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 第1章 第 1 章 应天府市坊间热闹非凡,颇有一副当年汴京的风采。街上叫卖的声音传进茶馆里,可掩不住台上说书的先生那惋惜的神情:“各位看官,接下来这段书还要从那东京汴梁开始说起……”桌上的醒木被拍得仿佛要凹进檀木桌子,底下听众似乎也游离于这临安城外,一路北上。 话说那汴京城原是开国皇帝胤定下的首都,这些年儿孙辈经营着父辈传下来的江山,虽说未曾越过当年开世的繁华,可也未曾辱没了先人。到了帝这一代,那东京城内更是灯火璀璨,鱼龙尽舞。却说这天子脚下有一宰相姓王,膝下只有一女,可偏是宰相夫人生这一女时受尽苦楚,分娩过后力竭虚弱,径自去了。这小女便是宰相一口一口羊奶喂大了,生得好一副出挑的模样,**岁时便饱读经书,能写得一手好词。无奈命运无常,偏是要捉弄这对父女。朝野中文官弄权,拉帮结派,这宰相大人两袖清风,不肯依附。那起子小人便诬告这位大人贪污受贿,当朝的帝也被蒙蔽已久,竟不能辨别是非真假,于是只能错杀也不肯放过,下令抄了家。亏得宰相平日里待下人不薄,有家里的小厮听得消息忙慌告知自家主人,可宰相自恃清风明月,深信帝必会明察秋毫,不会使一人抱冤,只交代了把年幼的女儿带走暂且避避风头。哪知这位王宰相于朝堂之上直指帝之过,谏言肃清朝堂方能重现汴京城鼎盛之姿。帝恼羞成怒,一气之下竟要诛其九族,可怜王宰相悠悠清廉一生,却死于小人之手。 此话暂且不提,只说这王宰相的遗女受家中下人之助逃到了汴京城外的一座寺庙里。寺中女尼得知遭遇善心不止,便想要带这女脱了尘缘,入佛门修行。为躲避朝廷搜查,易姓为李,那主持见这女颇有几分与殿中菩萨相似,赠予法号为“师”。正当这十岁的李师要剃度之时,天不叫这女儿安生,这天恰好有位汴京城内伎馆的妈妈前来还愿,一眼便看中了这李师的才貌,想来一经调教并定能名动京城。暗自找到住持,多以银两诱之,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儿,那住持就编了个谎,说是这女还有一劫未渡,为时尚早。那妈妈与住持唱起了双簧,说动了这李师,随其回了汴京城内的烟花巷,殊不知这苦楚尽从此来矣。 那妈妈得知李师为罪臣之女,便让其仍从李姓,伎名唤作“李师师”,从此便在馆内学那歌舞曼妙,习那馆中女子应学之事。起初便是裹脚,李师师在家中受父亲怜惜,不曾在这些闺帏之事上下功夫,偏生是按男子的法子养的,脚生得粗大不堪。且说这李师师天生一身傲骨,宁死也不愿缠脚。馆里的妈妈气急了,便安排馆中的娈童按住她强行缠上,昼夜不离人。寄人篱下,便由不得她大小姐性子了,无生意可做,自然也就无饭可食。渐渐地,这李师师便屈从于这青楼歌舞之中。初次缠上脚的几天,李师师睡觉都不得安生,夜里略微翻个身,脚下便传来撕筋断骨的痛楚。接下来的月余,便是水也只是略进些,待到脚上的血肉流尽,渐渐收紧,那金莲才显露出来。除此之外,馆内妈妈的绝技莫过于让女子的手细腻非凡。那法子说起来倒也不难,每日用滚滚的水溶了胰子,待晾到七八分烫,便让馆中歌伎的手浸入泡上半个时辰,如此每日往复三次,坚持半年,留上葱管似的指甲,手上肌肤便滴墨不染,滑腻温婉。 可这李师师脱俗于众多歌伎的东西,便属她那一肚子的诗经词赋,外带着生得一副好嗓,莺莺婉转,绕梁不绝。经得师傅指点,李师师就凭借一手好琵琶,配上当时的时兴词曲,惊艳了馆中众人。这青楼之中,大多客官点的盘册多为女子之流,可由不得有些客官愿意尝个鲜儿,试试那断袖之癖是何滋味,于是这汴京城内的娈童屡见不鲜。这些娈童也与馆妓一般,要么是家中吃紧卖于青楼的,要么是双亲失去的孑遗,不得不为自己谋条生路。与这李师师在同一伎馆的一个娈童和她经历相似,并非真正愿意侍奉于男人身侧。这娈童得空便往李师师的房里钻,一来二去,李师师似也知晓这人的心意,细细交谈下来她便有些同情这娈童。他们二人私相交好,竟也只是同为沦落人的怜惜罢了。按照常理,李师师一类的女馆伎无论年节与否都是无法自由出入的。每逢年下,又或是师师的生辰,这男孩便会往到汴京城街道上采买些新鲜吃食和玩意儿给她送去,而这师师所能做的,仅是为他轻歌一曲,略缓二人在这世上茕茕孑立的孤苦。 