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气》 第1章 大婚之日 寅时三刻,刑部尚书府的玻璃瓦滴答滴答坠落着露水。七十二盏赤金镶嵌的红蜡烛光忽明忽暗。 铜镜里十二位梳头娘子在房里来回穿梭,手中的象牙梳蘸着南海宝珠磨成的香粉将女人的青丝梳成盘云鬓。 “小姐,这顶九凤衔珠步摇可真好看啊。” 掌事嬷嬷捧来御赐的妆匣,金丝有序环绕在凤凰羽翼,凤喙垂下的红宝石流苏轻轻搭在沈姝的眉间。 “小姐可真是生得好,衬得这九凤步摇都黯然失色。” 府门外喧哗声忽起,沈姝顺着沉香木雕屏风轻轻向外打了一眼。 偌大的尚书府竟无人拦门。男人径直走了进来,外袍引线暗纹,玉带间悬挂着象环猴羊脂玉是宰相门生特有的信物。 ‘吉时到!’ 礼官拖长尾音,沉重的红木门被六个门童齐力推开。 沈姝踏上延伸到车架的红毯,陪嫁的八十一抬妆奁由着家丁们护送至张氏官邸。 合卺酒尚未入喉,御史台刘中丞突然执玉圭踏至礼桌前。 “今日新郎官所配的紫金双鱼袋,倒是让老夫想起了前朝旧制,张侍郎这新铸的,莫不是工部特制的尺寸?” 堂内触而即发,侧目便瞥见张允指尖在琉璃盏沿轻轻叩了三下。 “刘公慧眼。” 沈治朗笑着击掌,幕后的仆役抬出了铜箱,掀开之后,竟是堆叠至箱口的盐引子。 “上月江南刑部官道清剿私盐,恰好查出五千多张空白盐引,正想着明日朝会该让谁呈给圣上。” 沈姝袖中的手紧紧捏着半节玉骨扇。 满堂顿时风声鹤唳,男人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岳父,刘公,可否让我与沈小姐先将仪式走完?” 边上的司仪立即提高了声调,“请二位新人行却扇礼!” 沈姝执起金丝团扇,二人面对面矗立。 张允和手对着沈姝微微行了一礼,“沈小姐,献丑了。” “秀外慧中吾之妻,温婉如玉映朝曦。” “倾城容颜非所愿,宜家宜室最相宜。” 四下掌声如雷动,宾客皆大声叫好。 微微的淡红爬上了沈姝的脸颊,团扇遮住了女人娇羞的模样。 沈姝微微抬眼,却发现张允正在盯着自己手中的团扇。 金丝扇的背面,赫然印着户部暗线漕运图。三根湛蓝丝线精准落在河北、淮南、岭南三道关键河道,这也正是宰相派系尚未掌控的赋税重镇。 众人的喧闹声从堂前移到了堂后,哄闹的洞房内。 “这合欢酒啊,就该用西域的葡萄酒才应景呢!” 兵部侍郎举着琉璃杯踉跄站到二人中间,张允脸上依旧挂着笑。 二人挽臂喝下,随后哄闹声再次移至了堂前。 “娟儿,给我的钗环卸下来吧。” 一旁的娟儿缓步移到沈姝旁边,“小姐,这喜帕还要等新郎官掀起礼才能成呢。” 沈姝抬手一把扯下了头上盖着的喜帕,“无碍,取了,他后面即便是来,无非是约法三章。” 回想起女人刚才在堂前的娇羞与现在天差地别,娟儿也就没了顾忌,轻轻扶起女人走到梳妆镜前,拆卸了繁重的钗环。 沈姝累了一天,还未进食,此刻头上没了沉重的头饰,饿意反而更浓。 “给我上点小食。” 主仆二人坐在桌前吃了起来,看着沈姝吃得香甜,心下还是隐隐担忧。 “怎么这幅表情?有话直说。” 娟儿犹豫的神色更浓,“小姐,等下新郎官如果怪罪可怎么办?这大喜之夜.....” “我的好娟儿,你好歹也是自幼跟在我身旁,我什么时候失算过?” 屋内蜡烛只剩两盏龙凤烛还在亮着,微弱的烛光在夜里微弱的窜动。 门外更鼓声响起,夜雾渐浓,门被不合时宜的打开。 沈姝从床上坐了起来,帘帐遮住了男人的面容,炭火盆传来劈里啪啦的声音。定睛一看,二人的婚书已经被火光吞噬了一半。 “不必拿到我跟前来烧。” 张允眸子里印着火苗炸开的光点,待到婚书彻底染成灰烬之后,才开口说道:“沈小姐,即已入府,便安分些。” 沈姝被人打断了美梦,自是有些恼怒。 “张侍郎只需遵守你我二人之前立下的规矩即可。” 张允指节轻轻搭在桌面上,似是不准备离开。 “娟儿,送客!” 推门声打开了又合上,但并未听见踏步的声音。 沈姝歪着身子朝门外看了一眼,门就在那里,严丝合缝。 不满的视线挪到了张允的脸上,“张侍郎有话可明日再说,今日我也乏了。” 张允站起身,却向着喜床的方向踱步而来。 “沈小姐之前只约定了大喜之日过后我们分居而住,可并未说大喜之夜需要分床睡。” 男人俯坐的身影遮住了微弱的烛光,面对面却看不清男人的表情。 “张侍郎是要毁约吗?” 女人惊恐的神色一并藏在夜里,身子不动声色的向后挪了半分。 “并不,夫人放心,只是如今府内眼线众多,在下也只是为了沈小姐今后在外名声而已。况且,夫人似是忘了约定的那句‘门外恩爱夫妻’了。” 半晌没有沈姝的回答,张允这才继续说道,“夫人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事多。” ‘无耻!’。沈姝躺在床铺里侧不停在心里咒骂,唯一庆幸的便是男人只是侧躺在最外侧,掀起被子一角搭住了身子,别的再无越钜。 时间悄无声息的划走。直到那日... 天光乍亮,细密的夜雾被阳光照穿,透出如梦似幻的晨光。 慵懒的声音从大红喜床传来,迟迟没有等待回应的女人坐了起来。 “娟儿?娟儿.....” 门被推开,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夫人,娟儿今日不当值。” 女人从床上坐了起来,定定的看着面前的陌生面孔,“你是谁?” “我是春柳,是新分过来伺候您的丫鬟。” 沈姝心里自是明白张允定然不会放任行事,按照她对他的了解,身边不安插他的人简直是天方夜谭。 “娟儿不当值?那她去哪里了?” 春柳端着洗脸水恭敬的站在一旁,微微屈膝说道,“主人给娟儿姑娘休沐了一段时间,这个时辰,娟儿应该已经快到老家了。” 女人瞳孔骤聚,穿上鞋子随意拿了一件外批直接冲到了书房,看到男人已经端坐在了茶桌前端着茶盏细细品鉴,而对面的茶盏中斟了一杯热茶,正在微微冒着热气。 沈姝坐下来刚准备开口,张允先开了口。 “她无事,一个月后回来。” “无事?那是我自幼跟在身边贴身丫鬟,试问张侍郎是以何种身份说逐便逐?” 茶盏上覆着的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微红,男人细细品了一口之后,这才慢慢悠悠的解释道,“一个月后她会为夫人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女人脸上的疑惑不减丝毫,反倒是男人话语里的笑意更加明显,“耐心些,坐吧,喝杯茶,消消火气。” 二人不欢而散,清岚苑中,女人已经梳洗完毕静静坐在树下荡着秋千,旁边的春柳矗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去给我上些小食吧。” 春柳并未挪动步子,脸上的冷漠和这宅子的主人有个十成十相似,“夫人,晚膳时间快到了。” 沈姝不气反笑,“你叫春柳,是吧?” “是的。” “你是张允之前的通房丫头?” “不是。” “你是之前的这府里的姨娘?” “不是。” “那我是谁?” “您是这府中主母沈氏。” “既你知晓,便不必在伺候我的第一日忤逆我。如若记不住这些,自己去向管家递贴发到别的院里,我院里用不起你这样的下人。” 春柳离去的背影落入了女人的眼里,健壮的身姿必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府内丫鬟。视线还未收回,张允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沈姝眼里。 “夫人何必跟一个下人计较,不合心意换掉即可。” 沈姝笑容和煦,话语中饱含讥讽,“张侍郎,这下人伺候我的第一日便给我下马威?怎么,您这府里便是这般管教下人的?” 张允眸子深不见底,讪笑着答道:“这府中长日缺乏主母,那便辛苦夫人了。” 手中递过来掌家印牌,女人一言不发,眼神却落在了别处。 “我只想图个清闲,这掌家之责过重,不如张侍郎重新迎一位进门。” “我来,正是跟夫人商讨此事。外巷住着一位我倾慕已久的女子,年幼时便跟我了,既然这家中已经有了主母,那在下另纳,便也合乎情理。” 小食很快被端了上来,沈姝手中捏着一小块茉莉酥,笑意盈盈,“张侍郎中意便好,今后不必告知我。” “那在下便多谢夫人。” 男人刚走,春柳便走了进来。 手中的玉石柄团扇已被握得发烫,深嵌在女人掌心。 深宅的高墙困住了沈姝,好在春日里百花盛开,墙角的牵牛抽的新芽一日比一日新。 墙角下的狗洞都在完婚之后被细心的堵上,沈姝日日在院中抬头仰望天上自由的飞鸟。直到爆竹声传进耳内,歪头看向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春柳。 “夫人,今日是赵姨娘进府的日子。” 每晚九点准时更新~ 文渣,文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婚之日 第2章 盐引案1 “姐姐。” 女人微微屈身,脸上张扬的神色印在了主位眸中。茶杯递到了眼前,沈姝讪笑的接了过来,饮尽之后,才开口说道:“即已入府,尽心伺候。” 赵珍儿看着面前女人不咸不淡的神色,反而有些微微恼怒,自己盼望了十几年的事,在对方眼里是那样的不痛不痒。 紫色纱裙轻轻搭落在了红木椅一侧。 沈姝茶杯放在了一边,仔细看着面前的女人,脑中只浮现了四个字,“小家碧玉。” “姐姐,奴家刚入府,诸多事宜还需要仰仗姐姐。如若有错处,还希望姐姐多指教,多包容。” “嗯。” 随后沈姝起身,准备离开这莫名其妙的雌竞现场。 “姐姐,奴家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还望姐姐笑纳。” 