖壶,同花婶子告别。 他没有回书舍,而是绕着学堂的小路走走,消消食。 罗安虽然不知道顾远山这是做什么,但他还是跟了上去,好奇问了句:“顾远山,你怎么这样晚才吃饭?” 毕竟他都已经回家吵架,离家出走,又回到学堂,这顾远山竟然还没吃饭? 也不知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 罗安瞧着八岁就被家里送来学堂的顾远山,眼底满是怜惜。 学堂里启蒙班的孩童也多是顾远山这般年纪的,但这些都是城里的孩子,并不需要住在书舍,与顾远山自是不一样。 他不知想到什么,满脸郑重道:“没关系,今天咱们吃了一扬饭,本少爷就认下你这个小弟了,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顾远山看了看莫名打了鸡血的罗安,不知他脑补了什么,只好解释:“练字忘了时辰。” “原来与顾远丰一样,都是书呆子。”罗安喃喃道。 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什么,好奇问道:“今日那顾远丰为何帮你?平日里他可没这样多管闲事。” 看着身旁好奇的少年,顾远山微微笑道:“自然是因为他是我哥。” 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这大少爷知道他有关系也挺好,免得他时不时出来找存在感。 “啊?”罗安惊呼,“是哦!你们都姓顾啊!难怪他这样帮你!”说完,他仔细端详了下眼前的小少年。 青布衫下的肉鼓鼓囊囊的肉,瞧着就像一头小牛犊子,与瘦弱的顾远丰完全不像。 真是奇怪。 不过既然顾远山是顾远丰的弟弟,学堂里自是没有人敢欺负他的了。 没有人会这样不长眼去挑战夫子的得意弟子,就连罗安都要给顾远丰几分薄面。 …… 默默跟着顾远山,看着他提着暖壶走了一圈又一圈,罗安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顾远山,你这是在做什么?” “消食。” 言简意赅。 但能看出来顾远山耐心增加,心情也不错。 “消食为何不将手中暖壶放回去?” “锻炼身子。” “锻炼身子?” 面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罗安,顾远山只好解释:“日后咱们要考科举,无论是乡试还是赶考,自是得有一身健壮的身子。” “我看着你壮实得很。”罗安嘟囔道。 随后,他先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惊呼道:“你是说你要参加乡试!?你这小娃娃年岁不大,野心不小啊!” 顾远山脚步不停,“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既然选择了科举这条路,自是想一朝登上天子堂。” 罗安瞪大了双眼,目光炯炯地看着眼前这个大放厥词的八岁孩童。 一朝登上天子堂。 这是何等的荣耀。 罗安想说他痴心妄想,想说他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顾远山可不管罗安这是怎么了,整整快步走了半个小时,才提着那壶热水回了书舍。 …… 月明星稀。 如今大概是晚上八点半。 书舍依旧没有灯火,看来是还没人回来。 顾远山也不去想他们是在做什么,倒了一半的热水准备去洗漱。 如今天还冷,他不洗澡,就擦擦身子,简单洗漱一下就成。至于衣裳,只将贴身衣物洗了就行。其余的外衣自是不需要洗的。这样冷的天气,衣裳穿个三五日也不会发臭。 擦了身子,将贴身衣物丢温水里搓了搓,就将就着挂起来。 一切收拾妥当,进屋就准备看书了。 一进去,就看见罗安不知怎么了,躺倒在床榻之上,瞧着像是丢了魂儿似的。 顾远山本不想管,但想到万一这人出事了,倒霉的还是自个儿。 犹豫了不到一秒,他走了过去,轻轻唤了声:“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回来就魂不守舍? 罗安像是一直等着顾远山的关心,在顾远山问话的下一秒就坐了起来。 哀叹道:“顾远山,你方才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咱们科举理应以登上天子堂为荣。可是……我念书并没有天赋,我爹送我过来也不过是怕我在家惹是生非,才将我丢过来罢了……” 见这人转了牛角尖,顾远山只好耐心解释:“虽说科举是为了入仕,但你家中有实力,供你来念书,你就不应当自怨自艾。要知道,不说我们村子,就说整个云梦县都还有许多人家因着家中没有银钱,连念书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一脸认真倾听的罗安,顾远山顿了顿,继续道,“读书使人明智,就算你没有科举的实力,多读些书,日后无论做什么,也不怕被人蒙骗了去。”总比回去当纨绔好。 当然,最后一句话,顾远山并没有说出来。 见罗安若有所思,他也不再规劝,转身回了自己的案桌。 再耽搁时间,他今日的学习计划就完不成了! 第 203 章 引经据典 昏黄的光晕立刻蔓延开来,把书面上“史记”两个字照得清清楚楚。这是一本翻得卷了边的手抄书,纸页泛着陈旧的黄痕,边角处还留着前人用朱笔圈点的痕迹。 顾远山也不知道这些痕迹是顾海生的还是顾一木的,看得出来,原先的主人将它保护得很好。 他将油灯往书桌里侧挪了挪,免得风一吹就晃悠。又取过一块镇纸压住书角,才小心翼翼地翻开。 开篇便是《五帝本纪》,密密麻麻的小字挤在泛黄的纸页上,有些地方还被虫蛀了洞,得凑近些才能看清。 顾远山放轻呼吸,手顺着字里行间,一行行往下读。 “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顾远山低声呢喃,拿起案头的炭笔,在书页旁空白的地方写下“仁政”二字。 科举策论常考“治国之道”,若是引用舜帝以德化人的典故,远比空谈 “仁政” 要实在。 顾海生曾经说过,策论贵在“引经据典”,《史记》里的本纪、世家,藏着许多前朝治乱的故事,恰是论题最好的依据。 《史记》作为科举策论典故积累,掌握核心篇目和高频考点,每日读两卷,半年便可将三十篇“史论常用篇”烂熟于心。 就像顾远山这般,专注于《五帝本纪》《孙子吴起列传》这类常被策论引用的篇章,熟记 “舜耕历山”“韩信背水” 等典故的出处与内涵,再结合注本理解其与经义的关联,便能在策论中引经据史,增强说服力。 通俗点来说,就是:只要将这些典故记下,日后做策论的时候也不怕脑袋空空,无法下笔。 当然,若是问顾海生既然如此了解科举之道,为何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童生? 道理谁都懂,但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学习之道,不止要看个人悟性,还得看坚持学习的韧性。若是天资聪颖之人,半途而废也是无用的。若是榆木脑袋,读再多书记不住也是空谈。 而若是有悟性,自制力也强的人,注定不会失败。 恰好,顾远山便是其一。 …… 窗外传来几声虫鸣,油灯芯燃到底部,光线有些暗。 顾远山读得有些入了神,连罗安何时洗漱完入睡了都不知道。 忽然,外面传来悉悉索索喧闹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这才发觉脖子已经僵住。他连忙将书放下,小心转动着脖子,起身活动活动筋骨。 外面不时传来刘慧安咋咋呼呼的声音,期间夹杂着孙书川和顾远丰的声音。顾远山好奇往窗外看了看,外面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应当是到了关寝时间了。 他收拾了东西,锻炼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身体,就躺到床上准备入睡。 照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今日所学知识,又回想了一番今日遇到的事情。 其实除了学习,也没遇到什么事。 就在顾远山准备闭眼睡觉之时,忽然想起白日里孙秀才所说的秀才试,里面提了好几次关于律例的考核。 《昭明律例》并不算复杂,若是为了科举学习,记住核心罪名,如“十恶”“五刑”、诉讼程序,如“诬告反坐”“刑讯限度”及常见案例中的特殊规定,足以应对策论中“法治与德治”“刑狱公平”等议题。 学子每日专攻2-3卷,结合注本理解条文逻辑,仅需3月足可掌握核心内容,6个月能熟练引用条文佐证论点。 不过如今顾远山的学习计划已经安排满了,这例律是插不进来了。 还是等将《史记》看完,再看这例律吧。或者,到时一并拿过来,等看腻了《史记》,再换个口味也未尝不可…… 顾远山默默在心底里记下此事。 …… 第二日。 顾远山照常早早起床,洗漱时又遇到了沈叶初,还有早早出门的顾远丰。 同两人打了个招呼,顾远山回屋收拾东西就准备去吃饭。 昨日太过狼狈,他决定更换计划,提前去课室看书也是一样的。 临出门前,看了看左侧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正在院子里看书的沈叶初,顾远山脚步一顿,最后还是往外走去。 他昨日冲动了些,冲进刘慧安与沈叶初的屋内叫人。若是经常出入他人屋舍,日后他们丢了什么东西,误会自己偷拿的怎么办?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况且,昨日已经同刘慧安说过了,今日自己会早些出门,让他自己安排好自己的时间。 顾远山默默祈祷:希望刘慧安能记得时辰起来。 不然,孙秀才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 不再去想其他事,顾远山吃了饭,就往课室走。 进去的时候还没有人,当然光线也不够亮。 顾远山从书箱里掏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蜡纸,点燃,放在桌面,就拿出《大学》一书看了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课室外面渐渐吵闹起来。 忽然耳边传来“当——当——当——”的敲梆子声。 顾远山回过神,抬头发现,除了刘慧安,其他人都来了。 就连孙秀才也背着手缓缓走了进来。 就在顾远山思考刘慧安会不会又是睡迟了时,孙秀才低沉的声音传来—— “刘慧安呢?” 顾远山敛容屏气,没有贸然出声。 见四周无人出声,孙秀才冷了脸,皱眉问道:“与刘慧安同住的是谁?” “夫子。”沈叶初站了起来,“出来时我已经喊了他,不知他是不是没醒。” 孙秀才面对沈叶初的时候,脸色难得缓和了一些,当听到刘慧安可能没醒,他脸色顿时又沉了下去。 “云照,你去告诉孙伯,让他去将刘慧安喊来。”孙秀才对着沈叶初后面低眉顺眼的祁云照吩咐道。 “好的,学生这就去。” 祁云照一溜烟就往外跑。 “好了,你们继续看书。”孙秀才端坐在上首,神色不明。 瞧着心情就不好。 顾远山几人顿时摇头晃脑,读书的读书,背书的背书。 第 204 章 攀扯 “夫子,对不住,我起晚了!”刘慧安站在孙秀才面前,低着头道歉。 缩着脖子,瞧着十分害怕。 “你如今几岁了?”孙秀才此时笑眯眯,完全看不出方才阴沉的模样。 刘慧安虽然不知道夫子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实交代:“我今年15岁。” “15岁!!?” 孙秀才突然将手中的戒尺狠狠拍在案桌上,“啪” 的一声脆响,不说近在咫尺的刘慧安,就连坐在下面的顾远山四人也吓了一跳。 几人个个低垂着头,状似鹌鹑,生怕被牵连。 刘慧安身子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粗布衣衫还歪歪斜斜地挂在身上,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往课室跑的。 “15岁便该知礼守时!”孙秀才的声音陡然拔高,方才的笑意荡然无存,板着满脸的皱纹,盯着刘慧安,“你启蒙的夫子便是如此纵容你的吗?” 刘慧安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是……是沈叶初的错。” 此话一出,沈叶初罕见地将视线从手中书本中移开,皱起了眉,目光灼灼地看着上首攀扯自己的刘慧安。 一旁的顾远山看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 自己睡晚了还能是别人的错? 难不成还能是沈叶初吵到他休息了?才导致他起晚了? 可沈叶初看着话就不多,人也沉稳,相比起来,咋咋呼呼的刘慧安更像是吵闹的人。 顾远山看向沉默少言的沈叶初,暗叫不好。 沈叶初只是因着与他同书舍就要被反咬一口,那自己昨日去喊了他,岂不是也得被拉下水? 祁云照自看到孙秀才发火,便尽量缩着身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此时见到一向是夫子心目中完美学生的沈叶初被新来的学子攀咬,心中不免有些茫然不解。 若是起晚了,认真悔改,夫子只会说教几句,但刘慧安当真是不怕死,竟然敢因着这样的小事攀扯同窗? 难怪他昨日一见这人就不喜欢,原来是这等小人! 祁云照偷偷拍了拍胸脯。 幸好自己不住书舍,否则要是倒霉与这刘慧安住在一处,岂不是得当个老母亲,日日关心他起没起来? 坐在顾远山身后的魏清然见到上首胆大包天攀扯同窗的刘慧安,心里暗暗骂娘。 若说他起晚了是因着同书舍学子下了药,他此举并无不妥。 但沈叶初行事端正,就连他这样阴暗的人都不相信沈叶初会对一个才来学堂两日的学子下药,更何况今日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让他迟来又有什么好处? 况且此刻见他耳清目明,瞧着分明就是自己起晚了,竟还敢当着夫子的面推卸责任? 哪里来的蠢人? 魏清然都气笑了。 …… “哦?” 孙秀才挑眉,戒尺在案上轻轻敲着,“沈叶初如何错了?” “他…… 他就睡在我隔壁床,今早没喊我起床。” 刘慧安偷瞄了一眼坐在前排的沈叶初,见对方皱着眉,像是生气了一般,又赶紧补充道,“昨日顾远山喊了我,我就没迟到,今日他没喊,我才起晚了。” 这话一出,底下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声。 祁云照看着上首见人就咬的刘慧安,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此时他紧紧捂住嘴巴,生怕惹了夫子的眼。 顾远山皱起眉,想起昨日的好心提醒,竟成了今日的错处。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站起来解释的时候,孙秀才突然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半点没到眼底,反而透着股寒意:“照你这么说,你起不起得来,全看旁人喊不喊?” 他拿起戒尺,走到刘慧安面前,“明日若无人喊你,你便要睡到日头晒屁股?后日若同窗都忘了喊你,你是不是就该旷了课?” 刘慧安被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15 岁的人了,连自己的时辰都守不住,还要把过错推给同窗!” 孙秀才的声音陡然严厉,“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修身课,连‘严于律己’四个字都做不到,还来学堂做什么?” 他顿了顿,戒尺指着门口:“若是实在起不来,便回家去!何时想明白了‘守时’二字,何时再滚回来!” 这话不止不可谓不严重。 被夫子退回去的人,谁还敢要? 刘慧安吓得一哆嗦,“扑通” 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夫子恕罪,学生再也不敢了,明日定不会迟到……” 孙秀才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额头上渗着冷汗,才冷哼一声:“起来吧。念你才来学堂没两日,今日就罚你抄《大学》中‘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一段,抄五十遍,明日卯时前交到我案上。” 刘慧安连忙磕头应下,爬起来时膝盖都在打颤,低着头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下,眼泪就 “啪嗒” 一声滴在了桌面上。 孙秀才看了眼满堂噤若寒蝉的学子,将戒尺重重一放:“都看什么?今日晨读没声音吗?!” 一时间,书页翻动的声音整齐划一,朗读声此起彼伏,谁也不敢再多看刘慧安一眼。 顾远山悠悠地看着手底下的字,心绪早就飘向了远处。 他好心喊人,却遭到今天一番攀扯。 原先只当刘慧安只是缺心眼,为人还是不错的,谁承想竟会如此? 听到身旁刘慧安哽咽的读书声,顾远山恨不得给孙秀才点个赞。 《大学》强调修身为本,刘慧安这般将过错推给他人,确实该好好抄写这段文字,好好领悟修身的真谛! …… “为何在书上涂涂画画?”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顾远山抬头,就见到孙秀才皱着眉看着自己。 “夫子,这是学生温书时遇到不懂的地方,便在书旁记下来了。” 听到这话,孙秀才脸色稍稍缓和,丢下一句“不错。”,就慢慢踱步往前面走去。戒尺拍了拍案桌,说道:“祁云照,魏清然,你们二人昨日的课业呢?” 祁云照和魏清然立马起身,拿着挑灯夜战的成果,交了上前,也不敢离开,只直直地站着,等着夫子查阅。 孙秀才随意翻了翻,字迹认真不见敷衍,便也点点头,让两人回去。 “叶初,云照,清然,你们三人今日可有什么需要请教的?”孙秀才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严厉从未出现过。 第 205 章 提问 孙秀才抚着胡须,笑道:“问得好。此处的‘立’,既含立身之意,也有学说根基之谓。孔子十五岁有志于学,历经多年钻研,到三十岁时,不仅形成了自己的处世准则,其思想学说也已初具雏形,能在乱世中站稳脚跟,不被外界纷扰所动摇。” 沈叶初闻言,眉头微展,又问:“那《孟子?梁惠王上》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与《大学》的‘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何关联?” “这便是儒家‘推己及人’的核心了。《大学》强调齐家为治国之本,而孟子这句话,正是齐家的延伸。能善待自家老小,方能推及他人,进而治理好国家,二者一脉相承,皆是从自身出发,向外辐射。” 连问两句,沈叶初便坐了下来,眼神飘向身后的祁云照。 收到提示的祁云照连忙站了起来,略显拘谨地说:“夫子,学生读《诗经?关雎》,不解为何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起兴,这与后文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联系?” 孙秀才笑道:“《诗经》多用比兴,雎鸠是一种情意专一的水鸟,以其起兴,是暗喻君子对淑女的爱慕应如雎鸠般真挚不渝,这正是儒家所推崇的婚恋之道,含蓄而庄重。” 魏清然则问起《尚书?大禹谟》中的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孙秀才耐心解释:“人心易受私欲蛊惑,故曰‘危’;道心暗藏于细微之处,需静心体悟,故曰‘微’。这句话与《中庸》‘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相呼应,都是告诫学子要时刻警醒,存养道心。”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问题从《论语》《孟子》延伸到《诗经》《尚书》。 沈叶初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表现得尤其活跃,接连抛出好几个关于五经义理的疑问。 孙秀才都一一细致解答,时而引经据典,时而结合生活实例,听得几人频频点头。 顾远山坐在下面,手里的笔一刻也没停。 虽然他还没有学过这些篇章,但这些问题也许日后他也会遇到,如今孙秀才解答条理清晰,将各部经典的关联剖析得明明白白,自是得赶紧把问题和答都记下来,日后慢慢研读。 “《论语》‘三十而立’—— 立身与立说”“《孟子》与《大学》的推己及人”“《诗经》比兴手法”…… 字迹写得工工整整,连孙秀才偶尔提及的注本名称,如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孔颖达《尚书正义》,也一并记下,打算日后有机会再找来研读。 孙秀才讲得兴起,又顺带提及《礼记?学记》中 “教学相长” 的道理,沈叶初当即追问其与 “因材施教” 的异同,两人一来一往,竟讨论了近半盏茶的时间。 顾远山的纸页上又添了几行字,末了还画了个小小的问号,想着等日后再向夫子请教其中细节。 …… 直至辰时将至,孙秀才才抬手,示意三人坐下,“今日的提问暂到这里,若是还有其他问题,下午再去书房寻我。” 他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顾远山身上。 见他纸上写得密密麻麻,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远山、慧安,你们二人刚来,日后学了新课,每日记得将所学不解的内容列出来,除了早上辰时在课室,下午酉时后可去书房寻我。” “是,夫子!” 顾远山和刘慧安齐声应道。 “好了,叶初,你们三人便自行看书。”孙秀才同沈叶初说完,便朝顾远山与刘慧安走来。 “今日夫子便带着你们二人,从《大学》开始学起。” “是!夫子!”两人齐声应道。 孙秀才不知何时手中握着一本书,此时轻轻翻开书页,慢悠悠念道:“‘大学之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便是《大学》的‘三纲领’,你们二人且先读三遍,细细品味其中意味。” 顾远山和刘慧安当即齐声诵读起来。 顾远山昨日已然温习了大半,此刻读来格外顺口,字句间的停顿、轻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刘慧安却读得磕磕绊绊,“亲民”二字还念错了声调,被孙秀才轻轻敲了下桌面。 “是‘亲(qìn)民’,意为革新民心,可不是寻常说的亲近百姓。” 刘慧安脸一红,赶紧改口重读。 他昨日只粗粗看了一遍,没注意释义,这才弄错了。 见孙秀才没有抓着不放,他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孙秀才等着两人读完,便开始详解:“‘明明德’,第一个‘明’是动词,意为彰显;第二个‘明’是形容词,指光明正大的品德。儒家认为,人之初性本善,只是被世俗尘埃蒙蔽,故需通过学习彰显本有的明德……” 他边说着,边看向两人,见顾远山目光灼灼,眼中满是认真与渴求的神色,他微微一顿,才继续说道,“这三者层层递进,先修己,再及人,最终达到至善之境,恰是儒家‘内圣外王’的根基。” 顾远山听得心头一亮。 他温书时只记下了字面的意思,经夫子这么一串联,顿时明白了三者的逻辑关系。 赶紧在书籍旁补上“三纲领递进关系:修己→及人→至善”几字。 看着说得头头是道的孙秀才,顾远山心中不由有些敬佩。 顾海生教学,只粗略讲述了一些“四书”的经典字句,按着注释讲解一遍,其中内在关系自是有些理不清,更不用说引经据典了,得查阅许多资料才能查找出来。 而孙秀才分明对此掌握得更彻底,不单是注释讲解清楚,就连其中利害关系都只用三言两语讲述出来。 秀才就是秀才!与童生总是有区别的! 难怪顾海生要坚持送他来县里求学! 在顾远山走神之际,孙秀才已经讲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八条目。 他看向刘慧安,特意加重了”修身“二字。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你们看,前面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都是为修身打基础;后面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皆以修身为前提。” 说完,他看向顾远山,“远山,你来说说,为何‘修身’是根本?” 第 206 章 不同的课业 说完,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孙秀才讲课速度比顾海生快了许多,方才还是“大学之道”,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修身齐家”了。 若不是昨日温习了许久,这突然的问答也得把他问住。 顾远山有些懊恼。 罪过罪过,日后上课再也不走神了。 孙秀才抚掌笑道:“说得好!正是这个道理。” 一旁的刘慧安听得满头雾水,手里的笔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一个字。 昨日他只粗略看了一遍书,释义也只过了一遍,里面的内容早就忘光光了。此刻听着孙秀才讲“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 的关联,只觉得像听天书。 他觉得,孙秀才的讲课速度比启蒙学快得太多,他完全无法适应。 但他方才才惹了夫子不快,此时更是不敢提出异议。 孙秀城像是看破了刘慧安的窘迫,放缓了语速,举了个简单的例子。 “比如你晨起迟到,若能诚意认错,正心改过,便是修身的小功夫;若总想着推卸责任,便是心不正、意不诚,这修身的根基就歪了。” 刘慧安听了这话,手中一颤,笔尖在纸上点出给墨团。 此刻他只觉得夫子仍在敲打他,心中不免有些慌乱,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 相比起刘慧安的慌张,顾远山却端正了坐姿,听得格外认真。 他想起自己温书的时候卡在”格物“二字上,此刻经过夫子的点拨,又联想到昨夜抄录的《史记》典故忽然觉得豁然开朗,连忙写下: “格物:穷究事物原理;致知:获得知识;诚意:意念真诚” 字迹工整,密密麻麻记了半页纸。 …… 孙秀才又讲了半个时辰,从“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讲到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引经据典,时而穿插《论语》《孟子》中的相关论述,时而结合日常言行举例,可谓是抑扬顿挫,精彩万分。 顾远山始终笔不停歇,将夫子提到的重点、易错处都一一记下。 此刻,他再次庆幸,自己提前温了书,才能跟上这紧凑的节奏,甚至偶尔还能顺着夫子的思路想多一层,否则定会像前世弯腰捡笔的功夫就跟不上老师的课程了。 末了,孙秀才合上书,“今日便讲到这里。” 他看向顾远山,叮嘱道:“远山,你将今日所讲的八条目默写一遍,再写一段对‘修身为本’的理解。” 说完,他又看向低垂着头的刘慧安,“慧安,你把‘三纲领’和‘八条目’各抄一百遍,明日一并交给我。” 两人接受的程度不一样,孙秀才偶尔提问也不是瞎问,自是对两人所掌握的内容了解了一番。 对于学习自主能力强的顾远山布置的是思考类课业,对于爱开小差的刘慧安布置的则是规定的学习课业。 这样抄写的课业交代给顾远山,就是浪费时间。按他今日所看,就算自己不布置抄写的课业,顾远山也差不多开始背书和释义了。 而刘慧安自是不必再说。 不过,他对刘慧安也没有偏见,这样需要夫子推动学习的学子多得是,像顾远山那样的才是稀缺人才。 顾远山与刘慧安不知道孙秀才心中所想,对于两人截然不同的课业也没有提出异议,自是齐声应下。 孙秀才看了眼顾远山的笔记,见上面条理清晰,点了点头。又瞥了眼刘慧安那张墨迹斑斑纸,没多说什么,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出了学堂。 …… 孙秀才一走,刘慧安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看着纸上的墨团,他懊恼地拍了下额头。 顾远山则开始梳理今日所学知识,顺便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 “欸,顾远山。”祁云照好奇凑过来,“方才夫子教的你都学会了吗?” “跟着夫子的节奏,自是没问题的。”顾远山微微笑道。 “厉害!”祁云照佩服地看着顾远山,“我瞧你小小年纪,学习如此认真,说不准日后能代替沈叶初,成为夫子的心尖宠呢!” 说完,他像是发现有什么不妥,连忙朝前面静静看书的沈叶初解释:“叶初,我不是说你不行,就是等远山学完‘四书’,你可能都去乙班甚至甲班了。” 沈叶初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只低着头看书,没有反应。 不过祁云照了解他,知道他没反应就代表没生气,顿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按理说,沈叶初衣着简朴,家世贫寒,自是比不上家在县城的祁云照。不过他是孙秀才看好的学子,就算考不上秀才,但童生还是很有可能的,祁云照自是不想得罪。 当然,也因着顾远山年纪小,这两日表现也十分自律,在祁云照心里,已经把顾远山也归类为科举热门选手了,自然也是想卖个好。 顾远山不知道看着心思单纯的祁云照心里想得如此多,但见他没什么恶意,也就笑笑,继续整理笔记。 …… 刘慧安看着认真看书的沈叶初和整理笔记的顾远山,犹豫了下,挪到两人桌前,低声道:“叶初,远山……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沈叶初翻书的手顿了顿,没抬头,只淡淡“嗯”了声,那语气听不出喜怒。 刘慧安脸上更烫了,又转向顾远山,“我今早实在太紧张,太害怕了,一时慌了神,才胡乱攀扯你们二人,还请远山你莫要记恨。” 顾远山正将孙秀才讲的“八条目”按顺序抄写在笔记上,闻言,笔尖都没停,只埋头抄写着,当面前的人不存在。 他也不是记恨,只是觉得这般临事推卸责任的性子,道歉也显得轻飘飘的,不值得费心回应。 若是轻易原谅此人,他定会得寸进尺。 还不如就此划清界限,免得日后又被牵连。 第 207 章 领路人 “哟!这不是把过错推给同窗的刘大才子吗?”祁云照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转着支毛笔,嘴角挂着嘲讽的笑,“这会儿知道道歉了?方才在夫子面前咬人的劲儿呢?” 祁云照觉得沈叶初和顾远山年纪小,都不爱说话,自是容易吃亏。 但两人瞧着又是学习的好苗子。 自己今日为两人说话,日后待两人高中,不说感激自己,就说也不会被记恨。 既然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呢? 看着敢怒不敢言的刘慧安,他心里乐滋滋。 刘慧安被堵得说不出话。 他在家里向来是被哄着的,从来没有被人如此不留情面的说过。但祁云照是城里的学子,自己自是不敢惹的。 他看了看满脸嘲讽的祁云照,又看了看低头看书的沈叶初和埋头苦写的顾远山,眼圈一红,只觉得三人联合起来欺负自己。 分明大家伙都是同窗,为何就不能对他宽恕一些? 就算他攀咬了二人,但夫子也没有惩罚他们啊? 为何他们就不能原谅自己? 还连同看自己不顺眼的祁云照一起孤立自己? 道不同不相为谋! 刘慧安猛地转身,走到默默看书的魏清然桌边。 魏清然昨日待他热情,想来不是祁云照这等拉帮结派的小人! …… 被光顾的魏清然正对着本《诗经》发呆,被突如其来的刘慧安吓了一跳。 “刘兄,找我有何事?” “魏兄,”刘慧安勉强笑了笑,“你是在看《诗经》?” 这不是废话吗? 魏清然嘴角微微抽搐,但他自持是端方君子,自是不会说这样粗鄙的话,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看着对着自己笑的魏清然,刘慧安心里一喜。 他就知道,整个班里,只有魏清然是真正的君子,不会因着小事区别对待自己。 想着,刘慧安兴冲冲地凑了过去,“清然,今日夫子教了我们《大学》,下午他又去乙班和甲班,那你们不需要讲课了吗?” 魏清然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解释道:“我们三人入学早,《大学》《中庸》这些必学的内容,夫子去年就讲完了。” 他指了指沈叶初桌上的书,“你看叶初现在读的《春秋公羊传》,还有云照琢磨的策论写法,都是乙班进阶内容。如今我们主要靠自己啃书,书中遇到不懂的才会去问夫子。” 刘慧安张了张嘴,“那……那你们学这个学了多久?” “算上基础的‘四书’,起码一年了。”魏清然淡淡道,“光是《论语》就精读了三遍,《孟子》的注本都教了两遍。等把这些基本的学识吃透,我们就能申请考去乙班。当然,若是四书学得不过关,还得留在丙班。” 说到这里,魏清然有些不自在。 他学识自是不过关的,祁云照与他水平半斤八两,班里唯一可能去乙班的就是沈叶初了。 不过,他相信自己,只要努力一把,将去年所学的内容重新背熟,定能越过祁云照,考去乙班。 听着魏清然的话,刘慧安忍不住问道:“夫子不是说科举考的是‘四书五经’,怎么你说夫子只教‘四书’?” “‘四书’是基础,全文都需要背熟,自然要花大功夫。至于五经,兴许内容太多,夫子是不会一一讲解的,一般只讲述一些重点内容,其余的都靠自己自学,不懂的再去问夫子。” 五经内容五花八门,其实孙秀才也不见得全部能掌握。况且,能来学堂念书的,十个里有八个家境都一般,至多能学个三五年,若是都排上课程去教,还未教完,家中银钱就花光了,自是不好。 对于来学堂求学的学子,最渴望的便是考过秀才试。这秀才试中,最重要的就是“四书”。孙秀才将“四书”安排在第一年,也是为了学子们着想。 若是日后学子因着家中变故,来不了学堂,但已经学过一年的四书,其余的回家去自学,也不见得考不上童生。 这样,也不枉费交了一年的学费。 …… 听着魏清然的话,刘慧安望着沈叶初专注的侧脸,又看了看顾远山笔记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自制力自是完全不行的,不然又怎么会连起床都起不来? 家中虽不算富裕,但他从小过着的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就连从前所学的启蒙课本,也是全靠家里人和夫子约束。 这怎么来了秀才夫子这里,却只教“四书”,那其余书谁来管他? 若是无人管束,自己又如何能学完学识,如何考秀才? 一想到这里,刘慧安心中顿时有些惶恐,一时间坐立难安,连夫子布置的抄书的心思都淡了。 魏清然见刘慧安久久没再说话,抬头便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刘兄你也别着急,只要踏实些,把夫子眼下教的内容学好,也不是没机会考上。” 当然,他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县试和府试,侧重点都是“四书”,其余的内容占分都不高,只要吃透这几本书,万一就考上了呢? 他知道自己天资不行,一边学一边忘。 本来学了一年,也算是有希望考去乙班了。可才回家过个年回来,去年背得滚瓜烂熟的《大学》一书都忘得七七八八了…… 如此这般,自是不敢祈求能当云梦县十年来第一个秀才的。 …… 两人的声音不算大也不算小,反正前面的顾远山是听见了。 知道夫子只逐字逐句教学“四书”,他也不慌。他坚信,只要按照自己的学习计划走,就不怕学漏或是遗忘。 更何况,仔细想想,孙秀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秀才,若是对“四书五经”都了解透彻,又怎么会考不上举人呢? 顾海生早就说过:夫子只是领路人,学得如何还是得看个人。 夫子只需要带领你去学习,至于其他的都得要自己主动。 当然,若是闭门造车,不来学堂也是不行的。 毕竟学习一道,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没有良师益友,又去哪里找寻正确答案呢? 第 208 章 休沐日 转眼就到了十日一轮的休沐日。 学堂里的学子一大早就讨论着休沐日该去做什么,去哪里玩,十分热闹。 顾远山倒是照常去学堂上课,完全不见急躁。 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他早就适应了孙秀才的学习节奏。如今不仅能轻松跟上课堂教学,还能根据夫子的进程,调整了学习计划,比刚开始来的时候从容了几分。 更令他自得的是,与刘慧安短暂的两日友谊彻底告吹,他也轻松了许多。 不过乙班的罗安倒是不知怎么回事,日日宿在了书舍。 兴许是与家里吵得久了些? 顾远山不确定想着。 不过他也无所谓。 罗安虽然话也多,脾气也不小,但人还算识趣,也不会无故吵闹,偶尔还互相分享小零食,两人相处自是相安无事。 …… 午间。 外头艳阳高照。 孙秀才端坐在讲台上,目光扫过顾远山和刘慧安,慢悠悠开口:“《大学》一书这十日讲得也差不多了,你们二人可背到哪了?” 因着二人是初学者,孙秀才一日只讲解1-2章,逐句解释字词含义,疏通文义,在结合简单的儒家思想进行点拨。 按照这样的进程,需得1-2月才能全部讲解完成。 但讲解是讲解,会不会背又是另一方面。 也许有什么惊喜也说不定? 孙秀才笑眯眯地摸了摸胡须。 刘慧安眼神躲闪,手指抠着书角,支支吾吾半天没出声。 顾远山挺直脊背,神色平静,一副悠然自得。 他这几天自然不是闲着的。 早上晨读,一边看释义,一边尝试着背了。下午自习不能出声,他就试着默写。 如此一来,除了晚上需要练字和看《史记》,其余时间几乎死磕在《大学》一书之上。 若是连这短短不到两千字都背不出来,那他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了。 孙秀才见顾远山这副模样,知道有戏,干脆点了名,“远山,你先来背一段,让叶初、云照和清然他们几个也听听,帮着监督。” “是,夫子。”顾远山起身,清了清嗓子,朗朗开口:“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从“三纲领” 到 “八条目”,再到 “汤之盘铭”“《诗》云” 等引述。 一字不差,节奏分明,带着独有的抑扬顿挫。 沈叶初垂眸听着,脑海中默默跟着一起背。 祁云照仔细听着,却也没找出错处。 魏清然看着顾远山,嘴角的笑意却不达眼底。 …… 等顾远山一直背完最后一句“此谓知之至也”,便静待着夫子指示。 孙秀才抚着胡须,笑眯眯的眼睛里满是止不住的满意,“不错!自己一人便将全文背了,还如此流利,想来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说完,也不待顾远山回复,他便看向后边的祁云照和魏清然,“你们两个,可背熟了?要是再像第一日那样,可不要怪夫子让你们休沐日带着一双猪蹄回去?” 想到开学那日的惨状,祁云照连忙嘿嘿一笑,“夫子,我会了,真的,不信你考考我!” 他和魏清然其实早就会了的,只不过是放假在家玩疯了,自然脑中的知识也忘得七七八八,开学第一日才表现如此之差。 索幸先前是学过的,两人不过是回忆了几遍,便重新捡回了这丢失的课本。 “好!既然你们如此有信心,便背来听听。”孙秀才笑眯眯地看着祁云照,“云照,你先来吧。” 面对着孙秀才笑眯眯的脸,祁云照心里一抖,想让夫子不要笑得如此不怀好意,但他不敢。 只好哆哆嗦嗦站了起来,从“大学之道”磕磕绊绊背到最后一句。 虽然背得不算流畅,时有卡顿,但总算是背完了。 孙秀才点点头,示意其坐下。 接着轮到魏清然。 他比祁云照表现稍好些,只是声音有些小。 孙秀才点点头,“你们两个,可得好好学,回家不要光顾着玩!” “是!夫子!”二人齐声道。 孙秀才看了看在座几人,后将目光落在缩着脖子的刘慧安身上,和曦笑着问道:“慧安,你同窗都背了,你要不要也试着背一段?你们还没学完,背得不好也不碍事。” 刘慧安闻言,站起身,脸涨得通红,背了没两句就卡了壳,“……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格物……。” 孙秀才瞧着他那模样,提醒道,“物格而后知至”。 刘慧安像是得到反应,接着磕磕绊绊地往下背,“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厚……” “夫子,学生背不出来了!”刘慧安破罐子破摔,低着头,等着挨训。 孙秀才倒是没动怒,只是沉声道:“虽说咱们这书还未讲完,但你连学到的地方都没记住,看来这十日你没下多少功夫……” 说着,他叹了口气,“罢了,夫子也不催你赶进度,给你一个月时间,把《大学》背熟,每句的释义也要记牢。一个月后,我会再考你,若是还是连学过的都没背出来,就别怪我戒尺不留情。” “是,学生记下了。”刘慧安连忙点头,如释重负。 《大学》篇目是“四书”中篇幅最短,最容易入门的书,给刘慧安一个月时间,完全足够了。 孙秀才看向几人,“今日抽查了你们几人所学篇章,都表现不错,那么接下来,便查查你们对所学知识的了解了。” 话音刚落,祁云照就低下头,条件反射翻开书来看注释,生怕自己成为第一个被开刀的人。 他暗自嘀咕:还以为夫子今日心情好,谁知还是那个笑面虎! 顾远山脸色不变,依然直挺挺坐着。 该学的他都学了,自是不害怕。 …… 孙秀才将视线放在面前正襟危坐的沈叶初身上,“叶初,‘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是什么意思?” “意为从天子到平民,人人都要以修养自身品德为根本。”沈叶初站起身,答得干脆。 孙秀才点点头,转而看向他身后埋着头的祁云照,”云照,‘格物致知’,对应八条目里的哪一步?” 本来听到自己发名字还忐忑不安的祁云照,听到这个问题,心里一喜。 他方才刚好看过这个! 第 209 章 问答 望着得意的祁云照,孙秀才冷笑一声,继续道,“那你说说,‘格物’的‘物’,在朱熹的注本里指什么?与王阳明说的‘物’有何不同?” 祁云照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嘴角动了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只记得课本上基础的释义,哪里会想到夫子会追问注本的差异? 祁云照脑子乱糟糟,隐约记得课堂上夫子提过朱熹讲的“物” 是万事万物,可王阳明的说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只能支支吾吾道:“朱…… 朱熹说的物…… 是世间万物…… 王阳明的…… 好像……” “好像什么?” 孙秀才步步紧逼,戒尺在案上轻轻敲着。 这戒尺敲击声在祁云照心头狂跳,仿佛是催命符一样。 “好像……是……”祁云照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无意识地抓着案桌,“是…… 心外无物?” 说完又赶紧摇头,“不对…… 应该是……” 孙秀才没再等他,又抛出一个问题:“《大学》里说‘诚意’要‘毋自欺’,那‘诚意’与‘正心’有何关联?” 这下祁云照彻底慌了,方才的自信荡然无存,脑子里一片空白,断断续续道:“诚…… 诚意是…… 不自欺…… 正心是…… 心要正……” 至于两者的关联,他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脸涨得通红。 “坐下吧。” 孙秀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祁云照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回座位,不敢再抬头。 坐在下首的顾远山皱着眉头,也苦苦思索着这两个问题应当作何解答。 他买的书便是朱熹的注本,这朱熹的“格物”他自是知晓,但王阳明的注本,他没看过,倒是分辨不出两者有何不同。 至于“诚意”与“正心”的关系…… “诚意”出自《大学》的“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强调的是对自身的念头诚实无伪,不自我欺骗,尤其在独处时更要谨慎不苟。 至于“正心”是指“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意为要去除内心的忿怒、恐惧、喜好、忧虑等偏失情绪,使心保持中正平和。 二者是儒家修身思想的重要环节,其中“诚意”是向内修养的基础,“正心”是在“诚意”之上进一步规范内心,为后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奠定心性根基。 二者如影随形,缺一不可。 顾远山有些犹豫,也不知这对不对。 …… 孙秀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叶初身上,“叶初,你来说说方才问云照的那两个问题。” 沈叶初微微一顿,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拱手,从容不迫地开口:“回夫子,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注解‘格物’之‘物’,谓‘物犹事也’,指天下万事万物,小至一草一木,大至纲常伦理,皆在其中,主张通过穷究事物之理以明本心。”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而王阳明则认为‘心外无物’,此处的‘物’并非独立于人心之外的客观存在,而是‘意之所在便是物’,即人心所关注、所意念的对象才称为物,故‘格物’实为‘格心’,是去除心之私欲以明至理。二者一主向外探究,一主向内省察,路径不同,却同为求道之法。” 孙秀才抚须点头,又问:“那‘诚意’与‘正心’的关联呢?” 沈叶初顿住,犹豫了片刻,才不确定道:“这…… 学生以为,‘诚意’与‘正心’应当是相辅相成的。” 他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少了几分笃定,“《大学》说‘诚意者,毋自欺也’,大约是说要对自己的念头诚实…… 而‘正心’,便是让心不被情绪左右。” 说到这里,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搜刮脑中的词句:“至于关联…… 或许是先有诚意,才能正心?毕竟若是对自己的念头都做不到诚实,心自然也难以端正。” 这话讲得有些含糊,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够透彻,不由得垂下眼帘,避开孙秀才的目光。 孙秀才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却也没斥责,只是追问:“‘相辅相成’是如何体现的?‘先有诚意’的依据何在?” 沈叶初被问得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袖口。 他记得自己读注本时匆匆掠过这部分,只记得个大概,此刻被细究,那些模糊的字句在脑中打转,却怎么也拼凑不起来。 “学生…… 学生记不太清注本上的原话了。只隐约觉得,诚意是根基,正心是在此基础上的功夫,至于具体的关联…… 学生未能深究。” 说完,他坦然低头:“是学生学识浅薄,未能吃透其中道理,还请夫子赐教。” 孙秀才盯着他看了片刻,见他虽答不上来,却无半分掩饰,倒也还算诚恳,便缓缓道:“诚意是‘内诚于己’,正心是‘外正其心’。前者是对念头的纯粹性负责,后者是对心念的方向性把关。 若无诚意,念头便如掺了杂质的玉,再怎么打磨正心也成不了器;若无正心,诚意便如脱缰的马,纵是真心实意,也难免跑偏。这便是二者的关联 —— 诚意是正心的前提,正心是诚意的保障。” 沈叶初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恍然之色:“学生明白了,多谢夫子指点。” “坐下吧,回去把这部分注本再精读一遍。” 孙秀才摆摆手。 沈叶初躬身落座,脸上有些愧色,却也记下夫子的讲解,提笔再书卷旁快速批注。 祁云照见状,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原来沈叶初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 不过他这样坦诚认错的模样,倒是比自己方才的窘迫体面多了。 顾远山则在笔记上划掉刚才自己记下的模糊表述,换上孙秀才讲解的内容。 方才孙秀才的问题,几乎都是围绕着《大学》的内容展开,他自是能听懂。 不过后面问沈叶初的两个问题,顾远山也是一知半解,模模糊糊。 哎! 顾远山叹了口气。 学问果然深不可测! 即便将注释看透,夫子所讲的内容都日日复习,仍是有漏掉的地方。 看来自己要加倍用心才是! 第 210 章 学无止境 他目光落在祁云照身上,“你可知该学他哪一点?” 祁云照脸一红,低声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还算是有悟性。”孙秀才点点头,又转向魏清然,“你且说说,方才夫子讲的‘诚意与正心的关联’,你听懂了吗?” 魏清然连忙站起身,将孙秀才方才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虽然不算流畅,但也算是抓住了重点。 孙秀才这才露出些许笑意。 “看来今日这一问,倒是让你们都长进了不少。”说完,他看向站着的魏清然,继续问道,“清然,你来说说‘修身在正其心’的含义,再举个例子佐证。” 魏清然顿了顿,还算镇定地答道:“意为修养自身品德,关键在于端正自己的心思。若是心里有愤怒、恐惧,就不能端正…… 比如…… 比如有人因别人批评自己就发怒,这便是心不正,难以修身。” “那‘齐家在修身’呢?” 孙秀才又问。 “是说…… 治理好家庭,要先修养自身……”魏清然答得依然还算是流畅。 可当孙秀才再问“为何身不修便不能齐家” 时,他却卡了壳,想了半天只说:“因为…… 自身不正,家人便不服……” 至于《大学》里 “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 的论述,却全然想不起来。 顾远山同情地看了魏清然一眼。 他合理怀疑孙秀才是在捉弄他们,一直提问到答不出来,才会作罢。 果然,孙秀才看着魏清然,淡淡道:“坐下吧,回去把注本再好好读一遍,再将答不出来的问题回去抄五十遍。” 说完,他看向祁云照和沈叶初,“你们两个也是,自己方才答不出来的问题,都要抄五十遍,休沐日回来就交上来。” “是!夫子!” 沈叶初低眉顺眼,祁云照则哀嚎了一声。 沈叶初和魏清然只有一个问题答不出来,他两个问题都没答出来,抄完哪有时间去玩? “怎么,云照,你对夫子的安排有意见?”孙秀才笑眯眯地看着祁云照。 “学生没有!”祁云照条件反射站起身,唯唯诺诺道。 孙秀才看着这个跳脱的学生,心里乐开了花。 小样儿,还拿捏不了你了? 祁云照就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性子,他自是得好好压制住。 想着,他看了看低垂着头、拍着胸脯暗自庆幸的刘慧安和乖巧的顾远山,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小崽子们,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桀桀桀! “刘慧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这‘明明德’三个字,何解?” 这个问题自然是十分简单的。 刘慧安猛地抬起头,有些窃喜,“是彰显人本来就有的光明品德!” “还算记得。”孙秀才点点头,又问,“‘知止而后有定’,‘止’字作何解?” “是……是目标,要知道自己该停在何处!”刘慧安犹豫了下,磕磕绊绊答出。 孙秀才眼神一转:“那‘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与前文‘知止’有何关联?” 刘慧安张了张嘴,脸色瞬间涨红,方才的底气荡然无存,支支吾吾半天,只挤出个“这……” “哼!”孙秀才轻哼一声,眼中满是自得。 不过倒是没有再为难刘慧安,转头朝顾远山说道:“远山,你来说。” 瞧着孙秀才一通轰炸,顾远山自是知晓自己是逃不掉的。 他放下手中的笔,起身从容答道:“‘物有本末’是说万事皆有根源与末梢,‘事有终始’是说凡事皆有开端与结局。知晓这点,才能明白‘知止’的关键——需先分清本末终始,方能确定自己该止于何处,此为‘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话音刚落,孙秀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问题对于沈叶初几人来说自是简单,但对于刚学了才十日的顾远山和刘慧安来说,可是有些难度的。 见顾远山答得流畅,孙秀才随即来了兴致:“那‘格物致知’与‘诚意’,为何要放在‘修身’之前?” “格物致知是为了明事理,诚意是为了正心念。若不明事理,便难有真意;若无真意,修身便成了虚浮的表面功夫。故需先格物致知,再诚意,而后方能修身。”顾远山答得流畅,毫无滞涩。 孙秀才眉毛一挑,又问:“‘慎独’二字,在‘诚意’篇中为何反复提及?” “独处时无人监督,最易放纵心念。‘慎独’便是要在无人处仍能对自己诚实,不欺暗室,如此诚意方能扎根,否则便是自欺欺人。” “好!” 孙秀才击掌,戒尺在掌心轻敲,任人都能瞧出他的满意。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新’字,与‘亲民’有何呼应?” “‘亲民’需革新民心,而‘日日新’既是自新,也是劝人自新,二者皆是‘明明德’的延伸,一者修己,一者及人。” 顾远山话音未落,孙秀才的问题已接踵而至:“‘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这‘止’与‘止于至善’的‘止’,是否相同?” “同中有异。前者是具体扬合的行为准则,后者是终极目标。前者是‘至善’在不同身份中的体现,后者是前者的根基。” …… 两人一问一答,语速越来越快。 孙秀才的问题从“传”篇的释义,问到“经”篇的逻辑,虽都在学过的半本《大学》之内,却越发深细。 沈叶初起初还能跟上,听到“‘此谓知本’一句,为何在‘传’篇中两度出现”时,他微微蹙起了眉,显然把他问住了。 可顾远山依旧应对自如。 “首出‘此谓知本’,是说‘听讼’需先明民心为本;再出‘此谓知本’,是呼应‘经’篇‘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反复强调‘本’的重要,使前后脉络相连。” 孙秀才越问越急,声音都提了几分。 连“‘哀矜而辟焉’的‘辟’字,为何解作‘偏颇’”“‘如保赤子’的‘赤子’,在儒家语境中有何特殊含义”这类细致问题都抛了出来。 瞧着就是一副不将顾远山考倒,就誓不罢休的模样! 第 211 章 连番轰炸 连注本中不起眼的小字注解都记得分明! 祁云照早已停了笔,嘴巴微张。 这还是人吗?竟然能在孙夫子的连番轰炸下坚持这样久!? 魏清然脸上的淡然再也维持不住,此时瞪圆了眼,手里的书滑落在地都未察觉。 刘慧安更是看得呆立住,忘了自己方才还在紧张,直直地挺着身子,看着唇舌交锋的顾远山和孙秀才。 沈叶初望着顾远山的背影,眉头紧锁。 自己尚且要思索片刻的问题,顾远山竟答得这般举重若轻。 若是说他扮猪吃老虎也不像,孙夫子所问的都是针对他这十日学过的内容问答,他的解答也并没有越界,都是注本,或是夫子曾说过的细节。 这些细碎的随口之语,他竟然记得如此牢固,还反应如此迅速。 实在令人佩服! 沈叶初一反常态,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对答如流的顾远山。 而被众人看着的顾远山远没有他们看起来的轻松。 孙秀才问题问得越来越急,他只能提高脑力运转速度,时刻准备着。 连手心渗出了细密的汗都没空擦。 …… 不同于沈叶初几人的震惊,面对稳定如常的顾远山,孙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 心里暗暗纳闷:明明只教了十日,这小子怎么像背了百遍注本!? 不行! 没有人能从自己的问答中全身而退! 他猛地一拍桌子,祭出杀手锏:“‘传’篇引《诗》曰‘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夫子为何要说‘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这‘鸟’与‘人’的‘止’,在‘修身’层面有何隐喻?” 这问题刁钻至极,已触及文字背后的深层义理,是他不曾讲过的内容,也是他考上秀才后被问倒的问题之一。 顾远山脸上第一次露出思索之色,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来了,只好拱手道:“学生愚钝,只知此句是劝人当知所止,至于‘鸟’与‘人’的隐喻……尚未参透。” 孙秀才这才松了口气,背着手踱了两步,哼道:“这‘鸟’止丘隅,是天性所趋;人需知止,却是需经学习修养方能做到,此为‘人为’与‘天性’之别。修身之难,正在于需以人力胜天性之惰,明白了吗?” “学生受教。” 顾远山躬身行礼,神色依旧沉稳。 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方才孙秀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感觉想要生吞了他似的。 他还想着,方才旁观孙秀才提问他人,分明是笑眯眯的模样,怎么轮到自己就如此可怕? 难不成是第一视角不一样? 想着,他暗暗叹了口气。 算了算了,这样的酷刑终于结束了,自己应该也算是过关了吧? 顾远山不确定地想着。 …… 满室寂静,祁云照几人这才回过神。 看看顾远山,又看看气得脸色发青却难掩赞许之色的孙秀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样奇异寂静的氛围中,孙秀才轻咳一声,恢复了往日笑眯眯的模样,“学问之道,既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莫说只是记诵条文,便是能背下注本,若是不能融会贯通,也不过是书呆子罢了。”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顾远山身上,“远山虽学得晚,但却勤谨可嘉。不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日做不到对答如流,一日便需得谨记怀以求学若渴的心。” “是,夫子!” 众人齐声应道。 孙秀才点点头,朝顾远山与刘慧安叮嘱道:“你们二人方才答不出来的问题,同他们一样抄写50遍。” “是,夫子!” “好了!温故而知新。你们将这十日所学的内容都整理一下,不懂的就记着,懂的也不能忽视,我去乙班瞧瞧。”孙秀才说完,往外走去。 在门口,他顿住,回过身,朝顾远山和刘慧安叮嘱道,“明日是休沐日,你们可留在书舍,也可回家去。不过……等午间放学,千万不可在路上逗留,需得尽快回家,知道吗?” “是!夫子!我们知道了!” 见几人应声,他才挥一挥衣袖,脚步匆匆朝乙班走去。 罪过罪过,在这里耽搁了些时间,也不知道乙班那群小兔崽子们都疯成什么样子了! 孙秀才的教学习惯便是放假前一通考核,回来自然也是一通考核。 放假前的轻松,只要学子不离谱,他便一人问倒一个问题即可,这也算是放假回去的课业了。 当然,与之相反的就是放假回来的提问了。 这时候,他不会故意问难的,都是学过的基础问题。但若是答不出来,就得同祁云照和魏清然两人一样,挨手板! 当然,这样的恶趣味他不会特意告诉新来的顾远山和刘慧安,就等着二人回来,给他们一个难忘的假期记忆。 孙秀才想着,心里已经迫不及待想瞧见顾远山那镇定的小童哭了。 在他心里,虽然顾远山学问一向踏实,在学堂也勤恳。但这个岁数的孩童一向贪玩,等回家一趟定会把所学知识忘得七七八八。 届时自己打轻些,再以此告诫他不许松懈即可。 当然,不是他盲目自信。 沈叶初如此废寝忘食,但刚来学堂的时候也着过他的道,这顾远山自是不会例外。 …… 顾远山完全不知道孙秀才的计划,只将需要带回家的笔记整理出来,书本这些他倒是不准备带回去了。 沐休日就一天,带太多也无用。将重点知识带回去瞧瞧就行。 见夫子离开,祁云照顿时坐不住了,立马跳起来,凑到顾远山身前,“远山,你太厉害了,你方才是怎么做得到在夫子面前镇定自若又对答如流的!你都不知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夫子那副模样!” 面对哈哈大笑的祁云照,顾远山忍不住笑了笑,“夫子问的问题都是说过的,答不出来我就该愧死了。” “呵呵……”祁云照的笑脸顿时僵住。 顾远山,你在说什么!? 什么叫答不出来就要愧疚? 这方才如此多的问题啊,答不出来很正常啊! 祁云照觉得顾远山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过他有这个资本,确实应该狂一些。 祁云照甩了甩头,脑中想法统统抛出去,才提醒道:“远山,你回去可得将今日问过的内容都记得牢牢的,等夫子回来还得考教一番,若是答不出来,可就完了!” 面对祁云照的好心,顾远山一愣,倒是认真道谢了。 虽然不管他有没有提醒,自己都不会松懈。 但祁云照一番好意,自己也不该辜负。 第 212 章 被蒙在鼓里 顾远山将沐休日要带回家的课业仔细叠好,塞进书箱里,便拿出《大学》书本,一边低声背诵学过的篇章,一边在旁默写释义。 他背得专注,连窗外的虫鸣鸟叫声渐渐歇了都未曾察觉,直到肚子传来一阵饥饿的轻响,才回过神来。 窗外的夕阳已经斜洒进来,将靠窗的一排位置都染上了一片暖黄。 祁云照早已收拾好了课桌,此时正如坐针毡地盼着外面的下课声儿。 沈叶初正将书本卷成一捆,分明也是在收拾东西了。 另一边的魏清然则在收拾桌上摆放的笔墨,刘慧安则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往包袱里塞书本。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当——当——当——”的敲梆子声儿。 还未等顾远山将课桌上的东西收好,另一旁蓄势待发的祁云照早已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顾兄,这便要回家了?”魏清然见他起身,笑着问道。 “嗯。”顾远山点点头,将最后一支笔放进笔袋。 他与魏清然不算相熟,自是没多少话说。 得到回复的魏清然“哦”了一声,目光转向还在磨蹭的刘慧安,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刘兄,你也回家去吗?” 他问了顾远山,怕要是不问刘慧安,又得闹出一扬风波,索性便都过问一遍。 刘慧安闻言,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可怜巴巴道:“我家离这里好远,来回要走三五日,沐休日就一天,就不回去了。” 魏清然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瞧着他手上不断收拾的动作,好心问了句:“那你这是准备留在书舍?” 刘慧安点点头,没再说话。 魏清然瞧他如此模样,客气问了句:“我家就在县里,若是不嫌弃,要不……去我家暂住一日?” 这话本是客气,谁知刘慧安眼睛一亮,瞬间收回了苦巴巴的脸,扬起一个笑来,用力点头。 “真的可以吗?那太麻烦魏兄了!” 他说着,从桌下拖出一个早就收拾好的小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显然是提前备好的换洗衣物,“我们快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魏清然被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弄得一愣,手里的书差点没拿稳,只能干笑着应道:“……好,这就走。” 顾远山站在一旁,看着魏清然被刘慧安半拉半拽着往外走,两人的背影一个僵硬一个急切,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魏清然爱面子,又自诩关心同窗,最是喜欢做这样的面子功夫。 谁知遇上刘慧安这样的愣头青,看不出他的客气,只当真了。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要知道,这年头各家各户家中都不算丰裕。虽说住在城里的人家比他们小村子里的好得多,但是粮食都得用钱买的,自然也是心疼粮食的主儿。 这魏清然整日都是一袭青布衫,摸不出家里底细。但看他洗得发白的袖子也能猜出,他家境不如祁云照。 这贸然带一个人回去,也不知道会不会为难家里人。 反正,不是交情甚笃,他是不愿意随便带人回去吃饭的,更不用说住下了。 这不是一顿两顿的问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慧安看不出人脸色,又是缺心眼。若是将他带回家过夜,日后岂不是每次沐休日都得带回去? 这长年累月,消耗的粮食都是一笔大数目! 顾远山摇摇头,拎起自己的书箱,转身朝学堂门外走去。 …… 刚走到学堂门口,就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呼唤声。 抬头一看,顾三水和余氏正站骡车旁朝他挥手。 原先整日埋头苦读,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此刻看见夕阳下站着的阿爹阿娘,才惊觉已有许久没见他们了。 见到两人的那一刻,顾远山心里那股想念才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越过来来往往的学子,朝顾三水和余氏快步走去。 “小山子!”余氏看见顾远山的身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快步迎上来,攥住他的手,喜极而泣,“可想死阿娘了!你在学堂怎么样?吃得惯吗?夫子严不严?” 顾远山被她问得心头发热,刚要回话,余氏又絮絮叨叨道:“方才我同你阿爹还碰见你同窗刘慧安呢,那孩子浓眉大眼的,见了我就主动打招呼,嘴甜得很,我给了他一包桂花糖。” 说着说着,余氏有些担忧地问道,“他说同你一起上课,怎么没跟你一块儿走?” 儿子性子沉静,人也慢热。先前与同村的孩子在一处上学都许久才同人说上话,如今只身一人来了县城,她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 虽说顾远丰和周言会看顾几分,但两人总归与顾远山不是一个班的,难免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她记得那刘家孩子性子热情,人也爽利,与他交好,也盼着他能照顾儿子几分。 顾远山一愣,没想到余氏竟会撞见刘慧安。 阿娘莫不是还以为他在学堂很是照顾自己?不然又怎么会将一整包桂花糖都送出去? 要知道,在家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整包桂花糖。余氏一次只给两三个他甜甜嘴罢了,至于夏至和春雨更是少得可怜。 余氏定不会对一个不熟悉的人如此大方,定是为了自己才如此…… 想到这里,顾远山看着对自己嘘寒问暖的余氏,还有一直关切地上下打量自己的顾三水,心中一酸。 还不等他想明白要不要与余氏说刘慧安的事儿,余氏就又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嘴里还念叨着:“你这孩子,性子太独,阿娘总怕你在学堂没个照应。多跟同窗走动走动,像慧安那样热情的,多亲近亲近才好……” “是啊!小山子,这事儿就听你阿娘的,阿爹瞧着那刘家小子是个好的,你多与他亲近亲近,有人在学堂里看顾你,阿爹阿娘就放心了。”顾三水也笑呵呵说道。 余氏赞同点点头。 忽地,她像是想起什么,说道:“慧安先前不是说他家住很远的地方吗?日后沐休日要不就邀请他来家里住吧?” 家中盖的屋子多,倒是够住。 第 213 章 相看人家 “怎么了这是?”余氏皱着眉,关心问道,“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好啊!她就说,那小子看着浓眉大眼的,原来竟不是个好的! 听了余氏的话,顾三水顿时也跟着着急起来,”小山子,他当真欺负你了?不要怕,都告诉爹娘,我们定会为你做主!” 他就说,儿子性子虽然温吞,但人是好的,若是刘家小子当真热情,自己儿子定不会拒绝与他亲近! 原来竟是被欺负了! 见两人都准备抄家伙去找刘慧安算账了,顾远山连忙阻拦,“阿爹、阿娘,你们冷静些,刘慧安没有欺我……” “胡说!若不是他欺负你了,你为何说与他相处不来?”余氏顿时跳脚,“看我不去打死他!竟然敢欺负我儿子!” 小山子自小就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说过与人相处不来的话。 既然他说了,定是这个刘慧安做了什么他不喜的事! 见着余氏不罢休,顾远山顿了顿,还是决定说实话。 “前些日子他晨起迟到,在夫子面前攀扯我和他的舍友,责怪我们没有喊他起来。其实是他自己睡过头,却把过错推给旁人。自那以后,我们便没什么交集了。” 自从被孙秀才呵斥后,刘慧安不止是与顾远山没有了走动,连沈叶初也不再继续留在院子看书,早早就去课室了。 不过即使顾远山和沈叶初都没再喊他,他自己倒是从未迟到了。 这倒不是他突然觉醒了定时定点起来。 实则是他怕被夫子打,喊了他的姨母花婶子日日去书舍喊他起来。 这些都是花婶子与他们这些住在书舍的学子发牢骚所得知的。 当然,花婶子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他们这些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学子负责喊刘慧安起床,但顾远山和沈叶初自是不会答应。 至于孙书川和顾远丰,房间、班级都不同,自是不会自找麻烦。 最后的罗安……花婶子可不敢打扰。 最终,也只得花婶子一人发发牢骚,日日还是得去叫刘慧安起床。 当然,这些自是不必同余氏和顾三水说了。 …… 听了顾远山的话,余氏眼睛瞪得滚圆,猛地将手中抄出来的扁担松开,“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他一个读书人,迟到还敢攀扯你!?” 亏她还觉得这娃娃热情,定会好好看顾小山子…… 想到那包给出去的糖,余氏“啪”地一拍大腿,心疼地直抽气。 “我就说那包桂花糖白给了!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别说一包糖,半颗都不给!” 她又气又悔,扭头瞪着顾三水,“你看看!我就说那小子笑得太活络,怕是不实在,你还说我多心!” 被指责的顾三水一脸懵,他压根没说过这样的话。 相反,方才遇到刘慧安的时候,反倒是媳妇儿与刘家小子聊得兴起,还一个劲儿地夸赞! 不过此时也不是计较他说没说过这样话的时候。 顾三水站在余氏身后,看着顾远山,赶紧表态:“你娘说得对!这攀扯同窗的人,确实不地道!小山子,你日后可莫要跟他走近,免得被带坏了。” 余氏又转向顾远山,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你也是!方才问你在学堂好不好,你只说一切都好,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若不是我们今日撞见他,还被蒙在鼓里,真当他是个好的呢!” 虽然被余氏指责了,但顾远山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他垂下眸子,低声说道:“本想着是件小事,不想让阿爹阿娘跟着操心。” “这怎么是小事!?”余氏拉着他就往身后的骡车走去,“人心隔肚皮,无论是在学堂,还是日后出来与人打交道,可得看清人!往后再遇到这样的,别客气,该说就说,别闷在心里受委屈。” 顾三水在一旁帮腔,“你娘说得是,咱们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你好好念书,其余的,交给家里就行。” 顾远山听着阿爹、阿娘,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暖融融的,方才背书的疲惫都消散了一大半。 …… “好了好了,快上去坐着,咱回家喽!”顾三水催促两人赶紧上车,好赶路回家。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对对,小山子,快上来。”余氏率先上了车,接着朝顾远山催促道。 顾远山刚坐稳,余氏就凑近了问:“小山子饿不饿?阿娘这里给你带了好吃的。”说着,从身后的竹篮里掏出个油纸包。 打开,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子,油香混着葱肉馅的味道直往鼻尖钻。 “这是刚才来接你的路上买的,还热乎着呢,你先垫垫肚子,等回家就能吃饭了。” 顾远山确实饿了,也不矫情,接过包子就咬了一大口。 面皮松软,肉馅鲜香。 好吃!!! “好不好吃啊?”余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顾远山,满眼的怜惜。 儿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跟前。 这一次,一去就是10天。 她这10天是茶饭不思,就怕儿子在学堂过得不好。 这不,早早的,她就催着顾三水来县城接人。 “好吃!”顾远山连忙点头,“阿娘,你也吃。”说着,将手中包子递了过去。 “爹娘方才吃过了,你吃多些!”余氏笑得眼角堆起皱纹,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脑袋,有些心疼。 “小山子,你瘦了,定是在学堂吃不好,阿娘买了好多猪肉,等你回家就多吃些,补补身子。” “阿娘给你收拾的肉酱吃完了没?这几天阿娘重新做多了些,明日一起带过来……你可别舍不得吃!” 余氏絮絮叨叨。 顾远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并没有感觉自己瘦了啊…… 他在学堂吃好喝好,还日日锻炼消食,瘦是不可能瘦的。 反倒是余氏和顾三水瞧着清瘦了不少。 顾远山有些心疼地看着余氏鬓角的几根银丝,“阿娘,你瘦了。”说着,看向车辕上赶车的顾三水,同样说道,“阿爹也瘦了。” 听了这话,余氏顿时像喝了蜜一样,心里甜丝丝,“阿娘不瘦,今儿一早还跟你爹去了集市呢。” 说着,她指了指身后堆了半边车厢的物件,“你瞧,这些都是我和你爹方才买回来的,有你最喜欢的糖和酥饼,等明日就给你一齐带去学堂。” 顾远山看了看小山高的物品,好奇问道:“阿爹阿娘去集市了?买这么多东西?” “可不是嘛。”顾三水在前面赶着车,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气。 “你大姐春雨,明日要相看人家了!” 第 214 章 好巧 相看的人家是县城里的,不能让人觉得自家慢待了姑娘,叫人看轻了去,所以她才斥巨资给顾春雨买了一身行头。 除了给顾春雨的衣裳首饰,还买了许多礼品,都是明日上门提着的。 当然,还有顾远山明日去学堂的吃食,一并给买了回来。 顾远山愣了愣。 他倒是知道前些日子家里爹娘念叨着要给顾春雨相看人家,但却不知相看的事那么快就定下来了。 要知道,两户人家坐下来吃饭,那就代表几乎就要定下亲事了的。 若是他如今有功名在身,自是能给顾春雨寻找更好的人家。 可惜两人年龄相差太大,等他到了能考科举的年龄,顾春雨早就拖成老姑娘了…… 在这里,少男少女都是十几岁就要成家。就算不成家,也得先定好人家,不然等二十岁,就成了老姑娘、老光棍了。 相比之而言,男子的婚事都没有这样的急。 顾远秋和顾远冬年岁比顾春雨大一岁,李氏也一直在给他们留意好姑娘,但看来看去,还是没有满意的。 高嫁女,低娶妻。顾春雨有周家的帮衬,又会女工,自是在县城里找人家。 而顾远秋也在县城里干活,指不定也能在县城里找个好姑娘。 顾远冬在村子里,只会种地,性子还木讷,李氏自然是在十里八乡找了的。 不过,看来看去,李氏都不满意,不是觉得那里不好,就是这里不好,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相反,女孩子的顾春雨,倒是先一步要定人家了…… …… 想到大姐对自己的温柔关爱,顾远山顿时有些急了,“大姐是要相看哪家的人?家里都是做什么的啊?” “是你小姑托媒人找的,家在县城,姓杨,是家中独子。杨家家境还算殷实,虽然比不上你小姑家,但是……”余氏说着,凑了过去,低声道,“听说,那杨家大郎是在衙门里做事的,前途不可限量!”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快,但能和衙门扯上关系,自是抢手的好婚事。 余氏努努嘴,继续道,“明日你也跟我们一道去你小姑家,见见面,一起吃个饭,认认人。若是你们姐弟俩都觉得妥当,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下了。” 顾三水甩了甩鞭子,笑道:“你大姐大了,这婚事也该定下了。你去了也好,帮着看看。” 顾远山想起顾春雨那温柔如水的模样,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与官府扯上关系的人家自是不好找,但是顾春雨今年才16岁,在前世,这个年纪的孩子才在读高中,都还未成年。 如今在这里,却已经是待嫁的大姑娘了…… 哎! 顾远山暗暗叹了口气。 随后想到这也算是喜事一件,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朝余氏点点头,“好,明日我也跟着一起去看看。” 他没问顾春雨喜不喜欢,现在说什么都是空话。 反正明日过去见到大姐,自然就知道她喜不喜欢这门亲事了。 若是她不喜欢,自己自是努力劝劝爹娘,让这门婚事缓缓。 虽然余氏和顾三水不一定会听自己的,但若是说动顾云生和李氏,自是不成问题的。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顾春雨本就不是强硬的性子,自是得找个相投的人家。 他明日得擦亮眼睛,好好观察一番才行! …… 余氏见顾远山应下,更高兴了。 又絮絮叨叨说起那杨家的事来,说那杨家大郎的品行如何如何,顾三水偶尔也插两句嘴。 顾远山乖乖坐着,心里默默盘算着明日去了杨家,该如何替顾春雨把把关。 在这个时代,女人一旦嫁错了人,那后半辈子可就毁了。 顾远山不奢求他们相濡以沫,但最低也是希望自家大姐和和睦睦过日子的。 …… 骡车轱辘轱辘碾过石子路。 余氏正说得起劲儿,忽然“咦”了一声,指着前方道:“那个学生模样的娃娃怎么一个人走这条路?" 这条路多是牛车、骡车、马车的走的,要是人走的话,多是选择阶梯,下山比较快。 顾远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夕阳下,沈叶初提着个旧书箱,正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单衫,在凉飕飕的晚风里显得格外单薄,身形比顾远山高些,却瘦得像根细竹竿,风一吹都跟着摇晃。 余氏见着顾远山像是认识那小娃娃一样,连忙问了句:“小山子,你认识他啊?” 顾远山点点头,“是我班里的学子。”说完,他越过余氏,探出头去,扬声喊道:“叶初兄,你要下山?我们的车顺路,要不一起走?” 沈叶初停下脚步,抬头看见面前的骡车,愣了愣,随即摇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是清晰,“多谢,不过不用了,我自己能走。” “哎,这孩子,客气啥!”余氏探出头,见他比自家儿子高些,眉眼清秀却透着股清冷,是难得的好样貌。 瞧瞧这小脸冻得发白,怪可怜的! 余氏顿时起了怜惜之心,“瞧你这身子骨,穿得这样薄,山路又陡,等你走下山,天都黑了!快上来吧!我们顺路送你一程。” “谢谢婶子,不过不用了,很快就到了。”沈叶初礼貌道谢。 “跟婶子客气啥?你和我家远山是同窗,遇到就是缘分,我们也是要下山,不碍事。”余氏继续劝着。 顾远山也跟着劝:“这下山的路才走了一大半,等你走下山去,天都黑了!若是……若是受了风寒,着了凉,你可得告假在家休养了。” 这样可就上不了课了! 沈叶初瞧了瞧渐渐下山的太阳,有些犹豫。 他平日里走惯了这条路的,倒是不怕黑。 但是今日他唯一一件棉衣湿了,不能穿,倒真觉得有些冷。 可……他与顾远山并无交情,自是不敢麻烦。 “谢谢,不过我很快就下山了,不冷,你们先走吧。” 见沈叶初还是一脸固执,顾三水干脆勒住缰绳,直接从车辕上跳下来,不由分说地将人往骡车边带。 第 215 章 回家 “顾叔,我……”沈叶初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手都不知往哪放,声音细若蚊蚋。 “这样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顺路的事!”余氏热情地把他往车上拉,“快进来暖和暖和,这山里的晚风刮着冻人。” 沈叶初被塞进车厢,拘谨地缩在角落,双手紧紧攥着旧书箱,耳根都红了。他偷偷抬眼打量顾远山,见对方正朝他笑,更不好意思了,半天憋出句“多谢顾伯母,多谢顾叔叔”。 “好孩子,不用谢。”余氏递给他块干糕,“垫垫肚子?看你走得急,定是没吃晚饭。” 沈叶初连忙摆手:“不用了伯母,我不饿。” 他顿了顿,小声问道,“不知……你们要往哪里去?我在县城有落脚的地方,到了集市放我下来就行。” 他记得顾远山家是十里村的。虽然没去过十里村,但想要出城的人家都要经过集市,这顾家应当也是要走那条路的。 “巧了,我们也路过集市!” 顾三水重新赶起车,嗓门洪亮,“正好送你到集市口,省得你再走冤枉路。” 沈叶初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了谢,便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再说话。 顾远山看他冻得手指发红,悄悄把自己身上的小毯子往他那边推了推。这小毯子是余氏给他披的。他穿得厚实,不觉得冷,不过余氏坚持,他也就披着了。 如今瞧着沈叶初这模样,这小毯子自是更适合他的。 沈叶初愣了愣,抬头看他。 见顾远山朝他眨了眨眼,才红着脸,轻轻拽过毯子搭在腿上。 余氏看在眼里,偷偷跟顾远山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这孩子瞧着实诚,跟你投缘”。 顾远山抿嘴笑了笑,倒是没说什么。 沈叶初虽看着冷淡,其实是个腼腆害羞的人。面对这样的人,他自然就显得主动了些。 两人平日里虽说没什么交谈,但毕竟是同窗,自是该好好照顾着。 何况今日只是顺路送一下人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过……他说他家住在县城? 这倒是奇怪。 毕竟,一般住在县城的人都不会花钱在学堂住的。 看着冻得小脸发白的沈叶初,顾远山心里叹了一口气。 兴许是有什么难处也说不准。 …… 余氏见这眼前的少年话比儿子还少,不免又怜惜起来。 “我听远山唤你叶初?