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关》 第1章 上山 天刚蒙蒙亮,山脚下湿润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味道,这会儿气温不高,阵风吹来都夹杂着丝丝寒意。 方呈安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脚步不停,她要上山。 沿着山路往前,走过一段土坡,然后是长长的石阶,石阶从一开始的宽而低变的高而窄,她的脚不算大,这虽然不至于让她踩在陡峭的石阶上时滑稽的像个鸭子或者螃蟹,但有些悬空的脚后跟还是让她感到吃力。 再往前是一段铺了石板的陡坡,方呈安往上走的过程中有几次打滑,可她依旧没想过要回头,她的心中还是只有一个念头——上山。 她走了很久,来时还不见踪影的太阳此刻已经高悬在头顶,烤的她后背发烫,汗水从额角划过,她开始感觉到累,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但始终不肯停下。 方呈安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向前,她看不见身后升起又落下的太阳,也无暇顾及或皎洁或朦胧的月光,盛开的山花不能让她驻足,风雨也拦不住她的脚步,直至她在这漫漫长路上看到了第一场雪,极为难行的山路让她第一次停下脚步。 “回去吧,别再继续往前了。”身后有个声音在呼唤她。 看着前方被雪覆盖起来的山路,方呈安摇了摇头,说:“我要去找一个人。” “你很累了,需要休息,”那个声音又说,“那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方呈安沉默了一会儿又重新迈开步子,她固执道:“那也要亲眼看过了才知道。”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叹息,风雪忽然停了,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冰消雪融,整片大地褪去白色又重新焕发出生机,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山上忽地又起了雾,脚下的石阶变得很长,像是通向了天际。 透过一片白茫茫,方呈安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了几个人影,她快步追上前,那几道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们穿着同样的白色长袍,一步一个台阶走路的速度很慢。 “你们累不累?”她听到一个男声问。 没有人回应。 “要不要坐下来歇歇?”那个声音又问。 还是没人回答。 方呈安往前几步,看到一个坐在石阶上的人。 那是个穿着一身灰色长袍的年轻男人,他刚刚在跟那几个白袍人说话,但没人搭理他,几人直接越过他往前去了,看也没看他一眼。 “唉,又是几块木头。”他好似也见怪不怪了。 灰袍男子似乎也是没了趣儿,看到后面又上来一个人也什么反应。方呈安也不打算跟他交流,她跟着刚刚那几个人往前走,突然感觉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扑倒在地。 “嘿——” 方呈安站稳,对上一双满是兴味的眼睛。 灰袍男子试探着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好。”方呈安礼貌回应完就走。 见她真的搭理自己了,灰袍男子连忙起身挡在她身前:“诶!你去哪儿啊!”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能跟他沟通的人了。 “上山。”好像一句废话。 但灰袍男子不觉得,他难以置信道:“上山?上山干什么?只有那些木头人才傻乎乎的想上山。” 他又说:“我们这样的,想下山都来不及呢。”他已经自动把方呈安和自己划为一类了。 “那你为什么不下去?”方呈安问。 灰袍男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方呈安看到他的手腕上缠了许多红线,红线的另一端长长的拖在地上顺着台阶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眼睛够不到的地方,她刚才就是被这个绊了一下。 灰袍男子往下走了一个台阶,方呈安就见他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又推回到了原地,他又往上走了一个台阶,那红线一紧又把他拽回了原地。 “你很怪,”灰袍男子瞧了瞧方呈安的手腕说,“之前见过的那些能听到我说话的人都是从山上下来的,你不仅从山下来,身上也没有这个。”他说着摆了摆被红绳缠住的那只手。 方呈安跟着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右手手腕空空,左手手腕有一个红色手绳,上面串着一个果核。 “你既然不受困,为什么还要往上走?”灰袍男子问。 “我要去找人。” “找谁?” 方呈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有些迷茫,她说:“我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灰袍男子毫不意外的问。 “方呈安。” “我叫于澄。”他不问自答,又安慰道,“我也忘了很多事情,不过至少还记得自己是谁。” “即使不记得要找的人是谁,也必须要去?”于澄问。 方呈安点了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讲过话了,”于澄郁闷道,“实在无聊了就跟那些木头人打打招呼。” 他扯了扯手上的红线,说:“这是我的生命线。” 不等方呈安说什么,于澄又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这是我朋友给它取的名字,说它在这一片白茫茫里最耀眼,看起来最有生命力。”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这么多,可能是因为一个人憋太久了。 “朋友?”方呈安有些疑惑,这附近没有其他人了。 “她跟我一样,被这东西困在石阶上了,我俩经常爬上爬下的偶尔会碰面。”提起朋友于澄满眼笑意,不过很快那笑意又淡了,“我们也不是一直被困在这里,只是红线让我们走到哪儿我们就得走到哪里。” 于澄指了指上面的台阶:“她就在前面,之前我们离得不是很远,虽然看不到彼此,但能听到对方的声音。只是我最近一直在往下走,她也一直没跟上来,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说话了。”刚说完那根红线又拽着他往下走了好几级台阶。 于澄有些无奈:“它就是偶尔会这样。” “你如果在前面看到我朋友,可以帮我带个好吗?她肯定也无聊的很。”于澄问。 方呈安点头应下,于澄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 “她叫姜许宁,长得挺瘦的,身高大概到我这里,”于澄边说边比划,“穿着跟我一样的衣服,头发是黑色的,大概到肩膀不是很长,皮肤很白......笑起来特别好看。”于澄仔细回忆着。 “我记住了。”方呈安认真道。 “你往前一直走,等看到一块大石碑,就差不多到山顶了,”于澄叮嘱道,“你想找的人大概率在这上山路上,如果到了山顶上也没见到你要找的人,不管找不找得到,都别在那里逗留太久。” 方呈安道了声谢,跟于澄告别后又往山上走去。 看着她越走越远,于澄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朝着前方大声吆喝:“喂!你别傻乎乎跟着那些木头人进那扇门啊!”他边说边往前追,可刚踩上两级台阶,手腕上一阵拉力拽的他猛地往下仰倒,这次的力道比以往大得多,他整个人顺着石阶往下跌入大雾中不见踪影。 方呈安听到声音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石阶和下面一片白茫茫的云雾,她试探的向下喊:“于澄?” 好一会儿,云雾中传来于澄的声音:“我没事儿,它这次拽的有点猛,你一定记得我说的话。”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记住了,”方呈安道,“那我走了?” 于澄没再回应,方呈安猜测他可能又被红线拽的往下了一段距离,于是没再等,直接转身往山上去了。 第2章 灰袍少女 方呈安往前走了没多久,又看到了那几道白色身影,她远远跟着,直到看见那块巨大的石碑,也没见到于澄说的那个女孩。 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她终于到达了山顶,四周仍是一片白茫茫,那几道白色身影早已不见踪迹。 方呈安上前观察那块巨大的石碑,上面满是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石碑正中由上而下雕刻了三个大字又或者三个符号,看上去陌生又奇特。 忽地传来一阵细微的振翅声,一只小鸟落到了石碑上。 这只鸟的体型很小,鸟喙是红色,尾羽有半身长,通体黑色羽毛,只有翅尖和尾羽会在它动的时候偶尔泛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 这鸟儿一点也不惧人,黑豆似的小眼珠一直盯着方呈安瞧,它歪了歪小脑袋,又在石碑上蹦了两下,随后飞向了一侧,它的速度并不快,像是担心方呈安没有跟上自己,它偶尔还会再飞回一段距离绕个圈再继续往前。 方呈安跟在它后面走着,山顶的雾渐渐散去,眼前的景象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看见一个巨大的圆形树池,树池里栽种着一棵看起来年岁不小的树,树皮上有许多深深的沟壑,看着像个皮肤满是褶皱的老人,它的树干有三四人合抱那么粗,就连从主干分来的树枝也看起来十分粗壮,树冠开散成伞状,无花无果,郁郁葱葱,树底下是大片的阴影,看起来一点也不透光,刚刚为她引路的小鸟已经钻进纷杂的枝叶中不见了踪影。 方呈安绕着树池边走边看,走到一侧,她突然又看到了一个白袍人,那人面对一扇紧闭的门站立着,低着头一动不动。 前面像是一个寺院,两侧的墙壁看起来破旧又干净,只有中间一个紧闭着的小门,小门的正上方横挂了一块木板,木板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大树栽在寺院正前方,好像把整个寺院都罩在了树荫里,那白袍人静静站在寺院和大树之间,那个位置不透风也不透光,方呈安只是远远看着都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十分压抑。 忽然一阵绵长而浑厚的钟声响起,声音似乎是从院内传来的,由远及近,层层荡开。 听着这连绵不绝的钟声,方呈安只觉心头的郁气都被震碎了,呼吸顺畅了不少。 钟声还在靠近,方呈安开始感到浑身发麻,脚下像生了根。 突然,那白袍人动了,他缓慢地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方呈安看不到门中景象,只看到白袍人在门开后呆站了几秒才走进去,门紧接着又合上了。 钟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那阵麻意褪去,她感觉自己又能动了。 