回头看了一眼女人,停下了脚步,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即是薄礼就别拿出来现眼,无人与你争那点可有可无的宠爱,平日若无事别来打扰我。” 偌大的主屋此刻只剩一抹紫色纱裙,指甲狠狠嵌在红木椅上,骨节分明。 尚书府内,沈姝端坐在后院浅池边。 这是出嫁之后第一次回家,看着和之前的摆设,沈姝眼眶有些微微红了起来。 直到沈治下朝回家,饭桌上的菜才全部摆齐。 “贤婿,我这女儿自幼在家娇养,不知到你府上之后.....” 张允放下了筷子,站起身微微作揖,“父亲,姝儿自从到我府里之后,上下清明有序,府内大小众人纷纷夸赞姝儿治家有方,多亏有父亲和母亲的教导以及抬爱,有此贤妻,此生何求。” 沈夫人立马递了一个眼神给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姝,沈姝赶忙附和道,“父亲,女儿再顽皮也有长大的那天,你放心吧,不会给他添乱的。” 沈治没说话,微微抬眸看向一直矗立在一旁的张允,“那贤婿为何在姝儿进府还未满一月便另娶?” 皮肉扯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父亲也没告诉我需要来做盐引案的牵头人。” 半月前,巫峡江案。 浅灰色的云层死死压着长江,寒风卷席着水腥气,刮在脸上如同刀锋过境。巡盐御史张允勒马停驻,玄色披风被风扯得嘶嘶作响,眉骨上有一道浅疤衬得眼眶更加深邃。 脚下翻腾的江面,浑浊的浪涌里刚刚才吞没了三艘载满官盐的漕船。 “禀大人,船...全沉了!” 一个浑身湿透的盐丁连滚带爬的扑倒了马前,脸上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 “龙王爷发怒,好大一个水璇子,眨眼就没了啊....” 张允一言不发,目光扫过冲到岸边的散落零碎,灰色的帆布沾满了泥沙,半截断裂的桅杆,还有几具已经拍浪头拍到岸上的残尸。 翻身下马,靴底碾过腐臭的泥沙,蹲身捡起一片芦席残片。席子是新编的,断口处的纤维还带着韧劲,指尖捻了捻一处暗褐色的污渍,凑近鼻端,是混着江水稀释后的血腥味。 “船工呢?”张允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穿透了呼啸风声。 “十...十八个船工,一个都没见上来...”盐丁声音发颤,“都说是‘龙吸水’,龙王爷收了人牲祭品。” “龙吸水?” 张允抬眼望向江心,旋涡已平,仅剩一些小雨淅淅沥沥的撒着,哪里有什么龙形水柱的痕迹?嘴角绷紧,呈一丝冷硬的线条,他最不信的便是着鬼神索命的鬼话。 **,往往比天灾更加狰狞。 “捞。” 张允起身,斩钉截铁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最后一滴雨水从帐篷隔水布滴落,下游三里的回水湾处。 几具肿胀发白的尸体被拖上岸,一字排开。江水的浸泡和礁石的撞击,尸身早已严重破损,面目难辨。 浓重的尸臭混着江水的腥咸,弥漫在湿冷的空气里。 张允蹲在一具尸体旁边。死者是个壮年汉子,粗布短褂被水流撕扯得破裂,裸露的胸膛上布满青紫色的尸斑和水泡。 汉子紧攥的右手被边上的仵作强行掰开,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泥沙和一些细碎的湛蓝色纤维。 “大人,您看这个。” 负责打捞的漕帮把头赵老四递过来一个**的油布包,神色古怪。 布包解开之后,是几片青白色的碎瓷片,边缘锋利,沾着污泥和水藻。 “水底下捞的,离沉船位置不远,看着像....” 张允接过瓷片。 胎质细腻,釉色莹润,虽破损严重,但仍能看出勾勒的事缠枝莲花纹样。 “官窑青花?” 一旁的赵老四点了点头,伸手用指甲刮了刮瓷片边缘一处不起眼的暗蓝色污渍,指尖染上一抹微蓝,与尸体指甲缝里的蓝色纤维如出一辙。 “官盐的船沉了,却捞出官窑瓷?” 张允低沉的声音传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目光锐利如锋,扫过赵老四和一旁垂手肃立的扬州盐司属官。 属官头上冷汗频发,说起话来也有些支支吾吾:“许....许是过往商船沉没遗落?又或是...或是祭江时投入了供器?” 张允未置可否。转身走到另一具尸体旁,这具尸体保存稍好,面容虽有些肿胀,但仍能看出是个年轻后生。 粗布外裳被泡了个透,破袄衣襟里似乎漏出一角硬纸,他接过仵作递过来的手套,将纸小心翼翼的抽出。 是一张被水浸透,字迹晕染的票根。 黄纸黑字,勉强可辨认出,“癸卯年姑苏彩灯会,乙字区贰拾玖号”。 落款日期:十月初九。 张允瞳孔骤然收缩,十月初九?正是昨日!沉船事发是在今日巳时,从姑苏到巫峡,即便是顺风顺水,也得要三日的航程!一个昨日还在姑苏看灯会的船工,今日怎会沉没于巫峡的盐船上? 要么这船是飞过来的,要么....这尸体压根不是船工。 张允厉声道:“船工名册!” 盐司属官慌忙呈上一本湿了大半的名册,张允迅速翻到沉没的‘司安号’船员名录,对照着尸体特征和票根信息上迅速查阅。名册上登记的十八名船工,籍贯全是两淮盐场附近的贫苦州县,并无一人来自姑苏。 后背的寒意比江风更加刺骨,顺着张允的脊椎攀爬。沉船是假?船工身份是假?那五千引官盐,又去了哪里? “大人...” 一个苍白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从开始就蹲在岸边抽烟杆的老渔夫,浑浊的眼珠盯着江心,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张允说,“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龙王爷嘴也刁了?专挑裹新席子的盐船吃?” “新席子?”张允猛然转头看向老渔夫。 “是啊。”老渔夫吐出一口浓烟,指了指张允脚边那半片芦席,“官家运盐,讲究个‘陈席裹新盐’,怕新席子吸了潮气损了盐。可今年沉的这几船,裹盐的全都是这崭新的芦席。嘿,老王爷也嫌弃旧席子硌牙?” 张允的心沉了下去。他捡起那半片被自己忽略的芦席,仔细端详了起来。篾条青黄,确实是今年新采的芦根所编。但按照规制,官盐转运,为防潮防腐,必须使用存放了一年以上吸足了盐分变得韧硬的陈年旧席。 反常的信息不断在脑中检索。 ‘新席裹盐?’ ‘船工身份?’ ‘沉船出现青瓷片和蓝色污渍?’ 这哪是什么‘龙吸水’的天灾?分明是一出精心策划,杀人越货的大案!五千引官盐,价值早已无法估量,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了长江的滚滚浊流? 锋利的青瓷片在手中紧握,刺破了男人的掌心。抬眼望向扬州城的方向,那里便是两淮盐运司衙门所在。沉没的云层低垂,像是一只巨大的且无形的盐袋,沉沉压向这座以盐富甲天下的城池。 风雨欲来,而第一片落在张允肩头上的,是江涛溅起带着咸腥和血腥的冰冷水沫。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那味道钻入肺腑,又咸又涩,带着某种血腥的控诉。 “备马!” 张允的声音在凌冽的江风中异常清晰,“去扬州盐司!我要亲自查验过往十年所有的‘沉船’盐引存档记录,一丝不漏。” 江风卷起玄色的长袍,如同一面招魂的魂幡,嘶嘶作响。巫峡的涛声在他身后化作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呜咽。 身后肃立的盐司属官此刻纷纷慌神,矗在一排尸体旁大眼瞪小眼。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纷纷跟着上了车架,边上的小厮从小路四散。 一直盯着江心的老渔夫眼眸中倒映着官袍众人慌乱的神色,轻轻的抖了抖手中燃尽的烟灰,随后起身拍了拍身上湿润的淤泥,笑着离开了。 扬州盐司衙门气派辉煌,与巫峡江边凌冽的景象恍如隔世。 朱漆大门高耸直立,门楣上悬着御赐的‘两淮盐枢’金字匾额,门前一对石狮蹲蹙,狮口含着玉珠,珠上竟也细细雕刻了盐粒纹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新晒盐粒的咸腥,上好的檀香沉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纸张陈旧的霉味混合。 张允踏入正堂时,两淮盐运使崔呈秀端坐于主位。年约五旬,面皮白净,保养得宜,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一身崭新的四品孔雀官袍,衬得人气度雍容。只是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与审视。 “张御史一路辛苦!” 第3章 盐引案2 崔呈秀起身相迎,声音清朗,透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巫峡凶险,听闻御史大人亲临险地,本官甚是忧心。可曾受伤?船工可有生还?” 老者目光扫过张允沾着泥点的披风,眉头微蹙,像是沾染了污秽。 张允拱手还礼,目光平静地迎上崔呈秀的视线:“托崔大人的福,张某无恙。只是船工十八人,无一幸免。” 他刻意加重了‘无一幸免’四个字,同时敏锐地捕捉到崔呈秀身后一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眼角几乎难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唉,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崔呈秀长叹一声,面露悲戚,挥袖示意张允落座,“龙王爷发怒,非人力可抗。