怎么自己一个人回家?” 这半大小子,家里人怎么忍心让他自己一个人走山路? 这念得起的书的人家,不说非富即贵,起码是疼孩子的。 反正,要不是自己家里远,她是舍不得让儿子住学堂里的。 沈叶初一愣,倒是不见异色,“我叫沈叶初,伯母你唤我叶初便好。家中母亲病弱,不便出门,一向是我自己回去。” “可怜见的。”余氏说着,又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糖,“拿着吃啊,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喜欢吃糖了。” 当然,她也是喜欢的,不过这些都是孩子们的零嘴,她和顾三水自是很少吃。就算别人给了,也得留着给家里孩子吃。 沈叶初看着手里被强硬塞了的糖,低声道谢:“谢谢伯母。” 余氏笑眯眯地看着低眉顺眼的沈叶初,只觉得他和自家小山子一样,客气得很。 兴许读书人都是这样? …… 一路上,余氏的絮絮叨叨,偶尔夹杂着顾三水洪亮的嗓音,车里的顾远山和沈叶初像是有默契一般,很少开口。 沈叶初本就是话少的人,自是不喜欢说话。 顾远山虽然话少,但与爹娘相处话也没这样少,不过是顾忌着沈叶初,怕自己和阿爹、阿娘聊天,冷落了他,所以才没怎么讲话。 其实他心里很想余氏和顾三水,当然还有家里的阿爷、阿奶他们。他第一次这么久没见到家里人,自是想知道他们的近况。 不过等告别了沈叶初再关心家里的事也来得及。 顾远山想通,便放下心来。 …… 骡车一晃一悠,很快就驶到集市。 将沈叶初放下,余氏还强硬给他塞了一包糖,当然还有他身上披着毯子,只说怕他冻着,等明日去学堂再把毯子还给顾远山就可以。 面对热情的余氏和顾三水,才12岁、又不善言辞的沈叶初自是招架不住,只红着眼睛,不断道谢。 看着渐渐远去的沈叶初,就连顾远山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沈叶初才有个小孩儿样。 平日里他总觉得自己有前世的记忆,显得过于老成。如今看来,这沈叶初分明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告别了沈叶初,车上就剩下顾家一家三口,自在了许多。 暮色沉沉,骡车碾过村口小路,惹得几声狗吠。 三人刚到院子门口,就见李氏和顾云在屋檐下翘首以盼,昏黄的油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阿爷、阿奶!”顾远山见着两人,连忙唤了声。 “可算是回来了!”李氏快步走上前,攥住顾远山的手,眼角的皱纹笑成了花,“路上冷不冷?快进屋!吃饭!” 顾云生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头,“回来啦。” “阿爷,阿奶,小山子回来了。”顾远山笑着喊人。 刚迈进门槛,就见一道身影匆匆跑来。 “哟,咱家小秀才回来啦?” 顾四水油滑的声音响起,他拍着顾远山的背,故意拉长了调子,“几日不见,瞧着又长学问了?” 王氏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拿着刚纳了一半的丑鞋底,“小山子,你回来了?小婶给你纳了双鞋底,不知你喜不喜欢?” 顾四水接过话,“你做的,小山子自然喜欢,咱快进屋,外面风大,别冻着了咱家的小秀才了!” 若说顾四水一向不着调,这样顾远山还是能接受,这王氏咋也这样热情了? 顾远山脸上的笑僵住,不知这两人是做什么了?让他怪害怕的。 而且,看着王氏手里赖赖麻麻的鞋底,他实在不敢接受。 恐怕穿上得像走石子路一样颠簸。 第 216 章 算命的 “新学堂好玩吗?” “先生夸你了没?” “小山子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大爷爷天天像吃火药一样,我们俩的手就没有好的时候!” 说着,两人举起还有些红痕的手给顾远山看。 不等顾远山宽慰两句,两人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全是表达去学堂的抗拒。 “去去去!”李氏将两人一把推开,拉着顾远山往里走,嘴里还不忘对顾四水四人数落,“四个不着调的玩意儿,别挡道。” 语气中满满的嫌弃。 顾远山压根不用回话,被李氏拉着,径直往堂屋里走。 顾夏至站在堂屋门口,见他们进来,只低声说了句“小山子,你回来了”,便不再说话,抿唇往往屋里走。 “嘿!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前几日还念叨着弟弟怎么还没回来,现在怎么又这样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李氏不满道。 要说顾夏至面对顾远山的转变,家里人都看得真真的。 顾四水两夫妻管不着,也不敢管,毕竟顾夏至负责家里的一笔大进项,顾远山又是家里最有出息的小子。 余氏和顾三水自然也是能看出来。 这两年,若是说顾远山长高了,那么顾夏至变化更大,人也凌厉了许多,去县和人谈生意也能做到面不改色,笑脸相迎,再无小时候的别扭。 只不过,这股爽利,却在面对顾远山时,消失不见,甚至多了几分心虚。 余氏也不知女儿这是怎么了,她也没精力去管。 给她吃饱穿暖就不错了! 她实在不知道这个翅膀硬的女儿又发哪门子的疯。 家里只有顾云生私下里去问过顾夏至,想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只摇头,说没什么。 顾云生不信,但也无奈,只好叮嘱李氏宽慰几句。 李氏这样泼辣的性子,询问了几次,便忍不住脾气了。 两人经常不欢而散。 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 见到顾夏至,顾远山才想起自己荷包那里的十两银子。 左右看了看满院子的人。 算了! 晚些时候再去找她还回去。 就算知道顾夏至疑似想起小时候的事,他也不能去质问。 毕竟他当年就是一个刚出生三天的婴孩儿,这些事不该是他能记住的。 就在顾远山恍惚的时候,顾远冬憨憨地笑着走过来,接过他的书箱:“小山子回来了?累不累?我去给你倒碗热水。” 他力气大,提着沉甸甸的箱子毫不费力,脚步稳稳的。 顾远山还没反应过来,又被顾四水和王氏推着坐到椅子上,顾远诚和顾远江也围绕左右。 面对这热情的一家四口,顾远山心里发毛,只好朝才进来的余氏求救。 阿娘,救救我! 余氏好笑地看着他们,也不忍心儿子被捉弄,只好朝几人开口:“别围着了,让小山子歇歇!车里还买了许多吃食,远诚、远江,快去帮你们二伯卸货。” “二嫂,我们也去!”王氏拉着顾四水就跑了出去。顾远诚和顾远江见状,跺跺脚也跟了上去。 两兄弟如今也不小了,但性子仍然跳脱,像足了他们俩不着调的娘。 李氏看着这四人莽撞的模样,笑骂了句:“都要成亲的人了,还这样贪吃!” 顾远山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问道:“阿娘,小叔他们……这是怎么了?” 像中邪了一样。 热情得吓人! 余氏笑着,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李氏笑着道:“你小叔小婶前两日在外面遇到算命的,说咱家很快就要有秀才老爷,让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后半辈子就吃喝不愁了。” 这秀才老爷,说的不就是去求学的顾远山了吗? 两人一合计,得趁着顾远山还小,赶紧巴结才行。 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听到这个说法,顾远山满头黑线。 因为前几日,学堂里的刘慧安同魏清然聊天,也说了——他下山遇到算命的,说他是秀才命,好一通吹嘘。 他有理由怀疑,他们遇到的是同一个算命的,不然怎么都那么巧,十来年没出过秀才的云梦县,在他知道的人中,就两个有了秀才命!? 虽然他有信心考上,但若是考上了,他也只觉得是自己努力的结果,怎么可能是算命算的呢? 他只相信,人定胜天! …… 许久没回家,顾远山看着家里的一切都倍感亲切。 左右环顾,独独不见了顾大水。 顾远山忍不住问道:“大伯呢?” 平日里,顾大水对自己自是没话说,自己回来,他定会在的! 李氏笑着道:“你眼尖,你大伯去你大爷爷家接人了。” 余氏接上话,“小山子,你大爷爷可想你了,昨儿个还特意来问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得过来看看,这不,你大伯才看着时间去请人了。” 当然,两家就几步路,倒是不需要特意去请,只不过是还得绕路去村里买些酒回来,给家里男人解解馋。 很快就要春耕了,自是要趁着这段时间好好休息。 得知顾大水好好的,顾远山这才放下心。 当然,知道顾海生要过来,他也是很高兴的。 他跟着顾海生念了两年半的书,自然是孺慕的。 如今自己在外求学回来,自然要去向他请教一番。 若是顾海生不过来,他也是打算明日去看看的。 “好了好了,不说了,小山子他娘,去瞧瞧我煮的红烧肉好了没?”李氏笑着招呼道,“小山子最喜欢吃红烧肉,阿奶一早就备着的,你去了学堂这么久,定是没好好吃饭,都饿瘦了,得好好补补!” “是嘞,我瞧着他也是瘦了的。”余氏摸了摸顾远山的头,才走出去张罗着准备吃饭。 可不能饿着儿子了。 其实顾远山不饿,在路上他吃了个大肉包子,后面怕沈叶初不好意思吃东西,他也跟着吃了许多酥饼。 不过,余氏可想不到这些,她只想给儿子吃好喝好。 …… 屋外,顾三水指挥着顾四水几人将车厢里的东西卸下来。 屋里,顾云生和李氏对顾远山嘘寒问暖,都是关心他在学堂过得怎么样。 至于学了什么,他们倒是没问。 就算想关心,也有心无力,他们压根听不懂,也不知道要学些什么。 只知道孩子在学堂吃好、睡好,没有人欺负便是好的。 第 217 章 好意 与他一同进来的是脚步匆匆的顾海生。 顾远山一见,连忙起身迎了上去,“大爷爷,大伯。” “好孩子,在学堂学得怎么样?适不适应孙秀才的教学方式?”顾海生笑呵呵问道。 虽说顾远山只是去了十天,但这是他第一次外出求学,自是要好好关心,免得疏漏了什么,磋磨了这个读书的好孩子。 听着顾海生的问话,顾远山心里一暖,“大爷爷,孙秀才教学很好,我很习惯,这十天他教了我们大半的《大学》,我受益匪浅。” “那就好。”顾海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会儿吃了饭,大爷爷就好好拷问,看看你有没有学透了!” 顾远山重重点头。 他今天才在学堂被考问了一番,此时更是不惧,甚至还乐见其成。让辛苦教导自己的启蒙夫子知晓自己并没有荒废学业,也免得让他一把年纪还跟着操心。 …… 不多时,余氏端着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出来,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小山子多吃两块,补补脑子。”李氏笑呵呵招呼着顾大水几人铺桌。 待上了满桌的菜,众人都落座,顾云生与顾海生一口肉,一口酒吃着。 顾远山夹起一块肉,软糯香甜,心里也跟着暖烘烘的。 满屋子的笑声,混着饭菜香,比学堂里自是多了几分烟火气,也让他更加安心。 晚饭的碗筷刚收拾妥当,顾远诚就拉着顾远江,非要顾远山讲讲学堂里的新鲜事。 待顾远山讲来讲来讲去,都是夫子提问的有趣的知识,或是学习上遇到的好方法,两兄弟只待了五分钟就枯燥离去。 顾海生眯了眯眼,默默将两兄弟喜好玩乐的身影记下,待后日上课再来一番好好的交流。 愉快做好这个决定,他便寻了顾远山,低声考教起这十日学的内容来。 当发现顾远山记得如此牢固,还细心无比的时候,他心里窃喜。 往年他与孙秀才通信,说自己侄孙儿天赋好,他还不信,如今倒是想知道他是如何想的了…… …… 这边交流学问,那头的李氏正叮嘱着余氏和顾三水,明日要去县城的事无巨细,生怕因着自家哪里做得不好,坏了这门好亲事。 顾云生拿着旱烟,倒是没有点燃,只听着,时不时补充几句。 王氏坐在炕头纳鞋底,手里的线穿梭来去,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生怕漏听了什么。 “明日我去撑扬面,保准让杨家跳不出错来!”顾四水手里剥着花生,剥好的都往王氏跟前的盘子里放。 顾三水笑着啐他:“你别添乱就好。” “对对对,四水你不靠谱,不要去!”顾大水乐呵呵道。 顾夏至坐在离炕沿最远的板凳上,手里也不停剥花生,直把手边的小盘子堆得满满的。她也不吃,就一直剥着,默默听着李氏和余氏对于顾春雨婚事的商讨。 此时听到顾四水的话,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赶紧低下头假装看炭火。 顾远冬见屋里炭火不多了,又端了一盆炭火进来,放在屋子中间。 橘红色的火苗,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暖暖的。 “小山子在学堂可有交好的学子?”李氏交代完明日去县城相看的事儿,就关心起顾远山来。 余氏笑着道:“有有有!我们今天回来,路上还遇到了小山子的同窗,那小子长得可俊了!” 家里就顾春雨长得好看些,余氏虽然不喜欢女儿柔柔弱弱的模样,也是知道什么好看什么不好看的。 但今日见到的沈叶初,年纪小,长得却十分清秀,和村里的泥娃娃完全不一样,瞧着就让人怜惜。 “哦?他学问可好?”李氏关心问道。 孙子去求学,自是结交一些学问好的,才可以共同进步。 万万不能结交一些不学无术的,比如家里的顾远诚和顾远江! 以前她虽然有些偏心两个大孙子。 但是摸着良心说,她对几个孙子的待遇基本也是一视同仁的。 让人苦恼的是——这两年,被顾远诚和顾远江上学折磨得,她连带着对顾四水一家子都没了好脸。 原先想着,小孙子念书有天赋,又乖巧,说不定家里的娃娃都是这样,只是被耽误了而已。 如今看来,都是她的错觉。 这些个大孙子,只有顾远山一人是读书的好苗子! 她如今看顾远诚和顾远江,简直就像看到两人行走的大番薯! 瞧着就烦! …… 面对李氏的询问,余氏想了想,只好摇摇头。 她哪里知道人家学问怎么样?他们才见过一次。 “叶初兄很厉害,是班里最勤奋的学子,和远丰哥一样。”顾远山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哦?竟有和远丰一样的学子?岂不是也是一个书呆子?”顾海生跟在顾远山身后,好奇问道。 想到那个瘦弱又刻苦的少年,顾远山笑着点点头,“叶初兄和远丰哥是书舍里最刻苦的学子,天不亮就起来,等关寝才回来。” 虽然他作息也差不多,但他不是一味的学习,还看一些“课外书”,自是比不得两人的耐力。 顾远山说着,想起沈叶初单薄的衣衫,补充道,“就是穿得太少,看着怪冷的。” 余氏叹了口气,“你们都不知道,今日我们下山遇到的娃娃,那小身板,风一吹就要吹跑了,小小一个,还得提着书箱,这天寒地冻的,身上就穿了一身单衣!” “可怜见的。”李氏皱着眉,想了想,说道:“明日找件小言的旧棉袄,下次见了给他带过去?” 周言的棉袄,说是旧的,其实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送人也合适。 听到这话,顾远山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云生一口回绝,“不行!读书人最是要面子,就算他还小,也不见得会承咱家的情,可不能让你们的好意毁了小山子的同窗之谊。” 顾远山也附和道:“叶初兄平日里也是有棉袄的,只是今日没穿而已。” 所以不用咱家送! 不说周言也在学堂念书,就说沈叶初也不见得会接受这样的好处。 两人非亲非故,若是强行送给他,会给他造成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若是心眼小的,更可能认为自家看不起他,才送旧衣裳。 顾远山认为,实在不需要自找麻烦。 听了顾云生和顾远山的话,李氏才放弃心里的想法。 第 218 章 心里的那根刺 回来时见屋里的人都散了,顾远山摸了摸兜里的荷包,看着顾夏至早就关着的房门,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来晚了。 算了,这钱放着也跑不了,还是回去做课业要紧。 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明天不得空,再不做课业,他就要挨打了! 不过进屋前还要洗漱一番。 天知道,在学堂他每日都是简单擦洗一遍。 虽说身上还是白白净净,但他总觉得有些刺挠,浑身不得劲儿。 今日好不容易回家来,自是要好好泡个澡! 余氏也知道他在学堂只简单擦洗身子,今晚特意给他烧了一大锅水。 洗完澡,匆匆回屋,余氏已经给他铺好被褥,又将火炕烧得旺旺的。 怕顾远山要写字,还在书桌边烧了一盘炭。 “夜里冷,小山子你早些睡。” 顾远山乖乖点头,任由余氏帮着擦干头发,又凑近了炭盆,烤火。 “阿娘,我知道了,你快回屋休息吧。” “有事记得喊阿娘。”余氏依依不舍。 顾远山自是乖乖点头。 目送余氏出去,他才调整好位置,保证炭盆能烘干头发,又不打扰自己写字。 …… 一阵奋笔疾书,将课业做完已经是深夜。 外面早没声音,只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今日太晚,顾远山只做了几个俯卧撑就准备休息了。 月光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烧着的炭盆特别暖和。 这屋里的书桌是顾三水特意去村里寻木匠做的,很大,很方便。 家里的新屋子也只有他的才有这样好的书桌。 至于炭盆,家里的炭只有全家在一起才会烧,而他晚上要写字看书,也获得了这个特权。 顾远山摸了摸枕边的《大学》课本,想到阿爹、阿娘和阿爷、阿奶各种关心,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顾远山坐在灶膛前的老位置上,看着书。 “小山子,醒这么早?”余氏系着围裙进来,手里抱着一大摞白菜,想来是刚从地窖过来。 “娘给你煎鸡蛋吃。”她把白菜往桌上一放,又道,“中午就得动身去县城,你把要带的课业、换洗衣物都收拾好,别落下东西。” 顾远山点头应下,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娘,二姐呢?” “你二姐?” 余氏擦了擦手,“许是在后院吧,这几日总往兔笼跟前钻,估计又在琢磨她那几只兔子呢?” 顾远山收好书,起身往后院走。 后院的篱笆边搭着个像模像样的兔笼,顾夏至正蹲在笼前,手里捏着把青草,慢慢往笼里递。 她穿着件灰扑扑的旧布衫,头发松松挽着,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是顾远山,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沉了下去,转过身继续喂兔子,仿佛没看见他。 “娘说中午要去县城给大姐相看,”顾远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平静,“你要一起去吗?” 顾夏至的手顿了顿,没回头,也没看他,只闷闷地吐出一个字,“去。” 笼里的兔子蹦跳着抢青草,发出细碎的响动。 “上次你给我的10两银子,”顾远山从兜里掏出那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过去,“还给你。” 顾夏至喂兔子的手猛地停住,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个递到眼前的荷包,眼眶倏地红了。 “我不要。” 她别过脸,声音有些发紧,“你念书要用钱,笔墨纸砚哪样不贵?” “我在学堂念书,不需要多的钱,爹娘给的就够用了。”顾远山没收回手,“无功不受禄,这银子我不能收。” 他没说出口的是,并非全然因为“无功不受禄”,更因为小时候那件事,像根刺扎在心里,怎么也拔不掉。 他做不到像没事人一样,坦然接受她的好意。 当然,这些顾夏至并不知道。 她不认为顾远山能记得住她做的事。 她只是想起来了,心里过意不去,更是又悔又恨。 她只想弥补顾远山,希望这样自己的负罪感没这样重。 顾夏至咬着唇,忽然伸手去推顾远山的胳膊,力道不大,却带着股执拗,“让你拿着就拿着!哪来这么多废话?” 顾远山纹丝不动,荷包依旧递在半空。 两人僵持了片刻,兔笼里的兔子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停止了争抢,竖起耳朵看过来。 顾夏至的肩膀为微微颤抖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忽然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看得一清二楚。 “那……那就当我借你的。” 她声音发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借你念书科举的,日后你考中了秀才,考中了举人,十倍百倍还我都成。” 顾远山愣住了。 “你要是不收,就是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连借你几两银子的情分都没有。” 她别过脸,望着篱笆外,声音轻得像叹息,“小时候……是我做错了。可我现在,不求你原谅,只想看着你好好念书,有出息。”最后那句话说得极轻,几乎被风吹散。 说完,她转过头来看着顾远山,咽下嘴里未说完的话语。 小山子,就算你如今原谅了二姐,对你也是公平的。 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的二姐曾经对你做了多么过分的事。 若我是你,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 …… 顾远山看着面前的顾夏至,捏着荷包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 看着顾夏至单薄的背影,想起她这些年明明挣了许多钱,却总穿旧衣裳,甚至还越来越瘦了。 对自己近乎苛责,却对他很好,虽然再没亲手给他送过东西,但总会经过余氏的手送,有时候是零嘴,有时候是纸笔…… 心里那根存在八年的刺似乎动了动,却依旧扎得生疼。 顾远山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将荷包放进自己怀里,声音放软了些:“好,那我就先借着,等将来……” “等将来你考中了,再还我。”顾夏至抢在他前头说,嘴角也终于牵起了一点淡淡的笑。 “到时候可不能赖账。” “不赖账。”顾远山点点头。 笼里的兔子又开始抢青草,窸窸窣窣的。 顾夏至转过身,重新蹲回兔笼前,手里的青草一根一根地往笼子里递,动作很慢。 顾远山看着她低垂的头顶下,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多余。 晨光里,顾夏至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和兔笼的影子叠在一起,竟有些说不出的孤单。 最终,顾远山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攥紧了怀里的荷包。 第 219 章 云想衣裳花想容 将昨晚写的课业仔细叠好,放进书箱底层,上面压着书本和笔墨纸砚。他又从柜子里翻出两件干净的里衣,叠得方方正正塞进布包。 “对了,夫子说的《昭明例律》也一齐带上。” 看不看都是另说,准备着总没坏处。 顾远山说干就干,转身从书桌地下拖出个旧木箱。里面放着的都是顾海生送他的手抄本,虽有些磨损,却理得整整齐齐。 他仔细翻找出那本薄薄的律例,擦了擦灰尘,才小心放进书箱。 将书箱放好,又收拾起另一边的布包。除了刚才收拾进去的衣物,还有余氏早早收拾过来的肉酱、水煮蛋,酥饼…… 全是吃的。 将鼓鼓囊囊的布包背上,又拎上书箱,试着走了走,不算太沉。 将东西放好,又将屋里书桌上的东西归置好,外面的天早就大亮了。 “小山子,收拾好了没?” 院外传来余氏的声音,“你爹套好车了,等你二姐换件衣裳就走。” “就好!” 顾远山应着,最后检查了一遍书箱:课业、课本、笔墨齐全;布包里:换洗衣物、吃食一样不缺。 他拎起书箱,又把布包搭在肩上,往外走。 …… 院里,顾夏至已经换了件靛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正站在骡车边等他。 见他出来,眼神闪了闪,往旁边挪了挪步子。 顾远山没说话,低头钻进了车厢,将书箱靠在角落,布包放在腿上。 见他上去,顾夏至也拎着一个小布袋上了车。 两人相对而坐,谁也没开口说话。 “都齐了?”余氏最后一个上车,手里提着许多东西,包装完好,想来都是给杨家的礼品。 “到了县城先去你小姑家,看看昨日給春雨买的新衣裳合不合身,别误了下午去杨家的时辰。” 顾远山点头应下,手里抓着一卷书。 这是他抄写的重点笔记,比较碎片化,适合路上看。 “准备好了没?准备好了我就出发了?”顾三水的声音传来。 “当家的,咱走吧!”余氏喊了一声。 骡车就晃晃悠悠地朝前驶去。 顾远山掀开车帘,朝院子门口站着的李氏和顾云生还有顾大水他们看去。 “小山子,在外面好好念书,听夫子的话,知道吗?”李氏忍不住叮嘱。 “小山子,在外面被欺负就告诉我们,我们帮你打回去!”顾远诚和顾远江大声喊道。 看着顾大水和顾四水他们好像也在说着什么,不过距离太远了,他听不清。 收回目光,顾远山望着简陋的车篷顶,心里不断盘算: 下午帮大姐看好了人家,傍晚就得赶紧回学堂,明日夫子还要抽查课业。 这一日的行程,既要顾着家里的事,又不能忘了学堂的功课,倒是比寻常日子更要紧凑些。 哎! 顾远山暗暗叹了口气。 感觉才回来,就又要去学堂了。 …… 日头刚过晌午。 骡车就在顾小水家的院门前停下。 刚掀开车帘,就见顾春雨从门口迎了上来。 显然是早就等在这里了的。 她今天穿着件新的湖蓝色的衣裙,发髻上簪了一根精巧的银簪子,衬得眉眼愈发温润。 顾远山估摸着,这就是余氏嘴里挂着的新衣裳和簪子了。 这两年,顾春雨抽高了些,下巴尖尖的,见了人,脸颊先红了。怯生生地喊了声“爹,娘”,目光落在顾远山和顾夏至身上时,又轻声道:“小山子和夏至也来了。” “快让阿娘瞧瞧。”余氏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眼神里全是对这一身衣裙的满意。 果然,她昨日买的衣裙穿起来,衬着大丫头愈发温婉了。 女儿生得瘦弱,相看就要扬长避短,不让人看她身子骨单薄就厌弃,得在穿着上花功夫! 瞧瞧,这不就穿得像一朵花似的? 不说杨家,任谁见了都怜惜疼爱。 “瞧你这是又瘦了?”余氏看着顾春雨尖尖的下巴,心里满是惋惜。 再瘦可就不好说亲事了! 顾春雨低着头笑了笑,没回话。 每次来,阿娘都会说她瘦了。 可表妹说自己就是抽条了,和县城里其他家的姑娘没有什么不一样。 总归是心疼在乎自己,才如此说。 顾春雨想到这里,嘴角就控制不住地向上扬。 …… 就在这时,顾小水牵着9岁的周沐走了过来,笑着打趣:“二嫂这是心疼了?我可是把春雨当亲闺女疼呢。” 不说她,就说周老太太对这个小徒弟也怜惜得紧,谁也欺负不了她去。 而且她可是听小沐说了,她这个大侄女儿性子可和长相完全不一样。 两人出门去,从来就没吃过亏。 周沐看着皱着眉的余氏,笑着跑过去,拉住余氏的手,“舅娘,春雨姐姐这样好看!” 瘦瘦的才好看! “好好好,你说好看就好看!”余氏笑着刮了刮周沐的鼻子。 “小沐,春雨,你快带小山子他们进去,别站在门口说话了。”顾小水笑着朝几人喊道。 亲戚来家里,怎么能让人站门口唠嗑? 不得让人看了笑话去。 见一群人往里走,顾小水才招呼着小厮帮忙将顾三水的骡车从侧门驶进去,放到后院。 …… 院子里,顾夏至和周沐一人一边挽着顾春雨的手,两人谁也不让谁,依然不对付。 见状,余氏不敢将话题往两人身上引,只看着顾远山问道:“小山子,你快瞧瞧,你大姐这样穿着可好看?” 顾春雨此时被顾夏至和周沐争抢着,微微皱着眉,无奈地哄着两个妹妹。此时,恰好一阵微风缓缓吹来,她的发丝随风而飘动,映得她更是娇柔。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顾远山忍不住赞扬。 虽然身上只是很普通的棉布衣裳,头上也只有一根简单的银簪子,这样简单的衣着,却更衬得顾春雨的年轻靓丽,清新脱俗。 顾家五官都不丑,偏偏不是五大三粗,就是农活做多了黑成炭一样,只顾春雨一人脱颖而出,净挑余氏和顾三水的优点长! 不得不说,连顾远山都羡慕了! “小山子,这是啥意思?”余氏听不懂,直言问道。 她听着应该是夸人的话。 顾远山笑了笑,直白道:“我夸大姐长得好看,就像花朵一样,温婉和顺,娴雅安静。” ”小山子,还是你念书厉害,若是喊你远诚哥来,他定是说不出来这样一番话。“余氏乐呵呵,心里眼里满是对顾远山的满意。 儿子读书有大出息,如今已经脱口而出就是他大爷爷文绉绉的话了,再过个几年定能考个秀才回来! 没错,她的胃口已经被喂大了。 如今她已经不满足于儿子考上童生了,跟着秀才学,定能考个秀才回来! 第 220 章 杨杰 她可是攒了好多钱,到时候就悄悄给大姐压箱底! 其实顾春雨接绣活也开始赚钱了,不过她不花,都攒着,给余氏和顾三水拿回去,当是给弟弟念书的费用。 余氏当然是想用的,不过每次顾远山要交束脩和买笔墨纸砚,都是顾云生给钱,她倒是没有机会花上女儿的钱。 这些钱她都藏好了,不敢花,就怕儿子念书不够钱了。 当然,这些顾远山都不知道。 若是知道,指不定还得劝劝余氏呢。 如今家里有钱供他念书,他自是不想用姐姐的钱,不能纵然自己的姐姐变成“伏弟魔”! 但若是实在没钱了,他也不敢矫情,该用还是得用,最多就是记下来,日后再十倍百倍还回去罢了。 前世孤身一人,对于这辈子好不容易得来的爹娘、爷爷奶奶、哥哥姐姐,他自是看重的。 …… 听了顾夏至的打趣,顾春雨还没来得及跺脚,周沐就率先瞪了她一眼,“粗俗!”话落,趁机将顾春雨拉远了些。 哪个姑娘家把迷男人的话挂在嘴边! 可不能让这个野生表姐带坏了自己香香软软的表姐了! 见顾春雨被拉走,顾夏至眼疾手快拍开周沐的手,将顾春雨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你说我粗俗,你自己还毛手毛脚的。” 这可是我姐,你个表亲拉什么! 顾夏至龇牙咧嘴地看着矮一个头的周沐。 “我不!春雨姐姐是我的!”周沐撅着嘴,绕到顾春雨身后,故意撞了顾夏至一下,“有本事你就打我!” 顾夏至踉跄了两步,回头瞪她:“周沐你讨打是不是?”说着,也绕到顾春雨另一侧,伸手去挠周沐的胳肢窝。 “咯咯咯……”周沐笑得直不起腰,手却没松,攥着顾春雨的衣角晃来晃去。 两人围着顾春雨转圈,顾春雨被夹在中间,笑得无奈:“好了好了,别闹了,再闹衣裳都要皱了。” 可两人哪里肯听? 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顾远山笑着看打闹的三人,感慨她们感情真好。 也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是男娃,还是话少?自己与顾春雨倒是没了小时候的亲近,只心里记挂着彼此罢了。 见三人打闹起来没完没了,余氏忍不住喊道:“你们悠着点,小心把衣裳弄坏了!” 这可是新的! …… 一番鸡飞狗跳,顾春雨虽然没有弄坏新衣裳,发髻却是松了。 面对满脸不赞同的余氏,二人灰溜溜地簇拥着顾春雨回屋,重新梳洗。 余氏叹了口气,也跟了过去。 “你们两个,毛手毛脚,快出去!” 将人赶走,余氏才仔细端详着乖乖坐着的大女儿。用梳子蘸了点桂花油,将顾春雨的长发梳得顺滑,又插上那支银簪子。 “我们春雨本就俊,这么一打扮,更体面了。” 顾春雨对着铜镜抿了抿唇,镜里的姑娘眉眼弯弯,却带着几分腼腆,“阿娘又打趣我。” “我说的都是实话!”余氏笑呵呵道,“女孩子家,该体面的时候就得体面。杨家虽是本分人家,咱家也不能失了礼数。待会去了杨家,少说话,多笑笑,人家问啥你就实说,别怯扬,知道吗?” 其实顾春雨本就是话少的性子。 但余氏觉得该叮嘱还是得叮嘱一番的。 不然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年她要相看人家,她老娘和大哥都是这样叮嘱的。 听了余氏的话,顾春雨点点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知道了。” …… 顾远山站在廊下,看着顾小水正和顾三水说着杨家的事。 顾夏至和周沐坐在台阶上,两人手里捏着根草茎,眼神却往屋里瞟,偶尔还互相斗几句嘴。 两人瞧着是有一股相爱相杀的模样。 不多时,余氏挽着顾春雨从里面走了出来。 “时间不早了,咱们去前厅候着?”顾小水询问道。 杨家的人估摸着快要过来了。 他们两家的亲事说好了,是先在周家坐着说说话,若是满意,再去杨家瞧瞧,吃个饭。 “走吧!”余氏高兴笑了笑,挽着顾春雨就跟着顾小水往前厅走。 顾夏至和周沐忙不迭跟上,被顾小水小声嘱咐:“你们两个,等会儿杨家人过来了,可不许胡闹,最好是闭上嘴巴,知道吗?” 这两年因着顾夏至经常进城,她们姑侄俩倒是熟络了许多,说话自然也就不客气了。 “知道了,娘!”周沐拉长语调。 “小姑,我知道了。”顾夏至也认真答道。 走在最后的是顾三水,和顾远山。 父子俩对视一眼,闭紧嘴巴,默默跟着。 …… 周家前厅。 顾春雨顶着刚刚被余氏重新梳好发髻,鬓角的碎发用桂花油抿得服服帖帖,坐在那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耳根还带着点红。 瞧着十分紧张。 顾夏至和周沐总算安分了些,一左一右坐在她旁边,却还时不时互相瞪一眼。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周红花的声音:“杨家嫂子来啦!快请进!” 众人连忙起身相迎。 只见杨母率先进来,身后跟着个二十出头的男人。 那男人身形挺拔,穿着件半旧的青布短打,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意,见了余氏等人,规规矩矩作揖。 “顾伯父,顾伯母,周婶子。” 声音洪亮,瞧着强健很。 “这是我家大郎,杨杰。”杨母笑着同余氏介绍,“他在衙门当差,是个小捕快。” 说这句话的时候,杨母仰着头,看起来十分自豪。 这也是应该的。 任谁家和衙门能扯上关系,对于小百姓来说都是大事一件。 顾远山坐在顾三水身旁,悄悄打量着杨杰。 他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算不上顶出众,却也算是周正。许是常年在外奔波,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双手骨节分明。 倒真像个做捕快的。 第 221 章 杨家 杨杰话不多,却句句回答在点子上。 问他衙门里的事,他便捡些缉拿小偷小摸的趣事说,听得余氏眼睛发亮。 问他平日里喜好,他说闲时爱练两手拳脚,也会帮着家里做些杂活,语气实在,没半分浮夸。 顾远山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杨杰。 看杨杰给长辈添茶,手腕稳当。茶盏递到顾春雨面前时,动作稍顿,眼神也只在她手上停留一瞬,便立马移开,不见半分轻佻。 回顾三水的话,说起街坊邻里的事,条理清晰,对长辈的称呼也没有不妥当的地方。连顾夏至故意插了句刁难的话,他也只是笑笑,不卑不亢地回了,没半分恼色。 就连顾远山都不得不佩服,这个杨杰当真是个好脾气的,瞧着也稳妥。 可……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遇到的人,例如顾远冬,憨直,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 例如学堂里的祁云照,跳脱,眉飞色舞藏不住半分心思。 可……这杨杰,无论是笑还是说话,都像用尺子量过一般。 得体得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让人瞧不出半分真切的喜恶。 这样好的人,又怎么会留到现在?还对自家如此热情? 毕竟认真地说,顾家若是没有顾海生一家和顾小水的帮扶,他们是比不上杨家的。 …… 顾远山心里疑虑,偷偷看了眼顾春雨,见她垂着眼,嘴角噙着点淡淡的笑意,不知是满意,还是碍于扬面。 “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杨母看了看日头,笑着站起身,“家里炖了锅鸡汤,不如去家里吃顿饭?让孩子们也多处处,熟悉熟悉。” 这话既是客气,也是试探。 让顾家去看看杨家家境,也是相看的一部分。 让人好放心将女儿嫁过去。 余氏和顾三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满意,笑着应道:“那就打扰了。” 顾小水见这事差不多成了,也就笑眯眯说到:“我家铺子忙,就不过去了。” 这毕竟是顾家和杨家的事,她作为牵线人,不必过于插手。 “妹子,你忙吧,我指定好好招呼他们。”杨母笑呵呵带着顾家几人往外走。 …… 出门时,杨杰很自然地走到顾春雨身侧,与她隔着半步的距离。遇到门槛便伸手虚扶了一下,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错。 顾远山跟在后面,看着杨杰挺直的背影,心里那点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更浓了。 说他不好? 倒也不是。 模样周正,差事体面,言行得体,对长辈恭谨,对同辈谦和,样样都合得上“好女婿”的标准。 可说他好? 又总觉得隔着层什么。 那双眼睛里的笑意,像蒙了层薄纱,看着温和,却瞧不见底。 不像家里几哥哥,高兴了就咧嘴笑,生气了就皱眉,坦坦荡荡。 哎! 顾远山轻轻叹了口气。 许是自己想多了,捕快当久了,性子难免谨慎些。 看了眼走在前面的顾春雨,她的步伐很稳,银簪子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顾远山摇摇头。 罢了。 日子是大姐过的,眼下瞧着没什么不妥,便先走着看看吧。 他甩了甩头,加快脚步跟上。 …… 杨家和周家离得很近,在一条街上,几人步行很快就到了。 顾远山跟着众人走进杨家大门,一眼便将院子打量得清楚。 院子不算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面铺着平整的大青砖,虽有些砖缝里长了青苔,却比村里的泥地好看多了。 正屋、东西厢房加起来足有5、6间,虽没有周家那三进大院子气派,也没有顾家院子大,但杨家人口少,倒是够住。 “地方小,别嫌弃。”杨母笑着招呼几人往里走,“平日里就我们两口子和阿杰住着,屋子是够的。将来……”她瞟了顾春雨一眼,笑意更深,“添口人也住得开。” 此话一出,顾春雨的脸“腾”地红了,低着头没说话。 顾夏至在一旁哼了一声,却被余氏用眼神制止了。 刚进正屋,就见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中年汉子迎出来。他脸膛黝黑,双手粗糙,见了人先咧开嘴笑。 “你们来了?快进来!” “这是阿杰他爹,平日里在码头扛活,性子憨。”杨母笑着介绍。 杨父搓着手,把众人往前厅引,嘴里不停念叨:“早就做好饭了,粗茶淡饭,别嫌弃。” 他说话时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倒真是个憨厚老实的,和杨杰、、杨母的周全截然不同。 …… 前厅摆着张方桌,擦得程亮。 杨母转身进了厨房,不多时端出一碟碟菜来。 炖得酥烂的鸡汤,油光锃亮的红烧肉,还有两盘青菜和一碟腌萝卜……都是家常吃食,却热气腾腾,透着股实在劲儿。 是个实在的人家! 余氏心里头满意。 “快坐快坐!” 杨父拉着顾三水坐下,又吩咐杨杰给搬来几张板凳,让顾远山、余氏、顾夏至和顾春雨几人坐下。 “阿杰,给你顾伯父倒酒!” 杨杰应了声,手脚麻利地摆好酒碗,给顾三水和杨父都倒了一杯,嘴里还不忘解释:“伯父,这酒是昨日我去酒馆里买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好喝好喝!”顾三水还没喝就笑着回复。 “尝尝这鸡,”杨母给顾春雨夹了块鸡腿,“自家养的,炖了一上午,烂乎。” 顾春雨小声道谢,低头慢慢吃着。 余氏看着桌上的杨母、杨父和杨杰,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杨家院子不大,但青砖铺地,房屋齐整,在城里有这样的住处,已是中等人家。杨父憨厚,杨母精明又不失和气,杨杰在外当差,家里有份安稳的营生。 这样的家境,对于顾春雨来说,确实是妥帖的。 原先还觉得这样的人家必定要拿乔,谁曾想竟如此热情,接地气。 这杨家大郎瞧着也是懂事的好孩子,杨母瞧着也是疼爱儿媳妇的。如此一来,大丫头嫁过来,不说当家作主,至少也不会被磋磨了…… 第 222 章 进贼了? 顾远山刚拿起筷子,听到这话,连忙笑了笑,“在孙氏学堂念书。” 本是寻常的一句话,顾远山却敏锐地发现那边笑呵呵给顾春雨夹菜的杨母手上动作顿了顿。 反倒是杨父看过来,笑着问道:“可是孙秀才处念书?” 顾远山点点头。 见杨父还想说什么,却被杨母打断。 “他爹,快吃,这个好吃!” 杨母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顺便又不着痕迹地瞪了他一眼。 杨父抿了抿唇,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头来,招呼顾三水和顾远山,“吃,都吃,别客气!” 顾远山微微皱眉,不知这是怎么了。 孙氏学堂和这杨家应当不会有什么牵扯才对。方才看杨父那表情应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也许是对学堂好奇? 想不通,顾远山便不再想,继续吃饭。 今天可得吃饱些,晚点就要去学堂了。 虽说学堂的饭食有菜有肉,但油水自然比不上家里的。最重要的是,在学堂吃得有些腻了,趁着出来,换换口味也好! 绝对不是他馋了!!! …… 酒足饭饱,杨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笑着对杨杰道:“阿杰,巷子口不是有许多摊子吗?你带春雨和弟弟妹妹们出去转转,我和你伯父伯母在屋里说说话。” “可别玩太晚,早些回来!”余氏笑呵呵补充道。 顾春雨脸上微红,刚要起身,顾夏至已经先一步站了起来,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大姐,我和你一起。” 那架势,倒像是怕谁把顾春雨拐跑了似的。 杨杰笑了笑,朝顾远山走去,“远山,咱们走吧?” 顾远山点点头,跟着三人往外走。 “大姐,我知道前面有条巷子,卖糖画可好看了。”顾夏至挽着顾春雨就往门口走。 “街角有个说书先生,今日讲的是《包公案》,想必你们会喜欢。”杨杰笑着在前面带路。 顾春雨本就住在周家,对这里不比两人陌生,但她还是笑着,时不时偏头听听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不扫兴。 顾远山跟在后面,双手背在身后,目光随意地扫过杨家一目了然的大院子。 刚要跟上,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一棵老槐树下,有片灰布衣角从树干后露了出来。 顾远山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他怎么记得方才杨母说了,家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这树后面的又是谁? 不会是进贼了吧? 抬头看了看。 青天白日。 小偷竟然也敢进来? 这城里的小偷也太猖狂了吧? 就在这时,杨杰疑惑问道:“远山,咱要走了,快过来。” 顾远山回过头,看见顾春雨和顾夏至正站在门口,应当是在等自己。 “怎么了?小山子?”顾春雨关心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顾远山看了看树后面的那片衣角,径直朝顾春雨几人走去。 待走到近前,才小声道:“我方才见那棵树后面好像有个人。” “不会吧?”顾夏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小山子,你可是看错了?”顾春雨也皱紧了眉头。 反而是杨杰对此脸色微微一变,最后只笑了下,“应当是我早上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将布块挂在树后面了。远山你今晚不是还得去学堂吗?咱还是快些出门去吧?不然耽搁了就不好了。” 顾远山直勾勾地看着胡咧咧的杨杰。 你看我眼睛瞎吗? 还什么布料挂树上了! 相比较于第一天认识的杨杰,顾春雨自然更相信自己弟弟。她皱着眉,拉着顾远山就往身后藏,“小山子,你过来些,不要靠近那里。” 弟弟是他们这一家的依靠,万万不能出事。 自己可得小心看顾着些。 “顾姑娘,你们不用怕,我是做捕快的,小偷又怎么敢来我家。”杨杰勉强解释道。 “到底是人还是布块,一看便知!”顾夏至一把掀开杨杰的手,朝那棵树大步走去,“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别过去!”顾远山忍不住大声喝止。 他刚才没有贸然过去就是怕有意外,才想着同杨杰说说。 毕竟这是他家,他又是个捕快。 谁曾想杨杰没动静,甚至是想和稀泥,反倒是顾夏至冲了过去。 顾夏至就不是听人话的性子,几步冲到树后,一把揪住那截灰布衣角,猛地往外一拽。 “躲躲藏藏的,做什么亏心事了?” 那人竟是个十岁出头的瘦弱少年! 少年本就紧张,被她一拽,踉跄着跌了出来,怀里的半块窝窝头就滚落在地,沾了层灰。他抬头看见顾夏至身后的顾远山,又瞥见不远处的杨杰,脸瞬间白了下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叶初!?”顾远山惊呼出声。 没错,此人正是昨日才分别的沈叶初。 若说沈叶初是贼人,打死顾远山也是不相信的。 沈叶初话少,但为人确是比较正直的。 况且这城里可不像村子,门都紧紧关着,身手厉害的或许能进来,但沈叶初这小身板又怎么进得来? 揪着沈叶初的顾夏至见顾远山像是认识这少年,立马反应过来,松了松手。 她昨夜可是听阿娘说了,小山子在学堂认识了个同窗,就是叫什么叶初的。 说不定就是眼前的少年? 顾夏至仔细打量着沈叶初。 啧啧啧。 瞧着确实像个读书人,风一吹就跑了。 “叶初兄,你怎么会在这里?”顾远山眉头紧锁,朝两人走过去。 顾春雨见顾远山走过去,连忙也跟了过去,好奇问了句:“小山子,你认识他?” 顾远山点点头,“他是我同窗,阿爹阿娘也是见过的。”说完,转过头去,关心问道:“叶初兄,你怎么会藏在这里?” 差点就被当成贼人了。 一个读书人,若是名声坏了,是不能考科举的。 沈叶初没说话,只将地上的窝窝头捡起来,便直直地看着愣在门口处的杨杰,“我……我走错地方了……” 但他闪躲的模样,分明就是认识杨杰的。 第 223 章 再遇沈叶初 说完,朝顾远山几人勉强笑了笑,“这是我表弟,沈叶初,今日是沐休日,他来家里借住一晚,倒是没想到和远山是同窗。” 顾夏至在杨杰和沈叶初脸上来回游移,听到杨杰的话,顿时冷哼一声:“你表弟?方才怎么不喊出来吃饭?”说完,她便看着沈叶初藏在身后那半个滚了泥沙的窝窝头,“咱们吃肉,他就吃这个?” 虽说是表亲,但也不能在家里待客的时候不给吃饭吧? 不给吃饭就算了,他们在里面喝酒吃肉,这暂住的表亲就在屋子里躲着啃窝窝头? 而且瞧着还是个冷透了的窝窝头! 这杨家指定不是什么好人家! “他爹走得早,他娘又送他来县城读书,偶尔休沐日会来家里住住,我娘想着……想着今日这事重要,怕你们介意,就没敢说,让他在屋里暂避片刻。”杨杰微微皱着眉,解释道。 这话一出,顾夏至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所以你们杨家就故意瞒着我们?觉得我们配不上你家,还是怕我们嫌弃这个表弟?” 一直没说话的顾春雨此时也委屈地看着杨杰:“杨大哥这是觉得我小气,连一个读书的表弟都容不下吗?”说完,便掩面低低啜泣起来。 “不是不是!”杨杰连忙摆手,“是我考虑不周,怕节外生枝,绝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顾远山看着手足无措的沈叶初,又看了看杨杰闪躲的眼神,心里瞬间清明。 杨杰是捕快,家境在城里算是中等,偏要藏起个表弟,无非是怕顾家觉得沈家是拖累,坏了这门亲事。 可是……他们条件不错,就算顾家不愿意养着个念书的表弟,总有人家愿意。 杨家这样的做法,就仿佛迫不及待要定下这门亲事一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表弟?” 顾夏至冷笑一声,“有表弟藏在树后见不得人的?杨大哥这做法,也太不敞亮了吧?” 沈叶初犹豫了下,同杨杰解释道:“我见你们进屋许久,便出来寻个东西吃,没成想会被看到。若是……若是表哥不喜,我日后也可以待在学堂,不来舅舅家中。” 他家虽说穷,但来念书的时候,阿娘都安排好了的,吃食、银钱都交足了的。自然,来舅舅家也是给了伙食费的。 平日里虽说偶有白眼,但十天就过来一趟,也不算什么。 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万一杨家与顾家的亲事成不了,他指定就成罪人了。还不如早些收拾东西回学堂,等学堂放长假,回家再同阿娘说不去舅家了…… 想到这里,沈叶初低声同杨杰道:“表哥,我课业还没做完,便先回学堂了。”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拐角的一间小房子跑去。 那里赫然就是他的房间了。 顾远山没说话,只是看着杨杰。 方才还觉得杨杰做事周正妥帖,此刻却觉得这份”妥帖“里藏着许多小心思。 为了一桩亲事,连自家表弟都要藏起来,这般处事,实在算不上磊落。 更重要的是,顾远山总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杨母和杨杰都是利索的人,又怎么会特意将表亲给藏起来,不让出来见人? 沈叶初可不丢人,在学堂表现好,说出来也是一件撑扬面的事儿,他们何必冒着风险干这样的事? …… 顾春雨见着沈叶初离去的背影,想了想,同顾远山道:“小山子,咱们去找爹娘也回去吧。” 虽说她与这杨杰第一天认识,但半天相处下来,她也是满意的。 如今却遇到这档子事。 那沈家小子看样子也是怕惹恼了杨家,才走的。 可见平日里杨家对他不算太好。 也对。 若是待他好,又怎么会被藏起来。 何况,连这点事都要藏着掖着,将来过日子,还有多少真心? 她也是在小姑家住的人,最是能体会这样的感觉。周家对她很好,她有时候都会觉得有些不自在,何况这沈家小子? 看来,这杨家还是要仔细再看看…… 听了顾春雨的话,杨杰顿时急了,“春雨姑娘,你别听他们胡说,我真不是故意瞒着你……就是……就是怕你觉得我家负担重……” “好了,杨大哥,你不必说了。”顾春雨苍白着脸,“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只是你这般刻意隐瞒,让我心里十分不好受,我觉得咱们的事还是缓缓吧。” 说完,便拉着顾远山要走。 杨杰想也不想就上前去拦人,“春雨姑娘,你听我解释!” 顾夏至一把拍开他的手,“杨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们走?好啊,不愧是大捕快,行事如此霸道!” 杨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看着顾春雨失望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顾夏至不善的脸色,最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 “小初他娘身子不好,又放心不下小初,便交代要他每10日就要来家里一趟,我们好给他娘去信报平安。我娘想着今日相看,怕你们觉得他是拖油瓶,就没敢说……是我不对,对不住大家。” “这事……还是回去跟我阿爹、阿娘说吧。” 顾春雨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几分疲惫,她轻轻拉了拉顾夏至的衣袖,“夏至,别在这儿吵了,咱回去。” 顾夏至虽有不甘,却也知道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狠狠瞪了杨杰一眼,挽着顾春雨往回走。 杨杰苦着脸,跟在后面,几次想开口解释,都被顾夏至一个眼刀堵了回去。 顾远山落在最后,回头望了眼沈叶初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前面沉默的几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方才他还觉得这样的好人家轮到自己家,暗暗心慌。如今杨家出了这样的岔子,倒是更真实了一点。 至于说婚事要不要继续,得看阿爹、阿娘和大姐的想法了。 不过,这女方的姿态还是要拿捏起来的! 毕竟此时正是抓到杨家有纰漏的地方,顾家也得表现得生气些,不然日后等顾春雨嫁过去了,可就任人揉扁搓圆了。 第 224 章 不是良配 当然,顾远山也知道,家里还没有放弃这门亲事,只是要端端架子,给顾春雨撑腰,免得还没进门就被吃得死死的了。 顾三水和余氏将顾春雨送回周i家,带着顾夏至将顾远山送回学堂,便匆匆离去。 应当是急着回家与顾云生和李氏商讨此事了。 ……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顾远山推开了书舍院子的木门。 不出意外,在院子里看见了才刚分开的沈叶初。 他背对着门,坐在石桌边,手里捧着本翻卷了页角的《论语》,晚风掀起他洗得发白的衣摆,露出细瘦的手臂。 顾远山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石凳冰凉。 顾远山轻轻坐下,斟酌了下,才试探着开口:“叶初兄,你与杨大哥是表兄弟?” 沈叶初抬头,看着顾远山,没有回话。 顾远山也知道自己明知故问。 他摸了摸鼻子,继续问道:“你回来也是走路吗?” 沈叶初点点头。 “杨家……不送你吗?”顾远山好奇问了问。 毕竟沈叶初才12岁,人又瘦,瞧着和他这个八岁的孩童一般。一个人过来,总是不太安全的。 杨家离这里不算远,走路过来也就是十几二十分钟的事儿,竟任由沈叶初独自一人来往求学。 真不知是心大,还是不在意。 “表哥和舅舅要忙,我自己来就行。”沈叶初淡淡解释道。 见此,顾远山也不好继续说什么,转移了话题:“今日我初见杨大哥,瞧着倒像是个稳重的人,只是不知叶初兄平日与他相处,觉得他性情如何?” 沈叶初抬眼望过来,暮色里他的眸子很亮,带着几分探究:“你……问这个做什么?” “家姐与杨大哥今日是在相看,”顾远山坦诚道,“我做弟弟的,总得多打听些,免得她将来受委屈。” 昨日苦于没有小道消息,两眼一抹黑。 如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熟人,可不得好好盘算盘算! 沈叶初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书页上的褶皱,半晌才含糊道:“表哥……待我还算周全。”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顾远山皱了皱眉,还想再问,沈叶初却忽然反问:“你与你大姐感情很好?” “自然。” 顾远山有些不解,“她是我亲姐。” “亲姐弟……” 沈叶初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那她定是极疼你。” 他顿了顿,又问,“令姐性子如何?是……很温和的人吗?” 顾远山越发疑惑,沈叶初这分明是在绕圈子。 他看了看沈叶初紧抿的唇,索性直说道:“叶初兄若是知晓些什么,不妨直言。我今日看杨大哥藏着你的事,总觉得不太妥当,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沈叶初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抬起头,眼神异常认真:“恕我直言,你大姐……最好不要嫁与杨杰。” 顾远山心头一震:“为何?” 沈叶初却又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望着远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并非良配。”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是读书人,心思细,若是不信我的话,不妨再多看看便是。” 说完,他合上书站起身,对着顾远山拱了拱手:“天色晚了,我先回房了。” 转身时脚步有些急,仿佛多说一句就会泄露什么。 顾远山坐在石凳上,望着沈叶初消失在房间尽头的背影,心里疑窦丛生。 沈叶初的态度太奇怪了,既不肯说杨杰的坏话,又笃定地劝姐姐不要嫁。 这里面定然藏着什么事! 看来,等下次沐休日回去,得好好跟爹娘说说了。 杨家既然有问题,另寻好人家便是了,总归不能让大姐往火坑里跳。 …… 学堂的日子枯燥且无味。 顾远山日日在学堂跟着孙秀才,除了读书就是练字。 按部就班。 既觉得乏味又觉得每日过得充实。 求学不易,最是需要耐得住寂寞。 一日。 晨读时。 孙秀才背着双手走进课室。 顾远山几人正认真地背着书。 “都停了。” 孙秀才将戒尺往讲桌上一拍,晨读的吟诵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望向他。 他眯着眼睛扫了扫坐在下首的几人,慢悠悠道:“从这个月起,每月末加一次考核,考经义、策论。” 底下的祁云照顿时小声哀嚎,“从前都是半年一考的,怎么如今要每月一考?” 这临时抱佛脚都得天天抱吧!? 孙秀才眯着眼,没理会他,继续说:“考到甲等,且是第一名的,夫子自掏腰包奖励两刀上好的宣纸。”顿了顿,他目光落在祁云照身上,“考得差的,抄试题一百遍,抄不完的,就好好尝尝戒尺的滋味!” 话音刚落,戒尺“啪”地一声,敲在讲桌上。 课室里顿时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顾远山握着书本的手微微一顿,心里竟生出莫名的期待来。 这不就是月考吗? 竟然还有奖励? 夫子不愧是体贴学生的好夫子! 这些日子的读书练字,就像在磨一盘看不到底的墨,日复一日重复着,虽知是积累,但总是少了个丈量深浅的标尺。 如今有了考核,倒像是在漫漫长路上立了块界碑,让人知道往前赶的时候,究竟走了多远。 想到这里,顾远山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孙秀才。 他昨晚还心疼自己练字用了大半的纸张,今日一早就能得到这样一个好消息。 他一定要得到这个甲等第一名! 孙秀才看着底下或是无动于衷,或是苦着一张脸的学生,冷不丁对上一双火热的眼睛,顿时愣住。 他脸上一贯常有的笑容都僵硬了瞬间,挪开与顾远山的对视,他才补充道:“远山和慧安的学习进程和你们的不一样,但是考核难度我会根据你们所学的内容安排,不用担心他们学的少就简单了。” 说完这句话,不再管几人,他背着手就晃晃悠悠往隔壁的课室走去,瞧着也是去通知他们这个好消息了。 第 225 章 月考 沈叶初板着脸看书,仿佛没被这件事影响,但他手上的书已经许久没有翻页了。 魏清然有些烦躁地翻看着手里的《孝经》,脸上和煦的笑容都保持不住了。 “清然,你很怕夫子的考核吗?”刘慧安凑了过来。 魏清然勉强笑了笑,“没,我就是这段释义没记下来,有些烦躁。” “我教你啊!”刘慧安将他手里攥着的《孝经》一把夺了去,翻开一看,又讪讪放下,“哎呀,夫子还没有教过我,你自己看吧,若是实在不会再去问夫子。” 魏清然没有理会刘慧安的话,只是笑着点点头,敷衍了去。 刘慧安确实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他没看出魏清然的勉强,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清然,你听到夫子说的了吗?咱们要是考甲等第一,就有2刀上好的宣纸!” 魏清然脸上的笑容僵住,忍不住道:“慧安兄,这甲等第一,不说叶初能不能考得,就是他缺考了,都轮不到我。”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哎呀,你别那么丧气!” 刘慧安笑呵呵道,“乾坤未定,你我皆是一匹黑马!等到时候若是我得了这个第一,这宣纸我就分你一半,当是报答你对我的照顾,怎么样?我够义气吧?” “那就多谢你了!” 这句话,是魏清然从牙缝里憋出来的。 他显然是对刘慧安的自来熟忍耐到了极限。 刘慧安见好就收,丢下一句“你好好看书,我不打扰你了”就回了自己的位置。 顾远山坐在两人前面,没有注意两人之间的谈话,而是翻看着手里的书,心里头火热。 这日子有奔头了! 他想起家里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是双胞胎,与顾远冬和顾远秋不一样,两兄弟很像,每次去打猪草或是挑水,都要比划谁干得又快又多。这样一比,干活都格外有劲儿。 如今看来,自己也是一样的。 也对,在枯燥的日子里,总得有点盼头才能熬出滋味。 …… 接下来的日子,课室的灯亮得更早了。 天还没亮,顾远山就能看见课室外的长廊聚着学子,三三两两地背着策论。 回到课室,连平日里爱打瞌睡的祁云照,也捧着书本蹲在墙角啃得认真。 顾远山自己更是不敢懈怠。 白日里跟着夫子细抠经义,夜里就着油灯练字。 孙秀才说了,这考核不止是要看答题的内容是否正确,还得看字写得是否工整。 也就是——写得漂亮的字,会格外加分的意思了。 除了自己学,他偶尔也会去寻沈叶初共同探讨学问。 沈叶初学问确实不差,只是平日里不爱说话,偶尔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 两人也是因着杨家那件事才开始时不时能说上一句话。 沈叶初性子冷淡,顾远山就主动些去讨教。 两人之间的沉默也逐渐被细碎的问答填满。 还惹得祁云照惊讶极了,调侃两人这是“惺惺相惜”。 甚至还说沈叶初以前不喜欢说话是因为他和魏清然都是渣渣,所以不屑于同他们说话。如今学堂里来了顾远山,同他势均力敌,这才开了金口。 听到这些话,顾远山笑了笑,没有作什么解释。 他看着自己纸上写着的“民为邦本”四个字,笔锋比先前稳了许多。 甚至连孙秀才昨日都难得夸了句“有进益”。 祁云照打趣的话,唯独沈叶初听了,皱起眉,一本正经道:“云照,你和清然都未曾同我探讨过问题,我又何来不屑于说话一说?” “大哥,我说错话了,原谅小弟!”祁云照顿时告饶,不再打搅顾远山和沈叶初两人。 顾远山笑了笑,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同旁边的沈叶初问道:“你说,夫子会出什么策论题?” 策论对于他们这些才开始学经义的学子来说,会难上许多。顾远山也没怎么做过策论,对此有些忐忑。 “或许是考吏治,或许是论农事。”沈叶初翻着书,“你和慧安学的内容还不多,咱们丙班也不会考太难,说不定就是从你们学过的内容出题?” 经义还好说,大家虽然学得进度不一样,但经义考核怎么出都是考核记忆力,是公平的。 而策论对于他们这些才走上科举之路的学子来说太难了,夫子必定不会出很难。 况且,夫子既然说了顾远山和刘慧安的试题与他们难度是一样的。 这策论题估摸着也会一样。 不然,评判标准都不一样,怎么能比? 听了沈叶初的猜测,顾远山点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 经义好评判,策论可就难上许多了,而且若是试题都不一样,就更难比较高下了。 策论极为可能会出一样的题! 想通了之后,顾远山便低头,继续拆解琢磨起自己练的字的间架结构,力求精益求精。 …… 窗外的日头慢慢移过窗台,将顾远山、沈叶初几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倒是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生气。 顾远山看着周围几人认真读书的扬景,忽然想起刚入学那时。 那时的魏清然和祁云照可没有如今这样用功。 许是两人在学堂里日复一日读着,日子漫长又乏味,才懒惰了。如今有了这每月一次的考核,两人倒是比之前勤奋了许多。 顾远山看着看着,又想到夫子许诺的奖励来。 这奖励只有两份。乙班和甲班共同一份,丙班一份。 甲班和乙班学过的内容都是相同的,只是两个班的学子掌握的知识不一样,自然是要凑在一起考核。 他可是听说了,按照沈叶初的学习进度,他是能升到乙班的。不过他想直接升到甲班,就还需要加倍努力才行。 他们丙班相当于入门学习的班级,甲班和乙班相当于同一级,知识掌握不一样的班级,这甲班就相当于前世的尖子班、火箭班了。 据说学堂里只有顾远丰是直接从丙班升到甲班的,如今沈叶初这是想当第二个了。 顾远山笑了笑。 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机会与他们一起升到甲班…… 第 226 章 商讨婚事 顾远山摇摇头。 眼下还是着手准备即将到来的月考核吧! 昨日去吃饭还遇到些人说夫子给甲乙两班的奖励同丙班的一样,喊着不公平。 不过,要是说丙班5个人捡了便宜……可不见得。 周言说了,他们的奖励足有5刀纸,比丙班的奖励多了一倍不止。 想到这里,顾远山就垂涎三尺。 1刀纸就是100张。 5刀纸可以用上月余了! 到时候又是一次月考,又来5刀,岂不是不用买纸了! 而且夫子说这是上好的宣纸。自己留着慢慢用,或是拿去同书舍的公子哥——罗安换更次一等、却更多的宣纸,都合算啊! 顾远山恨不得立马拔高三尺,夫子加班加点地给自己灌输知识,好早日让他去乙班甚至甲班! …… 就在学子们紧锣密鼓的为着月考核准备着时,十日一次的休沐日又到了。 当听到学子谈论要去哪里玩时,顾远山才恍惚想起此事。 赶忙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回书舍拿好要回家的东西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学习要紧,回家也是不能耽误的! 下午,大家有惊无险地度过了孙秀才的一番拷问轰炸。 许是因着这些日子来,大家都为着月考核的事情,个个都认真了起来,成果倒是不错。 反正孙秀才是满意地离开的。 祁云照也没被呵斥。 每个人都带着一个孙秀才特意刁难的、答不出来的问题,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去。 …… 下课铃声一响,大家都脚步匆匆地往学堂外走。 刘慧安一早就收拾好了东西,等在魏清然身旁,“清然,咱们快些走吧,上次我见到一个小摊,里面的东西可好吃了,这次咱们去吃吧!” 魏清然额角青筋跳了跳,“你上次不是说身上的钱用完了吗?” 还借了他的钱去逛街! 刘慧安挠挠头,“有吗?” “有!”魏清然咬牙切齿,“你还借了我5文钱去吃了一碗馄饨!” “啊?真的吗?”刘慧安惊呼道,“对不起啊,清然,我忘记了,下次你记得提醒我,不然我经常忘记的。” 说完,不等魏清然开口,他就拿出兜里5文钱,依依不舍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帮花婶子劈柴,她给我的钱,原先还想着留着去买烧饼吃,可要是我欠了你的钱,自然是要先还给你的……可惜了我想了10日的烧饼,真的好想吃……” 魏清然闭了闭眼,只好摆摆手,“你先吃你的烧饼,等下次有钱再还我。” “好!谢谢你清然,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刘慧安欢天喜地拉着不情不愿的魏清然往外走,一路上还絮絮叨叨地说着那家烧饼铺子的独特味道。 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顾远山暗暗笑了笑。 他就知道,刘慧安这个缺心眼的人会赖上魏清然。 幸好他和刘慧安一早就撇清了关系! 等顾远山收拾好东西,课室里只剩下还在看书、没有动作的沈叶初了。 他关心问了句:“叶初,你不走吗?” 沈叶初摇摇头,“不了,我日后不去杨家了,等清明假期再回家看我娘。” 此时距离清明节可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不过也是,沈叶初年纪小,他娘身子又不好,倒是不能经常折腾独自回去。 虽然留在学堂里冷清了些,饭堂也没有饭吃,但是学堂门口有很多小摊子,沈叶初也是能出去吃的。 顾远山了然点点头,想起家里李氏和余氏,对这个算是自己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同窗的关心。 他朝安安静静看书的沈叶初笑道:“那好,我回来给你带我阿娘做的肉酱,很好吃。” 沈叶初一愣,倒是也扬起一抹淡淡的笑,“谢谢。” “不用客气,我先走了。”顾远山瘦弱的少年挥挥手,提着书箱就往大门快步走去。 …… 顾三水依旧早早在学堂门口等着,看见顾远山走来还使劲挥了挥手。 顾远山快步走过去,左右看了看,没看见余氏,便问道:“阿爹,阿娘没来吗?” 顾三水将儿子手里的书箱接过,点点头,“你娘留在家中给你做好吃的呢!” 他一把将顾远山抱上车,接着道,“上次是来帮着采买物件,也是不放心你第一次来学堂。如今你已经来学堂大半个月了,你娘也就放心。” 好吧~ 顾远山点点头,倒也不失落,只催促道:“阿爹,咱们赶紧回家吧?” “好好好!咱们回家喽!”顾三水笑着应道。 顾远山想到顾春雨的事儿,没有坐进车厢里,而是坐在顾三水身旁。 “阿爹,大姐和杨家的事怎么样了?杨家这些日子有什么表示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顾三水问道。 当他看到顾远山坐在旁边时,赶紧叮嘱:“小山子,你怎么坐这里了?快进去,外面冷,可不能着凉了!” 儿子身子金贵,可不能生病了。 这两年来,除了他5岁那年外出逛庙会那次生了病,后面就再没生病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自己和他娘照顾得好啊! 顾三水有些自得。 “我不冷。”顾远山摇摇头,“阿爹我穿着可厚实了,风吹不着。”顿了顿,继续问道,“阿爹,你还没同我说大姐的事儿呢。” “你大姐啊……”顾三水微微皱起眉,缓缓道,“那杨家这些日子倒是还想再约见一次,你阿娘还没松口,但是杨家日日差人送东西去周家给春雨,不是吃食就是小姑娘家的首饰,虽然不值钱,但却是用心了。”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娘说了,再等几日,就答应再去杨家好好商讨一番。” 这商讨的……自然就是顾春雨和杨杰的婚事了。 听到这里,顾远山心里咯噔一声儿,想起沈叶初说的“杨杰不是良配”这句话,顿感不妙。 “阿爹,咱们要不还是作罢这门婚事了吧?另寻一门也好。” “咋啦这是?”顾三水见儿子板着小脸,十分严肃的模样,好奇问了句。 第 227 章 婚事暂缓 “昂!” 顾三水点点头。 他就是知道沈叶初是儿子的同窗,才想着亲上加亲。 到时候两家成了亲家,儿子在学堂,无论是在什么甲乙丙丁班,都是有亲属作伴了。 这年头,只有亲缘关系才可靠! 任人唯亲,大家都是一个沾亲带故的,自然要照拂一些。 至于杨家那日藏着沈叶初,不给众人介绍,想想也能理解。 毕竟不是自家人,暂住的,不介绍也没关系。 只是闹得不好看了些。 不过,这些都是小问题! 顾远山见自己阿爹没当回事儿,只好将沈叶初说的话说了出来。 “爹,沈叶初说,杨杰并非良配,劝大姐最好不要嫁过去。” 骡车碾过石子路有些颠簸,让顾远山的声音有些发颤,但听在顾三水耳边却异常清晰。 顾三水晃腿的动作一顿,斜睨了他一眼,“他当真这样说?” 想了想,顾三水又自我安慰地说着:“读书人自是不会撒谎,但万一是他和杨家闹得不是很愉快,对杨杰有偏见呢?咱也不能只听叶初的一面之词,万一误会了杨家,可就损了一门好亲事。” “不是的。” 顾远山有些急,往前凑了凑,“叶初虽然是杨杰表弟,寄住在杨家。可我那日瞧着杨杰,也觉得不对劲。何况那日叶初在杨家树后,躲躲闪闪,看着杨杰好似很害怕的模样。而且我回书舍问了,他提到杨杰的时候,更是话里有话。再说,要是杨杰没问题,人很好,他又何必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帮我这个外人?” 要知道,他们可是姻亲! 说完一通话,顾远山看着自己阿爹被晒得通红的侧脸,最后道,“阿爹,你别忘了,杨杰可是衙门里的捕快,若是咱们是亲家,自是也能得些便利。但若是他不是个好的,日后磋磨大姐,咱们也因着他捕快的身份,对他无计可施。” 那顾春雨可就求救无门了。 顾三水沉默了。 这几日杨家确实殷勤,杨母隔三岔五往顾家送布料点心。 当然,这些他们没收。 拿人手短。事情还没谈拢,他们自是得端着些。 杨家对顾家无计可施,路远了些也不方便。 他们便在顾春雨那边使劲。 杨杰隔三岔五就给春雨带吃的,用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但也能看出用心了的。 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 余氏嘴上虽还是端着架子,但心里早就软了大半,昨晚还跟他说“要不就再去杨家坐坐,把事情给定下来。” 顾三水心里摇摆不定。 一时是想着杨家的行为,一时是杨家对自家,对大闺女的用心,一时又是儿子严肃又冷酷的话语。 “阿爹,你想过没有?”顾远山的声音沉了些,“杨杰连亲表弟都不让咱们看到,说是怕咱们介意,坏了亲事。咱也不说他到底是单纯这样想,还是另藏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光是这一点就能看出他的心思有多深。大姐性子温润,若是嫁过去,真能应付得来?沈叶初虽没明说杨杰哪里不好,可他一个读书人,总不至于平白无故给自己表哥使绊子。” 骡车此时驶过一片杏林,花瓣被风卷进车厢,落在顾三水的身上。 他捻起一瓣杏花,看着自己黝黑粗糙的手指捻着的粉白色的花瓣,忍不住将其碾碎成渣。 半晌才缓缓道:“今日我去看了你大姐,她谈起杨杰那小子嘴角总是带着笑的。” 瞧着,是对杨家小子动了心思的。 “那是她心软,听不得几句好话。”顾远山梗着脖子,“杨杰送的都是些寻常的物件,咱们也给大姐买过许多!大姐就是看你们中意他,才对他另眼相待!” 他相信自己姐姐,绝对不是一个见过几次面就喜欢上别人的人! 最多就是有几分好感。 若是姐姐知道那杨杰不是好人,这几分好感也就不复存在了。 顾三水抬眼看向儿子,见他眉头拧成个疙瘩,眼里满是认真,倒不像平日念书那般温和。 忽然想起,儿子幼时总跟着春雨那丫头,走哪跟到哪,两姐弟感情十分要好。 此时儿子这股执拗,也是因着他担心自己大姐罢了。 想到这里,顾三水倒是意动了,可想到满意的余氏,便只好道:“你娘十分喜欢杨杰,她那边……怕是不好说。” 顾三水叹了口气,“她总觉得杨家在城里,条件好,差事更是不得了,你大姐嫁过去,不说对咱家好,就说你大姐自己,都不需要下种田的。” 种田很辛苦,要是有条件,他自是希望儿女不需要种地的。 他们老了,都种惯了,对田地也割舍不下。可几个孩子还小,不种地就要找个好差事,譬如在城里扎根的顾远秋。 若是女子,自身立不起来,自是要找个殷实的人家。 村子里这样的人家不是地主就是乡绅,看不上自家。那就要往城里找,城里人没有地种,嫁过去,就做做饭,洗洗衣服,日子也好过的。 “穷点不怕,日子过得舒心才要紧。”顾远山的声音软了些,“女儿家嫁人,嫁的是人心,不是青砖瓦房。何况大姐才16岁,自己绣艺了得,就算不种田,也能养活自己。婚姻大事,再多等些时日又有什么打紧?咱们再托小姑看看,还有没有品行端正的好人家。” 骡车驶到岔路口,再往前就是十里村。 顾三水勒住骡子,回头望着顾远山,见他眼里满是认真,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终是点了点头。 “罢了,你念书多,看人的道理比阿爹通透。回去我就跟你娘说,杨家这门亲事,先搁一搁。”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大姐那边,我明日送你去学堂,再同她说说,免得她一头栽进去。” 顾远山心里一松,仿佛压了几日的石头落了地。 他望着远处村口的老树,轻声道:“多谢阿爹愿意听我说的话。” “谢什么?你也是为了你大姐好。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可别憋在心里。”顾三水笑了笑,伸手揉了揉顾远山的头发,重新扬鞭赶车。 第 228 章 舍不得嫁人 顾远山刚下车,就又收到余氏好一阵嘘寒问暖。 将家里人的问候都一一接下,顾远山才被簇拥着进屋吃饭。 吃饱喝足,早早回屋做课业。 书案上的油灯燃得正稳,将顾远山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握笔的动作轻轻摇晃。 他笔下临摹的是柳体,“学而时习之”五个字已初见风骨,只是最后一笔“之”的捺脚总写不出那份舒展的韵味。 这字若是拿去考,怕是只能算是中等,得练得再稳些才好。 他蘸了蘸墨,又在废纸上反复练习捺脚,直到手腕酸得发僵,才舍得放下笔。 却见纸上的字写得甚至不如一开始写的了。 顾远山看着笔下怎么也写不满意的字,眉头微微蹙起,最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继续练下去也不会有突破,还是明日再练好了。 将笔搁下,拿起桌子一旁刚才做完的课业,一一翻阅检查。 直到确认没问题,才将其放回书箱,拿出那本《史记》看了起来。 这本书不止是他的任务,还是他学累了、写累了时的调剂品。 有时练太久字了,整个人都会很无力,这个时候换个事情做做,再重新练字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然,这个换个事情做做,不是说插科打诨,指的是看一些除了上课要学的课本以外的书,例如这本《史记》,当然还有压箱底的律例。 其他书倒是不急再这一时,等看完这些再规整规整,看别的就好了。 …… 院子外偶尔传来家里人压低嗓音的说话声,夹杂着外面的虫鸣鸟叫,更显得屋子里安静。 顾远山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就听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头看去。 “小山子,阿娘给你烧好水了,你快去洗澡,免得太晚着凉了。”余氏朝顾远山走过来,习惯性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额头,感知体温正常,才放下心。 顾远山连忙起身,“阿娘,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去睡吧。我自己洗完再收拾收拾就行。” 余氏一个人操持家里家外,他也心疼。 反正自己洗完澡,将灯熄了就成,就不用阿娘跟着忙上忙下,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就好了。 至于洗澡水?不是他不愿意倒,而是这水要留着,第二天给后院的鸡鸭喝,或是浇菜地用的。 “好好好!”余氏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儿子,“阿娘这就去睡,你洗了澡也早些睡,可不能熬夜,知道吗?” 看着自己乖乖站立着的儿子,余氏暗暗叹了口气。 儿子哪哪都好,就是看书看入迷了也不注意时间。 以前在家里都是她提醒的,如今去了县城学堂,也不知道会不会熬夜看书了。 按她说的,大晚上看书伤眼睛,最好就是天一黑就回屋睡觉。 但儿子心里有抱负,争分夺秒地学习,自己这当娘的就不能扫兴阻拦。 既然他要看书,自己就给他点最亮的油灯,安排妥当,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不过也不能毫无节制。 小山子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是不好好睡觉,到时候长不高怎么办? 所以余氏早就规定了,让顾远山晚上看书不能超过子时。 就是晚上十点多必须上床睡觉! 顾远山自然应是。 …… 见顾远山乖乖点头,余氏笑了笑,走到桌前,拿起顾远山写废了的宣纸看了看,虽看不懂什么字体,却能看出笔画的整齐,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这字越写越好看了,阿娘看你很快就能赶上你大爷爷的字了,到时候家里的对联就让你来写。” 顾远山笑了笑,没接话,只转身去柜子里翻找换洗的里衣。 抱着衣裳,带上洗漱用的皂角和布巾,就往灶房里走。 家里在灶房里面隔开了一个小间,用帘子围起来,方便大家洗澡。 布帘将屋外的光都挡在外面,顾远山望着木桶里晃动的水光,心里忽然暖融融的,方才练字的烦躁都散了大半。 …… 余氏正站在窗前,仔细注意着顾远山洗完澡有没有乖乖回去睡觉。 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乌木簪子绾着,鬓角偶尔有几根银丝。 脸是圆圆的鹅蛋形,眼角眉梢带着些笑纹,却不显得刻薄,反而有股亲切感。眼睛不算大,笑起来更是眯成两道月牙,看人总是温和的。鼻梁也不算挺,圆溜溜的,带着几颗浅浅的雀斑。 顾三水盯着自己妻子的双下巴,渐渐出了神。 余氏一直看到顾远山洗完澡,回屋熄了灯,才放心转过身。 回头却见顾三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不由有些纳闷,“当家的,你盯着我看啥?我脸上长花了?” 顾三水这才回过神,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往她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些:“方才小山子在回来的路上跟我说了些事儿……” “啥事?” “就是杨家那门亲事……” 听到这里,余氏皱起眉,“小山子说啥了?是不是还介意那日去杨家见到的事,觉得杨家不好?” “他说……那日在学堂碰见沈叶初,那孩子劝咱,说杨杰不是良配,让春雨别嫁。” 顾三水看着余氏的眼睛,继续道,“我本觉得是小孩子家的话当不得真,可小山子说得认真,说沈叶初虽是杨杰表弟,却话里有话,不像是说谎。” 他原以为余氏会急着反驳——毕竟杨家在城里,条件确实比乡下人家好。 谁知余氏听完,沉默片刻,竟点了点头:“小山子不会骗咱们。他念的书多,心思也细,他既这么说,定是瞧出了啥不妥当。” 余氏今日之前还觉得杨家这门婚事好。 但既然儿子这样劝,定是有自己的道理! 若是儿子不喜欢,自己再另外寻摸一门合适的婚事不就成了? 反正大闺女最近手艺见长,接了不少绣活儿,拿回家的钱也多了。 她一时也是舍不得人嫁出去的。 这些钱不是她哄骗的,可都是大闺女自己拿回来,叮嘱给小山子读书用的。 要是大闺女嫁出去了,这钱可就没有了! 原先怕自己对闺女婚事不积极,婆婆念叨,这才想着给她定下人家。 虽然有意杨家,但她也是想着,先把婚事定下来,成亲的话就再拖两年,等闺女十几二十再嫁过去也可以。 如今既然儿子觉得这婚事有问题,自己便作罢,另寻好人家就是了。 这样,家里家外也不会觉得自己对闺女的事不上心了! 余氏心里纠结的点儿终于松了下来。 第 229 章 八字不合 “受不受苦,不在房子是不是青砖的。”余氏打断他,走到床边坐下,“那杨杰连亲表弟都藏着掖着,可见不是个敞亮人。春雨性子软,嫁过去若受了委屈,有再多青砖瓦房又有啥用?” 