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将军共谋》 第1章 第一章 春日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拂过苏府庭院。枝头蝉鸣聒噪,却压不住闺房里针落可闻的寂静。 铜镜前,少女苏晚卿正襟危坐。及笄之年的她,乌发如墨,肌肤胜雪,一双眸子清冷得如同浸了寒潭水,倒映着窗外盛放的桃花。明明是豆蔻年华,眉宇间却凝着一层与周遭浮华格格不入的沉静,仿佛一株开在悬崖边的孤兰。 “小姐,”小丫鬟屏儿捧着件华贵的紫锦披风,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劝诫,“时辰到了,该去书院了。您风寒才好,还是披上吧,当心再着凉。” 苏晚卿眼睫微垂,目光掠过那刺目的紫色——这颜色,总让她想起二婶刻薄的眼神和三妹苏钰得意的笑容。“不必。”声音清泠,不容置喙。 屏儿欲言又止,终是拗不过自家小姐的执拗。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载着主仆二人驶向博雅书院。后方不远,另一辆装饰更为奢华的马车里,气氛截然不同。 “三姐姐,你看二姐她…”四姑娘苏芷柔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前方那辆简朴的马车,语气带着一丝不安的试探,“她今日又不与我们同乘,是不是…还在恼那日荷花池的事?” 苏钰环抱双臂,艳丽的脸庞上满是鄙夷:“恼?她凭什么恼?自己不知廉耻,光天化日往柳公子身上扑,落水不是活该?我那一推,是替苏家清理门户!”她斜睨着苏芷柔,眼神如刀,“怎么?四妹妹心疼了?那你去陪她啊,看她那副死人脸待不待见你!” 苏芷柔脸色一白,慌忙放下帘子:“三姐误会了!我、我只是怕她又在人前给咱们苏家丢脸…” “哼!”苏钰冷哼一声,“她丢的脸还少么?今日书院,且看她如何自处!” 博雅书院,京城贵胄子弟云集之地,亦是流言蜚语的温床。 苏晚卿刚一下车,便如一滴冰水落入滚油。 “哟,这不是咱们‘冰清玉洁’的苏二姑娘吗?”侍郎千金魏兰儿尖细的嗓音在人群中格外刺耳,她故意拔高声调,引来一片目光,“前日才闹出‘落水献花’的佳话,今日就敢出来见人了?这脸皮…啧啧,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周围的贵女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嗤笑,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密密扎向苏晚卿。 苏芷柔怯怯地想开口:“兰儿姐姐,别这样…” “四姑娘心善,可惜有些人啊,天生就是下贱胚子,不配!”魏兰儿愈发得意。 “魏兰儿!”一声清叱打断她。乔婉茹,太傅之女,性子泼辣直率,几步走到苏晚卿身边,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满嘴喷粪的本事见长啊?书院是读书明理的地方,不是让你这长舌妇嚼舌根的!次次校验垫底,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翻两页书,省得出来丢人现眼!” 魏兰儿被戳中痛处,脸涨成猪肝色:“乔婉茹!你…你粗鄙!我哪句说错了?她苏晚卿做得出那等龌龊事勾引柳公子,还怕人说?” “勾引?”乔婉茹叉腰冷笑,“你亲眼看见了?还是柳书策亲口告诉你的?我看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够不着柳公子,就拿别人撒气!酸气冲天,隔着二里地都闻见了!” 人群议论声更甚,各种难听的字眼钻进耳朵。苏晚卿却似未闻,纤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书册,姿态优雅沉静,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直到魏兰儿一句“有娘生没娘教的野丫头”尖锐地刺破空气。 苏晚卿整理书册的动作顿住。 她缓缓抬眸,目光精准地锁住魏兰儿,那眼神并不凶狠,却冷冽如万年玄冰,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沉静压力。周遭的议论声诡异地低了下去。 “魏小姐,”苏晚卿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妄议朝廷命官家眷,污人名节,按《大胤律》,该当何罪?”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魏兰儿瞬间煞白的脸,以及她周围那些噤若寒蝉的贵女,“我奉劝各位,管好自己的嘴,莫要被人当了枪使,还沾沾自喜。