方呈安不自觉地走到刚才白袍人站立的位置,那种窒息感又涌了上来。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她没由来的感到心慌,她在那里站了很久,没有钟声传来,门也依旧紧闭着。 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直觉告诉她,应该推开这扇门走进去,她要找的人,她心中的疑惑——方呈安突然感觉后脑勺被什么砸了一下,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门前,手抬着似是要推门,她忽然想到于澄之前的叮嘱,一时有些后怕。 一颗滚圆的果子落在脚边,方呈安低头看,这果子个头不大一手能握住的样子,中间缺了一小块,也不知道是被硬物磕的,还是被什么小东西咬了一口,皮白肉白。 想到什么,方呈安仰头看去,猛然发现刚才满眼绿色的枝叶间居然缀满了白色的花果,刚刚砸在头上的果子,应该就是从这树上掉下来的,她绕回树的另一面再看,那里依旧是枝繁叶茂无花无果。 阳面无花无果,阴面花果满枝,看起来十分怪异。 一阵熟悉的振翅声传来,方呈安循声望去,视线越过纷乱的枝叶,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眸子。 那是个女孩,约摸十五六的年纪,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也穿了一袭灰色长袍,但跟之前见过的不同,她的袍子上还有一些纹样,颜色也要更深一些。 这棵树的分枝点最低也有个三五米,女孩就坐在那粗壮的分枝上掂玩着手中的白色果子,先前在石碑上见过的鸟,正绕着她的手飞来飞去,等她手上的动作一停,鸟儿便落到她指间,垂头衔住了那颗比自己脑瓜子还大一圈的果子,它叼着果子努力起飞,翅膀扇的像是着了火。 方呈安看着它衔着果子飞到树的另一面,又衔着果子飞回来,然后在女孩身边上上下下飞的乱七八糟,看起来很急的样子。 忽然,那双黑豆似的眼睛对上了方呈安的,它嘴里衔着的果子“啪嗒”掉到了地上,惹得女孩轻笑出声。 女孩双脚悬空双手撑在两侧,身子微微前倾看着站在下面的方呈安,说:“他挺喜欢你的,不过......你该回去了。” 方呈安说:“我来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女孩也不问她要找谁,接着道,“你还不能去那里。”她在说那扇门。 方呈安在意的是女孩说的是“还不能”而不是“不能”。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去?”她问。 女孩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可能很快,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它总有一天会主动为你打开,但不是现在。” “回去吧。”女孩再次重复道。 方呈安只是沉默,所有人都说她应该回去,可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她忘了很多东西,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记得自己要找一个人,但她不记得她要找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那个人,找到之后又要怎样,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着,或许等见过她要找的人,所有的问题就都会迎刃而解了。 见方呈安不说话,女孩有些无奈,她轻声问:“见过想见的人,就可以了?”声音温柔的像在哄人。 方呈安:“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女孩突然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地的声音微不可闻。 方呈安被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对方走近。 “可以把那个手绳借我看看吗?”女孩走到方呈安面前,指了指她的左腕。 方呈安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她去摘手绳,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那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复杂的扣子。 女孩轻叹一声:“罢了。” 随后她右手微转,一点绿光落在指尖,指尖轻轻抬了一下,那点绿光便飞向了方呈安,最后落到了她的左手手背上。 女孩说:“送你一个小礼物,别再迷路了。” 方呈安小心抬手,凑近了才看清那点绿光原来是一只绿色的蝴蝶,透明的蝶翼轻轻扇动着。 忽的,她感觉掌心传来一丝痒意,可不等她翻手细看,那痒意又变成了灼烧感,紧接着又是一阵短暂而强烈的刺痛感,方呈安五指绷紧,手僵直在半空一时间不敢合拢,一直等到掌心的痛感消散,她才小心翻手查看,只见掌心位置多了一个绿色的蝴蝶印记。 “这是什么?”方呈安问,但抬眼发现那女孩已经走出一段距离,她想追上去,可两只脚像被黏在了地上,任她怎么用力都移动不了半分,直到快看不见女孩的背影,她才突然又能走动。 方呈安顾不上别的快步追上前去,好在对方走的也不快,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了,等跑到女孩身后,方呈安慢下步子,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她气喘吁吁道:“你......”方呈安眼睁睁看着女孩在转身的瞬间身条抽长,脸也变幻成了另一副模样,她未说完的话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 数不清的记忆在瞬间蜂拥而至,方呈安忍着头疼,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干涩的嗓子艰难地的挤出一个字:“......妈?” 第3章 约会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起了没有?”声音从门外传来。 方呈安猛地从床上坐起,眼都没睁开就朝着门外喊:“起了!” 两个字花光了全身的力气,她马上又瘫回床上,扯过被子蒙住头打算睡个回笼觉,想把被打断的梦续上,她还没回去跟人说——说什么来着? 方呈安突然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又把蒙住头的被子扯下,抬手看了眼腕表,五点四十七分,这下是真睡不着了。 又是“咚咚”两声。 “我要进来了?”门外的人问。 方呈安含糊“嗯”了一声,声音小的跟手机震动一样。 门一开,客厅的灯光照了进来,元女士抱着一堆刚从阳台收下来的衣服进门,看到方呈安还在赖床一点也不意外。 她没有开灯,走到一旁借着客厅的光开始整理衣服。 方呈安翻了个身,就着昏暗的光线看着她的侧脸,也不说话。 听到床上的动静,元女士问:“今天又是被什么美梦拦在床上了?” 这是方呈安一贯的赖床借口,因为她总是做梦。 “也不算美梦吧......”方呈安懒懒道。 元女士打断她的话:“不是美梦就别说了,太阳还没出来呢。”说完就起身把整理好的衣服都放进了衣柜。 “也不是噩梦,”方呈安说,“我梦到去爬山了,梦到我要上山去找谁,我爬啊爬,那山好高路可长,我爬了好久好久,超级艰难,感觉好多东西都来拦着我,不让我上山......” 元女士合上柜门反身靠在上面,静静地听着方呈安绘声绘色的讲昨晚的梦,她问:“然后呢?” “然后我偏要上去,非要去找那个人,最后突破重重艰难终于爬到了山顶......”方呈安看着还在乐呵的人幽怨道,“最后居然发现,我要找的那个人是你......你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山下,自己先爬上了山顶!” 元女士笑着问:“我体力有那么好吗?” “梦里的你年轻的很。”方呈安反驳道。 “有多年轻?”元女士问。 “......不记得了,反正比现在年轻很多。”方呈安说。 元女士说:“都说生完孩子老十岁,就算生完孩子不老,养孩子也得老。” 方呈安有些不服气:“......就没有一点好?” “好处嘛——”元女士故意拖长音,看着方呈安从床上爬起来坐好,那紧张的样子看的她直觉好笑,“那可就太多了。”说完她伸手揉了揉那个此刻看上去十分乖巧的小脑袋。 她说:“现在我们再一起去爬山,估计也只有我被你甩在后面的份儿了。” “我梦里都不记得你了,还要一个劲儿的找你,”方呈安有些生气,“我才不会做那样的事儿。” 元女士:“好好好,我的贴心小棉袄,快点起床吃早餐吧。”说完她打开房间里的灯,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忽然亮起的灯光晃得方呈安眯了眯眼,她看着关上的门又呆坐了一会儿才开始收拾,等她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外面的天光亮了许多。 方呈安走到客厅,热腾腾的早餐已经在桌子上摆好,看到元女士正端着两碗粥从厨房出来,她赶紧上前接过一碗。 “小心烫。” “知道了。” 这样的对话,她从小到大重复过无数次。 把粥放到桌子上,元女士又钻进厨房端了个小碗放到方呈安面前,那是一碗看起来十分嫩滑有光泽的蒸蛋。 “尝尝?”元女士满眼期待的问。 方呈安记得自己第一次吃蒸蛋是在学校食堂里,有次在饭桌上提到过,元女士就开始琢磨着给她做,不过失败了好多次,有时候不成型,有时候有很多丑丑的小孔,这还是第一次光看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 看着她期待的样子,方呈安忍不住想逗逗她,她伸手舀了一勺蒸蛋放进嘴里,语调婉转起伏长长的“嗯~”了一声,配上那副沉浸的表情,仿佛她吃的不是蒸蛋而是什么人间美味一样。 元女士被她夸张的演技逗笑了,她摆摆手道:“吃饭吃饭。” “真挺好吃的。”方呈安又找补道。 “好吃就行。”元女士说。 两人吃完饭已经将近七点了,方呈安背好随身小包准备出门的时候,元女士还在镜子前不紧不慢的整理衣服。 今天的她跟以往很是不同,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的碎花长裙,还化了淡妆,那样子不像去爬山倒像是去约会的,方呈安这么想,也不自觉说出了声。 “跟女儿的约会才更要重视。”元女士说。 方呈安说:“我好像很少见你穿裙子。”又或者说几乎没见过,在她的记忆里,元女士真的很少打扮自己,新衣服买的少,更别说化妆了。 “好看吗?”元女士转身面对着她,笑着问。 “好看。”方呈安说,但她总感觉对方今天应该是另一副打扮,脑海中的模样具体到好像她真的见过。 元女士难得把自己打扮的这么漂漂亮亮的,方呈安十分积极主动的把需要带的东西都装进了自己的小背包里,还塞了两瓶水,至于元女士,她只需要带好自己的女儿就可以了。 四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很适合外出活动,她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小景区,又赶上假期,人格外的多。 