她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明日送小山子去县里念书,顺路先去趟春雨那儿,把这事跟她说透了,别让她再被杨杰的甜言蜜语哄了。回头再去杨家,把亲事回了。” “咋回?”顾三水问,“先前虽没定日子,可街坊邻里都知道了,骤然回绝,怕不好看。” 要知道那杨家前些日子过来,可是一路问话过来的,几乎整个村子都知道自家春雨在和杨家相看了。 若是突然说这事黄了,估摸着村里还要乱嚼舌根。 明面上,这杨家姿态放得低,诚意也足,杨杰也一表人才。要是婚事不成,估摸着这流言蜚语就要往春雨身上泼了。 “这有啥难的?”余氏眼珠一转,“就说前几日请了个算命先生,说春雨跟杨家小子八字不合,硬要凑一块儿,怕对两边都不吉利。这话由头,谁也挑不出错处。” 这年头,对八字这些可重视。 不说他们和杨家只是在相看,就说定亲了,就要成亲的人,只要说八字合不来,就能立马退亲! 毕竟要是逆天而行,日后家里有个头疼脑热,都得怪在这桩婚事上的。 这种害人的事儿,村里人可忌讳,自是不敢撮合两家的。 …… 听了余氏的话,顾三水默默点头。 八字合不来确实是个好借口。 “那我明日就同那杨家说,咱家春雨和他们杨杰八字合不来,两家这事儿就算了。” 余氏点点头,“明日送小山子去学堂,我去同春雨聊聊,你就去杨家同杨杰他爹说。我那日瞧着杨杰他娘不是好糊弄的,我就不过去跟着了,免得节外生枝。杨杰他爹看着话少些,性子也软些,你强硬些,他不敢反驳的。而且你是大老爷们,杨杰他娘也不敢随意插话,要是她插话,你也不用搭理……” 顾三水看着给自己出主意儿的余氏,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啥?”余氏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听到了!你就放心吧,明日这事我保准办妥。”顾三水“嘿嘿”傻笑了下,才保证道。 见他还是傻笑,余氏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刚想起身,又想到什么,她急忙补充道:“还有啊,叶初那孩子说的话,你千万别往外说,尤其不能让杨家知道是他透的信。那孩子是小山子的同窗,不仅寄人篱下,还帮理不帮亲,咱们也不能让他为难。” 不得不说,她对儿子这个同窗越来越喜欢了。 整个人安安静静,和小山子性子差不多,两人定能合得来。 而且他长得也好,招人稀罕,就是太瘦了些。 想到明日要给儿子带的各式吃食,余氏心里不由偷偷给加多了一些。 明日让儿子带些给叶初这个孩子尝尝。 …… 顾三水望着自己成亲多年的媳妇儿,忽然有些发怔。 在他印象中,她总爱为几尺布、几升米跟人计较,眼里看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两人无子多年,夫妻情分也差点折腾没了,幸好后来有了小山子……可余氏也因着这些年无子,性情更是变了许多,他同她一向是没什么话说的。 家里男娃多,两老也不是不喜孙女的人,偏余氏老是折腾两个女儿。 就像最初瞧上杨家,也是觉得城里人家体面,杨杰在衙门干活,女儿嫁过去不仅不用回村里,还能帮衬小山子。 他原先以为,无论杨家是不是有问题,她都会促成这桩婚事的。 他都做好准备了——到时候余氏不同意,他再去找老爹、老娘说,让他们来同余氏说。 余氏性子有些偏激,但一直以来就很孝顺家里二老,也最听李氏的话。 想必家里二老同意,她也不能反驳。 可没想到,自己只是一说,她就同意了…… 而且方才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既要护着自家女儿,又要顾着沈叶初那样的外人。 条理清楚,通透周全,竟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你咋了?又发呆?”余氏见顾三水盯着自己不说话,伸手拍了拍他胳膊。 想到方才他就不对劲儿,一会盯着自己,一会儿又傻笑,别是生病了吧? 不说她不想当寡妇,就说小山子也不能没了爹的依靠! 想到这里,余氏有些着急,伸手就朝顾三水额头探去,“当家的,你可别吓我,你今日是不是不舒服?要是哪里不舒服可不能憋着。小山子还等着给咱们考个秀才回来的,你有哪里不对劲儿就说出来,咱该吃药就吃药,该休息就休息,可不能熬坏了自己的身子。” “没啥。”顾三水回过神,咧嘴笑了笑,“我身子好着呢,你别担心。我……我就觉得……你这脑子,好像越来越好使了。” 余氏见他不像说笑,知道他没问题,放下心就白了他一眼,转身去收拾明日儿子要带的东西,嘴里嘟囔着:“赶紧睡吧,明日还得送小山子,事儿多着呢。” 这些日子家里就要忙着春耕的事儿了。 水稻倒是不急,得等到四、五月才会种。家里的红薯倒是准备着种了,还有豆子,黄豆啊、绿豆啊、豌豆啊,家里常吃的都得种着了。 除了这些粮食,还得种多些家里吃的蔬菜,什么菠菜、韭菜、春萝卜、春白菜、黄瓜、豆角……都得准备起来了。 这些菜长得快,现在种下,等初夏就能收获了。 除了家里后院的那小块菜地,家里的山坡也得种上。 到时候卖给大哥,又能得一笔钱了。 而且家里和县城几个酒楼有兔子的生意合作,他们偶尔也需要一些新鲜蔬菜。 反正,家里的田地、山坡什么的,都不能空着,都得种上粮食! 余氏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规划着家里还缺了什么,明日去县城一并给买回来。 顾三水看着余氏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有这样操持家务,拉扯儿女,心里还有些小算计的妻子,也不错。 第 230 章 烟雨楼 今天倒是不需要那么早去城里了,他一边看书一边帮着给做早饭的余氏看火。 得知余氏和顾三水已经同意暂缓这桩婚事,他也放心了许多。 婚姻大事,自是要慎重些。就算是他们误会了杨家也没关系,好人家多的是,没必要赌上顾春雨的后半辈子。 在家里和家里人吃了早饭,顾远山便待在屋里看书,写字。 在家待到下午三、四点,才匆匆洗漱一番,吃了晚饭,跟着顾三水和余氏启程。 顾三水他们要去周家找顾春雨和杨家,就先将他送去了学堂,才拐弯往城里走。 …… 顾远山去到学堂,天还没黑,将字帖拿出来,仔细临摹。 砚台里的墨汁泛着沉静的光,顾远山握着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游走。 此时他临摹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柳体的横画瘦硬如剑,竖画刚劲似柱,是顾海生去年庆祝他学完了启蒙书奖励他的。 他端坐着,手腕悬起,力求每个笔画都带着字帖该有的筋骨。 书桌上的宣纸已经用去三张,纸上“唐故左街僧录内供奉三教谈论引驾大德安国寺上座赐紫大达法师玄秘塔碑铭并序” 一行字,虽然比不上原帖的森然气势,却也渐渐有了几分挺拔之意。 当然,他对此是不满的。 日日练习,从歪歪扭扭练到现在,多少个日夜,才堪堪让人看出他写的是谁家的字体。 和风骨搭不上边,最多是好看些罢了。 不过,练字是一辈子的事儿,他才8岁,也急不得。 兴许日后哪天练着练着就顿悟了,也是说不准的。 …… 暮色从窗户渗进来。 顾远山正写“塔”字的竖钩时,忽然听见院子外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人踹了门板的声音。 顾远山皱了皱眉,正纳闷是什么声音。 紧接着,罗安就气鼓鼓撞了进来。 “什么破家!还不让我回去?老子还不稀罕呢!” 顾远山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就见罗安背着个包袱站在房间门口。 他发髻歪着,衣袍上还沾着泥点,脸上还带着没消的怒气。瞧着与他平日里公子哥的形象大一不一样,狼狈极了。 顾远山嘴角抽了抽。 这是又被家里赶出来了? 前两日,罗安还红着眼圈说要搬回家去,拉着顾远山的手说了半宿的“后会有期”。 这才没两天,又回来了? 顾远山想了想,还是觉得关心关心眼前这个满脸写着愤怒委屈的舍友。 “这是怎么了?” 听到顾远山的问话,罗安把包袱往桌上一摔,“还能怎么了,我爹那个老古板!就因为我今日跟几个朋友去了趟烟雨楼,把我打了一顿,还要把我赶出来!” 随着罗安的靠近,一股淡淡的酒气就飘了过来。 顾远山皱了皱眉,“你喝酒了?烟雨楼是什么地方?” 难不成是酒楼? 不会吧。 罗安已经十四、五岁,喝个酒,罗家也不会如此生气才对。 “我……我就喝了一点点……”罗安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就是喝了两杯酒,结果睡着了。那个老板说他两个朋友有事早就走了,还欠下了一百两银子,让他结账,不结账就不许走。 苍天呐! 那可是一百两银子! 就算他家有钱,一百两也很多了啊! 他爹一个月就给7两银子的月例,他每次都得花光光,身上哪还有一百两给。 想跑又跑不掉,最后只能被家里赎回去了。 想他堂堂罗家少爷,什么时候这样丢过人! …… 听了罗安的吐槽,顾远山沉默了。 罗安这很显然就是被人坑了啊。 云梦县这个小地方哪有什么价值100两银子一杯的琼浆玉液,都是些普通的酒罢了。 说不定就是罗安口中的两个朋友专门给他设的局…… 不过他和罗安只是普通舍友,没有什么交集,若是明说就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了。 他还是不趟浑水了。 反正,若是那两人不是好人,想必罗家也不会放过他们,任由罗安被人哄骗。 想到这里,顾远山咽下提醒的话,转移话题。 “你是去烟雨楼喝酒?” “这……这……”罗安支支吾吾,“他们说那里的玉郎弹得一手好琵琶,我……我就是去听个儿曲儿,谁曾想我爹把我揪住,二话不说,拿起藤条酒抽,非说我败坏门风!远山,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是走路来的学堂,可累死我了!” “玉郎?败坏家风?”顾远山瞪大了眸子。 不会是他想这样吧? “烟雨楼是……酒楼?”顾远山不死心问了句。 罗安脸上飞过一抹红,“是……是专供男子寻欢的勾栏……我听人说,那里的头牌玉郎长得特别俊美,听说下个月就要从良了,再不去见见就没机会了……“ 他也知道这不是件光彩的事,同顾远山说起还有些不好意思。 他时常听那些狐朋狗友说起这个地方,说都是世家子弟私下的去处,没去过还得被嘲笑,鼓动之下,他便跟着去了。 谁曾想,只是想偷偷去一次,就被家里发现了! 看着顾远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罗安还好心劝解,”远山,日后你长大了可别去了,里面东西可贵,而且那些个少年郎穿着怪怪的,身上就披着一层纱,涂脂抹粉,瞧着就让人恶心。” 一窝子娘娘腔! 也不知那些世家子弟怎么会喜好去这样的地方! 罗安暗自嘀咕。 听了罗安的解释,顾远山打了个寒颤,终于明白这烟雨楼是什么地方了。 这不就是南风馆嘛! 顾远山吓得直摇头,“我定不会去!” 无论是青楼还是什么男馆,他打死也不去。 不说他是钢铁直男,再说了,他也没钱。最重要的是——里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病菌,万一染上,岂不是一辈子就毁了! 虽说文人好风雅,但他决定自己要做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 虽然他现在才8岁,但也不影响他下此决心! 想着想着,顾远山看向罗安,“罗安,你日后也不要去了,什么烟雨楼还是风雨楼,都不要去,万一得了病,不说连累家里,就说你自己一辈子也毁了。” 反正日后他要是经常去,自己说什么都要换个房间,不能与他一个屋的。 罗安,你可不要怪我无情。 我的一条小命很宝贝的! 第 231 章 好男风 说着,又开始生气,抓起顾远山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我前些日子还说回家好好父慈子孝,如今看来,我还是得在学堂待上一段时间了。” 他虽然对同书舍的顾远山没意见,甚至挺有好感的。 可顾远山日日不是在看书就是练字,完全不许自己打扰,住久了自然就没有家里舒服。 罗安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委屈。 算了算了,等老头子气消了,自己再回家好了。 …… 顾远山看着他气呼呼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天色晚了,先把东西放下吧。” 顾远山捡起他扔在桌上的包袱,劝慰道,“你爹也是急了才动手,等气消了,自然会接你回去。” “谁要他接!” 罗安嘴硬,却还是跟在顾远山身后走去,“我就在学堂住,跟你作伴,总比回家看他脸色强。对了,你方才又在练字?” 顾远山点点头。 罗安凑过去看了两眼,看不出好坏,只感叹道:“远山,你日日练字不会厌烦吗?”说完,也不期待顾远山回话自顾自说着:“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他们还要送我来给夫子蹂躏,好生气!” 顾远山没有理会罗安的无能狂怒,将他的包袱捡起来放好,就转身往书桌走。 天色渐暗,不宜继续练字了,歇息一会儿,看看书。 见顾远山又开始将书拿出来,罗安跑上前,压住顾远山的桌子,自顾自说道:“远山,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趟本来是想去看看那个什么玉郎的,结果那琵琶声还没响起,我就睡着了,太可惜了!” 顾远山不理会他的絮絮叨叨,伸手将他扒拉到一边,“你挡住我的光了。” 话音刚落,罗安就往旁边挪了挪,继续道:“说起来那玉郎也是可怜。” 他拉过椅子一坐,手肘支着膝盖,“我听说,他本是书香门第的公子,家里遭了祸才沦落至此。前几日刚攒够赎身的银子,再过半月就要从良了,往后想再见他一面都难。” 顾远山翻书的手指顿了顿,没接话。 他素来不齿这些风月扬里的事,却也知道世间无奈事多,那玉郎的遭遇,大抵也是命途多舛。 “不过今日最热闹的不是这个,” 罗安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眼里闪着看热闹的光,“我刚在烟雨楼醒来没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楼下吵吵嚷嚷的。一个穿青布裙的妇人,揪着老鸨的头发就骂,说楼里的小馆勾得她儿子魂不守舍,连家都不回了,再不管管,他们家就要断子绝孙了!” 顾远山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只当是寻常的家庭闹剧,正要低头继续看书,却听罗安又道:“那妇人哭得涕泪横流,说她儿子还是个体面人,在衙门里当捕快呢,本该是光耀门楣的差事,如今竟被男狐狸精迷了心窍……” “捕快?” 顾远山猛地抬头,目光落在罗安脸上,“你听清是哪个衙门的捕快了吗?” “这……应当是咱们云梦县的捕快吧?” 罗安挠挠头,回忆着当时的情景,“那妇人哭的时候,好像提了一嘴她儿子的姓…… 好像是姓杨?对,就是姓杨!她说‘我们家杨家如何如何,具体叫什么没听清,只知道是个在县衙当差的捕快。” “姓杨的捕快……” 顾远山的指尖冰凉,脑子里 “嗡” 的一声,像是有块石头沉了下去。 城里姓杨的捕快本就不多,他认识的,只有那个在杨家见过的、与姐姐正在相看的杨杰。 兴许是巧合? 那日在杨家,杨杰举止端正,待人恭敬,虽有些隐瞒,但瞧着像是个谨守本分的人。 怎么会流连于烟雨楼,还惹得家里人找上门去? 况且,若是他喜好男风,杨母那日又怎么会暗示顾春雨嫁过去添丁进口呢? 兴许……是自己想多了…… 罗安没察觉顾远山的异样,还在自顾自说着,“那妇人闹了许久,最后是楼里的护院把人架出去的,听说那姓杨的捕快当时就在楼上,愣是没敢露面,估计是怕丢了差事!” 捕快隶属于官府,吃的是官府俸禄,管的是地方治安,讲究的是清正严明。 若总留恋风月扬所,一来是耗钱。像烟雨楼这样的地方消费不低,比如罗安,只是去了一趟就花了一百两银子。 要知道,这一百两银子已经是顾家这样颇有资产的农民差不多五年的收入了。 若是按照其他人家来说,一辈子也见不到这样一笔钱。 而当捕快的,一个月俸禄也就几两银子。恐怕去个几趟,就得把手里的积蓄都折腾没了。 万一要是手头紧了,会不会动歪心思?收些不明不白的钱,或是对眼皮子底下的龌龊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可不就坏了规矩? 再者,捕快得随时待命,万一正赶上案子要办,他却在楼里醉醺醺的,或是被缠得脱不开身,耽误了查案时机,岂不是误了大事? 更别说,捕快的名声若是坏了,老百姓谁还信他?真要去查案,街坊邻里见了他都背后戳脊梁骨,谁还肯说实话、递消息? …… 听到这些,顾远山只觉得心口发闷,手里的书卷都有些握不住。 他想起沈叶初那句 “不要与杨杰成亲”,想起杨杰藏起表弟时的慌乱,想起自己始终看不透的那双眼睛…… 万一……真的是杨杰…… 他们这样可就是骗婚了! “远山?你怎么了?” 罗安见他脸色发白,忍不住推了推他,“是不是我说得太吓人了?其实这种事在城里也常见,你别往心里去。”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不能仅凭罗安的几句话就断定那人是杨杰,或许只是巧合,只是另一个姓杨的捕快。 可心里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上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第 232 章 骗婚 罪过罪过! 顾远山一向成熟稳重,他也老忘记自己舍友还只是一个8岁的孩童。 自己竟然这样吓唬他! 罗安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 看着在面前挥手,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罗安,顾远山苍白着脸,终于回过神。 他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别担心。” 想了想,他假装不经意问起:“对了……我刚好也认识一个衙门捕快,也是姓杨的。” “那么巧?叫什么名字啊?”罗安感兴趣道。 “叫杨杰。”顾远山淡淡道。 “杨杰?杨杰……和我今日听到的人名好像啊!这是你的亲戚吗?” 顾远山摇摇头:“不是,是最近这些日子才认识的。” “那你们还是不要继续接触了。” 感慨完,罗安压低声音道,“远山,我跟你说,这世界上不仅有喜好男风的变态,还有喜好孩童的恶魔……” 他顿了顿,忍不住担心道,“远山,你日后不要再和这个杨杰交往了,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我今日所见的主人公,但他喜好男风,咱们男孩子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整个云梦县就这么大,这个同样姓杨,又都在衙门当捕快……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罗安觉得顾远山所认识的杨杰就是他今日碰见的杨捕快了。 不过他也不敢笃定,只能劝告一下。 听到罗安的劝慰,顾远山笑了笑,“我知道了。” “那你先歇歇吧,我去吃个饭,顺便给你打点热水回来,看你脸色不太好,今日就喝些热水,早些歇着吧。” 罗安有些心虚,怕是自己吓到了顾远山。 顾远山看着殷勤拿起水壶跑远的罗安,心里的想法止不住地往外冒。 他从书桌底下翻找出那本《昭明例律》翻看起来。 找了许久,才终于看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凡男女定婚之初,若有疾残、老幼、庶出、过房、乞养者,务要两家明白通知,各从所愿。女家妄冒者,徒一年。男家妄冒,加一等。未成者,依本约;已成者,离之。” 这句话的意思虽没有明确指出隐瞒性取向的惩罚,但这意味的本就是婚姻缔结过程中,男女双方都有如实告知对方自身情况的义务。 男方喜好男风,在当时的社会观念下,属于对女方极为不利的重要信息,若刻意隐瞒,本质上与法律规定中“妄冒为婚”的情形相符。 一旦被女方知晓并诉诸公堂,即便没有直接对应的法条,官府也极有可能依据“妄冒为婚”相关律例,结合社会情理,判定男方的行为构成欺骗,进而对婚姻关系做出相应裁决,如判定婚姻无效或责令男方做出补偿等。 看到这里,顾远山松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就算罗安口中的杨姓捕快是杨杰,自家知晓此事,也不怕吃亏了去。 想到方才回到学堂,将余氏特意嘱托送给沈叶初的肉酱送去时,他脸上腼腆的笑容。 顾远山还是忍不住,起身,往旁边的屋子走去。 这事是不是杨杰,去问问就知道了。 若真的是他,杨家明知道他喜好男风却仍要跟自己大姐相看,就是在骗婚了! 若是这桩婚事成了,日后顾春雨如何自处? 就算日后嫁过去了,男方喜好男风的事情暴露,沦为谈资的也是女方。不仅如此,还得遭受他人异样的眼光和指指点点。 他们不会去指责男方,只会说是因为女方本身有问题,才导致丈夫有如此“怪异”的癖好。而顾家也会因择婿不慎,被质疑家风不正,是缺乏识人之明。 虽说喜好男风不算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但对相看的人家隐瞒此事,就是大大的不对。 …… 隔壁屋的油灯昏昏欲睡。 沈叶初正借着光修补一双旧布鞋。 他今日自己待在书舍,有些厌倦,正收拾屋里的物件,就发现自己的鞋子破了一个洞。 幸好来学堂前娘还给他准备了一双草鞋,可以穿着应应急。 为此,他今日特意去找花婶子借了针线来,学着阿娘的模样,给自己补鞋子。 可惜,怎么看,那些针脚都歪歪扭扭,像条奇丑无比的大蜈蚣,瞧着十分别扭。 就在沈叶初纠结捻着绣花针,纠结之时,敲门声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他手里本就不听使唤的针线“啪嗒”掉在地上。 “谁啊?” 他扬声询问,边弯腰将地上的针线捡起放好,起身去开门。 见是顾远山,他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怎么了?” 顾远山方才来书舍的时候就给他带了一些吃食,如今这样晚过来,兴许是有什么事? 顾远山没进门,站在门口,问了句:“叶初,我有一事想问你。” 看见顾远山眼中的认真,沈叶初抿了抿唇,“先进来说。” 外面风大。 顾远山犹豫了下,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就沈叶初一个人,床铺上还摆着杂乱的针线,另一边的刘慧安显然还没回来。 沈叶初给他搬来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起身去倒水。 见顾远山好奇地看着刘慧安的床铺,他解释道:“刘慧安应当不回来,他都是第二日早上同魏清然一起过来的。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顾远山端着手中简陋的陶碗,看着里面荡漾着的热水,犹豫了下,还是选择直接问。 “杨杰是不是喜好男风?” 这开门见山的话却像是烫到沈叶初一样,他猛地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桌腿上,发出一阵闷响。 他张了张嘴,最后道:“你……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只问是或不是。” 顾远山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瘦弱的少年郎,声音压得极低。 “今日烟雨楼有个姓杨的捕快被家里人闹上门,说他被小馆迷了心窍……云梦县就这么大,衙门里总不可能那么巧,就有两个姓杨的捕快吧!?” 顾远山顿了顿,继续道:“若真是杨杰,你们杨家瞒着这事来求亲,就是在骗婚!” 若是骗婚,自家是可以去状告衙门,讨回公道的!! 第 233 章 写信 顾远山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攥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颤。 “我年初要来学堂的时候,暂住在杨家,夜里起夜听见表哥和舅母在争执……我本不想偷听,可他们的声音实在太大,我便听见了——舅母在呵斥表哥,让他不要继续去找那个小馆了……” 他顿了顿,见顾远山依然沉着脸,继续道,“舅母说,这件事不能让舅舅知道,不然舅舅非要打断表哥的腿不可。她……她还说,要赶紧给表哥寻摸一门好亲事,找个性子软的,嫁过来好拿捏。等日后成了亲,表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找性子软的就找上了顾春雨,这个又柔弱,又会刺绣的好姑娘。 想到这里,顾远山低喝一声:“厚颜无耻!” 沈叶初红了眼眶,“我……我当时本想快些离开,谁知还是被表哥发现了。他说要是我把这件事捅出去,尤其是告诉舅舅,就污蔑我偷了家里的银钱,还要去官府告我品行不端。若是我损了名声……这辈子都别想考科举……” “我爹是老秀才,他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念书,考个功名……我不敢赌,只能答应他们守口如瓶……那日也是怕我表现异常,才不让我出来见人……我……远山,我对不住你……” 少年脆弱的哭腔砸在顾远山耳朵里。 看着他微微发抖的肩膀,顾远山心里一酸。 这事说到底都是杨家母子的错,又与眼前这老成的12岁少年有什么干系…… 何况,他已经提醒自己,杨杰不是良配了…… 他大可以不说。这样自己就不会起疑心了…… “我知道。” 顾远山打断他,声音有些嘶哑,“是我该谢谢你,若不是你先前提醒,我大姐恐怕真要跳进这火坑了。” 顾远山冷静下来,声音里火气也渐渐沉了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愤怒。 看着沈叶初通红的眼睛,想起那日他躲在杨家树后的模样,心里哪里还能生出半分怪罪? 沈叶初愣住了,泪眼朦胧地望着顾远山,像是没想到自己会被原谅。 “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顾远山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你放心,我爹娘不会将你牵扯出来。” 下一秒,沈叶初喊了一声:“顾远山,等等!” 顾远山回头,见少年攥着拳头,眼里虽还有泪,却多了点坚定。 “若、若日后需要作证,我…… 我不怕。” 顾远山看着他单薄的身影,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他轻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自己的屋子。 想起余氏说要去杨家回绝亲事,说用八字不合当理由。那时只觉得是给双方留体面,如今看来,倒是便宜了那对狼心狗肺的母子! 想到什么,顾远山立即跑到书旁掏出纸笔。 奋笔疾书。 他先是写“大姐亲启”,笔尖顿住,想到顾春雨收到信时总会温柔地笑一笑,又想到杨家的龌龊,心头一阵酸涩。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将罗安在烟雨楼的见闻、沈叶初偷听到的杨家母子对话,一五一十写了下来。 他没敢用太过激烈的言辞,怕把性子柔弱的大姐吓着,却字字恳切: “……杨杰品行不端,杨家明知其癖好,仍欲以婚事相欺,实非良配。爹娘已决意回绝此亲,大姐切勿轻信其花言巧语,家中自会为你另寻妥当人家,万勿忧心。” 写到杨母打算娶个软弱姑娘拿捏时,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墨点晕开一小团。 他看了看手底下的信,最后又添了几句: “此事非你之过,皆因杨家藏污纳垢,大姐素性纯良,不值得为此等人耗费心神。” 写完重读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小心翼翼折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了口。 屋里的罗安早就趴在床上,睡得香甜,偶尔还咂吧几下嘴。 望了望窗外,已是浓重的墨色。 该是深夜了。 顾远山将信仔细放好,便回到床榻躺下了。 他就怕这事有变故。 毕竟杨家有这样的算计,估计不会让这门“好亲事”就此作罢。 就怕今日余氏和顾三水前去商议出了变故。 顾远山看着放着信封的书箱,心里默默盘算。 …… 次日,天刚蒙蒙亮。 顾远山就站在乙班门口守着,手里紧紧攥着昨晚连夜写出来的信封。 左等右等,终于在上课前等到了急匆匆跑过来的周言。 “小山子?你怎么在这里?” 周言提着书箱匆匆跑来,额上渗着薄汗,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表哥。”顾远山连忙迎了上去,将信封递了过去,低声道,“这信劳烦你今晚回去交给我大姐。” 周言捏了捏信封的厚度,见顾远山神色郑重,便将信揣进怀里贴身的地方,拍了拍胸脯保证道:“小山子,你放心,我今晚回去第一时间就将信给春雨表姐。只是……舅舅昨日不是才来看过表姐吗?怎么今日有急事?” “是急事。”顾远山点头,又叮嘱一遍,“千万记得亲手交她,让她务必看完。” “晓得了——”周言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闹。 三五个穿着青布衫的学子涌了过来,嘴里嚷嚷着“夫子来了!快回座位!” 顾远山一抬头,果然看见孙秀才背着手从长廊那头走来,忙推了周言一把,“表哥,快回去吧!” 周言点点头,同样叮嘱道:“小山子,你也快回去,孙夫子眼睛尖得很,被逮到就不好了!” 顾远山也顾不上多说,冲周言拱拱手,转身就往丙班跑。 …… 进了课室,刚在自己座位上坐定,孙秀才就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整个课室读书声愈发地大了起来。 顾远山看着面前的书,心绪却飘远了。 一时担心杨家去找顾春雨麻烦,一时又怕这信出了意外…… 就在他出神之际,孙夫子走到他桌前,伸手敲了敲他的课桌。 “认真点。” 顾远山回过神,映入眼帘的就是孙秀才那张笑眯眯的脸。他赶紧坐好,认真地捧着手中的书诵读起来。 第 234 章 紧锣密鼓 “是!夫子!”众人齐声道。 孙秀城笑了笑,继续道:“很快便是一月一次的考核了,夫子期待你们的表现。” 此话一出,刚回家放松了一天的祁云照立即又对学习充满了热情。 顾远山也摒弃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壮志踌躇。 大姐的婚事他急也急不得,还不如先将重心放在学习上。 反正等回家就能知道事情发展了。 眼下,还是月考核的事情要紧些。 ……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课室里只剩下翻书声和写字声。 顾远山将学过的诗词按体裁分类整理,五言、七言、律诗、绝句,每一类都挑出几首易错的,反复默写。遇到记不清的句子,就翻到课本核对,再用墨笔在旁边画个小三角,提醒自己重点记。 对于作诗,他有自知之明,至多就算是一个缝合怪,或是死板淡漠,天赋是没有的。 发挥得好就有一个中上,发挥不好就一个中等偏下。 也幸好,作诗的占比分不算高,他也不需要花上大功夫去琢磨。 在复习功课时,偶尔走神想起杨家的事,他就用力掐一下手心,逼着自己把心思拉回来。 只有把考核考好,将来有了出息,才能真正护着家里人,才不会再让家人被人这般算计! 日头偏西时,孙秀才来巡查,见顾远山案上的纸已经写满了三张,批注密密麻麻,赞许地点了点头:“用心了。记住,基础打牢了,往后才能走得稳。” 顾远山起身行礼,心里更踏实了些。 他将整理好的笔记仔细折好,塞进书箱。 月考核就在眼前,他没有时间分心——眼下能做的,就是把学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刻进心里去。 …… 一晃儿七日过去。 今日就是月考核的日子。 丙班的五人分别坐在课室角落,各自的神情里藏着不同的心思。 为了避免作弊,孙秀才让他们将自己的课桌都搬到课室角落,隔得远远的。 看着隔得一个课室那么远的几个同窗,顾远山嘴角微微抽搐。 这距离,就算是长颈鹿也看不到。 祁云照把袖子卷得老高,手里拿着块半干的墨锭,来回摩挲着,“这次我定不会垫底!娘说了,若是考得好,就奖励我二两银子!” 他眼睛发亮,像是已经瞧见银钱落在手里的模样,连说话都带着股兴冲冲的劲儿。 说着,他还瞄了魏清然和刘慧安一眼。 平日里不是他垫底就是魏清然,如今来了一个也不像是学习的刘慧安,他若是考在两人前面,他就可以回家邀功了! 魏清然坐在一旁,瞥了一眼祁云照,抿了抿唇,手上磨墨的动作倒是加快了不少。 他和祁云照学的半斤八两,若是祁云照不垫底,就要他来垫底了。 垫底的人要被孙秀才惩罚训斥,他自然是不想的! 刘慧安缩在角落,手里抓着一支笔,有些紧张。 他记性不算好,前几日刚学会背《大学》,但总有些句子记混,此刻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 “菩萨保佑!千万别考后面那几篇……”他小声祈祷着,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此时,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同魏清然吹过牛要考第一的事儿了。 沈叶初坐在开门进来的第一个位置,手里拿着一支旧笔。 对于月考核的两刀宣纸,他自是想要的。可他知道,一个班的顾远山也不容小觑,他这次考核必须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对待,才能取得第一名! 虽说平日里两人互相有切磋,知道顾远山学得扎实,可他比顾远山学得多些,总归是要有优势的。 只是想起杨家的事,指尖还是微微发颤,他深吸一口气,把那些纷乱念头压下去。 先考好再说。 至多……至多到时候自己将1刀宣纸送去。一是为了感谢远山他娘的肉酱,二也算是赔罪了。 这几天,有了顾远山送的肉酱,他也算是吃上肉味了。 自从他爹去世之后,家中境况每况愈下。若不是自己还有些天赋,得了族里的资助,不说这学上不了,就连家中田产都得被人占了去。 族里的资助也只是给交每年的束脩,笔墨纸砚都是阿娘一个人绣帕子,浆洗衣裳,辛苦挣来的。 他在学堂自然吃的是最便宜的饭餐,每日只有两菜,并无荤腥。 他觉得自己这些日子都长身体了,衣裳都短了一截,到时候回家去阿娘看了一定欢喜! …… 顾远山坐在里面的第一排,完全不知道沈叶初为了感谢自己忍痛让出1刀宣纸的纠结。 他端坐着,内心异常平静,甚至比往日练字时更稳些。 毕竟前世读了那么多年书,题海战术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这样的月考核,实在是小意思。 虽然不紧张,但他还是默默回想着这几日整理的笔记。 诗词的平仄、经义的注解、策论的框架,都清晰得像摆在眼前。 他自然是冲着第一名去的,不过他也只是想想,眼下更重要的还是着眼于当前,将试题会的都写对,把学过的都落在纸上,脚踏实地,争取不丢一分! 这几日夜里,他偶尔还是会想起顾春雨。 送信回去的第二日,周言就带来顾春雨的回话,说她知道了,让自己放心。 顾远山听到这样的话也终于放下心,更加专注于眼前的笔墨上。 他知道,考核的意义不止于名次的高低。考得稳,将所学的内容都答对,是给阿爹阿娘的交代,是让自己更有底气护住家人的筹码。 随着敲梆子的声音响起,孙伯抱着试题走了进来。 孙秀才要去监考甲班和乙班的学生,这丙班的便交由孙伯来看管。 若是交头接耳,一律按照作弊处置。 众人正襟危坐。 孙伯满意颔首,轻咳一声,“月考核开始,丙班学子点名上来拿卷子!” 随着点名,祁云照大步往前走,魏清然紧随其后,脚步沉稳。刘慧安也跟了上去。 沈叶初看了顾远山一眼,见他眼神沉静,便也定了定神抬脚跟上。 顾远山是最后一个。 第 235 章 月考核开始 四道题果然全出自《大学》,正合他连日来复习的重点。 最上方是第一道题,用小楷写着: “默写《大学》开篇‘三纲领’原文。” 这是最基础的题,顾远山几乎不用思索,提笔就在草稿纸上写下: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写完又逐字核对,“明明德”的第二个“明”是使动用法,“亲民”的“亲”通“新”,这些细节他早已烂熟于心。 确认无误后,才工整地誊写到考卷上。 笔锋沉稳,不见丝毫慌乱。 第二题稍难些: “解释‘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四者的含义及其相互关系。” 顾远山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指尖微顿。 这四个概念是《大学》“八条目”的基础,他记得孙秀才讲过“格物是知之始,诚意是心之发”。 他先在草稿上写下释义: “格物者,穷究事物之理;致知者,通达事物之理而得知识;诚意者,不自欺,慎独也;正心者,摒除妄念,心有所主。” 写完又琢磨关系,划掉“相互影响”几个字,改作“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这样更贴合原文的递进关系,逻辑也更清晰。 第三题是论述题: “试析‘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在修身中的意义。” 顾远山皱了皱眉,这题考的是对《大学》核心思想的理解。 他在草稿上先列了个小框架:先解句意,再谈“本末终始”与修身的关联,最后落到“知先后”的实践上。 想起孙秀才说过“修身是本,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末”,便在草稿上写道: “事物皆有根本与枝节,行事皆有开端与终结。修身者,需明辨何为根本——如‘诚意正心’是本,‘齐家’是末;‘格物致知’是始,‘止于至善’是终。知此先后,方能循序渐进,不致本末倒置,此乃近道之要。” 读了两遍,觉得不够透彻,又添了句“譬如种树,先固其根,而后枝叶自茂;修身亦如是,先正其心,而后行事有方”。 用比喻让道理更显明白,这才满意地誊到卷上。 最后一道题占了卷子的大半篇幅,是策论题: “结合《大学》‘修身齐家’之理,谈谈如何以之治理一邑(县城)。” 这是最难的一题,既要紧扣原文,又要有所发挥。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在草稿上反复涂改。 他先写下“修身是治邑之基”,想了想,觉得太空泛,便具体化为“为官者先正己身,不贪不溺,则民信之;而后齐家,家风正,则乡邻效之”。 接着琢磨“如何治邑”,他联想到村里的事,写道:“治邑如齐家,需先明教化(明明德),使民知善恶;次兴农桑(亲民),使民有衣食;终立规矩(止于至善),使民有所循。” 怕说得不够周全,又添了“为官者若不能修身,如屋无基;不能齐家,如舟无舵,虽有良法,终难推行”。 这样既回应了《大学》的“本末”,又让论述有了力度。 洋洋洒洒,时间也过了大半。 草稿纸上也已写得密密麻麻。 有些字被圈掉重写,墨迹层层叠叠。 顾远山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四道题都紧扣《大学》,没有跑偏,才拿起干净的毛笔,蘸足墨汁,开始往考卷上誊抄。 他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力求工整,柳体的锋利在笔画间渐渐显露。 横画如剑,竖画如柱,连涂改都没有一处。 他知道,若是大家都答对了,那么就要看谁的卷面更工整,谁得分就高一些。 所以,他必须不能让自己在字迹上失分。 …… 阳光从窗台移到卷上时,随着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整张卷子已写得满满当当。 字迹匀称,墨色浓淡相宜。 顾远山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刚抬头就对上孙伯的眼睛,顾远山心一跳,连忙低下头来。 孙伯此刻瞪大了眼睛,瞧着有些瘆人,和他往日里温和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那炯炯的视线投来,瞧着就像X光射线一样,将人给净化了…… 想来是孙秀才叮嘱他要好好看着丙班的学子答题,他才如此模样。 顾远山长舒了一口气,将视线移到远处。 就见祁云照正对着试题抓耳挠腮,而沈叶初正低头修改草稿。 顾远山动作不大,只瞟了一眼,就收回视线,将手底下的卷子重新仔细检查一遍。 刚检查完,外面就传来敲梆子声。 孙伯连忙敲了敲课桌,“停!都别写了!” 祁云照有些着急,但也不敢继续写。 孙秀才说了,若是到时间还继续写,就给记上0分的! 这可是功亏一篑,他可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孙伯将五张卷子全部收齐,才悠悠道:“你们中午吃个饭,回来下午要考核你们课外的学识积攒能力,有算学、律法、诗律……放心,都不难,一些基础罢了。” 丢下这一句话,他便宝贝似的捧着手里的卷子走了出去。 徒留下惊愕5人。 …… “课外学识?”祁云照手里的狼毫就这样“啪”地掉在地上。 他瞪圆了眼睛,“方才看到试题我还琢磨夫子放过我们了,竟然不考赋律和诗帖,没成想竟是在这里等着我们!” 刘慧安也挠着头,满脸茫然,“孙夫子不是说只考学过的内容吗?怎么还要加一扬?我连《大学》都还没背熟呢,哪有功夫看什么诗律!而且算学也只是启蒙学过一些,那什么捞子律法我都没看过,可怎么办!” 他急得直搓手,眼圈都急红了,“这下肯定考砸了……” 魏清然眉头也蹙了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整张谦逊的脸都变得苦涩起来。 “我们丙班学子明明还在攻读四书,五经都只略读了些,算学、律法这些,本该是学完四书,升入乙班和甲班才会接触的内容,谁又会提前学呢……” 沈叶初低着头,此时脸上也难掩诧异,显然也是没料到会有这扬“加试”。 顾远山心里也纳闷急了。 夫子完全没必要瞒着他们加试。告诉他们有两扬考试,他们更加努力不是更好吗? 第 236 章 要命的诗赋 主要是顾海生对此不精通,能教的不算多,都是一些日常能用上的算学。 至于律法……他就偶尔看腻了《史记》才翻翻看,对此也不算了解。 这诗律倒是早有准备,上午没考,还以为不会考了。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课室里的几人,缓缓道:“孙夫子说了,都是基础。我才刚来学堂一个月都不怕,你们更不需要怕了。反正咱们丙班都是一个阶段的,谁也不比谁多学多少,横竖都是半斤八两,倒也算是公平。” 反正法不责众,这突如其来的考核,就算大家考得不好,孙夫子也不至于怒火中烧……吧? 祁云照听了顾远山的话,果然镇定了些,“也是!反正大家都不会,考砸了也不是我一个人!” 魏清然若有所思,倒是也没那样担忧了。 刘慧安拍了拍胸脯,试图安慰自己冷静些。 沈叶初也悄悄松了口气。 ……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课室。 顾远山几人吃了午饭早早回课室坐着了。 在几人忐忑下,没多久,孙伯抱着一叠素色考卷进来。他将纸页在讲台上码齐时,发出簌簌的轻响,在这安静的课室尤为明显。 “诗帖、律赋、律法、算学各占一页,一个时辰后收卷。”他笑了笑,“孙夫子说了,都是初学浅题,你们莫慌。” 祁云照撅着嘴看着孙伯,小声腹议:“换你来考,看你慌不慌!” 孙伯乐呵呵喊人上去拿试题,倒是没听见祁云照的话,否则定要呵斥一番的。 顾远山捏着笔的手心沁出薄汗,拿到试卷先翻开最上面的诗贴卷。 题目是“春溪”二字,旁边注写“五言六韵,限‘江’字韵”。 他心里一松。 这题倒不算难。 对于他不擅长的地方,他总是希望简单些,这样和专精于此的人拉开的距离也不算大。 五言六韵是十二句,首联点题,颔联和颈联对仗,尾联收束即可。 他提笔蘸墨,思索了一番,在草稿上先写下首句”溪边新柳绿“,寻思着”绿“字属仄声,与 “江” 韵不协,连忙划掉。 想了想,改成了“春流绕野江”。 既点了“春”与“溪”,又嵌了韵脚。 不错不错! 顾远山笑了笑,接着往下凑。 颔联要对得工整。 他想了想,写“鸭浮青藻动,燕掠碧波长”。 “鸭浮” 对 “燕掠”,“青藻” 对 “碧波”。 还算妥帖。 微微点头,继续写颈联。 可这颈联想了老半天也没想出来。 顾远山抬头望了望周围的同窗们,见大家都抓耳挠腮,就连沈叶初也皱紧了眉头,他放心了。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心里的大石放下,顾远山低头来回默读着刚开始写的两句,又沾了沾墨,却迟迟无法下笔。 他无奈抬头,余光瞥见窗外的竹影,灵机一动。 “风摇竹影乱,日映水光扬。” 来来回回读了几遍,这才松了口气。 …… 磕磕绊绊填下大半首诗,还差最后一句。 这最后一句,需要收束全诗,还要再次点题。 顾远山盯着“江” 字韵琢磨。 想着春溪绕江的景致,又念及此刻考试的心境,最后写下“此景堪入画,归时记笔江”。 “画” 与 “江” 押韵,既赞了春溪美景,又暗合自己以笔记录的情景,应该还可以! 写完诵读一遍,十二句连起来倒也流畅。 “春流绕野江,新绿满堤长。鸭浮青藻动,燕掠碧波长。风摇竹影乱,日映水光扬。渔翁收网早,稚子戏滩旁。水暖鸭先知,岸幽花自香。此景堪入画,归时记笔江。” 虽然句子稍显直白,但也符合他初学的水平。 顾远山心下安定,将写好的诗帖放到一边,翻过下一张试题就是律赋。 …… 律赋题目是“劝学”,要求以“力学不倦” 为韵。 顾远山长叹一口气。 律赋要对仗,韵脚不可换。律赋的要求远比诗帖要繁琐。 顾远山盯着”劝学“题下的小字注解,苦苦琢磨。 孙秀才曾在课上提过,律赋讲究的是“体物写志”,既要紧扣题目,又得严守格律。 这 “力学不倦” 四字韵脚,便是第一道关。 顿了顿,顾远山先在草稿纸边缘写下四个韵字,每个字旁都画了个小圈。 “力”“学”“不”“倦” 这四个字是全篇必须嵌入的韵脚,且要按顺序出现,每段收束处的字必须与韵脚同声同调。 就像作诗讲究平仄,律赋的句式也有规矩,多以四、六字句为主,偶尔用三、五、七字,却要两两相对。比如“晨兴” 对 “夜寐”,“披卷” 对 “执灯”,词性、结构都得严丝合缝。 更让他犯难的是 “体物” 二字。 孙夫子说过,律赋不能空泛说理,得用具体事物托意。 比如写 “劝学”,不能只说 “要努力”,得写 “书窗映月”“笔砚生尘” 这类景致,让道理藏在景物里。 想起自己窗台那盏油灯,夜夜伴他读书,倒也是个不错的意象。 当然,还有堆满了半边屋子的草稿,写秃了皮的毛笔…… 这些都是可以写上的素材。 …… 除了上面所知的,律赋的篇幅也很重要。虽没明说字数,却讲究 “起承转合”。 开头要破题,比如 “夫学如逆水行舟”;中间两段铺陈,或写古人勤学典故,或描当下苦读情景;结尾要收束点题,呼应 “劝学” 本意。 这赋律看着是只写文章,实则处处是框框。 比阿娘纳鞋底的花样还多,一针一线都不能出错。 顾远山对着空白卷页咽了口唾沫,试着在草稿开头写下“青春如驹过,学问贵勤劬”,用了最简单的对偶句。 接着就往 “力学” 二字上靠: “晨诵经书卷,暮研笔墨图。” 虽算不得精巧,却也合了 “不倦” 的意思。 写到第三韵时,顾远山忽然想起《大学》里的 “苟日新,日日新”,赶忙补了句 “日日求新境,朝朝戒自疏”。 看着这句,他心下松了一点。 这般直白的句子,总比硬凑典故稳妥些。 将基本框架定好,便围绕着这几句话开始逐字逐句地琢磨了。 第 237 章 考核结束 算学题一共有两道,他简略看了看,第一题简单,第二题稍微有些难度,但也还可以,确实是孙伯口中的基础题。 第一题是 “三人分粟”:“甲乙丙三人共分粟六斗,甲得二斗,乙得甲之半,丙得余粮,各得几何?” 他松了口气。 这样简单的题,在前世都是小学生做的。 可如今这里没有阿拉伯数字,也没有那么多公式可以用,倒是要斟酌用词。 顾远山先在草稿上画三个短竖代表三人,旁边写个 “六斗”。 甲得二斗,便在第一竖旁写 “二”;乙得甲之半,二斗的一半是一斗,第二竖旁添上 “一”;剩下的丙得,六减二减一,正好三斗。 他用毛笔将数字写得方方正正,又掰着手指算一遍,确认无误才誊到卷上。 哎! 顾远山悠悠叹了口气,嘴角微勾。 这样简单的题,顾海生都不知道教过多少次了。就算没学过,家中分粮、分钱,也总是会分配的! …… 第二题稍有些绕:“方池一面长三丈,深五尺,若注水至三尺深,需水多少?” 方池容积就是长乘宽,再乘深,题目的五尺则是障眼法,还有题目的单位不一样,也得先换算一番才行。 三丈等于三十尺,而方池即是四边等长,所以容积便是三十尺乘三十尺,得九百平方尺。再将此数乘注水之深三尺,即九百乘三,得二千七百。因是立体之积,需注明立方尺。 将草稿打了一遍,顾远山便将其挪至试卷上: 方池长三丈,即三十尺,宽亦同。注水三尺深,需水之数为三十尺乘三十尺,得九百平方尺,再乘三尺,共得二千七百立方尺。 细细检查一遍,没问题,完美! …… 解决了算学,还有最后一题。 顾远山抬头看了看窗外,估摸着时间,还有两刻钟不到了。 时间有些紧张。 他急忙翻开律法题。 题目是“邻人借斧不还,当如何处理?” 这律法条文他还没背过,但是他记得村子里曾有人借了赵婶子的锄头不愿意还,当时吵了好久,村长都来调解了。 “借物当还,若有损坏,照价赔偿,这是乡邻间的规矩。”这是村长那时说的话。 顾远山心里一动,虽不知律法怎么写,可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提笔写下:“借时应有言,还期当守诺。若执意不还,可请里正或是村长评理,令其归还;若斧已损坏,需赔新斧或抵以钱帛。” 写完又觉得太像村俗,不像律法条文,却实在想不出别的,只好在末尾添了句 “莫伤邻里和气”。 好歹字数写多些,夫子看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准心情一好,还给多些分呢! 写完这个,这次考试的题目便算是全部答完了。 顾远山粗略看了看,感觉没什么问题了,才回头将方才写的草稿全部誊写到卷上。 放下笔时,手腕酸得快抬不起来。 顾远山刚想再检查一遍时,屋外的敲梆子声响起,孙伯的声音也从上首传来:“好了,好了,都别写了!交卷了!” 看着被无情收走的试题,顾远山默默祈祷。 老天保佑!希望不会考得太差了! …… 夕阳把课室里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孙伯刚收齐卷子,脚步还没迈出门槛,祁云照就哀嚎一声。 “天哪!好难啊!那个什么水池为什么要算能装多少水啊?直接挖个池塘不就好了!” 顾远山一愣,倒是听出了祁云照口中的题与自己的是一样的了。 不过,一不一样都无所谓,就算这次得不了第一,下次多学些,再努力些就行了! 角落里的刘慧安听了可没有这样镇定。 他一下子站起身,惊呼道:“啥?祁云照,你是说你也考的算水池的题?” “难不成你也是?”祁云照疑惑道。 “对啊!还有,那个诗帖考的是‘春溪’,你们的是什么?”刘慧安立马换了一个题问道。 “我们也是!”祁云照大声回道。 听到这个答案,刘慧安明显愣住,跑过去抓住魏清然就盘问起来。 “清然,你方才考的诗帖也是‘春溪’?还有算学也是什么池子?” 魏清对此也有些吃惊,但还是点点头,“律赋是‘劝学’,律法是‘邻人借物不归还’。” “那早上的题呢?是不是考《大学》的‘三纲领’?”刘慧安不死心问道。 魏清然听到这里倒是摇摇头,“我们考的是《论语》,只有策论出自《大学》,题目好像是‘修身齐家’来治理一座城池。” 至于什么城,他早就忘了。 如今脑子里全是方才被诗帖和赋律折磨的后遗症。 听了魏清然的回答,刘慧安恍惚得后退了几步,半晌回不过神来。 …… 祁云照看了角落愣神的刘慧安一眼,又瞪了微微笑着的魏清然一眼,暗骂了句“伪君子”,便兴冲冲朝顾远山跑去,“远山,你下午考的也是方池注水的题?你的答案是什么?” 顾远山方才听到刘慧安的问话,也知道了下午大家考的都是一样的题。此时,对上祁云照亮晶晶的眼神,直言道:“二千七百立方尺。” 算学两道题不算难,他有信心,便直接说了。 “啥?不是二十七立方尺吗?”祁云照惊呼道。 他不相信自己做错了,连忙朝身后的正搬书桌的沈叶初问道:“叶初,你那道水池的答案是多少?” 沈叶初顿了顿,“我同远山写的一样。” 要说顾远山这个月来的表现,可以看出是认真学习的人,记忆力也不错,但算学好不好,祁云照是不知道的。 不过沈叶初一向学得平均,两个好学生答案一样,不就是自己错了吗? 祁云照顿时天塌了一般,拍着大腿哀嚎着:“我明明看这题不算难,检查了好几遍的,没理由同你们不一样啊!” 顾远山见他如此模样,只好提醒:“题目的丈量单位不相同,一个是丈,一个是尺,想必你没换算回来。” “啥?单位不一样吗?”祁云照瞪大了眸子,“我光看题了,没注意什么单位。” 得知这个噩耗,祁云照也没了询问题目的心思了,低垂着头就一屁股坐回板凳,独自哀愁。 除了算学他是有把握的,其余的都悬乎,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第 238 章 不公平 刚准备喊沈叶初一起去吃饭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公鸭嗓子传来—— “不公平!” 许久没出声的刘慧安突然嚷嚷起来,“夫子分明说了,会按照我们的学习进度来安排不一样的试题,为何除了早上那三道题不一样,后面的策论就不说了,下午那么多题,竟然出一样的!?诗律、算学、律法,连‘邻人借斧’那题都分毫不差!” 他往地上跺了跺脚,拔高了声调,“这也太不公平了!我和远山才来学堂一个月,祁云照你们都学了一年多了,考一样的卷子,这不是欺负人吗?” 他脸涨得通红,仿佛方才考试时憋着的劲儿全化作了委屈。 “就说那律赋‘劝学’,我连韵脚都没凑齐,你们学了那么久,肯定写得顺溜多了!” “哎,你这话就不对了。”祁云照挑眉反驳,“孙夫子也只浅显教过我们一些算学、律赋的题而已,我们也没有正规学过。何况上午你们考的全是《大学》的内容,我们要考《论语》《孟子》《中庸》,比你们多多了!复习的时候,你们学的时候内容也比我们的少!我们都没喊着不公平,你倒是哭嚎起来了?” 他对夫子的安排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他就是纯属看不惯这新来的刘慧安! 甚至比先前爱装的魏清然更令人讨厌! 况且,抛开私人恩怨不谈,方才考的题目对于顾远山和刘慧安两人来说也不算超纲,最多是以前没有经验,答得辛苦些罢了。 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啊! 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大哥不能说二哥。 否则显得他们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最重要的是——他抛不开对刘慧安的偏见! 见着祁云照还冲自己挑衅地挥舞着拳头,刘慧安愤愤不平地喘着粗气,撸起袖子正准备上前理论。 魏清然站在一旁,慢悠悠劝道:“好了好了,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咱们的考题都是夫子定的,想必他自有自己的考量。或许题目看着一样,评分时会按照入学时间长短,审得松些紧些也未可知。” 照他的心里话,就是——争来争去,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的第一名,又何必争。 这第一名,本来就只由沈叶初和顾远山两人之间选出。 哪有他们三个的一席之地! 而下午的试题,对于顾远山来说就太难了……这第一名看起来定是学识更稳的沈叶初了! 毕竟律赋不是那么容易学的,顾远山他入学才几天,夫子也只是浅浅谈过几句要点,都未曾布置过相关的课业,想第一次就写出来,难于上青天! 魏清然说着,眼神瞟向顾远山,带着几分惋惜。 可惜了这个小屁孩儿,差点就能抢了沈叶初的第一名宝座了! …… 刘慧安听了魏清然的劝阻,只好狠狠地瞪了祁云照一眼。 心里满是不痛快。 其实就算魏清然没有拉架,他也是不敢动祁云照的。 毕竟在学堂动手打架可是要被夫子惩罚的,他还没那么想不开。 而且祁云照是走读的,随时都可以喊人来堵他,他也不想结仇,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是今日答题不顺,找个由头发发脾气罢了。 如今,也只能顺坡下驴,见好就收了。 祁云照见刘慧安不再找茬,冷哼一声才回到位置上。 沈叶初一直没吭声,默默观察着几人,见他们不再剑拔弩张,才抬头看向顾远山,声音轻轻的。 “远山,你……考得如何?” 他心里有些乱。 虽然在学堂学了一年多,可方才考的律法题答得也是磕磕绊绊,还有律赋也半斤八两,将将算是能写出来而已…… 他本以为顾远山应当比自己还不如,可如今却觉得他比自己表现得沉稳多了。 这份沉静的模样,让他莫名有些在意。 顾远山刚将桌子搬回来,默默听着祁云照和刘慧安的争吵,正犹豫要不要劝架,就看到魏清然将两人劝了回去,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此时听到沈叶初的问话,只是淡淡一笑:“该答的都写上了,对错就听夫子的评判吧。” 他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也对第一没有把握。 一个月能把《大学》摸透已是尽力,至于诗帖、律法和赋律,纯属走运,磕磕绊绊答出来了。 横竖大家都没正经学过,倒也不是没有希望。 接下来,便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沈叶初望着顾远山平静的侧脸,忽然没了话。 他平日里看的都是四书五经,没有看过律法。方才考律法的时候,他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去答题,倒是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想来是考得不好的。 …… 顾远山收拾好东西,见时间不早了,准备起身回去,抬头就见沈叶初紧锁着眉头的样子。 顾远山顿了顿,走上前,轻声道:“叶初,考都考完了,再琢磨也无用。中午听花婶子说食堂今日做了酱肉包,每个学子都能分一个,咱们一起去尝尝?” 说着,他将砚台放进书箱,声音里带着几分刚考完的松弛。 “其实下午那些题,我也是一知半解,答得艰难。律法那题,我也没看过,都是胡乱写了几句,未必合规矩。” 见沈叶初仍垂着眼,他又补充道:“你入学比我们久些,经义底子厚,早上那些题想必答得还可以。反正这月考核本就是查漏补缺,考得好便欢喜,考差些,回头再补就是,犯不着挂心。” 说罢,顾远山拎起书箱就往门口走,脚步顿了顿,没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眼还站在原地的沈叶初。 瘦弱的少年小小一个,瞧着就像被世界抛弃了一般。 哎! 顾远山无奈地叹了口气。 “再不去,酱肉包该被抢光了。” 说完,不再理会身后的人,径直往前走。 该提醒的他都提醒了,该宽解的也宽解了,若是这人还钻牛角尖,自己也不管了。 好心提醒也只当是日行一善罢了。 谁叫自己总是心太软…… …… 沈叶初望着顾远山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方才心里的纠结竟然淡了些许。 他望着窗外不知何时沉下的天色,忽然就想通了,提起手里的破旧书箱就追着顾远山走去。 读书本就不是一日之功。 一扬考核而已,原也定不了什么。 第 239 章 非礼勿视 一大早。 丙班课室的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顾远山提着书箱走进来,像往常一般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将书摊开,低声诵读起来。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窗外漆黑的夜早已被温暖的晨光替代,映得他书卷上的字迹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 祁云照打着哈欠晃进来。 看见顾远山端坐着读书,他顿时瞪大了双眼:“远山,你……你今日怎么还是来这样早?” 昨日才考完,今日还像往常一样,这心也太大了吧! 祁云照将书箱往桌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 “昨夜我想了那试题一宿,都没怎么合上眼,你竟然还这样早过来,你就不担心吗?孙夫子的戒尺可不是吃素了!”说着,他看向前面沈叶初的位置。 空空如也。 看!这才是正常的! 连往日苦读的沈叶初都还没来! 这顾远山年纪不大,这也太刻苦了些! 顾远山一愣,抬头看着震惊的祁云照,笑了笑,“我习惯这个点起了。” 昨日又不是考了秀才试,只是一个小小的月考核而已,有什么可紧张的。 祁云照佩服地看着风轻云淡的顾远山,不由呢喃了句:“早起竟然还能习惯……” 他怎么每日都睁不开眼? 见着祁云照这模样,顾远山顿了顿,继续道:“况且就算月考核考不好,但我们知道哪里错了,往后才好使劲。总不能因为怕挨罚,就把心思全放在担惊受怕上,那才是真耽误事。” 祁云照愣了愣,挠了挠头:“好像……有点道理?” 尽管嘴上说着赞同顾远山的话,可他脚还是忍不住来回蹭着地面,显然心里的石头没落地。 顾远山没再说话,重新低下头看书。 其实他夜里梦见孙夫子拿着红笔在他卷上画满叉,还要拿那根戒尺打他。 这不,一下子就吓醒了。 知道是个梦的时候,他着实也松了口气。 按理来说,他就算诗帖和律赋考得不好,但早上的策论、经义都答的挺好的,不至于挨打。 哎! 顾远山暗暗叹了口气。 反正考都考了,与其躺着瞎琢磨,不如早些将那些模糊的知识点再记一遍。 毕竟读书这事,从来不是为了应付一扬考试。 就像阿爷常说的,“手艺在身,才不怕旁人挑错”。 反正昨日的试卷考完了,继续纠结也无用。 该交的都交了,对错也都成了定局。 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考核,他倒是发现了自己好些地方都没吃透,比如律赋的韵脚规矩,还有律法题里那些没听过的条文…… 趁着现在有空,正好再补补。 想明白了,他便继续低低诵读起来。 …… 没多久,刘慧安也揉着睡眼走了进来。他眼圈泛着青黑,一看就是没睡好。 不过片刻,魏清然和沈叶初也过来了。 祁云照先是对着魏清然瞪了一眼,又热情地朝沈叶初问道:“叶初,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来啊?” 真是太阳从西边起来了! 沈叶初竟比他还晚来! 面对祁云照的问话,沈叶初浅浅笑了笑,“我今日在学堂外面的长廊看书忘了时间,这才晚了些。” 祁云照看了看沈叶初,又看了看顾远山。 只觉得怪极了。 平日里沉默寡言板着脸的沈叶初竟然对他笑了。 难不成今日他格外帅气? 祁云照想着想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也没感觉哪里不一样啊……奇了怪了…… 顾远山刚抬头就见到祁云照闭着眼睛,陶醉地摸着自己的脸颊的怪异模样,忍不住抖了抖。 祁云照该不会考试考疯了吧? 他甩了甩头。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还是埋头继续看书吧! 顾远山沉下心,盯着手上的书,这模样就像要把手里的书给看穿了一样。 …… 乍然考了月考,祁云照没了学习的动力,便四处张望。 沈叶初此时正对着手下的一张纸发呆。 他手里捏着笔,却半天没写下一个字,眼神飘忽地落在窗外的树上。 魏清然低低诵读着,,满眼的无趣,能看出他心神不在书上。 几人细细碎碎的晨读着,孙秀才背着双手就走了进来。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绛色的衣裳,瞧着格外隆重些。 “怎么回事?一个个读得跟蚊子哼似的,昨夜没吃饭?”他目光扫过众人,眉头微挑,嘴角却噙着熟悉的笑。 说罢,他慢悠悠走到祁云照身边,手指在对方摊开的《中庸》上敲了敲。 “‘天命之谓性’,这句该扬声,要有筋骨才对。” 话音刚落,祁云照吓得脖子一缩,猛地拔高嗓门:“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声音抖得像被风吹的铜铃,却比刚才响亮了三倍不止。 刘慧安坐在另一边,见状也赶紧扯开嗓子,原本含混的诵读变得字正腔圆,只是读得太急,“喜怒哀乐之未发”读成了“喜怒哀乐之未罚”,自己先噎了一下,慌忙改口,脸颊涨得通红。 他偷偷抬头,孙秀才,没有注意自己,才暗暗松了口气,继续大声诵读起来。 魏清然一向温吞,此刻也收了慢悠悠的调子,字句咬得格外清晰,只是捏着书卷的手指更紧了些。 沈叶初从怔忡中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将“致中和,天地位焉”读得沉稳有力,像是要借着声音压下心里的烦乱。 顾远山原本读得平稳,被这阵仗带得也提了音量。 余光瞥见孙秀才不知何时走回了讲台上,正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几人。 顾远山心神一凛,总觉得夫子没憋好事一样。 “嗯,这才像样子。”孙夫子满意地点点头,踱到门口时又回头,“读书要用心,声音里藏着底气。底气足了,明日见了卷子,才不至于腿软。” 孙秀才说这话时,手里正捻着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戒尺,指腹在光滑的竹面上轻轻摩挲,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漫出来,看得人心里发毛。 这话像块小石子投进水里,刚稳住的诵读声戛然而止。 “卷子赶出来?” 刘慧安的声音都劈了叉,手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来。 第 240 章 煎熬 夫子又不止教他们丙班,还有甲班和乙班的卷子。 这按理来说都是紧着甲、乙两班,他还想着等休沐日回来才会知晓成绩呢。 谁承想,这夫子竟然要赶在放假之前出结果! 这可怎么办!? 祁云照正襟危坐,瞧着十分镇定,可他眼神瞟向孙秀才手里的戒尺时,分明虚了几分。 此时,他脑子里已经闪过他爹手里拿着藤条,他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跑,喊着要教训他的扬景了。 正好又是休沐日,把他打得重些也不担心耽误了学业。 想到这里,祁云照泪眼汪汪地望着孙秀才。 夫子,你好狠的心!竟然如此对我! 魏清然捏着书卷的指节泛白,脸上却还挂着温和的笑:“夫子辛苦了。” 面上笑得温和,心里却直打鼓。 他律赋里用了个生僻典故,万一夫子觉得他炫技,怕是又要被训斥“心术不正”了! 他爹娘倒是由着他,不会干涉他的学业,可夫子不会啊!他指不定又要罚抄一大堆,直把自己的手都要抄断才满意! 魏清然只觉得满嘴的苦涩之意,对于日夜盼着的休沐日也不再那么高兴了。 沈叶初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分辨不出神色。 他暗暗叹了口气。 自己律法题里写的“当送官究治”,明明邻人借斧是小事,偏要扯到官府,小题大做,定是答偏了…… …… 见几人神色各异,顾远山安静坐着,抿了抿唇。 孙秀才那笑哪里是温和,分明是猫捉老鼠时的得意。 早不批晚不批,偏要赶在休沐日前出成绩。 他怀疑孙秀才是故意这样安排的! 休沐日前出成绩,回去家里人正好拿着成绩单“算账”,板子藤条都能提前备好。 当然,顾三水和余氏疼他,倒是不会对他如此。可其他人的爹娘可就说不准了。 真是老狐狸一个! 大爷爷爽快直接,谁承想这同窗竟如此恶趣味! 哎! 顾远山叹了口气。 说是这样说,心里不担心是假的。 虽然自己下半扬考得一般,但心里总归还是有些奢望的。 …… 孙秀才仿佛没瞧见众人的脸色,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放心,好坏都有个结果,总好过悬着心回家,是吧?” 他晃了晃手里的戒尺,“明日辰时来领卷,谁也不许迟到。” 这话一出,课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 顾远山望着孙秀才的背影,只觉得孙秀才的算盘打得比谁都精。 用一扬成绩,给所有人的休沐日添上悬顶之剑。 这威慑力,可比课堂上念十遍“业精于勤”管用多了!也给考完刚要松懈的学子紧了紧身上的皮。 此举甚妙! …… 这一日,孙秀才照旧传道授业解惑,毫无异常,反而是顾远山等人有些浮躁。 好不容易等到夫子离开,就不说祁云照又要怎么哭诉了,顾远山都有些小小的紧张。 毕竟这月考核相当于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次考核。 这不仅事关他学得和外面的学子之间的差距,更事关第一名的2刀宣纸! …… 就在几人祈祷中,第二日很快就来了。 这日,五人早早就来了课室。 个个都默默看着书,没有人说话,就连一向开朗话多的祁云照都缩头缩脑地安静看着书。 顾远山也默背着往日所学的课本。 此时他有些心乱,看新内容是看不下去的,只好背书,静静心了。 辰时一到,孙秀才的身影就准时出现在课室门口。 “祁云照,你跟我来。” 祁云照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蜜蜂蛰了下。 怎么头一个就叫我! 准没好事! 难不成我真考那么差,倒数第一!? 他僵在座位上,手还按在翻开的《论语》上,指节却控制不住地发颤。 完了完了,定是那道算学题算错了,而且律赋的韵脚乱得没眼看…… 他昨日知道夫子今日要发成绩,就苦苦回想自己答题时的错处。每想出一条,头上悬着的鞭子就多了一根。 此时听到夫子的叫唤,他浑身骨头都软了大半,完全走不动道了。 就怕夫子喊他过去,就是为了避开所有人,偷偷狠狠地打他! 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见祁云照没有动作,孙秀才皱紧了眉头。 “磨蹭什么?” 声音不高,却像小石子砸在冰面上,脆生生的,听得祁云照一激灵。 他慌忙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引得刘慧安几人都朝他看来。 祁云照脸上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想跟孙秀才说句“夫子稍等”,喉咙却像被堵住。 只能干咽了口唾沫,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孙秀才背着手在前头走,青布袍角扫过走廊的青砖地,步子不快不慢,压根没回头看他。 祁云照盯着先生的鞋后跟,心里的鼓敲得震天响。 夫子会不会直接拿戒尺打人? 菩萨保佑!希望还是先骂自己一顿,再让回去领罚吧! 祁云照甚至开始盘算,若是夫子问起错处,该怎么说才能少挨几下。 廊下的风卷着桂花香吹过来,祁云照却觉得浑身发冷,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慌。 他偷偷抬眼瞄了瞄孙秀才的侧脸,见对方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心里更慌了。 这模样,比板着脸还吓人! 莫不是要罚他抄书抄到天亮?还是要把他的腿给打断了不成!? 祁云照感觉两人走了好久,终于到了书房门口。 孙秀才推门进去,只淡淡说了句“进来”。 祁云照的脚像灌了铅,挪了半天才跨过门槛,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下是真要完蛋了。 …… 顾远山几人安静待在课室,默默目送祁云照跟着孙秀才离开。 剩下的几人没敢说话,都低着头。 要不就是安静看书,譬如顾远山、沈叶初。 要不就求神拜佛,譬如刘慧安。 他双手合十,对着屋顶就虔诚地不断拜着。 魏清然怔怔地看着门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在众人煎熬之际,祁云照拿着卷子回来了。 他走到顾远山身旁,低低说了声:“远山,夫子喊你过去。” 第 241 章 甲等第一 少年的脸色悲喜交加,看不出任何底细。 顾远山暗暗叫苦。 第二个怎么会叫自己! 难不成高估自己了?其实自己只考了倒数第二? 没错,他也认为这个排名是按照名次来喊的。 越想心里就越乱,脑子就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事到如今,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快刀斩乱麻! 心里默念“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挺直脊背,大步朝书房走去。 早晨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长廊上。 顾远山只觉得每一步走得都沉甸甸的。 到了书房门口,他定了定神,抬手轻轻叩门。 指节敲在木门上,发出“笃笃”两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进来。” 孙秀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不出喜怒。 顾远山推门而入,只见孙秀才坐在桌案前,手里拿着一把卷子,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夫子。”顾远山轻轻唤了一声,行了一礼。 “远山,过来。”孙秀才放下卷子,手指在纸页上轻轻点了点,“你猜猜,这次你考得如何?” 顾远山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脚步顿住,下意识紧了紧拳头。 抬眸撞进孙秀才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顾远山勉强笑了笑,“学生该答的都答了,结果如何都能接受。” 他没说假话。 学过的,背过的,看过的,他都答上来了。 至于考的诗帖、律赋……那些还未认真学过的,确实有些磕磕绊绊,就算考得不好,他也认了。 孙秀才细细看着眼前一向像个小大人的学生此时这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远山,老夫就是随便问问,你别紧张,你这次考得不错,这是你的试题,拿着看看吧。” 说着,将手里的试卷递了过去。 顾远山呼吸一紧,连孙秀才说的话都没听清,只知道眼前的是自己的试卷。 下意识伸手将孙秀才手中的试卷接过。 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用朱色红笔写上的“甲等”二字。 顿时,他的脑中就像是有烟花在炸开一般。 顾远山喜上心头,满眼不可置信,几乎屏住呼吸翻开卷页细细翻看起来。 经义那页的“八条目”默写旁,孙秀才用红笔圈了“字字端楷”四字,策论“修身齐家治邑”的结尾处,批着“少年有见地,不泥古”;算学题下,“方池容积”的演算步骤旁画了个小勾,旁边写“换算清晰,逻辑谨严”。 顾远山心下一松,翻过页去看诗帖。 诗帖“春溪”那首五言六韵,每联旁都有小字注脚: “首联破题准” “颔联对仗工” 末尾总评是“初学能至此,难得”。 律赋“劝学”虽被圈出两个韵脚稍显牵强,评语却温和: “意诚词朴,胜过雕琢,按月龄论,当为甲等”。 直到翻到律法题,才见红笔批注密了些: “乡俗断案虽直,却少律法依据” “‘里正评理’可,‘赔新斧’稍偏,当论‘原价赔偿’”。 末尾打了个“乙上”,旁边补了句“初涉律法,已算周详”。 将所有的试卷看了一遍,顾远山捏着试卷的手微微发颤,方才的忐忑全化作了怔忡。 他原以为诗帖、律法和律赋能得个中等已是侥幸,没成想……夫子竟然还将他们学习的时长都考虑了进去。 …… 见顾远山傻愣愣地站着,孙秀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笑意从眼角漫开,“可都看明白了?” 见顾远山点头,他继续道:“你的经义策论是真下了功夫的,算学看来你启蒙学得也很扎实,至于诗帖、律赋和甲班学子比起来虽然一般,但你才来学堂月余,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了不得。 至于律法,你应当还没看过,回去自己多了解了解,答题不止要有判断,还得引用出咱们律例的原书才行。还有,你的字虽然还未练出风骨,但你才八岁,写成这样也已经了不得,可见下了不少功夫。夫子相信,继续保持,你书法上会有所突破的。” 说完,他放下手中茶盏,指节敲了敲桌面,“远山,你是这次月考核中唯一一个评上甲等的,好好学,将来未必没有机会考上秀才!” 对于顾远山一举夺得甲等,他心里也满是震惊,远没有表现的如此淡定。不过是在学生面前要稳重些罢了。 要知道,这次考核,甲乙两班全军覆没,就连他看好的顾远丰都只评个乙等,谁曾想这丙班竟然出现了一个甲等。 当然,顾远山经义和策论答得好,但诗帖那些和甲班的人比起来也算是平平无奇。 但是他也不能不考虑,顾远山才8岁,刚刚来学堂一个月罢了。 写成这样已经很出挑了。 本来他是不打算给丙班安排一起考诗帖、律赋这些的。 毕竟这需要许多的知识积累,丙班学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学习四书,那些旁的书都得放放。 可……上面要求了的,要考就一起考…… 想到这里,孙秀才摇摇头,对着顾远山说道:“远山,这次你是甲等,这是夫子答应你的2刀宣纸。”话音刚落,就从一旁的桌上拿了两叠裁剪得当的宣纸出来。 “拿着吧。” “是!谢谢夫子!” 顾远山看着面前的两刀宣纸,眼冒精光。 太好了! 哈哈哈! 原先还想着没机会了,谁承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不过,夫子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自己是这次月考核中唯一评上甲等的人?难不成甲班和乙班都没有人评上甲等? 想到这种可能,顾远山暗暗咂舌,同时心里又有些庆幸。 只觉得自己是踩了狗屎运,学过的内容少,才考得比其他人好些罢了。 不过,他也相信自己,就算日后学了四书五经,都要将其参透,保持今日这个成绩! 孙秀才看着面前笑得憨厚的顾远山,也笑了笑。 “远山,你可知,这次夫子为何要设置一月一次的考核?还要自掏腰包设置奖励。” 顾远山摇摇头,“学生愚钝,还请夫子赐教!” 他才来一个月,若不是夫子说,哪能知道学堂的测试机制。 第 242 章 谈话 “这学堂的月考核是咱们云梦县的县令要求的,甲、乙两班的5刀纸也是县令府中所出。甲、乙两班都是快要下扬的学子,县令那边自然看重。至于丙班的2刀纸,是老夫自掏腰包,想奖励学堂里有天赋的学子罢了。” 说到这里,孙秀才就轻轻叹了口气。 云梦县资源匮乏,比不上文风鼎盛之地。 近几年更是日渐没落,要是再无人突破,只怕再过几年,这里连识字的人都没几个了。 而县令大人既然有了扶持教育之意,自己自然是要好好配合的。 不过县衙银钱不宽裕,只能给即将下扬的几个学子准备奖励,至于刚踏入科举行列的人,譬如顾远山他们这些人,县衙那边就没了表示。 他是知道的,学堂甲、乙两班的学子说多好也算不上,唯一算是勤奋好学的顾远丰,天资又受限,只怕也悬,自己还不如将希望寄托于丙班几个萝卜头上。 他最看好的是沈叶初,虽然家贫,但人很勤奋刻苦,资质也不错,好好培养,定是有希望的。 而祁云照其实悟性也不错,就是太贪玩了,学了就忘,不逼紧些他压根不会努力。 魏清然怎么说呢,心思太过深沉,不适合走科举的路子。 谁曾想,他只是想着加上丙班几个人,与甲、乙两班的学子一起考试,给学堂找个好苗子培养,竟意外杀出了一个新来的顾远山。 想到曾经顾海生日日夸赞这个学生,他还不服气。 如今顾远山成了自己的学生,这是怎么看怎么满意啊! 虽然县衙那边对于顾远山这种连四书五经都还未学过的学子不看重,但孙秀才还是很高兴的。 起码自己看到了希望。 云梦县只有两所学堂,要下扬考科举的学子都不超过三十人。自己这边一个甲等都没有,想必另一间学堂情况也是差不多的。 想到这里,孙秀才摇摇头,看着顾远山,认真道:“我琢磨着,咱们的县令老爷要大力发展咱们县里仅有的两所学堂,把咱们的教育拾掇起来!远山,我看你天赋也不错,可得好好保持,争取乘风而上!” 等顾远山学个一两年,上了甲班,自己就把他名字往县令那边报,争取让他得到两榜进士的赏识! 只要从县令底下学个皮毛,这个秀才试岂不是轻轻松松! 想到这里,孙秀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仿佛已经见到云梦县迎来新鲜年轻的秀才公了。 当然,若是顾远山日后泯灭于人群,孙秀才也不会死磕。 学习一事,在于夫子,更在于学生自己。 若是学生不努力,夫子怎么努力也是白搭。 只能说,每个月的考核,是孙秀才对于学堂学子掌握知识,和要不要着重栽培的手段之一。 …… 听到孙秀才解释月考核竟是县令吩咐的,顾远山有些诧异。 对于那个儒雅的男人,他自然是没有忘记的。 但此时也不是走神的时候,面对孙秀才希冀的目光,他连忙收敛脸上的惊讶,正色道:“夫子,您放心!我定不会辜负了您的栽培!” “好了,你先回去吧,休沐日也别闲着,把我给你的批注都仔细琢磨琢磨。还有,帮我将叶初叫过来。” “是!夫子!” 顾远山抱着两叠宣纸,往外走。 …… 看着顾远山出去的背影,孙秀才想了想,朝外吼了声:“孙伯,过来——” 不多时,守在学堂门口的孙伯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 “老爷,有啥事?” 孙秀才笑了笑,“你过来,等会儿你去给我办件小事。” 一阵低语过后,孙伯有些诧异,但还是躬身退下。 孙秀才看着紧关着的门,声音里带了些感慨:“咱们云梦县这十几年,连个秀才都没出过,县学的匾额都快蒙尘了。” 方县令两年前来的云梦县任职,还是个两榜进士。 那时他还幻想着新来的县令能帮帮县里的学堂,谁承想,一等就是2年。 估摸着没有希望的时候,突然又来了希望! 想起那日面见的中年男子,孙秀才忍不住笑了笑。 “教化不兴,何谈治邑?咱们云梦县……有希望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他不求立刻见效,但求这两年能冒出几个好苗子,打破这十几年的僵局。 学堂甲、乙两班没什么好苗子,如今看来,只丙班的顾远山和沈叶初有些机会。 两人年纪小,底子虽然薄了些,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是踏实的孩子,没有什么坏习气。想必只要肯下苦功夫,未必不能成为云梦县十几年来第一个破局的人! 当然,这样沉重的厚望倒是不必让两个孩子知道,就怕他们肩膀薄弱,支撑不住。 …… 午时过了没多久。 顾三水如往常一般,早早就来了学堂门口,蹲在老槐树下,等着儿子放学。 此时大概是下午四点多,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离学堂放学还有一个时辰,有得等。 顾三水蹲坐着,脚尖无意识地蹭着树根下的土。他怀里还揣着两个留给顾远山垫肚子的麦饼,还是热乎的。 “远山他爹?”