毕竟,”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不远处脸色难看的苏钰和苏芷柔,“蠢而不自知,最为致命。” “轰——!”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被一道震耳欲聋的轰鸣打破! 书院外,骤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紧接着是人群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是钟将军!玄甲军凯旋了!” 所有学生瞬间被吸引,潮水般涌向门口。 只见长街尽头,烟尘滚滚!一队铁骑踏着雷霆之势而来!为首之人,一袭玄色戎装,身跨通体如墨的骏马,正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钟慕灵! 阳光落在他冷硬的肩甲上,折射出凛冽寒光。他身姿挺拔如松柏,面容轮廓分明,带着战场淬炼出的冷峻与肃杀。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扫过欢呼的人群时,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片无生命的风景。 “就是他!三千铁骑破魏国三万精锐,五日收复徐州!” “钟家小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气势…” “听说才十九岁!前途无量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乔婉茹激动地扯了扯苏晚卿的袖子,压低声音兴奋道:“阿晚快看!这位小将军,比那眼高于顶的柳书策如何?是不是强上百倍?” 苏晚卿的目光也被那马上的身影短暂吸引。那是一种纯粹的力量与杀伐之美,与京城脂粉堆里长大的公子哥截然不同。“…各有千秋。”她淡淡评价。 “嘁!”旁边一个痴迷柳书策的绿裙少女立刻不满,“乔婉茹你什么眼光!柳公子谪仙般的人物,岂是这满身血腥的武夫可比?” 乔婉茹正要反唇相讥,苏晚卿却已收回目光,轻轻按住她的手:“走吧,聒噪。”她转身欲离,裙裾微扬,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马背上,钟慕灵那双淡漠扫视人群的眼眸,似有所感,倏然定住!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道即将消失在门廊后的、淡粉色的清丽侧影。惊鸿一瞥,转瞬即逝。他冷峻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将军府的肃杀之气一如既往。 董无忌几乎是撞开房门冲进来的:“钟慕灵!你小子不要命了?!快让我看看伤!”他不由分说就去解钟慕灵的戎装。 钟慕灵皱眉避开:“皮外伤,处理过了。” “处理个屁!”董无忌气急败坏,手上动作却不容抗拒,“上次感染发热三天三夜忘了?要不是叔母千叮万嘱让我盯着你…快脱!”他强行扯开钟慕灵的前襟,露出被简单包扎、却已渗出血迹的伤口。府邸空旷冷寂,积尘无声,更衬得他动作间的焦急。 棉絮沾着烈酒擦拭过狰狞的伤口,董无忌心疼又恼火:“看看!都烂成什么样了!还拿块破布扎着!你真当自己是铁打的?” 钟慕灵额角渗出细密冷汗,牙关紧咬,却只闷哼一声:“…死不了。” “等死了就晚了!”董无忌利落地换上干净绷带,“叔母要知道你这样,非得从北境杀回来不可!”包扎完毕,他洗着手上的血渍,问道:“真不进宫面圣了?陛下那边…” “已禀报,无妨。”钟慕灵穿好衣服,活动了下肩膀,痛楚让他脸色更冷几分。 董无忌收拾药箱,临走前嫌弃地环顾这毫无生气的府邸:“赶紧找人拾掇拾掇!蜘蛛网都能结网捕鸟了!像个鬼宅!”得到钟慕灵一声敷衍的“嗯”后,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董无忌前脚刚走,亲卫长风后脚便至,恭敬递上一张烫金请帖:“主子,长公主府送来的赏花宴帖子。” 钟慕灵看都没看,随手一丢:“无聊。” 长风稳稳接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主子,长公主此番宴设欲花庭。我们不如趁机行事?”他点到即止。 钟慕灵动作一顿。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华丽的请帖上,修长的手指将它捻起,指腹划过“欲花庭”三个字,眼底掠过一丝深邃的暗芒。 他随手将帖子收入怀中,声音听不出情绪: “备马,明日去会会姨母。” 