话说李师师豆蔻之际,那娈童照旧要外出购置些东西赠予师师作为贺礼的。一方面,这几年师师送给他的东西也不少,诸如她亲手缝制的香袋、汗巾,另一方面,过了今年,师师就要接客了,如同自己一般彻底踏入了这虎狼窝。待夜深人静之时,街上打更的人的声音都是恹恹的,那男孩上了树,跳上墙壁,远远地看到李师师的屋子里亮了灯,他便知道这是为他留的。如同往常一样,他踏着青瓦俯身潜行,溜至窗边敲了敲窗户纸。屋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推窗应声而响,师师身着一袭桃红衣裙。他纵身跃入,又缓缓地关上推窗,坐至师师床边,从袖口中掏出一样又一样贺礼。 “这是爪哇国的玉石珠子,我瞧着和我们这里的不同,想着带给你些,不知你可否喜欢?”李师师点了点头,看着他青涩地笑着。 “这是江南师傅来京城新开的点心店,你且尝尝可合你胃口。你向来不爱吃甜的,我选了些偏咸的面卷,你可试试?”师师丹唇微启,接过眼前人的点心,品味着外面的风味。她闭眼,有街道上人来车往的风尘味道,有路旁柳树枝桠的清新,有眼前人袖口的香气…… 她用自己的手把剩下的半块点心递至他的嘴边,指甲上淬染了杜鹃花的颜色,淡雅别致。他低头噙过,冲着她傻呵呵地笑着。“何时我们才能从这里出去呢?”李师师突然有些伤感,在这魔窟里待着,没有一点生的希望。那男孩不知是否是师师没有法子像他那样自由出入而难过,连忙安慰她说:“你别伤心,等我攒够钱了,一定第一时间赎你出去,最近有个客官富得很嘞!我这几天缠着他,一定多挣他些银钱。” 李师师听了之后,便知道他最近又接了许多客,眼眶又红了些。她凑近他,撩开他的下衣。他起初有些抗拒,似乎成了下意识的反应。李师师从枕下摸出一盒膏药,细细地涂抹他大腿根的紫痕。“原先青的还没下去,这些人真是……”李师师的眼泪滴落在那人的衣服上,渗了进去。男孩的身体微微颤抖,虽然师师不是第一次碰他的身体了,但他还是有些慌乱,以至于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你别害怕,不是所有客官都这样的,而且,你们女子更会好些,刚开始的时候大多只是唱曲,况且你琵琶弹得好,就多接来听曲儿的客,”那男孩以为师师害怕接客,便不断安慰她,“我比你年长两岁嘞,已经习惯了,你且再忍两年,我们就能出去了,离这里远远的!” “嗯!”李师师笑了,酒窝跟着蜷了出来。 东京城内的繁华不会随着季节衰减,眼看着冬天来了,男孩的生辰也近了。正如男孩所说,师师刚开始接客无非是弹琴唱曲,与那些娈童自然是不一样。师师没有贵重的东西可以相送,便绣了个粉色的手帕准备作为他生辰的礼物。那布料倒是寻常,贵在李师师自己的心意,并在手帕的一角绣上了自己的名字。等到男孩生辰那天,果然收到手帕欣喜不已,收入袖中。 汴京城内是不常下雪的,可眼下的年关格外地反常,雪一团一团地落了下来。清晨,外面的喧嚣吵醒了师师,她连忙穿戴整齐,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她站在窗边,发现男孩正跪在雪地里,旁边的妈妈正在教训他:“好哇你,敢惦记着馆里的姑娘,你是个什么货色,也配?大爷们花钱来玩,你倒好,想白蹭!来人,拖到没人的地方打死!”李师师惊得捂住了嘴,她看到妈妈手里攥的那条粉色手帕,自己竟害了他。男孩被拖走的时候不忘回头望着窗边的李师师,略有歉意,仿佛在为他没有办法把她从这里带出去而道歉。那妈妈走进李师师的屋子,眼神狠戾:“咱们养你,请师傅教你,不是为了让你做这些个事的,这次我替你掩下来,料理了他。以后再敢有不该想的事情,和他一样下场。” 那妈妈知道李师师会去看那个娈童,她就是要让所有馆伎知道私自相会是个什么下场。师师一步一步踩着雪,后院里静极了,连风雪都暂停了呼声。李师师看着雪中染透了殷红,从男孩的大腿根起晕染了整片雪地,由深至浅,她心疼地抱着他,男孩鼻间已没了呼吸。从那以后,李师师便只是歌伎,再没露过笑颜。 第2章 第 2 章 心比比干多一窍,颦若西子胜三分。