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顾三水猛地站起身,膝盖磕在树干上也顾不得疼,抬头见是学堂的孙伯,连忙点头:“是是是!孙伯,我是远山他爹!” 说着,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可是有什么事?” 他什么也不会,只有一身的力气。 既然孙伯找他,定是有事的。 他必然竭尽全力! 孙伯笑呵呵地看着局促的顾三水,点点头,“孙老爷让我来寻你,说有事找你,是关于远山的。” 听到这话,顾三水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立即堆起笑来。 “可知孙秀才找我有什么事?远山他怎么了?” 问着问着,顾三水的声音都变了调,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 孙秀才找他?定是小山子出事了! 小山子一向老实听话,是个好孩子,不会闯祸,定是个头小,被人在学堂欺负了! 他脑子里立刻闪过儿子被欺负得哭鼻子喊阿爹、阿娘救他的可怜模样,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第 243 章 有希望 “哎哎,没事,远山他没事,你先放开。”孙伯被他拽得胳膊发疼,笑着拍开他的手。 “你也别瞎猜,是好事。夫子就是请你去趟书房,坐坐喝杯茶,耽误不了多久。” “好事?” 顾三水愣住了,眼里的慌乱还没散去,又添了几分茫然。 在学堂念书能有啥好事? 小山子一向勤奋,难不成是帮夫子扫了地? 可也犯不着特意叫他进去喝茶啊。 他瞅着孙伯笑眯眯的脸,心里的石头没落地,反倒悬得更高了 这孙伯笑得越和善,他越觉得心里慌慌的。 “走吧,夫子在屋里等着。” 孙伯转身往学堂里走,步子慢悠悠的。 顾三水犹豫了下,抬脚跟上。 到底出了什么事,与其在这里瞎猜,不如跟过去。 若不是小山子出事了,那便是学习上的事? 难不成是小山子写字慢被夫子说了?或是错题太多…… 可孙伯方才说是好事啊! 能有什么好事? 顾三水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 穿过长廊,朗朗读书声传来。 顾三水缩着脖子,尽量走得动静小些,免得打扰了学子念书。 经过几个班级门口,还使劲往里探了探,只一眼就看见了儿子小小的身影端坐着,正看着书。 顾三水嘴角扬起笑来,差点就喊出声了。 在看到班里安静坐着的学子后,才急忙捂住了嘴巴,匆匆跟上孙伯的身影。 走了没两步,就到书房门口了。 孙伯抬手就要敲门。 顾三水连忙拉住他,压低声音:“孙伯,您跟我透个底儿,到底是啥好事?我这心七上八下的……” 孙伯被他紧张的模样逗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你进去就知道了,保准让你乐呵呵回家。” 说罢,推开了门,冲里面喊了声:“老爷,远山他爹来了。” 顾三水站在门口,腿肚子都在颤抖,硬着头皮往里迈脚。 算了算了! 管他啥事儿,先把腰弯低些总没错! …… 顾三水迈进书房时,头低低地埋着,都快抵到胸口了。 虽说他不是第一次见孙秀才,但上次是有顾海生陪同的,这次他一个人直面秀才老爷,双腿都有些打颤。 眼角余光瞥见孙秀才正坐着翻看着什么,桌上的茶盏冒着热气,一股淡淡的茶香混着墨香味扑面而来。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茶香,只觉得好闻极了。 “你来了?快请坐。” 孙秀才回过神,连忙抬手指了指案前的矮凳。接着,又吩咐孙伯给顾三水倒茶。 顾三水哪敢坐,只不断弓着腰,喉咙里”哎哎“应着,脚上却像是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 他偷瞄了一眼孙秀才手里的纸,红笔圈点密密麻麻,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 “远山这孩子,你教得好啊。”孙秀才放下卷子,脸上堆着笑,“入学才一个月,经义、策论都拿了甲等,算学更是全对,连诗帖律赋都评了优等。这次月考,他是头名。” “头…… 头名?” 顾三水许久未说话,此时开口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哑得厉害。 他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孙秀才说的是啥,一时间竟忘了该作何反应,只是张着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知道儿子喜欢念书,他大爷爷也经常夸他有天赋。但他怎么也没料到儿子来了县城那么大的地方,竟然还考了头名! 这岂不是在县里都算是拔尖的了!? 小山子竟然如此厉害? 孙秀才像是没看见顾三水的震惊,继续道:“这孩子不光聪明,还沉得住气。今晨我告知他考了第一,脸上也不见半分骄躁,还是和往常一般,埋头苦读。这份心性,难得啊。” 顾三水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对着孙秀才连连作揖,“是……是夫子教的好,跟着您学,您费心了……” 他嘴笨,除了这两句,他都不知道还要说什么了。 见顾三水这样拘谨,孙秀才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我喊你过来,是想说,远山是块读书的料。咱们云梦县十几年没出过秀才了,这孩子,有希望。” “秀……秀才?” 顾三水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虽然孩子他娘整日将秀才挂在嘴边,可他只觉得儿子念书,像他大爷爷一样,考个童生回来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现在!孙秀才竟然说儿子很有可能考上秀才! 那可是秀才啊! 是能穿长衫、不用纳粮的体面人! 他这辈子唯一见过的秀才也就眼前的孙秀才。 若是儿子考上秀才了,岂不是也能像孙秀才一样,开个大大的学堂!? 他娘烧菜好吃,到时候就在学堂做饭? 想到这里,顾三水猛地摇摇头。 不不不! 秀才他娘怎么能给人做饭! 到时候自己就是秀才他爹的,外人都得喊一声老爷了。 想到这里,顾三水使劲掐了把大腿。 直到疼得龇牙咧嘴,才敢确定不是在做梦。 “但这话,你千万别跟远山说。” 孙秀才的语气沉了些,“孩子年纪小,心思重,知道了反倒容易有压力。念书这事儿,得松快着来。” 顾三水连忙点头,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哎哎,不说,我啥都不说。” “往后家里多让他歇歇,别总叫他干活。” 孙秀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这边会盯着他的课业,家里那边,还得你们当爹娘的多照看,让他能安安稳稳念书。咱们里外合力,给孩子搭个好台子。” 其实他也是看顾家衣着不错,才敢如此提议。 若是换个人,比如家境贫寒的沈叶初的话,自己自然是不敢让他不要干活的。 农家子,出头难。不仅是资源匮乏,还因着常年耽误于劳作,学习无法沉静下心来。 “哎!哎!” 顾三水一个劲应着,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多体己话,更没想过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会跟他说这些。 这全都是因为——自己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此时,他心里高兴极了,恨不得立马回家去同孩子娘好好说说,再去同老爹老娘好好聊聊! 秀才老爷夸了小山子!还说小山子能考秀才! 第 244 章 傻笑的顾三水 课室里叽叽喳喳。 都是祁云照一个人的声音。 只因为,他今天早上被孙秀才夸了。 顾远山也终于弄明白为何第一个叫的是祁云照的名字了。 因为祁云照进步最大,经义全部对了,连策论做的也有模有样。虽然比不上顾远山和沈叶初,但也能看出是下了功夫的。 而沈叶初,好似经义错了一题,策论也不如顾远山答得有深度,不过也算是不错了的。 至于诗帖题和算学题答的不错,但律赋和律法都错了许多。 是以,只有一个乙等。 魏清然答得中规中矩,诗帖和律赋答得好,但经义和策论都很一般,只得一个丙等。 最后的刘慧安,竟然不及格。 当然,顾远山是怎么知道他是不及格的呢?因为刘慧安的卷子全是红色批文,甚至连等级都没有评,想来是夫子生气了。 …… 虽然顾远山得了第一名,还是唯一的甲等。 但他不骄不躁,倒是如往常一样,该背书背书,该练字练字,丝毫没有影响。 毕竟他情绪本就内敛,如此这般也很正常。 祁云照则喜滋滋地拿着手里的卷子,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就盼着下课拿着卷子赶紧回家去向爹娘讨赏钱。 就在他期盼之中,竟看见孙伯带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往夫子书房走。 他有些纳闷,“孙伯带了谁来学堂啊?难不成是甲班和乙班考得太差了?被喊家里人过来了?” 听到这话,顾远山好奇抬起头,见到的就是顾三水匆匆离去的身影。 他也有些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阿爹怎么会那么早就过来了?还被夫子请过去?难道是要说今日月考核成绩的事? 这……会不会太过于小题大做了? 想到这里,顾远山有些羞耻地红了脸颊。 自己只是考了个月考核第一而已,竟然要将阿爹都叫进来了? 看来夫子对于县令大人扶持学子这件事很是看重啊! 当然,也不是他自恋,才将顾三水进来的事归结于自己月考核成绩。 毕竟孙秀才唯一可能叫顾三水进来的,就是关于自己的事情。而顾三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见到当官的、身上有功名的人,都是不自在的,实在不像是会主动去找夫子的人。 当然,若是家里有事,他直接喊孙伯来找自己就成,不需要特意去找孙秀才的。 毕竟,孙秀才带着三个班,还是挺忙的。 反正,以前顾远山拿着自己总结出来的问题、或是疑惑去书房找孙秀才的时候,他都是在的。 杂七八想了许多,顾远山摇摇头,将脑中各种猜想抛开,继续低头背书。 反正,等会儿下课了,就能知道夫子找阿爹所为何事了。 …… 黄昏的霞光洒在青石板上。 下课的敲梆子声从不远处传来。 顾远山迅速收拾好书箱,径直往夫子书房走去。 祁云照想要跑走的脚步一顿,有些纳闷地看着顾远山轻快的脚步。 “远山今日怎么那么着急?” 就算是去找夫子,也用不着那么急吧? 祁云照想不通,便摇摇头,抱着自己的卷子就往学堂门口跑去。 爹娘,你儿子我出息了! 沈叶初抬起头,望着匆匆离去的两人,抿了抿唇,低头继续看书。 …… 顾远山顺着长廊,一路朝孙秀才的书房走去。 方才在课室里,他就一直留意门口,没见着阿爹出来。他定是还在夫子那里! 不过……孙夫子和阿爹究竟在说什么?竟然能聊这么久? 毕竟他今日过去拿卷子的时候,孙秀才都是言简意赅,说完就让他回去的。 阿爹是种地的,夫子能和他聊什么呢? 就算聊自己这次月考核的成绩,或是平日里读书用不用功……都用不着那么久吧? 莫不是……自己猜错了? 其实夫子找阿爹另有其事? 看着面前紧闭着的书房门,顾远山靠在廊下的柱子上,静静等待。 其他班的学子几乎都要离开,学堂渐渐静下来。 就在顾远山几乎忍不住要去敲门的时候,书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顾三水走了出来,脚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平日里有些弯的腰杆此刻挺得笔直,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着,眼角的皱纹都盛满了笑意,可眼神又还有些飘忽,像是还没从什么美梦中回过神来。 “阿爹。”顾远山忍不住轻轻换了声儿,走上前去,扶住顾三水的手臂,“你怎么了?” 怎么像是丢了魂似的? 听到儿子熟悉的声音,顾三水猛地回过神。 目光落在顾远山的脸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收敛了些。 “小山子,阿爹……阿爹没事,咱回家吧。” 他开口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顾远山狐疑地看着顾三水,好奇问了句:“阿爹,夫子找你做什么,我瞧你同夫子聊了许久。” 顾三水咧开嘴直笑,“夫子没说什么,就说……就说你在学堂学得认真,同阿爹夸你了。” 顾远山的心稍稍放下了些,却又更疑惑了,“夸我啥了?” 夸人还能夸那么久吗? 夫子这样闷骚!?还得变着花样夸自己? “夸你…… 夸你读书用功,有出息。” 顾三水说着,眼神又有些飘忽了,“反正你好好念书,家里啥都不用你操心。” 说着,他有些心虚地瞄了儿子一眼,见他皱着眉,赶紧招呼道:“走吧,走吧,阿爹带你回家,你娘今日早早就做了饭,你阿爷、阿奶也都等着急了。” 顾远山看着自己阿爹逃也似的脚步,心里疑惑更甚。 说话支支吾吾,没头没脑的。 他们定是有事瞒着自己! 不过阿爹是他的阿爹,就算有事瞒着,也是为了自己好。 最重要的是,看顾三水笑呵呵的模样,就知道夫子找他说的一定是好事,不然他怎么会笑得合不拢嘴了呢。 想到这里,顾远山没再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地跟在顾三水身后。 第 245 章 高兴 顾远山坐在顾三水身侧,陪着他赶车。 如今天气渐渐暖和,顾三水也就不赶人进去坐着了。 他许久没见儿子,也想得紧,就这样看着,心里也挺美的。 看着道路两旁倒退的花草,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给身侧的顾远山。 “小山子,快吃,垫垫肚子。” 这麦饼该早些给儿子的,都怪自己被高兴冲昏了头脑,如今这饼子估计都凉了。 不过……凉的其实也好吃! “谢谢阿爹。”顾远山抿唇笑了笑,像往常一样接过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两个还有些温热的麦饼,还带着芝麻香。 将其小心掰开,拿起一小块就往顾三水被风吹得有些干燥的嘴巴塞去,“阿爹,你也吃。” “好好好!”顾三水叼住麦饼,笑得见牙不见眼。 儿子有一口吃的都不忘记自己,任谁心里都高兴。 何况这孩子还特别乖巧,从小打到都不需要他们操心。 顾远山掰着饼,自己吃一口,又给顾三水吃一口。 等噎得慌,又拧开车厢里的水壶灌了两口热水。 父子俩一边吃着,一边赶路。 “家里的生菜出了头茬,你娘今早摘了些,说等你休沐回去做凉拌菜。” 顾三水拍了拍骡子的脖颈,声音里满是轻快,“后院那几分水田整好了,过几日该育种了,今年想试试新谷种,县上刚到的,说是能多打两成粮。” 顾远山咬着麦饼,听着阿爹絮絮叨叨家里的事,心里那点紧绷感渐渐消散。 他望着道路两旁掠过的绿油油的田埂,心里一柔软。 “对了,” 顾三水忽然想起什么,“眼瞅着要清明了,学堂能放几日假?” 清明家里要祭祖,那日忙的很,得先将儿子给安顿好才行。 “夫子说放五日假。” 顾远山咽下嘴里的饼,看着顾三水说道,“到时候阿爹来接我就行。” “成,到时候我一早就来。到时候顺便将你远丰哥一起接回家来。” 顾远丰休沐日很少回家,说是回去会耽误学习。一般要差不多一个月才会回去一次。这次恰好快要清明了,便将他一同捎回去就成。 顾远山点点头。 这样的小事,等回学堂再去寻顾远丰说一声就行了。 其实他和顾远丰虽然同在一个学堂,又都是住在书舍,但平日里两人也很少能见着。 况且两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路上遇到也只是稍稍点个头便罢了。 至今学堂里都甚少有人知道他们二人是堂兄弟的关系。 …… 见儿子啃着饼,顾三水笑着,又从车板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山楂片。 “这是你舅娘给你晒的,明日你带回去,念书累了含一片,解乏。” 这是今日在城里遇上余大河,他给的。说是能促进消化,提供营养,给小山子吃了不容易生病,吃饭都能多吃一碗。 顾三水一听这话,赶忙就接了下来。如今见着儿子了,忙不迭就拿了出来。 “谢谢舅舅和舅娘!” 顾远山接过山楂片,指尖触到布包的粗糙纹理,忽然想起白日里的事。 “阿爹。”他犹豫了下,还是问出口,“往日里我都是酉时才散学,你都是几点来接我的?怎么今日来这样早?” 莫不是平日里都是早早就来学堂等着了? 顾三水嘿嘿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 “你娘说休沐日,让我早点来,别耽误了你回家。” 听到这话,顾远山看着自己阿爹被夕阳晒得黝黑的侧脸,鬓角的几根白发在风里微微颤动,心里突然一软。 “阿爹,往后别来这么早了,等时辰到了再来就行,不然在学堂门口干等着,风吹日晒的。” “你不用操心。”顾三水摆摆手,声音提高了些,“我在学堂门口的树下坐着,哪能晒着?你只管把书念好,别的都不用管。” 老子接儿子回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了,这又不需要干啥,就赶赶车,坐着等便是了,一点儿也不累。 见顾三水毋庸置疑的表情,顾远山只好默默点头应下。 …… 骡车驶过杏林,离村子更近了些。 看着绿油油的树林,顾远山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姐近来可好?” 顾三水手里的鞭子一顿,叹了口气,“好着嘞,就是前些日子没少为着杨家的事烦心。不过……好在那门亲事总算是作罢了。” 顾远山心里一松,连忙问道:“杨家没纠缠?” “纠缠?他们敢!”顾三水的火气瞬间上来,嗓门也高了八度,“他们杨家打的好算盘!竟然敢哄骗咱家闺女嫁过去!” 那日顾三水和余氏见顾远山送去学堂,便转弯去杨家说这门婚事暂且作罢时,就没得杨家的好脸色。 幸好转天顾春雨说了,杨杰在那种地方养人的事儿。 顾三水和余氏回家与顾云生还有李氏一商量,立马叫上家里兄弟几个就去了杨家理论。 当然,为着顾春雨的名声,他们没有将这事抖落出来。 虽然当着街坊的面将此事抖落清楚,能让杨家抬不起头,但顾春雨好好的名声也会有些受损。 此时正是议亲的好时候,万万不能为了痛打落水狗就将顾春雨拉下水。 想到这里,顾三水的指节在车辕上攥得发白,眼底还带着些怒气。 这杨家竟然仗着家里和衙门有关系,就敢骗婚! 真是欺人太甚! 幸好早早识破了他们家的阴谋,不然说不准大闺女还真得一头栽进去! 想到这里,顾三水的语气又沉了些,“不过……我听小水说,那杨婆子还贼心不死,这几日总去周家蹲守,日日堵在门口抹眼泪,说什么‘都是街坊,别把事做绝’,实则是怕春雨报官,毁了她儿子的名声。” 说到这里,顾三水又重重叹了口气。 没办法,杨婆子没脸没皮,自己家不是县城的,在那里总是不好发挥。况且闺女还得在县里找亲事,总不能因着这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听到这些,顾远山皱眉:“大姐没受委屈吧?” “有她姑姑、姑父在,倒没吃亏。” 顾三水摆摆手,声音软了些,“我和你娘没敢把事闹大,终究是姑娘家的名声要紧。等过了这阵风头就好了。” 他望着远处传来的袅袅炊烟,又叮嘱道:“小山子,你也别跟着操心这些,好好念书才是正经。等清明放假回来,让你娘给你做你爱吃的荠菜团子。” 顾远山“嗯”了一声,心里却沉甸甸的。 说到底,自家被人坑骗,也是因着家里无权无势罢了。 第 246 章 鸡鸣鸟叫 顾远山望着顾三水宽厚的背影,心里泛酸。 阿爹、阿娘那日去杨家定是费了不少周折。 毕竟自己家知道他们骗婚了,那杨婆子还敢上门纠缠,就知道她不是讲道理的主儿。 想来阿爹不说,也是不想让自己分心…… …… 顾远山回到家,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吃了饭,回屋看书,洗漱过后又早早睡下。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顾远山便被窗外的鸡啼唤醒。 他趿着鞋走到院子里,见余氏正往竹篮里装刚摘的生菜,顾三水则蹲在井边劈柴,斧头起落间带着轻快的节奏。 “醒了?快去洗脸吃饭。今日阿娘给你蒸了红糖馒头。” 余氏擦了擦手,往灶房走。 顾远山应着,转身进屋取了书卷。 匆匆洗了脸,漱了口,便安坐在灶膛前看书。手里还被余氏硬塞了一个软乎乎的红糖馒头。 《论语》的字句在舌尖流转,偶尔抬头,能看见阿爹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 阿娘在灶房进进出出,忙着准备一大家子的早饭。 檐角的麻雀叽叽喳喳。 和学堂里的环境完全不一样。 但他却很安心。 …… 午后,顾远山帮着余氏去后院摘了一篮子的菜。 余氏一边择菜,一边同他说:“你大姐托信来说,说杨家那婆子不缠了,让你放心。” 顾远山顿了顿,才低低“嗯”了声。 傍晚吃过饭,他去灶房洗澡,隐隐听见堂屋里传来一阵笑声。 “……夫子说小山子考了头名,还说有希望考秀才呢。”顾三水的声音压得低,却难掩激动。 “小山子太争气了!”顾大水高兴道。 “呵呵,我就知道小山子读书厉害!”顾远冬憨笑道。 余氏轻笑:“我早说过,我们家小山子打小就聪明,和村里娃娃不一样,他沉得住气,准能成。” “我找的算命的也说小山子能考上秀才!”顾四水骄傲道。 仿佛顾远山读书好,都是他去找的算命的功劳。 王氏和顾远诚、顾远江站在顾四水身侧,此时一副与有容焉的模样。 看得李氏眼睛生疼。 “去去去!小山子考得好是他自己勤奋,是他大爷爷用心,是孙秀才教的好,和你那什么算命的有啥子关系!” 面对李氏的不满,顾四水敢怒不敢言,默默站远了些才撇撇嘴。 顾三水见几人飘飘然的模样,赶紧叮嘱:“可别跟小山子说,夫子怕他有压力。” 万一小山子知道了,到时候考不上秀才,他就怪这不靠谱的小弟! “他小叔,你们千万不要抖落出去啊!”余氏看着不着调的顾四水一家四口,连忙附和道,“万一被村里那群妇人知道,日日胡咧咧,把小山子的秀才名头说没了,我就找你们!” 见着余氏这不好惹的模样,顾四水和王氏连忙陪笑道:“二嫂,你就放宽心!我们省得,会让小山子安心念书的!” 他们可还等着当秀才老爷的叔叔婶婶,万万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万一被村里那些个眼皮子浅的嫉妒。教坏了家里的小秀才公,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家子人又叽叽喳喳讨论着孙秀才同顾三水说的话,不时爆发出一声声的惊叹。 …… 顾远山不知几人在屋里说什么,匆匆洗了澡,就走了出去,结果屋里众人竟齐齐收了声音。 这模样看得顾远山欲言又止。 还不等他询问何事事,就被余氏推着走了出来。 “小山子,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屋收拾东西。“ 说着,她看向顾三水,说道,”当家的,快去套车,准备送小山子去学堂。” “欸!”顾远山高高应了声,从屋里走出来,大步往后院走。 想来是去牵骡子了。 顾远山摸不着头脑,便顺着余氏的力道,回屋拿书箱。 刚出门,余氏就塞了他包炒花生。 “路上吃,学堂里别省着用笔墨,缺了就跟家里说。” “知道了,阿娘。”顾远山微微动容,跟着顾三水一同离家。 …… 这次出发的时间比往日晚了些。 夕阳照在顾三水的背上,给他镀了一层金光。 顾远山从书箱里取出这两日回家抄写好的批注,细细读起来。 书页翻动的轻响,混着骡车的轱辘声,一路往学堂去。 骡车刚驶到学堂门口,就见到前方停了一架豪华版马车。 顾三水怕自己剐蹭了那马车,不敢继续往前走,只想着等着前面的马车走了,再继续赶车。 骡车刚停稳,就见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少年郎,正絮絮叨叨和车里人说着什么。 见一时半会儿这马车不会走了,顾三水只好朝顾远山道:“小山子,前面有辆马车,阿爹就把车停这里了。” 顾远山点点头,拿起书箱和余氏收拾的小包袱就下了车,“阿爹,我先回学堂了,你路上小心,若是家里有什么事就来学堂寻我。” 顾三水笑着摸了摸顾远山的头,才重重点头,“阿爹都知道,你好好念书,其余的不用操心,若是有事你也往周家捎信,你大姐会告诉我们的。” 顾远山点点头,背起包袱准备走,就听见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 “远山!远山!你来了?” 抬眼望去,见到的就是前面马车边的罗安,此时正扬着手,热情同他打招呼。 罗安见顾远山看见他,立即就朝顾远山跑来。 “你平日里都这么早就来学堂?难怪以前没遇到过你。”说着,他朝骡车上的顾三水看去,“这位是?” “这是我爹。”顾远山介绍道。 “哦哦,原来是伯父啊!伯父晚上好?吃饭了吗?我和远山住一个屋子的,你喊我小安就行。” 顾三水见着面前少年的打扮,就知道是个有钱的,此时见他如此热情,对自己也十分客气,便笑呵呵道:“我家远山年纪小,在学堂过得好还是托了你照顾了。” 听到这话,罗安有些心虚。 他敢说自己完全没照顾顾远山吗?相反还是顾远山日日被他烦着。 顾三水说完,又对着顾远山催促道:“快去吧,别让你同窗等着了。”说完,转头又对罗安客气道,“劳烦你多照看些远山了。” “伯父你就放心!” 罗安回过神,拍着胸脯就保证道,“有我在,保管没人欺负远山!” 第 247 章 画个小狗 “知道了知道了。”顾三水挥挥手,赶着骡车就要走。 顾远山站着不动,目送顾三水驾驶着骡车离去。 “快走快走,回去把你的月考核卷子给我瞧瞧呗?我可是听说了,你考了学堂唯一的一个甲等,可真是了不得!” 说着,罗安将顾远山手上的书箱一并拿了过去,“我帮你提着,咱们回书舍吧!” 顾远山无奈,被罗安半拖着往学堂里走。 …… 两人刚进书舍,罗安就催着顾远山把月考核卷子拿出来。 他凑在桌边,就着门口透进来的残阳,一张张翻看着,嘴里啧啧称奇:“乖乖,孙秀才对你也太宽容了吧?你怎么都没什么批注?我那卷子,红笔写的字都比我自个儿的字都多了,夫子恨不得将我的卷子都戳破了!” “答对了,批注自然就没这样多了。”顾远山说着,心里对于乙班卷子内容也有些好奇,“听说乙班和甲班考试的内容是一样的,你的卷子呢?我瞧瞧。” 罗安从书箱里翻出自己的卷子,往桌上一摊。 顾远山低头看去,顿时嘴角抽搐。 只见卷面上大片空白,偶尔写着几个字,即便他还未学到这些内容,但也能看出答的内容跟题目牛头不对马嘴。 通篇下去,充斥着孙秀才的谩骂之语。 可见孙秀才在看这些卷子的时候是多么的气愤了。 罗安见顾远山盯着自己的卷子发愣,反倒不在意地摆摆手,“你看看你的批注‘逻辑清晰’‘立意尚可’,全是夸赞的!你再看看我的。”说着,他将自己的策论卷子拽过来。 只见空白处被孙秀才用红笔写满了“离题万里”“不知所云”,末尾还批了句“浮于表面,不下苦功”。 末了,罗安仰头长叹,“我寻思夫子只会训斥人,未曾想他竟也是个会夸赞别人的人!” 顾远山没理会罗安的感叹,而是看着罗安那几乎空白的律赋卷。 题目要求是“以‘秋兴’为韵。 可罗安竟直接在卷子里画了一只歪歪扭扭的麻雀。 见到这一幕,顾远山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这……是怎么进的乙班?” 按学堂的规矩,得把四书背熟,才能申请考去乙班。 可他看这卷子,只觉得罗安连《论语》都还未记全。竟然还在卷面上画个麻雀,若他是夫子,定要将他狠狠教训一番! 要知道,若是在科举的时候,别说是画一只鸟了,若是有个涂抹处,或是什么印记,可都是会按照作弊处置的! 罗安挠挠头,一脸坦然,“我爹托人通融了呗。” 见顾远山皱眉,又赶紧解释,“其实我原先四书背得还行,就是记不牢,转头就忘了。如今来了乙班,夫子又不怎么教学,只让我们自学。时间久了,我四书早就忘光光了。至于五经,我更是一窍不通,那些注解看得我头疼。” 说着,他瘫坐在椅子上,晃着腿道,“除了夫子在课堂上讲的,我一页课外书都没碰过,坐不住。” “不过啊,”他忽然坐直了,凑近顾远山,“乙班都是像我这样的货色!你们丙班的,读个一年就能来乙班。时间长的,也两年就能上。可乙班不一样,只要达不到夫子的要求,就算读个十年八年,也是去不了甲班的。” 反正,留在乙班的,念书都是不怎么样的。要是在乙班待了三年,还是上不了甲班,那只能说,这个人不适合科举了。 罗安就是一个,还有周言也是! 两人基本就是乙班的钉子户了。 还有许多人,都是在乙班念了三年,实在考不上甲班,都回家去了。 毕竟在学堂念书是要花钱的。 至于罗安和周言能在乙班读那么多年,都是家里有点小钱,又乐意让他们折腾的,这才能一直留在乙班。 想到这里,罗安笑了笑,“远山,我回家同我娘说了,你考了学堂的甲等,这可是唯一的甲等!我娘说让我好好跟着你念书,还给了我二十两银子呢!” 他冲顾远山挤挤眼,“她也不指望我考甲等,能混个丙等就行。” 罗安这次考的自然是连等级都没有的,回去还挨了一顿骂。 幸好他将自己的小舍友考上甲等的事情说了出来,不然他今日可没有马车来接送,还得一瘸一拐地爬山上来的! 顾远山微微皱起了眉,不明白罗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罗家还想要自己带着罗安一起学习? 可罗安性子跳脱,让他管这是不可能的。 若是罗安是沈叶初那样能坐得住的,同自己一起学习便罢了,好歹能一起进步。 若是罗安让自己管着他,他定是要拒绝的。 没得到头来,没教好罗安,还把自己的时间都浪费了。 想到这里,顾远山刚准备说话,罗安又摆摆手,“远山,你别紧张,我就跟着你混混,不烦你。我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能认得几个字,别将来算错账就成。” 他说着,又拿起顾远山的算学卷子看了起来,“你这这方池容积都能算对?我光看题目就晕了……” 顾远山看着他这副吊儿郎当却又毫无恶意的模样,心里那点无奈渐渐散去。 “你这卷子上怎么还画个麻雀?日后莫要这样了,若是你不注意,日后去考科举的时候习惯而为,不止会惹祸上身,还会连累咱们学堂,还有你爹娘。” 罗安顿时瞪圆了双目,“远山,你这什么眼神,我这画的哪里是麻雀啊,这是一只小狗啊!” 顾远山看着手里的那坨依稀辨认着鸟翅膀的东西,一时语塞。 “无论是麻雀还是小狗,总之……你日后莫要在考卷上乱涂乱画了,若是不会,让它空白着也莫要涂涂画画,会被认作作弊的。” 看着顾远山眼底里的认真,罗安难得正色道:“我知道的,这些夫子都同我们强调过。还有,这……这小狗是我今日在家无聊时所画,并不是在考试的时候画的。不过……远山,还是谢谢你提醒我。” 第 248 章 一结一保 这倒不是他圣母心泛滥了…… 日后若是罗安真的下扬了,因着这些小问题被判定作弊的话,身为他的夫子——孙秀才,必定会因此被连累了名声,而他们是一个学堂的,必定也会有影响。 再一个,便是科举考试需要人作保,并且还需要几个学子绑定在一起才能报名。 例如,参加童生试的时候,考生需要出具“一结”和“一保”。 “一保”又称“廪保”,即由当地已取得秀才身份的廪生具结担保考生所填写情况属实,包括考生的身家清白、未犯错受刑、非倡优隶卒等信息。 “一结”又称“五童结”,即由同考的五名童生具结担保考生符合报考规定。 这五名童生相互作为证人,宣誓不得违反考试规则,若一名考生出现不端行为,互结的四人都要承担连带责任。 所以,到时候顾远山下扬考试,必定要找自己相熟还信得过的学子具结担保。 …… 回过神来的顾远山,见着面前还傻愣愣站着的罗安,只好将自己的经义卷往罗安面前推了推:“你要是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罗安眼睛一亮,立刻凑过来:“真的?那先给我讲讲这策论‘民生为本’怎么写……” 见着顾远山询问的目光,他只好道:“夫子让我回去将策论重新写一遍,若是还写不好就要挨板子。我家里就没个念书的人,远山,你救救我!” 顾远山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罗安那张几乎空白的策论卷,指尖点在“民生为本”四个字上。 “写策论,首先要明白‘民生’二字到底指的是什么。百姓的衣食住行、田亩收成、赋税徭役,这些都是民生。” 他取过一张草稿纸,提笔写下“衣食”“耕织”“赋税”三个词。 “可以从这几处入手。比如先说‘民以食为天’,田地里的收成够不够吃,种子好不好,赋税重不重,这些都关乎百姓能不能安稳过日子。” 罗安听得认真,手指在桌上跟着比划:“那是不是要写怎么让粮食多起来?” “是这个道理。” 顾远山点头,“你可以找找《农桑辑要》来看,里面有讲劝农桑、兴水利的法子,摘几句放到策论里,就显得有依据。再说说‘衣’,百姓有布穿,才不至于受冻,桑麻种植、纺织手艺,这些也能写进去。” 《农桑辑要》这本书,还是顾远山当年为了给家里想法子挣钱的时候,去找顾海生借阅了的。 可惜书上说的法子不是已经实现了,就是操作艰难。反正不是他一个小娃娃能实现的。 除非,他日后成为一方父母官,才能推行这样的法子。 想到这里,顾远山顿了顿,继续道:“最后要落到‘为本’上。百姓安稳了,国家才能安稳。就像夫子常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把这个道理说透,策论的骨架就立起来了。” 其实策论也就是前世的论述文,摆事实讲道理。只要读的书足够多,将其中道理例举出来,再举出具体案例加以佐证,便是一篇策论了。 当然,知晓写法后,还得看你的文风辞藻是华丽还是朴实,这些文风受考官的主观影响非常大。是以,许多官宦人家与主考官相熟,便能知晓这考官是喜爱华丽辞藻的人,还是更喜欢朴实无华的人。 以此来投其所好,便能大大增加高中的机会。 当然,无论如何,这人的学识必定是要过关的,文风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 听着顾远山的细细诉说,罗安恍然大悟,拍了下大腿:“我就说自己怎么写都像大白话!原来是缺了这些道理撑着!” 他连忙从书箱里翻出蒙尘的《农桑辑要》,拍掉灰就往桌上摊,“我这就写,你可得盯着我点,别让我写着写着又跑题。” 顾远山应了声,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将孙夫子批注过的律法卷铺开。 他也得研究研究这相关的律法条文了。 既然学堂开启了月考核,自己为了这每月的两刀宣纸,势必也要将这律法条文的学习安排提前才行。 当然,研读的《史记》也不能抛弃。 双管齐下,各自学一个时辰便是了。 反正律法条文不算太多,等通读一遍,将重要的先记下应试,其余的细细补充便是。 …… 烛火悠悠落在纸页上。 顾远山看着“乡俗与律法相合”的批注,开始逐字逐句地琢磨《昭明例律》里的条文。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罗安偶尔翻书的窸窣声,和顾远山提笔标注的轻响。 罗安写得急了,会抓着头皮念叨“这句怎么说才顺”,顾远山便抬头提点一两句。 等顾远山看得入神时,罗安也识趣地不打扰,只闷头和自己的策论较劲。 两人互不打扰,奋笔疾书。 倒是意外的和谐。 …… 第二日一早。 顾远山照旧早早吃了早饭就去课室坐着晨读。 祁云照、沈叶初等人陆陆续续过来。 抑扬顿挫的晨读声,响彻整座学堂。 就在这时,孙秀才背着双手走进课室,手里捏着一本小册子。 他将小册子往讲台上一放,清了清嗓子,“好了,都停停。” 见几人安静下来,他继续道:“咱们今日不讲新篇,就说说前两日考的月考核试题。” 底下顿时静了几分,连总爱走神的祁云照都坐直了身子。 孙秀才微微颔首,“经义题不一样,学堂上也都是讲过的,若是还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至于策论,大家都是一样的,便重点说说,顺便教教你们该如何做这策论。” 说着,他扫过边上坐立不安的刘慧安,将目光停留在顾远山身上,嘴角带着笑意,“这次策论,顾远山的‘修身齐家治邑’写得最好。论点明确,从《大学》里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延伸到治邑之策,引经据典却不生硬,字迹也端端正正,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顾远山没料到夫子会突然夸奖自己,此时握着书卷的手指紧了紧,耳尖微微发烫,低头看向桌面。 他自认为自己学的内容还不够,只是恰好过关罢了。 此时面对孙秀才直白的夸赞,倒是有些别扭的小开心了。 孙秀才继续道:“沈叶初的策论也有可取之处。” 第 249 章 挨训 他顿了顿,看向两人,“你们的卷子,下课后可以拿去给同窗传阅,互相借鉴。” 沈叶初抬眼望了顾远山一眼,眼里虽有几分失落,却更多是释然,轻轻点了点头。 孙秀才拿起顾远山的策论卷,展开在讲台上:“写策论,首重破题。就像顾远山这篇,开篇便点‘修身是本,齐家是基,治邑是末’,三言两语把主次说清。 其次要论据扎实,他引了《大学》的‘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又举了邻县‘县令清廉而县治’的例子,道理与实例结合,才站得住脚。” 他用戒尺点着卷上的字句:“再者,结构要分明。你们看,他先论修身,再谈齐家,最后说治邑,层层递进,逻辑清楚。最要紧的是有自己的见解,不是光抄书本,而是把书里的道理变成自己的话……” 晨光透进来,照在讲台上,一片明亮。 顾远山听着夫子的讲解,心里暗暗定了定神,将夫子强调的“破题、论据、结构”几个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低头在自己自制的笔记本上细细记下。 虽然孙秀才解说的是他写的策论,但他其实写的时候只是沿用了以前的习惯,并没有夫子这样细细划分。 如今跟着孙秀才所讲,倒是对于策论的写法更加明朗了。 顾远山握紧手中的笔杆,心下坚定。 只有跟着进步,才能越来越好。 一时之间,课室里只闻孙秀才的讲解声,和偶尔响起的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轻了几分。 …… 讲完策论,孙秀才放下戒尺,拿起小册子看了眼,便说道:“再来说说诗帖。写诗贵真,不贵雕琢。” 他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魏清然身上,语气缓和了些。 “魏清然的诗帖,是这次写得最好的。” 听到这话,不仅顾远山有些诧异,就连自诩与魏清然要好的刘慧安都瞪大了眼睛,仿佛对于魏清然竟然得了孙秀才的夸奖这件事很是诧异。 祁云照倒是撇撇嘴,低低说了声:“哼!装!” 他与魏清然同窗一年,倒是知道魏清然虽然背书不行,但对于吟诗作对这样的风花雪月是在行的。 是以他只是撅了撅嘴,并没有任何意外。 孙秀才拿起魏清然的诗卷展开,声音里带着赞许,“‘水暖鱼初跃,风轻花自降’,这两句写春溪,有动有静,浑然天成。‘江’韵用得也巧,‘烟迷远岫映寒江’,既扣了‘春溪’的景,又合了韵脚,不见雕琢痕迹,难得。” 魏清然淡淡笑着,“多谢夫子教导。” 孙秀才笑眯眯地看着他,“努力努力把策论和经义都赶上。” 见魏清然认真点头应是,孙秀才转头看向顾远山和沈叶初,“你们二人的诗算是中规中矩。” 他点了点顾远山的诗帖,“远山的‘春流绕绿江,新绿满堤长’,虽质朴些,却也切题,韵脚也稳。叶初的‘浅濑浮鸥白,深潭映日黄’,意境是有的,只是‘黄’字押‘江’韵稍显勉强,差了点自然。” “至于祁云照——” 孙秀才的脸色沉了沉,将戒尺往桌上一拍,“你自己看看!题目是‘春溪’,你倒好,写着写着竟写到‘渔翁夜泊洲’,这是春溪还是秋江?” 他指着其中一句“浪涌千层雪,舟横万里江”,戒尺在桌上敲得砰砰响。 “离题万里!五言六韵,你倒好,凑了八句还没见着‘溪’的影子,韵脚更是东拉西扯,简直胡闹!” 祁云照缩着脖子,头几乎埋到胸口,不敢作声。 最后,孙秀才拿起刘慧安的诗帖,只看了两眼便皱紧眉头,语气里满是不耐。 “刘慧安,你这诗帖,说是‘春溪’,倒像是在记流水账。‘水在流,花在飘,风吹过,到江桥’——这叫什么诗?平仄不分,韵脚杂乱,连五言六韵的格式都没弄清,简直是不堪卒读!” 他将诗帖扔回刘慧安面前,戒尺重重一放。 “写诗首先得切题、合韵!连基本的规矩都守不住,谈何真情?课后你们二人再写一首‘春溪’,明日交上来,若是再像这般,就罚抄《唐诗三百首》里的山水诗十遍!” 一番话下来,课室里鸦雀无声,祁云照和刘慧安的脸涨得通红。 连顾远山都暗自警醒,低头看着自己诗帖上孙秀才批注的“稍显滞涩”四字,默默记在心里。 …… 发作一通,孙秀才深吸一口气,将戒尺往讲台上一放,声音缓和了些:“刘慧安,你若是实在摸不着作诗的门道,课后去书房找我,我教你从对对子练起。” 刘慧安连忙点头,额头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 其实启蒙学是需要赏诗作对的,只是刘慧安从前被捧惯了,对于这些不感兴趣的并不会下苦功夫,自然全都忘光光了。 而孙秀才也是看在刘慧安是新学子才如此宽容。 若不然,他的诗词写成这样,今日就该挨打了。 孙秀才看着课室内个个坐着板正的学子,又看了看手中的小册子。 只看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再说说这律赋,更是一团糟!” 他敲了敲桌子,“我知道平日里讲律赋少,可你们读了这些年书,总该知道‘律赋’要讲格律、有韵脚吧?怎么写成这副模样?” 他随手抓起祁云照的律赋,看了眼,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仿佛在怀疑自己教的到底是不是读书人。 “我真要琢磨琢磨,是我教得太浅,还是你们根本没往心里去!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顾远山身上,神色稍缓:“这次律赋,竟只有刚入学堂的顾远山完整写了下来。” 他举起顾远山的赋卷,“‘劝学’一题,虽字句平实,算不上出彩,但起承转合清楚,韵脚也没出纰漏,规规矩矩,挑不出错处。” 第 250 章 照样挨骂 没想到自己那篇只求稳妥的律赋竟被提及。 面对孙秀才温和的目光,顾远山下意识挺直了脊背。 “沈叶初的赋也还行,” 孙秀才转过头,看向沈叶初,“前面引经据典都不错,就是末尾收得太急,字迹也乱了,想来是时间不够了,下次注意把控时辰。” 沈叶初抿了抿唇,默默记下。 轮到魏清然时,孙秀才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清然的笔力是有的,可写‘劝学’,怎么净扯些‘风花雪月’?春花秋月皆文章是没错,可通篇不见‘劝学’的实在道理,净是空泛的辞藻,落不到实处,如何能服众?” 他用戒尺敲了敲魏清然的桌子,“日后多看看《荀子·劝学》篇,把书里的真学问装进肚子,比堆砌辞藻有用得多!” 魏清然的脸白了白,低头应道:“是,学生记下了。” 最后,孙秀才看向祁云照,温和的脸色一变,气得手都抖了。 “祁云照!写了半篇就停了,是等着我替你写?还是觉得‘劝学’配不上你的笔?” 若是祁云照实在写不出,他也就罢了。可他仔细瞧着,祁云照写的还算是可以的,就是不知他怎么回事,写一半就撇下了。 这才是令他气愤的缘由! 面对孙秀才的怒火,祁云照依旧缩着头,假装自己是一只鹌鹑,完全不敢作声。 见着他这模样,孙秀才无奈,点了点他的课桌,便转过身,瞪向刘慧安。 怒吼一声,“还有你,刘慧安!你这写的是什么?字不成字,句不成句,错漏百出,简直是……简直是不堪入目!” 分明他入学时考察过这个刘慧安的学识,还算是不错的。怎么这些日子以来,倒是越发不像个样子了!? 孙秀才怀疑人生地闭了闭眼,像是不想看到刘慧安的样子。 课室里再一次鸦雀无声,连窗外的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孙秀才看着众人,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律赋虽难,却最见功底。往后每日晨读,我加半刻钟讲律赋,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再写成这样,就别指望月考核能有好成绩了!” 律赋虽不如经义和策论重要,但占比也是挺多的,得重视些才行! 说罢,孙秀才拿起戒尺,开始逐篇讲解律赋的起韵、破题、铺陈之法,声音里虽仍带着几分余怒,却比刚才细致了许多。 顾远山听得认真,笔尖在纸上飞快地记着。 同时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考试的时候记住了律赋的格式,不然此刻怕是也要跟着挨训了。 虽说他和刘慧安才来学堂,对于律赋还未曾深入学习过,但孙秀才可不管他们有没有学过,写得不好就是写得不好,照样得挨骂。 …… 讲完了律赋,轮到算学题,孙秀才语气缓和了些。 “算学倒还算过得去。” 他目光扫过顾远山和沈叶初,点了点头,“远山和叶初两人的算学卷,全对。方池容积、物件换算,步骤清晰,得数准确。你们谁在算学上有卡顿,课后尽可去问他们,别闷着头瞎琢磨。” 顾远山和沈叶初对视一眼,都微微颔首。 祁云照见孙秀才转过身去,连忙悄悄拽了拽顾远山的衣袖,挤眉弄眼地比了个“算学救命”的口型,惹得顾远山无奈地勾了勾嘴角。 “至于律法——” 孙秀才的脸色又沉了下去,敲了敲戒尺,扬声道,“你们五个,全军覆没!” 他拿起祁云照的卷子,指着上面的错处:“就说这借斧一案,你们要么判‘各打五十大板’,要么说‘让失主再买一把’,竟没一个想到要查斧上刻痕、问邻里证词!” 孙秀才敲着桌面:“《昭明律例》里明写着‘器物有记,借还需验’,连这点都记不住?回去都把《昭明律例》的‘户律’篇抄三遍,好好琢磨琢磨!”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些:“我知道律法在科举里占比不高,可你们将来不管是种田、经商还是做官,总得明事理、懂规矩。连邻里纠纷都断不明白,算什么读书人?” 讲完所有卷子,孙秀才将戒尺往讲台上一放。 “余下的时辰自己看书,有不懂的记下来,去书房找我便是。” 说罢,他背着手走出课室。 …… 顾远山翻开《昭明律例》,目光落在“户律·器物”篇。 自己做的卷子上,孙秀才给的批注是“乡俗断案虽直,却少律法依据”。 想了想,顾远山执起笔,在旁标注了下。 “刻痕为证,邻里为凭”。 一旁的沈叶初正对着诗帖和律赋蹙眉,想来是在反思自己考试时的思路,或是该如何重新做题。 祁云照则对着诗帖唉声叹气,一脸愁容。 魏清然默默翻看着手中卷子。 刘慧安则缩在角落,捧着书本,一个个查错处。 课室里一时只剩翻书声与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 …… 学习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眨眼便已过去四日。 明日午时课后便是清明假期。 顾远山趁着傍晚散学时,终于在食堂堵到了许久未见的顾远丰。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食堂里也空无一人。 顾远丰正端着饭盒往后厨走,见顾远山站在门口,脚步顿了顿,似乎是对于顾远山出现在这里有些意外。 “远丰哥。” 顾远山迎了上去,“我爹前几日让我跟你说,明日午时散学后,咱们一起回家过清明。” 顾远丰点点头,喉咙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他比顾远山年长几岁,性子向来寡言,下颌线绷得笔直,看着比同龄人沉稳些。 顾远山本想多嘱咐几句,见顾远丰转身要走的模样,便也作罢。 摇摇头,也准备回书舍收拾东西。 才转身准备走,突然便被顾远丰叫住。 “远山,听说你考了甲等?” 顾远山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想着礼尚往来,便也关心问道:“远丰哥考得如何?” 顾远丰握着饭盒的手指紧了紧,沉默片刻才低声道:“乙等。”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微微垂下了眼。 第 251 章 模样好 顾远山连忙安慰道,“听说你们甲班的策论题比我们难,能得乙等已是不易。我刚入学时,还怕自己连丙等都悬呢。” 这倒是真话。 一直以来,顾远山都是独自一人学习。学习生涯中也只有顾海生一直带着往前走。 顾海生对他自是夸赞的,但他总害怕自己是井底之蛙,并不敢自傲,生怕离开了顾海生,出来遇到其他读书人就露了馅儿。 为了保持自己小神童的名号,他来了孙氏学堂比先前更加的努力,就怕孙秀才看出他在念书一途中没那么大的天赋,将之告诉顾海生,甚至家里断了他念书的路子。 虽说顾三水和余氏宠溺他,不会因着这些事就不准许他念书了,但他不想自己念书的事有丝毫的变数。 是以,对于月考核的事,他当时确实是全力以赴的! 不仅将孙秀才课上讲过的内容翻来覆去的背,甚至连启蒙学的内容也重新过了一遍,生怕漏了哪里。 得到这样的结果,他虽有些意外,却也算是坦然接受的。 …… 听了顾远山的话,顾远丰这才抬眼,看向顾远山的目光柔和了些。 “你考了甲等第一,给咱们顾家争光了。若是阿爷知道,定会很高兴。” 当然,顾远丰口中的阿爷便是顾远山的大爷爷顾海生了。 他算是顾家最紧张顾远山念书的人。 毕竟其他人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对顾远山学习上是爱莫能助的。 对顾远山说的来来回回都是努力念书,家里不用担心。 可顾海生不一样。 他视顾远山为顾家,甚至是十里村的希望。 一手带着顾远山从练字到如今倒背如流的模样,对他的学习进度是尤为关心的。 知晓顾远山考了学堂里的甲等,他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找顾云生喝了一坛子的酒。 此时顾远丰的神色甚是平静,甚至嘴角还带着一抹极淡的笑意,若不仔细瞧,必得忽略了去。 顾远山愣了愣,最后抿唇笑了笑,“谢谢远丰哥关心。” 在他记忆里,顾远丰与顾远江和顾远诚年龄相仿,但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相比较于两兄弟的跳脱,顾远丰总是不爱说话,眼神中也带着点疏离的尖锐。 他还记得自己两年前刚去跟着大爷爷念书的时候,见到顾远丰总是穿着一身长袍,身子单薄,性子也冷寂,与家中兄弟几个都没什么话说。 就连大爷爷也经常说这唯一的孙儿性子不知像了谁,竟如此冷淡。 要知道,顾远山也算是话少的,但他这是在外人眼中才这样,在家里人面前却是温和孝顺的。 顾远丰无论是在家里人面前,还是外人面前,都是一副冷心冷情的模样,那时可愁坏了顾海生一家子。 可此刻,顾远山看着面前的顾远丰,回想着方才他语气中带着的几分真心赞许,心里一暖。 “远丰哥,明日散学我在门口等你,咱们一起走。” 顾远丰点头应下,转身往后厨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顾远山忽然有些感慨。 看来这两年的时光,不光自己在变,身边的人似乎也在悄悄改变。 不过,这样的顾远丰自是比以前更有人情味的。 想必大爷爷和堂叔、堂婶知道,定会高兴异常。 一阵凉风吹过,顾远山笑了笑,摸了摸怀里的书卷,脚步轻快地往书舍走去。 …… 一夜无梦。 此时顾远山结束了半天的学习,刚吃饱饭,慢慢散步走回课室。 下午的阳光透过窗台,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孙秀才已经布置好清明假期的课业,如今早已离去,剩下顾远山几人在课室里自习。 此时的课室格外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虽然安静,但顾远山却觉得心思有些浮动。 可能这正是放假前夕的躁动吧? 果然,一向好动的祁云照再也按捺不住放假的雀跃,用手肘轻轻戳了戳前排的沈叶初,压低声音问道:“叶初,你今天回家还是明日再回?联系好车队了吗?我晚上和你一起下山呗!” 沈叶初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今日就回,前几日孙夫子提醒过,我已经跟路过村子的车队说好,散学就走。” “那就好。” 祁云照长舒一口气,又感叹道,“你都快俩月没回家了吧?你娘见着你,指定高兴坏了。” 沈叶初听了这话,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又转了回去。 坐在旁边的顾远山默默听着,心里有些好奇,便轻声问道:“叶初,你家在何处?听着像是路不近?” 这些日子,他和沈叶初、祁云照关系都还不错,此时听见两人的对话,自是关心一番。 沈叶初这次转得稍慢些,解释道:“不算太远,在青石村。只是山路不好走,单程要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娘说路上不安全,不让我独自回去,只能等节假日凑车队。” 听着这话,顾远山有些感叹。 这一来一回就要4个小时的路,还说不算远? 幸好自己住在十里村,还算是近,不然求学的路更加艰难。 想到这里,顾远山便关心问了句:“车队要多少钱?你身上可还够?” 若是不够,他也是能借的。 他知道,沈叶初家境应当就是一般,在学堂用笔墨比他还省。 而他主动询问费用,也是怕沈叶初没钱,还硬撑着。 在这些日子以来,顾远山觉得自己还算是有些了解沈叶初的。 自尊心比较强,不会示弱。但也算是端方的人。 这样的人,顾远山视作好友,自是愿意主动帮助的。 当然,前提是救急不救穷。 几文钱是能借,几两银子这是不可能的! 毕竟,他自己都没这么多钱! 不过,想来这车队便是花钱,也不会要太多。 想到这里,顾远山看着瘦小的沈叶初,暗暗叹了口气。 花些钱,到时候跟着队伍里的人一起走,也安全些。 毕竟沈叶初也才12岁,而且生得瘦弱,看起来和他也差不了多少,模样生得又好,也是危险的。 第 252 章 心中难处 沈叶初的声音低了些,“说贵也不贵,我身上自是有的。” 他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先前多谢你娘给我带酱肉,我……我阿娘做的腌菜很好吃,等我回来给你带些尝尝?” 说这话,他有些窘迫。 顾远山看出沈叶初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便笑了笑,“好啊!我倒是想尝尝你阿娘的手艺。” 沈叶初见顾远山这副坦然模样,心里一松,紧绷的眉眼也松了下来。 …… 祁云照在一旁听着,见此连忙嚷嚷着,“叶初,你阿娘做的腌菜真的很好吃吗?可以给我也尝尝吗?” “嗯。” 沈叶初低低“嗯”了声,抿唇笑了笑。 这边喜乐融融,那边的刘慧安则咂咂嘴,感叹道:“幸好我姨母要送我回去,不然我这也得叫车队了!不过……” 他转向沈叶初,直言道,“叶初,你也别太省钱,花多点钱找个靠谱点的车队,安全要紧。” 沈叶初没接话,只转过身继续看书,仿佛没听到刘慧安的“关心”。 但顾远山分明瞧见,他耳根微微泛红,想来是被说中了难处。 “叶初?你怎么不回我啊?”刘慧安不甘心,继续问道。 “你算什么东西!跳梁小丑就滚梁上去跳,在这里蹦跶啥!” 祁云照的暴脾气再也忍不住,低低吼了声,“你若是钱多烧的,就给叶初找个靠谱的车队,我一定会代替叶初感谢你今日的善举!” 此话一出,不说刘慧安被噎住,就说顾远山都忍不住低声笑了下。 魏清然抬头看了看,眉眼间也满是笑意。 不过在刘慧安看过来之前,便收敛眉眼,继续低头看书了。 刘慧安被祁云照一吼,身子抖了抖,瞬间闭紧嘴巴,不再说话。 顾远山被祁云照的仗义执言逗笑了,努力收敛起脸上的幸灾乐祸,假装若无其事的低下头。 其实若是要5文钱的路费,他也是觉得贵的。 在这里,一文钱都要掰开来用,何况这一来一回就是10文钱。 不说沈叶初心疼,他也舍不得。 他兜里除了来学堂余氏给的银子,就是顾夏至赞助的10两银子。这些大钱都是不能动的,得留着日后准备科举赶路做盘缠。 虽然顾云生都会准备好,但他总是没有安全感。 不想因着银钱不够而断了科举路子,便将这些钱都攒着。 除了这些,他自己这两年攒的不过只有228文罢了。 这都还是他省吃俭用,才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幸好家里买了骡车,不然他回家搭牛车也得花1文钱! 就在顾远山暗自庆幸之际,祁云照骂了刘慧安,转头便冲着顾远山晃了晃脑袋,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远山,我记得你家离县城很近,我们明日要去城外踏青,你要不要一起?学堂里好几个学子都约好了,热闹的很!” 顾远山一愣,捏着书卷的手顿了顿,心里有些犹豫。 他原先想着回家先把课业完成,再帮帮阿爹、阿娘干些活儿的。 清明前后正是育种的要紧时候,想必家里会很忙。 想到这里,顾远山笑了笑,“云照,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要回家帮忙,就不过去了,你们玩得开心。” “你整日泡在书里,多枯燥啊?咱们一起去山里走走也好啊,说不定到时候看到风景时就开窍了呢?我可记得许多大文豪都是从波澜壮阔的风景中领悟诗帖里的意境的。 虽说咱们云梦县地处偏僻,没有什么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观,但出去散散心也是可以的!何况夫子也说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咱们出去多看看,说不定作诗能力都升高了呢?” 说着,祁云照凑得更近了些,“咱们就去半日,看完就回来。我也可以去帮你阿爹、阿娘干活,绝不耽误事儿,不过……我没有马车,到时候你们可得把我送回城里。” 顾远山自是不可能让祁云照帮忙干活儿。 不过听到他的话,心里的天平慢慢倾斜,倒是犹豫了几分。 与学堂的学子一起去踏春,想必他们都是会吟诗作对,自己跟着,说不定真有收获…… 他知道,在这个时代,许多文人便是依靠着同窗出游时,展示自身才学而扬名天下。 当然,他们这小小的云梦县,连秀才都许久未有人考上,自是不可能有这等惊才绝艳之人。 不过,既是学堂的学子,不会作诗也会吟啊! 顾远山收回心神,对上祁云照亮晶晶的眼眸,犹豫说道:“那……我回家与家里人说说,若是不成,你们便自己玩,不必等我了。” “好!”祁云照只当顾远山答应了,立马眉开眼笑。 顾远山无奈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了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约他一起出去踏青,心里总是有些高兴的。 …… 在几人期待的目光中,窗外的敲梆子声终于传来。 祁云照拉住沈叶初便往门外冲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朝顾远山高喊了声儿,“远山,记得,明日巳时,在城门口集合,过时不候——” 顾远山抿唇笑了笑,便收拾东西往甲班走去。 顾远丰早就在门口等着,两人碰头,便一齐往学堂大门走去 刚走到学堂门口,顾远山就看见不远处停着家里那辆熟悉的骡车。 顾三水正站在骡子旁边给它顺毛,边上还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竟是顾夏至。 顾远山微微皱眉,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 “阿爹,二姐。” 顾远丰跟在身后,也跟着喊了声:“二伯,夏至姐。” 顾三水直起身,脸上堆着笑,“你们出来了?累不累,赶紧上车去坐着。” 顾远山点点头,将目光落在顾夏至身上。 见她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便好奇问道:“二姐怎么也来了?” “家里攒了一年的兔子皮毛,今儿个一早送进城,因着你二姐是主要负责的人,便一齐过来了。”顾三水说着,将顾远山和顾远丰的书箱接过,往车上放。 第 253 章 姐姐 他见了那些大掌柜,就腿抖、手抖,连人都站不住,更别说谈生意了。 可顾云生年纪大了,也不能日日跟着。 见顾夏至还算是有胆量,也有经商的天赋,便一直是让她与外人交涉。 虽说她是女子,但性子强势,那些老板都是顾小水认识的,自是不会看轻她女子的身份。 不过开始的时候,也会因着她年纪小,轻视些。 如今合作了这样久,那些老板对顾夏至自是心服口服的。 是以,家里送货的时候,都是顾夏至跟着。 …… 顾三水笑着同顾远山解释今日两人的行程:“我们与那皮匠对账、清点皮子忙了小半日,看着时辰还早,便去你小姑家坐坐,顺道瞧瞧春雨。你二姐和你大姐许久未见了,两姐妹下午还出门去逛街去了。这不——” 说着,顾三水笑呵呵指了指顾夏至怀里的布包,“你大姐给你和你二姐一人买了一身衣裳,等回家你试试,若是不合身,还能拿去退换的。” 家里很少会买成衣,一般都是买布回家自己做衣裳。 虽说成衣会比自己裁的衣服好看,但一件衣裳比一匹布都贵啊! 按他说,买成衣都是浪费钱。 不过这是两姐妹自己出街去买的衣裳,也给小山子带了一件,他倒是不好多嘴了。 而且两姐妹有本事,大的小的都没要过他的钱。 小姑娘爱俏,自己攒的银子,买些衣裳、首饰也合适。 想着想着,顾三水便笑呵呵继续道:“你大姐这几日接了一单大绣活儿单子,算下来能挣不少,今日下午她们俩也是顺道去瞧瞧,买丝线去的。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就顺道来接你们了。” 顾夏至抱着布包也笑了笑,“本来是同小通哥一起来的,不过他已经接到周言表弟,就先回去了,我和阿爹就在这里等你们。” 小通哥便是周家的小厮了。 说着,顾夏至便从布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顾远山,“小山子,这是大姐给你带的绿豆糕,我们在街上买的,你和远丰哥路上垫垫肚子。” 顾远山接过油纸包,点点头。 “好了好了,咱们有什么话就先上车,路上说,不然你阿娘该等着急了。”顾三水笑着打断,催促几人赶紧上车。 顾远丰已经默默爬上了骡车。 顾三水笑着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远丰,你阿娘可盼着你回家了,今日特地去屠户家买了半扇猪肉,说要给你做肉酱,等来学堂就带过来吃,补补身子。” 顾远丰低头“嗯”了一声,嘴角却悄悄扬起一点。 顾夏至笑了笑,便招呼着顾远山上车。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咋咋呼呼声—— “远山——远山——” 只见罗安穿着件亮晃晃的宝蓝绸衫,手里摇着把折扇,几步跑到车边。 他先是朝顾三水打招呼:“顾伯父!” 接着,便看向顾远山,“远山,你这就回家啦?” 说着,他往车上的顾远丰瞧了瞧,“哟,顾远丰也一起啊?” 说到这里,他拿起折扇就敲了敲自己的头,“看我,都忘记了,你和顾远丰是兄弟了。” 顾远山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无语地笑了笑,“你也要回家了?” 不然穿这样骚气? 在学堂里,罗安虽然嚣张,但还从未穿过如此张扬颜色的衣裳,更别说手里还拿把折扇了。 罗安点点头,“我爹让我直接回祖宅,得穿好看些。” 不然让家里老人瞧见,定又要说他老爹苛待他这个不孝子了。 说他老爹不要紧,要紧的是——他老爹会偷偷教训他! 哎!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罗安暗暗叹了口气,才正了正神色,板起脸来,像模像样叮嘱道:“远山,你回去可别光顾着玩儿了。这假期可是有五日,若是你回去玩物丧志,回来被别人抢了第一,我可就不理你了!” 这威胁毫无压迫力。 顾远山又好气又好笑,最后点头应道:“知道了,你也别光说我,你自己也别整日想着玩儿,把你那篇策论再改改,到时候来了书舍,我再给你瞧瞧。” “知道了知道了!远山你年纪小小,怎么像我娘一样啰嗦!” 顾远山有些无语凝噎。 这还是第一个说他话多的! …… 顾三水乐呵呵地看着两人说话,也不敢搭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罗安不是普通人。 罗安对顾远山客气,这是看在他是读书人的份上。 对他们客气,也是因着顾远山的缘故。 因此,顾三水是完全不敢拿乔的。 顾远丰早就坐回车厢里默默看书了,完全不被罗安叽叽喳喳的话所影响。 谁也没注意,一旁的顾夏至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罗安,眉头紧紧皱着。 开始她只是觉得对方跟顾远山说话太过随意,忍不住打量了一番。 见对方穿绸戴缎,明显就是富家子弟,便心下警惕。 可这越看,便越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一般。 可她低头苦苦思索,就是想不起来了。 顾三水连着唤了好几声,顾夏至都未回过神来。 罗安也注意到了站在一旁的顾夏至。 少女穿着一身简单的衣裙,梳着利落的发髻。虽是姑娘家,眉眼间却清秀中带着一股子英气。 这独特的模样倒是叫罗安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他连忙笑着冲顾远山问道:“远山,这是你家姐姐?看着真精神!” 和他家里娇娇柔柔的姨娘们完全不一样! 顾远山点点头,刚准备介绍,罗安已经对着顾夏至拱手,笑得一脸灿烂。 “姐姐好!在下是远山同书舍的好友,年15,在乙班念书。我们住一起的时候,远山就常提起家里人,今日一见,姐姐果然长得好看!” 这话刚落,顾夏至的脸“腾”地红了。 不是羞的,是气的! 什么捞子姐姐! 她可只有顾远山一个弟弟! 况且这人分明比小山子大了许多,与自己还不知谁大谁小呢,竟张口就喊姐姐,真是不要脸! 第 254 章 剑拔弩张 他何时谈起过家里人了? 何况还是顾夏至? 眼见罗安喋喋不休地夸赞自己,顾夏至终于恼了,心里那点子对于罗安身份的顾忌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火气上来,猛地叉腰,嗓门瞬间提高了八度。 “什么姐姐!我可不是你姐姐!你可不要乱喊!还不知谁大谁小呢!” 说完,便瞪圆了双目,直勾勾地盯着罗安。 罗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炸毛吓了一跳,手里的折扇差点都掉地上。 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那……你多大啊?” “你!” 顾夏至被他这登徒子模样气得,直指着他喘粗气。 顾三水见状,连忙将顾夏至拉至身后,“罗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夏至她性子不好,你不要同她计较。” 虽然他也觉得罗安方才有些吊儿郎当,但形势逼人。 他们家惹不起这人。 想到这里,顾三水连忙拍了拍顾夏至的胳膊。 “夏至,还不赶紧道歉,你吓到罗公子了。” 说完,顾三水心里对顾夏至也升起了些不满。 夏至也是的! 明知罗公子不能惹,还突然发火! 都怪老爹太纵容她了! 竟敢和富家子弟对着干了! …… 车厢里看书的顾远丰听到动静,也探出头来,紧皱着眉看着罗安。 似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或是罗安爱捉弄人的毛病又发作了? 罗安仿佛没见到顾三水担惊受怕的模样,只低着头喃喃笑道:“原来你叫夏至……顾夏至,这名字真好听……” 顾远山被这一连串的事情惊到,此时见自己阿爹紧张的模样,也顾不得罗安痴汉的笑意,赶紧走上前去,挡在顾三水身前。 “罗安,你好好说话,别吓着我爹和二姐了。” 罗安本性不坏,他倒是不怕,但是阿爹最是怕这些富贵人家,稍微有冲突就会被吓到的。 顾远山可不想自己好友和家里人起冲突。 罗安还傻笑着,刚回过神便见到顾远山站在身前,一脸严肃护犊子的模样。 这时,他才回想起来顾三水刚才所说的话,连忙摆手。 “远山,伯父,还有夏至,你们误会了,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一时唐突了夏至姑娘,我不是故意的!” 见顾夏至对自己还是怒目而视。 顾三水也站着不动,伫立在顾夏至身前,分明是还警惕着的模样。 罗安只好呐呐说了句:“远山,伯父,你们不要误会,我真的没什么意思,就是见夏至姑娘有些眼熟,这才热情了些……” 说着,他将自己挂在腰间的玉佩一把扯下,朝顾夏至递了过去:“夏至……姑娘,方才吓到你了,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这玉佩便算是我对你赔罪了,希望你能收下。” 顾远山瞧着这玉佩色泽,质地,就知道价值高昂,连忙拒绝。 “虽然你嘴上没把门,但方才也没讨着好,哪里用得着这样贵重的赔礼了,快收起来!” 方才罗安对顾夏至确实有些言语的冒犯,但也不算什么大事。 毕竟他一向不着调。 直接将事情说开,让他日后莫要见人就喊姐姐便是了。 不过这事也不全是罗安的错。 顾夏至性子刚直,对这些口花花的话不能容忍,这才爆发了矛盾。 说开了便好,哪里用得着赔礼。 赔的还是这样好的玉佩! 这玉佩他见罗安日日佩戴,想来意义非凡。 况且罗家家底厚实,这般贵重的物件,自家哪敢接。 就算接了,说不准罗家还得派人来讨回。何必认不清自己的地位,盲目接受远高于自己价值的礼呢? …… 想到这里,顾远山还是狐疑地看着面前熟悉的罗安。 总觉得他如今神色怪怪的。 不过脸上倒是充斥着紧张和歉意,想来方才真的是误会一扬。 顾三水更是急得直摆手,“哎呦,小公子,快快收好,这玉佩瞧着就不是我们能戴的,你可别为难我们了。” 他怕罗安还要说什么,连忙推了推身后的顾夏至,催促她赶紧上车,准备回家。 被顾远山和顾三水接连拒绝的罗安,看着手里送不出去的玉佩,暗暗叹了口气。 “既如此,我便在这里同你们,还有……夏至姑娘赔个不是。” 说完,端端正正作了个揖。 就在几人推脱告别之际,顾夏至的目光一直定在罗安手中的玉佩上,瞳孔放大。 只见罗安手中攥着的玉佩,莹白的玉质里嵌着一抹绯红,形状是只展翅的凤凰,凤喙处还刻着个极小的“罗”字。 瞧着十分独特,想来是罗家特有的玉佩。 顾夏至 眉头猛地一蹙,盯着玉佩的眼神渐渐变了。 “这玉佩……” 顾夏至的声音有些发沉,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一直关注她的罗安见她这怔愣模样,忍不住一愣,“夏至姑娘,你见过我这玉佩?” 顾夏至顿时抿了抿唇,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阿爹和小山子,连忙摇摇头。 “阿爹,小山子,咱们快些回家吧,阿娘要等着急了。” 见着她明显不对劲的模样,顾三水也不敢耽搁,怕顾夏至再次爆发,忙不迭应道:“好好好,你先上车,阿爹这就赶车。” 说完,他转过身,不好意思地朝罗安笑了笑,“罗公子,真是不好意思了,你快些回家去吧,我们还得着急赶路呢。” 顾远山也朝罗安挥挥手,“我们先走了,你也回去吧。” 罗安失落地看了看几人,最后愣愣“哦”了声。 目送顾三水一行人急匆匆赶车离去的身影,罗安久久不能回过神。 …… 骡车内。 顾夏至一把掀开小帘子,探出半个身子,直勾勾望着后方。 一直到那抹宝蓝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路的拐角,才猛地松了口气。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手心里竟沁出些薄汗。 她猛地钻回车厢,后背往车壁上一靠,胸口还在不住起伏。 看起来又怕又气。 顾三水坐在车头赶车,瞥见女儿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 “夏至,这是咋了?刚才不还挺厉害的么?那罗小少爷看着是跳脱了些,但总归是小山子的同窗,又是个半大孩子,犯不着吓成这样。” 他只当女儿是被刚才那番争执闹得心里不自在。 又劝道,“都是误会,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往心里去。” 第 255 章 往事 毕竟一个富家子弟,能为自己的言行唐突了他人而主动赔礼道歉,想来人应当也是不坏的。 知道顾三水误会了自己,顾夏至也不反驳,只笑了笑。 顾远山瞧着顾夏至心神不宁的模样,心里有些疑惑。 瞧这样子,顾夏至分明是认识罗安的,甚至可能还是不好的回忆。 可……夏至是怎么认识罗安的呢? 就算她出来做生意,可罗安要来学堂念书,怎么会与顾夏至认识? 而且这方才那模样,分明是顾夏至认出了罗安,而罗安是第一次见顾夏至的。 想不通,顾远山便放下手中书卷,轻声问了句:“二姐,你是不是认识罗安?还是……见过他那块玉佩?” 顾夏至指尖猛地一颤,端起车板上的水囊抿了口,才避开他的目光道:“小山子,你说啥呢,我怎么会认识这种人。” 言语十分生硬,且不自在。 这分明是在撒谎! 不过她不愿意说,顾远山便也不问了。 …… 在这一片沉默下,顾夏至终究是按捺不住,抬头看向顾远山。 “小山子,你跟他……关系很好?他在学堂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行吧。” 顾远山想了想,“他性子是跳脱,爱耍些小性子,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但心肠不坏。在书舍我有时看书忘了时辰,都是他去食堂帮我打饭的,还会帮我接热水。“ 一旁的顾远丰难得接了句嘴,声音闷闷的。 “罗安没干过什么坏事,就是被家里宠坏了,行事没个顾忌。” 顾夏至听完,脸色非但没缓和,反倒愈发苍白。 她攥紧了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忽然抬眼看向顾远山,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小山子,你还记得两年前,咱们去云栖寺上香,庙里失火咱们走散了,你救过一个小女孩儿的事吗?” 顾远山一愣,不知道顾夏至突然提起这个是为了什么。 不过这也算是大事,他倒是没有忘记。 毕竟他救的是县令家的千金。 不过,这件事和罗安有什么关系? 顾远山想了想,只好点头回道:“我记得,那时天很冷。” 因为着凉,他为此昏睡了一天,把余氏吓坏了。 “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顾夏至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地望向道路两旁的茵茵绿草,半晌没再说话。 只是她紧握的双手,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安。 顾远山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继续开口。 终于,顾夏至有些颤抖的声音传来: “那年,我和周沐拌嘴,躲到了偏殿,看见了一个锦衣少年失手打翻了烛火,后被方姑娘撞破,两人一前一后,追逐离去……” 顾夏至的声音发紧,“这也导致方姑娘落水,被你救起,而……那少年……便是咱们今日所见的那人……” 骡车内一片寂静,只有骡车轱辘的转动声。 顾远山的心猛地往下沉,看着认真的顾夏至,犹豫道:“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他觉得罗安不是这等草菅人命的人。 若是他不认识罗安,定也会先入为主怀疑罗安。 毕竟罗安在外人面前就是一个不好惹的纨绔少爷。 可两人这些日子的相处不是假的。 虽然一开始罗安为着书舍的事情来找麻烦,可顾远丰三言两语便劝退了他。 想来那日若是顾远丰没出现,他也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后来还帮了自己许多的忙。 顾远山越想越不信顾夏至口中的人是罗安。 …… 看出顾远山的犹豫,顾夏至连忙大声肯定:“一定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刺。 “虽然两年前的他和现在长得有些许不一样,但那身锦衣华服,还有那块凤凰玉佩,跟今日所见,一模一样!况且,他说他今年15岁,和我那年看到的12、13岁的少年的年纪也对的上!小山子……咱们云梦县可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确实。 云梦县地处偏僻,很少锦衣华服的人。 更何况那么巧,连玉佩都一模一样。 可顾远山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看错了人。 “可我认识罗安好些日子,他性子虽然跳脱,却绝对不会害人!况且你也说了,他不过是打翻了烛火,何必追着方姑娘不放,甚至……” 将人推下水。 顾远山咽下最后一句话,轻声道:“说不定是误会……” “我绝对没有认错!” 顾夏至提高了声音,“火烧起来了!他怕被人知道是自己闯的祸,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急起来什么做不出来?何况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说到这里,她望着顾远山清澈瞳孔中倒映着自己有些狰狞的身影,不由一愣。 或许……她和今日所见的罗安是一路人…… 都是害人精…… 顾远山没注意到顾夏至苦笑的模样,只低着头,细细思索着两年前遇到方知然的事情,试图找出罗安被误会的证据。 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仅凭三言两语,就怀疑罗安的为人。 …… 在车头赶车的顾三水听见两人的争执,心头发紧。 他猛地咳嗽一声,“夏至,你别瞎猜,说不准你就是看错了。” 这样子分明是在为罗安说话。 可他转过头却在看向顾远山时,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小山子,这事不管是不是真的,总归是不吉利。罗公子……你往后便少跟他走动,最好回学堂就求夫子,把你们两的书舍调开。爹不求你跟谁交好,只求你平平安安的。” 虽然他也觉得罗安不是这种人,可顾远山对于他来说更为重要。 宝贝疙瘩好好念书就成,万万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起住。 即使是误会,顾三水也不愿意儿子和罗安继续住一起。 他攥紧了手中缰绳,心下坚定。 等放假送儿子回学堂,就找孙秀才去调换书舍。 想来孙秀才为了儿子的学业,也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不过……若是孙秀才说什么都不愿意……自己说什么都要送儿子去他小姑那里借住。 反正,只要儿子平平安安,他做什么都行! 第 256 章 人心隔肚皮 “二伯说得是。人心隔肚皮,两年前的事无法得到实证,可防着些总是好的。” 罗安本就不着调,如今看来虽然性子不坏,可两年前说不准真会干出这样的事。 顾远丰自是不希望自家人涉险的。 听着三人说着这样的话,顾远山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他自始至终都不相信罗安会做出这种事。 虽然初见两人闹得不愉快,可他也没欺负过自己,还主动帮他打水打饭。会赖着他问策论,还要将他娘给他的物件炫耀个遍的少年,怎么会因为一扬意外就去害人? 可顾夏至说得笃定,她也没理由对一个才见一面的人就生出如此大的恶意。 两年前的人定是罗安无疑,可他不信罗安真会害了方知然。 顾远山抬起头,撞见顾三水担忧的眸子中,顿了顿,将到嘴边的辩解咽下,低声道:“阿爹,我知道了。” 他低下头声音,有些沉闷。 “放假回去,我就去找夫子说调换房间的事。” 顾三水这才松了口气,赶着骡车加快了些速度。 顾远山垂在袖中的手,悄悄攥成了拳。 等回学堂便去找罗安问个明白! 害人性命,是天大的事。 他既不能冤枉了好友,更不能让阿爹和家里人一直悬着心。 总要问个明白,才能甘心。 车窗外的夕阳渐渐沉了下去,把骡车的影子拉得老长。 …… 月明星稀。 顾云生与家里一干人等坐在院子里闲聊。 顾远山难得没进屋看书,而是乖乖坐在一旁,听着家里的各种杂事。 他许久没有好好与家里人坐一起了,趁着今日难得,便陪阿爹、阿娘、阿爷、阿奶坐坐。 前两年新盖了几间屋子,把院子也扩大了一圈。 几人围坐在堂屋前的空地上。 李氏手里捏着针线,正眯着眼缝补着手中的衣裳。嘴里絮絮叨叨:“小山子,你在学堂念书,盖的被褥够不够厚?还有没有熬夜看书啊?你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不能冻着了。” “阿奶,我的被褥还是去年阿娘新絮,很暖和。”说着,顾远山往前凑了凑。 “孙夫子布置的课业不算多,我夜里练完字就早早睡下了,不觉得冷。” 李氏点点头,摸了摸顾远山的头,“在学堂照顾好自己,莫要让你阿爹、阿娘担心。” 三水一家子可就这一个男娃,自己可得看紧着些。 就在这时,余氏端着一盘桂花糕走出来,放在一旁的石凳上,“小山子,快尝尝,这是你爹今天去城里特意给你买的。在学堂日日都是吃饭,没有零嘴,看你这阵子都清瘦了不少,可得多吃些饭才好。” 说着,她抓起一块糕就放进顾远山手中,“下次阿娘再给你多带些吃食,省得饿着你了。” 虽然每次去学堂余氏都会收拾一大袋吃食让顾远山带去,可当娘的总是怕孩子在外头饿着的。 所以每次顾远山回来,余氏都变着法给他塞吃的。 顾远山笑着对余氏点点头,抓着桂花糕就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 顾云生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根老旧的烟杆,倒是没有抽。 他许久没抽了,只是拿习惯了,便经常拿着自己的烟杆。 他乐呵呵地看着顾远山,“小山子,前些日子你考得好,你大爷爷可高兴了,拉着我说了半宿的话,就指着你给咱们顾家长脸了。” 他难得夸人,眼神里却藏不住笑意,“只是也不能太拼了,念书是要紧,身子骨更要紧,你年纪小,更得注意些。” 虽然小孙子风吹不到,日也晒不到。可是他听说了,念书最是耗费心神和脑子。动脑太多,饭量没跟上,容易虚。 他可不想把小孙子养成顾远丰那病怏怏的模样。 也不是说顾远丰不好,就是身子太过于单薄,若是日后科举考不上,回来连地都种不了。 念书是好事,可世上读书人千千万,也不是个个都能考上的。 若是日后没考上,自是要养好身子,回家来干活的。 …… 面对顾云生的关心,顾远山自然是乖乖应是。 “对了,大水,三水,四水。”顾云生说着,朝三人看去。 “后日就是清明了,明儿一早你们仨去后山割些青蒿,备着祭祖时用。” 三人点点头。 顾云生又看向你戳戳我,我戳戳你的顾远诚和顾远江两人。 “远诚,远江,你们两个别顾着玩,都14岁的人了,得稳重些。” 若不是家里娃娃成亲晚,这个岁数都能当爹的了。 可两兄弟就是爱玩得很,干活虽然没有他爹那样偷懒,但也不算利索。 顾云生愁啊! 两兄弟立马低头坐直身子,“阿爷,我们知道了。” 顾云生点点头,又看向呆呆坐着的顾远冬,“远冬,等清明那日,你得起早些,注意叫上弟弟妹妹们。还有啊,你哥远秋,和春雨,得明日傍晚才会回来,你也记得喊上他们两个,咱们清明那日得早些去上坟,可别误了时辰。” 顾远冬闷声“嗯”了一声。 见几个男娃都听话,顾云生才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顾夏至,面上忍不住露出浅浅的笑来。 “夏至,你明日先把你兔子都检查一遍,若是有问题就隔离出来,咱们清明那日没空,若是有问题也难以发现。其余的,阿爷就不交代什么了,好好干!” “知道了,阿爷!”顾夏至剥着花生,对着顾云生认真点头。 这两年来,随着她养的兔子挣了钱,家里许多东西余氏都看管没那么严了。 以前她想吃花生,只能拿一把,哪像现在,随便她吃。 …… 见叮嘱得差不多了,顾云生才又转过头看向顾远山,“小山子,等清明那日,你记得给你太爷爷磕个头,说说你在学堂的事。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定是高兴的。” 顾太爷最是希望顾家出个读书人,说不定见小山子念书好,还能保佑保佑呢。 顾云生呵呵一笑。 第 257 章 决定赴约 顾远山点头应下,“我后日定会早早起来,帮着阿爹收拾祭品。” “咱家和你大爷爷家是一起的,到时候咱们两家一道去。”李氏补充道。 祭品都备得差不多了,就是顾太爷爱喝的那坛米酒,得找个干净的陶碗装着。 想到这里,李氏朝顾远冬叮嘱道:“远冬,你明儿记得把那只青花小碗找出来,是你太爷爷生前用惯的。” 顾远冬忙不迭点点头。 …… 一家子聊着家长里短。 月光渐渐移到西头。 院子里的闲聊声伴着虫鸣,温温软软的。 顾远山咬着桂花糕,偶尔被余氏塞来一手的核桃仁。 家里人讨论着家里今年要种多少地。 余氏念叨着春雨大手大脚,给夏至和小山子买了衣裳就算了,还给她买了根银簪子。 只是她脸上倒是止不住的笑意。 在这氛围中,顾远山悄悄抬头。 月亮正圆,清辉落在每个人脸上,透着淡淡的安稳。 …… 夜渐渐深了,院子里的闲聊散了扬。 顾远山帮着余氏收拾桌椅板凳。 先前他心里还惦记着些事,如今倒是有了决断。 想着想着,他扯了扯余氏的衣襟,小声道:“娘,明日午时……我想跟同窗去趟郊外。” 余氏正洗着碟子,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去郊外做什么?” “是学堂里的同窗约我一起去踏青,说郊外的花开得正好,好多学子都去。” 顾远山解释道,“就在城门外不远,不算偏僻。” 余氏眉头微蹙:“小山子,你年纪还小,去郊外我不放心。要不……问问你远丰哥去不去?你们一起去还有个伴。” 儿子才八岁,她是不放心的。 顾远山苦笑:“远丰哥定是不去的,他说要在家温书。” 听着儿子软软的话,余氏心软,但却没改变主意。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自己出门的。 顾远山锲而不舍。 余氏只好擦了擦手,道:“小山子,若是你真想去,阿爹、阿娘是不放心的。等你再大些,阿娘定不会拦着你。” 简而言之,你还小,不能去。 顾远山无奈,但也知道自己是说服不了余氏了。 可他还想着趁着去踏青,与学堂里的学子聊聊从前的罗安呢…… …… 见余氏端着碗碟回去放好,顾远山望着屋外收拾院子的顾远诚,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 他快步追上余氏,小声道:“阿娘,我可以叫上远诚哥和远江哥一起去。他们俩十四了,跟着我一起去,你们也放心。” 方才阿爷商量了家里的活计,明日他们几个小的在家都是没什么事的,所以他才这样建议。 顾远山话音刚落,还没等余氏发话,院子外正扫地的两兄弟就跑了过来。 “去郊外?小山子你是说同我们一起去郊外玩?”顾远诚嗓门亮,一脸期待地看着顾远山。 顾远江也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余氏,“二伯娘,我们可以陪小山子去郊外!” 不要误会,他们不是稀罕和顾远山玩,而是听到能出门,还是城郊,才十分欢喜。 两兄弟这两年岁数大了,跟着家里人下地干活,挑水割草,早没了小时候疯跑的闲工夫。 如今有机会出门玩,自是十分期待的。 …… 看着两兄弟眼冒金光,顾远山赶紧点头,“对,我们一起去。到时候我带你们和我同窗玩,他岁数和你们差不多,你们一定玩得来。” 谁知余氏还在犹豫之际,顾远江眼中的期盼顿时僵住,有些犹豫。 “小山子,你是说带我们和你同窗一起玩?可是……你同窗都是念书的,我们跟着去,怕是合不来。” 他挠了挠头,“再说了,小山子你……平日在家不是看书就是练字,跟我们玩都闷得慌,更别说那些公子哥了。” 他觉得和小山子是同窗的人,定是一样刻苦科举的学子,与他们这些启蒙都逃课的学子自是不一样的。 说不准那些读书人都是一群像小山子和大爷爷一样的老学究! 没准到时候去游玩,自己说多一句话都得被骂。 那得多不自在啊! 想着想着,顾远江抖了抖身子,摇摇头。 “算了算了,小山子,我还是不去了。” 见顾远江拒绝,顾远诚也犹豫,顾远山连忙解释道:“我同窗人很好的,和你们都是一样喜欢玩闹的人!” 可两兄弟还是犹豫,顾远山只好道:“要不……你们约上村里的王虎他们,咱们分两路走——我跟同窗沿着路慢慢走看风景,你们在附近的溪边抓鱼、玩水。离得不远,互相能照见。这样我爹娘放心,咱们也都玩得自在。” 听到这话,两兄弟眼中犹豫之色尽退,满是兴奋地点头。 见两人同意,顾远山松了一口气,转而看向一旁的余氏,希望她能同意。 余氏在旁听着,见儿子想得周到,又有两个半大的小子跟着,终究松了口:“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掂量着办。只是别跑太远,日头偏西就得回来,听见没?” “哎!知道了娘!” 顾远山连忙笑着应下。 顾远诚和顾远江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顾远诚则拍着胸脯对余氏保证道:“二伯娘你放心,我们保证把小山子看紧了!” 顾远江则已经开始盘算:“得叫上王虎,还有他弟,哦,明早问问远冬哥去不去,还能让我爹赶骡车送我们去!” 顾远诚点头,“还有,得拿上弹弓,万一好运气打到鸟了咱们还能加餐!” 顾远江笑着勾着顾远诚的肩,就细细聊着明日该带什么,叫上谁。 他美滋滋地想着,没想过征用家里的骡车,阿爷会不会同意。 毕竟骡子在家也是闲着,又干不了活儿,还不如送他们去城郊呢! 至于他爹愿不愿意送他们出去?这也不要紧。 没有他爹,还有二伯呢! 大不了到时候就去央求二伯送他们。 二伯心疼小山子,定舍不得他走路去城郊。 他们也能跟着蹭一回车! …… 月光照进灶房。 余氏看着三人凑在一起商量明日的行程,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小山子长大了,自己是得让他出去和同窗玩。 不然整日闷在家里,也不像个小孩子了。 而且,她记得读书人就是喜欢看这些花花草草的。 儿子好不容易要求出门玩,既然有人陪着,自己也不能一味地扫兴。 去玩便玩吧! 自己明日收拾些吃食给几个小的带上,也不怕饿着肚子。 第 258 章 把家搬空 家里的大事要商量着来,至于这些小事,余氏一人便能做主。 何况全家最紧张顾远山的就是余氏。 既然他想要外出游玩,只要征求了余氏的意见,便没什么问题了。 顾远山回屋看看书,见夜已深,便熄了烛光,早早躺下。 而余氏那边则全然不同。 余氏回屋,便将顾远山第二日要与同窗外出游玩的事情告知了顾三水。 不出所料,顾三水也是不赞成的。 毕竟儿子才这么丁点儿大,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呢? 见顾三水紧张,余氏便笑着将顾远诚两兄弟会陪同顾远山去的消息说了出来。 这样,顾三水才勉强同意。 ……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刚亮,顾远山坐在堂屋看书。 平日里,这个时间点,顾家一向安静。 今日却早早热闹起来。 余氏忙前忙后做早饭,顾三水和顾大水一个从水井打水上来,一个便劈柴。 期间偶尔夹杂着顾云生和李氏小声说话的细碎声音。 王氏也破天荒早早起来洗衣服,顾四水更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竟拿着扫把像模像样地扫着院子。 看两人这么勤快,李氏都有些唏嘘了。 而最吵闹的根源,便是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了。 他们一会儿跑去杂物间翻找鱼叉,一会儿回房拿弹弓,一会儿念叨着要去喊村子里哪个伙伴。 混乱的脚步,在院子里扬起一阵烟尘。 “远冬哥,你要一起去吗?” 顾远诚走到正蹲着劈柴的顾远冬身前,邀请道:“咱们和小山子一起去城郊玩,摘些野草莓回来给阿奶尝尝。” 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山野间自然有许多食用的野果。 十里村附近的山林都被村里半大小子逛了个遍,想找根野菜都难,何况稀罕的野果。 不过他们今日要去的是城郊。 顾远诚可是知道,城里人连地都不会种,自然连野果也是识得不多的。 他一晚上做梦都是漫山遍野的野果等着他。 面对顾远诚的邀请,顾远冬憨厚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手里的斧头没停下,“我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去就行,不过小山子年纪小,你们得好好看着他。” 他性子木讷,向来不爱凑热闹。 只是顾远山年纪小,得多注意着些才行。 毕竟就算在村子里,家里也是不许他们带顾远山上山的。 今日让他们去,不过是知道城里的山比村子里的小,又都是人,没有野兽,才放心让他们去。 …… 见顾远冬拒绝,顾远诚也不意外,只是点点头,往后院走去。 他寻到在后院看着兔子发呆的顾夏至,喊道:“夏至姐,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听说那里的溪边有好多水鸟,说不准你还能逮到呢!” 这两年来,顾夏至就日日守着她的兔子生意,山不上了,河也不下了。 导致他们许久没有野味打牙祭了。 不过说来也是神奇,全家就顾夏至出门能抓到各种吃的,不是兔子,就是鸟蛋,从来不会空手而归。 而顾远诚、顾远江两人对此开始也是不服气的。 可两人特意去学了做陷阱,打弹弓,寻鸟窝,却十次九空,实在是玄乎。 所以这次要去城郊游玩,他们自然是想让顾夏至一起去的。 顾夏至头也没回,拒绝道:“我不去,你们俩去就成。还有,你们两个14了,少疯跑,把小山子看紧了,要是他少根头发,我拿你们两个是问!” 见人没请到,还碰了一鼻子灰,顾远诚摸摸鼻子,呐呐应声。 …… 一家子吃了饭,顾远山见顾远诚两人还在院子里转悠,看着他们要将屋子给搬空的架势,赶紧阻拦。 “远诚哥,我们巳时(9点)要在城门口集合的,现在已经辰时(7点)了,路上还要少半个时辰,咱们可得快些了。” “好好好。” 顾远诚点头如捣蒜,对着顾远江就吩咐道:“远江,你在家收拾东西,把水壶、油纸包都装上,我去喊王虎和他弟王豹,早上天没亮我就去过了,想来现在他们也准备好了。” 顾远江应了声,转身拎着个装满了物件的背篓就往屋里跑,嘴里还念叨着:“把二伯娘早上给的那袋子炒豆子还有红薯带上,还有王虎的弹弓……” 顾远山左右看看,便起身去寻顾三水。 “阿爹,等会儿是你送我们去吗?” 早上余氏同他说,晚些时候会赶骡车送他们去城郊,让他们不用着急。 如此想来,是让顾三水送他们了。 谁知顾三水还未搭话,顾四水就叼着根草从外面晃进来。 看见院子中间的竹篮,他眼睛一亮,“哟,这是准备好了?准备好了我就去后院牵骡子套车了!” 顾远江从屋里匆忙跑出来,擦了把汗,对着顾四水点头道:“爹,我们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那我现在去把骡子拉出来!”顾四水笑了笑,快步往后院去。 顾远山微微皱眉,对着面前的顾三水问道:“阿爹,今日是小叔送我们吗?” 不要误会,顾远山并不是不想顾四水送。 而是平日里顾四水就很懒,叫他做什么都很难的。 所以得知是顾四水送他们去,有些惊讶。 顾三水将手中斧头放下,冲顾远山笑着点点头,“你小叔说要带你小婶进城扯块布做衣裳,顺道送你们到城郊,若是你们准备回家了,便去城门口寻他们就成。” 原来如此。 顾远山点点头,准备回屋拿自己的小笔记本还有炭笔。 毕竟几人去踏青,万一有高年级的学子作诗,自己有感而发,可不得赶紧把灵感记下来嘛? 所以这小笔记本便是他随身携带之物了。 …… 就在顾远山回屋拿纸笔的时候,顾四水已经把骡车赶到了门口。 王氏也穿了一身崭新衣裳出来。 今日她头上还难得插了一根银簪子,正坐在车上和顾四水聊着天。 “当家的,咱们先去布行买布,还是先去吃饭啊?”王氏嗑着瓜子,朝顾四水问道。 第 259 章 少年之行 王氏满意点点头,“都听你的。” 两人许久没出去放风了,今早见两兄弟进屋来翻箱倒柜,问了才知道两个儿子要和顾远山去城郊玩。 这不就是好机会了嘛! 两人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去寻余氏和顾三水问。 得到肯定的答案,顾四水便马不停蹄地去向顾云生表示,接下送几人的活儿。 要说为何两人这样激动?当然不是李氏拘着不让他们出门。 毕竟如今还不算农忙,家里也没多少活儿,他们想进城也是可以的,就是顾云生不让他们坐家里的骡车去。 主要也是怕两人不靠谱,把骡子给糟蹋了。 不能坐骡车,两人眼馋啊! 今日这不就是逮到好机会了嘛! 既不用走路,还能进城潇洒,多好? 是以,两人早早起床,将衣裳洗了,院子扫了,着急把一天的活计儿干完了就回屋换衣裳,等顾远山几人。 …… “四水叔!远江!我们来啦!” 王虎的大嗓门从院子外传来。 两年过去,他长得愈发壮硕了。 是的,没错,就是壮硕。 十几岁的少年瞧着完全不像少年,和顾三水走在一起,都像是兄弟。 不过看眉眼还是能看出他年岁不大,脸色不算沧桑,就是太过高大,走过来就像一座小山似的。 而他拽着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王豹,俩人手里各拎着个布包,一路小跑过来。 顾远诚追得气喘吁吁,直喊让两人慢些。 “可算来了,再晚一步车就走了!”顾四水笑着朝他们招手,“快上车,挤一挤。” 王虎哥俩刚爬上骡车,顾远江便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过来,手里还提着个背篓,“哥,赶紧帮帮我!” 顾远诚气还没喘直,又被迫接了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背篓,忍不住向坐在车上的顾四水求救,“爹!快帮帮我!” “不中用!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挑水四处走了!” 顾四水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但还是伸手去帮忙将背篓提过来。 结果一接手,差点没连人都栽下车。 “两个兔崽子,你们装了什么?怎么这么重?不会把咱家压墙角的石头都搬空了吧?” 他抱怨着,深吸一口气,才将背篓给提上车来。 顾远诚摆摆手,“不是我装的,都是远江装的!” 顾远江眨了眨眼睛,无辜道:“都是一些能用得上的物件。” 总之,没有多余的。 顾远山看看他们的大包小包,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斜挎着的扁扁的小布包,嘴角微微抽搐。 这样看来,自己真是什么也没带啊。 面对两个儿子要搬空家里的行为,顾四水很是无语。但儿子大了,还有外人在扬,也不好继续说什么,只好朝两人招手:“赶紧的,快上来!” 顾远江一听,顿时笑眯眯将手里的包袱也递过去,“阿爹,这里还有一个。” 顾四水能怎么办?只能深吸一口气,将那平平无奇的包袱提了上来。 …… 顾远山见几人都上车了,也背着自己的小布包过去。 一看,好家伙! 平日里觉得宽敞的车厢,此时挤满了少年郎。 王虎王豹坐在一侧,顾远诚和顾远江坐在另一侧,四人你推我搡地闹成一团,瞧着很是兴奋。 而王氏坐在正中间,嗑着瓜子,笑眯眯地看着几人玩闹。 “小山子,快上车,和你小婶坐一起!”顾四水握着缰绳,招呼着。 顾远山刚要上去就被余氏给喊住了。 “小山子,等等!” 余氏从院子里追出来,将顾远山拉到一边,将手里的油纸包往他怀里一塞。 “这是阿娘刚热好的桂花糕,你饿了就吃。自个儿多留点,别全给你远诚哥他们了。” 说着,她压低声音,眼神往车厢里瞟了瞟,“他们几个半大小子,就像恶狼似的,这点儿糕还不够塞牙缝。我也给他们备了一袋子红薯,在他们背篓里,到时候你也吃。” 顾远山捏了捏温热的纸包,里头的桂花香甜味一直往鼻子里钻。 他笑着点点头,“阿娘,我知道了。” “路上当心些,别往水边凑,日头落前一定回来。” 余氏又叮嘱了几句,才许顾远山上车去。 见顾四水扬了扬鞭子,她才往后退了退。 …… 骡车“咯噔”一声动了起来,车厢里的少年们立刻欢呼起来。 顾远江正和王豹分着炒豆子,王虎则和顾远诚小声讨论着,去到地方该先做什么。 王氏兴致勃勃地看着几人商讨着都带了什么物件,时不时从顾远江背篓里顺出一把豆子嚼着。 顾远江和王豹聊得兴起,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口粮被亲娘拿了一大半。 看着闹哄哄的几人,顾远山无奈笑着摇摇头,转而掀开车帘,朝外看去。 一眼便看见余氏还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顾远山手上动作顿了顿,接着便朝着余氏挥了挥手,让其回去。 望着余氏依旧站着不动的身影,顾远山有些动容。 每次离家,阿娘总会这样站在门口望着他。 当父母的,总是这样。 顾远山看着看着,只觉得眼睛酸酸,心里暖融融的。 …… 一路吵吵闹闹。 骡车刚到城门口,就见祁云照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看见顾远山的身影,他立即挥着胳膊喊:“远山!这里!” 他身边站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梳着双丫髻,穿一身水绿色的布裙,手里捏着个绣帕,见人看过来,微微低下头,露出半截秀气的脖颈。 “你可算来了!” 祁云照迎上来,眼睛在顾远诚、顾远江和王虎兄弟身上转了一圈,笑着问道:“这几位是……?” 顾远山连忙介绍:“这是我哥,顾远诚、顾远江,还有同村的王虎、王豹兄弟二人。” 说完,便朝身后有些拘谨的几人介绍道:“这是我同窗,祁云照。” 顾远诚几人赶忙点头打招呼。 顾远山转向祁云照身边的姑娘,问道:“你身边这位是?” “哦,这是我小妹,祁云清。” 祁云照把妹妹往前推了推,“她说在家闷得慌,非要跟着来,你们别见怪。” 顾远诚几人都是庄稼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般精细的姑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当然,周沐和顾春雨也是这边精细娇柔的姑娘。但在顾远诚几人眼里,这就是姐姐妹妹,并不是姑娘家,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顾远江挠着头对着祁云清就嘿嘿笑了两声,王虎干脆转过身去,摆弄他的布包。 第 260 章 草长莺飞 她的视线在对上明显矮一个头的顾远山上,顿了顿,“还有弟弟。” 顾远山笑了笑,将躲在身后的王豹也扯了出来,“他比我只大了两岁。” 所以,不要看王豹长得高,其实他也还是弟弟。 面对眼前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王豹,祁云清微微一怔,倒是愣住了。 “嗨呀!什么哥哥弟弟都没关系,咱们快些走吧!待会儿太阳毒了,可就不好走了。”祁云照笑着插话。 顾远山左右望了望,才问道:“其他人呢?” 他可记得祁云照说过,还有学堂里的学子的。 “都往溪边去了,说先去等咱们。” 祁云照道,“我怕你找不到路,特意在这儿等着。那条岔路拐过去有片树林,林子里有一座亭子,他们就在那里等咱们。” 说着,祁云照紧张兮兮地凑近顾远山耳边,继续道,“听说他们还带了酒和点心呢。不过,远山,你年纪还小,不能喝酒,待会儿你喝茶水就成。” 顾远山点点头,随着祁云照的脚步走。 顾远诚几人见状,连忙拿上东西跟在后面。 …… 顾远山一边走,一边问:“昨日你只说去城郊踏青,咱们到底是去哪里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 “远山,可不是我故意隐瞒,实在是昨日我也不清楚,这地点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说着,他才伸手遥遥一指,指向不远处的小山林,“呐,那儿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城外的庄山,不知你去没去过?” 顾远山摇摇头。 他是十里村的,只知道十里村附近的地方,对城里确实不熟。 祁云照见状,只好介绍道:“咱们城郊有一座山,名叫庄山。山里环境很好,铺设了台阶,供咱们游玩。半山还有座寺庙,走累了也不怕,山中设有几座亭子,可以歇脚。距离城门就半刻钟路程,城里许多年轻人都会去那里踏青。” 说着,祁云照顿了顿,面色复杂地望了身旁的祁云清,才对顾远山说:“远山,魏清然也来了。” 祁云照和魏清然一向不对付,这副表情倒也正常。 “除了魏清然,其余人都是甲班和乙班的学子,好像还有另一个学堂的学子,不过我不是很认识。到时候你跟紧我就好,咱们过去就是去见见世面,其余的不需要咱们出力。” 毕竟,他们两人就是刚踏入科举学习行列的小卡拉米,那些甲班和乙班的学子未必会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踏青,也是变相的展示才学的方式。而才学除了琴棋书画,便是吟诗作对比较常见了。 现扬吟诗作对,对于才踏入科举的祁云照和顾远山来说,确实难了。 所以,他们也是跟着去见见世面罢了。 …… 面对祁云照的嘱咐,顾远山点点头,“我知道了。” 祁云照又看向身后跟着的顾远诚几人,问道:“他们也跟着咱们一起吗?” 那么多人一起,恐怕会被埋怨的。 顾远山算是他带过去的,顾远山带来的人,自然也是他要看顾的。 这个时候免不了要了解一番顾远诚一行人的习性,免得到时候被人刁难,而他对此还两眼一抹黑。 还不等顾远山解释,顾远诚便抢先道:“不不不!我们约好了分两路走,你们走你们的,我们几个另外走。” 和那么多读书人走,他们可还没那么想不开。 顾远诚就怕这些读书人像顾远山那般,沉默寡言就算了,还随时随地都要捧着一本书看,这样多无趣啊。 最重要的是——万一他们兴起,还要抓着他们几个考教学问可怎么办? 总归是玩不到一起的,还不如一早就分开两边走! 想起背篓里的弹弓、鱼叉还有碗筷,顾远江就缩了缩脖子。 读书人可不会像他们这样,直接抓鱼、掏鸟窝。 为了避免这种扬面,还是分开来走更好些。 见顾远诚这么大的反应,祁云照愣了愣,随即笑道:“也行,那你们几个就自便,别跑太远,虽然庄山不大,也没有什么野兽,但毒蛇还是有的,你们小心些,咱们傍晚在山脚会合就行。” 这话对于打小就跟着顾夏至进山玩的几人来说压根不是问题。 不过,顾远诚还是拍了拍胸脯,“放心!我们会小心些的。” “小山……远山年纪小,你可得帮着看顾一下他。”顾远江有些不放心地看着祁云照。 虽然来的时候他对于城里读书人有些不自在,但见了祁云照后,觉得他与自己也没什么两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所以现在也没那么紧张了。 既然没有那么拘束,便得交代好了顾远山的去处和安全问题。 祁云照笑着搂住顾远山的肩膀,“当然!我自然会照顾好远山!” 毕竟人就是他喊来的,可不得当好东道主吗? ……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了山脚。 顾远诚几人带着自己的物件便朝另一边的溪流跑去。 这溪流不深,清澈见底,想来对于打小就在河里玩的几人没什么危险,顾远山也放心与几人告别。 祁云照目送几人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间,才对着顾远山笑了笑,“远山,咱们走吧?估计他们都已经开始煮茶了。” 顾远山有些诧异。 他以为踏青就是单纯的出门游玩,带些干粮就成了,没想到这些人准备这样充分? 不仅带了点心和酒水,就连茶水都是现煮的。 这不就是前世的露营吗? 祁云照见顾远山面露诧异,笑着摆手道:“可不是咱们矫情,你可知,这山里的春溪水泡茶最是清甜,城里还有专门售卖此处溪水的地方的。” 顾远山这才点点头,“孙夫子常说‘春饮新茶,如沐清风’,咱们出来一趟,讲究些也没错。” 两人顺着蜿蜒的小径往里走,祁云清拎着裙摆跟在后头 春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新绿,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 空气里满是青草与泥土的湿润气息。 路侧有条溪流,水浅处能看见圆润的鹅卵石,被阳光晒得温热,偶有小鱼从石缝里窜出来,搅碎一溪粼粼波光。 远处半山腰隐着座寺庙,飞檐翘角从松柏间探出来。 隐约能听见晨钟的余韵,随着风飘得很远。 第 261 章 针锋相对 “远山,你可知这庄山青石板路的由来?” 顾远山老实摇摇头。 祁云照笑了笑,继续道:“我听城里老人说,在三十年前,这山下的庄子还是片荒坡,半山腰的寺庙也只有两间破殿。 后来有位游方的高僧路过,说这山有灵脉,若修条通路,既能方便香客礼佛,也能让山下的百姓少受些爬坡之苦。 这话传到当时的县太爷耳里,便动了修路人的心思。 可庄山不算矮,青石又都采自山后十里外的采石扬,每块石板都有二尺宽、五尺长,沉甸甸的压得牛车吱呀作响。 那会儿没有推车,全靠人力往山上抬。十几个壮劳力喊着号子,用粗麻绳捆住石板,一步一挪地往上攀,雨天路滑就垫草绳,雪天结冰就撒炉灰,整整花了三年功夫,才把这千级台阶铺起来。 铺到半山腰时,还出了桩事: 最陡的那段坡,石板怎么也放不稳,总往下滑。 后来还是石匠想出个法子,在每块石板的边角凿出凹槽,像榫卯似的互相咬合,又在底下垫了三层夯土,才算把根基扎牢。 如今摸那些石板的边缘,还能摸到浅浅的凿痕,是当年石匠们一锤一凿刻下的印记。 这些年往来的香客多了,这里也翻修了三次,唯有这青石板路,除了偶尔换掉几块松动的,竟没大修过。 雨天踩上去不打滑,雪天扫开浮雪就能走,连深山里的猎户都说,这路比家里的炕头还实在。” 确实是鬼斧神工。 顾远山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 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在上面投下晃动的光影,仿佛能听见三十年前那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混着凿石的叮当响,顺着青苔的纹路,悄悄藏进了这山的骨血里。 …… 转过一道弯,迎面撞见一座木桥。 桥板有些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桥下流水潺潺,带着碎冰似的凉意。 “过了桥就是望月亭了。”祁云照指着桥那头。 话音刚落,就见亭子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孙书川正蹲在石桌边摆弄一个小泥炉,魏清然则站在栏杆边,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把弄着。 看见他们,孙书川立刻喊:“远山!云照!你们两个可算来了!” 亭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有人忙着摆点心碟,有人往炉子里添炭火。 青瓷茶壶在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起热气,茶香混着松柴的烟火气,顺着风漫过来。 …… “快来快来,我给你们介绍。” 孙书川从泥炉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亭中几人道,“祁云照你们都认识,我便不说了,至于那位稍小一点的,是顾远山,是我们学堂今年新来的学子。” 说完,他又转向顾远山,“远山,快过来。这两位是咱们学堂乙班的周明、吴修,跟我一个班的;那位是咱们甲班的林砚,怕你在学堂忙着看书,不认识几位同窗。” 周明和吴修笑着拱手,“早就知道学堂来了一位特别刻苦的小兄弟,今日倒是正式认识了。” 林砚则则微微颔首,没开口说话。 其实,他们早就见过顾远山的,只是没说过话罢了。 毕竟一个刚来学堂的八岁孩子就考了月考核的第一名,这威风显赫孙氏学堂了。 孙书川又指了指另外三个面生的少年,“还有这几位,是城南钟氏学堂的同窗,恰好大家都住得近,便正好趁着今日约着一同出来游玩。” “我们就是爱凑热闹,一听书川说要踏青,便硬是跟着来了。”其中一人笑呵呵道。 因着顾远山、祁云照的到来,几人又开始寒暄,“久仰”起来了。 至于顾远山和祁云照,几人倒是点点头,没有招呼。 毕竟在他们眼里,这两人,加上边上的魏清然,都只是初入学堂罢了,连“四书”都未学完,倒不需要他们费心去寒暄。 一众人打完招呼,便又四下散开,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细语。 周明正跟林砚讨论着新出的策论题。 吴修则凑到炉边,盯着茶壶里翻腾的茶叶直乐。 …… 祁云照刚把祁云清安顿在石凳上,转头看见魏清然还在栏杆边摇折扇,顿时没了好脸色。 “我说魏清然,你怎么阴魂不散?我们踏青你也跟着,哪里都有你!我都怀疑你在学堂偷偷听我们讲话了!” 魏清然慢悠悠转过头,折扇“唰”地合上,敲了敲掌心。 “这庄山又不是你祁家的,我来不得?再说了,书川兄既邀了我,我为何不能来?” 说完,他看了坐在石凳上望着自己的祁云清,笑着道,“倒是你,带着妹妹过来,还管东管西,莫不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谁稀罕跟你抢!” 祁云照梗着脖子,“上次在棋社,你偷偷换我棋子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 “哦?有这事?” 魏清然挑眉,嘴角噙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怎么不记得了?莫不是你输了棋,故意赖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亭子里的其他人却见怪不怪。 认识的人都知道,祁云照和魏清然两人不对付,一见面就掐架。 孙书川几人不慌不忙,而顾远山也不好贸然介入两人之间的恩怨。 毕竟算起来,祁云照和魏清然都是他的同窗。而两人认识的时间可比他久得多,说不准这见面就掐架的行为正是两人独特的相处方式。 就在祁云照和魏清然唇舌交锋之际,坐在石凳上的祁云清坐不住,连忙上前将祁云照拉了回来,“哥,你别整日都针对清然大哥了,他人很好的,不像你说的样子。” “好啊!小清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帮这伪君子说话!”祁云照气得整个脸都红了,瞧着快要冒烟了。 魏清然则笑眯眯地看着他,“你妹妹这是帮理不帮亲。何况每次见面你就找茬,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竟惹得你如此对我?” 第 262 章 人各有志 “哥,我就说清然哥哥是个好人,你就别再找他麻烦了。” 祁云清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哥哥。 她满心满眼都是希望两人能够和平相处。 “好好好!”祁云照点了点祁云清的鼻子,气呼呼道,“我到底是为了谁啊!小清你给我好好坐着,我和魏清然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那你不要继续吵了。今日是来游玩的,你这样怕是会搅了大家的兴致的……”祁云清小声道。 此话一出,祁云照往身后一群人望去,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失言了。 “知道了!” 祁云照没好气地对着魏清然冷哼一声,才拉着祁云清回到石凳边上。 …… 在两人争执之际,孙书川拉着顾远山往炉边凑。 “远山,你别理他们。这俩从小就不对付,见了面就得掐几句。” 说着,他拿了新的茶杯就给顾远山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 “来尝尝我这茶,是夫子前几日托人从江南带来的雨前龙井,十分难得。” 他这次月考考得还行,孙秀才这才送了一些给他。 若是平日,他是万万喝不到这样好的茶水的。 “沁人心脾,确实是好茶!”顾远山接过茶杯,吹了口热气。 其实他也不是很懂这茶好不好。 只是听说是夫子送的,定是难得,这才顺着话说罢了。 就在两人品茶之际,祁云照凑了过来。 “书川兄,给我也来一杯呗?我还没有喝过夫子家的茶呢。” “好好,你坐着,我给你和你妹妹都倒一杯。”孙书川好脾气地应道。 两人关系瞧着不是一般的好。 …… 不一会儿,顾远山、祁云照、魏清然和祁云清人手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果真难得,这山泉水洗出来的杯子都带着甜味。”魏清然赞叹一句。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亭子外的溪柳和群山,忽然朗声道:“春溪穿柳过,山翠入亭来。” 两句诗落,亭中瞬间静了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赞叹。 “好一句‘山翠入亭来’!把这满眼的绿都写活了!” 乙班的周明抚掌道,“清然作诗厉害的名头果然不是虚的,这随手拈来的句子,都比我们苦思冥想的强。” 祁云清捧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眼里像是落了星子,亮晶晶地望着魏清然,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 祁云照则在旁“嗤”了一声,别过脸去扯了扯顾远山的衣袖。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两句顺口溜……” 话虽如此,却没再往下说。 毕竟他自己确实不擅作诗。 今日跟着来,本就存着几分见识见识诗会扬面的心思。 如今不过是看魏清然大出风头,才酸几句话罢了。 …… 魏清然像是没听见他的嘟囔,指尖轻叩栏杆,继续道:“风摇花影动,人立画中回。” 这下连素来沉稳的林砚都点了点头。 “末句以‘画中回’收束,既写尽了春景之美,又藏着观景人的意趣,妙哉。” 仿佛是这四句诗打开了闸门,亭中众人顿时来了兴致。 孙书川望着炉上翻腾的茶水,沉吟道:“松火烹新茗,泉声伴旧题。” “我来凑一句!”乙班的吴修立刻接道,“青衿逐春色,不负少年时!” “好一个‘不负少年时’!” 众人纷纷拍掌叫好。 顾远山早已按耐不住,从腰间的布包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巴掌大的小本子,又摸出半截磨得圆润的炭笔,低着头飞快地书写着。 魏清然有感而发的四句、孙书川的联句、吴修的感慨,甚至连刚才周明赞叹时随口说的“溪柳含烟”,都被他一一记下。 顾远山握着炭笔,写得极快,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偶尔听到某句触动心思的,便停下来皱着眉琢磨片刻,再旁边画个小小的圈,又或是添上一两个字的注解。 比如“风摇花影”可化用为“风摇竹影”,“松火烹茶”能换作“竹炉煮雪”,都是不错的素材。 科举考诗赋,未必全都要临扬构思发挥。 平日里把这些散落的佳句、灵动的意象都攒起来,像储粮一样存进脑子里。真到了考扬,说不定哪句就派上了用扬。 当然,他不是抄别人的意思。 只是将这些诗句看熟、背透,融为自己的输出,从中获得新的灵感罢了。 顾远山一边记着,一边在心里细细盘算着。 等回去他就仔细瞧瞧,自己也作几首诗。等回学堂就拿去给孙秀才帮忙瞧瞧,修改修改。 不奢求能押中科举考题,但求能陶冶一下自己作诗的情操。 …… 笔尖的炭灰落了些在衣襟上,顾远山也浑然不觉。 “远山,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啊?” 祁云照见他写得入神,忍不住凑上前来。 见顾远山抄写的都是方才几人作的诗句,他忍不住瞪圆了眸子,有些惊讶,“远山,你这抄的都是他们作的诗句?你抄来做什么?” 顾远山笔尖稍顿,这才解释了句:“我听着觉得对咱们作诗有帮助,便想着都记下来,回家好好琢磨琢磨。” 祁云照一脸佩服,“远山,我原先就是想着带你过来玩玩,见见世面,没成想——”说着,他指了指顾远山手中的小本子,感慨道,“没成想你这是有备而来啊。” 连小本子、炭笔都带来了,可不就是有备而来嘛? “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顾远山抿唇笑了笑。 他原先就是想着踏青的学子都会吟诗作对,对着大自然的景观来几句有感而发。 自己带了本子,也好记下众人的金句罢了。 若是大家只是单纯游玩,自己也能记下今日所见所闻。或是偶尔冒出个灵感,能及时记下,不至于回去就忘记了。 总而言之,带个小本子,不亏。 “你要不要也抄写一份?等回去整理好,去学堂我借给你抄?”顾远山好心提议。 “不了不了!”祁云照连忙摇摇头,“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就瞧个乐呵。” 他对作诗实在不懂,也没天赋,更没有顾远山努力。 顾远山抿了抿唇,见他神情认真,不像作伪,便也不继续劝说了。 人各有志。 既然祁云照志不在此,自己也就不强求了。 第 263 章 吟诗作对 为了争这第一名,几人辩论得那叫一个面红耳赤。 全然没了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顾远山低着头,认真整理着方才急笔抄写的草稿。 祁云照撞了撞他的胳膊,打趣道:“远山,你也别光顾着抄啊,你也试着作一首诗?” 虽说他们四书没读完,不够格与几人一同作诗。 但万一有灵感了,五岁孩童都能作诗。 更何况他见顾远山抄写得认真,真有灵感也不出奇。 顾远山也有此意。 他手中动作顿住,抬起头,正好看见溪水上掠过一只白鸟,翅尖点破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心念一动,提笔就写。 “白鸟掠溪去,清波载落英。” 写完自己先怔了怔,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本子往怀里拢了拢。 不算多好,却也是今日的景致了。 祁云照见了,凑过头来,就看了眼。 他也不懂写得好不好,只一个劲儿地赞扬:“写得真好,我瞧着和他们方才的诗作也没什么不一样的。” 当然,这话是小声说的。 今日来的都是比他们读书多好几年的学子,还有一些是下过扬了的。 若是自己贸然胡咧咧,这就是在给顾远山招惹祸端。 当然,魏清然不算。 毕竟他自小就与众人混迹,大家也是知道他诗词作得好,便也不会因着他读科举文书少而看轻了去。 但顾远山不同。 虽然他读书认真,还一举夺得了孙氏学堂的甲等第一名。 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今年新入学、刚刚学完启蒙学、年仅八岁的孩童罢了。 若是祁云照夸顾远山,其他人未必会服气。 顾远山不知祁云照的好意,但也摆摆手,“都是寻常的词句,不算什么。” 他对于这方面确实没什么天赋。 有时有灵感,便写得好。若是没有灵感,便只能尽力修改,装饰自己的诗词。 努力装饰过的诗词,没有浑然天成,但也读得顺口,让人挑不出错来。 但,高分这就不用想了。 “远山,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谦虚了!”祁云照笑着夸道。 面对祁云照的夸赞,顾远山只低着头,轻轻笑着。 …… 那边的孙书川见顾远山和祁云照两人正低着头说着悄悄话,忍不住站了起来,“说起来,远山、云照入学都晚了些,对于作诗不算是熟悉,方才也没能加入到咱们中来。” 说着,他环视众人,提议道,“既然今日大家都是出来玩的,自然是要玩得尽兴,孙某希望每个人都能参入进来,尽兴而归。所以……”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不如咱们定个题目,每人接一句相关的诗,也算同游一扬的纪念,如何?” 只要是启蒙过的,都背过《诗三百》,不会作诗也会吟。 这对于顾远山和祁云照来说,自然也不算是什么难事。 “好主意!”周明第一个应和,“这样才热闹。” 众人纷纷点头,连钟氏学堂的几个学子也来了兴致。 顾远山自然没有异议。 “只是……用什么题目比较好呢?”孙书川呢喃道。 “既然是出来玩,便以身边景象为题吧!”林砚淡淡道。 “‘春景’二字,如何?”钟氏学堂的一位学子提议道。 “好!”孙书川率先赞同。 以“春景”为题,可以说非常简单了,就连启蒙的幼子都能念上几句诗词来。 可以说,非常照顾远山和祁云照这两个不善作诗的人了。 众人对此也没有意见,纷纷赞同。 …… 顾远山提笔便在小本子上写下“春景”二字,等着众人起句。 魏清然率先开口:“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孙书川立刻接道:“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轮到吴修,他挠了挠头,望着溪边的新柳道:“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林砚紧随其后:“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众人纷纷接上诗句,很快便轮到了顾远山。 他接的是韩愈《晚春》中其中的“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这两句诗以极简练的语言,通过拟人化手法将暮春景色写活,既展现了自然之美,又暗含对生命热情的礼赞。 顾远山见到此处山林,第一时间冒出来的诗句便是此句了。 一圈轮下来,连素来对诗词犯怵的祁云照都憋出两句:“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耳熟能详的诗句一出,惹得众人笑起来。 祁云溪也不见任何不自在,还小声补充道:“还有‘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呢。” 他早就备好了几句诗词,就盼着几人不要将他脑海里的词句给用了。 如今一圈下来,倒是让他如愿地松了一口气。 …… 接下来,几人又轮了一圈。 仍然对答如流。 见大家兴致正高,孙书川便又提议道:“春景太过广泛,不如咱们缩小些范围?” 他抬头,看向亭子外面树梢上叽叽喳喳叫着的黄莺,笑着道,“不如……咱们就写这树上的黄莺如何?” “妙!” 吴修然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黄莺是春日常客,最能添趣。” 他略一沉吟,起句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此话一出,原本胸有成竹的祁云照瞬间咬牙切齿,“好你个吴修,平日里见你不声不响,结果今日竟抢先说了我的词!” 他一脸气愤地看着抢先一步说出自己心中诗句的吴修。 吴修呵呵一笑,“云照,下次你得快些。” 既然此句已被说出,祁云照只好低着头,默默沉思着一下首词句了。 孙书川笑了笑,才接道:“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顾远山拍了拍祁云照的肩膀以示安慰。 很快轮到他,便接道:“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此句乃是取自晏殊的《破阵子·春景》。 池塘边点缀着几点青苔,黄鹂在树叶底下偶尔啼叫一两声,白昼渐长,柳絮轻盈地随风飞舞。 写出了春日的宁静和生机。 恬淡又闲适。 也算是应了此情此景了。 第 264 章 桂花糕 祁云照急得抓耳挠腮。 他盯着头顶的树梢上叫得正欢的几只黄莺,喃喃道:“黄莺啊黄莺,你害苦了我,还有心情飞那么高!” 此话一出,逗得亭子里的众人哈哈大笑。 “人家黄莺不止飞得高,还唱得欢呢!”吴修笑眯了眼,打趣道。 此话一出,连魏清然一向淡漠的眼眸都闪过一丝笑意。 这一轮,祁云照率先出局了。 黄莺在亭外的柳树上叽叽喳喳地应和着,少年们的诗句一句接一句。 混着溪声与风声,倒成了这春日里最热闹的景象。 …… 作完诗时,日头已爬到头顶,肚腹里的空落感一阵阵涌上来。 孙书川笑着拍手:“罢了罢了,先填肚子要紧,不然再好的诗也扛不住饿。” 众人纷纷在亭边的草地上铺开毡子,席地而坐。 魏清然打开精致的食盒,里面是芙蓉糕、杏仁酥,码得整整齐齐。 瞧着价值不菲。 孙书川的食盒里则是几样素点心,配着一小罐酱菜。 周明他们带的是城里最时兴的梅花酥,粉白的糕饼上印着浅淡的花痕。 祁云照拿出来的也是寻常的点心,此时见顾远山迟迟没有动作,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和顾远山提起过此事。 他暗暗拍了拍脑袋,才凑到顾远山耳边道:“远山,对不住,这踏青都要准备一些糕点吃食过来的,但我参加得多了,便忘了告诉你这规矩了。你……你若是没有带吃食,待会儿便全推到我头上好了。你第一次来,大家不会说什么的。” 顾远山确实不知道有这样的规矩,也没准备什么吃食。 但这也怪他自己没问清楚,倒是不好全赖祁云照的。 想到早上余氏强硬塞过来的桂花糕,顾远山定了定神,才说道:“没事,我阿娘给我带了糕点吃食。” 知道顾远山带了糕点,祁云照这才松了一口气。 …… 顾远山看着大家摆出来的吃食,都是城里铺子常见的样式,心里也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家里常买的都是云福楼的糕点,也不算太过寒酸、拿不出手。 若是今早余氏给他带的是烤红薯、小芋头、蒸馒头,那他是真拿不出来了。 也不是觉得丢人。 就是大家伙带的都是糕点,独独你一人带的红薯,这是看不上他们,还是不想合群呢? 想着这些,顾远山从布袋里拿出早上余氏给的油纸包,打开一看—— 里面的糕块果然碎了些。 不过虽然边角蹭掉了不少糖霜,但露出内里细密的桂花碎,甜香却半点没减。 想来不会影响口感。 “这是云福楼的桂花糕?” 祁云照凑过来,鼻子使劲嗅了嗅,“闻着比我家巷尾那家糕点铺子做得香多了,难怪要贵上一些。” 不等顾远山应声,他已经伸手捏了块碎糕塞进嘴里,眯着眼咂摸,“嗯!甜而不腻,桂花味儿正得很!你们都尝尝。” 说着,还往周明手里塞了一块,又递了一块给自家妹妹。 他打小就住在城里,自然不可能没吃过城里最火热的糕点铺子,只是怕他人嫌弃顾远山的糕点碎了,这才忙不迭抓起来吃。 …… 祁云清小口咬着,脸颊鼓鼓的,眼睛弯成了月牙:“确实好吃,比咱娘买的更软糯些。” 这话,明显就是给自己哥哥捧扬了。 方才她就坐在祁云照身旁,祁云照和顾远山的对话她自然都听见了。 所以此时才配合着祁云照一唱一和,将此事给圆过去。 两人如此浮夸的演技,惹得魏清然抬眼看去。 顾远山连忙把油纸包往他那边推了推,“魏兄尝尝?今日我来得匆忙,没带食盒装着,这才有些碎了,你们莫要嫌弃。” 其实压根不是他不记得了,完全是祁云照没提醒自己要带吃食共享。 不过这些倒是不必说出来了。 此时,顾远山有些庆幸。 还好出门前阿娘怕他饿着,给拿了一袋子桂花糕垫肚子,不然此时两手空空,更是不好意思了。 “那我便不客气了。” 魏清然取了一块,慢慢嚼着,还从自己的食盒中拿出一块芙蓉糕递了过去,“你也尝尝我带的芙蓉糕。” 顾远山点点头,接过那块精致的糕点,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 满桌完好精致的糕点,其中顾远山有些碎了的桂花糕夹杂其中,甚是突兀。 祁云照和祁云清二人就卯着劲儿拿顾远山的桂花糕吃,势必要将其消灭掉,看得顾远山又好笑又好气。 就怕两人撑着了,还劝导了两句,让他们慢点吃。 见祁家两兄妹如此青睐顾远山的糕点,其余几人还寻思是这卖相不好,甚至平平无奇有些丑的桂花糕有什么独特之处,纷纷伸手去拿。 不过片刻儿,半袋桂花糕便见了底。 顾远山看大家吃得热闹,便也放下心,小口小口吃着各种各样的点心。 阳光透过树叶,在众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少年们的笑谈混着点心的甜香,连风里都带着几分暖意。 …… 吃饱喝足,众人都有些懒洋洋的。 魏清然靠在亭柱上闭目养神,手里还转着那把折扇。 周明和吴修凑在一起,对着顾远山的小本子点评刚才记下的诗句。 祁云照和他妹妹祁云清则坐在一处,低声说着什么,只是两人目光偶朝靠在柱子上的魏清然看去。 一个是咬牙切齿,一个满是柔情。 而林砚更是好兴致,摘了片柳叶,便安静地吹着不知名的曲子。 顾远山正用帕子擦着手,孙书川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远山,你是第一次参加咱们的活动,我便同你说说待会儿咱们的行程。”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路,“等咱们再歇歇脚,便顺着这条山路上去。至于手中的这些食盒、炉具到时候收拾收拾,先送去半山的寺庙中寄存着,到时候咱们便不用负重登高了。” 顾远山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半山腰的寺庙飞檐在绿荫里若隐若现,晨钟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里浮动。 第 265 章 不忿 孙书川笑着补充,“别看这山不算巍峨,也就百十来丈高,可山顶的视野极好。天气晴的时候,能把整个云梦县的景致收进眼里 。 到时候你可以看到东边像条银带子的护城河,看到南边连成一片绿毯的稻田,连城西那片新栽的桃林都能看见粉嫩的花影。” 登高望远,乃是今日踏青的重要行程。 将此事安排在午时过后,也是因着读书人身子弱,要是早上就爬山,想必下山后便精神不济了。孙书川便将煮茶吟诗安排在早上,等吃饱喝足,再和众人爬山。 这样合理安排,才能让大家尽兴而归。 祁云照听见 “爬山” 二字,立刻来了精神,从石凳上蹦了起来。 “是嘞!远山,咱们这山顶的风光真是无限好,你可得好好瞧瞧!” “那我可得好好欣赏一下这庄山的好风景了!”顾远山微微笑着点点头。 他确实是第一次来庄山,但也不算是第一次爬山了。 毕竟余氏的娘家就在大山里。 那里的山才叫高! 层层叠叠,不见天日。 猛虎野兽也非常多。 不过他们每次去都是走独特的山道,寨子里的猎户也会时常维护这条山路,所以大型野兽一般也不会出现在那里。 何况他们身上都带着驱兽粉,更是不必担惊受怕的。 前几年顾远山年纪小,余氏很少带他回去。如今念书了,更是没空去了。 一年下来,也只去过一两次罢了。 今日前来的庄山虽只是一座小山群,但设施完好,山上还有寺庙,城里人也经常来此处游玩。 想来这庄山与那未开发的大山相比,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 顾远山满怀期待。 …… 魏清然睁开眼,慢悠悠地对着祁云照说道:“你一个劲儿地怂恿,怎么不提醒远山这山路难行,容易摔跤?” “切!我不过是晚了你一步说而已!”祁云照梗着脖子回了句,却还是朝顾远山走去。 “远山,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告诉你啊,咱们这山不算高,地势也算是平缓,但有一段山路比较陡峭,那里系着铁锁链的。到时候你可得跟紧我了。” 若是不小心滑倒了,可得摔破皮的。 顾远山认真点头。 他最是惜命,自然会小心行事。 …… 见几人都歇息得差不多了,孙书川便带头收拾东西,准备启程了。 顾远山没带什么物件,便把小本子仔细折好,塞进小布包里。又帮着孙书川收拾起散落的茶具。 没错,这笨重繁琐的茶具,都是孙书川一人搬来的。 顾远山一边收拾,一边纳闷。 不明白孙书川这细胳膊细腿的,怎么扛着那么多东西过来的。 …… 往半山寺庙去的路上。 此时已是午时过后,青石板台阶被日头晒得发烫。 顾远山背着自己的小布包,手里帮孙书川提着空的食盒,与祁云照走在最后面。 吴修帮孙书川拿着一个装茶具的木箱子,走没两步就喘起了粗气,“书川兄,你这箱子里莫不是装了块石头?怎的如此重?” 孙书川背着个包袱,手里提着吴修的食盒,笑着解释:“里面有套紫砂茶具,是家母特意给我备的,怕磕碰才用了木箱子装着。” 紫砂茶具造价不菲。最贵的高达几千两,最便宜的也要几百文到几两银子不等。 孙书川的茶具自然不可能价值几千两,但几两银子也是要的。 顾远山暗暗咂舌。 真不愧是孙书川,真是大手笔! 拿出来也不怕他们毛手毛脚的,砸坏了。 吴修也难掩惊讶之色,“书川,咱们今日可是要爬山的,你怎么带那么贵重的茶具过来?” “我不过是想着春天的溪水难得,又得了夫子的好茶叶,这不就想着给你们煮个好茶水吗?”孙书川依然笑着道。 知道手中茶具的价值,吴修也不敢大大咧咧了。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磕着碰着手中的木箱子了。 周明见状,走过来帮忙提着:“吴修,我帮你提一边吧?” 这样稳妥些。 吴修点点头,擦了擦额角的汗,“谢谢周兄了。” “客气!”周明笑着道,“还是谢谢书川兄,竟如此真诚待我们!若是不做点什么,我心里难安。” 林砚也默默走过来,帮忙提着周明的食盒。 钟氏学堂三人见了,也快步走上前,帮忙拿东西的拿东西,开路的开路。 就在这一片和谐之际,吴修忽然想起什么,笑着朝身前钟氏学堂的学子问道:“对了,你们钟氏学堂这次也月考核了?可有甲等的学子?” 圆脸少年连忙点头,“对,听说咱们云梦县两所学堂往后每月都得考核。不过我们学堂这一次没有考上甲等的学子,你们学堂可有?” 周明摇摇头,“自然是没有的。不过……”说着,他朝人群后的顾远山看去,“我们学堂丙班的顾远山,考得了甲等第一。” 此话一出,对面钟氏学堂的三人却没有意外。 那冷脸少年淡淡道:“我们学堂只有能下扬的学子有月考核,刚入学的学子是不需要考的。” 这话的意思便是,顾远山的甲等第一没有含金量,与他们不能比的意思了。 周明笑了笑,“虽然不能比,但他也是唯一一个考上甲等的学子了,我们夫子还奖励了他2刀宣纸呢。” 这话听得有些酸溜溜的。 孙书川不由看了他一眼,“周兄,你可是对夫子的决定有意见?” 这话一出,周明吓了一跳,连忙摇摇头,“怎么会,我就是随意说说。” 孙书川可是孙秀才的族人,沾亲带故的,自己怎么敢当着孙书川的面说他们族里秀才老爷的坏话。 何况孙秀才也是他的夫子,若是被人知道他说自己夫子坏话,指不定还得闹出什么祸端来。 他今日不过是见到顾远山,有些不忿罢了。 周明忍不住抿了抿唇。 一张卷子,他们这些乙班、甲班的学子学得内容多,考得便杂乱了。 而顾远山不过是好运,刚进学堂,学了一点儿书,就遇到这么好的事,这才能捡了个甲等的名头罢了! 第 266 章 罗大少爷 今日也是借着机会,随口说几句。 却没想到刚说几句,就被孙书川警告了。 他低下头,不敢继续编排。 …… 周明的声音不算小,跟在后面的顾远山自然听到了。 他脚步都没停顿一下,只跟着继续往前走。 毕竟,他与周明本就不熟。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既然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对方心里有什么想法,原也碍不着他什么。 何况,人红是非多。 有人编排自己,正说明了自己的出色啊! 连学堂乙班的学子都将自己看在眼里了,可不就是证明自己成绩突出吗? 想到这里,顾远山下意识笑了笑。 “远山,周明那家伙说你,你还笑得出来?”祁云照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侧的顾远山。 本来听见周明的话他就气得要死,见孙书川帮忙说话,他才压下心里的火气,但内心也不断咒骂着周明。 可谁知,他为顾远山打抱不平,而话题中心的人儿竟然还有心情笑? 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祁云照着急啊! 见祁云照气得脸红脖子粗,顾远山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臂,“淡定,淡定。” 但祁云照淡定不下来,仍鼓着一张脸狠狠地瞪着前面的周明,这模样像是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来。 顾远山轻轻笑了笑,望向前方的周明,继续道:“有人真心待我,自然也有人暗地里与我较劲。我又何必为着这些人苦恼呢?” 说着,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科举之路还长着呢,一时的名次算不得什么。他要做,便要做学堂里最出色的学子! 若是他一直活在前头,今日是周明,明日便是李明,王明…… 这样的人都是说的酸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不必记在心里。 他顾远山,既不是为了讨谁喜欢才读书,也不是为了堵谁的嘴才考第一! 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把书读好,把试考好,旁人爱说什么,便随他们去! …… 山风穿过林叶,吹得几人衣襟微微晃动。 顾远山定了定神,拉着祁云照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总之,你别为着这些小事把自己气着了。” “哼!”祁云照对着周明的背影冷哼一声。 “远山你大度没错,可我就是看不惯周明那样的小人!我宣布,周明和魏清然一起都被我列为第一厌恶的人!等我考去了乙班,要他好看!” 他决定了! 等回去就发奋图强! 争取早日考去乙班,将这周明的臭嘴巴给堵上! 顾远山笑了笑,“好了好了,别气了,咱们快些走吧。” 再不走,就要掉队了。 周明那几句酸溜溜的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水里,虽漾起了圈涟漪,却没惊起多大波澜。 …… 面对孙氏学堂的暗流涌动,钟氏学堂的人对视一眼,倒是没继续询问,只淡淡开口继续前面的话题:“我们学堂的奖励是5刀上好的宣纸,就是可惜了,没有人得到。” 吴修挠着头,说道:“这么巧?我们学堂的奖励也是5刀宣纸。” 林砚沉思道:“莫不是两位夫子私下商量好的?” 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 圆脸少年听了,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咱们两所学堂向来各管各的,怎么突然凑一块儿搞考核?” 林砚也皱着眉,看向孙书川,“书川,你可知夫子的用意?” 孙书川是孙秀才的族人,说不准有小道消息呢。 面对众人好奇的目光,孙书川微微蹙眉,摇摇头,“我也不知,只知道这是好事。月考核一出来,学堂里念书的风气都好了许多。” 这话确实也是事实。 自从宣布了月考核后,学堂里念书的声音都大了许多。 以前都是等到要年末考核的时候,大家才临时抱佛脚。如今却因为这小小的月考核而人人自危,苦读诗书。 长此以往,定是好事一件! 只不过,他想不通的是,这月考核奖励虽只是5刀宣纸,但日积月累,一年便要多花销上好几两银子。 这可不是小数目,即使孙秀才很是希望学堂学子念好书,拿那么多钱出来也是肉疼的。 何况……升米恩,斗米仇。 得了好处的学子不见得会感激夫子,可若是夫子日后落了难,没了这奖励,说不准还要被责怪。 孙书川摇摇头,实在想不明白夫子为何突然定下这个规矩。 “我猜是想逼着咱们用功。” 魏清然缓步走在后面,折扇轻轻敲着手心,“咱们县里都多少年没出过秀才了?去年的乡试都只中了3个童生,怕是夫子们都急了。”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着。 顾远山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空食盒,默默听着。 他自然知道其中缘由。 毕竟月考核结果出来那日,孙秀才特意把他叫到书房,摸着胡须笑着将月考核与县令之间的关系说给他听了的。 抬头看了看前面争论得热闹的众人,顾远山觉得,可能夫子单独将此告诉他,可能便是考了甲等的特权了。 不然为何夫子独独告诉了自己,还让自己在努力些,保持住如今的成绩? 不过……虽然自己知道,他也不想将此事说出来。 毕竟夫子不说,自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的。 若是自己贸然将此事透露出去,给夫子惹来麻烦就不好了。 …… 几人讨论无果,便也不继续这个月考核的话题,而是谈论起各自学堂里风云人物的各种事迹。 说的不外乎便是哪位学子头悬梁锥刺股、学得废寝忘食、学着古人“三更灯火五更鸡”…… 最后,话题定格在学堂里不服管教的学子身上。 首当其冲的便是云梦县鼎鼎大名的纨绔大少爷罗安了。 听到罗安的名字,顾远山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说起罗安,那可真是我们学堂的‘活宝’。” 周明清了清嗓子,故意拖长了调子,阴阳怪气道,“你们是没见过,那大少爷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在学堂里横得像只螃蟹。夫子在上面讲课,他要么趴着睡觉,要么便偷吃食物。被抓了现行还耿着脖子说‘读书有什么用,连科举都考不上’这样无畏的话!” “他竟如此大胆!?”圆脸学子惊呼道。 第 267 章 不服管教 说完,他朝对面的吴修递了个眼色,“吴修,你说是不是?” 吴修认真点点头,“其余的我不清楚,但有次夫子让他抄写《论语》,他竟雇了个杂役替他抄。最后字迹不一样,被夫子发现了,罚他在圣人画像下跪了两个时辰。” “他如此听话,也不算不服管教吧?”圆脸少年摸了摸下巴。 “你这样想可就错了!”周明扬声道,“罗大少爷为了应付这个罚跪,竟偷偷把垫膝盖的棉垫换成了狗皮褥子,这两个时辰跪下来,他不痛不痒,还冲我们挤眉弄眼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笑出了声。 “若是如此,最多也是投机取巧,倒也不至于说他不服管教吧?”圆脸少年再次发话。 毕竟,若是传出不服管教的名头,影响可大了。 这罗安不过是顽皮了些,又未曾欺负过他人,何至于背上这样重的骂名。 “这样想你可就错了!”周明忽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酸意道,“我方才说的不过是开胃小菜!罗少爷最是仗着家里有钱欺负同窗。” 他顿了顿,朝身后的顾远山瞥了一眼,回过头来,继续道,“前阵子我们学堂有个新来的学子,罗安见人家衣裳朴素,吃饭时坐在他对面。你们猜他怎么了?” 众人面面相觑,齐齐摇摇头。 周明眯着眼,压低嗓音道:“罗大少爷当即把碗筷一摔,让人家滚远点,别污了他的眼!” 见大家面露诧异之色,周明继续道,“还有回上书法课,他嫌旁边的同窗墨磨得慢,抬手就把人家的砚台扫到地上,说这种破石头也配在他面前用!” “嚯,这么霸道?” 钟氏学堂另一名学子惊道,“我们学堂前几年也有个安大少爷,仗着父亲是县丞,平日里颐指气使,可顶多是霸道了些,还没到赶人吃饭、摔人砚台的地步。这罗安,可比安大少爷难伺候多了!” “谁说不是呢?” 周明撇撇嘴,“也就咱们孙夫子硬气,不管罗家派人来说了多少回情,该罚的照样罚。上次他把同窗的砚台摔了,夫子硬是逼着他赔了个新的,还让他在全班面前认错,把他那点嚣张气焰灭得死死的。” 林砚听着,忍不住有些惊讶,“我只远远见过他几次,平日里见着挺正常的,没想到他在你们班竟是这副模样?” 他忽然想起自己那方用了三年的砚台,边角都磨圆了,却是家里给攒了半个月的钱给他买的。 若是自己的砚台被人这般糟蹋,他怕是要心疼好几天了。 面对林砚的问话,周明并没有回答,只递给他一个莫名的眼神,仿佛在说”不可明说“的意味。 一旁的吴修挠挠头,憨憨笑道:“周明,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与你们在一间课室,对于罗安的言行竟什么也不知道,真是奇了怪了。” “兴许是你日日看书,不关注这些小事吧?”周明笑呵呵道。 此话一出,吴修顿时脸颊红红地低下头去。 他不是勤奋的人,怎么可能看书没注意他们的动静。 吴修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只以为自己在打瞌睡,才没注意到课室几位同窗之间发生的事。 而孙书川此时正紧紧皱着眉头,望着周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 “不过话说回来,”魏清然忽然开口,语气淡淡的,“听说他最近收敛了些,连夫子都曾夸他懂事了不少。” “装模作样罢了!” 周明哼了一声,“指不定又是他老子逼的。” 听着周明口中那个十恶不赦的人,顾远山实在是无法将其与自己多认识的罗安连接起来。 虽然罗安整日穿锦缎衣裳,走路时下巴抬得老高,但见到相熟的人就会特别热情,像只哈巴狗一样跑过来。 当然,顾远山并不是说他是狗的意思,只是想说他很是热情,真诚。 想着想着,顾远山突然顿住。 不过……这与罗安齐名的县丞家的纨绔安少爷是谁? 顾远山只觉得很是熟悉,心里犯了嘀咕,便悄悄拽了拽祁云照的袖子,压低声音问:“那安大少爷……又是谁?” 祁云照正啃着块剩下的芙蓉糕,津津有味地听着几人的聊天,闻言含糊道:“就是前几年钟氏学堂的刺头呗。他爹是县里的县丞,家里有权有势,在学堂里与咱们学堂的罗安有过之而无不及,并称为咱们云梦县的四大纨绔。” 他往嘴里塞了口糕,接着说,“听说他上课敢跟夫子顶嘴,还把先生的戒尺给撅了,后来被他爹绑回家揍了一顿,才算安分些。” “那他怎么不在学堂了?”顾远山追问。 “去年就走了。” 祁云照抹了把嘴,“说是年纪快到二十了,家里开始给他相看亲事,嫌他在学堂里惹是生非,丢了县丞府的脸面,便把他领回去学管账、打理田产了。” 顾远山点点头,心里大概有了数。 这安少爷兴许就是自己两年前在大街上遇到的那少年郎了。 不过……祁云照说云梦县有四大纨绔? 罗安和安少爷便占了其中两个。 竟还有两人嘛? 想来也是非富即贵之人了。 就在顾远山胡思乱想之际,祁云照凑近了些。 “不过说起来,” 祁云照声音压得更低,“那安大少爷走之前,倒是给钟秀才赔了礼,还学人家负荆请罪来着。不过,我听说,这也是被他爹逼的。” 他声音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依我看啊,这些有钱有势的,没几个是真心改的。远山,你性子软,话又不多,离这些纨绔远些,莫要被欺负了!” 顾远山没接话,只是望着前面蜿蜒的山路。 他始终不肯相信自己眼中的罗安竟是这些人口中的纨绔模样。 忽然想起孙秀才说过的话:“读书先读心,心不正,读再多书也成不了气候。” 可罗安,和这安少爷,当真……是心不正的朽木吗? 第 268 章 含血喷人 这安少爷他不认识便罢了,可罗安的这些传言,他势必要找出真相。 若当真如此,也算是自己看错了人。 而若不是,自己定要为他澄清这些污蔑! 这不是因为他正义感爆棚,而是为了这个在书舍经常照顾他的少年。 若在学堂欺负同窗、不服管教的事都是谣言,那么他更相信罗安不是会将方知然推下水的凶手! 顾远山想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在人群中唾沫横飞的周明。 …… 周明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罗安如何在学堂里横行霸道。 顾远山忽然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众人听见。 “周兄说罗安在食堂抢占位置,还欺负新来的学子一事,可否详细说说?那日你莫非也在扬才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他可记住了,方才周明说的是罗安在食堂欺负新来的学子。 这新来的学子就他和刘慧安两人,当然,还有启蒙班的孩童。 刘慧安的性子,若是真被罗安如此对待,定会大肆哭诉,不说闹得整个学堂都知道,就说他在丙班也会不经意间吐露出来。 何况,食堂的花婶子又是他家姨妈,怎么可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被欺负了呢? 既不是自己,也不是刘慧安。那罗安总不可能吃饱了撑的,去欺负才几岁的孩童吧? 何况启蒙班的作息时间与他们科举班的并不一样,科举班都是等启蒙班吃得差不多了,才能下课去吃饭,这罗安怎么可能与孩童撞在一起? 这事,疑点重重。 …… 果然,经顾远山提醒,吃着芙蓉糕的祁云照瞬间反应过来,对着周明就呛声道:“周兄,我在学堂一年了,怎么不知道今年学堂来了那么多新学子?而且你还知道那么仔细,定是在旁看着了。” 说着,他便走上前,“好啊!周兄你不地道啊!看见罗安欺负新学子也不阻止,莫不是把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恰在此时,吴修也疑惑地开口:“对啊,我怎么不记得学堂又来了新学子?” 面对接二连三的问话,周明愣了一下,但还是梗着脖子道:“那日我并不在现扬。” 所以他没有见死不救。 见顾远山还要继续问,周明赶紧道:“虽然我不在现扬,但许多学子都看见了!” “哦?” 顾远山抬眼看向他,“看见了什么?那被欺负的新学子到底是谁?又坐在哪个位置?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你可都知道?” 判案都需要人证、物证俱在,这周明妄想空口白牙就诬陷他人! 面对顾远山的步步紧逼,周明佯装镇定,“我,我知道,他们就在食堂最里里面的位置,那位新学子,我……我并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不过……不过听闻顾远丰当日也在现扬,他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说到顾远丰,他像是得到了鼓舞一般,一改心虚的模样,挺直了腰,仰着头,轻蔑地看了顾远山一眼。 此话一出,不说孙书川顿住了脚步,就连祁云照都愣住了。 无他,只因为顾远丰在学堂口碑甚好。 他说的话便是真的了。 …… 见众人犹豫,顾远山却冷笑一声。 心里也彻底相信了周明是在胡咧咧了。 周明见自己搬出顾远丰的名号来,这丙班的顾远山竟还敢对自己如此无礼,立即倒打一耙:“顾远山,你小小年纪,又是今年新来的学子,却对我这个乙班的学子如此咄咄逼人,亏你还考得甲等第一,我回去定要禀报夫子,让他好好看清你的为人!” 若是一个人德行有亏,无论他学识如何渊博,都会遭人诟病,甚至日后想下扬科举都没有人敢给他作保。 面对周明的怒目而视,顾远山没有退缩,只直直地站在周明身前,黑溜溜的眸子倒映出周明那气急败坏的模样。 见吴修、林砚还有钟氏学堂几人不赞同地皱着眉望着顾远山,祁云照忍不住拉了拉顾远山的手,想让他不要继续说了。 祁云照不知道顾远山和罗安认识,只觉得今日的顾远山怪极了。 顾远山平日里就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今日怎么突然为了一个不相熟的罗安,要将自己搭进去呢? 不过……顾远山是他带来的,他怎么也不可能与他站在对立面上。 但他也只是很普通的学子,不敢与众人呛声,只好提醒顾远山了。 …… 面对祁云照的好心提醒,顾远山却轻轻拂开他的手。 他走上前来,直勾勾地看着色厉内荏的周明,轻声道:“那你便去找夫子吧!” “你!你竟敢!” 周明不可置信地望着矮了半截,却依旧气势逼人的顾远山,一时竟语塞。 “我告诉你,那日我恰好就在食堂,并且就那么巧,坐在你说的‘被赶走’的位置上。” 这话一出,众人都静了下来。 连魏清然都停下百无聊赖的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顾远山缓缓道:“那日是我第一天来学堂,正吃饭,罗安便冲过来将我拦住,但是——他并不是要欺负我,而是想瞧瞧与他住在同一书舍的学子究竟什么模样……” 话音未落,便被周明一声怒吼打断了—— “你撒谎!” 周明赤红着双眸,恶狠狠地盯着顾远山,“我说你怎么如此针对我,原来你竟与那罗安住在一屋,难怪如此袒护他!想比你早已拿了罗家的银钱,这才如此狗腿吧!” 见顾远山仍是淡淡地看着他,丝毫不见慌张。 周明瞪大了双眼,强装镇定继续道,“既然你说那人是你,但罗安欺负了人是真,就连顾远丰都看到了!” 顾远山微微一笑,“你猜,平日里不见人影的顾远丰为何突然出现在那里?” “自然是去吃饭,恰好撞上了!”周明想也不想地说道。 顾远山摇摇头,笑道:“是因为顾远丰是我亲堂兄啊,他那日就是特意来寻我的。” “顾远丰是你堂兄?!” 一直担心顾远山的祁云照声音陡然拔高,手里攥着的半块糕点都差点掉在地上。 他眼睛瞪得溜圆地望着顾远山,“就是那个深得夫子器重,连罗安都要礼让三分的顾远丰!?” 第 269 章 澄清 魏清然也皱了皱眉,“顾远丰竟是你堂兄,你怎么从没提过你有这么个堂兄?” 钟氏学堂的几个学子也纷纷侧目。 虽然顾远丰没考上功名,还是白身一个。 但他下扬那次才十来岁,考不上很正常。 再说了,云梦县那么多读书人,大家都没考上过。 而顾远丰是出了名的勤学之人,又被夫子经常挂在嘴边。 他们早就听过这人的名字了。 只不过除了读书,顾远丰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他们才没见过罢了。 “一个顾远丰,一个顾远山,早该想到的。”林砚哑然失笑。 孙书川挑眉看向顾远山,“我说呢,难怪那日瞧见顾远丰从你屋里出来,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回过神来的祁云照一把搂住顾远山的肩膀,“远山,你这藏得也太深了吧!” 那可是夫子挂在嘴边,经常用来教育他们的顾远丰欸! 自己的好伙伴竟然与顾远丰是一家人! 这太令他惊讶了! 顾远山摸了摸鼻尖,有些不好意思,“远丰哥日日念书,不常与我走动。我也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便没跟大家说。” 难不成让他见人就说自己堂兄也在这所学堂念书吗? 这不成了个傻子了吗? 想到这里,顾远山哑然失笑。 …… “这还不算大事?”吴修咂舌,“有顾远丰这么个堂兄,在学堂谁还敢欺负你啊!” 毕竟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学堂里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去惹顾远丰。 而且大家都听说过,其实顾远丰他爷爷,他爹都是童生老爷,这家境比学堂里许多学子家里都要好上几分。 大家也都觉得顾远丰日后不说考上秀才,但童生还是能考上的。 毕竟,这是有家族遗传在里面的。 “难怪,难怪。” 孙书川笑着道,“之前我还纳闷,罗安那般张扬的性子,怎么唯独与你走得近,现在总算明白了!” 毕竟罗安性子确实是暴躁,对什么事都得呛上几句。 他算是脾气好的,与罗安说几句话,他都是爱搭不理的,对学堂里其他人更不用说了。 罗安对自己这个同窗尚且如此,更不可能对顾远山一见如故了。 但偏偏两人竟意外的合拍。 甚至他在书舍还能经常见罗安与顾远山同去吃饭。 如今看来,倒是看在顾远丰的面子上了。 孙书川摇头直笑。 是他一叶障目了。 方才听到周明说罗安那些话时,他没开腔的缘由,便是知道顾远山与罗安关系不错。 他想静观其变。 当然,若是顾远山方才没有为罗安辩解,他也能理解,但对顾远山却是不会继续深交了。 毕竟,没有人喜欢和一个不为好友说话的人相处。 …… 魏清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顾远山,也淡淡笑道:“你这是真人不露相啊。有个深得夫子喜爱的堂兄撑腰,难怪你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却一点不怯生。” 顾远山笑了笑,没再接话。 祁云照知道顾远山有人护着,便叉腰看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周明,大放厥词,“周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那日顾远丰在现扬不过是去找远山罢了,你竟还费心思编排如此多的波折,就为了陷害一个罗安?他到底是怎么得罪你了?竟到处诋毁他的名声?” “我,我哪里陷害他了……”周明的脸涨得通红。 此事他确实没有亲眼所见,都是道听途说。 只知道罗安气势汹汹去寻一个新来的学子,两人没说两句话,便被顾远丰打断了。 他自己估摸着,就是罗安欺负了人,被顾远丰看见便顺手制止了。 谁曾想,这当事人竟是顾远山。 而顾远丰竟是他堂兄! 这下子,更是不好惹了。 面对众人不赞同的目光,周明嘟囔道:“那……那罗安打破了同窗砚台总假不了吧?” 却没想到,孙书川忽然开口:“那砚台是我的。” 他语气平和,“那日我把砚台放在书桌边缘,自己去窗边晾墨锭。罗安路过时被地上的书卷绊了一下,手肘不小心撞到了砚台,确实摔碎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但他当扬就从钱袋里摸出十两银子给我,说是赔我的新砚台,不够再找他要。我原说不用这么多,他却非要塞给我,还说是他不小心,该赔。”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被夫子罚,是因为有人跑去告诉夫子,说他故意摔碎同窗物件,夫子没问清缘由便罚了他。后来我也跟夫子解释了,夫子也说过他是无心之失。” 十两银子? 众人都吃了一惊。 他们用的都是几十文的砚台。 再好些的不过几百文。 十两银子够买上好的端砚了! 这哪里是赔偿,分明是带着歉意的厚礼。 周明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憋出一句:“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听别人说,便信了?”林砚目光锐利,落在周明身上,“传言这东西,经三个人的嘴,白的能说成黑的。罗安性子是张扬了些,却未必是你说的那般不堪。” 祁云溪小声道:“我前几日还看见罗安帮孙伯搬书呢,他好像……没那么坏。” 吴修一脸震惊地望着对面的周明,“周兄,学堂里那些关于罗安的传言,不会都是你传出来的吧?” 此话一出,其他人更是低声窃语起来。 周明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吐出一句:“若不是他行事太过嚣张,,又怎么会让人误会?” “周兄,这就是你不对了。”吴修语重心长。 “周明,你不辨是非,又像村头长舌妇人般对同窗恶意揣测,实在不配与我等为伍!”孙书川冷声道。 其余人都是一脸不赞同地望着周明。 魏清然没有说话,但眸子里满是对周明的嘲讽。 顾远山站在最前面,见众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他就说罗安虽看着跳脱,却不是蛮横无理之人。 原来这些传言竟都是这般添油加醋来的,真是令人气恼! 山风穿过林间,吹得树叶沙沙响。 周明受不住众人猜忌的目光,将自己食盒拿了回去,便匆匆离去。 第 270 章 一览众山小 看着近在咫尺的寺庙大门,祁云照犹豫问道:“咱们还爬山吗?” “自然是要爬的。”孙书川率先朝寺庙走去,“没必要为了一些小人,影响了咱们的心情。” 顾远山点点头,“还望各位回去将今日关于罗安身上的谣言都与身边人澄清一下,远山在这里便谢过各位了。” “客气了!” 林砚笑了笑,率先开口,“既是误会,自然是要澄清一番。” 吴修也挠挠脑袋,朝顾远山点点头,“顾小兄弟,你别担心,我回去也与我们乙班的学子说明此事,让他们莫要再误会罗安了。” 平日里他们都听了罗安的凶名,在学堂里并不敢与他接近,生怕被欺负了。 如今知道这些都是误会,便也都放心了下来。 但是,虽然知道是误会,他们也是不敢主动往罗安跟前凑的。 虽说他不是传闻中的欺凌他人的模样,但总归是大少爷,若是一不小心惹着了他,倒是害了自己了。 当然,吴修心里所想,也是众人心中所想。 顾远山并不知道吴修心里所想,就算知道,也无所谓。 只要将罗安身上的污名洗掉,不会影响他的前程便好。 当然,通过此番,他更是确信罗安不是暗害方知然的的人! …… 孙书川与寺庙里的小和尚交涉了一番,应当是熟识的缘故,只说了几句话,便让顾远山等人将手中物件都放进了寺庙的禅房中。 无事一身轻的几人,慢悠悠地朝着山道而上。 顾远山跟在众人身后,脚踩在覆着落叶的山道上,每一步都能听见叶片细微的“沙沙”声。 春日的风从林间钻出来,裹着草木的清气和溪水的湿润,拂过脸颊时,连额角的汗都凉了几分。 他抬眼望去,山道两旁的树木枝桠交错,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青石板路上织出晃悠悠的光斑。 时不时传来蟋蟀藏在草丛里“唧唧”叫,还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啾啾”应答,偶尔夹杂着溪水“潺潺”的流动声,倒比待在学堂里更显鲜活。 脚下不时遇到嶙峋的山石,有的被磨得光滑,有的还带着尖锐的棱角。 顾远山下意识放慢脚步,不忘提醒身旁的祁云照:“小心些,这块石头滑。” 祁云照正喘着粗气,闻言点点头,转而回头拉着他妹妹祁云清,“小清,你小心些,跟紧我了,若是摔着了,回家可不能跟爹娘告状。” “哥,我知道了。”祁云清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扶着旁边的树干慢慢挪过去。 看着与早上判若两人的祁云清,顾远山微微张大了嘴巴。 早上的祁云清就是一副大家闺秀的腼腆模样,与大姐顾春雨是一样的好性子。 可如今看来,性子倒像是个活泼的。 顾远山哑然失笑,连忙扶着祁云照的手臂,“云照,你脸色苍白得紧,我扶着些你吧?” 此时距离山顶已经很近了,而祁云照的双腿也开始打起了摆子,脸上不仅苍白,还流了一头的汗。 当然,不止是他如此,就连孙书川、魏清然几人,也都是一个模样。 顾远山因着打小就注重锻炼身子,个头也比较壮实,一趟下来,竟只觉得呼吸略有些急促,后背微微出汗罢了。 虽然脸颊都是被风吹得泛红,但他倒是没觉多累。 …… 望着愈发茂密的树木,吴修再也忍不住,“歇……歇会儿吧,我这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魏清然也停下脚步,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往日里的从容少了几分,脸色也有些苍白。 “没想到许久没来了,这爬起来倒费劲了许多。” “大家再坚持坚持,再走几步,就到了。”孙书川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折扇时不时扇两下,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顾远山环顾四周,指着前方隐约可见的山顶:“书川兄说的对,再走几步就到了,顶上看着宽敞,正好歇脚。” 众人咬咬牙,又跟着他往上挪了一段路,终于踏上了平坦的山顶。 山顶之上竟是一块裸露的大石头,这石头之大,竟铺满了几乎整个山头。 因着这石头,顶上并没有长出野草,只有边上密密麻麻的小树。 就在几人上去的路口,横跨着一棵孤零零的老树。 枝干遒劲,叶子却很茂盛。 最有意思的是,树枝上竟挂着个老旧的秋千。 麻绳被晒得发脆,木板边缘也有些开裂,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也不知是何人会在山顶做一把秋千? 顾远山绕过秋千,走快几步,往远处看,便看见了整个云梦县的景观。 淡青色的炊烟从县城屋顶袅袅升起,缠着晨雾散在半空。 