只看到背影啊,没事没事,后面慢慢看[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暖阳铺满窗棂,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隐隐传来。苏晚卿眼睫微颤,缓缓坐起身。小满端着铜盆进来,伺候她梳洗。温热的巾帕覆上脸颊,拭去倦意,水珠浸润下,少女本就白皙的肌肤更显剔透水灵。 她坐在妆镜前,任由小满灵巧的手指穿梭发间。不多时,一对娇俏的双髻便绾好了,再簪上一对海棠翠碧玉簪,镜中人儿立时添了几分乖巧伶俐。 这时,王嬷嬷风风火火地捧着一件华服进来,正是二夫人卫清备下的牡丹锦绣裙。苏晚卿闻声偏头,王嬷嬷已堆着满脸笑凑上前:“小姐快瞧瞧!二夫人特意为您备下的好衣裳!” 苏晚卿走近细看。指尖抚过那繁复的刺绣——大朵大朵的牡丹国色天香,逶迤铺展的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金线勾勒得恰到好处,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小姐,可还入眼?”王嬷嬷眼巴巴地望着她,“二夫人一片心意,特意叮嘱老奴送来,小姐不如穿上试试?” 苏晚卿收回手,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唯有牡丹真国色,二伯母真是有心了。” 王嬷嬷喜滋滋地就要上前伺候更衣,苏晚卿却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 “嬷嬷且慢。这衣裙自是极美,只是这般华彩穿在我身上,怕是要明珠暗投了。不如送给三妹妹,她容色倾城,穿上必定相得益彰,更添光彩。” “哎哟小姐这话说的!这衣裳呀,就该您穿才衬得出它的好!”王嬷嬷目光一转,又落在苏晚卿的发髻上,“还有这头面,也太素净了些。”她扭头就数落小满,“二夫人给小姐打的金钗步摇呢?怎的也不给小姐戴上?”说着就要去翻妆匣。 苏晚卿抬手拦住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王嬷嬷,今日小满已为我梳妆得当,时辰也不早了,莫要再费事。”王嬷嬷讪讪缩回手,却把那件牡丹裙硬塞进小满怀里:“小姐,这衣裳到底是二夫人的一片心,我们做下人的……您就收下吧,也好让老奴交差。” 苏晚卿目光掠过门口王嬷嬷匆匆离去的背影,淡淡道:“收着吧,代我谢过二伯母。” 待脚步声远去,小满捧着那件价值不菲的裙子,有些无措:“小姐,这……还穿吗?” “穿?”苏晚卿唇角勾起一丝冷诮,“二房不就等着看我穿得这般招摇,好惹人笑话,跌份儿么?我偏不如她们的愿。”她转身吩咐,“小满,去取我那身鹅黄色的碎花襦裙来。” “是。” 片刻后,苏晚卿从屏风后转出。一身清雅的鹅黄,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裙裾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肢,娇俏的双髻点缀着几朵小巧的海棠绢花,整个人清丽脱俗,那份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与风致,偏又勾得人心头发痒。 “小姐,您今日真是……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小满看得有些呆了。 苏晚卿莞尔,随手拿起一旁备好的竹编小篮:“走吧。” 门外,两辆马车静静停驻。第一辆车里,卫清与苏钰,苏芷柔言笑晏晏,似乎无人留意她的到来。直到门口仆役问安声起,卫清才撩开车帘,目光挑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圈,眉头微蹙:“二姑娘怎的没穿那身牡丹裙?头上也这般素净,不知道的,还以为府里苛待了你,连件像样的衣裳首饰都拿不出呢?” 苏晚卿走近,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声音清浅:“朴素些也自在,劳二伯母挂心了。” 苏钰暗中扯了扯卫清的衣袖,递了个眼色。卫清会意,面上堆起假笑,拍了拍苏钰的手背,转头对苏晚卿道:“啊,也好,二姑娘自己喜欢就成。” 时值初夏,庭中奇花异卉竞相绽放,馥郁芬芳几乎凝成实质,缠绕在锦衣华服的宾客之间。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却掩不住满园的暗流涌动。京城大半的权贵皆汇聚于此,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较量与攀附。 钟慕灵与董无忌倚在二楼雅间的栏杆边,俯瞰着园中众生百态。钟慕灵随手抓起两颗核桃在掌心把玩。 “子承,接着!”话音未落,一颗核桃已抛向董无忌。董无忌稳稳接住,掂了掂:“少煊,沈秋要的槐安草当真在此?可别白跑一趟。” 