本官已着令厚葬死者,抚恤家属。当务之急是向朝廷奏明灾情,恳请补发盐引,以免耽误明年开春的制盐啊!” 他语速渐快,透着一种急于‘了结’的迫切。 “崔大人所言极是。” 张允端起侍从奉上的茶盏,盖碗轻拨,目光却落在了崔呈秀身侧案上的一个物件,青竹算盘。 此算盘并非寻常木竹所制,紫檀为框,象牙为档,算珠竟是温润的羊脂白玉,只在关键的几颗上镶嵌了红玉点缀,华贵异常。此刻,那驾算盘静静地放在案头,几颗玉珠微微错位,似是主人刚才拨动过。 “只是。” 张允话锋一转,放下了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本官勘察现场,发现几处不解之处,还望大人释疑。” “喔?还请张御史但说无妨。” 崔呈秀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从容。 “这其一,沉船所用裹盐芦席,皆是今年新采的芦苇新编,篾条青黄未褪。按朝廷规制及盐运惯例,官盐转运,当用陈年旧席以防吸潮损盐。请问崔大人,此次沉船所用的芦席,为何弃旧用新?” 崔呈秀拨弄茶盖的手轻轻一顿,随即笑道:“此事本官亦觉蹊跷,想是盐场仓促,一时旧席不足,管事之人图省事便用了新席?亦或是今年秋芦长势喜人,新席格外坚韧,下面的人便自作主张?待本官严查失职之人,给张御史个答复。” 轻描淡写地将责任全部都推给了‘下面人’。 张允不为所动,继续道:“其二,打捞尸身中,有一具怀揣姑苏灯会票根,落款未沉船前一日,十月初九。而名册所载船工,皆为本省盐场附近籍贯,无人来自姑苏。此人又是谁?为啥会出现在沉没的盐船上?” 此言一出,堂内空气骤然冷冽。崔呈秀身后的师爷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主位。崔呈秀的笑容也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转瞬即逝。放下茶盏后,发出一声轻响。 “竟有此事?” 崔呈秀眉头紧锁,显出困惑与愤怒的神色,“定是刁民顶替!或是船队管事私下招募了流民充数,以克扣工钱!这些蠢虫,简直胆大包天!张御史放心,本官必彻查到底,给死者一个交代!” 他愤怒的声音听起来义正言辞,却更像是对‘管理疏漏’的愤怒,而非对‘身份不明’的疑惑。 张允的目光第三次落在那架镶玉算盘上,他注意到算盘横梁的第三档上,本该有两颗红玉珠的位置,如今空着,那空缺在满盘温润的玉珠中显得格外刺眼。 “其三。”张允声音愈发沉静,堂内的压力在无形的攀升。 “沉船水域附近,打捞出数片官窑青瓷碎片,边缘沾有蓝色污渍。此物从何而来?与这官盐沉船又有何关联?” 这一次,崔呈秀尚未开口,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驿兵服饰的汉子风扑尘尘的持着一份盖着火漆印的公文,高声道:“皇城急递!扬州盐司崔呈秀大人亲启!” 崔呈秀精神一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起身接过公文,当着张允的面拆开火漆。他快速浏览过后,脸上悲戚尽去,转而换上一副凝重的表情。 “张御史请看。” 他将公文递给了张允,语气沉重,“此乃我朝三皇子亲笔急函。殿下已闻巫峡惨事,痛心疾首。然需以国本为重,盐务不可一日停滞,殿下严令,此系天灾,当速速查明损失,具表上奏,结案销引,并即刻筹备新盐补运,万不可因一案而延误两淮全局!” 张允接过公函,纸张是上好的皇城特供专用笺,墨迹淋漓,确是三皇子亲笔,落款处盖着私人印章,那印泥颜色鲜亮异常,隐隐泛着一层金粉光泽。公文措辞严厉,催促尽快‘了结’此案的意思昭然若揭。 压力,如千斤称坨般压来。三皇子,户部大部分官员鼎力支持,位高权重。这封急函,既是催促,更是警告。 崔呈秀仔细地观察着张允的脸色,见他沉默不语,以为对方被皇族压力震慑,心中稍定。踱步回到主位,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盏,试图再给张允施加最后一击。 “张御史,三殿下的旨意,你我都当禀尊才是。天灾无情,非人力可挽,当务之急是抚恤,补运,稳住盐价,安民心。若因一些细枝末节纠缠不清,延误了盐司大事,惊扰了圣听,你我....可都担待不起啊。” 言语间语重心长,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模样。 就在这时,“啪嚓”一声脆响。 崔呈秀手中的青花瓷盖碗,竟毫无征兆地从他手中滑落,狠狠砸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瓷片四溅,凉透的茶水混着几片舒展的茶叶泼洒一地,张允的官靴上溅着几滴若有若有的水痕。 堂内瞬间死寂。 崔呈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住,他看着地上的狼藉,脸色一阵青白,随即涌上一种被冒犯般的狰狞暴怒。 “混账东西!连杯茶都端不稳吗?要你们何用!” 猛地转身,对着侍立在旁的仆役厉声咆哮,额头青筋跳动,方才雍容华贵的气度荡然无存,暴怒的模样与他之前表现出的悲天悯人判若两人。 仆役被吓得扑通跪地,连连磕头:“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小的该死。” 张允冷眼旁观这场突如其来的‘失态’。注意到崔呈秀摔杯时,目光似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案上的镶玉算盘。而那算盘上空缺的第三档红玉珠的位置,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仿佛两个无声的黑洞。 ‘摔杯’,到底是心虚,还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张允的目光再次落到手中那份公文上,鲜红带着金粉的私印,在光线下闪烁着一抹冰冷,充满权力意味的光芒。 一直坐在客位的男人缓缓起身,对着仍在盛怒中的崔呈秀平静地拱手:“崔大人息怒,本官明白三殿下的意思,也明白盐司大局为重。然职责所在,沉船疑点未清,船工冤魂未安,五千引官盐下落不明,张某不敢有丝毫懈怠。盐引存档,还请大人允下官一观。” 那溅在他靴面上的茶水,正缓缓渗入皮革,留下了一点深色的湿痕,带着淡淡的茶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咸位?是茶水溅上了地上的盐粒吗? 崔呈秀的咆哮戛然而止,目光转而死死盯着张允,眼中翻涌着惊愕,恼怒,还有一丝被彻底拂了面子的难堪。跪在地上的仆役抖如筛糠,师爷屏住呼吸,空气几乎凝固。 几息过后,崔呈秀脸上那股暴怒的潮红慢慢褪去,重新挂上了一副冰冷僵硬的表情。挥了挥手,声音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李师爷,带张御史去档库房。” “是,大人。” 李师爷如蒙大赫,连忙起身,对着张允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御史,这边请。” 档库房里弥漫着旧纸发霉的味道。高大的木架上一排排贴着年份标签的卷宗推挤如山。李师爷找出了标有“扬州三年盐引”的厚重册籍,小心翼翼地捧给张允。 张允翻开册页,目光如隼般扫过一行行墨字。很快,他找到了关于‘司安号’等三艘沉船的记录。上面清晰地写着:扬州三年十月,发盐引五千,由司安号、清河号、平江号承运,自扬州仓发,目的地武昌仓。押运官,船工名录,盐引编号,日期,一应俱全,格式规整,印章清晰,几乎毫无破绽。 然而,张允的指尖停留在那几行记录上,反复摩挲着纸页边缘,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 猛然抬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气,又低头死死盯着那几页记录。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毒蝎般刺入脑海。 这记录太完美了,完美得根本找不出任何错处。 从沉船事发到他抵达扬州盐司,不过短短一日。如此重大的损失报告,盐引存档复核,竟然如此迅速,如此详细。怕是早早地便备好了这份‘天衣无缝’的证明。 新裹的芦席,票根,官窑碎片,蓝色污渍,镶玉算盘,以及那份封着金粉印泥的急函... 户部那老头可真是没少给自己找事做。 张允在心中暗骂,合上了册籍,发出沉闷的声响。对着李师爷淡淡道:“有劳师爷,本官还需要去盐场实地看看。” 转身离开档库房时,张允的袖中悄然滑入一张刚才在名册末尾空白处用指甲快速刻下的潦草记号,对照着沉船打捞尸体的粗略特征,快速从名册中圈出了几个可疑名字。在记录里是‘已死’的船工,但他们的家人住址,却指向了几个毫不相关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如若想要撕开这个口子,那只能找到那些真正的船工,那些不在档案里被记录的人。 而盐场,那个充斥着汗水,咸腥与苦难的地方,或许藏着第一个答案。 