过了检票口,没走多远就能看到上山路了,只是入眼的不是上山的路而是攒动的人群。 走着走着元女士突然停下脚步,紧跟其后的方呈安疑惑的走上前问:“怎么不走了?” 元女士说:“你小时候一到这种人挤人的地方就会喊着要回家,现在都安静的让我有点不习惯了。” 她们确实很久没一起出来玩了,因为元女士总是很忙,也就方呈安高考临近这半年她才休假多了些,可能是害怕她压力太大想多陪她散散心。 “你不是提了好多次想来,”方呈安说,“而且因为你天天重复,我现在做梦都是爬山......这时候要回去多扫兴啊,来都来了。” 听完这话,元女士突然凑近过来,两个人几乎要额头抵着额头。 方呈安有些不自在的问:“又怎么了?” “没什么,”元女士又退远了些,“就是想看看我的宝贝女儿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懂事了,都懂事的有点让妈妈心疼了。” 有些腻歪的话听得方呈安臊的脸红,可在对上元女士那双眼睛时,她愣住了,那里面没有她以为的调笑,满是认真和心疼。 方呈安垂下眸子,有些别扭的说:“我马上就要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了。 看着方呈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元女士突然笑了,她说:“在妈妈眼里,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小孩子永远有任性的权利,”元女士说,“你如果真的不想去,可以说出来,就像小时候那样,我们可以回家,也可以去其他人少的地方,并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 “妈妈并不会因为你的拒绝而不开心,甚至希望你在不喜欢的事物面前,是拒绝而不是委屈自己。” “没有什么是一定要的,”元女士又问,“现在想想,还要去吗?” 第4章 因缘寺 方呈安最终还是点点头,她确实不喜欢,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陪妈妈一起。 没有多问,元女士拉过她的手,说:“那我们就去。” 这座山叫因缘山,也算是这片区的一个热门景点,不过来这里的人有许多都不为登顶,而是奔着这半山腰的因缘寺去的,听说这里求什么都挺灵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另类营销方式。 反正方呈安是不太信这些,可架不住元女士信,她也是冲因缘寺来的。 这山不算很高,但今天的人实在多了,上山路走走停停,等她们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正午了。 今天气温不高又多云,可山上人多又没什么风,上山的时候没感觉热,一停下,热气都翻涌上来了。 方呈安敞开外套呼扇了两下,一旁是扶着墙还双脚发软喘着粗气的被她从半道架上来的元女士。 看着不显狼狈的方呈安,元女士长舒一口气感慨道:“年轻就是好啊,我要是十几岁我也有使不完的牛劲儿,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方呈安抗议道:“谁把你架上来的?” 毕竟是自己亲妈,她还是心疼的,方呈安贴心的从随身小包里掏出水递给她。 元女士缓了缓,又喝了口水,气顺了不少,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说:“进去吧。” 这座寺庙像是被翻新过,一眼望去还挺壮观,寺门一大两小,两侧各有一棵银杏树,中间的大门上挂了块牌匾,上书“因缘寺”三个金灿灿的大字。 她们顺着人流进去,寺院里面人不少,但也不至于像上山时候那样人挤人。 顺着道路向前走,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一些声响,好像在唱经。 前面游客围了一圈,越过人群能看见一位僧人端着什么东西走过,他身后的僧人排队跟着,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待一队僧人都走进殿内,刚刚围着的人群四散开来,露出前面上香礼拜的队伍。 这队伍不是很长,此时正在蒲团上叩首的是一个看起来五六十岁皮肤黝黑的女人,她双手分开撑地,额头触地,接着翻掌向上,那双手看起来十分干燥粗糙,尽是纹路褶皱,方呈安不懂那些动作其中的涵义,她只感觉对方的动作十分熟练像是做过很多次。 “你在旁边等着。”元女士拍拍她的肩指了指一旁靠墙的地方,那里站了几个人,还有两个小孩在玩耍,看起来像什么家属等待区。 在这样严肃的场景下,方呈安有些不好意思拿手机打发时间,索性她就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上香参拜。 元女士请了香跟在队伍后面,她前面排了十来个人,这些人大多是行鞠躬礼,只有少数几个会像刚开始看到的女人一样行跪拜礼。 没过多久就排到了元女士,方呈安看着对方燃香参拜,脑子里不住猜对方想求什么。平安,健康,无非就是那几种,也可能是替她求学业,毕竟她快高考了。 方呈安晃了晃脑袋,摇散了乱七八糟的想法,又看向蒲团上叩首的元女士,她总感觉对方好像在那里跪拜了很久。 虔诚,是的,虔诚,她在之前那个女人身上也看到了虔诚。 她会是在求什么呢?方呈安又开始神游天外。 “回神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跟前的元女士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结束了?”方呈安收回思绪,“她们都求什么?” “很多,健康,姻缘......什么都有,怎么?你也想去拜一个?”元女士问。 方呈安连忙摆手:“我就是有些好奇你会求什么。” 闻言,元女士站在她面前双手合十道:“求我的女儿方呈安平安健康,永远开开心心,好好吃饭,好好生活,好好睡觉,对自己宽容一点,万事向前看,不要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方景安打断道:“我还以为你对我的期待会是考个好成绩,上个好大学,找个不错的工作,然后觅得良人别孤独终老。” “那是以前的想法,人都会变的嘛。”元女士说。 不知道为什么,方呈安感觉她好像有些难过。 “你的愿望怎么都是关于我?你自己呢?”方呈安问,“而且,不是都说愿望不能说出来吗?”她只好奇是关于什么,也没想细问。 元女士不认同,她说:“愿望当然要讲给能实现愿望的人听,这些愿望不告诉你,你怎么帮我实现?” 方呈安小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她没再继续说。 “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元女士一脸神秘,“愿望要讲给能实现愿望的人听。”她重复道。 元女士问:“这里还有个会看相的大师,看的特别准,带你去看看?” 方呈安回答的特别干脆:“不去。”寺院里的看相大师,听起来就像骗子。 元女士笑出声。 方呈安懵懵道:“笑什么?” “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元女士说,“你不去,我可得去一趟。” 方呈安跟着元女士走到一处偏僻的院落,这院子中心有一棵银杏树,比之前见到的两棵要粗壮些,树的四周围了一圈白色石栏。 方呈安来之前还胡想着以为能看到方丈支桌游客排队算命的场景,实际上这院落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元女士也没管她跟没跟上径直向前走进了一处偏殿,方呈安紧跟其后,到殿门口止步没再往里进。 她看向殿内,里面有些空,只有一张长桌几个蒲团,还有长桌后面阶梯一样的架子。长桌上摆了一个香炉,架子上是一排排被点燃的蜡烛。 这殿内只有一个人,元女士已经跟对方聊上了。因为距离远,两人的声音也不大,方呈安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但元女士回头看了她两次,这给她一种两人对话中有提到自己的感觉。 正想着,方呈安对上了一道陌生的视线,那人眼眸清亮,一身灰色长袍,还留着一头长发。 这人不像僧人,像演员,方呈安在心中默默总结。 她也不想以貌取人,可看着那张脸,她只能感觉到年轻和不靠谱,说对方是江湖骗子她都信。 大概是聊的差不多了,两人往殿外走着,方呈安也往外走,路过院子里那棵树的时候,她感觉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头。 方呈安捂住头顶看着滚落到脚边的果子。 身后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上来。 “万般皆是缘。”男人的声音温润又干净,让人联想到月光。 方呈安扭头对上了那双含笑的眸子,她礼貌的回以一笑。 不过,她跟一果子能有什么缘分?方呈安腹诽。 元女士自然是听不到她的心声,她躬身捡起了那个果子。 两人回到家已经是晚饭时间了,元女士进了厨房,方呈安就坐在客厅看着她的背影发呆。 元女士关了火,把饭菜都端上饭桌才招呼方呈安吃饭。 方呈安坐到饭桌前,桌子上摆了四菜一汤,还有一份蒸蛋,虽然量都不大,但比起以往来说,这顿晚餐丰盛的像是过年,更何况元女士最不喜欢浪费。 或许是玩累了,吃饭的时候两人都很沉默,等吃完饭,方呈安麻利起身收拾桌子洗碗。 “出去散步消消食吗?”元女士问。 方呈安擦擦手,应了声好。 他们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有几层楼梯拐角的感应灯都坏了,方呈安跟在后面用手电筒给元女士照亮,一路无言。 晚上的风有些凉,虽然小区里的路灯很昏暗,但今晚的月亮格外的亮,两人绕着小区溜达了一圈,又往回走。 走到楼下的时候,元女士问:“今天开心吗?” “开心。”方呈安说,“那你呢?你开心吗?”她问。 元女士微凉的手握住方呈安的,她说:“我也开心,特别特别开心。”语气十分认真。 到家之后,方呈安回房间洗漱,她换好睡衣钻进被窝,在床上闭眼躺了很久很久,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想今天,想以前,怎么也睡不着,又或者说不想睡。 又躺了好一会,她忍不住轻手轻脚的下床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客厅的光照了进来。 元女士在客厅坐着,手上是编了一大半的红绳,那红绳上串了一个黑色的东西,像是一颗珠子。 方呈安看着元女士最后给绳子打了个结。 “过来试试。”元女士说,像是早就发现她了。 方呈安走过去,看到桌子上放着的大头针,再看元女士的手,拇指和食指都磨得通红,她伸出的手又要往回缩,被一把拉住,元女士低头给她系上红绳。 方呈安看着她乌发茂密没有一丝白的头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女士摩挲着她的手腕,说:“别弄丢了,把它一直带在身上。” 方呈安说:“我睡不着。”我不想睡。 元女士抬头看她:“多大了还要妈妈哄着睡觉。”说完拉着方呈安回房间躺好。 元女士侧躺在床沿,隔着被子轻轻拍打她,一下又一下,就像小时候那样。 “快睡吧。”元女士轻声道。 方呈安闭上眼,眼角落下的泪被一只手轻轻抹去。 “我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方呈安说。 “嗯。”