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残风》 第1章 听风吟(一) “还是恭喜啊!成亲的日子可定下了?”中堂上端坐着的妇女嘴角扯出笑。 “定下了!定下了!话说明意也不小了,姐姐就这么一个女儿……”柳长青声音放低,生怕别人听见似的,接着道: “宫里那边,还没消息吗?” 柳晓梦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嘴角却还是带着礼貌的笑。 “还没呢,劳妹妹忧心了。” 柳长青是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尴尬,嘴上还是那么不收敛。 “姐姐,你说的是哪的话!要是真嫁给那位,这恐怕,贺家要后继无人了……哎呦,瞧我这嘴,姐姐莫怪,这样,等小莲嫁进尚书府,我让她向女婿说道说道,尚书府家四公子还没娶妻呢,虽说咱明意大了些,但明意身份地位在这呢!这俩姐妹在同一屋檐下,日后还能互相关照不是!” 谁不知道,这样一来,当家主母是小莲,贺明意是委身过日子。 贺明意看着母亲僵住的脸,和柳长青洋洋得意的样子,缓缓开了口。 “姑姑说笑了,这和美日子哪能轮得到我,与王爷的婚事小时候就定下了,若是不守诺,落个抗旨不遵的名头可就要令人发笑了……您说,是不是。” 贺明意看着母亲的脸色缓和许多,这次的笑倒是发自内心的。转头来看,柳长青倒是变得支支吾吾,不知所措起来。 “明意!怎么同你姑姑说话的,长辈说话小辈莫要插嘴!” 贺明意看着母亲佯装严肃的样子,心照不宣的打起了配合。 “是,谨遵母亲教诲。” 柳长青看着母女俩的目光又重新落到自己身上,越发局促了,匆匆留下几句话变走了。 送走了柳长青,母女俩到变得相顾无言起来。 贺明意自小便怕母亲,母亲对她最是严厉,琴棋书画女工样样不落。小时候,父亲不在府上,后来,战争少了,父亲年纪也大了,就被陛下召了回来。当今陛下是一位明君,国运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贺明意忆起小时候第一次进宫,约莫五六岁吧,母亲带她进宫参加赏花宴,那时她对父亲的第一印象,便是旁的妇人口中,与陛下亲如兄弟的,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后来,她同表妹谈及母亲时,眉眼间满是愁色。 “母亲几乎从未向我提起父亲,可是她每逢收到父亲的信件,无不是泪流满面,这是我在门边偷偷瞧见的,可是她同姨母说起的时候,眼里是担忧与心疼,嘴上却是埋怨。” “她又怎会不在意父亲,母亲一个世家嫡长女,陪父亲从寂寂无名到如今的开国大将军,定是一心一意,突破万难的。” 母亲再来她屋里的时候,带着一位新的教习嬷嬷。贺明意其他都好,唯独女工太差,前三位嬷嬷教了,但长进不大,这已经是第四位了。 “明意,这几天我再托人打听打听,王爷那边是什么情况,若这婚事实在不成,王爷这心思不在娶妻上,我进宫去,相信陛下也能理解的……将军府,就你一个啊……” “母亲,再等等吧……”几乎每次,贺明意都是这句话。 提起这位王爷,贺明意总是觉得心口闷闷的,她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复杂的情感。她只知道,从一开始,大家就告诉她,面前的小男孩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那天赏花宴,她贪玩,放风筝满皇宫乱跑,碰到在陪大皇子玩的陛下。她倒是一点不胆怯,上去便去问好,稚嫩但伶俐,还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与冷静。 陛下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皮肤白皙,看还未长开的五官就知道,日后大了必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陛下再看身边最是爱护的大皇子沈淮序,当即赐了婚。 之后贺明意隔三差五就被皇后传唤进宫,皇后也甚是喜欢她,皇后常言道:“本宫总在明意身上,看到小时候的影子,本宫希望明意保持这份明媚纯真,永不失天性才好。" 皇后哪能想到,贺明意小时候像她,长大了还是像她…… 后来,皇后的坤宁宫倒成了贺明意释放天性的地方,在将军府学这学那学累了,就到皇后这来。皇后还单独腾出一间屋来,久了,这就是贺明意和沈淮序的秘密基地般。 贺明意小时候下棋极有天赋,沈淮序却已有了“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孤寂感,同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一次贺明意下棋,沈淮序在旁稍稍指点一番,之后竟然就能与他打的有来有回了。 后来沈淮序同其他皇子一起上启蒙课,贺明意便在坤宁宫等他,多晚都等,有好几次都趴在桌上睡着了。