第4章 盐引案3 扬州城外的淮南盐场,是一片被腥咸江风与烟火气笼罩的苦寒之地。低矮歪斜的草棚密密麻麻的挤在滩涂边缘,棚顶覆盖着被盐分浸透而发黑的茅草。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 盐水蒸发后的腥咸,灶火燃烧的焦烟,汗液蒸腾的酸馊,以及盐工从骨髓中渗出的绝望。 张允策马穿过棚户区后,眉头紧锁。道路泥泞不堪,混杂着灰白色的盐卤和黑色的煤渣。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蜷缩在棚屋的阴影里,脸上,手上,脖颈处,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泛着灰白色的盐霜,像是被厚藓裹住了周身。眼神空洞麻木,像是蒙着一层盐壳。 “官爷来了!官爷来了!”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原本死寂的棚户区像是投入石子的死水,瞬间涌动起来。 并非欢迎,而是恐惧。 人们像是受惊的鸟雀,迅速缩回自己的破窝,只留下空洞的门框和缝隙里一双双警惕且惶恐的眼睛。 张允勒住马,心头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盐坨。他自是明白盐丁灶户苦,但如今亲眼所见,远比卷宗上的数字更加触目惊心。翻身下马,示意随行的两名亲兵留在外围,而自己独自向着盐场核心的煮盐区走去。 巨大的盐田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白光,像是破碎的镜子。更远处,一排排低矮的烟灶冒着滚滚浓烟,赤膊的灶户在烈火旁挥汗如雨。佝偻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布满烫伤的水泡留下的疤痕,脸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盐霜,只有眼白和偶尔咧开的干裂嘴唇,显露出一点人色。 就在这时,压抑的骚动从前方的人群中传来,夹杂着哭喊,呵斥和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 张允一个健步冲了过去,眼前的景色使人惊恐。 “住手!” 一声断喝,鞭打的声音被迫终止。 一群穿着破旧脏衣的灶户围在一起,中间的空地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灶户蜷缩着,背上赫然几道血淋淋的鞭痕。 一个身着总旗服饰的盐丁军官正满脸戾气地挥舞着皮鞭,嘴里骂骂咧咧:“狗东西!敢顶撞老子?损耗超标还敢在老子面前狡辩!扣你粮饷是规矩!在他妈敢闹,老子把你扔卤池里淹了!” 老灶户旁边,一个约莫十二三的盲眼少女正在死死抱着总旗的腿,哭喊着:“别打我爷爷!求求你!粮饷不能扣啊,官爷,我弟弟....我弟弟快饿死了!” 少女衣衫破烂,瘦骨嶙峋,脸上的盐霜更厚,几乎遮住了五官,唯有一双空洞的双眼茫然着朝着总旗的方向。 “滚!你个死瞎子!” 总旗厌恶的一脚踹开少女,少女闷哼摔倒在地,额头嗑在坚硬的盐块上,瞬间渗出血丝,混着脸上的盐霜,变成了污浊的暗红。 “反了你们了!” 总旗感到权威被挑战,更加暴怒,鞭子高高扬起,眼看就要再次抽向地上的老灶户和少女。 “我说住手!” 张允的声音如同冬日的严冰瞬间冻住了总旗的动作。大步走到场中,官袍虽沾了泥尘,但气势却不容小觑。 “你是如何当上这盐场总旗的?” 总旗被张允的目光刺得一缩,随即认出身上的官服品级,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连忙收起鞭子行礼:“卑职...卑职盐场巡防总旗王彪,见过大人。这几个刁民不服管教,故意虚报损耗,克扣粮饷...也是按规矩办事。” “损耗超标?” 张允蹲下身,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盲女。少女瑟缩着,下意识地躲开了陌生的触碰。张允却在握上少女冰凉的手臂时微微一颤,瘦得惊人,手腕细得像芦苇棒一般。 “大人明鉴!” 地上的老灶户挣扎着跪了起来,声音嘶哑悲愤,“小人熬盐三十余年,从不敢虚报半两,是.....是总旗大人他...他硬要说我们这一灶今日损耗超了五成!可..可那盐卤,那盐卤才刚熬到一半啊!!五成的损耗,分明是要扣光我们今日的粮饷!这是要我们爷孙的命啊!” 老人老泪纵横,浑浊的泪水冲刷着脸上的盐霜,留下一道白色的泪痕。 张允目光扫过旁边的盐灶,巨大的铁锅架在熊熊烈火之上,浓稠的盐卤不断地翻滚,距离熬干盐还有大段时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损耗几何,自有账目可查!” 张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灶户粮饷,乃维系盐场之本,王总旗,这个条例,你不会比我一个外人还不明白。” 王彪脸色发白,额头冒汗,支吾道:“这,这...卑职,卑职也只是依例...” “依谁之例?” 张允步步紧逼,“本官乃巡盐御史,专司稽查盐务,今日之事,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往日克扣的粮饷,今日一并补齐。如若再犯...” 凌冽的目光盘旋在王彪头顶,王彪又惊又恐,却不敢发作,只得恨恨地瞪了那祖孙一眼,悻悻地对着手下吼道:“还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把老孙头的粮饷补上!” 说道补上二字时,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 围观的灶户们眼中燃起意思微弱的光,看向张允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和一丝期盼。 老孙头更是拉着孙女连连磕头:“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 张允扶起了老孙头,目光还落在盲女的身上。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盐霜,格外刺眼。巨大的恐怖和悲伤环绕在少女周围,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干裂的嘴唇无意识的嗡动着,像是在哼着什么。 张允侧耳细听。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哼唱,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音嘶哑,透着渗入骨髓的悲凉。 “白..白浪吞黑骨..青..青瓷腌赤心..晒盐苦啊..熬盐..熬盐..骨头轻...” 白浪吞黑骨!青瓷腌赤心! 男人双眸瞳孔骤缩,这句词,与他在巫峡江边听到的老渔夫那句“龙王专吃新席子盐”一样,带着一种来自底层无尽的哀鸣。 “小姑娘,你唱的是什么啊?” 张允尽量的放柔了声音。 盲目阿盐似乎被他的声音惊扰,瑟缩了一下,停止了哼唱,空洞的声音茫然地转向声音的来源,脸上只有一篇麻木的灰白。 老孙头连忙道:“回大人,这是我孙女阿盐,命苦的孩子,生下来就瞎了。她,她乱唱的,当不得真...” 身后响起王彪谄媚的声音,讪笑着想要引开张允的注意力。 “大人,这里腌臜,莫污了您的官靴..” 张允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这片苦难的盐田和麻木的灶户,在人群中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瘦小的身影像泥鳅一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飞快地跑到张允身边,正是那个在巫峡有过一面之缘的灶户少年小石头。他比上次见时更黑更瘦,脸上同样布满盐霜,但一双眼睛却是亮趟趟的,充满了愤怒和急切。 “大人!大人!”小石头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 “您快去看看,总旗他们...他们要把那些‘没籍’的人都托去,说是,说是要丢去填卤池!” 没籍的人?填卤池?心头一震。 “在哪?” 张允急切的开口问道。 “在..在废盐井那边!” 小石头急切地指向盐场边缘一处荒僻的角落。 “带路!” 王彪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大,大人,那地方早就废弃了,又脏又危险,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我说,带路!”张允的语气毋庸置疑,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两名亲兵也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 王彪冷汗直冒,知道自己无法阻拦,只得咬牙道:“是,大人,您这边请。” 他转身带路,步伐却有些僵硬,眼神慌乱地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传递信号。 