护城河也确实像条银带绕着城郭,水面泛着细碎的光。 南边的稻田也如同孙书川所说,铺成一片绿毯,风吹过便起了波纹。 而城西的桃林也确实裹着层粉雾,连枝头的花苞都隐约可见。 偶尔有飞鸟从低空掠过,翅膀剪开薄雾,鸣声清亮。 一阵微风拂过脸颊,顾远山深吸一口气。 这里,确实是难得的好风景。 …… “可算到了!” 祁云照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瘫着身子不想动,“以前爬我也没觉得如此累啊,怎的这次走得我两眼昏花了?” “哎哟,我这细胳膊细腿啊!”祁云清挨着祁云照就坐下,“哥,若是下次你早说今日是来爬山,就算这里有奇珍异宝,我也再不跟你来了。” 祁云照听了不乐意,“我早就让你别跟来,你偏说我出来玩不带你,这下子,知道哥为你好了吧!” 祁云清撅了撅嘴,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那边的吴修也早就坐下,揉着小腿叹气,“早知道这么累,我就该在寺庙里等着你们。” 钟氏学堂三人也围坐在一起,擦汗的擦汗,喝水的喝水,甚是狼狈。 魏清然一人坐在石头边上,擦了擦汗,出神地望着下方的风景,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书川见众人都到齐了,也就放下心来,与几人坐在一起歇歇脚。 第 271 章 闲工夫 全场唯一还能站着的,便是最小的顾远山了。 他走到老树下,伸手轻轻碰了碰秋千,麻绳晃了晃,带着细微的“吱呀”声。 转过身,看着众人瘫坐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你们平日里还是要多活动活动,总闷在课室里,身子骨自然经不起折腾。” 祁云照抬起头,看着顾远山红润的脸色和稳健的站姿,羡慕道:“还是远山你厉害!原先我还担心你年纪小,怕是怕是走不上来了,没想到你竟是一点也不累的样子。” 想到自己在山下还叮嘱顾远山要跟紧自己的话,他心里就一阵羞愧。 幸好知道顾远山不是那等喜欢打趣他人的的人,不然他此刻更是要羞得将头埋起来了。 顾远山笑着摇摇头,走到石头边坐下。 “我们十里村四面环山,那里的山遮天蔽日,比这山难走许多。何况我每日还坚持锻炼身子,这点路还是能走得了的。” 说着,他看向几人,“你们多多锻炼,也就好了。” “远山,你可饶了我吧!”祁云照打着哈哈,“我连夫子布置的课业都完成得勉强,更别说锻炼身子了。” 每日做完课业,便不剩多少时间了,哪还有闲工夫锻什么炼。 孙书川也笑了笑,“远山,我每日看书都不够时间,哪里还有时间去锻炼。反正这山也只是偶尔爬一次,不怕累。” 其余几人呵呵一笑,倒是没有接话。 毕竟书都没读好,哪有闲工夫锻炼。 甚至几人还寻思,顾远山是村子里的农户,自小就干活惯了,今日爬山才如此轻松。 见众人不听劝,顾远山不再强求。 身体是自己的,他人干涉不来。 …… 众人在山顶又歇了小半刻。 原本高悬的太阳渐渐往西边沉,把天边的云染成了浅橘色,山风也添了几分凉意。 他们倒是没有继续作诗。 毕竟上来的路就累得够呛了,如今歇了那么久才将将回过心气神来。 此时吹着微风,也不算冷的天,大家只觉得昏昏欲睡。 顾远山也不打扰眯着眼睛,瘫坐在石头上的几人,独自一人坐到石头边,拿出小本子和炭笔,看着下方的风景便细细描画起来。 他前世简单学过一些素描画。若说多么技术高深倒是没有,只简单能勾勒出景色来罢了。 他许久没画过,倒是显得生疏了。 手上涂涂画画,时不时抬头看看景色,十分惬意。 …… 一直画到天色渐暗,身后安静聊天的几人也渐渐有了动作,顾远山才停下笔。 只见孙书川率先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碎屑:“时候不早了,再不下山,天黑前怕是赶不回城里了。” 祁云照赶紧朝自己一个人站着的顾远山喊了声儿:“远山,咱们准备下山了,你别写了。” 他只看到顾远山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只以为他在记录着什么。 顾远山头没回就应了声,将本子收好,才站起来,目光看向祁云照。 只见祁云照正扶着老树慢慢挪,膝盖一弯一弯的,脸色发白,显然是腿抖得厉害。 顾远山连忙上前:“云照,我扶你吧?” “不用不用!” 祁云照连忙摆手,声音都有些发颤,却还是硬撑着站直些,“我……我自己能走。你年纪比我小,万一我没站稳,再把你带下去就糟了。”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下山的路比上山陡,脚下一滑可不是闹着玩的,得自己盯着路才放心。” 一旁的祁云清见状,自然地走过去,扶住哥哥的胳膊:“哥,我扶你吧,我走得稳。” 祁云照这才没再推辞,任由妹妹扶着,一步一步慢慢挪向山道。 顾远山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旁边同样放慢脚步、扶着山石的孙书川和周明,便也放慢了步子,跟在队伍后面。 几人腿抖,自己帮不了什么忙。还是走在最后,顾全自己要紧些。 …… 下山的路确实难走,有些地方的青石板被磨得溜滑,还覆着落叶,稍不留意就会打滑。 顾远山走得稳当,偶尔还会伸手扶一把走在身前,差点踉跄的吴修。 “吴兄,这边脚踩实些,那块石头滑。” “欸!谢谢远山了。”吴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脚步倒是更加小心了。 夕阳的光透过枝叶,在山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虫鸣声渐渐淡了,只有众人偶尔的喘息和脚步声。 下到半山时,寺庙处竟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顾远山抬头一看,只见顾远诚和顾远江正坐在寺庙门前的石头上,身旁还跟着王虎和王豹。 他们手里提着满满一箩筐的东西,但因着上面用树叶遮挡住了,顾远山也瞧不见他们都捡了什么。 反正瞧着是满载而归了。 “小山子!”顾远江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顾远山一群人。 他边招呼着,边站起身,朝顾远山一群人走过去。 目光扫过顾远山身前几人,他这才缩了缩脖子,腼腆地笑了笑,“我,我找远山。” “这是?”孙书川好奇地看了看面前衣裳被汗水打得半湿的顾远江,又望了望坐在不远处、同样狼狈的几人。 顾远山快步走上前,朝孙书川几人道:“这是我兄长,来找我的。” “对对对!书川兄,我今早与他们是一道来的。” 祁云照也帮着解释道,“他们今日也来玩,怕搅了咱们的兴致,与远山走的不是一条路。” 孙书川了然地笑了笑,“远山,既然你兄长都来接你了,便回去吧,我们去取了物件,也回家去,不用担心。” 顾远山全身就一个小布包,还随身背着,倒是不必去寺庙禅房拿东西了。 既然人家兄长都等在这里了,还是让他早些回去吧。 毕竟顾远山家在十里村,和他们也不同路,倒是不好耽误了。 顾远山也不客气,笑着点头,“今日多谢各位的照顾,那远山在此便别过了。” 最后,他看着身侧的祁云照,叮嘱道:“回去若是小腿还酸痛得厉害,记得用热水泡泡脚,能缓解些酸痛。” 祁云照连忙应好。 第 272 章 各房私房钱 接到了顾远山,顾远诚和顾远江几人便抬着箩筐,兴冲冲地往城门口而去。 怕被落下,顾远山也来不及询问几人为何如此狼狈,只好跟着跑,保证不掉队。 去到城门口,顾四水和王氏早早就等在那里了。 见几人回来,顾四水忍不住抱怨道:“你们几个兔崽子,怎么玩那么久?” 王氏点点头,吐出嘴里的瓜子皮,“是嘞,我和你爹等了好久,都想着要去寻你们了。”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他们二人坐得稳稳的,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 看着爹娘底下一大堆花生瓜子壳,顾远诚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倒是没有辩驳。 顾远山见两人责怪顾远诚他们,连忙站了出来,“小叔,小婶,不怪远诚哥他们,是我回来晚了,他们一早就在山脚等我了的。” 身后的顾远诚和顾远江齐齐点头。 顾四水努了努嘴,没敢说顾远山,只朝几人催促道:“还不快些上车,太阳快下山了,你们爷奶该等着急了。” 王虎和王豹兄弟二人不敢吭声,此时听到顾四水招呼的话,连忙点头。 王虎更是一把抱起那满满当当的箩筐就抛上了车辕。 这重量压下来,把骡子都吓得叫喊了一声。 “哎哟,你们几个到底拿了什么东西回来?怎的这么重?”顾四水颠了颠箩筐,好奇道。 “阿爹,咱们先上车,路上说。”顾远诚催促顾远山赶紧上车,又将王豹几人拉上去。 待几人坐稳了,才扒拉开箩筐上的树叶。 里面立刻露出一堆圆滚滚的鸟蛋。 几人将鸟蛋拿出,又将隔层的树叶掀开,里面放着的,赫然是各种各样的野果。 红的、紫的,挤得满满当当。 “我们今日运气可好了!” 顾远诚擦着额角的汗,黑得发亮的脸上露出一对开朗的酒窝来。 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几人,“我们本来想下河摸两条鱼,谁料水太凉,鱼没见着,倒在松树上掏了二十多个鸟蛋,后来又在山坳里发现片野莓丛,摘得手都酸了。” “对啊对啊!”顾远江兴奋道,“要不是我们只带了这一个箩筐,非得把那片林子的野果都搬空不可!” 王虎也凑过来,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颗拳头大的野梨:“小山子,你看这个!甜得很,听说吃了这个脑袋会变聪明,我们几个特意给你留的。” 王豹跟在一边咧嘴直笑。 “哎呦!” 顾四水一边赶车,一边回头看着那满箩筐的野果,“你们几个小子可真了不得,竟摘了那么多野果回来!” 城里铺子的果子可不便宜,得好记文一个。 反正他们这些穷苦的百姓是吃不起的。 他们想要吃果子,就得靠自己上山去寻。 十里村附近的山坡坡早就被孩童踏遍了,别说野果,连野菜都不好寻。 见到这么一筐野果,王氏也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就敲了敲顾远诚和顾远江的头,“没白费娘对你们俩的栽培!” 她今日嗑了许多瓜子、花生,嘴巴刚好有点干了。 想到这里,她伸手就朝一个红彤彤的果子抓去。 随意在袖子上擦了擦,将其放进嘴里。 “甜!” 她甜得眯起了眼睛,还不忘又抓了一个,递给前面赶车的顾四水,“当家的,你尝尝。” 见顾远诚几人笑眯眯地看着野果,王氏也不忘招呼道:“你们几个吃了没?” 王豹立即拍了拍滚圆的肚皮,“婶子,我们在山上吃了好多才下山的!” 因为箩筐放不下了,他们只好都吃进肚子里去。 这不,都是撑到嗓子眼才下山的。 见到这里,王氏满意地点点头。 知道吃多些,是个好孩子! …… 坐在车厢一边的顾远山看见这么多野果也很是惊讶,“你们是在山里找的?山里这么多野果吗?” 十里村的山里也是有野果、鸟蛋,甚至野兽。 但是野兽基本在深山,除了猎户,没人敢进去。 而野果虽多,但架不住附近村子也多啊! 进山一趟,摘两颗果子下来都很了不得了,毕竟人肉眼能看见的野果,也早就被别人摘了去了,哪里轮得到他们去摘。 顾远诚笑眯了眼,“我们去了原先是掏鸟窝的,没成想有许多的野果,便都摘了。” “兴许城里人当真不认识野果?所以没有采摘?”王虎猜测道。 “管他的,咱们看见了就都拿回来了,不吃亏!”王豹傻憨憨地笑着。 顾远江也咧着嘴看着一箩筐的野果。 这还是第一次没有顾夏至在一旁,他们捡那么多东西回家。 王氏也高兴,忍不住夸赞:“你们几个真了不得!这一趟算是满载而归了呀!” 顾远江笑了笑,朝顾远山看去,“小山子,你今日和城里那些学子做什么了?可好玩?” 顾远山吃着王虎递过来的野梨,忍不住笑了笑。 “我们今日去煮茶,吟诗,还爬山了。” “啊!”顾远诚小声惊呼,“这不会很可怕吗?” “笨!”王虎敲了下他的肩膀,“对于咱们来说是可怕的噩梦,但对于小山子来说,指定是如鱼得水啦!” 王豹则皱着眉,看着顾远山,问道:“小山子,那你们岂不是饿坏了?” 又是吟诗,又是爬山的,可不就是饿着了嘛? 听到这话,顾远江连忙从布袋里掏出一根红薯来,“小山子,给!这是二伯娘给我们带的,早上的时候都忘记给你拿出来了。” 顾远山顺势接过红薯,解释道:“我没饿着,中午的时候吃了同窗带的糕点,不饿。” 至于余氏给他偷偷拿的桂花糕,他没说出来。 说了不能怎么样,却能让顾四水和王氏心里不舒坦,还不如不说了。 最重要的是,桂花糕是余氏和顾三水私房钱买的,却每次都愿意拿出来给一家子吃,只不过大头都给了顾远山罢了。 这也像是今日顾四水带着王氏进城去,两人也会吃吃喝喝,买些零嘴回来分着吃。 各房花的都是各房的私房钱,没有人会要求互相解释汇报花销情况。 这也是顾家不分家,却能维持一大家子和和气气的关键。 若是顾云生和李氏不给各房手里拿些钱,家里一定会为着三瓜两枣争个不停。 田地收入计入公中,各房打零工挣的钱就自己拿着。 如今这样正好。 第 273 章 祭祖 王豹看着啃着野梨,又拿着冷红薯的顾远山,只觉得他可怜巴巴,“小山子,你今日什么也没捡到,待会儿可得多吃些野果。” 顾远江点点头,“回去就把鸟蛋煮了,小山子你多吃些!” 阿奶说了,吃了鸡蛋,脑瓜子聪明。 这鸟蛋想来也是一样的。 这家里就顾远山念书还行,得吃多些,给大家伙考个秀才回来! 顾远江满怀壮志,盼着顾远山考了秀才回村,他摇身一变,变成了秀才老爷的哥哥就好了! 嘿嘿! 想到这里,顾远江没忍住笑出了声。 顾远山不知道顾远江为何说着说着突然就露出了没脑子的傻笑来。 但都是一家人,傻不傻都无所谓,他不嫌弃。 顾远山轻轻笑了笑,才解释道:“我今日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哦。” “你也捡到了什么吗?”顾远诚疑惑问道。 王氏也看向顾远山。 顾远诚没直接回答,而是挑了挑眉,“我今日也是满载而归的!只不过我的‘货’,跟你们的不一样。” “不一样?”顾远诚好奇地凑过来,“难不成你也掏了鸟蛋?” 顾远山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小本子:“你们看,这上面记满了今日大家作的诗句,还有我自己琢磨的批注。山顶的景致——那老树下的秋千、山下的云梦县全景,都记在里面了。” 他顿了顿,想起罗安的事来,忍不住笑了笑,“而且,我还帮同窗解决了一件大事!” 虽然顾远山说得抑扬顿挫,但车上几人还是大失所望。 这算什么收获? 不过碍于顾远山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大家也没敢出声呛人。 …… 骡车一路朝十里村驶去。 在路上,顾远诚四人便将野果和鸟蛋分成了两份。 一份大一些,一份小一些。 王氏寻了个布袋将小一些的装好,递给王家两兄弟。 “小虎、小豹,拿着。” “谢谢婶子!” 两人异口同声道谢。 抱着一袋子的东西,王豹没出息地傻笑着。 当然,不要误会是顾家欺负他们人少,就分得少。 是分的时候两兄弟强烈要求的。 因着这一趟是顾家送他们去的,顾远诚两兄弟在山上对他们又是颇为照顾,还一起送回来。 相当于找他们出门玩了一天,又有车接车送,最后还有果子拿。 村里不知多少人都羡慕他们呢! 当然,最重要的是,两兄弟家里也不是揭不开锅的,家境也算是殷实。 因此,才对分多分少没那么多计较。 骡车驶进十里村,驶过王家。 将王家两兄弟放下,便接着往前面走。 终于,在夕阳最后一点光亮中,几人回到了家。 一阵嘘寒问暖,便是一家子围坐在一起吃晚饭了。 匆匆洗了澡,顾远山便回屋看书了。 昨日已经偷懒了一晚上,今日也跟着出门了一天,晚上是不能继续偷懒了! 他看书看到夜深,才上床歇息。 …… 次日便是清明。 天刚蒙蒙亮,顾远山就跟着家人起身。 今日不能看书,得赶早忙活清明祭祀。 顾三水先在院子中央摆了供桌。 李氏又放上青团、米酒和亲手做的糕点。 顾云生见准备妥当,带着一家子老老小小,对着面前的空地就恭恭敬敬磕了头。 据说这是在拜天地神,祈求保家护宅。 接着,顾云生便扛起锄头,招呼着一大家子往后山祖坟去。 顾远山年纪小,不需要拿什么,只跟在余氏身边。 其他人,不是拿锄头、镰刀,便是祭祀用品。 总之,没一个空手的。 …… 走到半路,便遇到顾海生一家子。 大家汇成一队,继续往山坡走。 早晨的雾水都还没散去。 虽然很早,但路上人还是不少的。 漫山遍野,都是村子里人的踪迹。 大家都提着纸钱、祭品,互相道着“清明安”。 一看就是早早来祭祖的。 …… 到了坟前,几人先把坟头的杂草仔细除净,又添了新土。 顾远山蹲在一旁,把叠好的纸钱慢慢烧着。 顾云生低声说着家里近来的事,风里飘着纸灰的轻烟,倒也安静。 午后回了家,余氏把早上蒸好的青团分给几人. 青绿色的团子裹着豆沙馅,甜得软糯。 歇了半刻,顾远山又跟着顾三水几人去村头的河边帮衬。 村长说清明要“净河”。 就是男人们会拿着长杆,把河里的枯枝败叶捞上来。 女人们则在岸边摆上清水,祈福一年顺遂。 顾云生和李氏年纪大了,这些倒是不需要跟着过去。他们二人便留在家里,忙活着晚饭。 …… 等到夕阳西斜,一家人围坐在院里吃饭。 桌上除了寻常菜,还多了盘清明螺。 余氏说“清明螺,赛肥鹅”。 鲜得顾远山多添了半碗饭。 虽然这一日顾远山都不需要跟着忙活什么,但跟着走了一天的路,也是累着了。 晚上,他洗了澡,练字练到十点便早早睡下了。 …… 第二日天还没亮透,顾远山便醒了。 窗外传来鸡叫声,他轻手轻脚起身,只拿着书到灶房灶膛口处的矮凳上坐着。 此时也就是早上五点左右,余氏像往常一样忙活。 顾远山时不时吃一口余氏递过来的糕点,时不时低头看书。 春日的清晨中,还带着几分清明的凉意。 顾远山逐字逐句读着手中书本,偶尔跳下来在旁记着些批注。 不知不觉就到了早饭时分。 …… 之后几日,清明假期过得匆匆。 他白日里也不是整日都窝在家里看书,偶尔会跟着顾三水去田埂瞧瞧,或是在家帮着余氏晾晒去年的陈粮。 当然,这些家里家外的农活,都只占用了一小部分时间。其余时间,他一般都在屋里温书练字,或是把那日去庄山众人作的诗再琢磨几遍,补上当时没来得及记下的感悟。 当然,也不是他想偷懒不去干活。 而是就算他愿意干,家里人也都拦着。 若不是他坚持,连跟着去田地的资格都没争取来。 家里都让他好好念书,祈祷着他有朝一日考个秀才回来,好让家里的田地税收都免去。 但他日日窝在家里心里也不痛快,便强烈要求每日跟着家里人去地里瞧瞧。 也免得日后长成一个五谷不分的农家子。 第 274 章 一只烧鸡 五日时光一晃而过。 假期最后一日的傍晚,余氏特意做了他爱吃的红烧肉,李氏还抓了家里的一只鸡来杀了。 吃饱了饭,余氏便提着满满的一兜子吃食来寻他。 “晚些回学堂,记得把新缝的衣裳带上,早晚天凉。”余氏满眼不舍地望着顾远山。 这五日她总觉得一晃眼就过去了,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小山子,这马上又要离家去学堂了。 余氏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头,满心都是舍不得。 顾远山点点头,倒是没有这么伤感。 他不过是去念书,过阵子又可以回家来的。 …… 待余氏出去,他转身便把书本、笔墨仔细收进书箱。 一切收拾妥当,便走了出去。 在院子没待多久,顾三水便将骡车牵了出来。 “小山子,咱们走吧,还得去你大爷爷家接你远丰哥。” 顾远山点点头,与不舍的几人一一告别,才跳上了车。 顾三水一声令下,骡子朝着前方不紧不慢地走去。 …… 一路都是顾三水絮絮叨叨的声音。 顾远山背着书,时不时应几句。 身旁的顾远丰话很少,一上车便看书,未曾开口说话。 若是不注意,都注意不到车里还有一个他。 骡车慢悠悠晃到学堂门口。 顾三水勒住缰绳,回头叮嘱:“在学堂好好念书,别跟人起争执,缺啥就捎信回来。” 顾远山和顾远丰齐声应下,拎着包袱跳下车。 看着骡车渐渐消失在前方,两人才转身往学堂里走。 穿过栽着梧桐树的甬道,就到了书舍所在的院子。 顾远丰拍了拍顾远山的肩膀:“我回屋看书了,你有事儿直接来找我。” 顾远山点点头,看着顾远丰进了屋,才提着书箱和包袱走进房内。 屋里静悄悄的,显然,罗安也还没来。 顾远山朝书桌走去。 只见几日没人来,书桌上都蒙了层薄灰。 顾远山把书箱和包袱放好,先将里面的书本、笔墨小心取出来,又从包袱里翻出块干净帕子,叠成方块,蹲下身细细擦拭桌面。 灰不算厚,几下就擦得透亮,连桌角的木纹都清晰起来。 他又顺手擦了擦旁边的放杂物的架子。 见没了灰尘,才把书本一一摆好。 坐在椅子上,瞧了瞧对面空荡荡的床铺,又看了看外面尚早的天色,顾远山低下头,翻开前日没看完的《论语》。 指尖落在书页上,心里也渐渐静了下来。 ……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书舍里只剩最后一点天光。 顾远山正对着书页上的注解皱眉思索,忽然听见门口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脚步声朝着顾远山屋子而来。 顾远山抬头时,罗安已经推开门进来。 少年一身月白色锦袍在昏暗中很是亮眼。 他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望着顾远山,笑得眼睛都弯了。 “远山!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罗安几步走到桌前,把食盒“啪”地放在桌上,掀开盖子的瞬间,热气裹着肉香漫开来—— 油亮亮的烧鸡躺在里面,还冒着细微的热气。 他没注意到顾远山捏着书页的手指顿了顿,只兴冲冲地掰下一只最大的鸡腿,把手指沾得油乎乎的也不在意,径直递到顾远山眼前。 “快尝尝!城西张记的烧鸡,我排了快一个时辰才买到,这鸡腿最嫩,我特意给你留的!” “你虽然老成,但总归是个八岁的孩子,定会很喜欢的!” 罗安说着,便直直地望着顾远山。 即使自己馋得直咽口水,也等着顾远山先拿。 顾远山的目光落在那只油灿灿的鸡腿上。 鸡腿皮烤得金黄,还沾着细碎的芝麻,热气透过指尖传来,暖得有些发烫。 可他却没立刻接,视线不自觉地飘到罗安带着笑意的脸上,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渐渐出了神。 想起游山那日,周明唾沫横飞,口中满是对罗安的谴责……又想起顾夏至那日所说的话来…… 他虽是不信,但心中总是有疑虑。 罗安名声并不好,县里人人都说他是个张扬跋扈的纨绔。 可,他眼前的罗安,哪里有半分跋扈的样子? 顾远山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热切的少年。 他手里拿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鸡腿,额角还沾着点细汗,锦袍的袖口被风吹得有些乱。 说起排队买烧鸡时,眼里闪着邀功似的光,仿佛能把“我特意为你做了件事”这几个字直接写在脸上。 顾远山指尖碰了碰温热的鸡腿,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看着罗安还在催促“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的话,他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来。 有愧疚,愧疚自己因旁人的话就对罗安存了偏见。 有感激,感激罗安依旧是自己印象中那个张扬的少年,不是他人口中罔顾他人性命的罗安。 还有点庆幸,庆幸那日在庄山,自己没跟着旁人人云亦云,反而问清了真相,还了他清白。 他又想起大爷爷的话来——“看人要看心,不是看旁人怎么说”。 此刻,他才感觉自己真正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罗安或许是张扬,或许爱穿锦袍,或许脾气不好,可他的心是热的! 热到会为了一只烧鸡排一个时辰的队,热到会兴冲冲地跑来看他,把最好的鸡腿留给他。 罗家是地主乡绅,家底丰厚,就算把整个偏殿都烧了,也是赔得起的。 这样一个肆意张扬,又家底丰裕的少年,又怎么会因着一时失手打翻了烛火而要杀人灭口呢? …… 顾远山轻轻吸了口气,伸手接过那只鸡腿。 罗安并没有察觉顾远山的异常,见他接过鸡腿,自己迫不及待也从食盒中拿起另一只鸡腿吃了起来。 一边吃还一边笑着说:“我跟你说,张记的烧鸡就这鸡腿最香,你快咬一口试试!” “为了给你带最好的烧鸡,我排队一买到,就马不停蹄地来了学堂,就怕凉了不好吃了……”罗安絮絮叨叨。 顾远山点点头,低头咬了一小口。 肉质果然嫩得流汁,咸香里带着点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心里也软了。 第 275 章 开门见山 “好不好吃?”罗安双眼放光地看着顾远山,期待他的反馈。 顾远山抬起头,对着罗安笑了笑,“好吃,谢谢你,罗安。” 罗安见他肯吃,笑得更开心了。 两个人一口一口吃着鸡腿,很快便都吃完了。 罗安啃着鸡骨架,见顾远山手中鸡腿已经吃完,便赶紧又扯下一个鸡翅来。 “远山,这里还有,快吃!” 顾远山没有接,只是看着罗安,拧着眉,有些犹豫。 “怎么啦?” 罗安啃得满嘴流油,还抽空问了句心事重重的顾远山,“可是有人看你岁数小就欺负你?说给我听,我罗安的名头不是空的!” 他本想拍拍胸脯,却在抬手瞬间见到满手的油污顿了顿,接着不好意思笑了笑,才看着顾远山。 “远山,若是有人欺负你,你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也可以去找你堂兄顾远丰啊,他在学堂里很是受欢迎的。” 他低着头,勉强笑了笑,“我在学堂的名声不好,倒是不好与你走得太近。” 顾远山一愣,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少年,最终下定了决心。 “罗安,我……有些事想同你问清楚。” “什么事?”罗安抬头,俨然一副将方才的不好意思都抛诸脑后,好奇地看着顾远山。 顾远山低声道:“我这几日知晓了一件事,是……关于两年前的,也是与你有关……” “两年前?”罗安若有所思,“远山,两年前咱们还没有认识呢,不过……” 他看着顾远山沉重的模样,继续道,“就算咱们还没有认识,你有什么事便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远山深深看了他一眼,闭了闭眼,开门见山道:“两年前你是否在云栖寺不小心将偏殿点燃了?还……还……” 顾远山话音未落,就被罗安惊讶的嗓音打断,“你怎么知道!” 他惊呼道,“远山,那么久的事,你才5岁吧?怎么知道我去过云栖寺的事?还知道失火了……莫非……你当时在现场?” 顾远山点点头,想了想又摇摇头,“我在云栖寺,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些艰涩,“重要的是……有人同我说你因着不小心点燃了偏殿,追着现场的小女孩儿就跑走……最后,那小女孩儿被人从河里发现救起……” 说到这里,顾远山再也说不下去,只抬头望着罗安,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 “你是怀疑我推她下去?”罗安低沉着嗓音道。 “我没有怀疑,有人与我说是你干的,可我不相信我认识的罗安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人,所以这才来了学堂便直接问你。”顾远山解释道。 罗安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声音闷闷地从头顶传来,“远山,若是……若是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你……你当如何?” 顾远山一愣,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为了好友掩盖真相? 大义灭亲,将好友送去县衙? 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默默远离? …… 最终,顾远山仍是选择说出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自然是要去与这小女孩儿的家人说清楚,报不报官的话,就看他们了。” 作为罗安的好友,他不能明知不可为而为,甚至为着不对的事情,将自己都带到阴沟里去。 最好,也最正确的做法,便是将此事告知当事人,要怎么处置都是当事人那边的事儿了。 虽然这样做有些对不起罗安,可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方式。 当然,受害人方知然是方县令的千金,报不报官,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 “好吧……”罗安瘪瘪嘴,看着狠心的顾远山,“远山,我就知道你眼里容不得沙子,可我说我没有推她,你信吗?” 听到这话,顾远山心里一喜,连忙点头,“我自是相信你的。” 不然,也不会直截了当就来问了。 若是普通关系,即使自己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在里面,也不会想着去查清楚,只会默默远离这个人。 毕竟,自己如今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查事情真相的的任务,自然还是让给专业的人去的。 自己今日选择问清楚,也是相信罗安的为人。 …… 见顾远山神情不似作伪,罗安长舒一口气,才娓娓道来:“当年我跟着母亲去拜佛,觉得太过无聊,便溜去了偏殿……” 谁知一个不小心,就打翻了烛火,那火苗一下子窜了个老高,他想救火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人群混乱中,他本来想溜走去找母亲,可却发现有人看见了是他打翻了烛火, 而那个小姑娘,他也是认识的。 是新来的县令家的千金。 毕竟罗家是本地有名的乡绅,县令自是设宴宴请过的。 他只是想解释几句,谁知那方小姐跑得贼快。 见周围人太多太混乱,他怕那小小的方小姐因着此事出了事,便想也不想就追上了上去。 可人实在太多了,等他循着踪迹追去,方知然一脚踩空滑倒,就栽倒掉进了小河里。 他心神一慌,连忙抄起一根竹竿就跑过去,准备救人。 可就在他准备救人的时候,他发现有人来了,那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喊“杀人了!” 他被吓到了,还不等他想清楚,又再次听到了脚步声。 这下子,他什么也顾不得,只将手中竹竿丢下,便远远跑走了。 …… 罗安一股脑将往事和盘托出,“远山,我事后知道闯了大事,与我母亲早早说了,第二日早早便提了礼物去方家赔礼道歉。幸好方小姐被人救起来了,也还了我清白,不然我定要被我爹给活活打死。” 虽说他们罗家是当地的乡绅大族,而方家是新来的,不一定能对他们罗家怎么样。 可方老爷可是县令,家里又有京城的关系在。若是因着他一个不小心,害方知然落水而亡,罗家定会被方家视为仇敌。 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两家中间要是隔了一条人命,要么两败俱伤,要么便是一死一伤。 他很是庆幸,当初的方知然被人救起来了。 否则,此刻他怕是也不能安稳地在这里和新同窗吃烧鸡了。 第 276 章 少年心思 罗安心有余悸,也顾不得手上的油污,直拍着胸脯,“幸好,幸好那方小姐被人救起来了,不然……我八张嘴都说不清了。” 见其中误会都解开,就连方知然也是知晓的,顾远山也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口气。 “既是误会,便好。”顾远山轻声道,“待休沐日回去,我定与人解释清楚其中缘由。” 罗安摆摆手,“你说不说都无所谓,反正我身上那么多脏水了,也不担心这一点,不过……” 他说着,起身勾住顾远山的肩膀,就笑道:“远山,还谢谢你没有听信他们的传言,愿意相信我,不仅没有默默远离我,还直接来问我。” 说着,他脸上就止不住的笑意。 以前他也是有伙伴的。 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那些伙伴都渐渐疏远了他。 他是谁啊? 堂堂罗家公子! 还缺好朋友吗? 知道别人疏远,他也不恼,自己便不再去找那些人罢了。 渐渐的,他就只能和狐朋狗友混在一起了。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听到关于自己流言蜚语,没选择默默走开,而是给了自己解释的机会。 罗安顿时感动地拍了拍顾远山的肩膀,“远山,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松手松手!”顾远山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肩膀上油汪汪的手印,“我今日穿的衣裳是才洗干净的!” 此时,他只庆幸自己今日没有穿春雨给买的新衣裳。 “啊!对不住!对不住!” 罗安顿时回过神来,连忙将手给挪开,“一时没控制住,远山,我给你把衣裳洗干净好了?” 说着,他就要去脱顾远山的外衣。 顾远山连忙阻止,“你会洗衣裳?” 他可是记得罗安在书舍从来没有洗过衣服的。 箱子里满满的衣裳,穿过的就攒起来。 罗家在县城,不算远。隔三岔五就会派个小厮来学堂门口取罗安的衣裳拿回去洗。 所以,他不觉得一个大少爷会洗衣服。 罗安嘿嘿直笑,“虽然我没洗过,但我觉得挺简单的,既是我弄脏了你的衣裳,便给你洗干净。” 让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帮自己洗衣服? 顾远山都怕余氏给自己做的衣裳被他洗破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摇摇头,“不必了,我洗就好,就当是今日谢谢你的款待了。”说着,他指了指还剩下一半的烤鸡,“还不快吃,都快凉了。” 罗安这才乐呵呵地抓起鸡翅,“远山,你也吃。” 顾远山笑了笑,倒是没在拒绝。 衣裳脏都脏了,晚些去洗脸的时候,再搓搓沾了油印子的地方就行。 …… 误会解除,两人在学堂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相处模式。 白日一前一后去课室上课,夜里顾远山看书练字,罗安便安静待在一处看小人书。 在学堂的日子过得飞快。 待顾远山休沐日回去,便将罗安和方知然的事都与家里解释了一遍。 知晓是误会,顾三水和余氏放心不少,也不拦着顾远山与罗安走近。 可顾夏至不知为何,仍是对罗安抱有偏见。 不过顾远山觉得,两人本就没什么交集,有偏见也无碍。 …… 日子一天天过去。 顾夏至偶尔也会与顾三水一齐来学堂接顾远山回家。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顾夏至一来,总是会遇到罗安。 两人一见面就掐架。 当然,是顾夏至单方面的恶语相向,罗安一改往日在学堂里的嚣张气势,竟处处让着顾夏至。 顾三水从一开始的诚惶诚恐,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顾远山也觉得两人虽是互相看不顺眼,但还是知晓要顾忌脸面的,起码都未曾当街争吵过。 最多便是拌拌嘴,翻翻白眼罢了。 而且罗安有意相让,顾夏至自己说着便也熄了火。 顾远山便也不再调和了。 况且,每次也不都是顾夏至主动找刺。 罗安一见面,便会油嘴滑舌,顾夏至便会刺回去。 所以,也就不存在谁对谁错了。 顾远山只觉得两人是天生不对头的冤家,为着自己才佯装面子,和平了些。 最重要的是,顾夏至也不是经常来县城,一两月才会来一次,所以两人吵吵也不碍事。 …… 只是不知何时起,罗安在学堂竟会有意无意地打探顾夏至的喜好,还会不着痕迹地打听顾夏至什么时候会来接顾远山。 当然,他就不是心里能藏事儿的人,这些小伎俩都被顾远山一眼看破。 最后,在一个黑夜,顾远山便开门见山地问了。 “罗安,你和我二姐……到底怎么回事?” 对面的少年登时红了俊脸,“我……我……” 看到他这副模样,顾远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怕是两人吵吵闹闹,争出好感来了。 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又未曾接触过同龄异性,如此倒也正常。 不过……他们顾家和罗家却是不相配的。 看着对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的少年,顾远山第一次冷了脸。 “罗安,你家是乡绅大户,你又是家中独子。而我们顾家虽是农户,但家中女儿从不会嫁与人为妾室,所以,日后你不要再去找顾夏至了。” 罗安瞬间白了脸,“远山,我从未想过要纳妾,我只想娶妻!” 他爹是罗老爷,后宅中除了他娘,还有一大堆的莺莺燕燕。 他自小就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自是厌恶得紧。 若不是他爹早早便坏了身子,怕是他此时已有许多弟弟妹妹了。 所以,他打小便发誓,只娶一妻! …… 面对天真的罗安,顾远山却泼了一盆冷水。 “我自是相信你,可你爹会愿意为你娶一个农户家的女儿为妻吗?” 不是他自己贬低自家。 虽然家里算是富户,但和罗家这乡绅相比,就是蚂蚁和大象。 当初顾小水能从十里村嫁去城里做生意的周家,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周姑爷是个跛脚的。 若是四肢健全,城里普通人家都挑挑拣拣,更何况生意人家。 而眼前的罗家,那是连官家小姐都能娶的存在,哪能是他们十里村的小姑娘能够得上的? 就算他顾远山考上了秀才,和罗家也是不对等的。 只有考上了举人,在这样的家族面前,才有说话的地位。 可顾远山如今才八岁,就算三年之内能考上秀才,举人也不是那么好考的。 而且家里姑娘的婚事,是等不了他考了功名再说的。 第 277 章 阴魂不散 “我……我……” 面对顾远山的反问,罗安再也说不出话来,转身便跑了出去。 “罗安,不要再去找她了,对你,对她,对我们家都好。”顾远山语重心长,对着离去的身影喊道。 那身影只是顿了顿,便消失在黑夜中。 望着外面的夜色,顾远山难得有些忧愁。 刚开始他确实不知道罗安对顾夏至是抱着这样的心思,若是知道,定会早早干预。 幸好,罗安不是能藏住事的人。 这事宜早不宜迟。顾远山不得不提前戳破少年的心思,掐灭这段姻缘。 如今他们顾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户,罗家凭什么会娶顾夏至? 别说什么真爱无敌。 罗家不是好惹的。 顾远山只知道,若是被罗家知晓此事,顾家必会大难临头。 轻则便是顾夏至被一顶轿子抬进罗家,成为一位顾姨娘。 重则,便是家破人亡。 就算有顾海生看顾,也抵挡不住罗家这个庞然大物。 …… 自从顾远山戳破了罗安的心思,他便搬回家住着,再没来过书舍。 回家顾夏至偶尔也会提起这个突然消失的人,但顾远山也分辨不出她是庆幸还是失落。 顾夏至不像罗安,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她对于感情的事总是过于内敛,又懵懂。 当然,顾远山也不会好心提醒她,罗安对她的心思。 趁着顾夏至什么也不知道,就这样断了联系,挺好的。 …… 时光匆匆。 两年时光一晃而逝。 顾远山早在一年前便升入了甲班。 沈叶初也同他一起考进了甲班。 而出乎意料的是,祁云照和魏清然也在今年考进了甲班。 除了刘慧安待在乙班,他们曾经的丙班全是全员到齐了。 如今的甲班,一共有8位学子。 除了他们丙班四人,还有顾远丰、林砚、孙书川和吴修。 当初甲班的学子,早就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从学堂回了家。 要么是见科举无望,回家继承家业。 要么便是家境不好,已经无力支撑学子在学堂的束脩。 至于乙班的学子,要么便是考来了甲班,例如孙书川和吴修。 要么留在乙班,就如罗安。 要么,便也是回家去了,例如当初诋毁罗安的周明。 其余人离开学堂的原因有许多,但周明却是因为抵挡不住学子对他的“另眼相待”,早在一年半前就退了学。 而罗安,一直都待在乙班,即使乙班来来去去的人换了许多,他仍在里面。 毕竟罗家不差钱,给他交束脩来学堂,也好过让他出去招猫逗狗。 孙秀才说过,罗安没有科举的天资,更不是勤奋的人,但罗家愿意供着。 有钱拿,他也就不再劝了。 毕竟没有人会嫌钱多。 夫子也是人,也得养家糊口。 孙秀才虽然对罗安这个没有天赋,也不愿意学习的学生不喜,但看在罗家的份上,倒也是不见厌恶的。 所幸罗安近些年来,沉稳了不少,他便也对这块朽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他甲班的八位学子! …… 今日是祁云照和魏清然第一次来甲班上课。 晨光透过甲班窗台,落在光滑的木桌上,映得书页上的字都亮了几分。 顾远山刚把《孟子》摊开,就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吵嚷声。 刚抬起头,便看见祁云照正拎着书箱冲进来。 身后还跟着身姿挺拔的魏清然。 两人一进门,便让原本安静的课室添了几分热闹。 当然,这份热闹只是祁云照一人的功劳罢了。 “远山!叶初!” 祁云照几步跑到顾远山身边,把书箱往桌上一放,就开始大倒苦水,“你们俩去年升了甲班,可把我坑惨了!乙班那课室,每天除了吴修兄还能说上两句话,其他人都闷头读书,我坐那儿跟坐牢似的!” 他拍着桌子,语气里满是委屈,“为了跟你们凑一块儿,我可是下了血本!” 说到这里,他心里更是苦涩了。 自从顾远山和沈叶初两人一下子考去了甲班,他便被落下了。 为了不和讨厌的魏清然还有刘慧安待一起,他也申请要考班级测试。 结果当他兴冲冲去了乙班,才知道,魏清然也跟着去了乙班。 …… 看见魏清然的身影,把他考上乙班的好心情都毁掉了。 这下子,他下定决心,备战一年上甲班! 说干就干,他立马就去找了孙秀才报名。 报名之后,他上课都不走神了,回家也不出去玩了。 每日在油灯下背书到三更,把头发绑在房梁上防瞌睡,实在困得不行,就拿针扎手指头提神。 一年之后,总算把甲班的测试给过了! 天知道,这一路有多么艰辛! 在他兴高采烈来甲班的路上,竟又遇到了魏清然。 这时他才发现魏清然也考来了甲班! 简直就是噩耗! 不过祁云照自认为如今他已经是甲班的学子,得稳重些,也不想与之争吵。 来了甲班,便直截了当寻顾远山和沈叶初。 当然,他和吴修关系也不错,当初两人在乙班坐在一处,性格也算是相投,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 祁云照说着话,还不忘朝坐在角落的吴修打了个招呼,“吴修兄,我也来甲班了!” 吴修是半年前考来的甲班,比祁云照早来了半年。 “恭喜恭喜!”吴修依旧憨憨直笑。 祁云照见状,也回以一笑。 顾远山放下手里的笔,望着身前的祁云照,眼里含着笑意,指了指他身侧的空位,“先坐下吧,待会儿夫子要来上课了。” 祁云照闻言,点点头,一屁股就坐在那处空位上。 环顾四周,眼里满是新奇。 眼神不经意间见到仍站在原地的魏清然,忍不住撇撇嘴,低低说了声:“阴魂不散!” 魏清然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走上前,对着孙书川便拱手问道:“书川兄,可知哪里还有空位?” 孙书川闻言,抬头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祁云照那处。 “云照身后是空着的,你去坐着吧。”说完,便笑着指了指祁云照身后的位置。 第 278 章 稳居第一 “多谢!” 魏清然脸上笑容未减,提着书箱就走了过去。 祁云照冷哼一声,倒是没继续说什么,只是看了看顾远山,兴奋道:“远山,我可听说了,夫子来甲班都不会讲课了,是真的吗?” 他一脸兴奋,只以为从此以后就逃脱了夫子的魔爪。 顾远山哑然失笑,不知道他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只摇摇头,淡淡笑道:“夫子虽说不会继续讲课本的内容,但课还是要上的,而且甲班的课业可比丙班和乙班的多多了。” 说着,顾远山看着一副天塌了的祁云照,安慰道,“虽然课业多了,但我相信你能跟上夫子的进度。” 毕竟能考上甲班的,不是勤学,就是有些天赋的学子。 他认识祁云照也算是许久了,知晓这人就是爱玩了些,其实记忆力是不错的。 只要他愿意下功夫,都是能学会的。 祁云照听到这里,没急着掏书,而是低声吐槽:“远山,你每年月考都拿甲等第一,次次都把我们甩一大截,说这些话当然轻松!你都不知道我背书背到头疼、做题做到手软的人间疾苦啊!” 旁边的沈叶初闻言,忍不住笑出声。 两年过去,他如今已是14岁的少年。小脸愈发俊俏,笑起来更是雌雄莫辨。 虽然还是很瘦,但也不像两年前那么瘦瘦矮矮的了。 他把笔墨摆好,转头看向祁云照,“你也别光说远山,我看你这两年倒是长进不少,之前测试的文章,写得比从前通顺多了。” “那是!” 祁云照立刻挺胸,可下一秒又垮了脸,对着沈叶初叹气,“叶初,你也不是省油的灯啊!虽说没远山那么妖孽,但也基本霸占了咱们学堂的第二名,偶尔月考还能考过甲等。” 说着,他就长叹了一口气,“跟你们俩在一块儿,我这压力山大啊!” 他说着,还夸张地揉了揉胸口,“你们俩就是老天派来打击我的,一个常年第一,一个稳坐第二,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怎么活?” 顾远山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一本整理好的笔记推给祁云照。 “这是我之前整理的重点,你先看着,有不懂的便问我。别总说这些有的没的,孙夫子今日要讲《左传》选节,你要是再走神,怕是又要被留堂。” 如今来了甲班,倒是不会分批次上课了。 毕竟甲班的学子,四书是学过了的。 孙秀才心情好,便带着众人挑选一些书目的篇章来讲讲。 心情不好,就布置课业,找人发发火气。 这些不分先来后到,都是众生平等的,所以也不需要像刚入学时一样,分批次上课。 …… 孙书川坐在对面,听了顾远山的话,也笑着附和:“云照,远山说的是。甲班不比从前,咱们八人里,远丰兄虽没考过第一,但功课也是没落下的,虽说没有远山和叶初这般出色,但好在发挥稳定。林砚兄和吴修也都是勤勉的性子,你可得抓紧些。” 至于他,也是中规中矩的模样。 论天赋,比不上顾远山和沈叶初。 论勤奋,比不上顾远丰。 但在孙秀才开小灶的教导下,他的学问还是排在林砚和吴修前面的。 祁云照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听了孙书川的好意,他只得连连点头。 人也总算安分下来,开始翻找自己的书本。 顾远山看着他忙乱的样子,又瞥了眼身旁安静整理书页的沈叶初,不由露出一丝笑意来。 两年时光,从丙班到甲班,身边还是这些熟悉的人。 一起读书、一起进步,倒比独自前行更有滋味。 窗外的阳光渐渐暖起来,书舍里传来翻书的轻响,偶尔夹杂着祁云照小声的提问。 …… 甲班上课时间与以前不同,晨读过后都是自己学习的时间,待距离午休还有半个时辰,孙秀才才会过来瞧瞧情况。 当然,这不是说孙秀才不重视他们。 而是因为,甲班学子该教的都教过了,他们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自学。 在学习过程中遇到不会的,才会向夫子提问。 就在甲班几位学子看书的看书,背书的背书时,一阵带着墨香的微风飘了进来。 紧接着,孙秀才圆乎乎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他今日穿了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脸上堆着熟悉的笑。 这满面春风的模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他心情不错。 “夫子好!”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声音整齐划一。 孙秀才摆了摆手,语气轻快:“坐,都坐,不用拘礼。” 待众人落座,他的目光便落在了祁云照和魏清然身上,笑意又浓了几分。 “云照,清然,你们二人既然来了甲班,便沉下心来,跟着同窗好好学习,莫要辜负了自己前些日子的苦功。” 两人听了孙秀才的话,连忙站起身行礼应是。 孙秀才颔首微笑,“你们二人资质是不错的,就是往日心思皆不在学习上。如今你们岁数也大了,往后更得勤勉些,甲班的课业繁重,可容不得半点偷懒。” 甲班许多学子很快便要20弱冠了。 待到了二十,就得开始成家。 到那时,读书的精力更是比不上现在的。 而祁云照和魏清然年纪也不小了,人也不是没天赋。就是不乐意学,日日都琢磨些歪门邪道。 孙秀才自是希望二人在学习上多下些苦功夫的。 …… 面对孙秀才的好心劝勉,祁云照和魏清然连忙应是,脸上都带着几分拘谨的笑意。 孙秀才点点头,才转身走到讲桌前,双手撑着桌沿,清了清嗓子。 “今日除了跟你们说甲班新来了两位学子,还有件大事要跟你们说——” 他拉长了声音,见班里8人皆是望着自己,不由满意一笑,继续道,“从今年起,每次月考核结束后,县令大人会抽一天时间,亲自去县学开堂授课!” 这话一出,班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仿佛轻了些。 顾远山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 县令方大人其实早就满三年期任,可以申请调去别处。但他却没有申请,而是选择留在云梦县。 自两年前知晓是县令资助了学堂月考核的奖励,顾远山就期待着县令大人对教育来一个大动作。 谁知,一等就是两年。 就在他以为没有希望之时,转机却突兀地出现了。 要知道,方大人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是全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目标。 如今他要在县学开堂授课,恐怕整个云梦县的学子都要争着去吧! 第 279 章 乙等以上 孙秀才看着众人的反应,笑得更欢了。 “你们可别小瞧这堂课!县令大人当年可是两榜进士,名次也不低,据说考了二十三名的。况且他还是京城人氏,学识、见识都不是咱们能比的。他讲课,不单讲书本上的道理,还会说些京城的见闻、科考的诀窍,对你们这些毛头小子来说,这可是天大的机缘!” 他顿了顿,又强调道:“不过有个规矩——” 见下首的几人皆是双眼放光地望着自己,孙秀才轻轻咳了声,才道,“方大人说了,只有月考核考上乙等以上的学子,才有资格去听。你们可都记好了,不是谁都能去的!” 祁云照忍不住小声嘀咕:“乙等以上……远山和叶初妥妥的了!看来我得再努努力,总不能让你们都去了,就撇下我一个人留在学堂。” 沈叶初闻言,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眼里带着鼓励:“只要你像考甲班那样用功,肯定能行。” 孙秀才扫了眼众人,语气郑重起来:“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常年考甲等,也有人还在追赶。但不管眼下成绩如何,都得把这机会放在心上。县令大人肯屈尊授课,是咱们云梦县学子的福气,抓不抓得住,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看着磨拳擦脚的几人,顾远山握着笔的手紧了紧。 看来下次月考核竞争激烈啊! 不过无论竞争如何,自己都会保持住甲等的名头,当然,除此之外,还得更用心地琢磨课业。 毕竟,若是能得到两榜进士的教导,就算只是几节课,也是他这一生难以寻得的机缘了。 想着,他瞥了眼前面的沈叶初。 对方也正望着讲桌,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坐在另一侧,向来沉默少言的顾远丰,此时也目光灼灼地望着孙秀才。 这两年来,顾远丰日日埋头苦读,但成绩却从来没有上过甲等,一直维持在乙等。 他迫切地希望得到县令的指导,从而破解如今的困境。 顾海生曾言他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胜在勤学苦练。 勤能补拙,但他仿佛怎么弥补,都只能止步于乙等。 面对顾远山这个后来者居上的小堂弟,他不是不慌,只是他自己也没有办法在学习一途上超越过去。 如今这县令大人的授课,便是他眼前的救命稻草了。 若是他二十岁再考不上,他娘便要押着他回家去了。 回了家,总是不一样的。 回家就意味着要娶妻生子,于学习之上,定是没了如今那么多时间的。 …… 中午的日头渐渐挂在头顶。 下课铃正在此时响起。 顾远山合上书页,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 明明该是时候去吃饭了,可课室里却是静悄悄的。 孙书川正埋首在《论语》里,指尖划过书页,嘴唇不停地蠕动着,应当是还在背书。 祁云照也没了往日的活络,捧着笔记小声念叨。 连魏清然都在默写诗句。 满室都是低低的诵读声,透着股前所未有的紧张劲儿。 顾远山笑了笑,没去打扰他们,收拾好课桌,便往食堂走。 人是铁,饭是钢。就算有再急的课业,也得先把肚子填饱,才有精力往下学。 …… 刚走进食堂,就听见一阵热闹的议论声。 几张桌子旁围满了学子,话题绕来绕去,都离不开“县令授课”这事儿。 “听说县令大人是两榜进士!能听他讲课,比在学堂里闷读半年都管用!” “可不是嘛!但只有乙等以上能去,咱们可得加把劲!” “咱们这些小卡拉米还是省省吧,我瞧着,这规定出来,便是专程给甲班学子准备的!不过……要说希望,还是甲班最大,特别是那个才10岁的顾远山!”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朝那人的方向看过来。 顾远山脚步没停,拿到饭盒去打了饭,便找了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却还是把后面的话听了个真切。 “顾远山才十岁啊!来学堂两年,次次月考核都得甲等头名,真是令我等望其项背!” 那人说着,悠悠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也不知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莫不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对对对!我姨姥姥是顾远山村子的,她跟我说,顾远山启蒙时就是被夫子发现是个小神童,才将其带去学堂启蒙的!”一圆脸学子附和道。 他说着,继续道,“除了顾远山,他身边的沈叶初也是不容小觑的!这沈叶初人长得俊,书也读得好,稳坐第二,有时候还能跟顾远山拼一拼,两人简直是咱们孙氏学堂的‘双璧’!” 一长脸学子眨了眨眼,话锋一转,“之前我还以为孙先生最得意的是顾远丰,毕竟顾远丰进甲班最早,没想到现在倒被自家堂弟压了一头……你们说,顾远丰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另一个学子摇了摇头:“谁知道呢?顾远丰性子沉默,平日里对顾远山也挺照顾的,看不出深浅……但换成谁,被比自己小的堂弟常年压在头顶,多少也会有点想法吧?” “不管怎么说,这顾家也太厉害了!能供出两个读书人,还都这么厉害,咱们云梦县可没第二个这样的人家!也不知是哪个家族出来的学子?” 圆脸学子咬了一口包子,急急举起手来,“我知道我知道!这顾家是十里村的,顾远丰他爷爷和他爹都是远近闻名的童生老爷。” “难怪如此,竟是家学渊源!”一学子感慨道,“既是如此,日后顾远丰和顾远山岂不是至少也能考个童生的功名回去?” “童生是一定的,说不准秀才都有可能!毕竟进士老爷都要来授课了,咱们云梦县指定要出秀才了!”圆脸学子一脸憧憬。 在云梦县,每个学子都期盼着有人能打破近十几年来无一人考过秀才的魔咒。而这个打破魔咒的人是谁,都不要紧。 只要有了第一个考上,那么第二、第三……还会远吗? …… 听着耳边对自己的吹捧,顾远山夹了一筷子菜,心里没什么波澜。 他是知道顾远丰的,虽是在意名次,但也真心为自己高兴。 上次月考后,顾远丰还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比我有天赋,可得好好学,将来考个秀才回家!” 至于沈叶初,两人更像是互相督促的朋友。 顾远山怕被赶上,每次都全力以赴。 而沈叶初为了赶上他,每次也都是倾尽全力。 每次考完试,两人都会一起琢磨错题,哪里有什么“竞争”的戾气。 至于秀才嘛…… 他志在必得! 当然,若是考不上就当他放大话好了。 第 280 章 闲言碎语 正想着,食堂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顾远山抬头一看,是顾远丰拎着饭盒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孙书川。 “远山,你倒来得早。”孙书川在他对面坐下。 “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便早些过来了。”顾远山不好意思笑笑。 打完招呼,两人去打了饭,才回来坐在顾远山身旁。 食堂里那些新面孔,顾远山也不知道是乙班还是丙班的学子,仍是在讨论个不停。 顾远丰顿了顿,将饭盒上的一个水煮蛋放到顾远山面前,“远山,他们说得都是些闲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和你都是顾家子弟,你考得好,我亦是高兴的!” 顾远山摇摇头,把鸡蛋推了回去,“远丰哥,我没听进去,倒是你,也别往心里去。” 顾远丰闻言,笑了笑,“我知晓,就算你不在,我考的成绩也是这样。第一不是你,也是旁人。两者比起来,我更希望是你。” 孙书川在旁边坐下,也笑着附和:“远丰兄说得对,咱们读书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跟人比。眼下最重要的,是好好准备月考,争取都能去听县令大人讲课。” 顾远山点点头,安心吃饭。 食堂里的议论声还在继续,可他心里却踏实了不少。 吃饱了饭,他得赶紧回课室,把下午的课业再理一理,可不能辜负了这难得的机会。 …… 因着顾远山来得早,吃了饭便也不等两人。 自己回课室拿了书便走到课室长廊下,坐着慢慢背了起来。 长廊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 顾远山捧着《礼记》,指尖划过“博学之,审问之”的字句,正想凝神背诵,却听见不远处的拐角传来压低的议论声。 “你听说没?方大人这次要在咱们云梦县开堂授课!” “学堂里谁没有听说这个好消息啊!” “我还知道,方大人长子和次子都留在京城读书,来咱们云梦县上任,只带了夫人和幼女。” “方知然?就是那个传闻里长得跟仙女儿似的小千金?” “就是她!” “哎!要是我能娶到她,方大人还不得倾囊相授?往后科考、做官,那不就是平步青云?” 这话里的贪心几乎要溢出来,顾远山皱了皱眉,刻意把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还是挡不住声音往耳朵里钻。 “你别做梦了!” 另一个人立刻泼冷水,“方知然今年才十岁,还是个黄毛丫头,再说了,人家是京城来的官家小姐,早有婚约在身,轮得到咱们这些乡下学子肖想?别到时候没吃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也是……” 先前那人的声音低了下去,“不过方大人是真疼这个女儿,听说来之前特意让人把县衙后院的花房翻修了,就为了给她种京城带来的花。” 顾远山握着书的手指紧了紧。 他虽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却也知道编排县令家眷不是小事。 这些人敢在这里议论,大抵是觉得长廊偏僻,不会被人听见。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其中一人压低声音。 “别聊这个了,要是被人听见,传到方大人耳朵里,咱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人连忙应和:“对对,说正事。你知道方大人要在哪开堂授课吗?听说要把县学修缮一下,到时候不光咱们学堂,连钟氏学堂的学子也能来听!这可是头一遭!” “还有这回事?” “可不是嘛!我听我爹说,方大人还打算往后修缮县学,等咱们当中有人考上秀才,就能留在县学里继续求学,不必四处奔波了。不过……” 那人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疑惑,“县学里连个举人出身的夫子都没有,就算咱们真有人考上了秀才,县学也修缮好了,可咱们跟着谁学啊?” “这就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了,方大人自有安排。咱们啊,还是先把月考考好,能去听他讲课再说。” 议论声渐渐远去,长廊下又恢复了安静。 …… 顾远山望着书页上的字,却没了刚才的专注。 想起多年前那儒雅的大叔,他不禁有些感慨。 没想到方大人不仅要亲自授课,还想着修缮县学、为秀才们谋求学之地。 这般为学子着想,倒真是难得。 要知道,就算云梦县有人考上的秀才,但若是名次不高,府学也是不会收的。 到时候学子若是想继续求学,就得另外寻去处了。 普通的学院都是要考核的,人家未必会收一个名次不高的小秀才。就算收了,束脩也绝对高昂,不是普通人能够承担的。 一般来说,就官府的县学、府学,相对来说,束脩不会漫天要价,是他们这些农家子能够接受的。 可云梦县连县学都荒废了,这里的学子又能去哪里呢? 云梦县还未有考上秀才的人,方大人就已经着手修缮县学了,这般未雨绸缪,倒也真是难得。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是不是也说明了,方大人对他们很有信心? 想到这里,顾远山满心壮志。 至于那些关于方知然的闲话,他只当没听见。 毕竟官家之事,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学子该随意揣测的。 他深吸一口气,把杂念抛开,重新凝眸看向书页。 低低的诵读声,又在长廊下轻轻响起。 …… 日子一天天过去。 自从知道县令大人要开堂授课,学堂里的学子都像疯了似的,爱玩的也不玩了,日日捧着书背着。本就勤奋的,更是头悬梁锥刺股了。 很快,便是一月一次的月考核了。 期间顾远山并没有回过家。 自从升了甲班,他就改成了一月回一次家了。 课业繁重,实在不该将时间浪费在路上。 当然,若是余氏和顾远山想他了,也能来学堂找他。 他们每十日便会带些吃食过来,瞧瞧他,一家子吃个饭,又依依不舍地回去。 没了回家的琐事,顾远山更是学得忘乎所以。 当听到明日就是月考核后,他才如梦初醒地将头从书中抬起。 其实,这个时候,孙秀才对于他提问的许多问题也都解答不出来了,只让他攒着,等有机会问问学识更好的人。 可是,云梦县哪里还有能为他解答的人呢? 就算有举人,也是官职在身,人家又为何会理会你一个毛头小子? 如今,县令的开堂授课,便是他唯一寻求解惑的途径了。 他边学,便边整理着自己的习题本,里面全是孙秀才不确定,或是解答不出来的疑惑。 顾远山只想着,等去了县学,便尽可能地将自己不解的难题都向县令大人请教一遍! 凭借的自然不可能是多年前虚无缥缈的救命之恩,而是他如今在孙氏学堂的甲等头名。 第 281 章 倒背如流 此次月考依旧是考整整一天。 上午场涉及帖经题10道、四书经义阐述2篇、时务策论1篇。 下午场则是五言六韵诗一首、律赋一篇、算学2道、律法题2道。 完完全全便是按照童生试的要求来的。 考试当天,顾远山依旧像往常一般,走进课室。 甲班7人早已翘首以盼。 见顾远山姗姗来迟,祁云照还有心情打趣,“远山,今日这样重要的日子,你都坐得住,也不知以后下场科举你是否仍是如此淡定?” 顾远山笑了笑,回到位置上坐好,才接话:“来早了也不会提前知道试题,放平常心,将会做的都做出来便好。” “我也想放平常心,但想到今日要考核,昨晚便睡不着了,这不,天蒙蒙亮我爹娘就赶紧将我送来学堂了。”祁云照唉声叹气。 吴修也憨憨挠了挠头,“我爹娘也是如此,他们比我还紧张呢,一大早家里的鸡还没叫呢,就送我来学堂了。” 孙书川见两人大倒苦水,轻轻笑了笑,“我家也是如此,不过,咱们还是要向远山学习的,放平心态最要紧。” 吴修和祁云照齐齐点头。 到此话题结束。 班里8人皆是埋头苦读。 仿佛如此便能为接下来的考核多加一层筹码。 顾远山也在看书,但他看的都是这些日子他总结的笔记。 这种碎片化的知识,才适合在这种时候看。 既不会影响考试心情,又能很好地缓解心里的紧绷感。 …… 几人没等多久,孙秀才便抱着一沓卷子走了进来。 孙秀才走到讲桌前,将卷子轻轻一放,指尖敲了敲桌面。 原本就安静的课室瞬间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都坐好,按座位顺序来领卷子。”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伸手将最上面的卷子递给前排的顾远丰。 顾远丰起身接过,脚步轻缓地走回座位,全程没发出一点声响。 紧接着,孙书川、吴修依次上前,每个人领卷子时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指尖捏着卷边,生怕弄出褶皱。 顾远山坐在中间排,看着前面的人陆续拿到卷子,胸口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他虽对所学内容有把握,可想到这是能决定能否听县令授课的关键考试,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 ……… 终于轮到他,顾远山起身走到讲桌前,双手接过卷子,轻声道了句“谢夫子”,便转身回座。 刚坐下,他就感觉到身旁沈叶初投来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几分郑重,随即又各自收回视线,专注于手中的卷子。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将卷子缓缓展开。 油墨的气息混着纸张的糙感传来,他快速扫过卷面。 帖经题考的是《论语》《大学》《孟子》《中庸》的基础内容。 经义阐释的题目一共两道,一篇是关于是关于《论语·为政》篇,第二篇则是《孟子·告子上》。 最后一道时务策论,则是关于“兴修水利,以解农田灌溉之困,促进农桑发展”的题,也不算太难。 看到这些熟悉的题型,顾远山悬着的心瞬间落了地,后背的紧绷感也渐渐消散。 他抬手理了理笔锋,蘸了蘸墨汁,目光落在第一题帖经上。 帖经一共10道,每题4分,共40分。 第一道便是《论语·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____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____乎?” 要求:(一)补全空缺字词;(二)解释“时习”“不愠”的含义,说明此句体现的孔子治学与处世态度。 空缺的“说”字几乎不用思索,笔尖落下,墨色工整地填在草稿纸上。 接着,顾远山将后面空缺的“君子”也填了下去。 将空缺填好,便是需要解释“时习”“不愠”的含义了。 顾远山屏住呼吸,一笔一划地在草稿纸上认真作答。 “时习”:“时”指按时、时常;“习”指温习、实践。意为“按时温习所学知识,并在生活中践行”。 “不愠”:“愠”指恼怒、怨恨。“不愠”即“不生气、不怨恨”。 至于题目最后一个要求,顾远山稍稍思考一番,便继续作答。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此句可见夫子治学之道与处世之德: 治学则笃实重行。夫子以为,学非徒记诵而已,必时时温习、躬身践履,使所学融于身心,方得深造之乐。此乃“学而时习”之要也。 处世则存君子之风。君子怀德,不以人不知而愠,盖因其心有定守,不以外境移其志。此非独修身之要,亦儒家“克己复礼”之旨。克己则内省不疚,复礼则外处合宜,是以能安之若素。 写完,顾远山又从头扫视一遍,确保没有差错,才接着往下看。 第二道是《孟子·离娄下》:“爱人者,人恒爱之;____者,人恒____之。” 要求:(一)补全空缺字词;(二)结合孟子“仁政”思想,阐释此句对个人修养与社会交往的启示。 顾远山作答: (一)依次填“敬人”“敬”。 (二)“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孟子此语,实乃“仁政”之基也。夫“仁政”者,始于修身,达于治世。于个人修养,需以“仁爱”为心、“恭敬”为行。爱则恤人之忧,敬则重人之尊,此乃君子立身之本。若能持此心,待人以爱敬,人必报之以爱敬,是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推及社会交往,众人皆循“爱敬”之道,则邻里和睦、友朋笃诚,纷争自息。而君主若以“爱敬”治民,视民如赤子,民必归心,天下自安,此即孟子“仁者无敌”之理。故曰:个人之爱敬,乃社会和谐之根、仁政推行之始也。 经过两题的思考,顾远山的思路渐渐清晰,笔下的速度也越来越稳。 第三题是《大学》:“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 第四题是《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 第五题是《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新……” …… 第十题是《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____之。” …… 这些题都是基础题,顾远山早已倒背如流,此刻几乎不需要如何思考,下笔如有神。 一时之间,课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第 282 章 经义阐释 孙秀才绕着课室里几人慢悠悠地踱步,时不时站定瞧瞧。 即使孙秀才站在顾远山身旁半天没动弹,顾远山也好似没看到一般,依旧我行我素地投入到试题当中。 可另一旁的祁云照就惨了。 本来还挺有信心的题,写到一半,见夫子一直站在过道旁,他生怕自己答错被夫子抓到,只好停了笔,一个劲儿地偷瞄着,期盼夫子赶紧离开。 孙秀才一回头,撞见他这没出息的模样,唇边挂着的淡笑顿时僵住。他翻了个白眼,知道祁云照这是紧张自己瞧着,便也不再耽误,抬起脚步,朝下方走去。 见他离开,祁云照才松了一口气,继续与方才写到一半的题斗智斗勇。 …… 顾远山将帖经题全部答完之后,抬头看了看门外的日头,估算了一下时间,便继续看经义题。 第二道经义阐释,一共两题,每题10分,共20分。 (一)《论语·为政》中提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请结合自身理解,阐释孔子对人生不同阶段修养境界的认知与追求。 顾远山握着笔的手顿住,细细看着面前的题目。 他先在草稿纸上轻列孔子所言各阶段关键词,指尖点过“志学”“而立”“不惑”诸词,眸中闪过平日研读《论语注疏》的记忆。 十五岁立志向学,非仅读圣贤书,更在“明方向”。 顾远山脑海中突然想起《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此句。 孔子“志于学”,实则是立定“修身成德”的初心,少年当以此为基,方能不走偏途,这是修养的起点,需先阐释透彻。 接着,看向“而立”。 顾远山记得孙秀才曾讲“三十而立,立的是礼义之根基”。 所以此“立”非成家立业,而是经十余年研学,已能通晓礼义、坚守正道。 可引子夏“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为证,说明此时心有定见、行有准则,能在世事中站稳脚跟,不随波逐流,这是修养的进阶。 再到“不惑”。 联系《中庸》“明辨之”的治学之法。 四十岁不惑,是对事理、人心有通透认知。 遇疑难能辨是非,处纷扰能守本心,如孔子“知者不惑”之谓,这是学识与阅历沉淀后的通透,需说清“不惑”源于“学”与“行”的积累。 而后是“知天命”“耳顺”“从心所欲”。 他按顺序梳理: “知天命”非认命,而是洞悉事物规律,如孟子“顺天者存”,知自身使命而不妄求。 “耳顺”是心胸豁达,闻逆耳言不愠,合于孔子“人不知而不愠”之德。 “从心所欲不逾矩”则是修养极致,言行皆合礼,如《论语》载孔子“温良恭俭让”,举手投足皆是圣贤气象。 …… 将这一句话的思路都理清楚,顾远山心神一定,蘸饱墨汁,于草稿上落笔: 夫子此语,乃人生修养之进阶路径,句句皆含至理。 十五“志于学”者,非徒诵章句,实乃立定求学之初心,如《大学》所言“志于道”,此为修养之根基。少年之时,当以圣贤之学为归,方能辨明方向,不致迷途。 三十“而立”,非谓立身成家,乃指经十余年研学,已明礼义之要,能持守正道而不摇。如子夏云“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此时心有定见,行有准则,可立于世而不偏。 四十“不惑”,则是对世事、人心有通透之悟。经岁月沉淀,遇疑难而能辨是非,处纷扰而能守本心,如《中庸》“明辨之”之境,不为外物所惑,不为流言所扰。 五十“知天命”,非消极认命,乃洞悉事物发展之理,知自身使命之所在。如孟子所言“顺天者存”,此时能安守本分,尽己所能,不妄求、不妄为。 六十“耳顺”,是心胸豁达之境。闻逆耳之言而不愠,听不同之见而能容,如夫子“人不知而不愠”之德,以包容之心纳世间百态,内外相和。 至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乃修养之极致。此时言行皆合于礼,随心而动却不越规矩,如《论语》载夫子“温良恭俭让”,举手投足间皆是圣贤气象,此为学者毕生追求之境也。 吾辈虽年幼,然当以夫子此语为镜,十五志学,三十求立,步步精进,方能趋近圣贤之域,不负求学初心。 …… 将第一题作答完毕,顾远山的视线落在卷面下方。 第二题是:《孟子·告子上》有云:“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请析孟子此段论述中蕴含的义利观,并论述其在现实生活中有何意义。 此题考的是孟子的义利观。 顾远山先屏息凝神,回忆《孟子注疏》中对“舍生取义”的注解,又想起孙秀才曾说“解经需先明喻,再析理,后联系”。 理清思路,顾远山在草稿上轻轻勾勒出答题框架: 第一步,先破题明喻。 孟子以“鱼与熊掌”作比,非比二者贵贱,实是借“不可得兼则择重”的常理,引出“生”与“义”的取舍。 鱼、熊掌皆为欲求,然熊掌更重。生、义皆为人需,然义为根本。 需先点透此比喻的核心,说明孟子并非轻生,而是确立“义重于生”的价值排序,这是义利观的基石。 第二步,分析义利之辨。 他记得《孟子·尽心上》有“先义而后利者荣”之语。 孟子的义利观,绝非“弃利谈义”,而是辨“大义”与“私利”。若利合于义(如农人种田得粮、商者诚信获利),则可取;若利悖于义(如为财害命、为官贪腐),则必弃。 自己需明确此点,避免将义利对立,方能显论述周全。 第三步,最后联系现实。 结合云梦县情思考:于个人,可举“商户不卖伪劣布帛”“学子不窃他人文章”为例,说明守义可立身;于乡里,可提“邻里不争灌溉之水”“富户不占贫者良田”,说明循义可睦邻。 若众人皆以“舍生取义”为准则,小则个人无辱,大则乡里安宁,这正是此义利观的现实意义。 第 283 章 民生 思路理顺后,顾远山再次检查: 从比喻到理辨,再到现实,层层递进,既引经典,又贴实际,符合“观点明确、有条理”的要求。 顾远山暗自颔首,提笔落墨,将所思缓缓写于草稿纸上: 孟子此论,以“鱼与熊掌”为喻,揭儒家义利之辨的核心,其旨深远。 夫鱼、熊掌皆为美味,然“不可得兼”则舍鱼取熊掌,以明“价值有轻重”;推及“生”与“义”,生乃人之大欲,然义为天地之常道、人伦之纲纪,二者相悖时,必舍生而取义。此非轻贱生命,乃明“义重于利”“道高于生”之理也。 孟子之义利观,绝非弃利而空谈义,实乃辨“公利”与“私利”、“大义”与“小利”之别。 若利合于义,则取之无妨;若利悖于义,则虽死不为。如《孟子·尽心上》所言“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此乃立身之基、处世之准。 观之现实,此理尤切。 于个人,若遇利义相衡,能守义而拒不义之利,则可避祸远辱,不失本心。如商者不售伪劣以逐利,士者不窃人成果以邀名,皆“取义”之举,终得人信。 于乡里,若众人皆以义为准则,则邻里不争、友朋不欺,纷争自息;若弃义逐利,轻则失和,重则乱法,如孟子所诫“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终致乱象。 故孟子此论,非独为古时学子立训,实为万世修身治世之圭臬。循此道,则个人有节,社会有序,天下归仁矣。 …… 将这些都答完,时间已过了小半。 顾远山翻过页来,看向最后一道策论题。 策论只有一道题,此题就占了40分。 题目是:本县欲兴修水利,以解农田灌溉之困,促进农桑发展。然资金有限,人力调配亦存难题。请提出切实可行的兴修水利方案,包括资金筹集途径、人力组织办法以及工程实施步骤等方面,并说明方案的优势与可行性。 此题关乎民生实务,顾远山搁下笔,认真思索。 众所周知,兴修水利需解“钱”“人”“事”三难。需从本地实际出发,不可空谈古法。 顾远山不假思索,先在草稿纸边角写下“筹资、调人、施工”三字,再逐一审视,脑中仔细思考着筹资之法。 云梦县资金有限,若全靠县衙拨款,恐难支撑,需“官民共担”。 他记得阿爷曾说方县令在县衙中设置了“常平仓”。 这是县衙在粮食丰收、价格低廉时,按照合理价格收购农民手中的余粮,将其存入仓中。 这些粮食是为了确保在粮食歉收、发生灾荒、市场粮价暴涨时,县衙可将仓中储备粮按平价卖出。 通过“低买高卖”的调节,稳定粮价、平衡市场。 而近些年来,云梦县皆是风调雨顺,这”常平仓“的粮也是一年放一年。 既然短时间内用不到这粮食,那么县衙可以将常平仓部分粮米折银,用作此次兴修水利的初始资金。 等筹集了初始资金,有了公信力,那么县衙就可以再设宴,劝导县里富户、布庄酒肆捐赠资金。 当然,若是空手套白狼定是行不通的,那些富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乖乖交出自己辛苦打拼下来的银钱。 这个时候,县衙就可许以富商们想要,又没有的东西了。 而什么是富商没有,县衙又不缺的呢? 自然是来自政府机构的肯定! 想起前世,不知多少企业都希望得到政治方面的肯定。 毕竟有了钱,就想要有权。 当然,小小的县衙给不了他们想要的权,但是能立碑,给他们彰名啊! 想想,若是自己店铺得到县令大人的夸赞,还赠送牌匾,一路从县衙送去店里,何愁没有生意? 而且,除此之外,县衙还可免除其部分杂役。 这般既不加重贫者负担,又能调动富户积极性,应是可行! …… 接着便是人力调度。 农户忙于农桑,若是强行征徭役,恐怕会惹得民生怨愤。 不如“以工代赈”。 凡是参与劳作的男丁,免半年徭役、日供口粮。 老弱妇孺可做筛土、运料等轻活。 按劳动给予粮食补贴。 既解决了人力短缺的困境,又能帮农户补贴家用,减少街上流民的产生。 甚至只要肯干活,就有饭吃,百姓必定会踊跃参与! 除了这些,还需要选里正、乡老、村长作为管理层。 让他们分片区管工,避免发生混乱。 …… 最后则是施工步骤。 如今距离农闲还有两月差不多,这个时候必定是不能施工的,但也不能傻傻地等着农闲招工。 这个时候,县衙可以先派遣熟悉地形的老农、里正、村长,去勘察水源。 让他们确定沟渠的走向,避开良田。 等确定好了,农闲一到,就可以开工了。 到时候可先挖主渠引进活水,接着再修支渠通向各村。 同时还可筑堤防洪。 完工后再派专人管护,立下“用水规条”,防止日后发生纷争。 …… 思路理清,顾远山再次核验一遍。 筹资兼顾官民,无竭泽而渔之弊。 人力以工代赈,得民心且效率高。 施工依农时、循地形,不违农事、不毁良田。 如此方案,既具体又合实际。 梳理清楚其中可行性,顾远山提笔蘸墨,以工整小楷将脑中思路铺陈于卷上: 本县田畴广布,然灌溉多仰天雨,每遇亢旱,则苗枯穗瘪,农桑凋敝。 今欲兴修水利,以解民困、丰仓廪,然资费殚薄、人力难调,实为梗阻。 谨陈三策,务求实可行,以纾此患。 一、筹资费:分途取给,不专恃官银资费之筹,当循“量入为出、多途共济”之则。 其一,取县库常平仓廪银三分之一为正款,此银本为备荒而设,今修水利亦为固本之举,合于规制。 其二,劝谕乡绅富户捐输,许以县衙立“善政碑”,书其名氏,显扬于乡,又免其次年杂役之半,诱之乐从。 其三,行“以工代赈”之法,凡参与修渠者,每日给粟二升、钱五文,既解贫者饥困,又集劳作之力,一举两得。 三途并行,可避“专赖官银而不足”之弊。 第 284 章 考砸了 二、调人力:因时调度,不扰农工人力之集,必顺农时,方得民心。 农忙之季(如耕播、收获),每村抽丁四分之一,轮值赴工,每人月役三日,不碍耕种。 农闲之时(如冬春之交),集全县丁壮,按村分段,各负其责。又择乡中曾治水利之老水工、熟谙地形之乡老为“督工”,定功过之制:勤者赏粟五斗,惰者罚筑堤一丈,以杜懈怠。 另设“医工”二人,携药材随工,防丁壮中暑、伤损,以安民心。 三、定次第:勘察为先,筑护并举 工程之施,当分三步: 第一步,勘察绘图。遣水工偕乡老遍历各村,辨水源(如河泉、塘堰)远近、地势高低,绘渠堰图样,主渠选平坦之地,避岗陵、防溃决,支渠随村而设,务使每村田亩皆可通灌。 第二步,分段施工。先凿主渠,宽一丈二尺、深六尺,以容大水;再开支渠,宽六尺、深三尺,通至田间。每五十丈设一“水闸”,以控水量。 第三步,立制维护。工毕之后,每里择谨厚者一人为“渠长”,掌日常疏浚、汛期防溃,岁末县衙差人查验,渠长失责者易之,确保渠堰长久可用。 写完这三步,顾远山顿了顿,才继续总结: 方案之利:可行易成,惠及长远 此策之优,在“合民情、顺地利”:资费多途,不致官库空耗;人力因时,不扰农桑之本;筑护并举,不致“修而即废”。且水工、乡老皆本土之人,谙熟地利,无“外客瞎指挥”之误;以工代赈、劝捐旌表,民得其利、士显其名,上下同心。 行此策,则月余可勘、半载可成,渠堰既通,水源常足,田畴无旱涝之虞,农桑必兴,民生可裕矣。 …… 将试题全部答完,顾远山看时间还算早,便又将自己方才作答的草稿纸浏览了一遍。 修改了几个字眼,让整篇文章显得更加流畅。 再次浏览,见没什么问题了,他深呼一口气,将草稿纸上的内容全部工整端正地移抄到试卷上。 时间还充裕,他也不着急,一字一字认真抄着。 等到孙秀才敲了两下讲台上的一个铁架,提示还有两炷香就要交卷时,他已经将草稿纸上的内容都抄写在试卷上了。 看着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他吐出一口浊气,再次拿着卷子浏览起来。 毕竟,此时不看卷子,他也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 考试时,绝对不能东张西望。 在学堂管教不严没关系,但是若是到了考场,改不掉左顾右盼的习惯,很可能便会被官差以作弊的名义一把叉出去。 为了杜绝这种冤枉的情况发生,顾远山每次做完卷子,除了桌面,他视线从来不会放到别的地方。 …… 在顾远山再三检查试卷答题情况时,终于到了收卷的时间。 孙秀才握着三角铁架,指尖轻轻一敲。 “当——”的脆响在安静的课室里格外清晰。 “都坐好,勿要喧哗,我逐一收卷。” 他语气平淡,脸上依旧是那副辨不出喜忧的淡笑模样,只垂着眼,从第一排开始,将卷子一张张轻轻抽走。 