皇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后来提起这段时光,皇后称贺明意是“坤宁宫的小太阳”说沈淮序是“小月亮”,因为他每晚都挑灯夜烛,用功的紧。 但其实有时候,是沈淮序在“讲课”。他会将夫子讲的如数复述给贺明意,贺明意也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夫子给沈淮序布置的课业,她也能写出一二,时间久了,还会偷偷在他的课业上写下自己的想法。 以至于后来,去上课的皇子们,都知道了贺明意这号人物。贺明意还没到年龄,却已将皇子们的启蒙课融会贯通。 皇后生了大皇子后身体总是不好,她却一直想要个女儿,贺明意来了之后,喜欢得紧,一度将她当亲生女儿来看待。 仗着皇后的偏袒,贺明意明知不合规矩,却还是去问沈淮序,自己能不能同他一起去学堂旁听一节课,她想跟大家一起讨论问题,却被沈淮序一口回绝。 其实这没什么,启蒙课的夫子和善,平时对皇子们也宽松,他还挺想见见这个小女孩的。 沈淮序不仅不同意,还为这件事“冷落”了贺明意好几天。小小的沈淮序心思深沉,当时的他害怕,几乎人见人爱的贺明意会被其他皇子“抢走”,他怕她不再是他的小跟班。 哪晓得后来,她顶着压力等他,一等就是几年…… 沈淮序很喜欢她,她不像宫里其他女子那般死气沉沉,能与他下棋下的有来有回,甚至能与他高谈阔论民生社稷,却还是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明媚。那年贺明意12岁,沈淮序14岁 沈淮序同其他皇子一起上了两年课业之后,便开始了他的专属课业,陛下命太傅单独教导他,太傅颇为严厉,全年无休。 而这时间正好是贺明意要上启蒙课的时候,本应该是将军请私塾上门授课,但介于贺明意早在宫里学了个完全,加上皇后和太傅都喜欢这个小姑娘,便找陛下特批,同沈淮序一起学。那年贺明意14岁,沈淮序16岁。 后来,沈淮序还是喜欢她,喜欢到一颗心里只有她…… 不日,宫里新封的太子高调的向各名门贵女纳采问名,让太监取走了各家名门贵女的生辰八字。这其中必然有这贺明意,京城第一才女。 可谁人不知,太子妃已定太傅之女,这会儿寻的,只不过是妾罢了。 太监在将军府临走前的“提前道喜”,无疑让柳晓梦陷入深深的不安。 上午还晴空万里的天,不一会儿便乌云密布。 起风了。 “啪嚓”的一声。 贺明意手旁的杯盏落在地上碎了。 长月看着一上午都不动声色的主子,平时事事都小心谨慎的将军府嫡长女,还是忍不住带着怨气的开了口。 “小姐,奴婢知道说这些是不合时宜,这二皇子虽说封了太子,可这未必也太狂妄了些,小姐和大皇子还有着婚约呢,他却惦记起这未过门的嫂嫂了!” 长月收拾完碎的杯盏,没有照常听见主子的呵斥,抬起头,便看见贺明意眼神空洞的盯着院子里的花。 “小姐若是难过,哭一场也是好的。”长月的声音逐渐平静下来。 “看着天要下雨了,长月我们回房吧。” 贺明意很清楚的知道,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雨越下越大,风倒是停了,贺明意看着庭院中被雨水打蔫儿的花,嘴里念着: “一朝风雨,满地残红。” 一语成谶。 任谁都没想到的是,平日悄无声息的王爷,今日却命太监冒着大雨,送来了聘书。 柳晓梦一见便知,这是皇后身边的太监,他借皇后,压住了太子。 当贺明意看见聘礼一箱箱送进来的时候,她心底莫名欣喜。 余下更多的却是不安,毕竟贺明意一直认为,沈淮序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她造成的。 那年,贺明意和沈淮序一起在宫中受太傅教导,太傅严厉,有时课业稍稍出一点错,便要他们罚跪学堂。 那次沈淮序染了风寒,还是坚持来上课,到了晚上,浑身却开始发热,提起毛笔的那只手都是抖的。 贺明意见着着实心疼,她主动提出要帮他完成,毕竟启蒙课的时候,她经常忍不住在他的课本上偷偷写,在那时,似乎只是一件平常事。 “沈淮序,我来帮你写吧,你今日就好好睡一觉,不然明日就爬不起来听课了,毕竟上回你跟我打赌,要比我学的好。” 沈淮序望着他面前的女孩,小小的脸蛋上,促起来的眉头格外显眼。沈淮序从头到脚都是因为风寒造成的热,却不知怎的,心也变得热热的。 “怎么,今日不跟我作对了,你不怕太傅发现了,罚你跪学堂啊。” 沈淮序一脸宠溺的笑。 “没事,我等大家都睡着了,偷偷溜到你房间,反正就在旁边。”贺明意满脸都是一副我可会耍小聪明的样子。 “你就让我帮你嘛,你快睡,快睡快睡。” 沈淮序看着她积极的样子,想起平日里老爱跟他唱反调的明意,还是格外珍惜当下的时光,于是便应下了。 后来太傅还是发现了,照常罚贺明意跪一夜学堂。 沈淮序遣走周围的下人,又送了软垫子和吃食来,才回房喝了药。 谁都没想到,后夜学堂走了水。 贺明意昨夜做沈淮序的课业到很晚才睡,今日早就困得不行,趴在软垫上也睡的香甜。她是被浓烟熏醒的。 沈淮序被婢女推醒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贺明意,抬头看见房里的软榻没有她,也顾不得自己还生着病,衣服没披就冲出了房门。 火势蔓延的比想象中的快多了,坤宁宫的下人们却也只是站在外面,朝着堂内泼水。 “殿下风寒刚有好转,莫在着了风了。”