张允示意石头跟上,快步随着王彪而去。经过阿盐身边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盲女依旧茫然地站在原地,脸上的血泪混着盐霜,像是一张破碎的面具。 而繁京城的张府后宅清岚院内。 烛光摇曳,映照着沈姝清丽却略显冷峻的侧脸。身着素雅藕荷色锦缎袄裙,发间只簪了一根白玉簪子,正端坐在书案前,执笔在素笺上写着什么,字迹娟秀。 “夫人,王总旗那边,怕是要兜不住了。” 一个低沉的女声在屏风后响起,沈姝从娘家带来的密探心腹林思。 沈姝笔锋未停,淡淡道:“慌什么,只是一个巡盐御史,掀不起何种风浪,王彪是崔呈秀的人,他自会处置。” “可是张大人直接去了废盐井,那地方,一旦被发现,怕是..”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忧虑。 沈姝的笔尖在空中顿了一瞬,一滴墨汁滴落在素笺上,迅速晕开一小团污渍。 “发现了又如何?几具尸体罢了,能证明什么?张允是聪明人,知道这案子水深,三殿下不是已经发了话?他该懂进退,否则,即便是赵首辅,怕也未必保得住他。” 说完,女人轻轻放下笔,将写好的素笺轻轻提起。 “把这个,明日一早,送到淮南盐司李师爷手上。” 素笺递到了林思手中,语气平静无波。 “就说是我父亲,在京中听闻盐场事故,担忧盐务迟滞影响民生,特让家中幕僚草拟的一点浅见,供崔大人参考。” “是,夫人。” 林思恭敬结过,小心收好。 沈姝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夫君,既如此,那便送你一份新婚礼物。 她再次转身,对着林思吩咐道:“再给王总旗传个口信,就说‘井口风大,仔细着凉。该封的土,趁早封严实了’。” 林思心领神会,“是,夫人,我这就去办。” 烛光将人影拉的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孤独而冷硬。 身后的床榻上传来男子调笑的声音:“姝儿当真是长大了。” 第5章 盐引案4 废盐井边。 张允在王彪的不情不愿的带领下,跟着小石头来到盐场边缘的一处荒草丛生的废弃之地。一口深不见底的巨大盐井像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散发着阴冷潮湿的咸腥气。 井口附近的地面又大量凌乱的拖拽痕迹,还有一些散落的破布条和暗褐色的干涸血迹。 “人呢!” 张允厉声喝问王彪。 王彪脸色煞白,强作镇定:“大人,卑职,卑职不知道啊!许是那些没籍的流民自己跑了...或者,或者被野兽...” “跑?” 张允指着地上的拖痕和血迹,“王总旗,这是自己跑掉的痕迹吗?” 目光扭头汇聚到了石头身上,“石头,人呢?” 石头指着井口,带着哭腔喊道:“他们刚才还在!总旗的人把他们拖到这里...说要,说要扔下去填井,我偷偷跟着看到的!他们,他们把人都推进去了!!” 他扑倒井口,对着黑黢黢的井底哭喊:“张叔!陈伯!你们应一声啊!” 回应他的,只有从井底传来的空洞阴冷的回音,以及一股浓烈且混杂着腐烂气息的血腥味。 张允怒火中烧,猛地揪住了王彪的衣领:“说,人呢?” 王彪被张允眼中骇人的杀意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不..不关我的事!是上面....上面说要处理干净,不留活口。” “上面的命令?谁的命令?”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一队全副武装的盐丁在一个小旗的带领下冲了过来,瞬间将张允,王彪,小石头围在了中间。 那小旗眼神凶狠,手持刀柄:“王总旗,您没事吧?卑职接到报信,说有暴民挟持总旗大人到底图谋不轨。” 王彪看到援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指着张允和石头大叫:“就是他们!这个御史和这小崽子!他们,他们勾结暴民!意图毁坏盐井!快!快拿下!” 小旗闻声狞笑了一声:“拿下!” 盐丁们刀剑出鞘,明晃晃地对准了张允。 局势瞬间逆转,小石头被吓得小脸惨白,死死抓住张允的衣角。 这分明是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的毒计。他低估了对方的狠辣和胆大妄为。 千钧一发之际,石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赶忙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入了张允手中,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急促说道,“大人,这个给你,这是爷爷在锅底刻的名字!” 说完,毫无犹豫地朝着包围圈冲了出去,试图引开盐丁:“来抓我啊!你们这些狗官!” 混乱之中,张允来不及细看,迅速将铁片藏入袖中。 废盐井口弥漫着浓浓的杀意,火把映射的光在盐丁们狰狞的脸上跳跃。 王彪躲在人身后,惊魂未定却又带着扭曲的快意,嘶吼道:“快拿下!死活不论!” 张允立在包围圈中间,鲜血缓缓浸透了半边衣袖,脸上却看不见丝毫的痛处或惊慌。 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盯着王彪那张因恐惧和兴奋和扭曲的脸,眼神空洞,似乎是在看一个死人。 “护住大人!” 两名随行的亲兵拔刀怒吼,准备拼死一战。 “退下。” 轻喝的声音压过了亲兵的怒吼和盐丁的呼喝,两名亲民一愣,下意识的看向他。 张允缓缓抬起并未受伤的右手,动作从容得近乎优雅。他无视了指向自己的刀剑,手指深入怀中,拿出了一小包东西。 是石头在巫峡时塞给他的,提醒他验毒的粗盐。 “王总旗,盐场辛苦,本官,送你一份薄礼,你看如何?” 声音如同毒蝎滑过冰面,冰冷而黏腻。 话音刚落,手腕朝着王彪的方向弹射而出。目标并非盐丁,而是王彪脚下那片被污血混杂泥泞的盐卤地。 “噗噗噗。” 盐粒精准地打在湿滑的血泥上,瞬间溶解。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让一直紧盯张允的王彪下意识低头看去。 就在王彪视线下移,注意力分散的那瞬间。张允以极其迅速的动作冲向了包围圈的缺口,绕过盐丁,目标明确。 王彪瞳孔骤聚,眼神里倒映着男人的玄色外袍。 “保护总旗!” 那小旗惊觉不妙,厉声疾呼,挥刀朝着张允身后劈去。 “呃啊!” 刀子在距离人不到三毫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张允和王彪迅速调换了位置。 刚才还在嚣张跋扈的脸此刻已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剧痛和窒息瞬间淹没了理智,发出呜咽的呻吟。 小总旗惊魂未定,只感觉自己的左手被人一只小巧的匕首挑断了筋腱。 “啊啊啊啊!” 凌厉的惨叫使得乱斗的众人停了下来,只看到鲜血狂喷。 眼见为首的二人都被擒,主心骨瞬间崩溃。 包围张允的盐丁们被这血腥狠辣完全超出常理的突袭惊呆。 “想死的,现在过来。” 声音冰凉刺骨,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盐丁耳中。扼住王彪咽喉的手指再次加力,众人眼看王彪双眼暴突,发出呜咽的声音,本就肿胀的脸由红转紫。 匕首抵在了王彪的太阳穴上,冰冷的触感让王彪起了拼死一搏的心思。 “放箭!”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哑地挤出这几个字。 “噗呲。” 一声轻响,匕首的尖端毫不留情的刺进了王彪的右耳垂,力道控制得极好,只刺穿皮肉,未伤及耳骨,但鲜血瞬间涌出。 杀猪般的惨嚎飘荡在上空。 “下一次,是眼睛。” 声音平静得可怕,手上轻轻转动着刺入耳垂的匕首。 见领头的已经不再挣扎,底下的盐丁意志崩散。旁边的小旗完全失了一开始的跋扈模样,捂着手腕的伤口,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张允的目光充满了恐惧。 “放下兵器,退后十步。” 张允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盐丁们面面相觑,最终在小旗绝望的眼神示意下,叮叮当当地把刀剑扔到了地上,一步步向后退去。 “石头!” 一直躲在盐坨后观望的石头立刻像只兔子一样窜了出来,机灵地捡起地上散落一把腰刀和匕首,递给了张允的两名亲兵。 “走。” 张允拖着半死不活的王彪隐入了盐场深处复杂的阴影中,身后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被恐惧笼罩不知所措的盐丁。 扬州城内,盐司地下刑房。 这里比普通地牢更加深入地下,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墙上挂满了各种锈迹斑斑、形状狰狞的刑具,凹凸不平的尸板里侵染着深褐色的血污。 浓重的血腥味和一种□□腐烂的腥湿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彪被剥光了上衣,像一头待宰的羔羊,赤条条地绑在一个特制的铁架上,冰冷的铁链勒进他肥胖的皮肉里。