元女士应声道。 “那碗蒸蛋......对不起,”方呈安有些哽咽,“我那天不是故意发脾气......我不知道你生病了......” “我知道。” “你不知道......”方呈安吸了吸鼻子,还要说什么,突然感觉在身上拍打的手停了,她睁开双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第5章 梦醒 “妈!”方呈安在这片漆黑里横冲直撞大声喊叫着,喊到嗓子都哑了,也没能再看到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她瘫坐在地,再也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她总是做梦,但她从来没有在梦里意识到过自己是在做梦,不管那个梦境有多不符合常理。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不是因为这梦境太离谱,而是因为一切都太熟悉又太美好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对的,或许是因为那条手绳,也或许是那条裙子,又或许是昏暗光线下那张熟悉的侧脸,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好像哪里都不对,但她始终不愿意细想,她想陪妈妈去爬山,想跟她好好地度过这一天。 可惜梦终究只是梦。 自方呈安记事起,元女士就一直很忙,她总是在工作。 在她记忆中,元女士唯二两次放下工作,一次是外婆生病到去世,一次是她高三准备高考。 方呈安小时候的家长会都是外婆去参加,外婆去世后,又变成姨妈去参加,一直到她高三那年,元女士才开始参加她的家长会。 也是从那时候起,元女士突然变得爱打扮了,她开始给自己买新衣服和化妆品,还第一次去烫染了头发。 那时候的方呈安甚至怀疑她偷偷交了男朋友,结果并不是。 在方呈安真实的记忆里,那天元女士没有穿漂亮的裙子,她也没有陪元女士去爬山,甚至在出行的前一天晚上,她们大吵了一架。 记不清是哪一次放学回家,她看到家里来了好几个人,是父亲那边的人,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平时伶牙俐齿的元女士只是安静听着一句话也没说,几个女人见方呈安回家,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走之前还让元女士好好考虑。 方呈安不知道那天她们都聊了什么,只是从那天之后,元女士突然开始信一些她以前从来不信的东西,偶尔还会去参加一些聚会。 方呈安以为她被人忽悠了,还劝她不要相信那些有的没的。 元女士后来确实不去参加聚会了,只是在她临近假期的那段日子里,总是提到想和她一起去爬山。 方呈安应下了,但偶然一次,元女士提到那山上有座寺院,她听人说那里求什么都很灵,所以想去拜拜。 因为这个,两人又吵了起来。 方呈安说她越老越糊涂,被人洗脑了。 元女士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吵到最后以方呈安摔门结束。 直到第二天早上,方呈安没有如约跟元女士去爬山,她甚至连早饭都没吃,背着书包就出了门,走之前余光瞥到了饭桌前的人影,但两个人什么都没说。 方呈安突然想,或许那天元女士也是穿了那件碎花长裙的,只是她看都没看一眼,连带那碗带着和好意味的蒸蛋。 直到后来,方呈安才知道,元女士并不是没由来的想去信那些,她只是病了,只是太想活下去了。 后来她才明白,有的人之所以相信未知,是觉得未知里或许还有一线可能。 如果事事都能如意,人自然不会有所求,就是因为不如意,又实在没有办法,才寄希望于这些。 她们不见得真的相信只要足够虔诚,好运就一定会降临,只是想抓住一丝可能性,求一点心安,因为希望总得找个落脚点。 可那时候的方呈安不懂,而那些尖锐和不理解,让她做了很多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很后悔的事。 突然,一阵“砰、砰”的响声传来,打断了方呈安的思绪,她循声望去,—个红色的皮球正在地上自顾自的弹跳着,它被一束光照着,那颜色格外的鲜艳。 第6章 生门 “小海来,爷爷陪你玩球!” 空荡的广场上,老人招呼着一旁独自拍着皮球的粉裙小女孩。 这会儿日头很毒,地面被烈日烤的热气涌动,老人带了一顶瓜皮帽,穿了一身有着藏青色寿字纹样的黑色唐装,里面是白色的衬衣,看着三层外三层的,但他站在大太阳下,一滴汗也没有流。 小海抱住从地上弹起的皮球,快速靠近广场上正向她招手的老人。 一老一小面对面隔了两三米站好,小姑娘用力把球向前一抛,老人赶紧展开双臂去接——没接住,皮球直接穿过老人的身体落到了地上弹向远处。 老人边拍手边说:“真厉害!” 受到鼓舞的小海开心的去追回自己的皮球,接着又抱着球回到原地,再抛,再捡,老人也每次都会给予夸赞。 广场旁有一棵很大的树,树荫下几人围坐在一起,两条腿从他们包围圈中横伸出来,他们中间还躺了个人。 坐在前面的板寸男看着来回追着球跑的小女孩,感慨道:“真有活力,也不嫌累。” 身旁几人没出声,一道女声自他头顶传来。 “这有什么累的?” 板寸男抬头,入眼便是从半空垂落几乎要扎入他眼球的乌黑头发,浓密的发丝间是一张煞白的脸,那脸上的皮肤正在一点点皲裂,鲜红的血迅速从裂缝中渗出,一双充血的眼睛正直勾勾的望着他。 见他抬头,女人忽地咧嘴露出一个怪笑,然后迅速下落向他贴近。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看着那张惊悚的脸靠近,板寸男还是没忍住惊叫着从地上弹跳起来。 吊挂在树上的女人跟着他尖叫,随后翻身落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 女人穿着一身红色连衣裙,略微凌乱的乌黑卷发披在身后,抛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不谈,只看背影,也是明艳大美人一个。 “人壮的跟牛似的,胆子比芝麻小,大白天都能吓成这样,活着的时候是干了多少亏心事?”那张染血的嘴跟开了刃似的。 板寸男听了也不气,反问她:“您老这是又溜出去吓唬人没成?” 女人瞬间像被点燃的炮仗:“老娘要是能给那个小瘪犊子开个阴阳眼,非得摘下脑袋砸死他不行,砸不死他也得吓死他。”一提到这个,她的火就噌噌往上冒。 转而想到什么,她又幸灾乐祸道:“不过跟了一天也多少有点收获,那小子昨晚走夜路没看见井盖子破了个大窟窿,一脚踩下去了。”说到这里,她没忍住笑出声来。 “飞飞姐,要我说你就天天挂他身上吹风,让他干什么都分神,指不定哪一次就因为一个小失误把小命搭上了。”一旁的少年提议道。 “我?天天挂他身上?”女人一脸吞了苍蝇的表情,“你这不是想要他的命,是想要我的命。” 另一个模样十分乖巧小男孩开口道:“柯先生说过,过分干扰生人的阳寿会被当成恶鬼抓走,然后被钉在缚魂棺里炼成燃料的。“ “他还说最近不能乱跑呢。”板寸男接话道。 飞飞无视他的话,指着躺在地上的人一脸惊讶的说:“她是不是要醒了,我刚才好像看见她眼睛动了。” 听到这话,板寸男看了眼地上没一点动静的人,说:“你这转移话题的手段真是越来越低级了。” 然后就被瞪了一眼。 飞飞凑近了瞧,一边嘟囔:“我应该没眼花吧?”给她整的都有点不自信了。 “飞飞姐,你要不要先擦擦脸?”先前一直很安静的短发女生提醒她。 板寸男附和:“就是,先擦擦你的脸,别一会儿人真醒了又给你吓晕过去。” 飞飞这才想起来抹了把脸,一摸一手血。 板寸男看着她粗鲁的动作没忍住吐槽:“你就不能对自己那张脸温柔点儿?” 飞飞冷呵一声,刚要回嘴,手上一直没凝固的血“啪嗒”就滴在了躺在地上那人的脸上。 一时也顾不得说什么,她慌忙把自己清理干净,又去擦那人脸上的血,擦掉后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 她没忍住又捏了两下对方柔软的脸颊,确认不是错觉才问:“你们碰过她吗?” 几人齐齐摇头。 小男孩说:“之前一直是妞妞看着她,不让我们靠近。你出去没多久,张奶奶也跟着跑出去了,妞妞去找她,才嘱咐山山姐先看着。” 山山是那个短发女生。 “那有你们什么事儿?你们围在这里干啥?”飞飞顺嘴秃噜。 不等人回答,她又道:“等等,话题跑远了。” “我刚刚摸到她了......” 正常来说他们是碰不到彼此的,就像小海和老人那样。 飞飞接着说:“而且摸起来热乎乎的,这小丫头该不会还是个活的吧?”她越说越觉得离谱。 板寸男听乐了:“你能不能管管你那脑子?你怎么不说她是老树成精呢?至少我们还能摸到那棵树。” 大个子笑起来也是蛮帅气的,但飞飞此刻只想抽他一顿。 “生人是不可能进来这里的,而且我们也触碰不到生人。”小男孩否定道。 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虽然很宽敞,但也是有边界的,而且这里只有两个出口,一个是生门,一个是往生门。 生门,是连接这里和生人所在之地的唯一通道,也就是飞飞之前偷溜出去的地方,而往生门,没人知道那里到底通往何处,因为进了那扇门的人都没有再出现过。 几人陷入沉思,一旁沉默良久的山山犹豫再三,还是没开口。 方呈安已经醒了一段时间了,她这会儿脑子很乱,听着几个陌生声音交谈的内容,只觉得像是在演什么舞台剧。 四周安静了好一阵,方呈安犹豫着要不要睁眼,忽然传来清脆的童音打消了她的念头。 “你们在干吗?” 雕像般静止的几人,听到声音头都没抬迅速退远了些。 山山在原地没动,朝来人点了点头。 那是个跟小海一般大的小姑娘,五六岁的模样,与小海不同是的,她头发很短,模样黑黑瘦瘦的,宽松的旧衣服套在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假小子。 方呈安感觉到周围的人散开,又有人靠近过来,之后便是长久的静谧,这让她莫名感到紧张。 妞妞看到她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但没作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观望的飞飞先憋不住了,她靠过来,小声问:“这小丫头是不是哪里不太对?我刚刚碰到她了,热乎乎的,跟没死透似的。” 见几人一脸好奇的凑上前,妞妞表情淡淡:“可能余温比较长。” 不等他们再发问,妞妞说:“鬼节临近,如果不想到时候被禁足......” 后面的话不说,他们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上次鬼节,飞飞捡了根树枝带出去,因为一件衣服,追着一个游魂跑了两条街,然后被禁足了三天。 飞飞干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张奶奶怎么没跟你回来。” 妞妞招招手,示意他们跟上。 方呈安听着交谈声远了,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动静才睁开眼。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棵十分眼熟的树,方呈安循着记忆绕到后面,不出所料又看到了熟悉的门。 这里的一切跟记忆中十分相似却又有所不同,但方呈安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推开了那扇门,没有任何阻拦。 看人离开,飞飞问:“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 妞妞说:“有些东西,要亲眼见过她才会信。” “你认识她?”