沈淮序看着婢女手里拿着的披风。 他一把抢过,将披风泼湿,边泼边焦急喊着:“明意还在里面!明意在里面呢!快救她!” 他看着身边踌躇的小太监,将手上的披风双手撑起,顶在头上,一头冲进了学堂。 看到贺明意的时候,她已快被烟熏得要晕了过去,眼前恍惚的很。 “明意!贺明意!我带你出去。” 沈淮序将披风披在她身上,然后背起贺明意往门口走,嘴里还在喊着她的名字。 “沈淮序,我今天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了。” 沈淮序听她的话走了神,被脚下掉下的枋绊倒了,他有些爬不起来,身上还压着贺明意。 谁都没注意到屋顶上的梁正摇摇欲坠。 沈淮序耳边响起长随的声音,他已顾不得听他讲,大喊道:“明意就要晕了!你快将明意背出去!” 看着长随犹豫不决的样子,接着喊道:“我自己能出去!莫要再踌躇了!” 他自己哪能出去,脚踝似乎伤得严重,传来阵阵剧烈的疼,沈淮序试着起身,另一条腿却使不上力。 火势越来越大,长随再进火场看到沈淮序的时候,他已然晕了过去,下半身被屋梁压着,两条腿已经被原本微弱的火星灼烧的不成样子。 沈淮序本就有着风寒,加上腿部受了重创,昏睡了近一个月。 就连皇后都认为他醒不过来了。这天她侧身坐在榻上,将贺明意偷送进来的信念给他听,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沈淮序,你一定要好起来。你不可以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等着你亲手给我种满院的玉兰。” 沈淮序醒了,身上的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但他的腿再也没了知觉。 沈淮序的腿彻底废了。塌前的太医跪了一排,没人能救回这双腿。 从那天起,沈淮序性情大变,他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不愿意出门见人。 陛下寻能工巧匠做了轮椅,沈淮序也只是盯着轮椅发呆。 而后的几个月,贺明意没再被召入宫中,沈淮序不敢见她,他怕他这样会吓到明意。 贺明意在家整整跪了三日,之后母亲请了宫里嬷嬷,没日没夜学礼仪,贺明意的脸上再没了笑容,每次想打探沈淮序的消息,都会被母亲狠狠的训斥。 “你还有脸提此事!若不是你,大皇子的腿怎会废!如今大皇子在宫中性情大变,若再迁怒到将军府头上……” 话在这断了,贺明意又听见了近乎哽咽的声音。 “你是要我们都跟你陪葬吗……” 过了很久,将军府上的人再没提起这件事,它就如同禁忌一般,却已深深扎根在贺明意的心里。 第2章 听风吟(二) 这聘书自然是接了,同一天,一箱箱的聘礼抬进将军府。 管家在院内清点聘礼,填写礼单。 “黄金五百斤;白银万两;绸缎两千匹;如意冠,四顶;玉如意,六柄;龙凤呈祥盘,一套……” 从金银器皿到珠玉锦缎,样样俱全。 贺明意坐在房里,隔着墙也听得一清二楚,透过窗子去看,整整摆了一院子。 管家毕恭毕敬的向她行礼,将聘单呈上后,才开口道: “小姐,已尽数清点完毕。” 贺明意刚将手上这盏茶用尽,抬头便见管家满眼喜色,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张伯辛苦了,下去找长月领赏钱罢。” “谢过小姐。借小姐的福分,奴才能在今日见到这么些好东西,足以见得王爷对小姐的重视。” 长月本就是宫里出生,母亲在皇后手底下做过事,她深知,这聘礼的规格早就远超太子妃的规格了,这般厚礼,却仍不见小姐脸上开怀的笑。 小姐似乎从那年学堂走水的事之后,便再没发自内心的开心了。 “你一定疑惑,为何我婚事尘埃落地,却不像其他女子般激动欣喜。” “小姐是最懂长月的,长月的心思回回都要被小姐看穿,奴婢说小姐,莫不是有读心术。” 贺明意是当真被逗乐了,整个将军府,她只有在长月这,才能随性的做些事,随心的说些话。 后来的贺明意怎么也没想到,她这“读心术”,却读不懂自己的夫君。 “我怕,他再见到我,会对我失望。”短短几个字,说出来似乎耗费了贺明意所有的力气,她忍着眼眶中未落下的泪,如同惯性般的,像母亲教的那样,收起了自己的情绪。 长月未曾意识到贺明意的变化,脱口而出的话满是天真。 “小姐怕不是忘了,在宫里的时候,贵人们可都说小姐和二皇子,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只是……”发生了一场意外。 她们主仆都心照不宣的转移了话题。 长月见桌上还放着小姐绣的“大作”,询问到: “今日王嬷嬷还要来吗?” 还没等贺明意开口回答,长月下一句打趣的话就已经来了。 “小姐……绣的鸭子,绣的真好!” “长月!那是鸳鸯!就你最是调皮了。王嬷嬷今日不来了。” 说完,就接过长月手里的帕子,接着绣起来。 “小姐,长月有时候觉得,小姐要是个男子就好了,定能治国平天下!这样的话,也就不用在这钻研小姐并不擅长的女工。” “我盼望有一日,不是男子,也能做这些。” 还未等长月听清这句话,贺明意就已经抬头看着她。 “长月,这话在这屋里说说便好,出了门……” 话未毕,长月便已经在那连连点头。 