此刻哪里还有往日的无限威风,鼻涕眼泪糊到一起,右耳垂的伤口还在渗血,浑身抖得像筛糠。 张允坐在一旁蒙着黑布的椅子上,之前的伤已经被草草处理,包裹的白布渗出暗红色。换了一身干净的玄色轻装。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是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染了血的小巧匕首。 “王总旗。” 张允终于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阴冷。 “这里的滋味,跟废盐井,更喜欢哪一个?” 王彪吓得一哆嗦,尿骚味弥漫开来:“大人.....大人饶命!卑职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很好。” 张允放下了丝帕,拿起匕首,走到火盆边,将刺尖缓缓伸入通红的炭火中,刺尖很快就被烧的发红。 “那就从废盐井边,那些被你推进去的‘无籍’流民说起,谁指使你的?” “是...是崔大人,李师爷传的话,让我,让我处理干净。” 张允点了点头,似乎是满意。提着匕首走到了王彪面前,“李师爷原话怎么说,一字不漏的复述一遍。” 赤红的刺尖缓缓逼近王彪**肥胖的胸膛。 王彪被吓得魂飞魄散,语速飞快:“李师爷说,说上面震怒。沉船之事影响极坏,务必确保万无一失,所有尾巴都必须立即斩断,还说...还说,这是‘夫人’的意思。让我务必办的利索,否则我全家老小都别想活。” “夫人?哪个夫人?” “不...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师爷没说,他只说是夫人。” 眼看张允面漏疑惑,赶忙补充道:“大人,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了,饶了我吧,求求您了,饶了我吧。” 近在咫尺的刺尖,压垮了最后一丝防线,精神彻底崩溃。 张允眼神微微眯起,王彪的恐惧不似作伪。既能跳过崔呈秀,还能指使李师爷,这其中,最有可能,也最符合逻辑的.... 我的好夫人,怎么就是一日都闲不下来呢? 理清逻辑之后,混合的暴怒和被愚弄的冰冷杀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紧了张允的心脏,看向王彪的眼神更加幽深。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焦灼声响起,伴随着王彪撕心裂肺的惨嚎,赤红的刺尖精准地烙在了肥厚的胸膛上,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张允面无表情地抽出刺尖,看着王彪胸口那个焦黑的烙印,顺手从旁边一个木桶里舀起一瓢浑浊的盐卤水,对着王彪胸口的烙印伤口缓缓浇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让王彪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张允丢开了水瓢,俯视如同烂泥的王彪。 “现在说吧,那些沉船的官盐在哪里?是谁在经手销赃?杜三爷?还是谁?” 王彪的脑子早就一团混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断断续续的吐露着所知的一切信息:杜三爷的染坊,黑市,漂白印记,甚至隐约提到一个叫“萨摩屋”的倭商据点... 第6章 盐引案5 扬州城,锦绣染坊。 巨大的染坊如同一个沸腾的人间地狱,蒸腾的热气裹挟着浓烈刺鼻的靛蓝,茜草,明矾等混合气味,沉甸甸地压进每一个到访者的肺腑。 赤膊的染工们在坊内穿梭,吆喝声、搅动染棒的哗啦声与布匹传出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喧嚣但压抑的感觉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允一身玄色长披,肩头的伤被巧妙的遮掩,一抹没有温度的幽影在染坊的湿热中穿梭。 杜三爷,左脸带着大片狰狞烧伤疤痕的精瘦汉子,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迎了上来,眼神却像猝了毒的蛇蝎,在张允周身来回穿梭,充满了警惕与探究。 “张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大人具体是想看些什么?咱们锦绣坊的料子,那可是...” “靛蓝。”张允冰冷的声音直接切断了杜三爷的客套,停在一排巨大的靛蓝染缸前,仔细的盯着蓝色液体。 染缸里的,和沉船盐包上的布匹材质是同一种。 杜三爷的脸上笑容瞬间冻结,疤痕不受控制的抽搐了一下。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个靠得近的心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手掌悄然摸向腰后或者身边的木棍。 空气瞬间凝结,弥漫开一股无形的杀意。 张允仿佛没有觉察到这骤然紧张的气氛,唇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弧度。伸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直接探入了滚烫且浓稠还散发着强烈气味的靛蓝染液中。 “大人!” 杜三爷失声惊呼,张允的手指在粘稠的染液中缓缓搅动,如同在搅动一池的污血。滚烫的液体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抬起手,任由妖异的蓝色液体顺着指尖滴落,在石板上溅开一朵朵深蓝色的花。 他的目光转向了杜三爷,“杜老板的独门配方,连官盐麻袋都染得掉?” 声音轻快,传进周围人耳朵里却是如同惊雷炸响。 杜三爷眼底凶光毕露,几个染工猛地向前一步,包围圈瞬间缩小,杀意毕露。 张允恍若未闻,慢条斯理地扯下一块粗布擦拭着染蓝的手指,诡异的气氛散播开来。蓝色的染料在白布上洇开,如同凝固的毒血。 “那些船工指甲缝里的靛蓝碎屑,和这里的,可是如出一辙。” 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非人的笃定,穿透了染坊的嘈杂,清晰地钉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杜老板,聊聊吧。” 气氛降至冰点,杜三爷脸上的谄媚彻底剥落,只剩下疤痕扭曲的狰狞。死死盯着张允,牙关紧咬,似乎在权衡着动手的代价。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张允的一名亲兵快步穿过,来到了张允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并递上了一封密封的信函。 接过信后,并未立刻拆看,那封来自繁京的信函,信角的署名为这场博弈添加了诸多意味。 缓缓抬眼,目光再次扫过杜三爷和他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打手,最终落回杜三爷的脸上,眼神里,除了原有的冰冷和洞悉,还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阴鸷。 “看来杜老板今日不便待客。” 张允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随手将信函纳入袖中。 杜三爷倒是一愣,完全没料到张允会突然收手。杀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狐疑的看着张允,又看着那封被收起的信,摸不清这位御史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张允转身无声无息的融入了染坊蒸腾的靛蓝色雾气与布匹的阴影之中,两名亲兵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杜三爷望着张允消失的方向,眼神惊疑不定。刚才那股杀意和压迫感随着张允的离去而消散,后背的冷汗直冒,总觉得男人突然的离开不是因为退缩,而是,有了更重要的线索。 他猛地回头,对着心腹低声吼道:“去,查查刚才送信的人,还有,立刻通知‘萨摩屋’,情况有变,小心行事!” 扬州城,张允临时官邸,密室内。 烛火摇曳,将张允的影子拉得修长,扭曲的投射在墙壁上,仿佛蛰伏的鬼魅一般。 那封来自繁京的信函被拆开,摊在冰冷的石桌上,字迹娟秀,正是沈姝的手笔。 乍一看,只是充满了一个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担忧和体贴。 夫君亲启: 京中已闻巫峡惊变,妾心忧焚,辗转难眠。天灾无情,夫君亲临险境,万望珍重自身。盐务虽重,然国本在民,亦在夫君安康。父亲大人亦深为关切,言道三皇子殿下对两淮盐务期许甚深,盼夫君早日查明灾情,妥处善后,以安圣心。妾知夫君素来勤勉,然事有轻重缓急,切莫因小失大,徒惹风波。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唯盼夫君早日归京,以慰悬心。 