飞飞惊讶。 妞妞只是看了她一眼,没回答。 “山山姐姐去哪里了?”小海问。 “她有事要出去几天。” “那我是不是......”飞飞满眼期待。 妞妞笑了:“不能......” “好好好,姐,你是我亲姐,别念了。”在听到仿佛为自己量身打造的守则之前,飞飞连连告饶。 第7章 万一呢 门的另一边跟方呈安想象中的并不一样,没有什么可怕的场景,也没有熟悉的人,只有大片的树林和举着相机的陌生人。 面对镜头感到不适的方呈安往侧边让了让,见对方的镜头没有追随自己,她才默默松了口气。 快门声响起,方呈安从对方身后绕行,看了眼自己刚才站着的位置,一整面墙,没有门,只有嵌入墙体的小佛像。 她对此并不意外,毕竟梦里的一切总是不讲道理的。 方呈安沿着小路往前走,越走越觉得熟悉,直到又看到那三个金灿灿的大字,心中的猜想才真的落实,又是因缘寺。 再次走进这座寺院,方呈安感觉有些奇妙,她很少梦到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更别说连续两次。 她轻车熟路的走过几个熟悉的地方,所见跟之前梦境里的大差不差,唯一的区别就是少了一个人。 等走出寺院,方呈安已经知道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了。 下山一路人都很少,出了景区不远就有一个公交站点,这会儿有两个人在等车,方呈安走过去站定没两分钟,7路公交缓缓驶来。 见一旁两人迈开步子,方呈安默默跟在他们身后排队上车,上车后,她习惯性的摸口袋,没摸到手机,零钱也没有,身上也没背包。 等那两人都找地方坐好了,方呈安有些尴尬的对上了司机的视线,车刚起步又停了下来,车门又打开了。 不多言,方呈安识趣的准备下车,结果被来人堵在了门口。 那人气喘吁吁的上车,道谢,刷卡,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仿佛没看到门口站了个大活人似的硬往后走,方呈安一个后撤步,但还是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人撞着自己过去了,又或者说,穿过去了。 方呈安楞在原地,她缓缓扭头看向挂在前面的车内后视镜,里面能看到车厢内的大致情况,却唯独没有站在最前面的自己。 待车辆重新起步,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司机那一眼看的不是自己。 方呈安也曾梦到过这样的情景,她梦到自己死了,家里还贴了很多黄符,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她跟在元女士身边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见,难过的要死,结果最后被元女士一盆热水泼的显了形。 想到这些,方呈安笑出声。 公交车不管站点是否有人候车,每到一站都会停车开关门,方呈安就逮着这个空隙遛下了车。 她慢悠悠的往家溜达,刚进小区路灯就亮了,天黑了。 上大学后,她就很少再回这里了,元女士去世后,她更是宁愿自己在外租房也不愿意回家。 上楼的时候,方呈安闻到了不知道谁家飘出来的饭香味,她一边爬楼一边想,元女士这个时间会不会也在家做饭。 楼梯口的感应灯不知什么时候都修好了,方呈安每到一层灯都会亮起。 她心想这会儿要是有人在旁边看着感应灯一层一层自己亮起来,会不会被吓到。 想到这里,她都莫名的有些小兴奋。 但可惜的是,这个老旧的小区大部分都是老年人在居住了,他们一般夜里也不会外出,不过就算会外出,方呈安也不敢吓唬他们。 早在回家的路上她就发现了,好像除了活物看不见摸不到她,其他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就像此刻,她被拦在了家门外。 方呈安是怕鬼的,但她好奇心又旺盛的很。 初中的时候,她因为听说某个鬼片的女主角漂亮得很而去看了那部电影,最后被吓得厕所都不敢去,晚上也不敢一个人睡,只能死皮赖脸的跟元女士挤一张床。 也是那时候,方呈安发现元女士其实也怕这些。 但奇妙的是,虽然她一个人还是怕,可每次跟元女士在一起,方呈安就觉得自己保护欲爆棚,胆大的要死,她不仅不害怕,还能故意搞怪吓唬元女士。 方呈安伸手敲了敲门,她已经预想到,元女士打开门后看到外面没人会有什么反应了。 她想着到时候就溜进去,在本子上写字给她看好了,但转念又想,看到这些,元女士可能会更害怕,所以还是算了吧。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门没开。 方呈安又敲了敲门,门开了,但是隔壁的。 见外面没人,门又关上了,感应灯跟着亮了又灭。 黑暗中,方呈安面部肌肉微动,吊起嘴角画了个弧,没过两秒,嘴角又垂了下去,她笑不出来。 其实从醒来那一刻起,她就都预想过了,但还是一路走来了。 因为她总想,万一呢? 方呈安摸着黑下楼,她脚步很轻,感应灯也没再亮起。 可能是因为到了饭点,外面没什么人。 方呈安循着记忆一路走,今晚有些多云,月亮躲在薄薄的云层后面,月光十分朦胧,没有路灯的路段,也格外的黑。 尽管是一个人走夜路,但方呈安这会儿并不觉得害怕,她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她觉得,这会儿害怕的应该另有其人。 方呈安又想到之前跟元女士讨论,怎么样才能不害怕这些,她想着多看一些恐怖电影会不会好一些,然后晚上做噩梦,哭醒了。 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变成女鬼视角她应该就不会怕了,甚至感觉很刺激。 方呈安一路走一路想,一会儿觉得难过,一会儿又把自己逗乐。 等到目的地,不知道过了几个小时,也没感觉到累。 她抬头看了看天,这会儿连朦胧的月光都没有了,月亮不见了,也没有星星。 墓园里,一排排墓碑安静伫立着。 方呈安在一座墓碑前席地而坐,明明只来过一次,但她就是很清楚的知道,第几排第几列的墓碑是属于元女士的那一座。 方呈安对着墓碑上的刻字发了会儿呆,又原地躺下。 看着微微泛蓝的天,她开始自言自语:“说想你,你肯定又得说我腻歪......” 方呈安笑了笑:“我老怕来了就不想走,又得惹你生气......这会儿你总不能再赶我走了吧?” 第8章 梦与现实 方呈安在元女士的墓前静静地躺了很久,就那么闭眼躺着,听风,听虫鸣,一动不动的,远远看着跟死了一样。 也或许有过那么几个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甚至觉得,就这样好像也挺好的。 太阳挂在西边降落未落,突然下起了太阳雨,跟雨一同来到这座墓园的,还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 女人穿着黑色长裙,头发被随意地拢在身后,因为没打伞,她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打湿了。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几天没动静的方呈安终于起身。 她看着迎面而来的女人,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来的还是个熟人——元女士的亲姐姐也就是方呈安的亲姨妈,元惠。 这座墓园是按户口划分的集体性公墓,几年前还是一个个的小土包,因为后来房屋拆迁,又申请了墓地原位改造,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 元惠的父母也就是方呈安的外公外婆,也都是葬在这座墓园里的,但因为辈分和年龄,他们并没有跟元女士葬在一起。 而且遗憾的是,元女士作为家中最小的妹妹,还是走的最早的那个。 所以元惠到这儿来是为看谁,显而易见。 元惠生有一儿一女,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可能真的是爱会养人吧,只看外表,她完全不像五十多岁的样子。 自方呈安跟着元女士生活起,元惠就变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小到大,除了妈妈和外婆,姨妈是对她最好的人。 不夸张的说,元惠对待这个外甥女,不是亲生却胜似亲生。 在方呈安的记忆里,姨妈一直是温柔知性的,她的头发总是打理的很好,脸上画着淡妆,嘴角总是带笑,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对方这么憔悴的样子。 “我是真觉得没脸见你……”元惠眼眶泛红,说话的时候喉咙止不住的发颤。 “那孩子真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倔,问就是一切都好,转身就把苦水都往肚子里咽,生怕给我添麻烦……” “我真的没办法了,”元惠长舒一口气,接着道,“她是你唯一的女儿,你要是在天有灵……”未说完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但只这短短几句话,对方呈安来说已经信息量爆棚了。 元惠接完电话便匆匆离开了,方呈安看看一旁的墓碑,又看看元惠的背影,犹豫几秒,还是带着满心疑惑跟了上去。 电话里的人跟元惠约在一家咖啡馆,那地儿方呈安也熟,就在她租住的小区附近。 那家咖啡馆的名字叫“予你”,店铺整体的装修风格都很复古文艺,因为比较清净,方呈安很喜欢去那里自习,常常一待就是大半天,跟店长都混眼熟了。 元惠到达咖啡馆已经是一小时后,与她相约的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等元惠落座,方呈安看着坐在她对面的人还有些小小的惊讶,这人她也认得,她的房东,王先生。 方呈安租住的地方,元惠只在跟她搬家的时候去过一次,跟房东也没碰过面,她实在搞不懂这两人能有什么联系。 “不好意思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元惠说。 王先生赶紧道:“没事没事,喝点什么,我请。”说着一手把菜单推到元惠面前。 元惠摇摇头,她现在没这心情。 王先生也不强求,转而问:“小方最近情况怎么样了?”提到这个他神色有点儿紧张。 元惠说:“还在昏迷。” 王先生愁容满面:“好好一孩子……”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初七那天,小方给我发消息,说跟家里商量好了,准备去办复学手续,计划这月中就搬走,我今天找你来是想……” 听到这里,方呈安突然想起一进门看到的实木广告牌上钉着的那张海报,上面写了“双七半价饮品”几个大字。 方呈安来的勤,她很清楚店长对“7”这个数字有多情有独钟。 这家咖啡店在公历的每月七号和农历的每月初七,都会有八折优惠,如果有哪个七撞上九五折的周日,就会出现双七的海报。 方呈安甚至还好奇的问过,如果七号初七和周日同时撞在一起,是不是就有骨折价了。 店长说,之前还真遇到过,不过没有骨折价,她计划的是给到店的第七位顾客免单。 方呈安说,这人得有多幸运才能同时叠这么多buff。 店长告诉她,很可惜,那天并没有等到第七位顾客,因为上午赶上暴雨,闭店了…… “先放着吧,她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后期的房租我会续给你。” 方呈安飞走的思绪被元惠又拽了回来。 