长月也没想到,日后入了王爷府,再没了能同今日般打趣斗嘴的机会了。 这场昏礼当真是凤冠霞帔,三书六礼,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却在迎亲时,没见新郎的身影。 贺明意头顶着红盖头,走出将军府时,便听见五皇子的声音。 “嫂嫂,大哥身子不便,还望嫂嫂莫要见怪。” 贺明意行了万福礼,就扶着长月,上了喜轿。 外头人声嘈杂,她却还是听见了那句议论。 “这王爷迎亲都没来,估计是还瘫在床上吧,都这样了还要娶,啧啧啧,这聘礼这么多,我就说,王爷就是觉得太委屈她了,毕竟这可是将军府唯一的女儿,京城第一才女……” “别说了,别说了,刚刚光是看她身姿,就……” 贺明意不知是红盖头挡着视线,还是泪水糊了眼。她只知道,这么些年,沈淮序必定受了很多非议,不论是朝堂上,亦或是百姓间,嘲笑远大过那无用的怜悯。 小时候的回忆在贺明意的心中一页一页的展开。沈淮序优秀善良,那时的她坚信,他一定会成为同他父亲一样的明君!善于纳谏,知人善任,体恤百姓。而她也会成为最好的贤内助。 可这些,在如今看来是这般可笑。 也许唯一没变的,是她希望沈淮序健康无忧……沈淮序亦是。 可谁都没说出口…… 那天的漫漫长夜,小小的两个人坐在院里看星星,被四方正正的宫墙围起来的星星。 “若你不是皇子,陪我游历山河,行商也行啊,赚的银子就用来接济困难的百姓,或者去学医……” 沈淮序看着眼前讲的孜孜不倦的小丫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宫墙。 这像他偷走的梦,沈淮序这样想。 “沈淮序,我还没问你想做什么呢,嗯,如果你不是皇子,你……” “我想同你一起,游历山河,接济百姓,行医救人,哪一样都行。” 贺明意认真思考了片刻,嘟囔着嘴认真说: “陛下会需要你的,你要做一个明君。” 沈淮序笑这小姑娘怎这般可爱,他望向布满星星的夜空,他希望明意的未来,能像最亮的那颗星,张扬洒脱。 “如果你以后不愿意被困在这,那我一定放你出去。” 他听见的是明意用坚定的语气说出: “不,沈淮序,我同你共进退。” “贺明意,那我的生辰礼呢?藏着掖着半天了,还不给我。” “哪有你这样跟别人要礼物的!” 在沈淮序的“强势逼问”下,贺明意才去屋里取。 “你不是爱蹴鞠,我就做了一只,哪晓得这东西这么难,我做了好久呢,还是比不上宫里工匠做的。”虽然说的这么谦虚,但沈淮序还是从她脸上看到了快夸我的洋洋得意。 她原以为沈淮序肯定会损她,她都准备好了,所以在看到沈淮序一脸认真的神情还是吓了一跳。 “贺明意,我很喜欢。” 贺明意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嘴角不知何时已经上扬,脸颊上带着红晕,许是今年的秋天还没赶走夏天的热。 他们在月光下许下心愿。 希望阿序,福备箕畴,平安无忧。 希望明意,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就这样坐了许久。 “沈淮序,起风了,我去拿披风来。” 沈淮序看着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对抗着已经在干架的上下眼皮,起身时嘴里还振振有词的念着。 “不行,今年陪你守岁,我不会再睡着了!” 沈淮序在她身后无声的笑。 最后毫无疑问的,还是睡着了。 想到这,贺明意眼眶里已然蓄满了泪。 “新妇下轿,吉祥福到。” 贺明意端坐着,紧攥着的手这才松开,用红帕子小心的擦拭脸上的泪,悲伤还未散去,嘴角还是扯出笑容。 她如今一刻也不敢忘,一刻也不能忘,一个女子的本分。 这场昏礼她等了三年,可她早该在三年前就嫁他为妻…… 等贺明意坐在新房床榻上的时候,手掌心已全是汗。 她未曾听见前厅酒席的喧闹。 房中的下人都已散尽,却还是没见到沈淮序。 花烛已燃了近三成。 这场昏礼,没有拜堂,没有贺郎酒,亦没有合卺酒。 贺明意心底清楚的明白,今夜她见不到新郎,可若见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只一味的断定,沈淮序还是在怪她,怨她。 漫漫长夜,她又能想些什么呢,只有出阁前母亲的叮嘱。 “今后做事说话皆不得逾矩……三从四德……夫为妻纲。” 这句话,伴着这场黑夜,在贺明意心里深深扎根。 这三年,她做的学的,不都是这些吗? 此时的沈淮序就同她隔了一扇门。 他承认,他竟一点点,去推开那扇门的勇气都没有。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王爷,已经子时了,可要。” 起了风,他脸色已逐渐泛白。 “不用了,晚些……她定睡了。” 他将手中看了千百遍的婚书仔仔细细的收好,生怕被屋檐下飘进的细雨打湿。 “长夜,你去准备,本王天一亮就入宫,请罪……” 长夜应下,走时看着沈淮序一身华丽的婚服,同那轮椅是那般的不和谐。 沈淮序就这样执著的守在门口,他想着若在小时候,这个时辰,明意定忍不住困睡下了。直到屋内的花烛燃尽,新房瞬时暗了下来。 贺明意一夜未眠,她顶着新婚沉重的凤冠,端坐在那。 她缓缓将本由新郎挑开的红盖头扯下,连自己都未曾发现那微颤的双手。 