李师师一曲名动京师,引得无数文人骚客慕名前往市井角落,哪怕不得见其本人,也要在茶余饭后与同僚抑或亲友谈及这位风尘女子倾国倾城的容貌。可烟花巷中流传着一种传言,李师师弹琵琶时总是挂着一帘青色面纱,旁人只能透过那双眼睛窥探到她的美貌。据有钱的客官讲述,那双眼睛似一对冰棱,看人总是冷冷的,这位歌伎也从来不笑,偶尔有才学的公子前往才能搭得上几句话。 这一年,李师师倒是接待过让她动了心的客人。那位公子名观,甚有才学,据说拜在学士门下,前途大好。那位公子首次来的时候就填了一首词,交予李师师弹唱。却说那词中有两句“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撬动了李师师许久未开的心扉。师师玉指抚过琵琶,光影交错之下香钿宝钗微动,绛唇微启,歌喉啭啭,让观也对这位青楼歌伎有些赞赏。一曲过罢,万籁俱寂,只余琴音仍回荡在坊间。观自是白衣卿相,师师心里暗想着,也是这样对这位公子说的。她心中曾有一丝的希冀,观能带她离开这里,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行。可对于观来说,师师不过是腹中有些文墨的歌伎,略在琴理上通了些,相较于囚在儿女情长之中,观还是更喜欢游历天下,更希望在朝野上立得住脚。摸清了观的心意,师师倒有些看清自己了,一介风尘女子,又怎敢奢求与常人相同的生活。殊不知为情起,陷情中,堕落在这烟花巷里,迟早要遭报应的。想清楚这些,她倒有些释然,看着眼前的这位文人也好,骚客也罢,取下了面上的青色面纱。容似菱花拂水,观只是远远坐着,就如闻到了淡淡的香菱清气;两梢弯弯柳叶眉,一颦一蹙皆温婉,两颊粉中带春意,口含朱丹露贝齿。观哪见得如此场面,想来天下的男人皆是这好皮囊的奴隶,纵使这位公子哥再清高,也总要折服在这曼妙之下。正在观迷失在这诱人声色之中,一杯玉樽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师师不知道观是不是她想找的人。 当时惘然,可随后师师就知道了。是从那句“银汉迢迢暗度”中得知的。暗度,暗度,却无处可度。词曲绝妙,耐人寻味。李师师娉婷于高阁之上,自觉观的这句辞藻耐嚼,可也意味着,观去了别的歌伎那里。 岂在朝朝暮暮?也许天下的乌鸦总是一般黑,总是善于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梦一般的幻影,也总有女子自投罗网。对于师师来说,朝暮易得,真心难求。她打开妆镜台的暗格,拿出了自己私藏的、爪哇国的玉石珠子。自从她上了盘册,客官打赏的翡翠琉璃使得她的发髻总是沉甸甸的,手中的这些被衬得黯淡不堪。可情,淡不了,男孩最后的回眸永远嵌在了她的心底,像一道疤痕,就在那里,让她时时回味。 她慢条斯理地用花布裹好护甲,围上了面纱,抱着琵琶金莲微摇,坐在了馆里的戏台上。底下的观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李师师,有的极力凝目,想透过那帘青色面纱,一睹师师真容。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随着琵琶的四根弦轮流被拨动,小女子玉口微张,缈缈兮如雾里看花,婉婉兮如雨落玉盘,“两情呐,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随着李师师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指推出最后一根弦,台下的人们早已按捺不住。一旁的堂倌上台,预示着李师师的第一晚缠绵即将开盘:“底价—五十两!”堂倌的声音相较于往常响亮得多,其中一部分缘由自然是台上的歌伎已成为名动京城的头牌。 台下的王侯公子,抑或是平头百姓都凑这个排场。不过,对于那些权贵而言,向来是不需要自己亲自叫价的。不多时,这价格就已翻了两番。正当替主人叫价的小厮心中暗想主人即可一度**之时,台下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男子喊了价:“五百两!”