王先生急得满脸通红,连忙摆手解释:“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方之前一直是一个人住,我也没见过她家里人,要不是因为……”王先生又“唉”了一声,“这事儿对她对我都是无妄之灾,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她父母,只见过你,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做主……” 元惠说:“她父母都去世了,有什么你直接跟我说就行,我能做主。” “啊,这样啊……”王先生愣了愣,才接着道,“我是想说,她在这儿住的这段时间,备用钥匙我也没留,都在她手里,想着跟她家里人商量一下,东西如果想搬走就搬走,如果暂时不想搬,这房子我后面一段时间也没打算继续往外租……也不用给我房租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王先生很清楚就算他想继续往外租,碰上这种事儿也不太好找新租客,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自己良心上也过得去。 元惠也清楚这一点,但她也知道对方是好心,还是道了声谢。 跟着元惠走出咖啡店,方呈安原本的疑惑稍微摸到了点头绪,但同时也有了更多的不解。 她想起王先生说的初七,七月初七那天是元惠的生日,借着这个由头,元惠还硬拉着她去家里吃了个饭。 饭后,元惠问她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回学校。 之后她也确实给王先生发了消息,但再后来的事……她没印象了。 方呈安只记得初七那天是八月一号,周一,而今天是八月七号,周日。 这中间几天,她完全是记忆空白的,只记得后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梦…… 说实话她现在已经有点分不清梦还是现实了。 如果说这是预知梦,她已经清醒的,没有任何跳跃性的度过了三天…… 她现在整个人都很凌乱,又或者说,她觉得这真的太离谱了,不管这一切是做梦还是真实的,都太离谱了。 如果能有个人来告诉她——或许真的有。 方呈安看着路灯下不知道站了多久的人,四目相对,对方没有一点被抓包的反应。 这女生已经跟了她很久了。 第9章 生魂 自方呈安下山,山山就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她从没主动隐藏过,所以并不意外自己会被发现。 而且山山知道,这不是方呈安第一次看见她了,在公交站时,离开墓园时……有好几次两人都短暂的对视过,只是这一次对方目光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山山静站在原地,等着方呈安的下一步动作,可对方什么也没做,直接扭头走了。 山山愣了愣,又跟了上去,她本以为对方会问点什么的。 方呈安是想,但又犹豫了。 那种仿佛见到同类想倾诉和求知的冲动,最终还是没有盖过戒备心。 她还不清楚对方跟随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哪怕那只是个跟自己一般大女生,但就算再怎么看起来温良无害,那也是个陌生人。 方呈安跟着元惠一路到了中心医院,到医院大门口她就没再继续跟了。 她不喜欢医院。 上中学的时候,她放学需要自己乘公交车回家,公交站点就在医院对面。 等车时,看着马路对面那一个个冷色调的小格子,她常常会感觉到冷,还有莫名其妙的难过,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后来知道元女士病了,方呈安也没怎么进过医院,因为元女士总是不让她跟。 后来她对医院的印象,就从冰冷的四方盒子变成了会主动咬人的凶兽。因为元女士每次从那里出来,脸色都白的像被抽走了生气。 方呈安不打算进去,或许是因为她猜得到里面有什么,也或许是因为,关于自己的一切,她的好奇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 因为不像之前那样迫切的寻求一个答案,又失去了追随目标,方呈安只能漫无目的的在医院门口闲逛。 她开始留意周边的一切,以及身后那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然后方呈安就发现,这个小尾巴好像跟她也不太一样。 方呈安靠在坚硬的墙上,心想,至少她做不到像对方一样穿墙而过。 见方呈安靠墙不动,山山便也站定不动了,她总是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把控的很好。 方呈安静静地看着这个身材纤细气质文静的女生,对方也毫不局促的回望她。四目相对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方呈安先撑不住转移了视线。 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方呈安突然向前几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见人没动作,她忽的脚步一转,朝医院走去。 山山默默的跟着她在院区拐来拐去,一时也猜不透对方是想甩掉她还是在戏耍她。 方呈安撇了眼身后跟自己绕了大半天的人,心想对方还真是没脾气,也或者说是没一点情绪。 “叮——”不知道哪儿传来的声音。 “砰!”转角一个没留意,方呈安跟人撞在了一起。 她脱口而出:“抱歉。” 对方脚步都没停顿一下,略过她向前走了。 “叮——”又是一声。 方呈安看着那道白色背影远去,猛地又被人从身后撞到了墙上。 虽然不疼,但她的脾气真的不算太好。 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截停了对方,方呈安一抬眼,对上了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 她呼吸一滞,手上力道不自觉重了些。 但这无脸人像是没有知觉,即使被人用力扣住手腕,脚上动作也一直没停,这会儿还在对着之前那道身影离去的方向不住的迈脚。 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方呈安松开手,失去阻拦的无脸人继续向前走去。 “叮——”又一声。 又有几道白色身影缓缓跟了上去。 方呈安往前跟了几步,发现他们去往的地方是中心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她又听到“叮——”的一声,这声音好像也是从那边传来的。 方呈安扭头看了看身后依旧一脸平淡的女生,想着也算是有人陪,便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地下停车场的出入口一眼望过去黑洞洞的,那些无脸人无声无息的,感应灯都唤不醒。 方呈安跺了跺脚,等墙上的灯一亮,便借着这光快步前进。 负一层的灯光虽然昏暗,但聊胜于无,因为没什么车,方呈安一眼就看到了那些白色身影——还有远处“太平间”的指示牌,还是个电子显示屏。 “叮——” 这声音一直在间歇响起,又有几个无脸人汇聚过来。 如果忽略他们抵达这里的阴间方式和有些僵硬的动作,只看那条整齐的队形,他们真的很像在排队打饭或者领鸡蛋。 方呈安落后几步跟着队伍徐徐前进,然后看着这些无脸人一个个有序的穿墙而过,等到最后一个无脸人隐入墙中,那种“叮”的响声也跟着消失了。 方呈安好奇的上前摸了摸那面墙,发现自己的手没有任何阻拦的穿过了墙面,她有些意外,随后又抬起一只脚试了试,也一样穿过了墙面。 也不知道是墙出了问题还是她出了问题,第一次不受阻拦,感觉很神奇。 方呈安收回脚,伸直两条胳膊探进墙中,捉迷藏一样的两只手胡乱抓了抓,没有一点感觉,像是抓到了空气。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打算像闭气潜水一样把头埋进墙中,可额头刚靠近墙壁,就被什么给抵住了,那感觉并不坚硬,还有些温暖。 方呈安赶紧缩回脑袋,看了眼空荡干净的墙面又下意识的往身后看,这才发现小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紧接着,她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上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方呈安一惊,这次她感觉出来了,是手,她的手腕被一双手给抓住了。 方呈安顺着手腕传来的力道,后退几步。 她看着自己的手臂渐渐从墙中退出,然后她看到了扣着自己手腕的修长手指,还有遮住那只腕子垂在半空的半截灰色衣袖。 地下车库入口,山山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几人面露惊讶。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次我可不是偷溜出来的,”飞飞笑的一脸得意,“我们来接人。” “我一个人能行,之前让小乌带消息回去了。”山山说。 板寸男不客气的拆台道:“收到了,是她硬求着要来的。” 山山了然一笑。 飞飞假装没听见,往山山身后探头看了几眼,问:“那小丫头呢?跟丢了?” 山山摇头:“在下面,柯先生也在下面为亡魂引路,这会儿没声音了,应该是结束了。” “来了。”板寸男说。 他话音刚落,一个男人自黑暗中走出。 男人穿了一身灰色长袍,长发束在身后,腰间系着的黄铜铃铛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他怀中还打横抱着个人,正是昏睡过去的方呈安。 飞飞也瞧见了,问:“这是睡着了晕了还是……” 板寸男打断道:“别顺嘴秃噜些不吉利的,这可是生魂。” 飞飞懊恼的一拍脑门:“呸!我这脑子……” “柯先生。”山山喊道。 灰袍男子点头回应,看着眼前几人,语气里带笑:“你们这是打算一人一根胳膊一根腿把她抬回去?” 第10章 回溯1 下午两点,盛和医院。 男人满脸喜色的将婴儿床推到病床旁,跟妻子说:“是个女孩,有六斤呢,医生说健康的很。” 作为新手爸爸,他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激动,但手上的动作却是格外的小心翼翼。 刚生产完的元慈面色还很苍白,她这会儿已经虚弱到连因阵痛蹙眉的力气都没有了,可听到丈夫的话,她还是由心的感到高兴。 “这孩子眼睛随你,鼻子耳朵的有点像他爸。”元母一边打量着小床里红彤彤的小婴儿,一边跟女儿描述。 “名字取好了吗?”元母问。 男人摇摇头看向妻子。 元慈嘴唇微动,刚要说什么,就被突然走进病房的人打断了。 “取好了,呈字辈的,叫呈安,方呈安。”方母前脚刚进病房听到问话便顺口回答道。 元慈冷下脸朝一旁的丈夫使了个眼色,见男人没意会还只顾着傻乐,她气闷得闭上了眼睛,没接话也没反驳。 元慈是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元母也不清楚方家的弯弯绕绕,听了亲家母的话只附和了句:“平平安安,寓意挺好的。” 方母心想,那是自然,这名字她也是想了很久才定下的,只是原本没打算给这孩子。 “倒是挺乖……”方母凑过去瞧了眼小孙女,惋惜道,“只可惜了上一个,都说是个男孩……” “妈!”方明槐一脸不悦的打断母亲的话,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这话说不得。 