她环视着陌生的卧房,却意外发现了一件熟悉的立轴,上面是还在学堂时她作的诗: 天下太平事,安居乐业时。 边国无战事,天意有平时。 百姓皆为福,千家不用医。 只道千载后,百姓亦相随。 她原以为这立轴必定化作灰烬,遥看当年,贺明意只觉天真。 家国百姓,现如今,她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 除了这首诗,下边还跟着一首,一看便知出自谁的手笔。 百姓安居乐业成,此身何处不安荣。 谁知天下无穷事,犹向人间问太平。 一株牡丹对斜阳,花残日落白玉觞。 虽闻青山难著眼,愿无风雨又经霜。 贺明意一字一句的念, “一株牡丹对斜阳,花残日落白玉觞,虽闻青山难著眼,愿无风雨又经霜。” 她红着眼眶在那摩挲这幅字。 长月在外叩门询问的时候,贺明意已经坐在镜子前拆珠钗了。 长月看着贺明意还是往常的神情,就是多了疲惫,她自知平日里说话冲撞,就安安静静的帮她梳洗打扮。 王爷没纳妾,她也不用受别人的敬茶,本想梳洗完先去向王爷请早安,却从长月嘴里听到,王爷天没亮就入宫了。 “听说王爷昨日都没跟她见面,这么讨厌娶回来干嘛。” “也是可怜,但不是说王爷和她小时候关系很好吗?” 贺明意听了个断断续续,但拼凑起来,也知其意。 她还未出声,身后的长月倒是抽泣起来。 “早知道,早知道小姐嫁过来,是这样……” 贺明意见她这般,反倒会心一笑。 “长月不急,等会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些女婢。” 不光是女婢,府里大大小小的人,她都要见。 沈淮序回府时刚好撞上,躲在侧殿里看着。 从前那般不矩礼数的小女孩,先进坐在正堂之上,立威信,听着府里从前的杂事,俨然已是当家主母的模样。 沈淮序心底升起的只有酸涩,曾经满心满眼家国百姓,如今却要拘泥于这小小的王爷府。 替这个残了的废物王爷管理内宅。 “明意瘦了……她这些年……定过的很是不易。”他双手攥着腿上盖的薄毯,直到感知到自己身子的微微颤抖,才松了手。 每一次低头,每一次视线向下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这双腿,这双没了知觉!再也治不好的腿! 那天的火并不是意外。 可他不能说。说了,就要有活生生的几十条命,白白死去! 贺明意打算回房的时候,他早就在门口等着她。 泛白的脸,一夜未睡,显得更加憔悴,像个乖孩子一样坐在轮椅上。他朝她故作轻松的笑。 他们都已在心中将重逢的画面上演千千万遍,却只有脸上滑落的泪,道出他们的思念。 温热的泪珠划过脸颊时,贺明意还没来得及抬手抹去,就本能的向他行了大礼。 “王爷,是妾身失仪。” 沈淮序举在半空的帕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同她的距离这般远,他们注定无法同正常夫妻那般,牵手,拥抱。 他连扶她起来,都做不到。 “起来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让贺明意愣了几秒。 “谢王爷。” 贺明意的一字一句,将从前撇的干干净净,却化为一柄最锋利的匕首,狠狠的捅进他的心脏。 他们此刻只是相敬如宾的王爷和王妃,再无其他。 沈淮序低头盯着自己的腿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第3章 听风吟(三) 再见的时候已经是晚膳了。 贺明意在正堂忙碌一整天,脸上尽是疲态,却还是规规矩矩的朝面前的男人行礼。 “王爷万福,妾身给您布菜。” “明……” 说出一半的话收了回去,与此同时,收回去的还有眼眶中的泪。 沈淮序看着面前的女子,从踏进门开始,一直都未与他有视线交汇。 “王妃,王爷府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吃饭吧。” “是,妾身铭记。” 余下只剩玉器碰撞的声响。 贺明意始终不敢正视他,她怕。 怕从自己的丈夫眼中看到责怪,怕自己的一言一行会引起眼前人的不快。 怕他见到自己,便要伤一寸自尊…… 遥记得曾经的他们,会将自己喜欢的菜夹进对方的碗中。 两对明亮的眼眸中,只有分享的喜悦。 偶尔也会在皇后不在的时候皮上一皮。 “沈淮序!我要吃内个……对对对” “抬起你小胳膊都觉得累人是吧。” 这话听着像责怪,倒还是带着笑,老老实实的将菜夹进贺明意的碗中。 只是如今…… 沈淮序细微颤抖的声线,还是被她发觉。 开口时还带着迟疑。 “你……要是想走,就同长夜说。” 贺明意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沉重短促的呼吸,暴露着她要压下去的情绪。 “盘缠,府邸,我都准备好了……明日便可……” 贺明意跪下声音打断了沈淮序。 她将头埋的很低很低。 说出的话,却还是那般圆满,毫无破绽。 “妾身,从未想过离开王爷府……嫁与王爷,便是王爷府上的人……任凭王爷处置。” 她将自己压的这般低,却又将他抬得这般高。 “你不是王爷府的人,你还是你。” 沈淮序每个字都咬的极重,说完似是耗费了所有的力气,费力的调整自己的呼吸。 