这一声倒是吸引了李师师的目光,她觉得凭那书生的寒酸样自然是付不起五百两的。底下有人喊道:“彦,刚落榜就来此处快活,可付得起五百两?” “李太白还说‘人生得意须尽欢’,怎地,到我这就不作数了?”那男子的回应倒是未曾输了气势,从袖中掏出一个金元宝拍在桌案上,“这可够?” 堂倌一看,连着店里的妈妈都笑得眉毛连了后脑勺:“尽够了,公子里面先坐。”对于在青楼里寻欢作乐的客人来说,纵使再有银两,也不愿费五百两银子在一个歌伎身上。那位名叫彦的男子跟着店里的小厮进了内院,他倒是不紧不慢,悠悠地上了楼梯,进了李师师的内室,馆里的小厮点了红灯笼挂在朝街的窗户口,意为该房女子此晚已有归属。师师坐在床沿,仍是未摘下面纱,可心里有些盘算,她不清楚这男子是为何要买下她这一晚,更不知道一介穷书生又怎地这样有钱。 李师师起身关上窗,取下面纱,卸去多余的钗环胭脂。“想不到真如外界所传,师师果然倾国倾城,淡妆仍旧动人,”彦坐在茶桌旁,用碗盖蹭着茶碗的沿,“你年岁如何?” 师师的回应淡淡的,如她的神色那般冰冷苍白:“奴家年方二八。”她收好首饰衣裳,可看着彦未有歇息的意思,便开口询问:“奴家侍候公子歇息吧。” 彦没有出声,反而走到妆镜台旁,却也未如寻常客人那般轻浮,只是细细观赏:“我买下你这一晚,为的不是这个。”这句话一出,让李师师心扉裂开了一个缝隙,她回眸看着站在背后的彦,虽有些困惑,但一股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 “那公子所求为何?”李师师双眸清澈如水,彦看了心动不已,清了清嗓:“情字而已,不知我得了你这一晚,又能否得你真心?”李师师沉默不语,她不知道这个彦是真傻还是充愣。 彦接着说:“今日姑娘所唱‘又岂在朝朝暮暮’,在敝人看来竟是大大的不通,两情久长,若连朝暮旦夕都无法相见,何来情字一说。就此看来,倒是男子对女子的辜负罢了,谁又如牛郎织女那般耐得住寂寥呢?在市坊间传唱,想来也是那些浪迹于青楼脂粉中的常客,一面将自己比作牛郎痴情,一面寻花问柳,甚是可笑。不知我所言姑娘认为如何?” “公子说笑了,奴家只是歌伎一流,哪会想这些个东西,”李师师的语气稍有缓和,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彦的话真的说中了她的心。 “姑娘瞒得了寻常人,却是瞒不了我,方才姑娘所唱,分明有意透露出对此曲的厌恶,不妨卸去伪装,如何?”李师师顿时红了脸,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清晰地窥探到她的内心。她迅速整理好思绪,反问彦:“公子为情而来,奴家却问:情字何以图?” 彦听了师师的话,笑了起来,像是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而高兴:“朝暮可,年岁亦可;**可,诗赋可,品茶论史亦可。情为人有,关键论心。”他说着,牵起师师的手,窝在手心里:“论我的心,不是**,不是**,甚至朝暮相伴亦为次要,更重要的是,姑娘是否高兴?” 李师师的眼角亮了,残存的红胭脂映得她更是楚楚可怜,她拉着彦回到那鲛绡帐下,正要褪去衣裳,却被彦拦了下来:“姑娘的心呢?” 她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似乎那滴滴眼泪就是为彦而积蓄了两年。她靠着彦的肩膀,诉说了许多。她向彦讲述了记忆中的男孩,她不知道自己为谁而活,她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太久,她想要逃走。彦就那样感受着怀里的透玉生香,倾听着师师内心的声音。 东京长街上的夜从未这样短,待到窗外的红灯笼灭了,彦就该走了。临别之时,彦赠给师师一首词,写在了她的手帕上。等彦走后,李师师展开手帕,上面写着一首《洛阳春》: 眉与春山争秀,可怜常皱。莫将清泪湿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依栏愁,但问取亭前柳。 