元母慌忙看了眼女儿,见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才悄悄松了口气。 被打断的方母斜了儿子一眼,没再说下去,但心里却一点没觉得自己有说错什么。 她有三个儿子,大儿媳妇两胎都是女儿,赶上计划生育也没辙。二儿媳妇第一胎都说是个儿子,但是意外流了,这一胎又是个女儿。只有小儿媳妇的肚皮还争点气,去年生了个儿子,也是她唯一的宝贝孙子。 看着又一个孙女,她早就过了最初的稀罕劲儿,甚至已经在期盼着元慈能再生个儿子,不然三代就一个独苗,也太阴盛阳衰了。 不管对方有意无意,元母听了那些话心里总归是不舒服的,不过即使心中不满,面上也没有表露出来,她只是伸手轻轻捋了捋女儿的头发,小声说:“累坏了……” 方明槐闻言赶紧道:“妈,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我一个人在这看着就行。” 元母拒绝道:“你一个人还什么都不懂,没个人帮衬怎么行,我留这儿,让你妈先回去休息吧。” 方母刚来哪有什么需要休息的,她只是想赶紧把人打发走,反正看样子这小外孙女也不怎么受她奶奶待见。 “那我就不在这碍事了,有事你们再叫我。”方母乐得清闲,也不管她话中深意,嘴上客套一番就走了。 见母亲走的那么干脆,方明槐有些尴尬,他再次劝元母:“妈,你也回去歇歇吧,这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事儿,你都守大半天了,中午也没好好吃,先回去休息休息,晚点再来也行。” “我是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元母说。 她并不怀疑女婿此时对妻儿的关切程度,但自己的女儿还是自己最心疼,她很清楚这一点,别的让谁来她都不放心。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真觉得没人能比自己照顾的更妥帖。 可看女婿的样子…… 怕他多想,元母只好妥协道:“我先回去,晚上给你们带饭来,正好晚点跟你大姐一起来。” 听完全程的方呈安心中满是不可思议。 多年没听过的熟悉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都不用多思考几秒,就清楚的知道说话人的是谁。 方呈安短暂睁眼过几次,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但从她听到的对话内容来看,她可以确定,自己这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在地下车库再次见到那个一身灰袍的长发男人时,方呈安是惊讶的,那种梦境穿透现实的混乱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 可对上那双含笑的眸子,和对方那毫不遮掩的熟悉态度,她突然有个很荒谬的想法——万一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如果是,那元女士是不是也…… “你认为这一切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同样的,你如果想把它当做一场梦,那它就只是一场梦。”那个仿佛能看破她心中所想的男人,这么告诉她。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假的并不会因为‘我认为是真’就变成真。”方呈安反驳他。 男人认同的点了点头,说:“但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一切,你也不见得会相信不是吗?” 方呈安沉默片刻,问:“元慈说的?” 话说出口的刹那,她心中无比期待对方能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可惜没有。 男人笑而不答,说:“你说得对,真假不会因为你的所思所想而改变……” “但你的想法,能改变你面对接下来一切时的行为和态度。”说到这里,男人语气里带了些认真。 “所以我是死了吗?”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方呈安又换了个问题。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男人说。 “我想见元慈。”方呈安不再绕弯子。 “你会见到她的。” 然后,方呈安眼一闭一睁,就来到了这里。 “我们之前怎么说的?”元母离开有一会儿,元慈才睁开眼,出声道。 “什么?”方明槐显然有些懵。 “你妈给你弟的孩子取的名字,他们瞧不上拒了,扭头就变成我女儿的名字,我们就合该着捡别人不要的?你自己难道不膈应吗?”看丈夫的反应,元慈简直要被气笑了。 “一个名字而已,而且咱妈不是说了,平平安安寓意挺好……”方明槐还是没理解她生气的点在哪里。 “我妈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元慈这下是真的火了,“方明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啊?” 方家这一代三个女孩一个男孩,老大方明松家,里两个女儿一个叫呈英,一个叫呈荣。 呈英怎么说也是方家的长孙女,刚出生也是千娇万宠,直到呈荣出生,方母重男轻女的思想才初见端倪。 方母本身是个泼辣性子,元慈又是个什么事儿都往心里藏的人,所以初嫁进方家,她们的婆媳关系就算不得和睦。直到元慈怀了第一胎,方母不知道听谁说的可能是个男孩,对元慈一下子就稀罕了起来。 但谁也没想到,这孩子与方家无缘。 孩子没留住,元慈一个当妈的绝对是最难受的那个,但方母不仅不安慰疼惜,反倒话里话外责怪起来,这更是让元慈长期郁结于心。 也因为这事儿,他们夫妻俩隔了两年才又要了这个孩子。 方母给自己宝贝孙子取名这事儿,方家人都知道,起初是选了个宝字,但小儿媳妇嫌土气不用,最后才定了安这个字,没想到还是被拒了。 最后那孩子不仅没用方母取得名字,甚至连呈这个象征方家辈分的字也没用。 方母强硬,这小儿媳妇比她更硬,她拿捏不了小儿媳妇,只能后退一步,把这个名字给了晚几个月出生的小孙女,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甚至自认为这算抬举。 但元慈不觉得,她只觉得恶心。 “方明槐,至少在孩子的事儿上……你以后能不能别这么窝囊?”元慈无力的说。 听到妻子的话,男人扣住木床的手紧了紧,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女儿,喉结滚了滚,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作为家中二子,他夹在中间,总是被忽视的那个。 方母最爱跟人炫耀的,就是自己这个二儿子命硬的很。早些时候日子苦,孩子多却不易养活,吃不起饭的时候,被送走的是他,家里没钱供不起孩子读书的时候,被劝退学的还是他。 方母总是说,早些时候看着老二都要活不成了,想着实在不行就半道给扔了,没成想还能长这么大,还能看到他娶媳妇儿。 她总认为二子是个不能成事的,干什么都不看好。 可就算这样,方明槐依旧是个爱笑的人。 都说他笑的憨,笑的傻,说他总是笑的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有元慈知道,他也是个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的主儿。 元慈总是骂他,明明自己苦的要死了还总是怕含着糖的人吃苦。 他的一些行为,总是让元慈生气又无可奈何。元慈说,可能真的是本性难移吧,生下来就这样,想改也改不掉。 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压抑,小床里一直安静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方明槐一时手忙脚乱,晃晃车没用,又不熟练的把孩子抱起来哄,但孩子还是一个劲儿的哭。 最后把孩子放到妈妈身边,元慈轻轻拍哄了一会儿,才好。 感觉气氛缓和,方呈安满意收声,这一招还是小时候姨妈家的姐姐虞怀瑾教她的。 方明槐在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元慈在外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但两个好说话的人回家坐到一起,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不那么好说话了。 两个倔脾气总是有吵不完的架。 方呈安五岁的时候,忘记是因为什么,元慈和方明槐在饭桌上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然后升级到元慈拿个凳子追着方明槐满屋子跑,最后方明槐跑到方呈安的房间拉着门不敢出来,元慈站在门口一顿输出。 见爸爸妈妈吵架,小呈安在一旁急的不行,她想起之前见过附近有男人打老婆,打的头破血流,警车和救护车都来了,她一直记得女人满头血坐在大石头上哭的样子。 她害怕爸爸妈妈也那样,但她又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让他们不吵架。 虞怀瑾觉得小家伙可爱的不行就想逗逗她,然后她告诉小呈安,你哭,你一哭爸爸妈妈就不吵了。 小呈安听了特别认真的思考了几秒,然后真的放声大哭起来,开始只是扯着嗓子光打雷不下雨,但不知怎么就越想越委屈,哭的眼泪哗哗,止也止不住。 哭的虞怀瑾都有些慌张的开始哄她。 哭到妈妈放下凳子,爸爸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然后他们告诉小呈安,爸爸妈妈是开玩笑呢。 别人都说哭是最没用的东西,但方呈安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爸爸妈妈面前,哭,是最有用的东西。 看着小家伙窝在妈妈身侧安静下来,方明槐下定决心似的出声道:“我去跟妈说……” “不用,”元慈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不想因为一些小事闹得不好看……我只是气你怎么都行,气你什么事儿都不往心里去……” “你越是这样,他们就越觉得你好拿捏,你妈又……”元慈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不想我们女儿以后也这样。” “这名字她长大了要是不喜欢,以后再改也不迟……” 方呈安记得元女士把她带到外婆家那年,还问过她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想不想改名。 方呈安误以为元女士要给她改名,难过的哭。 元女士还以为她多喜欢自己的名字,结果方呈安特委屈的说,她好不容易记住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了又要改名,又要重新记。 气的元女士骂她没出息。 可能是元女士的声音太温柔,也可能是爸爸妈妈身边太过安逸,方呈安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11章 怕 “真不行?”飞飞有些郁闷的把手里拿着的树枝折了又折,最后留了二十公分的小细枝,讨价还价道,“这么点儿总可以了吧?” 