贺明意像是定住一般,耳边似乎回荡着沈淮序的那句。 “贺明意,在这里,你做你自己便好。”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句话,只有将头埋的更低。 快要到门口的轮椅停了下来。 “王妃是去,是留,明早同长夜说声便好,本王累了……王妃也早些休息吧。” 他别扭的害怕会听见那句道别,又怕明意因为嫁进王爷府收了天性。 贺明意没有走。 沈淮序一早便从长夜口中听见这个消息。 他自是开怀的。 “后院的玉兰今日应当要开花了……” 年年都是这个时候开花,他怎会忘。 他心里想着,如若明意想要守礼,要相敬如宾,那他就如此。 他今生还能见到她,便很知足了。 皇后下旨,特许他们新婚不必进宫请安。 贺明意思来想去,还是备了马车。 长月在一旁嘀咕:“小姐当真不同王爷讲一声?小姐独身进宫,可是要被讲闲话的。” 长月替她撩开前窗的帘子,贺明意委身进了车厢。 “王爷身子本来就不大好,能不惊动便不惊动他了。” “夫人是说,小姐要步步谨慎,踏进皇家便不能让旁人捏住错处……可新婚进宫,总要。” “长月,王爷昨日进宫,大抵也是因为这件婚事。” 贺明意隔着侧窗,声音逐渐压低。 “皇后这道旨,看似是体恤新婚,实则是生了王爷的气,不想见他罢了。可新妇若也少了这道礼,那才是会被讲闲话。” 马车刚要启程,就听见长夜的声音。 贺明意赶忙下车,她有些意外沈淮序的到来。 “王爷,不去请安终究不和礼仪,妾身想,王爷这两日一直在宫中和王府来回奔波,今日请安,妾身可以自己……” “本王陪你一起。” 听见这话的长月埋着头,在一旁轻声的笑。 贺明意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声应了声好。 陛下病重,已时日无多。 他总想见见沈淮序,但对他多有亏欠,便总让皇后借由召他入宫。 当初朝堂之上流言四起,众臣联名上书,以沈淮序“无法为皇家延续血脉”为由,要重立皇太子。 自古太子之争总是腥风血雨,死的死伤的伤,余下便是野心极大的二皇子,无心朝政的五皇子,和刚出生的六皇子。 如今二皇子倒是羽翼丰满,一呼百应。势力近乎都要盖过他的父亲。 皇后虽说还生着气,到底还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还是放他入了殿。 一晃多年,皇后看着面前温婉大气的贺明意,不觉还是红了眼眶。 “本宫许久没见明意了,明意不会怨母后吧。” 皇后朝她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坐。 这一瞬间,这一幕就同多年前在贺明意脑海中的画面重合。 “皇后娘娘今日穿的衣裳真好看。” “就你嘴甜!我们明意啊,比本宫那榆木脑袋的儿子会说话多了!” 可如今的皇后,眼神中早已没了当年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哀愁和憔悴。 “母后身体可好?” 皇后低头轻声一笑:“比不得新入宫的那些妹妹们了。” “明意长大了。” 皇后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母后是想同儿媳说王爷的事?” 几乎一瞬间,皇后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朝她苦涩的笑。 “本宫有时候,宁愿你看不清局势。嫁进皇家,永远也不是越聪明越好。明意,就像桌上这盘棋,你一旦开始与对方博弈,生或死,你决定不了。” “最初序儿想娶你,本宫是不同意的,我知道我们明意胸怀大志,这盘棋从头来下,明意定能有个皆大欢喜。可如今是盘生死局……本宫原向皇帝请了命,要收你为义女,这样一来,封个郡主,落得一个清闲,哪还用管什么棋。” 贺明意淡然一笑:“要真如此,母后的恩情明意可是还不完了。” 皇后满是慈爱的看着她,眼里泛着泪光像是将她们的距离再次拉进:“那这恩情,还得记一份在序儿身上。” “可本宫后来才知道,皇帝心里还某算着这门亲。皇帝临了临了,还全是他的君臣谋算。本宫就希望将来,明意莫要将罪按在序儿头上。” “母后多虑了,儿媳现如今嫁进皇家,便与王爷夫妻一体……” 贺明意的话说的滴水不漏,举止间也没了从前的亲昵。 身旁的嬷嬷却在这位王妃身上看出了曾经皇后的影子…… 她自是听出了皇后的意思。皇后要沈淮序继续收敛着锋芒,做个不争不抢的闲散王爷便罢了。 可皇后终究还是低估了早已利欲熏心的太子。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榻边的油灯却将息未息,像是预兆着什么。 沈淮序从进殿以来,便一言不发。 “淮序,朕知道这几年你无心过问朝政……” 话还未毕,连着传来一阵激烈的咳嗽声。 “可,你弟弟他野心太大,未必能担起……” 想起沈淮锦这几年近乎摆在明面上的搜刮民脂民膏,握着的拳头又紧了几分。 可如今的朝堂戾气实在太重,前朝重臣几乎退了个干净。 皇帝却在这指望一个,他亲手废了的太子,重新掌控朝局,还他一个家国清平! 