师师望着楼前那株春柳,久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且取朝暮,不求长留。 第3章 第 3 章 凤鸣九天,君临天下。若说这汴梁城为何如此繁荣,缘由自然是君恩厚重。这帝仗势着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未曾吃过那征战之苦,便居安而不思危,成日度于荒淫之中。后话暂且不表,只提这一日,帝厌烦了后宫佳丽,纵使眼下众妃如云,盼着君恩临幸,日日花红柳绿,变着花样地精致打扮,可帝心不在,那缦丽身姿自然也就无人欣赏。朝堂上有一大夫最能承欢帝好,探听得这消息,斗着胆私下试探君心:“臣听闻这汴梁城中有一歌伎,天下男子无不为之倾倒,名唤李师师,模样出挑,勤于歌赋。更难得的是,那气质自是与一众寻常女子不同,无人不说好,坊间给她起了个诨名,唤作‘颦姬’,不知皇上可否前往一见?”那皇帝听得这人竟要带自己前去青楼伎馆,竟也有几分动摇。奈何皇家规范一丝一毫也错不得,这帝便违心斥责:“大胆!”可却未降下责罚,那大夫看这事有几分能成,一面想着若是帝下令赶他出去,这事便休了,一面看帝并无此意,便接着说:“臣不敢,臣只想着江山社稷为重,而社稷之中子嗣兴旺方能长久,只愿皇上枝繁叶茂。” “你倒是乖觉,朕倒有此意,无奈规矩约束,不得肆意离开这皇宫。” 那人连忙跪下:“小人自会安排妥当,为陛下的名声着想。” 李师师从馆里的妈妈那儿得知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便想起了彦。这些天来,彦落榜后便混迹在市井之中为乐坊作词,一是为了生计,二是舍不得李师师,他留宿在师师这里的银两细软也都是这样挣来的。可未曾唤来小厮给彦传递消息,屋外就乌压压跪了一片人。李师师透过窗户望向庭院中央,只见中间站的那个男子背着手,剑眉未皱,威严自起。那人身上配了剑,那剑鞘镶了金玉,不是寻常人易得的。李师师瞧这架势,便知那身着非凡的便是当今的帝了,她寻出面纱挂上,端坐在桌子旁。不多时,妈妈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一大群侍卫模样的男子。帝踱步而入,近处一观,李师师才真的认出帝王家与百姓的不同。 “师师姑娘,这位便是当今圣上了,”那妈妈笑得真切,不知她又从中得了多少银两。 李师师没有即刻起身行礼,而是缓缓合上屉盒,才起身行大礼:“奴家见过圣上,愿我朝万事顺遂,福泽万年。”她的这句话并未向帝祝祷,而是直指社稷,为的是提醒这位皇上不应眠花宿柳,沦落至此乌烟瘴气之地。 可帝不在意,倒觉得这女子与众不同,挥手示意众人退去,只余的门口的贴身侍卫阖上了门。帝俯身扶起李师师:“果然名不虚传,姑娘如兰花盛于冰雪。” “圣上谬赞了,”李师师回应着,为帝添上了新茶。随着雾气升腾,这位帝倒是如跌入了梦境一般,情难自禁。李师师见他这副拙样,只想快点把他打发走,便拿出琵琶:“奴家无甚功德,既然圣上亲临,想来是为品味人间百态,奴为陛下唱一曲如何?”帝点点头,眉眼间全无了君王威严。 李师师正襟危坐,抱琵琶于怀中,可以与帝隔开距离,轻声唱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一曲作罢,帝似乎还沉浸其中,琴音已经远远离去,他还意犹未尽。 “不知陛下以为此曲如何?”李师师的声音很小,可帝听得极清楚,他端起茶碗,润了润喉:“朕却不像那牛郎一般懦弱,朕想要得到的,定会握在手心,”他看着李师师,仿佛已经将她带回宫中,“朝也罢,暮也罢,两情相悦自然长久。” 李师师听了以后反倒冷笑一声,惊了帝的心弦,心中暗想:这女子就有如此胆识。李师师放下琵琶,起身为帝添茶:“还请陛下原谅小女子不知分寸,陛下想要得到的,自然有人悉数奉上,情也好,人也好。想必此番前来,也是有人钻了陛下的空子吧?奴家不懂朝堂之事,但奴家只知,人会因为自己的喜恶而蒙蔽双眼,不是吗?”帝听了这一番话猛地站了起来,他回味着李师师方才所说,胜过朝廷大臣谏言百倍。 “这里有奴家亲手剥的新橙,马滑霜浓,陛下请回吧。”