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躺在地上闭目养神的男人,听到问话眼都没睁的说:“我们说了也不算。” 飞飞眼滴溜一转,想也是:“反正妞妞他们也不回来,就这么一小节,我晚上偷偷带出去也没人知道。” 听到这话,板寸男起身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看着她得意的样子都有些无奈:“有些话咱藏心里就行了,干点坏事儿还要敲锣打鼓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这不是找抓呢?” 话音刚落,一个小黑影“嗖”的从树上飞来,叼过飞飞手里的树枝又“嗖”飞回去了,速度快的他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飞飞满脸不敢置信:“你这什么乌鸦嘴?” 板寸男讪讪地摸摸鼻子,没接话。 飞飞走到树下,仰头朝着树上的小黑鸟愤愤道:“你个小没良心的,亏我以前还好心给你摘果子吃!” 坐在树下的少年委婉劝阻:“算了吧飞飞姐,他估计还因为这事儿记恨你呢。” 少年身旁那模样乖巧的小男孩也小声道:“其实小乌也不是总这么调皮的……” 闻言,落在树枝上的小黑鸟,对着树下的人十分人性化的点了点头。 “这也不能全怪我啊——”飞飞叫冤,“那时候也没人跟我说这不行那不行的,而且我现在都是从地上捡,也没主动折了不是……” 当初发现能摸到这棵树的时候,她高兴坏了,没少折腾。至于摘果子,那是真好心办坏事。当时看到小黑鸟费劲捡落到地上的果子,她以为对方是喜欢吃,就好心想摘点新鲜的给它,没成想对方不仅不领情,还啄她。 她哪儿猜得到这小东西是捡自然掉落的果子去喂树的。 见小乌还是盯她跟盯贼一样,飞飞有些无语。她毫不怀疑,如果她还想做点什么,这小东西绝对会立刻打小报告去。 “我一没人疼没人爱的孤魂野鬼,就这么点乐趣……”飞飞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一边偷瞄着树上的小乌,见对方不为所动,索性也不装了。 她看了看一旁老老实实的三个,问:“你们不无聊吗?”她简直不能理解,如果要她就这么安静呆着,不说一天,一个小时她都想死。 三人摇头,他们这种不是很想死也不是很想活的状态也不是一两天了。 飞飞一本正经的对少年说:“小楼,别老带着小乖跟你们寻哥干坐着,他年纪大就算了,你们年纪轻轻还这么死气沉沉的,不如学学姐姐我——” “学你给禁止条例添砖加瓦吗?”躺着也中枪的板寸男都要被气笑了。 飞飞嘴硬道:“那也比你强!” 她轻哼一声:“世界这么大,乐子哪儿都有。”说完,头也不回的去找自己的新乐子了。 “阿寻哥……不拦一下吗?”小男孩犹豫的问。 “啊,”板寸男反应了一下,才说,“没事,她不是要出去。” 飞飞确实没打算出去,她走到生门一侧,对着光秃秃的墙壁站立几秒,墙上突然就多出一道门,她轻车熟路的推开门。 门里面是一处幽静的小院,主干道连接着院门和一栋三层小别墅,中途分叉延伸出去的小路,还连接了很多区域,有菜园还有小型泳池等等,道路两侧有一些装饰性的落地路灯、小花坛、几组桌凳……还有两只会蹦跶的兔子。 入眼的一切都很精美,可仔细看就能发现,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纸做的,包括那两只会动的兔子。 这些其中有一部分是她去年鬼节的战利品,还有一些,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好心人烧给她的,比如那栋房子。 飞飞只能用排除法确定,这个好心人绝对不是她那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爸和那个八百个心眼子的后妈。 她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纸人,那两个纸人目测身高至少一米八,浓眉大眼,可惜是画上去的,身上还特别直白的写了两个大字——男模。 在她碎片化的记忆中,实在是找不出一个能送出这么些邪劲东西的人选。 虽然她不怕鬼,但也实在觉得这些东西太阴间,最后强忍着想把两个纸人手撕了的冲动,把他们关到了三楼的一个房间,防止他们出来吓唬人。 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俩纸人从见到她开始,就天天跟她屁股后边用那撕纸似的刺耳声线喊主人,整的她挺害怕的,怕别人以为自己有啥特殊爱好。 后来她还想,但凡这是俩正常帅哥她都不会这么怕。 飞飞走到石板路尽头推门而入,这房子里面也是该有的都有,精致漂亮的不行,这些东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认主了的,是独属于她的,所以她都能触碰得到。 飞飞优哉游哉的在一楼溜达,一会儿碰碰这儿,一会儿动动哪儿,虽然不常来,但她每次来这儿都觉得心情愉悦,只可惜今天这份愉悦没有持续很久,终止在了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刻。 飞飞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睁大了眼。 “人呢?” “那么大一人呢!”她吆喝。 一阵纸张摩擦声响自身后传来。 “主人。”两个纸人竖在飞飞身后,动作不自然的微微鞠了个躬。 “你们看的人呢?”飞飞问。 “半小时前、离开。”那画上去的红唇一动未动,也不知道这纸人是用哪里发声的。 “所以我放你们出来的意义是什么?我不是让你俩看着她吗?”飞飞头大的抓了两把头发。当初是她觉得一小姑娘天天躺地上不像样儿,才自告奋勇把人背到这儿的。 “主人吩咐、不许露脸。”纸人回答。 “我那是怕你们吓着她——好吧,我的问题。”飞飞叹了口气,又冲两个纸人摆摆手,“你们回去吧。” 之后树下没挪地儿的三人,就看到刚离开没一会儿的飞飞又急匆匆回来了。 “阿寻!小楼!小乖!”飞飞大喊,“那小丫头又不见了!” “你先别急——”板寸男话说半截卡住了,人到跟前儿他才发现,这女人脸上哪儿有一丝着急,明明全是高兴。 飞飞激动的说:“这会儿我们是不是有理由提前出去了!”本来还要等日落之后的。 中心医院,地下车库。 方呈安摸着冰凉的墙壁来回走了两边,她想再见那个男人一面,可循着记忆找来,一无所获。 她转而又想,或许应该先找到那些无脸人,跟着那些无脸人,也许就能找到那个男人了,可一路过来也没有无脸人的踪迹。 再次把自己绕进死胡同的方呈安感觉有些烦躁,但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静下心顺着记忆一点一点的捋。 最后只想到了三个点,第一个是那座山,她几次醒来的地方,再一个是先前一直跟着她的女孩儿,最后一个是元惠——又或者说,是在这座医院里生死不明的自己。 方呈安琢磨了一会儿,那座山离得远,而且还要跟那几个陌生人打交道,至于那个女孩,她目前不清楚对方去哪里了,而且就算找到了,她其实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也不确定对方会不会为她解惑。 这三个选择她都觉得心里没底,最后决定,宁愿就近多累累自己的脑子,也先不去麻烦别人,即使那可能让她少走很多弯路。 当时元惠和房东先生的对话中没有透露更多细节,方呈安又记忆有缺,一时也猜不出具体位置,只能慢慢找病房在哪儿。 在这个找寻过程中,她又看到了几个在无意识的四处游荡并且能够随意穿墙而过的人。跟那些无脸人不同的是,他们身上的衣服不是统一的白袍,也看得清五官,如果不是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他们看上去跟那些活人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方呈安一边看各楼层都是什么分区,一边缩小搜寻范围,没过多久,她在五层的外科住院部走廊里,看到了姨妈元惠和表姐虞怀瑾。 虞怀瑾比方呈安大八岁,身材高挑,模样随妈,只是跟元惠的温婉气质不同,她看起来更自信明朗。 至于元惠,看着比之前更憔悴了些。 “你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虞怀瑾揽住母亲的肩膀,柔声劝说道,“安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在乎她不比你少,你要是就这么把自己先累倒了,等她醒了得多内疚啊。” “我不是信不过你,我就是一会儿看不到她就心里发慌。已经一周了……我怕她跟你姥姥一样……”元惠说到最后只能发出些气音,她嘴唇开始控制不住的微微哆嗦,只要一想到母亲去世时候的样子,她就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是她跟妹妹元慈轮番看护的。轮到她的那天夜里,母亲说要起来上厕所,她打开灯想去扶,被拒绝了,她只能小心候在一旁,看着母亲自己下床穿好鞋子,又倏然仰倒。就一瞬间,突然到她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倒下,然后再也没起来。 她那时大脑一片空白,心里只有害怕。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她依旧清晰的记得那晚的每一个细节。 虞怀瑾也红了眼眶,心里难受的不行,但她只是用力扣住掌心,强忍着难受,重复着她说过无数遍的话:“妈,那不是你的错……” 元惠垂头无声哭泣着,由着眼泪将衣服打湿,她用力攥紧双拳,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的身子。 虞怀瑾紧紧抱住母亲,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医生说了,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安安还这么年轻,肯定会醒过来的,我还等着让她给我当伴娘呢。” 方呈安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愧疚感淹没掉,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就这么死掉该多好。 这种想法被她偷埋心底很久了。 在元女士去世后,她其实有想过要努力生活的,可她实在是太难过了。 白天佯装一切都好的样子,晚上一个人时,又控制不住的想哭。她只能让自己忙碌起来,不让自己缩在家中溺死在这种情绪里,可只要一停下,她脑子就控制不住的想,眼泪就控制不住的流。 那段时间,她特别怕做梦,因为梦里的一切总是幸福又美好的,而这种幸福感,会让她在醒来时感觉心里更加的空落,这种落差让她更难受,更控制不住的想哭。也因为这个,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半夜惊醒。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偶尔会有那种想法,但她又觉得这想法很丑陋,觉得这不对。她害怕被发现,就只能把它偷偷藏在心底,任它由内而外的腐蚀着自己。 方呈安偶尔会想,但又害怕想,因为元惠对她实在太好了,好到她每次想到“死”这回事时,都带着无尽的愧疚感。 后来她想,只要不是自杀,只要不是自杀好像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