妻:沈姝 手书 字字句句皆是贤妻的关怀,张允苍白的手指细细抚过信纸。最终停留在了信纸边缘,一处微乎其微且几乎无法察觉的折痕,折痕很新,不同于信纸本身的痕迹,他用指尖蘸取一点清水,极其小心地涂抹在折痕处。 片刻之后,几丝极其淡薄的靛蓝色纤维出现在了视线中。 张允的呼吸几乎不可察觉的一滞。 虽知晓她必定是牵连其中,可未曾想牵连如此之深。 “好一个家中一切安好。好一个勿念。” 他想起王彪在地牢里崩溃时喊出的“夫人”,想起沈姝心中看似无意提及的点下,想起字里行间的警告意味。 张允的影子随着随着蜡烛熄灭,彻底没入一片黑暗中。火折子微弱的光亮燃起,桌上的信纸被拿起,缓缓凑近了重新点燃的烛火。 火焰贪婪地舔舐着信笺边缘,迅速吞噬那些温情的字句,也吞噬了那几丝淡蓝纤维。 “想看戏?” 张允对着跳跃的火焰低语,声音嘶哑如同在砂纸在摩擦,“那就...看一场大的。” 繁京,张氏官邸后宅暖阁内。 熏香袅袅,暖意融融。沈姝倚在铺着锦缎软枕的贵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身着浅蓝色常服,发鬓松松挽起,簪着一只蓝玉步摇点缀,姿态慵懒。 林思垂手肃立在下首,刚从扬州回来,风尘仆仆。 “信已交到张大人亲兵手中,是在锦绣染坊里递的。” 林思声音压得极低,“杜三爷那边,果然被逼到了墙角,差点动手。张侍郎收到信之后便离开了染坊,没再纠缠。” 沈姝的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眼神平静无波:“杜三爷反应如何?” “惊疑不定,猜不透张侍郎为何突然收手,更在意那封信的内容。已经派人去查送信的人了,也通知了倭商那边戒备。” “蠢货!” 沈姝红唇轻启,“他张允岂是会被一封信吓退的人?”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信,你确定处理干净了?” “夫人放心。”林思连忙解释道,“信是小的亲眼看着夫人写好,封塑。送信的我们埋在漕帮的暗桩,绝对可靠,只负责送信,不知内容。小的在扬州也全程盯着,信到他亲兵手上前,绝无拆看的可能,那信纸...” 她犹豫了一下。 “说。”沈姝声音微冷。 “那信纸是繁京特供,但...小的在送信之前去染坊附近打探消息,身上可能...可能沾了染坊的灰尘染料。” 林思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恐,“不过极其细微,且信是封好的,应该...” 沈姝摩挲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靛蓝染料?瞒不过张允的细微心思。 “无妨。” 沈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有如无的嘲讽,“让他知道我在看着也好,省得他以为这棋局只有他一人落子。” 沈姝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轻轻吮了一口,“父亲那边怎么说?三殿下对张允在扬州掀起的风浪,很不满吧?” “是。三殿下对张侍郎追查疑点,抓捕总旗的事十分不满,认为他扰乱盐务。” “三殿下已暗示老爷,若张侍郎再不知收敛,一意孤行,恐怕官位难保,甚至恐有性命之忧。” 沈姝放下茶盏,瓷盏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看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眼神幽深难测。 “性命之忧?” 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我这位夫君,他啊,可是走一看十,如若不是,那对门之隔那位赵首辅的私生女如何会被他知晓?扬州的水再浑,也淹不死他。” “告诉父亲,请三殿下稍安勿躁。让扬州的人盯紧他下一步的动作,尤其是萨摩屋,及时提醒一下杜三爷,该断尾的时候,断干净。” “是,夫人。” 林思躬身领命,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暖阁内瞬间恢复了寂静,女人的指尖无意识的临摹着玉佩上繁复的云纹。张允那双仿佛能穿透千里洞察一切的幽暗眼眸,似乎就在眼前。她自是明白那封信存在的细微靛蓝痕迹非但不会让他退缩,反而像滴入滚油的水汽,彻底激怒了他。 “张允..” 沈姝自言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既然你想玩,那咱们就看看。到底是你在扬州的刀快,还是我的繁京的网更韧!” 扬州,密室内。 张允面前的石桌,除了那封信的灰烬,还多了一小撮东西,是从沉船现场带回来的,包裹着“官盐”的麻袋碎片,上面还残留着官仓印迹。旁边,是阿盐让石头转交的,真正的淮南灶户盐。 苍白的手指捻起一点灶户盐,又捻起一点麻袋碎片上刮下的靛蓝颜料粉末。 靛蓝,官仓印迹,染坊,杜三爷,倭商萨摩屋。 繁京城,沈姝,三殿下,金粉,警告信。 一条条冰冷的线,在他脑中交织,缠绕,渐渐勾勒出一张庞大而黑暗的网格。沈姝,就是这张网在繁京的一个重要节点。 她不是直接的刽子手,确是维护这张网的既得利者和守护者。 “沈姝。” 张允对着摇曳的烛火无声的吐出这个名字。 没有爱,亦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你死我活的算计。 他拿起笔,铺开一张素笺。笔尖蘸满了浓墨,却悬停在空中。最终,一字未写,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粒染血的盐粒,取自废弃井旁。 他将几粒染血的盐粒面无表情的装好,用素笺仔细包好。随后取过从繁京送来,印有‘沈姝’小印的信封,将染血的盐粒包裹了进去。 封好口,唤来亲兵。 “用最快的驿马,送往繁京张氏官邸。” 张允的声音毫无波澜,“面呈夫人,就说..这是扬州沉船案的现场物证,请夫人鉴赏。” 亲兵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博弈的棋局,已然在千里之外摊开。而落下的第一字,是几乎染血的盐粒。 第7章 正面对峙 扬州城内,“昌盛号”钱庄后堂。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账册的霉味,未散尽的血腥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权力冰冷铁锈味。 钱庄明面上的老板钱有禄,此刻如同一滩烂泥摊在太师椅里,面如死灰,肥胖的身躯还在微微抖动。 额角有一道新鲜的青紫,是张允亲兵‘请’进来时留下的见面礼。 几名心腹账房和护卫早已被制服,捆得像粽子一样丢在角落里,眼中充满了恐惧。 张允站在后堂中央,眼神却并未落在钱有禄身上,手指缓慢翻动着从暗格里搜出的几本特殊账簿。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灰暗的阴影。 账簿上的记录,比盐司的存档更加触目惊心。一笔笔巨额银两的流向,清晰地勾勒出私盐利润的洗白路径。从杜三爷染坊流出的黑钱,通过昌盛号复杂的借贷,兑付,虚假贸易,最终化整为零,流入一个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商号或者个人名下。 数额之大,足以撼动一州根基。 张允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一页账簿的边缘。那里用极其细小却异常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几笔看似寻常的人情往来和特殊供奉。接收方标注着隐晦的代号:金林居,云栖居。 指尖轻轻划过金林居三个字,那墨迹的色泽带着一同独特的金光。这种特制的墨迹,张允在刑部卷宗里见过图样描述,御赐金林墨,专供皇子及少数几位得宠的亲王使用。 “金林居。” 张允无声地咀嚼这个名字,私盐巨利,没想到,最终的流向,是当朝皇子。 线索汇聚,瞬间缠绕上了另外一个名字,户部尚书高斯。 高斯是朝中老臣,看似中立,实则与几位皇子关系盘根错节,尤其是与三殿下关系甚密。盐税乃国库命脉,户部是绕不开的关卡,若私盐案背后有皇子身影,那高斯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这已非一庄贪案,而是卷入了天家夺嫡的漩涡。张允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边缘。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响动。一名亲兵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没有看瘫软的钱有禄,径直走到了张允身边,将一封盖着首辅赵立民私印的密信和一个精致的锦盒,双手奉上。 “大人,繁京八百里加急,首辅亲笔,还有...赵府送来的,贺礼。” 亲兵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首辅赵立民,张允名义的‘恩主’。一个同样深陷权力与高斯势同水火的老狐狸,在这个节骨眼上送来的密信,绝非吉兆。 张允先是接过了锦盒,打开之后看到里面静静躺着一支赤金点翠嵌着红石的凤凰步摇,流光溢彩,华贵逼人。 