李师师提起身旁放的盒子,推开门,递给门口的侍卫。帝此番被抢白了一顿,面露羞愧,见识竟抵不过一介风尘女子。 话说这帝回宫以后却有些不甘心,暗自叫来宦官调查这李师师喜好如何,与谁来往密切。这群宦官动作倒快,没几天的光景就把李师师的身世查了个底朝天。其间有个小太监聪明非凡,他向帝耳语,却说了这李师师与彦之间的际遇。说来也巧,帝从乐府新编的歌舞当中得知了有这样一位才子,去年科举时落了榜,便为各大乐坊填词。这帝心中一动,计上心来。 这彦在准备下次科考的同时,仍以作词糊口。这日,他刚从家里出来,迎面就遇上了宫中的黄衣使者。 “彦听旨,仰承皇天圣谕,惜我朝之才,赐彦与庐州知府之女王氏完婚,赐主簿之位,钦此!” 彦跪在地上,心绪拧成一团,适才在市坊中听闻帝曾临幸师师所在青楼,他还不曾相信,就此看来,竟是真的。 那太监捏着腔调:“怎地,彦主簿高兴地忘了谢恩?” 彦的双手发抖,只得定了定神:“臣,接旨,谢我朝恩典。”圣旨握在手里像是一块烧灼的红色炭,他摇摇晃晃,忘记了自己原来要去哪儿。 不知不觉地,他又来到了伎馆门口,里面的妈妈笑脸相迎,毕竟彦总是出手阔绰。 “彦公子,真真个不巧,师师姑娘最近不接客,您要不再瞧瞧别的姑娘?” “我要见她。” 妈妈面露难色:“哎呦,这可是为难老身了。” 彦从袖子里摸出些碎银两:“我要见她。”那妈妈装作为难的样子,悄声将他招呼至一旁,叮嘱他可千万别作声。 彦走路的时候很僵硬,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路此刻陌生了起来,他推开师师的门,看到她正梳着云鬓。二人相对却无言,彦只呆呆地看着他。沉默了良久,彦掏出圣旨递给李师师。上面鎏金的字亮得晃眼,她摇了摇头,像是不知所措,像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雪天。师师知道自己的拒绝会给彦带来麻烦,可她没想到帝会为了个歌伎费心费力。 “你带我走,离开这里,再也别回来,”这是彦第一次听到李师师的语气这样害怕。 “我……没有办法。” “为什么,我这些年攒了些银子,够我们找个地方安稳度日了。”虽然李师师知道她的期许就是妄想,可她还是要让彦寻个理由,为他开脱,让自己有理由恨他。李师师想起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就算沽酒,她也是愿意的。 “我还有爹娘。” 彦的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刺激李师师的心窝。她知道,他们二人私走了之后,帝不会善罢甘休的。是,彦还有家人。她只是自己,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一人,是她一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彦没有选择安慰她,而是把境况摆在两人面前:“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八荒**,竟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窗前的柳树枝桠自入了秋以来就开始发黄了,早已失去了先前的绿意,萧瑟阵风吹过,柳枝被强行吹起,随后仍是无力地耷拉着。 “还记得吗?朝暮为次,关键论心。”彦与她并排站在窗前 彦该走了,李师师知道她留不住他了。果真,他们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朝暮,当时的期许终是落了空。师师还略带着一丝失望,她迫切地希望彦能带自己走,可是因他们情非久长?还是自己的希冀太过自私?她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若不是这副皮囊,她和彦就不会被拆散了?可若不是这副模样,彦还会如同先前那般吗? 彦走的时候李师师没有送他,她知道自己一定舍不得,只是为他斟了一杯酒,她无法看着彦的眼睛,于是只能倚窗望着彦的背影。