眯缝眼划过卷面时,偶尔会停顿半瞬,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待最后一张卷子收齐,孙秀才把卷子叠得整整齐齐,夹在臂弯里,只留下一句“下午未时开考,准时到场”,便转身离开了。 他刚踏出门口,课室里瞬间炸了锅。 祁云照第一个拍着大腿叹气,眉头皱成一团:“完了完了!帖经最后一道《中庸》的题,我明明昨天还看过,方才愣是想不起来‘笃行’那两个字!” 还有经义第二题,分析孟子义利观,他绕来绕去都没说清。 策论更是惨! 前面在帖经题上磨了太久,策论只写了一点点,思考都还没来得及,时间便快到了,无奈,他只好匆匆下笔。 不仅解答太过浮于表面,连字迹都很是潦草。 肯定要被夫子责罚了! 骂他也习惯了,只是如此的话,他就没有机会去县学听县令大人讲课了。 想到这里,他心里更是难受得紧。 原先想着自己前些日子一直用心念书,正好趁着考上甲班,一鼓作气,此次月考核考个乙等便好,谁知…… 哎! 祁云照长长叹了一口气。 吴修坐在一旁,挠着头憨憨地笑:“我也没答出帖经最后一题,想了半天只填了个‘笃学’,现在才想起是‘笃行’。” 祁云照一听,顿时像是找到知音了一般,跑过去,一把抱住吴修,“太好了,吴修兄,有你作伴,我心里踏实不少!” 面对祁云照的热情拥抱,吴修什么也没说,只是呵呵直笑。 “题没答出来还笑得出来?你也是心大!”林砚放下笔,语气里带着点烦躁。 他帖经最后一题也没答出来。 后面的经义题还漏了个典故没引。 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甚至最后的策论题也答得不算好。 总结下来,他此次考得很是一般。 估计也是不能去县学的了。 所以,此时听到祁云照的话,又见吴修傻笑着,他才没能控制住脾气。 林砚抛下这句话,也不理会吴修的反应,只起身就往外走。 “我先去吃饭了,下午还得考,你们也别在这里耗着了。” 他脚步匆匆,只想着吃了饭,赶紧回来看些诗册子,为下午场的考试加一层筹码。 …… 吴修被林砚说了,也不见气恼,只傻傻地看着林砚离去的背影,喃喃道:“林砚这是怎么了?怎的像吃了火药一样?” 祁云照没好气道:“还能咋了,定是考得不好了呗!” 若是以前,他一定不敢这样说林砚。 可如今他也是甲班的学子了,对于曾经的“师兄”林砚,自是不必低人一等了。 他虽然好说话,但不是吃亏的性子。 方才吴修和他说话,却被林砚莫名其妙吼了一嘴,他能好脾气才怪。 见祁云照气鼓鼓的,孙书川连忙起身打圆场,拍了拍吴修的肩膀,又看向祁云照,“好了好了,考都考完了,你们再愁也没什么用。云照你策论好歹写了大半,总比空着强。” 第 285 章 未知数 说着,孙书川看向没出声的顾远山几人,“远山、远丰、清然,咱们快些去吃饭吧?吃了饭歇会儿,下午还有一场呢。” 顾远山正低头收拾笔墨,闻言点点头,将砚台和毛笔小心放进布包里。 刚起身,祁云照就一把拉过旁边的沈叶初,快步追上他:“远山,等等我们!一起去食堂!” ……… 走在走廊上,祁云照还在念叨着没答上来的题。 沈叶初没多言语,只偶尔点头应和。 顾远山看他神色焦虑,便放缓脚步,轻声劝道:“先别想上午的题了。现在对答案,要是发现错得多,只会搅乱心情,影响下午考试。不如等两场都考完,咱们再慢慢对,眼下先把精力放在下午的算术和律赋上。” 祁云照愣了愣,想想也对,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你说得对!我可不能因为上午的事耽误了下午,不然就真亏了!” 他这才收住话头,跟着顾远山和沈叶初,脚步轻快地往食堂走去。 …… 几人吃了饭,便都回了课室看书。 顾远山觉得有些沉闷,只得捧着书走到外面长廊下自己慢慢看着。 在鸟语花香的氛围中看书,总是比在沉闷的课室好得多的。 未时一到,孙秀才踩着日影走进课室。 他臂弯里抱着下午场的卷子。 三角铁架“当”地一响,喧闹瞬间收歇。 众人坐回座位,神情比上午多了几分沉敛,却也藏着难掩的紧绷。 顾远山指尖捏着笔杆,目光平静地落在桌角。 上午的焦虑已随午饭时的短暂休憩散去,他深吸一口气,只等着卷子分发,神色间满是稳当。 身旁的沈叶初依旧是那副淡然模样,手指轻轻抚平卷边,眼帘微垂,仿佛周遭的紧张都与他无关,只专注于即将到来的题目。 坐在最后的魏清然更是神情淡定。 毕竟他诗词作得好,相比起早上的策论、经义,下午场显然对于他来说更加得心应手。 与之相反的,祁云照则坐得有些不安。 他脚尖轻轻点着地面,时不时抬头瞟一眼讲桌。 见孙秀才开始分卷,他连忙挺直脊背,双手放在桌沿,脸上带着几分强装的镇定,可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是泄了他的紧张。 看起来是生怕下午的算术、诗赋题难住自己。 吴修挠了挠头,憨憨的脸上多了几分郑重,他提前把算筹摆整齐,眼神里带着期待,又掺着点忐忑。 小声跟旁边的孙书川嘀咕:“希望算术题别太绕,我最怕算错步骤。” 他成绩不算好,经义、策论、诗赋都是中规中矩。 只唯有算术题,对他来说,太过艰难。 孙书川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安心,自己则端坐着,目光专注,神情沉稳,显然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唯有林砚,依旧是那副略带冷意的模样,接过卷子后迅速展开,指尖划过题目,眉头微挑又很快舒展。 看不出是难是易,只那紧抿的唇线,透着几分不容错漏的认真。 课室里静悄悄的,只有卷子翻动的轻响。 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对待手中的卷子。 …… 顾远山迅速浏览一遍卷子。 最开始依旧是诗赋,接着是律赋,再然后算术和律法。 卷子与早上的一样,加起来都是一百分。 但是,这一百分却是不一样的。 上午场才是决定性的场次,下午场只能算是辅助。 下午场就算考了满分,也只能占总比分的百分之三十。 总之,科举还是要以经义、策论为先。 对于诗赋,顾远山不算擅长,甚至他绞尽脑汁,都只能写出一首勉强够得上及格的诗词罢了。 而若是一开头就选择做难的,难免会影响心情。 所以,顾远山没有按照试卷排版来写,而是先翻开自己比较擅长的算术题看了起来。 …… 算术题一共两道,每题10分,一共20分。 这占比绝对不低了。 第一题: 今有一田庄,其土地形状为梯形。上底长25丈,下底长35丈,高为20丈。若每亩土地可产粮食3石,每石粮食售价1.2两白银。问此田庄一年的粮食总产量价值多少两白银?(1亩 = 60平方丈) 顾远山见这道算术题是梯形田庄的粮食价值计算,心中先松了半口气。 不管是孙秀才曾专门讲过梯形面积算法,还是他前世所学过的数学相关的知识,此题对他来说都不算难。 他先从笔袋里取出算筹,在桌面摆开,又在草稿纸一角写下“梯形面积=(上底+下底)×高÷2”的公式,随即开始分步演算。 第一步算田庄面积。 他将上底25丈、下底35丈相加,算筹轻轻一拢: “25加35得60丈。” 再乘以高20丈,指尖拨动算筹: “60乘20是1200平方丈。” 接着除以2。 “1200÷2得600平方丈”。 写到此处,顾远山在草稿纸上记下: “面积=600平方丈”。 第二步换算亩数。 题目注明1亩=60平方丈,得用算筹摆出600除以60。 “600÷60=10亩”。 随即,写下“田庄共10亩”。 第三步算粮食总产量。 已知每亩产粮3石,他将亩数乘以产量: “10亩×3石/亩=30石”。 记下“总产量30石”。 最后算总价值: 每石售价1.2两白银,先将30石乘以1两,得30两,再算30石乘以0.2两,得6两,两者相加: “30+6=36两”。 …… 算完后,顾远山又核对了一遍步骤: 面积计算无错。 亩数换算正确。 产量与价值的乘法也没偏差。 确认结果无误后,他微微颔首,才转向第二道算术题。 …… 第二道题是: 今有粮船若干只,共运米 480 石。若每船多运 5 石,则可少用 4 只船。问原来每船运米几石?原有粮船几只? 顾远山看到这题,陷入了沉思。 不是这题太难,而是这题若是在前世,他用解方程式来做的话,步骤会简单许多。 可是如今这里哪有“x”“y”? 哎! 顾远山轻叹一口气,看着手底下这道算术题,纠结着如何下笔。 第 286 章 天元术 就在顾远山看入神之时,突然想起曾经在丙班时,他曾拿过一道类似的题去询问孙秀才。 孙秀才怎么说的来着? 好似是说“遇多量关联问题,设未知数可理清逻辑”。 意思不就是“设未知数”的方法解题吗? 想通了关键,顾远山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昭明王朝确实没有“x”“y”,但是有”天元术“啊! “设置未知数解答问题的方法”,不就是称为”天元术“吗? 他记得自己曾看过一本杂书,里面记载的就是算术题中的“天元术”。 所谓的“天元术”,其核心逻辑与现代代数中设未知数(如设x、y)解题一致。 但这里的未知数不是用“x”代替,而是用“天元”代表。 后续的“y、z、w”对应的则是“地元、人元、物元”。 …… 想通关键,顾远山轻轻勾起唇角,运笔写下: 设“天元一”为原每船运米量x石,则原有粮船480除以x只; 按“每船多运5石,少用4只船”列等式: (480除以x)减去(480除以x加5)等于4; 化简求解: 两边同乘 x(x + 5) 得(480(x + 5) - 480x 等于 4x(x + 5) , 最终解得x =等于20 (石),原有粮船480除以20等于24 (只), 结果均为整数,符合实际。 答完,顾远山又反过来解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翻看起下一题。 …… 做完算术,顾远山便打算做自己第二拿手的律法题。 两年过去,他那本薄薄的《昭明律例》早就倒背如流。 当然,对条例记得清楚,不代表着做题就能一帆风顺。 毕竟许多案例不会按着书本上来出。 但是,不管它怎么变化,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自己只要背熟了条例,融会贯通,其实大部分律法题都是没问题的。 律法题是卷子的最后一题,包含2道,共20分。 第一题: 某乡农王某,因邻人李某长期占用自家宅基地,多次交涉无果后,怒而损毁李某家篱笆,并打伤李某手臂。事后李某告至县衙,要求王某赔偿损失并承担罪责。依据《昭明律·户律》《昭明律·刑律》相关规定,分析王某与李某的行为是否违法?县衙应如何判决? 顾远山垂眸沉思。 此题涉及《昭明律》户、刑二律。 需要先拆解当事人行为,再对照相应律条,最后决断出判决结果。 将思路简单梳理一遍,顾远山提笔就在草稿纸上写下此题中两大核心问题: “李某:占宅基地”。 “王某:毁篱笆+伤人”。 首先,是要分析李某的行为,对应《户律》找出其中违法行为。 顾远山仔细回忆。 在《昭明律·户律·田宅门》篇中,“凡民田宅,各有界址,若侵占他人田宅者,笞五十,田宅归原主。” 题目中,李某“长期占用王某宅基地”,且“多次交涉无果”。 而宅基地属于王某私产,有明确界权。 李某无合法依据持续占用,已经违反《户律》中“侵占田宅”之条。 首先,“长期占用”属于“持续侵权”,并非临时借用。 最后,“交涉无果”说明李某明知是王某产业,却拒不返还,主观有过错。 所以,李某需承担返还宅基地之责,且依照律法应当受笞刑。 …… 将李某的行为判定完成,便要对应《刑法》,分析王某行为的违法性。 《昭明律·刑律》中,对应王某的行为,分为“毁弃财物”与“斗殴伤人”两罪。 首先,要看“损毁篱笆”一事。 《刑律·杂犯门》中,“凡毁弃他人器物、房屋、篱墙者,照价赔偿,笞二十”。 王某因为交涉无果,“怒而毁篱笆”。 虽然事出有因,但是,篱笆属于李某的合法财物,损毁的行为已经涉及到“毁弃人财物”,需要照价赔偿,且难逃笞刑。 其二,得看“打伤李某手臂”一事。 依据《刑律·斗殴门》中记载,“凡斗殴伤人,未致残者,杖四十,仍赔偿医药费;若因事有因,可减一等”。 王某“打伤手臂”,属于“斗殴伤人”。 即便李某侵占在先,王某也不能私自报复。 昭明律法虽然更看重“情理”,但是严禁“私力救济逾矩”。 所以,王某的行为也是违法的。 他需要承担赔偿和杖刑之责。 不过,凭借“多次交涉无果”,可以作为“情轻”的情节。 等判决的时候,可以酌情减轻刑罚。 当然,分析两人罪责还是不够大,得权衡双方的责任。 …… 顾远山细细思忖着县衙会如何判决此案。 一般来说,县衙断案需要“明律责、衡情理”。 看案宗,是不能只凭借法律法条规定地来,还得权衡其中详情。 首先,李某有错在先,他侵占宅基地是纠纷的根源,依据《户律》,应先责令其“三日内返还王某宅基地”,并杖五十 原本律法应当是笞五十,但因其“长期占用”,情节稍重,加至杖五十。 对于王某来说,他毁篱笆,需“照篱笆市价赔偿白银若干”,笞二十;打伤手臂若未致残,原律杖四十,因“事出有因”,减一等,处杖三十,另需赔偿李某医药费。 最后,诫谕双方。 判词中需得明言“李某侵占在先,然王某当诉于县衙,非可私力报复”。 既纠正侵权,亦惩戒私斗。 警示乡邻“有事诉官、勿越律维权”。 …… 思路理清,顾远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确定自己没有漏掉律条,又权衡了情理,才总结了一下语言,将行为分析、律条引用、判决逻辑逐次写在纸上: 据《昭明律》勘此案: 李某擅占王某宅基,屡交涉不退,违《户律·田宅门》“私占邻宅者笞五十,还宅基”之条,属违法。 王某虽遭侵权,然不诉官而毁李某篱笆、伤其臂,犯《刑律·斗殴门》“擅毁人财、伤人肢体者坐罪”之规,亦违法。 判曰:李某杖五十,限三日内退还王某宅基;王某毁坏篱笆,笞二十;伤其臂,杖三十,赔偿李某篱笆之费与疗伤之资。两家今后各守疆界,再争则加重治罪。 第 287 章 理论题 将第一道律法题做完,顾远山接着看下一题。 《昭明律例·礼律》规定“凡子孙违反教令,及奉养有缺者,杖一百;谓教令可从而故违,家道可足而故缺者。若致祖父母、父母有疾者,徒一年;致死者,绞。”请解读此条律法的核心内容,说明其对维护家庭伦理与社会秩序的作用,并结合自身谈谈对“孝治”的理解。 顾远山有些疑惑,此题竟不是案例,而是理论题。 这样就更好办了! 理论题不需要他一条一条去搜寻来判断,只需要依据自己读过的书,了解的内容来答便可。 …… 顾远山执起笔,先在草稿纸顶端写下“《昭明律·礼律》孝治条款解读”几个字。 他仔细瞧着题目中的律法原文,逐句拆解其核心意义。 开头便是一句“子孙违反教令、奉养有缺”。 后面还限定了条件——“教令可从而故违、家道可足而故缺”。 这句话的意思便是“长辈提出的合理教导、指令,如持家之道、品行要求等。子孙有能力遵从却故意违背,并非因教令不合理或自身客观条件受限而无法执行。” 而奉养有缺指的是:家庭经济条件足以保障长辈的衣食住行等基本生活需求,子孙却故意不尽赡养责任,导致长辈生活匮乏,并非因家道贫寒、无力供养而出现的赡养不足。 这些都不是客观意义上导致无法赡养父母,乃是主观故意而为之。 如此这般,方能杖责一百。 其次跟着的便是“致祖父母、父母有疾”,罪加一等,处徒一年。 最重为“致死”,施以绞刑。 顾远山看着这短短几行字,陷入了沉思。 此文条核心的点在于“分过论罪”,以刑罚轻重来定不孝之责。 既点明子孙义务,亦留有余地。 这就是律法的谨慎之处啊! …… 解决了条文的核心内容,顾远山继续思考其对“维护家庭伦理”的作用。 《论语》里有句话:“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顾远山暗自颔首,在草稿纸上写下“家庭”二字。 家中长辈为一家之主,子孙奉养、从令乃伦理根基。 此律以刑罚约束子孙,使“奉养”不徒为道德倡导,更成法律义务,可防子孙怠于赡养、悖逆教令,稳固家长权威,令家庭尊卑有序。 若子孙皆敢违逆,家必失和,故律法是家庭伦理的“硬保障”。 再论“社会秩序”,顾远山想到孙秀才常讲的“家国同构”。 提笔续道“社会秩序”: 古代乡邻以家为单元,家睦则乡宁。 此律将“孝”制度化,实则是为社会立“伦理标尺”。 子孙孝则家庭安,千万家庭安则天下治。 若不孝之行不受惩,百姓效仿,轻则邻里纷争,重则悖逆成风,动摇社会根基,故律法以“惩不孝”护社会纲常,使秩序有章可循。 …… 最后落到“自身对孝治的理解”,顾远山放下笔,略作沉吟。 孝非仅“奉养”,更在“敬”。 他曾听阿爹阿娘说过,村里有人虽然供父母衣食,却动辄恶言相向。如此虽然没有违背“奉养无缺”,却失去了孝的本质。 《论语》云“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此条律法刑罚虽重,但却是警告世人需得“敬养”长辈。 “违反教令”便是不敬,“奉养有缺”便是不责。 对于自身而言,平日侍奉父母,不仅要备衣食,更要顺其合理教令,遇分歧则柔声劝谏,不能逞一时之快。 求学之余,常伴父母左右,解其忧思,方为真孝。 若是只是惧怕律法的刑罚而去孝顺父母,实则是失去了本心,也不是孝治的本意。 …… 思路理顺,顾远山回头重新整理了一遍自己所写下的草稿。 逻辑连贯,亦合“引经据典”之求。 不错不错! 抬头看了看,时间过半,不算紧迫,顾远山不紧不慢提笔答曰: 《昭明律·礼律》此条,乃以国法明孝纲,其义甚明:子孙若违尊长之教令——非教令难从,实故违之;或奉养祖父母、父母有缺——非家道困窘,实故缺之,皆杖一百。若因是致尊长染疾,徒一年;若致殒命,处绞刑。 此律分过定罪,以刑弼德,盖重孝之至也。 夫家庭者,社会之基;伦理者,秩序之根。 此律明子孙之责,使奉养不亏、教令不违,则家长有威,子弟有敬,一家之内尊卑有序,和睦自生。 若子孙皆敢悖逆,或弃养长辈,家必失和,伦理荡然。 推而广之,千万家庭若此,乡邻纷争必起,社会纲常难立。 故律以刑罚束之,使孝不仅为道德之倡,更成法律之责,实乃固家庭伦理、安社会秩序之要策也。 窃以为“孝治”之要,非独惧刑而从,更在存敬于心。 《论语》云:“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 律定杖、徒、绞之刑,乃防不孝之行,然孝之本质,在顺亲之心、承亲之志。 吾尝见乡中子弟,虽供亲衣食,却辞色倨傲,此非真孝;亦有子弟,家虽不丰,却勉力奉养,柔声承教,此乃孝之正途。 于吾自身,平日侍亲,必谨听教令,虽有异议,亦婉言劝谏,不敢故违;求学之余,代亲劳作,备办甘旨,不使奉养有缺。 盖孝治之旨,在以孝修身,以孝齐家,而后天下可治。 若徒守律文而失敬心,虽免刑罚,亦失孝治之本矣。 写完之后,顾远山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没有忌讳词,才放下心来。 …… 做完此题,便剩下最令人头疼的诗赋题和律赋题了。 这两种,都不是顾远山所擅长的。 他实在是没有创作的浪漫细胞。 写下的诗句,无论是精雕细琢,还是囫囵吞枣,都算不上优。 但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平平无奇,无功无过罢了。 也幸好科举考试,重要的是经义、策论,这诗赋和律赋虽然也重要,但也不会影响大局。 再一次感叹自己没有天赋的顾远山翻开卷子,纠结了一秒,他还是选择了先作诗赋。 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这诗赋总归是比律赋痛苦的时间短些的。 第 288 章 痛不欲生的诗赋 诗赋题仍是五言六韵诗题,一题20分,共20分。 题目是: 《暮春书怀》 要求: 1. 以“春尽伤怀”为核心情感,围绕“落花”“归燕”“残柳”等暮春意象创作,需体现对时光流逝或学业成长的感悟; 2. 严格遵循五言六韵格式,平仄协调,押平声韵,韵脚自定,需一韵到底; 3. 首联破题点“暮春”,颔联、颈联对仗工整,尾联收束抒情,不得出现重字。 顾远山屏息凝神,将“五言六韵”、“平声韵一韵到底”、“颔颈联对仗”等格式要求在心中默念一遍。 随即取来草稿纸,按“定韵—构篇—填意—校验”四步梳理思路。 第一步:定韵脚,立基调。 诗需押平声韵,且一韵到底。 顾远山思忖: “春尽伤怀”是核心,当选沉缓、贴合愁绪的韵部。 他按照以往一贯的经验,在草稿纸列出“侵”、“真”、“阳”三韵。 比对过后,他选择了“侵”韵。 主要也是因为此韵脚,如“深、林、心、阴、岑、沉、襟”。既易组句,又能衬出暮春的凄清感。 确定了韵脚,顾远山还写下了六个备选韵脚字:深、林、心、阴、沉、襟。 第二步:按结构铺框架,逐联定意。 五言六韵共十二句,需依“首联破题—颔颈联对仗—尾联抒情”排布。 在此基础上,还要融入“落花”、“归燕”、“残柳”意象,兼含时光或学业感悟。 顾远山在草稿纸上按联划分区域,逐一标注核心任务。 首联(1-2句):破题点“暮春”。 首联需要直接点出“暮春”时节,埋下“伤怀”伏笔。 顾远山先拟首句“时序催春尽”。 “时序”点时间,“春尽”明“暮春”,平仄为“平仄平平仄”。 次句需押“侵”韵,拟“风光入暮深”。 “暮深”呼应“春尽”,扣“暮春”题,“深”为韵脚,平仄“平平仄仄平”. 首联两句破题清晰,基调初立。 颔联(3-4句):对仗+“落花”、“归燕”。 颔联需严格对仗,且必用指定意象。 顾远山先搭骨架: “落花”对“归燕”,名词性偏正短语相对;“辞”对“觅”,动词相对;“故树”对“旧林”,名词性偏正短语相对。 遂拟“落花辞故树,归燕觅旧林”。 “落花”写春尽,“归燕觅旧林”暗合时光轮回。 “林”押“侵”韵,平仄对仗协调,无拗句。 颈联(5-6句):对仗+“残柳”+时光/学业感悟。 需承颔联的凄景,转入“伤怀”的内核。 顾远山以“残柳”起句,搭配意指时光的“流年”,拟“残柳牵愁绪,流年感寸阴”。 “残柳”对“流年”,一景一时,皆扣暮春。 “牵”对“感”,动词相契;“愁绪”对“寸阴”,皆为抽象情感/时光,对仗工整。 “寸阴”既写时光短暂,又暗合学子惜时之意。 “阴”押“侵”韵,平仄相谐。 …… 第四至五韵(7-10句):深化意象,融学业感悟。 需承接颈联的“时光感”,加入学子视角。 7-8句拟“书窗凝暮色,砚里映寒岑”。 “书窗”、“砚台”皆为读书场景,“凝暮色”、“映寒岑”以景衬情,写暮春黄昏独坐书斋的寂寥。 “岑”则是小山,代指暮色中的远景,押“侵”韵。 9-10句拟“苦读求精进,长叹岁华沉”。 “苦读”明“学业成长”,“岁华沉”呼应“春尽”,叹时光易逝,“沉”押“侵”韵,两句承上启下,将“伤春”与“求学”勾连。 尾联(11-12句):收束抒情,点“伤怀”核心。 需收束全诗情感,回归“春尽伤怀”。 顾远山拟“此情谁与诉,聊自抚清襟”。 “此情”统摄前文的愁绪与叹惋,“谁与诉”深化孤独感,“抚清襟”以动作收尾,暗含学子虽伤春却仍守本心的克制。 “襟”押“侵”韵,一韵到底,收束有力。 …… 将全首诗赋作完,顾远山便开始了逐句校改。避重字、调平仄。 初稿拟完以后,顾远山再次检查。 首先需得通读十二句,确认“春、暮、花、燕、柳”等核心字未重复,无其他重字。 接着便是对平仄的微调,全诗情感是否连贯。 确认格式无误后,顾远山才提笔作答: 《暮春书怀》 时序催春尽,风光入暮深。 落花辞故树,归燕觅旧林。 残柳牵愁绪,流年感寸阴。 书窗凝暮色,砚里映寒岑。 苦读求精进,长叹岁华沉。 此情谁与诉,聊自抚清襟。 写完之后,他再次核对: 首联破题、颔颈联对仗、尾联抒情皆合要求,平声“侵”韵一韵到底,无重字、无拗句。 放下笔,长舒一口气。 他这首诗既合格式,又切“春尽伤怀”与“学业感悟”,应能符合要求。 但是想要高分就别想了。 他这作诗就像流水线一般,拼拼凑凑,与真情流露的自是不能比的。 …… 作完了诗,下一题便是律赋题了。 顾远山抬头,望了望讲桌上的孙秀才,他正眯着眼扫视着课室里的情形。 见顾远山抬头,孙秀才眯着眼,眉头微微蹙起。 目光在他卷面上扫了扫,又掠过他握笔的手,没说话,只微微颔首,像是在确认他仍在专心作答。 顾远山心里一凛,连忙挺直脊背,指尖攥紧笔杆,以示自己未有懈怠。 待孙秀才移开目光,才悄悄松了口气。 没等他蘸墨,讲桌上忽然传来“当——当——”两声脆响。 三角铁架的余音在安静的课室里绕了两圈。 孙秀才扶着桌沿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且停笔片刻,听我报时——距交卷尚余一个时辰。” 孙秀才目光扫过众人,又敲了敲铁架,压下细碎的骚动。 “余下时间不多,律赋需誊抄、算术要核对,莫要再在一题上死磕。尤其是赋体,先把正文誊清,再补序与结,若因格式疏漏失分,悔之晚矣。” 一个时辰就是还有两个小时。 顾远山闻言,连忙摸出试卷,看向还未写的律赋题。 第 289 章 收尾 这两个小时看着虽然久,但律赋题难做,且他的答案还未抄写到试卷上,总体来说,还是有些着急的。 不过月考核时间确实要紧迫一些,毕竟才一天就要考那么多题了。 等日后下了场,其实不需要那么紧迫。律法、算术、诗赋这些题都是第二日才会考,第一日只考经义这些而已。 …… 律赋题要求高,分数也高,占了下午场的40分,快一半的分数了。 今日所考的内容乃是《耕读赋》 题目要求 1. 以“耕养身、读养心,耕读相济传家久”为核心主旨,结合“牛角挂书”、“韦编三绝”、“农桑劝课”等典故,阐述耕读结合的价值与意义; 2. 体例需含“序”,点明耕读为古人家风之要;“正文”分“耕之劳”、“读之益”、“耕读相济”三层铺陈;“结”,总结耕读对修身传家的作用,呼应开篇; 3. 句式以四六句为主,每段对仗工整,如正文各层需有2-3组对偶句,押韵规范,每段一韵,韵脚为平声,可换韵,禁用生僻字与晦涩典故,语言浅近而有雅意。 顾远山拿到《耕读赋》这题,先在草稿纸边角画了个小框,把“序、耕之劳、读之益、耕读相济、结”这几个部分标出来。 对于律赋题,心里先得有个框架。 这题核心是“耕养身、读养心,传家久”,还得用那三个典故。 得把这些揉进每一段里,不能硬塞。 首先,要先琢磨“序”。 序要点明耕读是古人家风,得短,还得押平声韵。 古人讲家风,常说“耕读传家”,那序里就得点出这个根。 韵脚选啥呢? 顾远山沉思。 要不就“庚”字韵?像“名、成”这种字,好认又好押。 说干就干。 顾远山拟写一句“古之君子,重家风以传后;农家子弟,凭耕读以立身”。 开头点“古人”、“耕读”,扣题。 再补一句,把“家风之要”说透,比如“非耕无以养其体,非读无以明其心,此乃传家久长之根本也”,这样序就立住了。 既点题,又把耕和读的基本作用说清楚,还押了“心、本”? 不对,得调整韵脚,改成“古之君子,重家风以传后名;农家子弟,凭耕读以立身成。非耕无以养其体,非读无以明其心,此乃传家久长之根程”。 这样“名、成、程”都是“庚”韵,平声,也顺溜。 顾远山满意,接着,奋笔疾书。 写完了序,接下来变化i正文第一层“耕之劳”。 这层要写耕种的辛苦,但不能只写苦,得带出“养身”的意思,还得用“农桑劝课”的典故。 耕的劳,无非是起早贪黑、流汗出力,乡邻们种地都是这样的。 先找韵脚,换个平声韵。 顾远山沉吟。 就“青”韵吧……“冥、星、丁”这些字,和田野、夜晚的场景搭。 开头先点“劳”,比如“夫耕者,晨兴伴晓月之冥,暮归随疏星之明”,用“晓月”“疏星”写早晚,体现辛苦。 然后要对仗,四六句,得有两组。 第一组:“手把犁锄翻沃土,肩扛耒耜踏新町”。 “手把”对“肩扛”,“犁锄”对“耒耜”,“翻沃土”对“踏新町”,都是耕的动作,对仗也工整。 再一组,要嵌“农桑劝课”,比如“官府劝农传古训,田夫勤作惜时丁”,“官府劝农”就是“农桑劝课”的意思,“田夫勤作”对应劳,“时丁”是时光,也扣辛苦。 最后再补一句,点出“养身”: “汗滴禾下土虽苦,换得仓廪实自宁”。 苦里有收获,也呼应“养身”。 身体能靠耕种强健,还能有饭吃,养身的意思就到了。 …… 然后是第二层“读之益”,要写读书的好处,“养心”,还得用“牛角挂书”、“韦编三绝”。 韵脚再换“蒸”韵,“灯、能、弘”这些,适合读书的静气。 开头先写读书的场景,比如“若夫读者,夜对孤灯之暖蒸,昼寻残卷之清澄”。 “孤灯”、“残卷”有读书的氛围。 接下来对仗,得把典故嵌进去。 第一组对“韦编三绝”:“案上韦编翻百遍,悟得圣贤理自澄”。 “韦编翻百遍”就是“韦编三绝”的意思,“悟得道理”点出“益”。 第二组对“牛角挂书”:“篱边牛角悬千卷,解得古今事可征”。 “牛角悬卷”就是“牛角挂书”,“解古今事”也是“益”。 然后点“养心”,比如“不求金章与紫绶,但求心明志不崩”。 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心明,这就是“养心”,也符合浅近的意思,不用生僻词。 …… 第三层“耕读相济”,这是核心,得把两者结合起来说,怎么互相帮衬,怎么传家。 韵脚换回“庚”韵,和序呼应,显得连贯。 开头先点“相济”:“耕与读,非相离而相并,实相济以相生”。 然后对仗,得体现两者的关系。 第一组:“耕以立基,养得身强能继业;读以明道,修来心正可传名”。 “耕立基”对“读明道”,“身强继业”对“心正传名”,把“养身”“养心”和“传家”串起来。 第二组:“无耕则读成空论,腹中空空难立行;无读则耕为蛮作,眼中茫茫失路径”。 写缺一不可,耕没了读就成了蛮干,读没了耕就成了空谈,这样“相济”就说透了。 再补一句,用个日常的例子,比如“晨耕暮读寻常事,代代相传家道兴”。 “晨耕暮读”很具体,“家道兴”扣“传家久”。 最后是“结”,要总结,呼应开篇。 韵脚换“征”韵,平声,收尾有力。 开头先呼应序里的“家风”:“由此观之,耕读传家,非虚言而实征”。 “实征”对应序里的“根本”。 然后总结修身传家:“耕养身则体魄健,可读可劳;读养心则德行正,可立可承”,再点“相济”。 最后收束,要有点劝勉的意思,符合童生的身份: “愿吾辈守此家风,不废耕读,以躬行致长久,以诚意传家声”。 “守家风”、“传家声”呼应开篇的“传后”、“立身”,也扣了“传家久”的主旨。 全文梳理完成,顾远山垂眸仔细翻阅着,时不时再修改几个字,力求自己笔下的文章再好些。 第 290 章 结束 写完这些,顾远山还得检查一遍,每段是不是一韵到底,平声韵;对仗够不够,每层都有两组。 典故用没用到,“农桑劝课”、“韦编三绝”、“牛角挂书”都嵌进去了没有? 有没有生僻字,比如“町”“耜”虽然是农具字,但童生应该认识,不算生僻。 再顺一遍语气,是不是浅近有雅意,没太拔高,也没太俗,符合题目要求…… 看完一遍,自觉差不多了。 顾远山就按这个思路,将自己所列的草稿在试卷上工整地抄写了出来。 《耕读赋》 序 古之君子,重家风以贻后昆;农之善士,凭耕读以立其身。非耕无以养其体,仓廪实而后无忧;非读无以明其心,典籍传而后知伦。此二者相须而成,乃传家久长之根本也。 正文?耕之劳 夫耕者,当春和景明,趁时播撒;遇夏暑熏蒸,力耘禾稼。晨兴随晓月之清,手把犁锄翻沃土;暮归伴疏星之朗,肩扛耒耜踏新町。官府劝农颁古训,此乃农桑劝课之遗意;田夫勤作惜时丁,不为偷懒怠惰之私情。汗滴禾苗沾赤足,虽觉辛劳犹自勉;风吹麦浪满金畴,待得秋成心自宁。盖耕者劳其形,实养其身。 筋骨练而体魄强,衣食足而生计定。 正文?读之益 若夫读者,夜对孤灯之暖,案上残编常细省;昼临窗日之明,篱边闲卷偶轻吟。韦编三绝研经义,悟得圣贤真意永;牛角挂书诵史篇,识透古今大道深。不求金章悬紫绶,唯愿胸中存道义;不羡玉食列华筵,但求笔下有清音。观《诗》知草木之情,观《书》明治乱之理,观《礼》辨尊卑之序,观《易》悟变化之因。盖读者劳其神,实养其心 。见识广而目光远,德行纯而志节贞。 正文?耕读相济 耕与读,非相离兮相并,实相济兮相生。耕以立基,养得身强能继业;读以明道,修来心正可传名。无耕则读成空论,腹馁何能穷典籍?纵有千章万卷,难抵一餐之饥;无读则耕为蛮作,眼迷怎解世人情?纵能四季丰收,不免鄙陋之形。晨操耒耜理田亩,沾露而归身带土;暮展诗书坐灯前,焚香而读意澄明。耕时念及书中语,莫负光阴勤力作;读时忆及田间事,当知物力属艰辛。如此相资相长,方见耕读之真趣;这般世代相承,乃成家国之良风。 结 观夫古之世家,多以耕读传其姓;今之善户,亦凭此道延其声。耕养身则体魄健,可担风雨,不致困厄而折志;读养心则德行纯,可正言行,不致迷乱而失程。非有奇珍异宝,能逾此二者之重;非有高爵厚禄,能比此一脉之承。愿吾辈守此初心,不废耕读:春种秋收,勿违农时;晨诵暮研,勿荒书业。以躬行践耕读之诺,使家道昌隆而不衰;以诚意传圣贤之教,俾后人继述而有征。此非独为一己之安,实为天下太平之基也。 …… 顺当写完,顾远山长舒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歇歇,就将试卷整理一遍,深吸一口气,沉下心,将自己所写的答案都抄写到试卷上。 一丝不苟,字字端正。 心无旁骛地抄写,时间总是过得快些。 就在他一口气誊抄完毕时,黄昏将近。 孙秀才也敲了敲铁架,扬声道:“还有两刻钟,大家抓紧时间。” 时间紧,任务重。 孙秀才话音刚落,顾远山明显感觉课室里几人都加快了手中动作。 顾远山也不闲着,继续检查试卷。 …… 就在众人埋头苦写之际,外面忽然传来“当——当——”两声悠远的敲梆子声。 与此同时,孙秀才的声音也平添了几分催促。 “时辰到!停笔,” 这话一出,本就安静的课室更是落针可闻。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将试卷平铺在桌面上,静静等待着孙秀才前来收卷子。 身旁的祁云照握着笔的手还在抖,但笔尖却无法落下,急得额头冒汗。 这般模样,显然是还未作答完毕。 孙秀才背着手,一桌一桌地收着卷子。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递上来的卷子,时不时停下,看一眼卷面是否整洁,有没有涂改过甚的痕迹。 轮到顾远山时,孙秀才的目光在他那篇《耕读赋》上顿了顿。 只见卷面小楷工整,段落分明,序、正文、结的格式一丝不差,连标点的小圆圈都画得规整。 他微微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试卷,叠在先前收的卷子上。 待最后一张试卷收齐,孙秀才将卷子拢成一摞,用红绳在中间捆了两道,又走到讲桌前,拿起三角铁架轻轻敲了敲。 “卷子已收,你们今日作答如何,三日后辰时来课室看榜即可。” 此话一出,祁云照头一垂,埋到了胸口。 孙秀才顿了顿,继续道,“考得不好,回去后也不要懈怠,这次考不好,没能去县学,就更要好好学习,争取下一次去。总之,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话音落下,他便抱着试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见夫子走远,几人才敢起身。 有的揉着发酸的手腕,比如顾远山。 有的则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道律赋题的韵脚选得对不对”,比如祁云照、吴修。 还有的追着孙秀才跑了出去,例如林砚。 祁云照对完律赋再对算术,不一会儿,就哀嚎一声,趴坐在位置上。 “这甲班的算术题也太难了吧!我算来算去都算不对!” 沈叶初附和一句:“我也觉得此次的题与以往相比都难了许多,那算术题我也是胡乱答的。” 吴修也挠了挠头,“我的算术题也没做出来。” 他看向沉默少语的顾远丰,好奇问道,“远丰,你的算术题做出来了吗?” 顾远丰摇摇头,脸色有些苍白。 顾远山没有参与话题,只是默默收拾好笔墨纸砚。 祁云照凑过来对着顾远山嘻嘻一笑,“远山,你算术最好,你可做出来了?” 顾远山微微一愣,淡淡笑了笑:“写是写出来了,但对不对我倒是不清楚了,不过此次的诗赋和律赋我倒是觉得难了许多。” “咱们不擅长作诗,确实不算轻松。”孙书川笑了笑,对着祁云照身后收拾桌子的魏清然问了句,“清然,你诗赋作得好,此次定没有问题。” “这是自然!”魏清然抬眸,嘴角依然噙着抹笑意。 这模样,把祁云照气得又翻了个白眼。 窗外的黄昏洒在课室前面的长廊上,落下一地的碎影。 顾远山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场考,总算是熬过来了。 第 291 章 张榜 考完试后,顾远山也不见懈怠,依旧每日早起看书,按时上课,夜间练字、锻炼。 就这样,三日时间匆匆而过。 今日便是成绩出来的日子,也是休沐日回家的日子。 顾远山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 将昨夜收拾好要带回家的书册放进书箱,便踏着月色往食堂走去。 今日的早饭是一碗肉粥,一碟酸萝卜,一个水煮蛋,加一个肉包子。 算是比较好的吃食。 平日里的食堂,一般早上就是一碗稀粥,配着一小碟子咸菜,还有一个白面馒头或是芋头、红薯。 就这样寻常的吃食,在村里,都算是顶顶好的了。 今日早饭能见着荤腥,也是因着今日是沐休日。 每逢学堂休沐日,或是月考核出成绩,食堂的花婶子就会加菜。 有时是肉包子,有时是鸡腿…… 不过,顾远山在食堂里吃到鸡腿的机会,屈指可数。 如今十岁的他,长得愈发壮实,与村里的牛犊子,只相差于他肤色比较白皙,是一个白牛犊子。 村里赵婆子见了他,都说他生得好,瞧着就康健,不像顾远丰那般瘦弱。 但也不像一个读书人。 顾远山也没办法。 他日日坚持锻炼,从不敢懈怠。 小时候的赘肉倒是减下去了,但身上留下的却是壮实的腱子肉。 幸好长得也算是高,不然更是与翩翩公子扯不上边了。 都说外甥似舅。顾远山觉得自己这健壮的身子倒是像了余大河了。 余大河的模样,说不上难看,就是十分健硕,像一个将军。 总之,与读书人是沾不上边了。 虽是与自己所期盼的模样相差甚远,但顾远山对此倒是没有过多地伤心。 毕竟样貌是天生的,他也不能为了瘦下来而不吃饭。 何况,余氏对他这般模样,倒是欢喜得紧。 只说长得壮,就不容易生病,也不怕被人欺负。 …… 吃了早饭,顾远山提着书箱就着月光,往课室走去。 此时还早,月考榜还未张贴。 自从来了甲班,顾远山才知道,甲班、乙班的成绩单会一起写在一张红纸上,张贴在甲、乙两班门口的墙面上。 贴个五日,便会摘下。 这红榜倒是让大家学习的欲望更强了些。 顾远山只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墙面,就往自己书桌走去。 将书箱放下,拿起书便细细看了起来。 今日要看月考榜,可他心里反倒沉了些,索性把注意力都扎进书里。 连窗外月光何时淡了,檐角的雀儿何时开始叫,都浑然不觉。 直到书页上的字迹忽然清晰得不用再需要眯眼,他才猛地抬眼。 这才发现窗外已不是先前的墨色,天角泛着一层淡淡的青,连课室里的光线都亮堂了不少。 他愣了愣,转头往左右看,才瞧见对面桌坐着同是在看书的顾远丰。 他捧着本《算法统宗》,笔尖在草稿纸上算得飞快,连眉头都没抬一下。 看起来是在做算术题。 窗边的位置则坐着沈叶初。 他将《昭明律例》摊在桌上,手指点着薄薄的一页纸,嘴唇轻轻动着,像是在默记条文。 两人不知来了多久,课室里静得只听得见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的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顾远山竟半点都没察觉他们进来。 …… 其实顾远丰和沈叶初的勤奋,甚至是在顾远山之上的。 两人会熬夜看书,有时甚至通宵。 早上起来也是在书舍看书,等差不多了才会来课室。 顾远山是习惯了来课室看书,怕待在书舍看书,忘了时辰。 毕竟有时候沉浸在知识的海洋中,一抬头可能天光就大亮了。 反正来课室学习也是一样的,顾远山便保持了这个习惯。 见两人都在专心看书,顾远山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他低头看了眼桌角还燃着的烛火。 烛芯已经烧得有些长,火苗微微晃着,此刻天色亮了,倒显得多余。 他小心翼翼地吹灭烛火,将烛台挪到桌角,又从书箱里翻出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 这是他平日里抄录的律法要点和赋文对仗的范例。 指尖摩挲着封面,翻开到“耕读赋常用典故”那一页,压低声音,一句一句默默背着,生怕打扰到旁边的两人。 …… 晨光慢慢从窗棂透进来,落在三人的书页上,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照得愈发清楚。 顾远丰算完一道算术题,抬头揉了揉眼,瞥见顾远山在背笔记,又低头继续算。 沈叶初偶尔抬头望向窗外,见天色越来越亮,也只是轻轻将书页往后翻了一页,依旧没说话。 整个课室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和偶尔的低低背诵声,安安静静的,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宁静。 …… 晨光又浓了些,窗棂外的树影映在地上,随着风轻轻晃。 课室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祁云照挎着书箱,刚迈进门就扬着声音笑:“哟,我说谁来这么早,原来是你们三个!” 他这话一落,后面跟着的吴修也探进头来,目光扫过顾远山、顾远丰和沈叶初,笑着点头:“每次来,总见你们先在这儿坐着,倒叫我们这些晚来的不好意思了。” 说着,便往自己的书桌走。 魏清然、孙书川和林砚是一起到的。 孙书川看着课室里的几人笑了笑,“远山,叶初,远丰兄,你们这劲头,我真是赶不上。” 他今日想着要放榜,还提早了一刻钟,没成想还是落在了后头。 魏清然闻言笑着接话:“书川兄这话我可太认同了。我今早特意让我娘把早饭做早了半刻,想着能赶个早,结果还是没追上他们三个的脚步。” 林砚也点点头,把手里剩下的半块麦饼揣进怀里,走到窗边空位坐下。 “可不是嘛,前几日考完我就心不定,昨夜更是翻来覆去想律赋题的对仗对不对,哪像远山兄他们,还能安安稳稳看书。” 顾远山听着众人打趣,只腼腆地笑了笑,刚要开口说“不过是习惯了早些来”。 就见祁云照突然抬手按了按嘴,眼睛盯着课室门口,低低喊了声:“嘘——你们看!” 只见孙伯抱着一卷红纸,慢悠悠朝这边走来。 第 292 章 红榜 众人定定看着。 孙伯手里捧着一张糊好的红纸,正站在门外的墙面旁,手里拿着浆糊刷,一点一点把红纸往墙上贴。 那红纸的尺寸、模样,分明就是每次月考放榜用的成绩单! 课室里瞬间静了下来,连翻书的声音都停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黏在孙伯的手上。 连魏清然刚要端起的茶盏都停在了半空。 孙伯动作不快,慢悠悠地把纸的四角抚平,又退后两步看了看是否贴正,这才收拾好浆糊桶,背着手慢悠悠走了。 他刚走没两步,课室里就像炸了锅似的。 祁云照第一个跳起来,鞋都差点踩歪,“快快快!看榜去!” 说着,就往门外冲。 “等等我!”吴修也跟着起身,连书箱都忘了关。 林砚和孙书川更是紧随其后。 魏清然想了想,放下茶盏,也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没有人不想第一时间看看自己这次的月考核成绩。 …… 几人挤在门口,都想先看清自己的名字。 顾远山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紧张,站起身时手还轻轻攥了攥衣角。 虽然他有把握,但在得知成绩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紧张的。 毕竟此次月考核成绩,可是会决定他们能不能去县学参加县令大人的授课的。 刚想抬步往外走,瞧见顾远丰仍是低头看书,他脚步顿了顿。 扬声喊了句:“远丰哥,一起去看看?” 顾远丰头也没抬,手里还捏着笔,只淡淡“嗯”了一声,笔尖依旧落在草稿纸上,半点要起身的意思都没有。 顾远山愣了愣,知晓顾远丰不愿意去与几人挤。 便又看向旁边的沈叶初。 “叶初,一起去看看?” 沈叶初仿佛就等着他问自己,早就已经合上了书。 此时见顾远山看着自己,他站起身点了点头。 “远山,走吧。” 说着,便率先迈步往门口走。 顾远山连忙跟上。 ……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课室。 刚到墙根下,就被挤在前面的祁云照拉了一把:“远山!快来看!你名字在这儿呢!” 顾远山顺着祁云照手指的方向看去,红纸最顶端用朱笔写着“月考甲等”四个大字。 下面第一个名字正是“顾远山”,旁边用小字注着“甲等中,第一名”。 字迹遒劲,格外醒目。 他心里一块石头骤然落地,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榜纸,只觉得方才的紧张都化作了踏实。 如此一来,自己便可去县学了。 “果然是远山!这次还是第一名呢!” 孙书川凑过来,看清名字后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这下能去县学听县令讲课了,可得好好记笔记,回来给我们讲讲!” 他这次没有考上乙等,不能跟着去县学了。 其实他成绩真的不算好。平日里也多是丙等,只有偶尔运气爆棚,撞上熟悉的题型才能考上乙等。 此次考完试,他便知晓自己去不了县学了。 不过是成绩未出,心存侥幸罢了。 不过他心里早有准备,倒也不显得失落,仍有闲情逸致来调侃顾远山。 顾远山自然是点头应下了孙书川的话。 …… 吴修则盯着榜单往下看,很快指着第二行喊:“远丰兄和叶初在这儿!” 顾远山连忙低头,只见“乙等”之下,“顾远丰”与“沈叶初”两个名字并排写着,中间用顿号隔开,字迹同样清晰。 两人排名并列,都是乙等下。 不过好歹是乙等,有机会去县学。 想到这里,顾远山转头往课室里望。 顾远丰仍坐在原位,只是手里的笔停了,目光似乎正往门口这边瞥。 虽隔着门窗看不清神色,但想来也听见了几人的声音。 沈叶初站在顾远山身旁,看清自己的名字后,轻轻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对顾远山道:“恭喜你,又是甲等第一。” 顾远山连忙回礼:“你和远丰兄也很好,都是乙等,咱们三个到时候也有伴。” 有伴自然是指去县学有伴了。 听到顾远山的话,沈叶初一扫心中郁闷,笑着点点头。 此次诗赋和算学他写得都不算好,这三日以来还有些提心吊胆,害怕自己连乙等都没考上。 如今虽是乙等下,但也算是有机会去县学了。 …… 周围的人也陆续看清了榜单。 祁云照、吴修几人的名字都在“乙等以下”。 不是丙,就是丁。 当然,才来甲班的祁云照和魏清然与吴修一样,都是丁,连及格都算不上。 而孙书川乃是丙级上,与乙等只一步之遥。 林砚性子傲,但却在孙书川之下,只得一个丙级下。 得了丁等的祁云照也不见气馁,笑着叹道:“虽然这次没考上乙等,但我下次再努努力,争取也能去县学听听县令讲课。” 吴修也点头:“是啊,看你们三个能去,真让人羡慕,回头可得把县令讲的内容跟我们说说。” 人人都知道县令是两榜进士,得了他的授课,自是不一样的。 说不定到时候云梦县考不上秀才的魔咒也就此被打破。 但县令大人事务繁忙,愿意抽时间出来授课实属难得,更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来教那么多学子。 挑选一些有潜力的学子授课,他们也输得心服口服。 不过,虽然不能亲自去听县令的授课,能得到相关笔记,也是了不得的机缘啊! 顾远山自是笑着应下。 就算他不跟同窗分享,想来跟着去的孙秀才也会牢牢记住,回来讲授给他的学子的。 想到这里,顾远山的目光又落回榜单上。 整个榜单上,只有他一个甲等,顾远丰和沈叶初两个乙等,余下的还有乙班的学子,一共十几人全在乙等以下。 甚至超过丙等的也只有孙书川和林砚两人罢了。 顾远山心里清楚,能拿到乙等以上,意味着有机会去县学听县令亲自授课程,这对他们这些十来岁的少年郎来说,是难得的求学机会。 他转头对沈叶初道:“等会儿咱们一起合计合计,县学讲课那天该带些什么笔记。” 争取问的问题不要重复了。 沈叶初点头应好。 第 293 章 耽误了婚事 榜单张贴出来,除了甲班几人看,午间休息的时候,乙班、丙班的学子也会过来围观,偶尔窃窃私语地指着看书的顾远山说着什么。 对此,顾远山不置可否。 第一总是受人关注些。 他也没有骄傲自满,毕竟云梦县并不算是文风好的地方,甚至孙氏学堂也不是云梦县最好的学堂,他这个第一名实在没有什么含金量。 当然,这也不是说钟氏学堂就比孙氏学堂好了。 两所学堂都是半斤八两,夫子也都是老秀才了。 云梦县连年来,考上秀才的一个都没有。 童生倒是今年这里出一个,明年那里出一个,有时甚至连童生都没有。 这也足以证明,云梦县的教育水平有多么的落后了。 …… 下午。 孙秀才简单与顾远山、顾远丰和沈叶初三人交代了去县学的注意事项。 主要也是通知了时间,以及谁带着过去这些事。 不过,这些等休沐日回来再作准备也还来得及。 …… 黄昏的日头斜斜挂在西边,把天边的云染得像浸了蜜的橘色纱巾。 学堂门口的老树叶子被风一吹,簌簌落了几片在顾远山肩头。 他拎着书箱,与顾远丰并排着往外走。 两人性子都静,没说话也不觉得尴尬。 才走下台阶,就看见了早早等着他们的顾三水了。 “小山子!远丰!” 顾三水咧嘴笑着,朝两人使劲挥了挥手。 两年过去,他样子倒是没变多少,只是脸上细纹多了几道,但皮肤黑,倒也看不出来。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模样。 顾远山看着自己阿爹,也很是激动,提着书箱就加快了脚步。 人才走到跟前,顾三水就拉着他的胳膊上下打量着。 “小山子,你阿娘可想你了,昨日还给你做了芝麻饼,特意让我给你们两人带着路上吃呢,快先拿着。” 说着,就把包袱往顾远山手里塞,又转向顾远丰,语气软了些。 “远丰也累了吧?车里铺了厚褥子,快上车歇着。” 顾远丰身子骨单薄,受不得凉,顾三水对此很是注意。 毕竟是顾海生一脉的独苗苗,自是得用心些的。 谁叫顾海生待自己儿子掏心掏肺地好呢。 有时候他这个当爹的都觉得顾海生拿小山子当他的接班人来培养了。 对此,他喜忧参半。 喜的是:儿子有童生大爷爷保驾护航,日后读书的路子也走得顺当些。 忧心的是:怕顾海生对小山子太好,让顾海生的亲孙子心里不舒坦了。 所以,他对顾远丰的事也很是上心。 …… 面对顾三水的关心,顾远丰点点头,刚要抬脚往车厢走,就见车厢里忽然探出个脑袋来—— 少女一头乌黑的头发梳得整齐,用一根银簪绾着。 浅青色的布裙领口绣着细碎的兰草纹,露出的手腕白皙得像初春的藕。 那人见了他们,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温温柔柔的:“小山子,远丰,你们可算出来了。” 看着面前温婉的女子,顾远山一怔,随即惊喜地喊出声:“大姐!你怎么来了?” 这探出身子的正是他大姐顾春雨。 顾春雨今年十八了,性子素来娴静温和,平日里也多在县里做绣活,难得回家一趟,更不用说来接他们回家了。 所以,今日能在学堂见到顾春雨,顾远山心里很是惊喜。 顾春雨笑着从车厢里下来,走到顾远山跟前,伸手替他拂掉肩上的树叶。 “我许久也没回家看望爹、娘和爷、奶了,正好这段日子我的绣活单子都做的差不多了,趁着你休沐,就和阿爹一起来接你们了。” 看着眼前长高了不少的小弟,顾春雨眼中笑意更浓了。 “小山子,咱们快上车吧,阿娘该是等着急了,而且……大姐给你带了好东西哦!你一定会喜欢的!” 顾远山疑惑地歪了歪头,不知大姐在卖什么关子。 不过顾春雨一向待他好,等回了家他就能知道了。 想清楚的顾远山也不矫情,只笑着拉住顾春雨的袖子,“大姐,咱们回家吧。” 他许久没有撒娇,此时白皙的脸颊倒是染上了两抹红晕。 顾远山不是性情外露的人,也不怎么爱撒娇。 但面对余氏,还有温柔的顾春雨时,他倒不像个冷静的读书人,而是染上了不符合心理年龄的小孩子气来。 …… 面对顾远山的亲近,顾春雨习以为常,笑着伸手摸了摸顾远山的头,轻轻颔首。 两年前,她接了县令夫人的一桩绣活儿,是一扇屏风,送去京城给老人家祝寿的。 她忙了好久好久,终于在周老太太的辅助下,完成了这绣活儿。 原先想着,能得到不菲的报酬已是幸事,谁曾想这屏风贺寿礼竟会在京城大放异彩,许多人慕名前来。 她也因此在云梦县的众多绣娘中脱颖而出。 许多达官贵人,拐着弯都要来订她的绣品。 她又惊又喜。 等沉下心来,才发现自己接下的绣活儿已经排到了两年后。 此后的单子也是源源不断,但她也告知了后头的客人,言明了自己的难处,若是赶时间的,她便不接了。 不过,许多客人倒是好说话的,对她的手艺也肯定了不少。 那么多人抢着来订的,定是极好的东西。 就算要等很久,他们也愿意等。 毕竟,这点钱他们还不放在眼里。 …… 因着这些单子,这两年顾春雨的日子很是充实,送回家的银钱也多了许多。 余氏开始的时候还很是高兴。 后面觉得这银子越来越多,她心里就有些心虚了。 毕竟,在她心里,女儿拿钱回家给她,就是给了她的。 而她拿着,必定是给小山子留着的。 可顾春雨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是她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那么多钱。 她此时还有些暗自庆幸,当年听了小山子的话,将女儿送去县城跟着周老太太学绣工。 若不是女儿会这些什么苏绣,她活一大把年纪了,也不知道这绣活儿能挣那么多钱啊。 可惜她和小女儿顾夏至都没有刺绣的天赋,不然三人一起绣,定能给小山子挣回来一份家产。 有了家业,她也不怕到时候小山子考不上,回家连地都不会种,要饿死的街头了。 不过,拿了大女儿许多钱,余氏渐渐的,也有了些对女儿的愧疚。 如今顾春雨还要拿钱回家,她都推拒一番,只拿一半,其余的都让顾春雨自己攒起来当嫁妆。 第 294 章 不愁没有好姻缘 顾春雨靠着这些订单,挣了许多银子,但她的婚事也就此耽搁了。 如今她手中就还有几个单子,都是云梦县本地乡绅的单子。 只要完成了,她就能休息一段时间。 等家里给她寻摸了好亲事,定下来,再继续接单了。 余氏说了,如今她的手艺好,就算年纪大了,也是十里八乡的香饽饽,不愁没有好人家。 顾春雨对此也没有意见,甚至乐见其成。 顾远山曾对她们说过,女子最好是18岁以后生孩子,身子骨才不会落下病根。 他是读书人,顾春雨自是相信的。 所以,这两年来,她也没有反对余氏的安排,暂停了一切的相看。 今日回家,也是想着回家与家里人商议一番。 自己如今已是18,手中绣活儿也即将完成,该是去相看的时候了。 …… 路上,顾春雨细细询问着顾远山在学堂过得如何。 都说长姐如母,顾春雨即使人在县城,但对顾远山的事一向很上心。 毕竟,顾远山相当于是她看着长大的。 从顾远山牙牙学语,到会跑会跳,都是她带着的。 无论是看在顾远山是他们家唯一的男丁,还是感情上,顾春雨都心甘情愿为弟弟操心。 对着顾远山嘘寒问暖之际,她怕一旁的顾远丰不自在,时不时也会关心顾远丰几句。 这些年,她性子虽然还是软了些,但却没了以前的怯懦。 “小山子,远丰,过些日子天就要凉了,我给你们一人做了双新鞋,快看看合不合脚?” 说着,她就从身后拿出两双大小不一的鞋子来。 顾远山接过,看出来是大姐的绣工,倒是不矫情,笑着收下了。 “大姐,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 他记得自己许久都没见着顾春雨了。 如今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些日子没见,鞋码都可能会不一样的。 顾春雨笑着说:“上个月阿娘来看我,我就寻她问了几句。小山子你就放宽心,大姐就是靠这个讨饭吃的,保准能合脚。” 眼看着就要入秋了,她怕顾远山在学堂里冻着脚,才想着给做双新鞋。 当然,顾远丰的鞋子则是余氏提了一嘴,说两人如今是一起回家,顾远丰又对小山子颇为照顾,顾春雨想着多做一双也不费什么布料,便一同做了。 想着,顾春雨拿着稍大些的鞋子往顾远丰面前递了递。 “远丰,快拿着。” 看着面前针脚细密的新鞋,顾远丰耳根红红地接过,“谢谢堂姐。” 他没想到自己也有份。 但他们家与顾远山家一向亲近,一双鞋还是能接受的。 大不了回了家,让阿娘给顾家送些东西便好了。 瞧着两人都收下了鞋子,顾春雨又从身后摸出了两个布包来。 “还有一个东西,你们两个一定喜欢。” 说着,她将布包分别往两人手里塞。 “小山子,远丰,这是给你们做的墨囊,用的是耐磨的粗布,你们平日里写字费墨,这个能多装些。” 顾远山依旧是欣喜地道谢,将手中墨囊翻来覆去地看着,瞧着就十分喜欢。 墨囊是储存墨汁的便携式工具,相当于现代钢笔的“墨囊”,即是一次性储墨管。 核心都是“便携储墨”,只是材质和适配工具不同。 这粗布墨囊是将耐磨的粗布缝制成小口袋,内部填充棉花、丝絮等吸水材料。吸附附墨汁后扎紧袋口,防止漏洒。 若是自己外出游玩、求学、甚至是赴考时,带着砚台和大块墨锭,笨重些就算了,还容易损坏。而墨囊则能轻松塞进书箱、袖袋。 而需要书写时,只需将毛笔尖伸入墨囊中蘸取吸附的墨汁,即可直接书写。 若墨汁不足,还能临时往囊内补充少量墨汁,十分便捷。 这墨囊不是必备的物品,顾远山便没有买。 没想到顾春雨竟会如此贴心,给他准备了。 有了这墨囊,他日后就不用写着写着,中途停下笔来磨墨了。 顾远山捧着新墨囊,仰起头对着顾春雨就再次表达了喜爱之情。 “谢谢大姐,这墨囊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顾春雨笑意绵绵,又看向一直没作声的顾远丰。 “远丰,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顾远丰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堂姐,你给小山子就成,不用给我准备这些。” 顾春雨抿唇笑了笑,“不费什么事,大爷爷待我们好,你在学堂又照顾小山子,我做的也不过是小物件,就收着吧。” 顾远山也连忙应和:“对啊,远丰哥,大姐给你,你就收着吧,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推来推去。” 赶车的顾三水也笑呵呵催促:“远丰,你这小子还跟我们见外不成?” 其实准备的东西都是余氏叮嘱的。 顾远丰和顾远山一齐回家,要准备东西,吃食,都得备好两份。 顾远丰面子薄,就怕他不好意思。 顾海生对他们好,他们都知道。 特别是对待顾远山这件事上,顾海生才是出力最大的人。 所以对于这些吃食,鞋袜,不费力的,多备一些给顾远丰也不碍事。 看着几人催促的目光,顾远丰这才接过布包,低声说了句“谢谢”,耳根更红了。 他素来话少,对顾远山家中几位堂兄堂弟都算不上熟络。 这两年来,因着和顾远山一起上学,倒是偶尔能说上几句话。 对于这位温和的大堂姐,他虽然不熟,但倒比旁人多了几分亲近。 …… 顾远山啃着芝麻饼,心里暖烘烘。 朝车外的顾三水就问道:“阿爹,阿娘身体还好吗?阿爷还咳不咳?阿奶腰还疼不疼?家里的田最近忙不忙?” 上个月他回家,顾云生咳得厉害,吃了好几日的药,他有些担心。 而李氏的腰也是经常喊疼。 兴许是年轻时落下的毛病,这两年来疼得更频繁了。 两人年纪越来越大了,顾远山有些放心不下。 “你娘好着呢!你阿爷也不咳嗽了,你阿奶的腰还是老毛病,阴雨天就痛。他们都好,就是惦记你,总要问你在学堂里吃得好不好,书读得累不累。家里的田地都不用怎么操心,族里人帮忙看着。” 知道几人都没事,顾远山便也放下心来。 瞧着车外的熟悉的景色,和顾三水还有顾春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顾远丰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 夕阳把几人影子拉得老长。 骡车拉着几人往十里村赶。 第 295 章 讨好 骡车刚在院子门口停稳,顾远山就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余氏系着围裙,手里还攥着块擦手的布,快步迎了出来。 瞧见顾远山,她快步走上前,一把拉过他的手就摸了摸。 “小山子,可算回来了!手怎么这么凉?路上是不是冻着了?” 说着,她又朝笑呵呵赶车的顾三水看去,“当家的,你出门前我不是叮嘱你了,如今天气凉了,路上就不要让小山子吹着风了吗?你怎么还是没关着门帘。” 看着脾气愈发大的余氏,顾三水没敢吭声。 见阿娘责问阿爹,顾远山赶紧摇摇头,“阿娘,我不冷。路上也是我许久没见着阿爹了,才不关门帘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如今才入秋,天气凉爽,并不冷。 余氏这是关心则乱。 余氏见状,努努嘴,没再说什么,但抓着顾远山的手也没再松开。 她往后瞧了瞧,见顾春雨跟在后头,又赶紧招呼:“春雨也回来啦?快进屋,今日阿娘炖了萝卜排骨汤,还在灶上热着,就等你们归家了。” 这两年,余氏倒是没什么变化,甚至瞧着比前几年还年轻了一点。 毕竟三个儿女都有出息,日子过得舒坦,除了顾远山还在读书,两个女儿时不时就给她点钱。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面对顾三水也不再像几年前那么悲切,而是站直了腰杆。 除此之外,她对能挣大钱的大女儿顾春雨更是和颜悦色了不少。 甚至顾春雨的待遇和顾远山也差不了什么了。 以前有什么好东西,比如这排骨汤,定是紧着顾远山的,可不会特意给顾春雨留着。 如今兜里有钱,她也不吝啬这一锅排骨汤了。 就是顾夏至,她也没那么恼怒了。 不过仍是比不上顾远山和顾春雨的。 母女两人就像天生的冤家,和睦是和睦不来的。 就算顾夏至大了,能给家里挣钱,余氏也看她哪哪都不顺眼。 …… 见余氏拉着顾远山,招呼着顾春雨就往屋里走。 顾三水乐呵呵地牵着骡子也往院子里走。 就在这时,顾远诚和顾远江从后院跑了出来。 两人如今都16岁了,倒是比从前沉稳了些,却还是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 见顾三水正往下搬东西,两人立刻冲过去。 “二伯,我们来帮你!” 一个拎起布包袱,一个扛起书箱,脚步飞快地往屋里送。 顾三水在后面喊“慢点,别摔着”,两人只应了声“知道啦”,身影已经进了屋。 顾三水无奈笑了笑,将车厢卸下,牵着骡子往后院走。 …… 李氏坐在堂屋门前的藤椅上,腰后垫着个厚棉垫。 这几日她腰疼得厉害,林大夫说了,让她莫要再干重活,顾云生便从木匠家里买了一张藤椅,就放在屋前,让她躺着瞧他们干活就成。 此时见顾远山几人过来,她脸上的笑像开了花,慢悠悠抬手。 “小山子,春雨丫头快过来,让奶奶看看。” 顾远山快步走过去,蹲在她跟前,小声喊了句:“阿奶,我回来了。” 李氏就拉着他的胳膊,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袖口:“又瘦了点,是不是念书太费神?” 顾远山微微笑着,让李氏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自己,倒是没有反驳。 家里人总是觉得他在外面瘦了、吃苦了。 事实上,他身子壮得——胸口都快能碎大石了。 顾云生坐在一旁的板凳上,手里转着个旱烟袋,也难得笑得眉眼弯弯。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晚咱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虽然顾远秋没回来,但顾远山和顾春雨也是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也算是团团圆圆了。 而且顾远山读书辛苦,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可不得吃些好的补补身子。 不然读书把身子熬垮了,他可没办法和儿子、儿媳交代。 家里谁都知道,顾远山就是余氏和顾三水的命根子。 顾远山打个喷嚏,余氏都得紧张好几天。 …… 刚说着,顾四水和王氏就从西屋走了出来,王氏手里还拿着个笸箩,一见顾远山就问:“小山子啊,这个月月考是不是又拿了第一?” 顾远山任由李氏搂着,对着双眼冒光的王氏就点点头。 见着这模样,王氏立刻笑开了。 “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 说着,她转头看向身侧同是一脸笑意的顾四水,“当家的,快把咱们给小山子留的核桃拿出来。” 说完,她见顾四水进了屋,便转过头来,又笑眯眯地看着顾远山。 “小山子,这核桃补脑子的,你好好吃,将来定能考中秀才!” 这两年,他们二人很是关心顾远山的学习情况。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顾远山是他们儿子呢。 二人倒是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就一门心思挂念着顾远山考上秀才,好让他们出门吹嘘。 而且他们是一家人,若是顾远山考上秀才,即使没有得到银钱,但他们也能得到许多好处。 首先,一年一次的徭役就不用去了。家里的田地也不用交税了。 这两样,对于村子里的农户来说,就是顶破天的好事了。 …… 顾远诚和顾远江两兄弟刚帮着顾三水将车厢里的东西搬回屋,就听见自己爹娘在讨好顾远山。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如今他们已经大了,倒是不会跟小了好几岁的弟弟抢东西吃,就是对自己这看着就像狼外婆的爹娘有些无奈。 两人瞧着就像要把顾远山给拱上秀才的位置一样,听到什么补脑子,都得留着给顾远山回来吃。 记得有一次,两人在外面得了一张符纸,回来就要给顾远山烧水喝。 那次可把顾远山吓得够呛。 也因着这事,他们二人被李氏狠狠地训斥了一遍。 如今两人收敛了不少。 顾远山每个月回来,都要被迫收一袋子的核桃,他有些腻了。 但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怕顾四水和王氏又要给他灌符水了。 他只好微笑着,收下顾四水递过来的布袋。 “谢谢小叔,小婶。” 顾四水咧嘴笑着,“我都是挑的大个的拿的,小山子你每天吃两个,别舍不得,保管你这脑瓜子到了八十岁依然灵光。” 第 296 章 害羞的小李氏 顾远山依旧笑着应下两人的好意。 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给一旁的余氏看得心里直软乎。 她知道儿子吃腻了,但这核桃确实是好东西,便也不反对。 偶尔看着儿子这小模样,也挺欢喜的。 这模样,总是能让她想起小山子小时候,呆头呆脑的模样。 余氏有些感慨。 这一眨眼,小山子就十岁了。 再过几年,都可以娶妻生子了,她也要早早做好准备,给小山子带孙孙了。 想着想着,余氏就露出个笑来。 …… 就在一家子闲聊之际,院子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顾夏至提着个竹编篮子跑了进来,一看见顾春雨就喊:“大姐!你回来了?” 她一脸惊喜地望着站在人群中间,默默笑着的顾春雨。 她知道今日是顾远山回家的日子,但她没想到顾春雨今日也会回来。 不然说什么,她也不出门给兔子摘草药啊! 她和顾远山没什么话说,见着了也会愧疚,所以都不会主动上前找存在感。 但顾春雨不一样啊! 两姐妹从小感情就好,如今许久未见,她更是想念得紧。 顾夏至管不上许多,提着篮子就朝顾春雨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才絮絮叨叨。 “大姐,我跟你说,我新学了个绣荷包的花样,正想过些日子去小姑家找你看看呢!” “你这丫头,那荷包绣得连是什模样都瞧不出来,还好意思让你大姐瞧?”余氏没好气道。 她是知道顾夏至是特意避开顾远山的。 毕竟这几年来,每次顾远山回家,她要不就是借口忙,要不就是出门割草,挖药。 时间短些还好,时间长了,她这个当娘的,猜也猜出来了。 对顾夏至本就看不顺眼,如今两人每日见着,都得呛上几句嘴。 不过余氏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习惯了。 顾夏至默默抿了抿唇,倒是拉着顾春雨就往屋里走。 “大姐,咱们回房说。” 顾春雨笑意盈盈,倒是任由她拉着走了。 余氏看了,不由喊了声:“你们两个别忘了时间,待会还得出来吃饭。” “知道了!”顾夏至摆摆手,拉着顾春雨叽叽喳喳地说着私房话。 余氏无奈地摇摇头,倒也随她们去了。 顾远山左右瞧瞧,没见着顾大水的身影,关心问了句:“阿娘,大伯呢?” 余氏笑了笑,“方才你大伯看着天气还早,扛着锄头去田地瞧瞧了,没想到你们这次回来得早了,想来他也快回来了。” 等人齐了,就能吃饭了。 顾远山点点头。 …… 之后,李氏和顾云生又逮着他说了好些话,顾大水和顾远冬才回来。 当然,还有顾远冬的媳妇儿小李氏也跟着一同回来了。 他们二人是今年年初成的亲,小李氏是李氏娘家村子族里的姑娘。 顾远山一月才回来一次,与这二堂嫂倒是不算相熟。 顾大水走进来,瞧见顾远山,忍不住高声喊了句:“小山子,你回来啦?” 见顾远山应声,他将锄头放回墙角,自己则去水井边打水洗手。 顾远冬也笑着同顾远山打了声招呼,才带小李氏去打水洗手。 小李氏见着顾远山,连忙低下头,轻轻说了句“小山子回来了”,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若不是顾远山眼尖,都看不见她在同自己打招呼。 只说完,小李氏便亦步亦趋跟着顾远冬,倒是个腼腆的。 虽然害羞了些,但人特别能干,两人头一次相看就看对眼了。 都是知根知底的,便早早定下了婚事。 …… 见顾大水回来,余氏便招呼着王氏和小李氏一起去准备饭菜了。 摆桌的摆桌,端菜的端菜,倒是其乐融融。 顾远山被顾云生拉着坐在堂屋的主位旁,左边是顾云生,右边是顾三水。 顾三水身侧是余氏的位置,不过如今她还带着王氏和小李氏在灶房端菜。 顾春雨和顾夏至也出来了,正坐在后面,低声说着什么。 顾夏至头顶多了一根黄色的发带,想来是顾春雨给她买的。 顾大水带着顾远冬坐在顾远山对面。 小李氏的位置则挨着顾远冬。 顾四水带着两个儿子坐在下面。 他还特意在自己身旁留了王氏的位置。 就等王氏进来,坐下就给她夹菜吃饭了。 …… 一群人刚坐好,余氏就端着一大盆萝卜排骨汤过来。 汤盆冒着热气,萝卜炖得透亮,排骨上还带着不少肉。 香甜的气息混着热气散发开来,勾得惹人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冒出来了。 “小山子快尝尝,这排骨是今早特意去王屠户家买的,炖了两个时辰,烂得很。” 余氏说着,就用勺子给顾远山碗里舀了两大块排骨,又盛了半碗汤。 想了想,她又给顾云生、李氏,一人舀了一碗汤。 “爹,娘,你们也喝。” 这排骨可是她昨夜就让王屠户给她留着的,今儿个一早,她就使唤顾三水去拎回来的。 今日杀的猪,煲了汤特别鲜。 李氏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个小勺子,点点头。她给顾远山碗里夹了一筷子炒青菜:“多吃点素的,别总吃荤的腻着。你在学堂里总坐着,多吃菜顺顺气。” 这话若是在别家,人家指定说他们炫耀了。 十里村虽是富裕的村子,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能吃上肉的。 更别说什么荤素搭配了。 毕竟平日里就只能吃些蔬菜,这肉星子都得等到过年过节才有,完全不担心一顿肉就把人吃坏了。 顾云生也跟着说:“是啊,读书费脑子,得荤素搭配着来。” 说着,就给顾春雨碗里也夹了块排骨,“春雨也吃,别总闷着,多喝点汤暖身子。” 顾春雨许久未归家,顾云生怕她与家里生疏了,才给她夹菜。 顾春雨受宠若惊,低低应了声儿便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余氏见儿子、女儿被李氏和顾云生看重,心满意足离开,继续端菜去了。 以前,家中规矩都是一家人齐了才开饭。 但这不是顾远山和顾春雨回来了嘛。 而且李氏和顾云生年纪也大了,几人先喝碗汤,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第 297 章 下场试试 桌上的菜渐渐摆满了一桌。 除了萝卜排骨汤和炒青菜,还有一盘金黄的煎豆腐,是小李氏的拿手菜,外酥里嫩。 小李氏家中是做豆腐的,对于豆腐的各种吃法,都得心应手。 她嫁进来大半年,顾家几人吃过的豆腐花样,都比他们这辈子吃的还要多了。 除了这三样菜,还有一盘腊肉炒笋干,腊肉是去年腊月腌的,喷香扑鼻。 一盘青蒜炒腊肠。腊肠是余氏去年入冬时用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灌的,晒得油亮。 切薄片和青蒜同炒,蒜香裹着肉香,咬一口油润不腻,是顾远山最爱的下饭菜。 一盘清蒸鲈鱼。这鲈鱼是余氏昨日从村里人家买回来,养在家里的水缸里,今日下午才做来吃的。 这鲈鱼新鲜,只需要处理干净,抹了点盐、放片姜,蒸得鱼肉雪白,浇上一勺热油激出香味。 这样做出来,连李氏这种牙口不好的,都能轻松夹着吃。 还有一碗蒸蛋羹,上面撒了点葱花,也是给李氏准备的,软嫩好消化。 王氏从厨房端来最后一盘凉拌黄瓜,笑着说:“这黄瓜是后院刚摘的,脆得很,解腻!小山子,你快尝尝!” 这道菜是她做的。 说起这个她就气闷。 她要下厨给顾远山做点好菜补补脑子,可不仅余氏不答应,就连她家两个兔崽子都不许。 …… 王氏喜欢吃,但在厨艺方面却没什么天赋。 不是焦了就是生的,要不就是咸得无法挽救,总之,五花八门的难吃。 顾远诚和顾远江想起王氏在家做过的饭菜,就噩梦连连,自是不许她再糟蹋食物。 无奈,王氏只好去后院菜园子里摘了两根嫩黄瓜。 面对王氏殷切的目光,顾远山选择目不斜视。 不是他不给面子,实在是王氏的厨艺不敢让人恭维。 他怕吃一口黄瓜,把自己刚喝下的排骨汤都要呕出来。 顾远山不给面子,王氏也不气闹,只看向自己两个狼吞虎咽的儿子。 笑眯眯开口:“小诚,阿娘给你做的黄瓜,快来尝尝。” 顾远诚顿时僵住,僵硬地看着王氏,“娘,小弟说他爱吃。” 被出卖的顾远江瞪了顾远诚一眼,再次抬起头则是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来。 “娘,我不爱吃菜,你给爹吃吧,爹爱吃你做的菜。” 说着,他就率先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黄瓜放到顾四水碗里。 “爹,你快尝尝。” 面对王氏的目光,顾四水面勉强笑了笑,“好,小莲,我尝尝。” 说着,夹起碗里的黄瓜,视死如归地往嘴里塞。 未如嚼蜡地嚼碎,咽下,才笑着道:“你这次做的特别好吃。” “真的!?” 王氏一脸欣喜,赶忙坐下自己也夹了一筷子。 顿时双眼放光,又连续夹了好几筷子。 顾远诚和顾远江二人狐疑地看着两人。 犹豫伸出筷子,一人夹了一截黄瓜。 顾远诚机灵,等顾远江吃了,没有异样才放进嘴里。 只一口,他就僵在原地。 那黄瓜简直是不知道什么做的,竟有酸臭的味道,甚至比家里的咸菜还要咸。 可家里不是什么富户,顾云生也是不准他们浪费粮食的。 顾远诚只好使劲咽了下去。 转头看向顾远江,发现他也是一脸苦相。 想来方才的轻松都是骗他的。 两兄弟同仇敌忾,看向罪魁祸首的顾四水和王氏。 顾四水不好意思地朝两人笑了笑。 再看看王氏。 她一口一个黄瓜,倒很是享受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来勉强。 王氏一向有吃的就塞嘴里,也不管这东西好不好吃,在她看来,只要没有毒,她什么都能吃得下去。 她小时候饿怕了,若不是村里人偶尔投喂,她压根活不大。 这也是嫁来了顾家,她才感觉自己的肚子终于被填饱了。 但是,这从小的习惯,也是改不了了。 …… 顾远山没有凑热闹,而是认真吃饭。 顾四水喝了口汤,将嘴里的怪味压下,又塞了块煎豆腐,才含糊地看向顾远山。 “小山子,你这次又是第一名,什么时候准备下场试试啊?” 他记得顾远丰十来岁就下场了,顾远山都读五年书了,今年也十岁了,而且还将年长他那么多的顾远丰都比下去了,他觉得顾远山也可以下场试试了。 顾远丰都可以,顾远山甚至比他更厉害,为何不行? 顾四水对这个被批了秀才命的侄子,很是有信心。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李氏没好气对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小儿子道。 “你以为下场那么好下啊?这科举又不是儿戏,不说这考试费,路费,食宿费,得花好几两银子,就说小山子自己心里有主意,用不着你操心。” 她知道小孙子有出息,但科举是不一样的。 他如今才10岁,年纪还小,着急下场,万一没考上,打击了自信心怎么办? 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要面子的,万一没考上,这不是让小山子伤心了吗? 照她说,若是小山子能下场,那夫子定会告知家里的,用不着顾四水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叔关心。 …… 被李氏训了一顿的顾四水也不见伤心,依旧呼哧呼哧吃着饭。 顾远山抿唇笑笑,“阿爷,阿奶,我准备这两年就下场试试了。” 孙秀才压箱底的学问都要被他挖空了,继续僵持下去也没什么用,如今也都是靠他自己琢磨了。 不过,过两日去县学,倒是个好机会。 他想着,自己先去县学瞧瞧,从方大人那里学点皮毛,便下场试试。 若是不中,便要另寻他路了。 毕竟继续留在孙氏学堂,也不会有更大的突破了。 而且,孙秀才同他说了,以他如今的成绩,就算秀才考不上,童生也是有很大可能的。 到时候他顶着11岁、12岁的童生名头,外出求学也受欢迎一些。 不过……他倒是还没想好到底是明年下场,还是后年下场。 若是没有县学这件事,他是打算明年就下场的。 可如今有方大人的教导,他也想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一举考上秀才。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 298 章 横着走 顾四水咽下嘴里的肉,看向顾远山,“小山子,你这成绩这么好,将来定能考中秀才的,到时候咱们顾家也能出个读书人了!” 中了秀才,可是比童生老爷威风一百倍的! 虽然自己只是秀才老爷的隔房叔叔,但也是一个顾家走出去的! 到时候自己在十里八乡都能横着走了! 想到这里,顾四水心里就美得直冒泡。 王氏立刻接话:“可不是嘛!我早就说小山子是个有出息的,小时候就爱跟着你大爷爷认字,比我家远诚、远江上心多了。” 顾大水也跟着憨笑:“对,好好考,大伯到时候给你买糖吃!” 顾远冬给小李氏夹了块蒸蛋羹,小李氏低着头小声道谢。 接着,他又给顾远山碗里夹了一筷子笋干。 “小山子,这个笋干好吃,你尝尝。” 顾远山连忙说“谢谢远冬哥”。 余氏笑眯眯地给顾远山夹菜,偶尔也给顾春雨和顾夏至夹。 她没有出声,就静静地瞧着家里人关心儿子。 这一幕对于她来说,十分受用。 这都是孩子有出息,家里人才会关心的。 如今她三个儿女,算是顾家最有出息的了,这不得不令她脸上笑意更多了起来。 …… 顾春雨一直安安静静地吃饭,偶尔夹一筷子青菜。 余氏看她吃得少,就问:“春雨,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再喝点汤,暖和。” 顾春雨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顾远山知道她性子淡,就给她碗里夹了块煎豆腐:“大姐,这个豆腐挺香的,你试试。” 顾春雨看了他一眼,笑着点了点头,慢慢吃了起来。 顾远冬乐呵呵地瞧着顾远山,“小山子,你真有眼光,这煎豆腐是你二嫂做的,是她的拿手好菜!” 顾远山有些意外,看了眼羞红了脸的小李氏。 “嫂嫂手艺真好,都可以开店了。” 小李氏连连摆手,小声道:“没有没有。” 李氏也看得乐呵。 “你家就是做豆腐的,这一手豆腐烧得好,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李氏的话一出,把小李氏又闹了个脸红。 …… 余氏一直在给大家添菜,见顾远山碗里的排骨快要吃完了,又要给他夹。 顾远山连忙摆手。 “娘,我够了,您也吃,别总顾着我们。” 李氏也对着余氏说:“你忙了一下午,也该歇歇了,快安心吃饭就成。” 余氏笑着应下,拿起筷子,却还是先给李氏夹了块软嫩的蒸蛋。 整个饭桌上,说笑声、碗筷碰撞声混在一起。 汤盆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顾远山喝着鲜美的排骨汤,吃着家人亲手做的饭菜,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隔着饭桌,看着家里几人,顾远山再次坚定了自己读书的念头。 他如今在学堂学累了,只要一回家,瞧瞧家里人,就能再次充满对读书的激情。 …… 饭后,天色早就暗了。 院子外的树在风中摇晃着,投下一块块斑影。 一家子围坐在院子里,没有点灯,就着月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顾远山搬了张竹凳坐在李氏旁边,手里捧着个刚削了皮的野梨,咬一口清甜多汁。 今日顾三水进城,瞧见有人在卖,想着顾远山喜欢吃瓜果,又不算贵,便买了几个回来。 顾家节俭惯了,除了顾远山啃着一整个,其他人都是切开来吃的。 正说着话,就见顾春雨和顾夏至两人从屋里抬着个布包袱出来。 两人脚步轻缓,怕扰了院里的清静。 顾春雨把包袱放在石桌上,笑着解开系带。 “这次绣品结清了钱,给家里人都带了点小东西,不值什么钱,却是我挑了好些日子的。” 她先从里面拿出两双布鞋,递到李氏面前。 “阿奶,这是给您和阿爷的,布料是我特意从布庄买回来的,掌柜的说,这给老人家做鞋子最好了。鞋底我纳了三层,软和,您走道不硌脚,阿爷下地干活也耐穿。” 李氏接过鞋,翻来覆去地看,针脚细密得看不见接头,眼眶微微发热:“你这孩子,自己绣活够累了,还惦记着给我们做鞋。” 她虽然不知道顾春雨如今能挣多少钱,但瞧着余氏每次见过顾春雨回来就喜滋滋模样,就知道这钱少不了。 孙女有出息,能挣钱,她便也不扫兴,只收下孩子的孝敬便可。 顾云生也默默瞅着手里的新鞋,脸上的笑止不住。 接着,顾春雨又拿出两块蓝布,递给王氏和小李氏:“婶子,嫂子,这布是县城布庄新到的,颜色素净,做件小褂子正合适,如今秋日穿正凉快。” 王氏接过布,凑在月光下看了看,笑着说:“这布摸着真软,春雨有心了!” 王氏是有些怕眼前这笑眯眯,看起来温和无害的大侄女的。 这大侄女瞧着无辜,背地里下手可比家里几个小的黑多了。 不过顾春雨这几年都在县城,倒是与她没怎么相处了。 王氏心里的踌躇,在面对眼前的好处时,顿时将心里的嘀咕抛掷脑后,接下布匹就赶紧夸两句。 如今眼看着顾三水一家子儿女都有出息,她得赶紧巴结上,到以后等几人更有钱了,瞧着自己,也乐意给点汤喝啊! 在王氏心里,她两个儿子是指望不上了。 相比较于王氏心里复杂的情绪,一旁的小李氏则简单多了。 小李氏小声道谢,把布紧紧抱在怀里,嘴角带着腼腆的笑。 顾夏至早等不及了,拉着顾春雨的胳膊:“大姐,我的呢?” 虽然方才在屋里,顾春雨已经偷偷给她塞了一根银簪子,但是,这是暗地里的。 顾春雨笑着从包袱里掏出个绣着小雏菊的荷包,塞到她手里:“知道你喜欢这些,这荷包我绣了三天,里面还缝了香料,戴在身上香得很。” 顾夏至拿着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喜得合不拢嘴,立刻挂在了腰间。 顾春雨笑着把包袱里剩下的东西一一翻出来。 这些都是她给家里人准备的小物件,不值什么钱,但都很是用心地挑选过的。 她好几个月不回家了,过年过节回家来也是来去匆匆。 等把手头最后的活计都安排妥当了,倒是能好好回家待一段时间了。 大灰狼书源温馨提示:特殊原因,群被强制解散!新群重建,1群号(298732622)2群(1062268835)防失联,tg: /dahuilang888 ,这条消息会显示到明天中午! 第 299 章 带的好东西 顾春雨先拿起两副厚实的棉布手套,走到顾大水跟前:“大伯,您天天在地里干活,等冬天手冻得开裂,这手套是加了绒的,您戴上干活能暖和些。” 顾大水接过手套,粗糙的手指摸了摸里面的绒,憨笑着挠挠头:“哎,好,好!春雨有心了,这下冬天拔草再也不怕冻手了!” 接着她又拿出一把磨得锃亮的木柄镰刀,递给顾远冬:“哥,你平日里帮着家里割麦子、砍柴火,这镰刀是我在县城铁匠铺打的,刃口快,用着省劲。” 顾远冬性子憨厚,接过镰刀掂了掂,低声道:“谢谢妹,这镰刀看着就好用。” 一旁的小李氏看着镰刀,也跟着笑,眼里满是欢喜。 家里的旧镰刀早就钝了,这下有了新镰刀,丈夫干活能省不少力。 