凤凰,正室之仪。 放下锦盒,拆开密信。赵立民的字迹苍劲有力,内容却让人后脊发寒。 阅完内容之后,一股混合着暴怒,屈辱和被彻底当做棋子的恨意在胸中翻腾。 赵立民,好一个老谋深算的恩主。 发现张允查案牵连皇子,引火烧身连累赵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将他当做弃子回收,并用联姻重新套上枷锁。那支凤凰步摇,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的抽在脸上。 他看向角落里那几本指向三皇子的账簿,又看了看手中这封‘召回令’和步摇。扬州的棋局刚触及核心,京城的网便罩下。 冰冷的眼神移到了钱有禄那张惊恐绝望的脸。 “钱老板,你的靠山,似乎,不太想保你了。” 钱有禄浑身一颤,绝望地闭上了眼。 “看好他们,账册封存。” 丢下命令之后,拿起密信和锦盒,转身离开了商号。 他需要立刻赶回繁京,去面对另一场更肮脏的棋局。 相较于扬州的肃杀和潮湿,繁京的冬日带着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冰冷繁华。 张府内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力。 沈姝坐着床边的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雕花的窗棂,看着庭院里几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梅。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 一阵略显刺耳的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矫揉造作的抱怨:“哎呀,这院子怎么这么小?连个像样的花园都没有,爹爹也真是的,怎么给我挑了这么个地方落脚。” 赵珍儿穿着一身崭新绣着大朵牡丹的绯红锦缎衣裙,头上插满了金钗玉簪,珠光宝气,俗艳逼人。一张勉强清秀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眉宇间却透着掩饰不住的小家子气和贪婪。 她扭着腰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脸谄媚的丫鬟。 刚一进院子,便看到了坐着窗边的沈姝,眼中瞬间闪过嫉妒和挑衅的光芒。故意抬高了下巴,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沈姝身上素净的衣着,夸张地叹了口气:“哟?这不是姐姐吗?怎么穿得这么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张家亏待了主母呢?夫君,哦不,张大人也真是的,回来也不说给姐姐添置些鲜亮衣裳。” 话语中刻意加重了‘主母’二字,带着浓浓的刺讽。 沈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进来的是一只聒噪的乌鸦。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优雅从容。 赵珍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起火。扭着腰走到沈姝软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姐姐,不是我说你,夫君在扬州出生入死,立下大功,如今又得爹爹看重,前程似锦。你这做正室的,也该多花些心思打扮打扮,笼络夫君的心才是。整日里看书看书,像个木头人似的,也难怪...”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意有所指。 沈姝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赵珍儿那张精心装饰却难掩浅薄的脸。那眼神,没有任何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居高临下如同看小跳梁小丑的淡薄。 “赵氏?” 沈姝的声音清冷悦耳,带着天然的疏离,“夫君的前程,自有朝堂和首辅大人的定夺,非你我能置喙。至于笼络...” 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蔑视口吻,慢悠悠开口说道:“靠几件衣裳首饰,怕是,不够分量。若有闲暇,不如多读些书,明些事理,免得...贻笑大方。” “你!” 赵珍儿被那句暗藏的讽刺气得脸色涨红,猛地站起来:“沈姝,你什么意思?别以为你顶着个正室的名头就了不起,我告诉你,夫君是奉爹爹之命娶的我!爹爹才是....” “赵家姑娘。”沈姝再次打断她,声音依旧平静,“这里是张府,首辅大人是夫君的恩师,亦是国之柱石,既然即将入张家门,当谨守本分,莫要整日将你那位父亲挂在嘴边,徒生是非,也是给首辅大人抹黑。” 话点到为止,却像匕首精准地刺中了赵珍儿的软肋。 她最怕的就是别人知道她私生女的身份,更怕给赵立民惹麻烦。 赵珍儿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胸腔剧烈起伏。想要发作,撕烂沈姝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但仍心生怯意。 她想起了赵立民的叮嘱:暂时忍耐,不要主动招惹沈姝。 “哼!走着瞧。” 赵珍儿最终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带着两个同样气鼓鼓的丫鬟像只斗输了的母鸡,悻悻地退出了院子。 室内回复了安静,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 沈姝放下茶杯,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枯梅。赵珍儿的挑衅惊不起半分波澜。一个被赵立民当作棋子,被张允视作枷锁的愚蠢女人,根本不配当做她的对手。 她真正在意的,是张允带回的那支凤凰步摇,是赵立民那封召回令背后的意义,以及..张允此刻在繁京的动向。 沈姝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眼神幽深。扬州盐案的线索虽然被强行掐断,但三皇子这条‘金林’已然浮出水面。张允被迫回京联姻,表面上是赵立民的控制,焉知不是张允将计就计,将战场从扬州转移到繁京? “张允,赵立民....” 低声的自言自语后,重新拿起了书籍。 张允马不停蹄的赶回繁京之后,便立刻到了首辅赵立民府内。 院内温暖如春,赵立民一身家常锦袍,靠坐在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两颗温润的雕玉核桃,须发皆白,一双老眼却精光内敛,深不可测。 张允坐在下首,面色苍白,神情淡漠。 那支刺眼的凤凰步摇,就摆放在他手边的木桌上,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二郎啊。” 赵立民的声音带着长辈的温和,“扬州一行,辛苦你了。风尘仆仆,还未好生歇歇,便被老夫叫来,莫要见怪。” “恩师言重,不知恩师急招,所为何事?” 张允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赵立民放下核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道:“吩咐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情,想与你推心置腹地谈谈。” 老头放下了茶盏,目光直视张允,“扬州盐案,你查到哪一步了?” 张允眼睫微垂:“盐运使崔呈秀,火灶杜三爷,倭商萨摩屋,勾结侵吞官盐,证据确凿。另有钱庄昌盛号,为其洗钱销赃。” “嗯,崔呈秀,杜三爷,这些都是小鱼小虾。” 赵立民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洞悉,“那,钱庄背后呢?昌盛号的钱,最终流向何处?” 院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张允抬起眼,幽深的目光迎上赵立民那双精光四射的老眼,两人目光在空气中无声交汇。 赵立民心里自是明白张允查到了什么,更明白张允触碰到了那条不能碰的‘金林’。 “恩师..想知道?” 张允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老夫不想知道。” 赵立民果断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有些事,不知道,才是福气。二郎,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老夫召回你的用意。扬州的水太浑,太深,不是你能蹚的,再查下去,不止你,怕是你那好不容易保下来的幼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