秋风秋叶愁煞人,或许自己就应该沉沦至此,李师师倒有些淡然了,她怎么敢奢求自古以来女子从未得到过的自由呢?过几年,也许再过几年,待自己明媚鲜妍再难寻觅,退而次之,总是能得一番清静。 李师师理好妆容,腻上脂粉,倒上了妈妈所说的帝喜爱的茶。当帝踏入李师师的房门时,当她推窗上的红灯笼亮起来,她坦然接受了一切,她不知是否还能守住灵魂的净土,因为她已经丢失了□□上的。从前,她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一个个春秋翻转,失去的反而更多。 李师师牵起帝的手,鬓上戴的步摇随着屋里的灯闪烁。她最后能送给彦的报答,就只有爱她自己。 是曰:世人皆道莲之不染污泥,却不知扎根泥淖,一脱即死。 第4章 第 4 章 这东京梦华,纸醉金迷,殊不知早已陷入内忧外患中了。别的倒也罢了,只说那梁山泊上一帮贼人土寇,闹得附近州县鸡犬不宁。 元宵节这日,李师师独自拨弄着琵琶,馆里的妈妈早已派人送了元宵过来,师师尝着味道新鲜,便多吃了些。外面的妈妈忽地在窗外喊道:“师师姑娘,有客人要见你,可否赏脸?” 自打李师师开盘以来,这馆里的妈妈挣得盆满钵满,待她便如会喘气的摇钱树一般。 话说这个客人自称是来自河北大名府一位富商的心腹家仆,可李师师见他却未曾看出家仆模样,那人身高七尺,仪表堂堂,身着背心连裙,搭膊系腰,露出一胳臂的花绣来。 “小人名燕,奉我家主人之名上京城来探消息,听闻师师姑娘花颜娉婷,我家主人愿奉千金,只为一见,”那人正说着将包袱交予一旁的妈妈,其间露出金灿灿的黄金,“此处是百两黄金,先交予妈妈留作定钱,且待我家主人上京来赏花灯再行交付。” 那妈妈笑得眼睛眉毛揉成一团,将他二人带于馆内一处凉亭,自是备好了酒饭乐器,支开旁人,只留他二人私密说话。 那燕亲手为李师师斟满了酒,因问道:“久闻江湖相传师师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今日即你我有缘,愿姑娘赏脸弹奏一曲。” 李师师无法,她尚未得知来人心意,内里藏奸也未可知,只拣了一首彦曾写的《苏慕遮》。唱至那两句“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时,燕却开始解开衣衫,露出胸膛上的花绣。李师师见这来人粗鄙,有心躲闪那人的眼神。一曲唱罢,燕掏出一把玉箫:“姑娘琴音果然动听,小人小时曾也会唱些曲儿,不知姑娘可否愿用我这玉箫吹奏,让我唱与姑娘听。” 李师师半信半疑,接过那把玉箫,那箫通体温润,摸着天生一股凉意,她便知其价值不菲。当李师师玉口微张,呜呜咽咽的箫声响起,那男子的嗓音清脆爽朗,唱的却是:“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好梦欲成还又觉,绿窗但觉莺啼晓。” 李师师听了冷笑一声,只把这燕当作好色之徒,只管唱这些淫词艳曲,不堪入耳,神情便又凉了许多:“奴家虽已身污,却也不是任人调戏的,小哥请回吧,你家主人我自会相见。” 过了几日这京师花灯正盛之时,那燕便引了他家主人前来。只见他家主人生得矮小,皮肤黝黑。李师师见着人所带随从生得粗鄙,言语不堪,哪知这为首的反而谦谦有礼,真真个人不可貌相。燕上前躬身:“小人还给姑娘赔礼,上次冒犯了姑娘,小人只当师师姑娘如寻常烟花女子那般,竟是我眼拙。”这次,燕倒换了一身行头,不如上次那般轻浮了,身着一袭白衣,手里握了一把折扇,头巾裹住额发,将身上的花绣遮得严严实实。 师师未语,只是为几人添上了茶。那家主人却说:“望姑娘见谅,这几人虽任性了些,却实在是好人,言语冒犯,还请姑娘见谅。” 李师师微点了头,那人接着说道:“此番上京倒是有事相求于姑娘,久闻姑娘与当今圣上有段佳话,不知姑娘可否愿意为我等传句话?” 李师师斟茶的手微顿了下,她听到“佳话”二字只觉得刺耳,且问要传些什么,那人却说唱首曲子便可,说罢便从袖中挽出一纸。正当师师待要相看时,外面传来打闹声,竟是随从们争执了起来,大打出手。中有一人眼见得伶俐,飞也似的就要去报官。馆内的几人听了连忙奔走起来,也顾不得交代许多,那起子悍人将馆内砸了个粉碎,便沿街逃去。 