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朕想,你六弟年岁小,太傅近日又同朕说起告老还乡之事……” “父皇,儿臣近日刚娶妻,可儿臣看中的并非明意身后的将军。妻在身侧,儿只求明哲保身。” 沈淮序微微俯身,朝皇帝行礼。 “你!”皇帝指着他,最后终是只叹了一口气。 “今日的织锦案,朕知道是谁的手笔,朕已将明意的父亲召回,可你如今这番态度,是要弃百姓,弃家国于不顾吗!” 皇帝的脸色气的近乎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含恨睡去。 “父皇,儿臣已许久没上朝,但儿臣清楚如今沈淮锦于朝中的势力究竟多大。” 沈淮序垂着眼眸,顿了顿还是接着开口。 “六弟还太小,母家不过就是九品小官,父皇可曾想过,若执意对抗,要白白牺牲多少条性命。” “儿臣愚见,父皇倒不如趁早赐六弟一块封地,他就同他五哥般,不谙世事,保全自身才好。” 皇帝的话再次被打断。 “父皇别忘了,三弟是因何而死!” 沈淮序掷地有声,全然不是一副深宅大院闭门不出的柔弱王爷般模样——而是帝王姿态。 父子俩几乎同一时间看向他盖着厚毯的双腿。 “淮序,你母后从西域寻了名巫医,今日便让她跟着你到府上。” 沈淮序的神情恢复到了从前的气定神闲,似是缓了很久的情绪,才慢吞吞的开口。 “儿臣谢过父皇。” 父子俩面面相觑,待到临走时,皇帝的态度才松了口,说让他回去好生考虑考虑。 另沈淮序没想到的时,本以为会就此翻篇的事,却被贺明意再次提起。 第4章 听风吟(四) 今夜的风声格外汹涌,似是要将人吞没。 贺明意到书房的时候,被门口的长夜拦住,转身进去通禀时,就听见耳边传来长月细碎的嘟囔。 “谁人不知王爷他不理政务,书房中能有什么机密,这般谨慎。” 贺明意轻握住她的手腕,拍了拍,示意她莫要多言。 宽敞的殿堂之内,炭炉正静静燃烧着,炉中通红的炭块不时迸发出细碎的火星。厚重的帷幔将为数不多的寒意隔绝在外。 贺明意进来没多久,额角便沁出一层细汗。 她没有开口询问,反倒是细致的替他补了茶水。 “今日随我们一道回来的巫医,说温度高些,有利于我的腿疾。” 沈淮序眼眸垂了下来,才接着开口。 “王妃若是嫌它碍事,吩咐人撤下去便是。” 贺明意用衣袖轻拭额角,蘸去额角的汗。心中想着事,回过神来时,才做出了回应。 “未曾,只是巫医这法子可有医书上记载过。臣妾愚见,炭炉烧的此处闷热潮湿,巫医说此法对腿疾有利,可王爷若出了殿,着了风,怕是腿疾还没好,风寒就来了……“ 沈淮序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好像有一瞬,回到了曾经在学堂里,那个侃侃而谈的贺明意。 “长夜,将炭炉抬到殿外去。” 贺明意倒是没想到沈淮序能这么快就接受她的提议,只见他试探性的开口。 “王妃,是来同我告别的吗?” 贺明意看着他那般未曾藏匿完全的忐忑神情,朝他恭敬行了万福礼才开口: “臣妾是来谢王爷,今日愿和妾身一同入宫。” 说的不是“陪”,而是“一同”。贺明意自知自己没那么大脸面,咬文嚼字说出口的恭顺谦卑之语,落到沈淮序的耳边,刺的耳朵周围的神经一起发作。 他小幅度的点了下头,想要再同她说些只言片语,开口却一个音也发不出。 此刻书房里没了细碎火星子迸发的声音,殿内仿佛时间静止般的安静。 长夜的出现打破了这近乎怪异的安静。 “王爷,王妃,有小厮送来了一封信。” 贺明意识趣的想回避,却被一旁的沈淮序拽住手腕。 “念!” “新婚贺礼过几日就送到大哥府上,大哥刚成家,记得对贺小姐怜香惜玉一些。若日后本宫知道你冷落了贺小姐,本宫自将她接进宫中,好生将养。朝中的事,想必大哥都没有贺小姐清楚吧,大哥想要插手,不妨找贺小姐聊聊,再进宫来跟本宫汇报,差点忘了大哥腿脚不利索,那就只有麻烦贺小姐帮忙了……” 字里行间全是轻视与挑衅。 长夜念的满肚子火,面上却和自家主子一样的波澜不惊。 这让贺明意摸不准是要安慰还是如何。上午皇后同她说的话,此刻又清晰的耳边响起。 她跪下朝他行大礼,直白的言语让沈淮序愣了神。 “王爷,朝堂瞬息万变,自古以来的社稷之争,入局者非死即伤。妾身恳求王爷,既已从此局摘出,便圈地自保。” “这是王妃的想法,还是……明意的想法?” 贺明意自始至终都埋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明显察觉她出口时颤抖的声线。 “王妃便是贺明意,贺明意便是王妃。” 可曾经的贺明意不会弃民生与不顾,而王妃却可以。 面前的王妃,早已没了当初一心为民,大义凛然的率真,而是背上了枷锁,画地为牢。 “王妃,有时你以为的形势所迫,全身而退,其实不过还是被别人推着走。” 此种情境下的贺明意尚且无法理解这句话,又或者说,她求的就是个侥幸。 “王爷,妾身唯一担心的便是织锦案,如今草草结案,百姓众说纷纭,父皇定会与您重提此事,要您重审翻案。” 这件事,贺明意在皇后那听了个完全,而如若陛下真的想让沈淮序重返朝堂,那必然要借由此案,先打压掉沈淮锦的一部分焰气。 可陛下断然不会考虑,若真把织锦案中最大的受益者逼上绝路,也许沈淮序的命便葬送在此。 “妾身只希望王爷,莫去插手织锦案,查也查不得!” 