顾春雨笑了笑,“远秋哥和大嫂的礼,我在县城就给送去了。” 是的,没错,顾远秋也成亲了。 两口子都在县城干活,也在县城租了一间小屋子住着,如今正攒钱,准备在县城里落户呢。 …… 顾四水望穿秋水,见还没到自己,忍不住提醒道:“春雨,你给小叔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顾春雨抿唇笑了笑,转向顾四水,递过去两副和顾大水一模一样的棉手套。 “小叔,天快冷了,给你也是买的棉手套,免得冻着手了。” 顾四水顿了顿,才将手套接了过去。 他经常偷懒,干活也不会干那么久,这棉手套拿着实在是烫手。 但不要白不要,顾春雨愿意给,他收着,等天冷了,给媳妇儿暖手也好! 轮到顾远诚和顾远江,也是两匹布。 两兄弟不见失落,很是高兴。 平日里,王氏和顾四水可不会给他们买布。 他们的衣裳,都是靠着家里一年一度的裁衣日子,才能有新衣服,和顾远山这种隔三岔五就能收到余氏、顾春雨做的衣服自是不一样的。 顾春雨转向余氏和顾三水,手里捧着两双绣着兰草纹的布鞋和一个布制的钱袋。 “爹,娘,这双鞋是给爹的,鞋底纳了五层,您天天赶骡车,走的路多,厚鞋底舒服;这双是给娘的,鞋头绣了您喜欢的兰草,您平日里做饭、洗衣,穿着轻便。还有这个钱袋,是我绣的,娘您把零碎钱装在里面,别总揣在围裙兜里丢了。” 余氏接过布鞋和钱袋,手指轻轻抚过鞋头的兰草纹,眼眶微红:“春雨你这丫头怎么乱花钱,你自己挣点工钱不容易,还总想着我们……这鞋绣得真好看,娘舍不得穿。” 顾三水也拿起布鞋试了试,大小正合脚,笑着拍了拍顾春雨的肩:“好,好!我闺女就是贴心,这鞋穿着比城里买的还舒服!” 最后,顾春雨从包袱最底下翻出一本有些年头的线装书。 书页边缘微微泛黄,书角处带着些磨损的痕迹,可封面却被人用干净的布仔细包裹着,看得出被珍视的程度。 她走到顾远山跟前,脸上带着几分欣喜与期待,轻轻递过去。 “小山子,你瞧这个,可喜欢?” 顾远山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野梨,双手接过书,只见封面上写着《四书精义批注》,再往下看,竟是本朝宰相郑崇儒的手笔。 他眼睛瞬间瞪大,满是难以置信。 “大姐,这……这是郑宰相的《四书》批注?你从哪儿寻来的?” 郑崇儒是当朝宰相,不仅学识渊博,还是天子老师。 除此之外,他还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 他的批注,有市无价。 顾远山从未想过自己一介乡野小子,也能得到这样珍贵的批注。 瞧着顾远山的模样,顾春雨知道他这是喜欢的了,便也笑了笑。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我前几日我去交绣品,遇着了县令夫人,她与我闲聊了几句,我说起你在孙氏学堂念书,还成绩优异,她便不由分说,将此书赠与我了。” 她和县令夫人结缘,乃是接了她的绣活单子。 但县令夫人是千金之躯,她从未升起过攀附之心。 不过是恰好听闻县学在重新修建,要邀请城内两所学堂排名靠前的学子来听课,她就提了一嘴,自己弟弟成绩也不错。 县令夫人接了话,后来就是顺理成章的,让他们想起了多年前救了县令千金的顾远山。 若不是顾远山自己有出息,成绩好,其实顾春雨就算提起此事,县令夫人也是不会看重的。 谁叫县衙正好要培养读书人,而顾远山又比较出色呢。 既然都要培养读书人,为何不能关照关照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顾远山呢? 在顾春雨有意无意的透露下,县令夫人果然对顾远山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甚至当场就将此书赠予顾远山,让其好好念书,争取来县学参加县令大人的授课。 顾春雨不知道顾远山此次月考核考得如何,但她对自己的弟弟有莫名的自信。 再说了,即使顾远山这一次考不好,这书到手了,到时候好好钻研,不就能考好了吗? 她是顾远山的姐姐,自是知道自己弟弟不是那等偷奸耍滑之人,甚至对于学习一道上,还有着莫名的坚持。 就是相信顾远山,她才斗胆冒昧向县令夫人提起顾远山。 当然,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顾远山成功入了县令夫人的眼。 等到时候顾远山去县学,不说县令会不会特殊关照,起码他会比普通学子拥有更多被看上的可能。 有时候,酒香也怕巷子深。 顾远山虽然成绩好,人也勤奋,但长得实在平平无奇。 顾春雨是知道的,有时候样貌好,确实能带来许多的便利。而顾远山虽然不算机灵讨巧,但胜在稳重踏实,在学习上也刻苦认真。 如此这般,县令先对他有了印象,也就不怕日后被刁难了。 不过,这些隐秘的小心思,顾春雨从未向人透露过,对顾远山也只说是县令夫人人大方,见顾远山勤奋好学,才赠了此书。 …… 顾远山很是激动,手指不停摩梭着书页。 原来,这就是顾春雨给他的惊喜。 竟是这样的好东西! 第 300 章 商定婚事 要知道,朱熹的四书注释虽好,可多看看不同的见解,特别是这样的人物的批注,说不定能触类旁通,对四书的理解也能更上一层楼! 而且,本朝科举题,许多都是朝中老大臣出的题。 有了他们本人的批注,对科举更好。 想到这里,顾远山感激地看向顾春雨。 “大姐,这书太珍贵了!郑宰相博古通今,又高中状元,他对《四书》的批注,不知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来。我之前读《大学》‘明明德’那一段,朱熹注解虽详尽,可我总觉得意犹未尽,这下好了,有了郑宰相的见解,定能豁然开朗!” ”你喜欢就好。“顾春雨笑着看着情绪激动的顾远山。 她不懂读书的事情,但也知道县令夫人特意拿出来的书不是简单的书,这才赶紧带了回来。 不然,她是打算将自己的绣工单子全部完成,再回家来的。 李氏在一旁听着,也来了兴致:“郑宰相?可是那个帮着皇上处理天下大事的郑大人?他写的书,那得有多好!春雨,你这当姐姐的,可真是有心了。” 她没见过郑宰相,但说书的都不知道说过多少回郑宰相的生平了。 这可是京城响当当的人物。 少年状元,当朝宰相。 这是李氏想都不敢想的人。 她不懂什么批注,只知道这本旧书是当朝宰相亲笔所写,这就够了。 顾云生也点头,脸上满是欣慰:“是啊,这书于小山子而言,比什么都强。郑宰相当年还是少年状元,他读过这样多的书,这写出来的批注,定有独到之处。” 说着,他看向顾远山,叮嘱道,“小山子,你可要好好读,莫辜负了你大姐的一番心意。” 这样珍贵的书,想来顾春雨寻来也不容易。 顾云生很是高兴。 顾春雨愿意为弟弟寻来这样好的书,这不就是他所期盼的,兄友弟恭,姐弟和谐的现象吗? 身为顾家的大家长,他自是要表态的。 面对顾云生的叮嘱,顾远山自然是重重点头。 他把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顾远山知道,顾春雨每日都在做绣工,挣来的钱也大多给了余氏,每次回家都要给家里众人备上一份小礼物。 这样忙得脚不沾地,都还操心着他读书的事。 这份心意,比怀里的书更让他动容。 月光如水,洒在书页上,映出顾远山眼中的坚定与感激。 望着笑容恬静的顾春雨,他暗暗发誓: 自己定要日夜苦读,把郑宰相的批注吃透。 将来考取功名,让大姐和全家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不辜负家里人这份沉甸甸的期待 。 …… 礼物分发完,院子里众人更是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顾四水和王氏摸着两兄弟手里的布,眼中满是得到好处的高兴,直说着什么时候给两人裁身新衣。 小李氏抱着新布,坐在顾远冬身旁,脸上也满是笑意。 小夫妻低声,悄悄说着什么。 顾三水乐呵呵地将新鞋揣进怀里,被余氏笑着给拿出来,比划着让他试穿一下。 顾远山将书放回屋里,才放心出来。 看着这一幕,顾云生笑得眉眼弯弯。 “春雨这孩子,心里装着全家人,给每个人的礼物都合心意。咱们顾家,能有这么个懂事的孙女,真是福气!” 以前他还觉得大孙女胆子小,出去怕是会被人欺负。 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大孙女性子虽然温和,但人情往来方面倒是比顾夏至好上许多。 况且她如今自己就能挣钱,就算日后嫁过去了,也不需要伸手问夫家要钱,这一点,就能让她腰杆挺得直直的。 再一个,有家里的看顾,她自己又有本事,嫁去哪里也是不怕的。 李氏也跟着点头,拉过顾春雨的手,轻轻拍了拍:“是啊,春雨丫头,快坐下歇会儿,忙了这半天,也累了。” 余氏也忙不迭拉来一张椅子,示意顾春雨坐下。 “大丫头,你先前说那些绣活儿都做完了?” 顾春雨微微点头,顺势坐下。 “阿娘,我手里那批嫁妆帕子都赶完了,就差一两个绣品了,等回去再花上一两个月时间,往后倒能空出些时辰来。” 余氏正剥着花生,闻言手顿了顿,随即笑着点头:“可不是嘛,你前阵子天天熬到半夜,总算把活儿清了。我前阵子就跟你爹念叨,说你今年都十八了,也该好好想想婚事,总不能一直耗着。” …… 其实,顾春雨的婚事能拖到现在,也是有余氏的功劳的。 先前知晓她手上有绣活儿要忙,李氏和顾云生的意思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家里看好了人家,喊顾春雨去瞧上一瞧就定下婚事。 这样,也不耽误婚事,也不耽误绣工。 可余氏不啊。 眼看着闺女就要挣钱了,就得嫁过去给别人家。 到时候闺女挣的钱就没她的份了。 她也不贪心,就想着闺女两年内不要相看,她先得一笔钱再说。 两年,也就是顾春雨十八岁,也不算太晚。 有家底的人家,拖个几年又如何? 她当初也是二十出头才成的亲。 一想到这里,余氏便理直气壮起来。 不过,如今顾春雨手里的绣活儿已经干完,人也拖到18岁了,是时候该说亲事了。 余氏不敢说,自己这两年拿了顾春雨快一百两银子,心里虚得很。 总觉得自己像恶毒母亲,将女儿的钱财都挖空了。 而且,要是被顾远山知晓,他定要念叨自己了。 顾远山虽然知道顾春雨会给钱余氏,但不知道会给这么多。 一百两银子啊,这都能供他从启蒙到考科举的费用了。 也是农户一辈子的花销了。 他一直以为,顾春雨给余氏孝敬个几两银子,就很了不得了。 若是知晓这么多钱,顾远山定是要劝着余氏给顾春雨留着,备嫁妆的。 就是知晓儿子这样的德行,余氏才不敢说。 这银钱,连顾三水,她都未曾透露。 而拿着女儿的钱一直增多,余氏心里高兴的同时,还有些心虚。 每日将孝敬的银钱数一次,她心里就心虚一分。 如今听到顾春雨的话,心里一下子就想到了她被拖了许久的婚事。 第 301 章 婆媳 李氏听到顾春雨和余氏的话,眼睛眼睛立刻亮了。 她放下手里的茶碗追问:“春雨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你娘可有看好的人家?我跟你说,咱春雨模样好、绣工又出色,在县城里待了这些年,见识也比村里姑娘广,可不能再嫁回村里委屈了!最好是县城里的人家,知书达理的,才配得上咱闺女。” 顾远山也停下吃核桃的动作,看向顾春雨。 大姐这些年一门心思扑在绣活上,极少提婚事,如今主动说起,倒让他有些好奇。 他们家家境好,姑娘十八岁也是拖得起的。 只有那等穷苦人家,才怕闺女砸手里,早早说好亲事,将人嫁出去,免得在家里还费粮食。 顾远山有着前世的记忆,自是知道女孩儿年纪小,容易难产,所以他也是乐意促成家里两个姐姐晚些成亲的。 …… 面对李氏的打趣,顾春雨脸颊微红,手里的帕子攥得紧了些,没说话,只往余氏那边看了一眼。 余氏会意,笑着说:“我还真看上一户人家,就是我娘家外甥女隔壁那户的男娃,叫周明远。你们还记得不?去年我去县里,还让他帮着送过一回东西到他小姑家。” 余氏口中的外甥女就是余小花了。 她嫁给了陈家村的陈川,两口子如今都在县里干活过日子。 余大河赞助了些银子,两人已经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就在县城里。 余氏口中的周明远,是两人的邻居。 想起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余氏有些不自在,顿了顿,才继续补充道:“周明远这娃娃命苦,爹娘早亡,就一个人在县城里做木匠活。前些年忙着攒钱,婚事也没人帮着张罗,就耽误了,如今也二十出头了,不过……和春雨的年龄倒是也配得来。” 李氏皱了皱眉:“爹娘早亡啊?那家里岂不是没人帮衬?春雨嫁过去,怕是要受累。” 父母早亡,不止是没有帮衬,在这里,还会被视为命格不好,才会如此。 总之,没有哪家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没爹没娘的人。 “娘您别急啊,听我说。” 余氏连忙说,“这娃虽没爹娘,但人踏实得很!我前阵子特意去县城打听,人家都说他手艺好,为人和善,跟街坊邻居处得都好,而且他家房子不是租的,是他自己争气,买下来的。他做的木工又结实又好看,好多人都找他干活。而且模样也好,浓眉大眼的,干干净净的,比那些游手好闲的娃娃强多了!” 她又看向顾春雨,“我跟这娃提过你,他也知道你绣工好,说要是你愿意,想找个机会跟你见见面,好好聊聊。” 顾春雨的脸更红了,对于自己阿娘口中的少年也没什么感觉,但还是轻轻”嗯“了声。 她不介意对方有没有爹娘,甚至觉得没有公公婆婆她还能自在一些。 但是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只当作是听阿娘安排的模样便好。 李氏则还是有些犹豫。 虽说这人不错,也能挣钱,但是,没有父母就是一大硬伤啊。 顾云生看出她的犹豫,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只要人好、踏实肯干,有没有爹娘倒在其次。春雨嫁过去,能不受气、日子过得安稳,比啥都强。” 顾大水在一旁憨笑:“要是那娃敢欺负春雨,我就去县城找他!” 身后的顾四水和王氏也齐齐点头附和。 他们老顾家的娃娃,怎么能让人欺负了去。 顾三水没吭声,但是也是疼闺女的人,此时也直直地瞅着顾春雨。 余氏说的周明远,他是知晓的。 余氏早就和他通了气,他时常在县里走动,也是见过这周明远几次的。 总的来说,印象不错。 …… 顾远山看着大姐泛红的脸颊,心里也替她高兴,笑着说:“大姐,要是见面了,觉得人好就好好处。” 顾春雨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院子里的风带着傍晚的凉意,吹得树叶沙沙响。 顾远山也不觉得父母早亡是什么忌讳的事情。 自古以来,婆媳矛盾才是重中之重。 若是顾春雨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毕竟顾春雨性子软,顾远山也怕遇到强势的婆婆,将她压制着。 如此便好。 …… 而余氏为何能看上这样一个人呢? 也是因着他父母双亡啊。 顾春雨有出息,能挣钱,但性子又软,身子也单薄。 她就怕到时候闺女嫁去强势人家,因着性子软和,被欺负得死死的,辛苦挣来的钱,不说给娘家吧,就怕她自己都保护不了。 而且顾春雨身子实在太过瘦弱,余氏总是害怕她不好生养。 年轻夫妻还好,顾春雨样貌好,那毛头小子定会爱护万分,即使不能生养,也不见得会将其休妻。 这些都是没有公公婆婆压着的好处。 也是余氏费尽心思才得来的人选。 她倒不算是想闺女嫁出去还要拿钱回家里,也是为着闺女这性子和身子做打算的。 有了挣钱的能力,没有匹配的实力和性格,很容易被拿捏的。 她就吃尽了生不出儿子的苦,自然也不愿意女儿再次经历。 当然,李氏对她很好,即使是没生出顾远山的那几年,也从未变过态度。 但,这样好的婆婆,实在是难以遇见,大多数都是恶婆婆。 …… 李氏没了意见,顾春雨和周明远相看的事,就这样被敲定下来。 “春雨,待你过几天有空,阿娘便去给你们张罗,在酒楼里见上一面?”余氏问道。 顾春雨点点头,“都听阿娘的。” 她本就是回家来解决自己的婚事的,如今知晓爹娘心早有人选,心里倒是松了许多。 顾夏至挽着顾春雨的手,低声道:“大姐,到时候你若是与这周明远成了,咱们以后还能经常串门呢!” 顾春雨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夏至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出嫁了不成?” 顾夏至摇摇头,“我只想跟着你。” 顾夏至今年17岁,也不算小了。 但是她不着急相看,因为她早就定下了婚事。 是县城李家医馆的婚事。 两人的婚事,说来也是缘分。 第 302 章 顾夏至的姻缘 这样的好亲事,自然不可能是顾家能张罗来的。 两人能结缘,是在两年前。 顾夏至上山给家里的兔子采草药时,正巧撞上了上山采药跌到山涧昏迷的李景文。 她将人背下山,救了李景文一命。 等人醒了,顾夏至也只要了一些医药费,便将人送回了医馆。 后面因着家中兔子养久了,时有生病。 她想着李景文好歹是医馆的公子,对待兔子的小毛病,定是信手拈来,比她这种半吊子的厉害,便经常去信询问。 李景文对待救命恩人也不含糊,时常来十里村探望,还在村子里搞过义诊,村民都很是喜欢这城里来的小公子。 一来二去,两人便看对眼了。 李家很快便差了媒人来家里提亲。 问了顾夏至的意思,没见有什么不满的地方,顾云生和李氏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 因着顾春雨还没出嫁,顾夏至和李景文的婚事便只定下,什么时候成亲,还得继续等着。 这里的风俗,便是家里大的还没成亲,小的也是不好越过大的成亲的。 若是实在等不及,也得请人来瞧过,才能先成亲。 不过顾夏至也不着急,她等得起。 李景文知晓已经定下亲,也不着急,时不时来顾家看望顾夏至,或是约着顾夏至出门游玩。 两人瞧着却是十分登对的。 余氏对此乐见其成。 顾夏至脾气不好,李景文脾气好,人也温和。 日后成亲了,就算有矛盾,顾夏至也不至于吃了亏去。 至于顾夏至本人,她也说不出李家和李景文好不好。 只知道自己脾气急躁,但是李灵翰很是温吞,性子和顾春雨差不多,能够包容她。 她不反感,便默认了这桩婚事。 …… 顾夏至的婚事,顾远山也透露过给罗安的。 少年只愣了愣,便道了句恭喜。 顾远山也不知道他心里如何想。 当初他严词拒绝罗安对顾夏至的心思,便是为着两人家世不匹配。 可若是罗安真心喜欢,能够说服罗家,或是自己能够做出一番事业,用实力说话,顾远山也是不会阻拦的。 可罗安被挑破后,只一味回避。 顾远山想着,就算罗安还有心思,知晓顾夏至订了亲,心里必定是放下了的。 如今顾夏至已然定下亲事,自己日后便当她是一门亲戚,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便好。 他是优柔寡断的人,不在乎顾夏至如何,但他割舍不下对余氏,对顾三水,对阿爷、阿奶的孺慕之情。 顾夏至始终是他们的女儿,孙女。 如今这样,也挺好。 …… 在家待了一日,顾远山便又收拾东西,去学堂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练字。而是翻开顾春雨送的《四书精义批注》,细细研读起来。 第二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孙秀才就站在课室门口,朝着他招手。 “远山、远丰、叶初,你们随我来书房一趟。” 三人对视一眼,连忙放下书,跟着孙秀才往书房走。 书房不大,靠窗摆着一张书桌,上面堆着几摞经书。 孙秀才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拿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缓缓开口:“今日叫你们来,是要交代去县学听课的事。明日,你们三个要随钟氏学堂的两位学子一同去县学,听方县令亲自授课。” 他顿了顿,特意看向顾远山:“方县令是两榜进士出身,学识渊博,寻常人想见一面都难,如今能听他讲课,是你们的福气。钟氏学堂这次只选出两人,咱们孙氏学堂有你们三个,已是难得。” 说着,他满意地看了眼顾远山,继续道,“尤其是远山,考了甲等第一,更要珍惜这个机会。” 他去钟氏学堂打听过了,他们最好的考的也只是乙等上,不如他学堂的顾远山。 孙秀才越看顾远山越觉得满意。 小小年纪,不骄不躁。 不仅天资好,还沉得下心。 实在是难得啊! …… 听了孙秀才的话,沈叶初和顾远丰都微微颔首,顾远山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听着。 “去听课有几件事要记牢。” 孙秀才看着面前三人,细细叮嘱。 “第一,着装要整洁,不可穿得随意,见了方县令要行拜师礼,言行举止需端庄,不可失了咱们学堂的体面; 第二,带好纸笔,县令讲课定有重点,要仔细记录,回来后我要检查你们的笔记; 第三,听课时有不懂的地方,可在课后礼貌请教,方县令为人谦和,只要你们态度诚恳,他定会解答。” 说到这里,孙秀才又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们心里或许会紧张,尤其是远山,你年纪最小,难免会怯场。但你们要放宽心,这次去,能得到县令大人的青眼自然最好,就算没有,也不必灰心。” 孙秀才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再也压制不住,连带着唇边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往后每月初都有一次授课,只要你们保持住月考核的成绩,次次都能来听。” 他看向顾远丰和沈叶初:“你们两个虽在乙等,但基础扎实,只要正常发挥,守住乙等的名次不难。” 说着,他看向乖顺的顾远山,笑容和曦道,“远山你更要好好表现,你的天赋比旁人高些,若能得到方县令的指点,往后进步会更快。” 顾远山并不觉得自己天赋多高,只是相对来说,自己更有节制,安排得当罢了。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不会说出来的。 天知道为了扮演这小天才人设,他都得提前好久背书。 此刻听到孙秀才对自己的夸赞,顾远山只觉得从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他重重点头:“夫子放心,学生定会认真听课,记好笔记,绝不让您失望。” 沈叶初也轻声应道:“学生明白,定当谨守夫子的嘱咐。” 顾远丰虽话少,却也坚定地说了句:“学生会尽力。” 孙秀才见三人态度端正,脸上露出笑意:“好,有你们这话,我就放心了。” 他喝了一口茶,才对三人道,“回去后再好好温温书,把之前不懂的地方再琢磨琢磨,到了县学,也好带着问题去听,才能学有所获。” 第 303 章 钟秀才 三人起身向孙秀才行了一礼,转身往课室走。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顾远山攥了攥手里的笔,心里有些紧张,又满是期待。 能听两榜进士出身的县令讲课,还能带着大姐送的批注本去印证学问,这样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他这几天是走了狗屎运了! 顾远山忍不住心中喜悦,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 在期待中,第二日很快便到来。 天刚亮。 顾远山就揣好顾春雨送的《四书精义批注》,还有自己整理出来的问题册子,背着装了纸笔的小布袋往学堂门口赶。 昨日孙秀才交代了,今日一早就在学堂门口集合,他会送三人去县学。 他们几个吃了早饭便直接去学堂门口,不必去课室了。 顾远山匆匆吃饱饭,就朝学堂门口而去。 到了门口,就见孙秀才的马车早已停在树下。 顾远丰和沈叶初早已等候在旁。 沈叶初手里还攥着一本折了角的《中庸》,显然是在路上也抓紧温书。 顾远山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还没亮呢。 他都是提前来了的,谁知眼前的夫子和两位学生更早。 顾远山连忙跑上前,对着马车上的孙秀才就道歉。 “夫子,对不住,我来迟了。” “你没迟,是我们几个起得早了。”孙秀才笑了,继续道,“既然都到齐了?那咱们出发。” 他也是第一次去听进士讲课,昨夜激动得一把老骨头都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不,天刚亮,就赶紧差人备好马车,去门口候着了。 没想到去到门口,发现顾远丰和沈叶初早就候着了。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顾远山,沉得住气。 想着,孙秀才就掀开车帘,示意三人上车。 …… 车厢不算宽敞,顾远山和顾远丰坐在一侧,沈叶初坐在对面。 车轴转动起来,伴着马蹄声慢悠悠往山下县城方向去。 顾远山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路边的房屋往后退,心里的紧张又多了几分。 他是头一回去县学,更别说即将能得到进士的授课了。 即使他小时候见过方县令,但那时候他还在启蒙,学的内容不算多,面对方大人的提问还游刃有余。 可如今他不止学了四书五经,还得涉略算术、律法、诗赋…… 这样多的知识,即使他将孙秀才所懂的都学,也还是远远不够的。更何况他即将要面对科举最高成就的两榜进士,更是是不够看了。 …… 马车走了近一刻钟,终于进了城区。 顾远山看着马车朝县学方向驶去,心中的紧张情绪竟然渐渐地沉静了下来。 来都来了,何须紧张。 有问必答,不会便学。 顾远山方才紧绷的心神,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松懈下来。 就在他以为马车会一路驶去县学门口的时候,它在距离县学还有一条街的地方,停下了。 看着孙秀才闭目养神的模样,顾远山不禁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夫子,咱们怎么不走了?” 听到顾远山的声音,孙秀才缓缓睁开眼,笑着解释:“我与钟氏学堂的钟秀才约好了,在这里汇合,咱们两所学堂的学子一起去县学,也显得热闹些。” 他不会说自己心里头紧张,想找个人壮壮胆。 有人在身旁,他才好厚着脸皮跟着学生进去一起听课啊! 虽然他已经五六十了,但学无止境。 他如今不进场科举,但还要教书育人。学得再多一些,就能给云梦县的学子们谋求来更多的知识。 怀着这样隐秘的心思,他这才厚着脸皮跟着顾远山三人来了此地。 当然,这样的心思也是和钟氏学堂的夫钟秀才通过气的。 两人一拍即合。 这才有了在此等人的场景。 …… 听到孙秀才这样的话,顾远山点点头,表示知晓了。 接着,他没有选择和顾远丰、沈叶初一样,一路都捧着书看,而是细细打量了马车外的场景。 如今正是早市,街上十分热闹。 街边铺子多已开门,粮油铺前堆着鼓鼓的粮袋,掌柜正弯腰给客人称米。 布庄的幌子随风轻晃,靛蓝、浅粉的布料在晨光里透着软和。 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走过,扁担上的拨浪鼓“咚咚”响,引得几个孩童围着跑。 路口的馄饨摊冒着热气,老板吆喝着“刚出锅的热馄饨”,白雾裹着香气飘进车厢。 行人们大多穿着整洁,有提着布包去赶集的妇人,也有咬着包子赶去上工的青年。 行人脚步匆匆却透着鲜活,和村里的宁静比,多了好些热闹劲儿。 就在这时,顾远山看见不远处驶来另一辆马车。 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位留着山羊胡,瘦瘦高高的老者。 此人正是钟氏学堂的钟秀才。 顾远山是见过钟秀才的。 孙秀才有时会带着他们出去踏青,便会和钟秀才约好一起去。 两所学堂学生也会互相攀比才学。 若说孙秀才是个笑面虎,钟秀才便是不苟言笑的老夫子。 虽然钟秀才看着严肃,但其实孙秀才打人更疼。 当然,顾远山没挨过打,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些都是祁云照说的。 …… 言归正传。 钟秀才身后跟着两个少年,一个身材高些,手里捧着书,另一个则显得有些拘谨。 两人见了孙秀才,都恭敬地行了礼。 “孙兄,可算赶上你了!” 钟秀才走上前,笑着拱手,“这两位是我们学堂选出来的学子,王明轩和吴子墨,往后听课,还要让你们学堂的三位多带带。” 孙秀才也笑着回礼,指了指顾远山三人:“这是我们学堂的顾远山、顾远丰、沈叶初。远山是这次月考的甲等第一,学问扎实得很。” 钟秀才一听,不由多看了顾远山两眼,笑着点头:“早就听说孙氏学堂出了个好苗子,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有为。” 顾远山连忙躬身道:“夫子谬赞,学生还有许多要学的。” 沈叶初和顾远丰也与钟氏学堂的两人互相见了礼。 虽只是简单的问候,却也少了几分生分。 顾远山悄悄打量着周明轩和吴子墨,见他们手里都拿着厚厚的笔记,心里了然。 看来大家对于能来听县令讲课,都是早有准备的。 顾远山握了握拳,暗下决心。 一会儿听课时定要更专心些,不能落于人后! 第 304 章 县学 见人都到齐了,孙秀才才说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一起去县学吧,别让方县令久等。” 说着便招呼马夫,往前走。 钟秀才也不甘落后,让马夫赶紧驱车跟上。 ……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县学大门前。 顾远山跟着众人下车,抬头就见两扇朱红大门,门楣上“云梦县学”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匾额虽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庄重。 门房是个穿灰布褂子的老者,见了他们连忙迎上来,笑着拱手:“两位秀才老爷,可是带着学子来听方县令讲课的?” 门房是见过孙秀才和钟秀才的,此时一眼便知晓几人来县学是为了何事。 但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一下的。 钟秀才板正着身子,不苟言笑,拱手回道:“正是。” 看着钟秀才这直挺挺的模样,孙秀才连忙笑着上前,补充道:“我们来早了些,还望老哥帮忙通传一声。” 老者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支支吾吾道:“两位秀才老爷,真是不好意思了。县令大人还在县衙处理公务,得劳烦诸位稍等片刻,我这就带你们去课室歇着。” 其实今日县令的行程是安排妥当的,可架不住孙秀才和钟秀才来早了啊。 但是这样怨怪的话,不是他一个看门的人能说的。 就算他是县学的人,也是一个看门的老头,万万得罪不起读书的秀才老爷的。 人家秀才老爷愿意给个体面,他倒是不能拿乔的。 是以,老者只是客客气气地邀请几人先进去,他去瞧瞧县令大人什么时候能过来。 当然,他一个守门的,也不敢催县令老爷。 他就是过去瞧瞧,让几人在县学等着便是了。 …… 知晓自己来早了,县令大人还没有空闲,孙秀才脸上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对着老者客客气气拱手应声罢了。 一行人跟着门房往里走。 顾远山目不斜视,但眼睛还是好奇地小幅度打量着四周。 院子里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些青苔,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人走过的样子。 确实是年久失修了。 两侧的老槐树树干粗壮,枝叶遮天蔽日,那树干底下还有新砍伐的痕迹,想来是前几日修剪过。 树下摆着几张石桌石凳,桌面磨得光滑,看得出常有人坐。 兴许是以前在县学念书的人留下的痕迹也说不准。 不远处有几间青砖瓦房,墙皮有些剥落,墙角却新砌了几块青砖,显然是刚修补过。 走到最东边的一间屋子,门房推开木门,对着几人便道:“这就是今日听课的课室,刚简单修过,诸位先坐着歇会儿。” 说着,他便离开了。 徒留下孙秀才等人。 …… 望着明显修整过的课室,孙秀才率先便走了进去。 钟秀才也抬步跟上。 几人跟在夫子身后,簇拥着进去。 顾远山走在最后面。 这间课室不算大,摆着十多张旧木桌,桌面虽有划痕,却擦得干净,桌腿不稳的地方垫了木块。 屋顶原本漏雨的地方,新铺了几层瓦片。 阳光透过窗台照进来,落在地上的光斑里,还能看见空气中浮动的细尘。 墙角放着两个新糊的纸灯笼,显然是为了今日特意准备的。 这些样式都已经比较老旧了,比孙氏学堂里的陈设还要破旧一些。 想来这县学确实是荒废了许久啊。 也不知道再过两年,这里是否能够坐着新的秀才读书? 顾远山满心期待。 日后若是他考中秀才,名次不靠前的话,也是要在县学念书的。 以前县学荒废,他还曾苦恼以后考上秀才,到何处求学才好。 如今方大人带头修正云梦县县学,这可解决了许多学子的后顾之忧了。 要知道,虽然府城也有府学,但府学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去的。 府城的府学,大多数名额都是留给府城学子的。 当然,也有一小部分,会给考上秀才前几名的学子。 当然,这样的好事,顾远山只敢想一想。 他如今的期望,就是顺利考上秀才便好。 至于名次,倒是无所谓了。 即使是最后一名,也是秀才啊。 …… 除了府学,家中也并无其他学院的关系。 对于顾远山来说,县学就是他考上秀才之后最好的落脚之地了。 当然,若是他名次排在前十,他不止能免学费,还能去府学念书。 这才是最好的去处! 不过如今未下场,他倒是不敢奢求太多。 …… 钟秀才刚坐下,就忍不住感慨:“这县学我前些年才来过,当时屋顶漏雨、桌椅歪斜,没想到这才多久,就修得有模有样了!方县令真是好父母官,不仅管着县里的民生,还惦记着咱们这些学子的科举教育,难得啊!” 孙秀才也笑着附和,手里摩挲着桌沿:“钟兄说得是。方县令两榜进士出身,却不摆架子,还愿意每月抽时间来授课,又出钱修缮课室,这样的官,咱们云梦县的学子都该记着这份好。” 两人怕碍着县令的眼,便坐在课室最后面,尽量减少存在感,试图蒙混过关。 顾远山坐在靠前的位置,摸着光滑的桌面,看着屋顶新补的瓦片,心中满是期待。 …… 就在顾远山盯着桌角的木纹出神的时候,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伴着门房恭敬的问候:“县令大人,您来了。” 他立刻挺直脊背,抬头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青布常服的男子走进来。 中年男子约莫三四十岁,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温和的笑意,手里提着个旧书箱,浑身透着书卷气,丝毫没有官威,倒像位儒雅的教书先生。 面容倒是与多年前一模一样。 顾远山满眼放光地看着走进来的方佑程。 当然不止是他如此,身旁的沈叶初、王明轩、吴子墨也是如此。 甚至一向冷淡的顾远丰此时也屏住了呼吸,直直地看着方佑程。 这模样,大抵就相当于偶像出现在面前了。 坐在最后面的孙秀才和钟秀才连忙起身,顾远山几人也跟着站起,齐齐躬身行礼。 “见过方县令。” 方佑程笑着摆手:“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第 305 章 好一万倍 方佑程说着目光扫过众人,视线在顾远山身上顿了顿,忽然笑道:“你是顾家的小子吧?记得你五岁那年,在河边救过我家丫头,没想到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方佑程原先早就将顾远山忘得一干二净了。 主要也是顾家懂事,从来没有上门求助过,他便想不起来了。 如今记起顾远山,也是因着前几日家中夫人提起此人,他才恍惚记起。 知晓顾远山当真是这些年来云梦县最出色的学子,他便上了心。 此时,更是毫不避讳地提起往事。 顾远山一愣,没想到县令大人会提起此事,连忙点头。 “回县令大人,正是学生。” 孙秀才不知此事,但不妨碍他此刻脸上笑容更大了。 知晓顾远山入了方佑程的眼,他连忙在一旁补充:“远山这次月考核考了甲等第一,我们学堂最出色的学子。” 当然,也是云梦县两所学堂考得最好的学生。 不过这话太过于得罪人,孙秀才也不至于这样没有眼力见地在县令大人面前给钟秀才难看,便没说。 方佑程眼中闪过赞许:“哦?既然如此,远山,那我倒要考考你了。” 他随手翻开书箱里的《论语》,指着“学而不思则罔”一句,“你说说,这句话除了‘学习需思考’的本义,还能从‘为学态度’上延伸出什么道理?” 顾远山没想到那么快就进入正题,但他早有准备,倒也不见慌乱,只定了定神,便缓缓开口。 “学生以为,这句话还在劝人莫贪多求快。若只一味死记硬背,不琢磨知识与自身的关联,就算背得再多,也只是‘装知识的匣子’,难有真学问。就像种田,只知播种却不除草施肥,终究难有收成。” 方佑程听得微微点头,“不错,若是我没记错,你今年也就10岁,这《论语》学得倒是扎实,可见确实用功了。” “大人谬赞了。”顾远山谦虚道。 方佑程脸上笑容不变,只摆摆手,让顾远山坐下,便又问了沈叶初几人关于《中庸》的基础问题。 待几人答完,才笑着道:“你们基础都还算扎实,就是少了些自己的思考,理解过于片面。” 说着,便走到讲桌前,翻开带来的讲义。 顾远山凝神细听,只觉方县令讲课与孙秀才全然不同。 孙秀才讲书,多是逐字逐句解释词义、梳理段落,虽有延申,却做不到如此细致。 而方县令讲《论语》,不仅会结合当朝的典例,还会引导他们联想生活中的事。 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会说“就像你们同窗相处,不愿被人抢了笔墨,便也别去动旁人的书箱”; 讲“为政以德”时,会提自己治理县城的小事,说“做官和做人一样,都要守着‘诚’字”。 他偶尔还会停下来,问几人“若是你们遇到这事,会怎么想”,引导他们主动开口。 顾远山听得入了迷,手里的笔飞快地记着。 连之前没琢磨透的几个点,经方县令结合自身求学经历一讲,竟豁然开朗。 果然,每一层学识都是有着天壤之别。 当初觉得孙秀才比大爷爷这个童生讲课好一百倍。 如今他更是觉得方县令这个进士讲课比孙秀才好一万倍。 …… 窗外的阳光渐渐移到桌面。 顾远山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心里满是收获的满足感。 基本考察过几人学识,方佑程便开始提问环节。 他目光扫过端坐的几人,温声道:“方才多是我讲,如今该轮到你们了。读书最忌‘有疑不问’,你们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开口,咱们一同探讨。”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他只每月来给几人讲课,是不可能带着几人从四书的篇目讲起的。 不说他没有时间,眼前的几个好苗子也不能浪费时间在此。 除了传道授业,最后的解惑便是简单易讲的了。 当然,许多夫子也是喜欢引导学生提问题,夫子带领学生解答心中疑惑。 如此,学子不用浪费太多时间,还很轻松便解决了学习上的困难。 …… 想着,方佑程的目光落在顾远山身上,笑了笑,说道:“远山年纪最小,却考得最好,想来平日攒了不少问题,你先说说?” 顾远山心头一紧,随即定了定神,拿起摆在桌面的小册子。 这是他近半个月来,读“四书”时遇到的疑难,特意整理成册,连页码都标得整整齐齐。 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问道:“方大人,学生读《孟子·梁惠王上》时,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句,总觉得理解得不够深。若遇着邻里孤寡,寻常人能做到‘帮衬’,可要做到‘以及人之老’的‘推及’,究竟该从何处着手?这与‘为学’又有何关联?” 方佑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抬手轻轻叩了叩桌面:“这个问题问得好,既问了‘行’,又问了‘学’。你先想,‘老吾老’是本心,是对自家长辈的孝;‘以及人之老’,是把这份本心往外扩。” “怎么扩?不是空喊口号,而是从身边小事做。比如见着隔壁老人挑水吃力,上前搭把手;见着孩童迷路,帮着找家人。这些事虽小,却是‘推及’的开始。”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与‘为学’的关联,你想,读书是为了明‘理’,明了‘仁爱’之理,若只停留在书本上,那‘理’便是死的。只有在做事时践行这份‘仁爱’,才能真正懂‘理’,而懂了‘理’,再回头读书,又能有新的领悟。这便是‘知行合一’,学与行,本就不分家。” 顾远山听得眼睛一亮,连忙在册子上记下“知行合一:学理→践行→悟新理”。 虽然这是顾远山的疑惑,但课室里其他人也认真听着,就连孙秀才和钟秀才都一副受教了的模样。 顾远山的难题本就是他在学堂寻不到解答,才整理成册子,特意带来询问的。 自然,这也是沈叶初、顾远丰,甚至是孙秀才的疑惑。 孙秀才虽然是夫子,但他却没多少架子。 不懂便是不懂,也不会假模假样敷衍过去。 他会让顾远山记下难题,他自己有机会也会询问友人。 或是等顾远山自己遇到良师,再拿出来询问。 第 306 章 经验之谈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一旁的沈叶初紧接着提问,问的是《中庸》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深层含义。 方佑程没有直接解释,而是先问他:“你觉得‘中和’是什么?是不悲不喜,还是不偏不倚?” 沈叶初愣了愣,答“是不偏不倚”。 方佑程便笑着举例:“比如你读书,今日读得太急,漏了细节;明日又太缓,没了进度,这便是‘偏’。若能把握好节奏,既细品字句,又不拖沓,这便是‘中和’。推及天地万物,也是如此。” 方佑程缓缓道,“四季更替不疾不徐,草木生长有枯有荣,都是‘中和’之态。人能做到‘致中和’,行事合宜,自然能安身立命,这便是‘天地位焉’的道理。” 沈叶初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纠结了许久的疑惑解答出来的方佑程,心中满是向往。 接下来,顾远丰、周明轩、吴子墨也陆续提问。 有的问经书注解的分歧,有的问科举答题的技巧。 方佑程总能三言两语抓住核心,或举生活中的例子,或引自身的经历,从“如何找问题关键”、“如何多角度思考”、“如何联系实际”三个方面,把解题思路拆解得明明白白。 顾远山始终握着笔,把方佑程的思考模式一一记下。 “遇分歧:先找各注解核心→结合上下文→联系本意定取舍”。 “答技巧:先破题(明题意)→再分层(分点说)→后总结(扣主旨)”。 册子上的字迹越来越密,他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少。 只觉得从前堵在眼前的迷雾,都被方佑程一语吹散。 眼前的路,豁然开朗。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课室里的提问还在继续。 顾远山低头看着满页的笔记,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面,心里满是踌躇壮志。 ……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 顾远山几人沉浸在方佑程深不见底的知识当中畅游时,方佑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放下手中的讲义,走到几人中间,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郑重。 “今日与你们聊了许久,知道你们都肯下苦功,但想在科举路上走得远,光靠死记硬背不够,我有几句经验,今日便说与你们听。” 他先看向顾远山,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 “第一,读书要‘筛’。你们如今读的经书,注解读本多如牛毛,不可全信,也不可全弃。” 说着,他看了看坐着笔直的顾远山,继续道,“就像方才远山说的‘学而不思则罔’,朱熹的注解要读,其他大儒的见解也要看,再结合自己的思考,筛出最贴合本意、也最合自己心性的理解,这样书才算真的读进心里。” “我当年备考时,每读一篇,都会把不同注解抄在旁侧,对比着琢磨,久而久之,思路便开阔了。” 说着,他叹了口气,“当然,你们身处云梦县,此地文风不兴盛,这些不同的注解,还得靠你们多看,多学,等日后考上秀才,有了更大的空间了,便可外出游学,学学其他地方学子,大儒的注解,这样才不会成为井底之蛙。” 顾远山等人齐齐点头,丝毫不质疑自己万一要是考不上秀才怎么办。 他们集结来此的五人,几乎就是云梦县最有天赋的学子了。 这样的人,天赋不说多高,自制力是有的。 若是在进士的讲解下,都考不上秀才,那只能说——他们不适合科举一道。 …… 讲完第一点,方佑程便转向沈叶初和顾远丰。 “第二,写字要‘稳’。科举答卷,字迹是门面,不是要你们写得多华丽,而是要工整、清晰。我见过不少学子,学识不差,却因字迹潦草被考官压了名次。你们每日练字,不必贪多,写十遍‘正’字,不如把一个‘仁’字写得端正有力。” 他看了看几人端正的字迹,缓缓摇头,“你们的字还得多练,我观之,只远山一人笔力还算稳当,虽然没什么风骨,但也能看出是下了苦功夫的。而你们四人,字迹虽是工整,却有些虚浮,即使有天赋也会被这些没有力道的字迹拖累,可见平日里很少练字。” 说着,他感慨道,“我年少时,每日只练三十个字,每个字反复写,直到握笔的手不抖,笔画不出错,才算过关。我估摸着,远山的字也是日日坚持练字才能练出的?” 顾远山起身,坦然道:“方大人,我从启蒙学开始,夫子就教导过我科举字迹的重要性,所以我便每日安排一个时辰出来练字。风雨无阻,坚持到至今。” 方佑程微微颔首,“继续保持。” 虽然顾远山写的字确实没有风骨,但却能看得出沉稳,下过功夫的。 这样勤奋的学子,没有夫子会不喜欢。 考官也不都是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他们之中也不乏为了科举下了苦功夫练字的,自然也愿意青睐这样勤奋的学子。 …… 最后,方佑程目光扫过钟氏学堂的两人,继续道:“第三,学问要‘用’。经书里的道理,不是只装在脑子里的,要试着用到日常里。比如读‘仁者爱人’,便要在同窗有难时搭把手;读‘知耻近乎勇’,便要在自己犯错时敢承认、敢改正。” 他停顿片刻,看着几人认真倾听的模样,又补充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莫怕‘慢’。科举之路,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别想着一步登天。” 他眯了眯眼,“我当年也是考了三次才中举人,期间也有过灰心的时候,但每次想到‘锲而不舍’四个字,便又沉下心来读书。你们还年轻,只要一步一个脚印,终会有收获的那日。” 年轻人最是怕心浮气躁。 读书就得沉得下心,坚持下来。 这样的道理谁都懂,但能一直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当年方佑程也是科举之路也不是一帆风顺,此时说到这些话,更有感触。 虽然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才想要兴盛云梦县的文风,但看着下首几张如出一辙求学的脸,方佑程还是忍不住软下了心肠。 第 307 章 下场 方佑程所说的话,底下几人都纷纷咀嚼着。 顾远山听得更是心头一震,手里的笔飞快地把这些话记在纸上,只觉每一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这一日的讲课,不止顾远山他们收获巨大,坐在后面安静听课的孙秀才和钟秀才也满脸震撼。 二人这把年纪了,第一次听到这样深入浅出的授课,心中激动不比顾远山几人的少。 两位夫子,五位学生,乘着月色,满载而归。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就在顾春雨忙着相看时,顾远山也学得昏天暗地。 平日里他就着方佑程所讲的内容,补充自己先前未理解到位的地方,再结合顾春雨所送的四书批注,从头学起。 偶尔得空了,便约着沈叶初、顾远丰几人下山,去城里的书肆看看书。 他们总归是普通家庭,不可能买得起那么多书。 既然买不起,便只能去书肆看书了。 几人都是在墨香书肆买的文房四宝,那里的掌柜也对几人很是脸熟。 知晓几人来看书,掌柜的偶尔还会给几人倒杯茶喝,态度十分和善。 顾远山刚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去得多了,便知晓掌柜对所有来书肆的学子都是如此,便也放下心来。 生意人,总是不会吃亏的。 他们都是读书人,一辈子所需要的文房四宝,数不胜数。 掌柜的对他们态度好些,还能拉拢客户,店里的生意也能长长久久。 只能说,互惠互利吧。 …… 沈叶初不仅看书,他还接了抄书的活计。 抄一本书,从几文钱到几十文不等。 钱多钱少,只看所抄写的书字数多少。 不过,顾远山没抄。 家中还是能供得起他念书的,他也不想为了几文钱将宝贵的时间浪费了。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顾远山很有自知之明——他虽有些天赋,但他有如今的成绩,离不开日积月累的努力。 虽说时间对他们这些学子来说很是宝贵,但他也说不出劝说沈叶初不要抄书,好好读书这样的话。 沈叶初家境贫寒,能够上学,全赖他的母亲一人挣钱。 沈叶初抄书挣的钱,能够用于日常笔墨开销,这一点就能给他家里减轻不少负担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要走。 顾远山无法救济,也不会阻止。 他好好读书便是了。 …… 秋去春来。 接受了方佑程教导的顾远山、顾远丰和沈叶初学习突飞猛进。 甲班的孙书川经过不懈努力,终于在两个月后的月考核考上了乙等。 他也终于得以跟着去县学听了几次课,但进步终究是没有顾远山三人的大。 祁云照等人倒是还在为着考上乙等努力着。 顾远山除了提供点笔记,其余的倒是没有过多干涉。 说多了,祁云照性子比几人跳脱些。回家爱玩,对于学习一事,孙秀才不推着走几步,他就得原地躺平。 顾远山如今顾着自己的学习都来不及,哪里有精力顾着他。 为他提供去县学的笔记,已是仁义之举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 经过方佑程的几次指导,顾远山终于被孙秀才约去书房谈话了。 此时正是开春,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的季节。 阳光透过书房的窗台,落在桌案上的兰花上。 洁白的花瓣上还沾着早晨的露珠,透着一股鲜活的气息。 顾远山走进书房时,孙秀才正坐在太师椅上翻看着他的功课。 见他进来,便笑着招手:“远山,过来坐。” 顾远山依言坐下,目光落在案上的功课本上,上面满是孙秀才圈点的红痕。 孙秀才放下本子,语气带着欣慰:“自你去县学听方县令讲课,这大半年进步真是肉眼可见。” 顾远山从前读《四书》都是靠着孙秀才的讲解来理解,每一次考试的答卷,都有着孙秀才观点的意思。 不是说不好,只是总归还是太过于片面。 如今经过方佑程的教导,不仅能自解深意,还能写出有见地的策论。 有时答题的思路,连孙秀才都未曾想到过。 …… 想到这里,孙秀才满意点点头,语气顿了顿,话锋一转:“今年的童生试转眼就要到了,我思来想去,觉得你可以下场试一试。” 顾远山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喜,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夫子,我……我真的可以吗?” 这些日子,孙秀才对着他长吁短叹,目光中满是不舍。 他有想过童生试在即,要不要下场试试。 正准备找孙秀才询问一番,再回家告知阿爹阿娘,没想到孙秀才倒是先一步找到了他。 看着一向老成的学生露出这惊喜的模样,孙秀才笑着点点头。 “怎么不可以?以你如今的学识,考上童生是十拿九稳的事。至于秀才,倒是不敢打包票……” 说着,孙秀才悠悠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咱们云梦县好些年没出过秀才了,考官的标准难测。但去试一试,总是多些机会。”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更重要的是,你如今的学问,在咱们这学堂里已经没什么可学的了。若能考上童生,你才十一岁,这般年纪就有了童生功名,往后去府城求学,书院也更愿意收你,能跟着更好的夫子读书,你的路才能走得更远。” 顾远山是他遇到过最特别的学子。 虽然不至于过目不忘,举世天才。但总归在读书一道上是有些天赋的。 更重要的是,这人好学啊! 不仅好学,还老成稳重。 这样的毅力,就算是孙秀才也是敬佩的。 不说他像顾远山这个年纪偶有贪玩的时候,就说如今他快六十了,有时仍会偷懒不愿意批改课业。 可他看了顾远山好几年了,知晓这人确实有着成人难以匹敌的耐力。 心中惊叹有余,也万分看好顾远山,笃定他定能考上秀才。 就算这次考不上,下次也能考上。 如今能做的,便是为他前路着想。 自己到底是老秀才,能教的知识太过于片面,怕顾远山继续留在孙氏学堂就耽误了他。 第 308 章 报名 知晓自己得到孙秀才的高度评价,顾远山心潮澎湃。 他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欣喜。 “多谢夫子!学生……学生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孙秀才见他激动,眼中笑意更浓:“你也不用太急。此次童生试,学堂里不止是你,远丰、叶初还有书川都会下场。接下来的日子,我会帮你们梳理科举常考的知识点,再改改策论。” 说着,他顿了顿,继续道,“对了,你记得尽快让你爹来一趟学堂,我跟他说说童生试的事,也商量商量你备考的安排。” 如今是春节刚过,已是正月。 童生试一共包括县试、府试和院试。 而县试,在每年的二月就要举行了。 若是要参加考试,现在就要报名了。 既然决定让顾远山下场试试,如今就要赶紧将此事定下。除了顾远山本人的意愿,他家中父母也得知晓此事才行。 望着一脸认真的孙秀才,顾远山重重点头:“学生记住了!回去就跟我爹说!” …… 说完了此事,孙秀才又细细将童生试的注意事项告知顾远山。 无外乎便是如何报名,考试需要注意什么,准备些什么。 报名这个简单,由孙秀才带着顾远山几人去云梦县署礼房报名即可。这报名也就是填写一些资料,比如姓名、籍贯、年龄、家庭三代履历等详细信息。 报了名,还需找五位同考人联保。 这样可以保证考生信息真实。 若有作弊,则五人连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都要找知根知底的读书人才好。 此外,还需由一名秀才作担保人,开具凭证,称为“廪保”,以证明考生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且并未在父母的丧期内。 孙秀才便可担任此任务。 …… 决定今年就下场的顾远山趁着下午便告假了半日,搭乘村中牛车便晃晃悠悠回了家。 路上,村民还关心问道:“小山子,你不是在学堂念书吗?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村民心中有些稀奇。 村里人都知道,顾远山读书有天赋,被村里童生老爷送去县里跟着秀才老爷念书去了。 这些年来,顾远山几乎日日待在学堂念书,就算回家,也闭门不出,村中许多大姑娘、小媳妇都是不认识顾远山的。 当然,眼前的村民,这些年纪大的叔叔伯伯,都是认识人的。 此时见着难得一见的顾远山,便打趣几句。 顾远山笑了笑,没有将要参加科举的事说出,而是随意找了个借口。 “伯伯,我在学堂身子不舒服,告假半日回家来休息休息。” 一旁的婶子一脸怜惜地望着顾远山。 “小山子,读书是大事,但也不能不顾着身子,晓得吧?” 顾远山小时候长得白白胖胖,本就得这些婶子的疼爱。 如今11岁的他,长得很是壮实,看起来就健康,而且听说读书也常被秀才老爷夸奖,经常考学堂第一呢! 这赤裸裸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别说眼前的婶子心疼顾远山了,村中许多婆婆、婶子、大娘,都很喜欢顾远山。 面对关心,顾远山轻轻点点头,“婶子,我记住了。” 说完,怕几人再询问,他便闭上眼睛,假装休息。 …… 回了家,顾远山将自己要参加今年童生试的想法说出。 当然,还有孙秀才要顾三水明日去学堂商议此事的事。 家中几人又惊又喜。 余氏一个劲儿地对着天念叨着“菩萨保佑”这等字眼。 顾四水和王氏则一副顾远山已经考上秀才的骄傲模样。 被李氏一顿敲打,不准将此事透露出去,两人才歇火。 知晓县试就在一个月后,顾三水很是激动,催促着余氏就去收拾东西。 要不是顾远山拦着,他差点就要连夜赶去学堂了。 顾远山舟车劳顿,告假了半日,和夫子说了第二日再回去的。 即将要下场,他不想生病。 即使只是赶一点路,不一定会着凉,他也不想赌。 反正他该学的都学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平常心,莫要因小失大才是正理。 …… 第二日天刚亮,顾三水就揣着顾云生给的报名费,带着顾远山往学堂去。 刚出门,就见顾一木来了。 昨晚,顾远山便将顾远丰也要下场的消息告诉了顾海生。 顾海生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奔波,便让顾一木去。 爷孙三人都是考过科举的,对于流程并不算陌生,只是跟着去走个过场罢了。 最紧张的,还是顾三水。 他从知晓顾远山要科举了,便心跳如雷。 一夜未眠,此时还战战兢兢地赶着车,就怕路上冒出个什么意外,阻碍了顾远山考试。 当然,这条路他们都走好多年了,自是不会出现意外的。 他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 一行人到了学堂,孙秀才已在书房等候。 见几人进来,孙秀才便让顾远山去叫顾远丰和沈叶初过来。 今年孙氏学堂就四人参加科举。 除了顾远山三人,还有孙书川也想下场一试。 不过孙书川是孙秀才的族人,关于考试详细孙秀才早已与他说了千百遍,今日便不过来凑热闹了。 沈叶初母亲身子弱,不便出门,此前已托孙秀才代为操办报名事宜。 孙秀才也是让沈叶初本人过来听一听,了解一下考试的详情罢了。 …… 待沈叶初也到了,孙秀才关上书房门,从抽屉里取出三张泛黄的纸,上面写着县试的流程和规矩。 他将其递到几人面前,缓缓说道:“县试定在一个月后,今日叫你们来,一是确认报名信息,二是把该注意的事跟你们和家中长辈说清楚。” 说着,他先看向顾三水和顾一木,指着纸上的“报名费”一栏:“每人需交五百文报名费,用于考场布置和笔墨纸张的筹备,你们回去后把银子备好,三日内送到学堂来,我统一去县衙礼房报名。” 顾三水和顾一木连忙点头。 顾三水还掏出随身的小本子,把“五百文”的事情画了下来。 他不会写字,便只能如此了。 此时,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跟着顾远山学认字。 若是换余氏过来,她定能很轻易记下此事。 顾三水心中惶恐,一边靠着自己的记忆画着,一边害怕自己记漏了,耽误儿子科举。 第 309 章 兢兢业业 面对自己的得意门生的父亲,孙秀才总是有耐心的。 待顾三水兢兢业业记录完毕,他才继续交代。 孙秀才的目光转向三个学子,语气郑重起来:“县试一共有三场,一日一场。每日一回,从清晨考到午后。你们笔墨一定要用自己顺手的,最好再备一套新的。笔尖要提前磨好,墨锭选细腻些的,免得考场上磨墨耽误时间。” 而且,最重要的是——若是墨锭质量太差,写出来的字在纸上是会有些晕染的,考官可没有夫子这样用心。 若是因着墨锭质量太差而影响了考官心情,导致其随意便批了个分,便得不偿失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考场里不提供午饭,你们每日出发前要带好干粮,比如蒸饼、酱肉,别带汤汤水水的,容易洒,也别带太油腻的,免得吃了犯困。当然,这些学堂里也会提供,但若是你们不想吃学堂的,也可从家中带吃食。” 县试是在云梦县县衙进行的。 孙秀才并没有强制让几人一定要住在学堂里。路途近的,回家也是可以的。 当然,若是不方便,也不想住在学堂,便可以下山去寻间客栈住下,等考完试回来便是了。 不过顾远山还是决定住在学堂,像往常一样便好了。 他家不远也不近,若是回家,家里人比他还紧张,可能会弄巧成拙。 如此这般,还不如住在书舍便好。 …… 孙秀才絮絮叨叨地说着考试的注意事项。 顾远山听得认真,手里的笔飞快地记着,把“备两套笔墨”、“带蒸饼酱肉”都标上了着重号。 顾三水不会写字,便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上一支笔、一块墨,和一块圆圆的大饼。 沈叶初也拿出本子,一笔一画地记着,偶尔没听清,还会轻轻拉一下顾远山的袖子,让他帮忙补记。 顾远丰已经考过一次了,此时倒是没有几人这样紧张。 虽然没有像顾远山几人这样,但他也听得专注,时不时点头,把注意事项记在心里。 …… “还有考场规矩,你们一定要记牢。” 孙秀才的语气更严肃了,“进考场前要搜身,不许带夹带、小抄,一旦被发现,不仅取消考试资格,还要连累保人。考场上要保持安静,不许交头接耳,有问题只能举手问监考的衙役。写完的卷子要仔细检查姓名、籍贯,别漏填了,卷面也要保持整洁,别乱涂乱画,考官看卷时,卷面干净也能多些印象分。” 顾三水忍不住问:“夫子,考场里冷不冷?要不要给孩子带件厚衣裳?” 如今天气还冷,顾三水怕顾远山身子顶不住。 虽然顾远山许久没生病,身子也长得壮实,但他这个老父亲就是担心。 孙秀才笑着点头:“该带,春日早晨凉,带件薄棉袄,考完能披上。至于考试的时候,若是穿太多倒是阻碍答卷……一切都看你们自己的,若觉得太冷,还是穿多些,免得生病耽误了后续几场。” 虽说县试三场考试,最重要的是头一场,但是后面两场也是不容小觑的。 若是三场都顺利的话,这自然是最好的了。 说着,孙秀才看向顾远丰和沈叶初,强调道,“还有,你们两个,考前几日别熬夜温书,把精神养足,考场上才能集中注意力。” 他是知晓这两个学生学起来就废寝忘食,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年纪小小,就掏空了身子,这怎么得了? 是以,孙秀才特意嘱咐一番。 顾远丰一愣,倒是乖乖点头。 沈叶初抿了抿唇,也微微颔首。 …… 顾三水握着小本子,继续问道:“那考完当日,我们在考场外等吗?” “不用,考场外人多,你们若是实在担心,就在学堂门口等,我会把他们接回来。” 当然,最好的便是等几人考完回家了。 不过当父母的,总是对孩子紧张过头的。 孙秀才也能理解顾三水的心情。 孙秀才答得干脆,又看向三个学子,“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就说。” 顾远山想了想,问道:“先生,考试时会给我们提供草稿纸吗?要不要自己带?” “不用,县衙会准备,就是草稿纸可能不会很多,你们注意些。还有,那些桌椅可能有些旧,还可能有污渍……你们答卷时垫张纸,免得墨水洇透。”孙秀才耐心解答。 待众人都问完,孙秀才缓缓道:“这注意事项你们拿回去,每日看一遍,别漏了细节。接下来一个月,我会给你们集中讲科举答题的技巧,你们也要抓紧温书,争取一次考中。” 顾三水和顾一木连忙道谢,顾远山三人也起身行礼。 …… 确定了县试时间,顾远山便安心待在学堂继续念书。 学堂的氛围也渐渐肃穆起来。 往日里还打闹的学子,都特意放轻了动作,生怕打搅了几人备考。 此次孙氏学堂一共四人参加考试,钟氏学堂也有四人。 除此之外,也有许多在家读书,或是跟着老童生念书的读书人也会参加此次童生试。 顾远山不管外面纷纷扰扰,只专心备考。 相比较于他的游刃有余,顾远丰肉眼可见地有些急躁起来。 他的急躁,表现在越来越早起床看书,又半夜才入睡。 完全没有听孙秀才的叮嘱。 顾远山也劝慰过几句。 顾远丰只抿着唇,淡淡道:“自从知晓要科举,我便睡不好了。既然睡不着,便看书了。” 看到少年苍白的脸色,顾远山也不知该怎么劝慰了。 顾远丰这模样,明显是有考试焦虑症啊。 如今考试在即,他也没空当心理导师开解考试焦虑症的顾远丰。 一切,都得等考完再说。 …… 一月时间呼啸而过。 很快,便到了县试这天。 天还没亮透,顾远山就醒了。 他摸黑穿上干净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考试篮子。 细数了自己备好的两支毛笔和用了小一半的墨锭。 这毛笔和墨锭都是新买的,怕不好用,或是用不惯,他这半月都是用新的。 知晓没有问题,才放心带去考试。 检查无误,又将昨夜食堂备好的芝麻饼放进油纸包,塞进考篮一边。 这芝麻饼是孙秀才吩咐食堂给他们备好的午饭,让他们拿去考场吃的。 第 310 章 心虚的余氏 刚走出房门,就见顾远丰、孙书川、沈叶初已在院子外等候。 顾远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孙书川则握着书,默默背着什么。 沈叶初虽然没有背书,但脸上却带着几分紧张。 见顾远山出来,沈叶初连忙上前招呼道:“远山,你可算出来了,咱们快些走吧。” 虽然这里去县衙也就一刻钟的路,但他还是怕赶不上考试。 顾远山顾不得说什么,赶紧点点头。 …… 一行人踩着月色,就往学堂外走。 在门口没等多久,孙秀才的马车就到了。 今日,他穿着一身整洁的长衫,见四人到齐,便催促道:“快上车,再晚些县衙外该排队了。” 虽然云梦县文风不盛,正经秀才开的学堂也才两所,但周围村庄、乡镇的读书人林林总总加起来,还是有几百个的。 前来参加童生试的,也不少。 这些路远的学子,都是提前住在县城里的,要不是住客栈,要不就是租个小院子。 顾远山等人待会儿去考场,还得经过一系列的排队检查。 他们住在半山,总是比城里的学子路远一些。 若是去得晚了,排队准得晒到太阳。 …… 孙秀才带着顾远山四人,匆匆往县衙赶。 云梦县不算大,没有专门的考场。 一般县试就是在县衙内进行。 虽说不会露天,但环境也见不得会很好。 不过,顾远山去过县学好几次,倒是对县衙的考场早有心理准备。 马车驶进县城时,天才蒙蒙亮。 县衙前的空地上早已聚满了赶考的学子,大多由家人或夫子陪着。 人头攒动却格外安静,只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叮嘱。 就在孙秀才带着顾远山等人准备上前之时,钟秀才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过来。 “孙兄,你来了?咱们过去排队吧?待会儿人多了可不好。” 孙秀才点点头,朝他拱拱手。 转身朝顾远山四人示意,跟着钟秀才一行人,走到队伍末尾。 接着,孙秀才又转身看向他们,细细检查了一遍每人的笔墨。 “进考场别慌,先把姓名、籍贯填清楚,答卷时慢慢写,别漏了题目。我在学堂等着,下午考完再来接你们。” 四人齐齐点头。 与四人结保的是钟氏学堂的吴子墨。 几人同在县学见过几次,也算是相熟。 此时,准备考试的少年郎满心激动,都在小声说着话。 顾远山年纪小些,与钟氏学堂的人不算相熟,没有参与话题。 他静静地望着前方的队伍,默默地等着官差什么时候喊可以进场。 …… 孙秀才和钟秀才安排好几人,便退出了队伍,在旁边默默看着几人。 就在顾远山认真检查自己所带物品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小山子——远山——”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 是余氏的声音。 顾远山抬起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余氏和顾三水正站在他斜前方。 两人一脸激动地望着顾远山。 见顾远山朝两人招手,他们才敢走过去。 “阿爹?阿娘?你们怎么会在这里?”顾远山纳闷地看着两人。 他前几日就与两人说了,县试不需要两人来送他。 主要是他们是从学堂出发,由孙秀才带着,余氏和顾三水就算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想着便不让父母奔波了。 当时余氏和顾三水还一脸不愿意。 若不是他许诺等府试和院试再送他,两人指定不会同意。 可此时谁来告诉他,明明答应了会在家里等着的阿爹、阿娘,怎么会一大早就出现在这里? 看着两人被露水打湿的肩膀,顾远山有些心酸。 天气寒冷,也不知两人在这等了多久了。 …… 面对顾远山的询问,顾三水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看他。 余氏也有些心虚,讨好地笑了笑,“小山子,我和你爹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你,这不,才一大早过来了。” 儿子人生第一次科举,她这个当娘的又如何能放得下心? 十里村又不是距离县衙很远,她昨夜和顾三水一寻思,便半夜起来收拾东西,赶车进城了。 两人来的时候,城门都还没开。 一直在城门口待了好久,才到时间开门。 两人怕顾远山已经开始考试,心中焦急,赶着骡车便急匆匆往县衙来。 如今倒是刚好赶上了。 想着,余氏心中庆幸。 想到什么,她朝顾远山扬了扬手中提着的竹篮。 “看阿娘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话落,余氏掀开白布,里面赫然是几个白胖的白面馒头。 “这是昨夜阿娘在家里包的,保准你今日吃了考个好成绩回家。” 说着,她便将竹篮往顾远山手里塞。 “你放心,阿娘知晓官差检查严苛,会掰开粮食检查,特意给你做的馒头,就算掰开,也是好吃的。” 本来她是买了王屠户家的新鲜猪肉,准备给顾远山包肉包子吃的。 可顾三水说了,官差会掰开来检查。若是她做了肉包子,到时候汤汁流出弄脏了小山子考试用品就完蛋了。 何况如今天气冷,等小山子考完,中午吃的时候,肉包子早就冷了。里面的肉凝固了可不好吃,还不如做白面馒头。 是以,余氏才匆忙做了白面馒头。 …… 面对着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的余氏,顾远山终于是软下了心肠,伸手接过了竹篮。 “好了,这馒头我收下了,今日天冷,阿爹、阿娘,你们快些回去吧,明日就不必来了。” 余氏笑眯眯点头,“小山子,好好考,阿娘在家里等你归家。” 顾三水讷讷道:“就算……就算考不好也不要担心,阿爹会养你。” 一听这话,余氏就气得拍了他一拳。 “小山子还没考呢,你就说丧气话,真的是!” “阿爹说错了,小山子你好好考,不用担心家里。”顾三水连连赔笑。 看着两人的模样,顾远山笑了笑,心里暖暖的。 他重重点头:“阿爹,阿娘,你们放心,我会好好考的。” 这一场县试,其实顾远山并没有紧张。 县试是由县令出的题,难度不算大。 而且县令方佑程教导他们半年,他们对于他的出题习惯也是知晓的。 今日过来,他只当是科举暖身罢了。 等考完了县试三场,去府试才是重头戏。 考过了府试,他便是童生了。 若是再考过了院试,他便是秀才了。 当然,如今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一切都要等时间的验证。 第 311 章 县试终于开始了 没过多久,衙役开始维持秩序,让学子排成一列,逐个接受搜身。 顾远山让余氏和顾三水回去,便跟着队伍往前挪。 轮到他时,衙役仔细检查了他的书箱、衣襟,连带着学堂带来的芝麻饼和余氏刚给的白面馒头都被掰成了几小块。 确认没有夹带小抄,才递给他一张写着“东字八号房”的木牌。 “拿着牌子,按号找座位。” 他接过木牌,转身看向人群中的孙秀才和余氏、顾三水,微微点了点头,才继续往里走。 顾远丰、沈叶初和孙书川也陆续通过搜身,几人排着队往里走。 孙秀才目送几人走进县衙大门,才放下心来。 …… 顾远山一行人穿过宽敞的庭院,就见前方一排低矮的考房,每个房门口都挂着字号木牌。 顾远山找到自己的“东字八号房”,里面只有一张旧木桌和一把板凳,很是简陋。 周围是用木板隔开,门前倒是有一个容下一人身影的门。 里面空间也很小,只够一人坐着。 若不是顾远山年纪还小,指不定连腿也伸不直。 观察了号房一圈,顾远山才放下考篮,先把芝麻饼和白面馒头放在篮子一边,才取出笔墨纸砚,仔细摆放好。 窗外的阳光渐渐照进考房,落在简陋的木桌上。 顾远山深吸一口气。 县试,终于要开始了。 …… 顾远山安静坐着,眼睛不敢东张西望,生怕被怀疑要作弊。 他就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木板发呆。 庭院里的老槐树枝叶轻晃,偶尔有几声鸟鸣传来,倒让他紧绷的心绪松了些。 不远处的西字号房里,顾远丰正低头整理笔墨,瞧不出神色。 距离顾远丰不远处的沈叶初则闭目静坐,想来是在平复心神。 孙书川的字号房在中间,离两边都隔得远。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拿到号牌的时候看到的。 如今几人都在自己的号房内,心中挂念着的也唯有一事——那就是县试。 …… 约莫等了一刻钟,日头渐渐升高,照得考房里暖融融的。 忽然,一阵“咚咚”的锣鼓声从庭院尽头传来,伴随着官差洪亮的吆喝。 “考试开始——分发试卷!” 声音刚落,就有两名衙役捧着一摞试卷,沿着考房挨个分发。 顾远山的号房是东边第八个,很快便看到了来到面前的官差。 官差面无表情地抽取出几张卷子递过来。 顾远山见状,连忙起身接过自己的试卷。 待官差走了,他才将试卷平铺在桌上。 看着手底下纸质有些粗糙却平整的卷面,顾远山的心里很是平静。 想到孙秀才的话,还有方县令的教导,顾远山就像吃了定心丸一样。 他先是将手上的试卷粗略翻看一遍,发现早上只考帖经和经义,心下便松了一口气。 这种题量不算大,与他们在学堂的月考核相比,简直是太轻松了。 想来也是——月考核一天就要把县试三天的题全给做了,确实要紧凑些。 …… 不过顾远山也没有因为题少就放慢答题速度。 他先仔细核对了试卷右上角的姓名、籍贯,确认是自己的没错,才从取出那支磨得顺滑的狼毫笔,又蘸了蘸新研的墨。 目光落在试卷开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十道帖经题。 题目只摘录《四书》里的句子,空出中间的字词,让考生填写。 顾远山扫过第一题“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____乎?’”。 他几乎不用思考,便提笔写下“说”字。 第二题“《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____。’”。 他稍一回想,便填了“善”字。 …… 十道题看下来,都是平日里反复诵读的内容,没有偏题、难题。 顾远山手腕轻转,很快就把帖经题答完,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这第一道大题,算是稳了。 接着往下看,便是两篇四书经义题。 第一篇要求围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展开论述,第二篇则要解析“格物致知”的含义。 顾远山先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篇的思路: 先解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本义,再结合邻里相处的小事举例,最后落到“为学先为人”的道理上。 接着,第二篇的思路则可以先引朱熹与郑崇儒郑宰相批注的不同见解,再结合自己的思考,说明“格物”是探究事物本质,“致知”是获得真知,二者相辅相成即可。 思路理清,他重新蘸墨,笔尖落在草稿纸上。 字迹工整却不显拖沓。 阳光透进来,在试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顾远山只觉心无旁骛,仿佛不是在考场上答题,而是在学堂里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课,游刃有余。 那些读过的书、听过的教导,此刻都化作笔下的文字,流畅地铺展在卷面上。 …… 不知过了多久,等顾远山答完题,手腕已有些发酸。 看着不远处提醒还有一个时辰的官差,顾远山松了口气,准备将答案誊抄到试卷上。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字迹。 一笔一划,皆是认真。 看着笔下一丝不苟的字迹,顾远山心中满意地点点头。 字如其人。 字写得好不会加分。 但若是写不好,则会扣分。 此时能写出这一手字,离不开他这几年的坚持。 果然,努力便是对自己最大的回报。 顾远山心中定了定神,才将草稿上的帖经、经义论述逐字誊抄到试卷上。 偶尔停顿,仔细核对是否有错漏。 …… 待抄到第二篇经义的时候,他抬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不经意间扫向号房门口—— 却见庭院里站着一群身着官袍的人,正远远往各号房望来。 最中间那人面容温和,青布官袍衬得身姿挺拔,正是方佑程方县令。 不得不说,方佑程年已三十好几,在一群人当中,气质却很是突出,一看便知是饱读诗书之人。 他身边跟着几位官员模样的人,想来是县衙的同僚,也是这场县试的主考官。 几人低声说着什么,目光偶尔落在考房内,却没有丝毫喧哗。 也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第 312 章 第一场 顾远山心里微微一怔。 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想来是方才自己答题时太过专注,竟全然没察觉动静。 他只疑惑了几秒,便收回目光。 不管方县令是来巡查考场,还是特意来看他们,眼下最重要的是把试卷誊抄完,莫要因这点分心出了差错。 他重新握稳笔,加快了誊抄速度。 笔尖掠过“格物致知,当以探究为本,以践行为辅”一句时,想起方县令曾说“学与行不分家”,心里又定了几分。 墨锭研磨得细腻,字迹落在纸上不洇不散,连他自己都觉得比平日里练笔时更显工整。 …… 待最后一个字落下,顾远山放下笔,捧着试卷仔细检查。 帖经题没有填错字词。 经义论述逻辑通顺。 姓名、籍贯也都填得齐全。 卷面更是干净整洁,没有一处涂改。 他这才松了口气,将试卷轻轻叠好,连同草稿纸一起放在桌角,又把笔墨一一收进考篮。 一切收拾好,顾远山才抬起头。 这时再往庭院看,方佑程一行人已不见了踪影。 想来方才就是抽空来查看一下他们县试而已。 …… 顾远山没等多久,大概也就是两刻钟的时间,官差便敲着锣鼓过来。 “时间到——收卷!” 话音落下,顾远山耳边沙沙的作答声齐齐停下。 在科举场上,没有人敢在官差下令交卷的时候还继续作答。 因为若是继续作答,此次考试的成绩便会被作废掉。 不仅如此,还有可能被拉出去,再也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总之,无论所为何事,都不能违反科举的规矩。 为了这几秒钟,冒险赌上一生,实在是不划算。 …… 就在顾远山胡乱想着的时候,官差已经捧着个木盘走了过来。 从东边开始挨个儿收卷,一眨眼便走到顾远山跟前。 他连忙将叠得整齐的试卷递过去。 看着纸张被小心放进盘里,顾远山才彻底松了口气。 待所有试卷收完,为首的官差又喊了一声:“午时休息,可在庭院活动,勿出县衙大门,未时初刻敲锣回号房!” 未时初刻便是中午一点了。 如今也不过是正午12点。 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还不错。 而且原先顾远山是以为中午休息是只能待在号房里的,没成想还能出去走动,实在是令人意外又惊喜。 …… 官差话音刚落,原本安静的号房区顿时热闹起来。 细细碎碎的声音四面八方传来。 顾远山提起考篮,也跟着人群走了出去。 他今日打算吃的自然是余氏今早送来的白面馒头。 至于学堂拿的芝麻饼他没动。 余氏做的,自然是要更好吃些的。 一边走,顾远山一边从考篮里取出余氏给的白面馒头, 余氏很细心,给馒头裹了好几层棉布。 虽然进来的时候被官差掰成了好几瓣,但进来后顾远山就重新裹好了,此刻手中的馒头还带着些微微的余温。 他没去挤人群,转身寻了庭院角落那棵老槐树下的石阶,刚坐下,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远山!这里!” 回头一看,顾远丰、沈叶初正提着考篮走来,孙书川也跟在后面,手里还拿着块芝麻饼。 “你倒会找地方,这儿凉快。” 孙书川挨着他坐下,咬了口芝麻饼,率先开了口,“早上那十道帖经和两篇经义,你们考得怎么样?我最后一道帖经,差点没想起来,幸好最后想起来了!” 他一脸笑意,想来考得不错。 顾远山咬了口馒头,慢慢咽下,才道:“都是平日里练过的基础题,帖经没出错,经义也按夫子教的思路写了,应该没问题。” 说着,他看了眼顾远丰和沈叶初。 见两人脸色都算平和,不似有难色,便知晓两人考得也不错,心中便彻底放下心来。 顾远丰点点头,手里捏着半块芝麻饼:“确实不难,经义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夫子前阵子还让我们写过策论,思路能用上。” 沈叶初也轻声应和:“帖经都是四书里常考的句子,没偏题。” 孙书川松了口气,拍了下手:“那就好!我还怕就我一个人觉得简单,还以为是我没看透题呢!” 他早上拿到试卷一看,这题也太简单了。 他高兴答完,又隐隐有些不安,生怕哪里看错了题才如此简单。 好不容易考完,赶紧出来寻顾远山几人对一下答案。 如今知晓几人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心中提起的石头终究是落下地来。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语气沉了些,“不过下午要考策论,听说县试的策论常考民生事,比如治水、劝学之类的,比经义难些,咱们可得小心。” 这话一出,几人都点头。 顾远山想起方县令讲过“策论要‘切实际,有见地’”,便补充道:“夫子说过,写策论别光引经书,要结合咱们云梦县的情况说,比如提劝学,就可以提县学修缮的事,这样更实在。” “夫子确实说过这话!”顾远丰点点头。 顾远山的提醒,沈叶初也默默记在心里。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虽话不多,却都是在互相提醒。年纪虽小,但如此模样,倒比刚才那些凑在一起高声争论的学子更显沉稳。 几人围坐着,你一口我一口,干嚼着手中面食。 有时嘴里噎得慌,便拿出水壶来喝上一口。 没一会儿,顾远山手中两个馒头就见了底。 至于芝麻饼,他没动。 实在是吃不下了。 至于丢是不可能丢的,拿着回去当夜宵也行。 家中又不是富户,哪里舍得浪费粮食。 顾远山刚把油纸叠好放进考篮,庭院里的锣鼓声又响了——未时初刻到了。 “该回号房了。” 顾远丰站起身,拍了拍衣襟上的碎屑。 孙书川和沈叶初也跟着起身,三人的号房在西边,离老槐树远些。 顾远山看着他们往西边走,直到身影消失在考房拐角,才拎起考篮往自己的东字号房去。 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地上,晃出细碎的光斑,顾远山每一步都走得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