李师师展开那张纸,心中便明白了几分,她竟也是错怪了那燕。六六雁行连□□,只等金鸡消息。这伙人也真是大胆,竟敢来天子脚下胡闹。不过,她心中倒有些佩服燕,为了所谓的大业竟能做到如此这般,帮他个忙也未尝不可。 翌日,待帝便衣前来,师师正挽髻梳妆,她暗自敲打帝:“圣上今日眉头不展,可有心事?”李师师少有地主动提起话引子,这帝便对她说起梁山泊这等贼寇烧杀抢掠的恶行。 “陛下圣断,不知有何打算?”师师尖尖玉手,放于帝肩上。香沁温绕,那帝渐渐招架不住,便说:“寻节度使剿了便是。” 李师师听说如此,便跪在地上:“奴家有一言,恐冒犯天威,望陛下恕罪。”这帝见了,心疼不已:“快快请起,师师何罪之有?” 她听得如此,便说道:“久闻皇家悲悯天下,纵使贼寇作乱,也是皇上的子民,想来他们也是遇上不公之事。昔日陈胜吴广起义,秦下令剿灭,可起义之风未曾刹住,反而致使天下云集响应;汉武帝实行推恩令,对心怀异己之人加以重视,后遂削藩。如此权宜之计未尝不可。奴之拙见,只是见不得陛下焦头烂额。” 这帝本就是个政务上的糊涂货,听了师师这一番话,只觉有理,便赞她饱读书史,自己定会细细斟酌。 待这帝走后,房檐上跃下来一个黑影进了屋内,惊了李师师。她稳了稳心神,定睛一看,竟是燕。 “你又回来作甚,竟也不走?”李师师见是他,继续收拾着妆台上的首饰,没有回头看他。 “姑娘好胆识,竟真是燕错怪了姑娘,请受燕一拜。”说着,燕便屈膝,李师师却拦住了他:“不必,我自有我的打算。我知你们皆为忠义之士,倒也见不得周遭百姓跟着受累。” 燕听了,心中更觉羞愧难当:“姑娘日后若有求于燕,必当生死以报!” 生死以报,不知为何,李师师听得这几个字却觉得和“朝朝暮暮”有何区别? 她轻哼了一声,试探说:“我要你带我走,不是去梁山泊,寻个陌生地方改了姓名,你可愿意?” 眼见得他犹豫了起来,李师师并不觉得意外,她深陷于男人堆里,对这些人的把戏了如指掌。 “不知师师姑娘今年年岁如何?” “奴家今年二十又七。” 燕听了倒笑道:“燕今年二十又五,竟要拜为姊弟了,今日且认姊姊为义姐。”李师师只觉得可笑,燕所想不过是完成忠义大业,可他却看不透,他们的忠义或与男女之情有何分别?一朝聚起,暮时散尽,凡事物极必反。和她一样,燕也是个痴人。 不出她所料,这梁山泊众人被招安至京城后便被派去剿灭方腊,这是帝与朝堂商议借刀杀人之计。却说众将如星般渐个陨落,燕也不知去向,此乃后话。 第5章 第 5 章 人人都道东京好,只合至此老。可当金人忽地杀入汴梁的时候,这繁华顷刻湮灭。 却说这开封府的难民乌压压地南下,江边有人唤易安之句:“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应天府便成了北边的孑遗安身之所。不多日,街上的景象竟与东京城一样,沿街边无数花商捧着杏花,迎着春雨叫卖。 一个白衣秀士模样的男人走进了街边的茶馆。馆内正有说书先生按着醒木说着那奇闻轶事,底下座无虚席,都来凑这皇家秘闻的热闹。这白衣男子见无空桌,便跟着小厮与一位客人合桌而坐,只见对面的客人纵使春暖之际也严严实实捂了一身衣裳,隐隐看到他手腕处有花绣漏出。两人皆未在意,自顾自地斟上了茶,听那先生说道: “这师师姑娘自金人杀入京城后便不见了踪影,有人说啊,这李师师在先帝被掳走之际,就被金人首领先行找到,一并带去了北疆。” “还有人说啊,这师师在被带往金人领土的路上就拔簪自尽了,更奇的是,那尸首也不见了,只留了一摊血。” 白衣男子并上他对面的小哥都若有所思,茶香笼罩了两人,好像把他们带回了往事。茶馆里的男人们听得入了神,仿佛自己真的见过李师师一面,并与她耳鬓厮磨,彻夜长谈。 二人起身,都出了茶馆的门,白衣男子自顾自地望着,城门的烟柳旁似有个身影,恍惚如梦。 后人有一《寄生草》,说的是: 珠帘卷娥眉,莲生淤泥下。风雪遥,委身作烟花。琵琶莺喉啭樊楼,才人帝王并义士,几度牵挂。 没缘法,此身为情困,寄生于鲜妍。谁曾见,靖康变。但愿来世为男子,再不为,这无奈身躯多作恶、簪玉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