贺明意见他惆怅两难的神色,又再次开口: “大理寺压着的,从来不只有织锦这一案,父皇却将旧案提出一一重审,唯独挑的是这织锦案……” 沈淮序从容的接着话:“他知道此事定是他的手笔,曾经去查尚且有蛛丝马迹,现在去,无异于打草惊蛇,偏偏还会落得个一无所获的结果。” 她朝他微微欠身行礼,算是对他所表之言的肯定。 可明哲保身当真是此局最好的解法吗? 晚间微凉的风吹起沈淮序的衣角,他凝眸眼前的玉兰良久。 少时宫闱深处,贺明意最是喜爱学堂前的玉兰,每逢暮春时节,便总能看见有个小身影,独自倚着雕栏赏景发呆。 哪晓得一场大火,淹没正值花期的玉兰…… 待到沈淮序“安定”下来,着手让人再后院又种满了玉兰。 新栽的树苗早已亭亭如盖,白玉般的花瓣在春风中簌簌抖落,在空中划出弧线,最终落在沈淮序盖的厚毯上。 “王爷,药再不喝便要凉了。”贺明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从婢女手中接过汤药。 汤药飘来的苦涩,让她想起曾经发着高热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虽脸色苍白,看着虚弱,身上所展现的傲然气度与张扬神采,却不减半分。 此刻沈淮序垂着头,指尖无意识的摩挲花瓣。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看得贺明意的喉咙一紧。 那双手,从前教她握笔,教她执棋,如今捏着花瓣,却在轻颤。 “院里的玉兰……开得很好。”他忽然出声。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满树繁花。 风又起,玉兰花瓣飘进汤药,在琥珀色的药汤里打了个旋,好似上一秒漂浮的花瓣下一面便要被吞噬。 贺明意吩咐身旁的婢女重新煎一副药,不做声的蹲下替他掖了掖盖着的厚毯。 “是很好的。”她哽咽的回答。 沈淮序伸出手,想帮她拾去发丝间的花瓣,却在将要触及时握拳收回。 “王爷,起风了,我推您回去。” “好…”轮椅慢慢前行。 他轻声询问:“明意…王妃现在可喜欢…玉兰?” “王爷喜欢的,便是妾身喜欢的” 已是夕阳,残余的光射在她身上时,沈淮序总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从前贺明意喜欢玉兰,故而沈淮序也跟着喜欢。想到这,沈淮序脱口而出。 “我很喜欢。” 贺明意一瞬的愣神,随即便开口道:“玉兰是新生,母后也说这花最适合王爷。” 语气中带着丝坚定:“玉兰寓意是极好的,后院开得如此繁盛,臣妾想,是预示着王爷的腿疾定能逐步恢复。” 沈淮序闪动眼眸,他背朝她,故而贺明意看不出他的情绪和想法。 明明是安慰和鼓励,此刻贺明意却开始仔仔细细的斟酌刚才的话,是否触及王爷忌讳,言行是否合乎礼度。 轮椅上的背影,在此刻显得越发单薄。沈淮序缄默的反应让她开始懊悔。 她停下,屈膝跪于他身侧,云鬓间的步摇纹丝不动。双手交叠于额前,行的是大礼中最为庄重的“肃拜”之式。 “起来,王妃起来。”语气中带着不可置疑。 贺明意闻言却将头埋的更低了。 风骤停,铜铃寂,她唯独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耳边回荡。 “王妃这是在逼我吗?”沈淮序嗓音沙哑。 贺明意听出了字里行间的怒意。 母亲曾告诫她,不能忤逆夫家,皇家规矩繁多,既入夫门,当以隐忍,包容,才方能不为贺家招致流言蜚语与非议目光。 可残阳投射在她衣襟上时,却将母亲的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同样她也忘了,如今在她面前的,不是从前的沈淮序,是皇帝的嫡长子,是玉叶金枝的王爷。 她仍旧恭敬的回禀,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情绪:“并非……” “贺明意,你若想走本王不会拦你,你大可不必用这种法子来折辱我。” 沈淮序的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他原以为满院兰花能令她开怀,他原以为能将她的心拉得近些。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谨慎守礼的王妃。 贺明意再次开口说的,不过还是那些话。 长月来时,正巧遇见这番景象。不同于埋着头的贺明意,她清楚看见沈淮序紧蹙的眉,和无声的叹息,极度的克制让他的肩膀细微的颤抖。 “长月,扶你家小姐起来。”沈淮序沉重的垂眸。 他们的距离被斜射下的一缕余晖,隔的这般远。 远到互相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她此刻在他身后推着他,步摇却被甩的叮当响。 这声音在幽深寂静的长廊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橙红色,惊醒湖中原本欢愉的鱼儿。 “王爷今晚,还是歇在书房吗?” 沈淮序置于双膝上的手握拳,轻声应答。 贺明意心中一紧,开口却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