钟慕灵抿了口酒,神色笃定:“长风给的消息,错不了。” 苏晚卿随苏家二房女眷一同前来。她今日着一身鹅黄素锦长裙,素雅得近乎寡淡,发间仅簪一支白玉兰步摇,行走间流苏轻晃,衬得她愈发清冷出尘,与周遭姹紫嫣红的贵女们格格不入。一入场,便引来无数道或探究、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哼,穿得这般寒酸,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克死亲娘的丧门星么?”苏钰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一身桃红蹙金海棠花长裙,满头珠翠,恨不能将“富贵”二字刻在脸上。她压低声音,却足以让身边的苏芷柔和几位交好的贵女听见,眼中淬着恶毒的快意。 苏芷柔扯了扯苏钰的袖子,小声道:“三姐,慎言…人多眼杂…” “怕什么?”苏钰甩开她的手,声音拔高了些,“她敢做那些下作事,还怕人说?今日长公主宴上,贵胄云集,我倒要看看,她这副清高样子能装到几时!柳公子一会儿也要来,看她还有没有脸往跟前凑!” 苏晚卿置若罔闻,目光平静地掠过庭中景致。欲花庭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掩映在繁花深处,九曲回廊下流水淙淙,景致极尽精巧。 乔婉茹眼尖,很快从人群中寻到她,挤了过来,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目光警惕地扫过苏钰那伙人:“阿晚,别理她们!一群跳梁小丑。走,我们去那边水榭,景致好,也清静些。”她拉着苏晚卿就往人少处走,试图避开锋芒。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行至一座精巧的石拱桥边,魏兰儿、苏钰并几位平日与她们交好的贵女,像是早有预谋般,恰好堵住了去路。 “哟,这不是苏二姑娘么?”魏兰儿捏着嗓子,用团扇掩着半张脸,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来,“怎的见了我们就躲?莫不是心虚了?”她特意提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宾客纷纷侧目。 苏钰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虚伪的关切,声音却清晰得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二姐,不是妹妹说你。前日你落水失仪,惹得柳公子不快,名声已然受损。今日长公主宴席,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你穿得这般素净,又独自躲开,岂不是更让人误会你心中有鬼?知道的,说你性情清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恃才傲物,不将长公主和满座贵宾放在眼里呢!” 这话诛心至极!将苏晚卿的衣着打扮、离群举动,直接上升到了藐视皇亲贵胄的高度! 苏芷柔躲在后面,眼神闪烁,不敢看苏晚卿。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丝竹声都似乎远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苏晚卿身上,带着审视、嘲讽、看好戏的意味。 乔婉茹气得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却被苏晚卿轻轻按住了手。 苏晚卿抬眸,清凌凌的目光直视着苏钰,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竟让苏钰心底莫名一寒。 “三妹妹,”苏晚卿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珠玉落盘,“长公主殿下设宴赏花,邀的是赏花之心,品茗之趣,论的是诗文雅乐,交的是君子之谊。何时规定,宾客必须穿金戴银、呼朋引伴才算恭敬?莫非,三妹妹认为长公主殿下,是以衣饰华贵、交游广阔来论宾客高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魏兰儿等人,最后落回苏钰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再者,我心中是否有鬼,自有公论。倒是三妹妹,如此关心我的言行衣着,句句不离柳公子,句句意在毁我名节…不知是替柳公子不平,还是替谁…着急?” 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苏钰极力掩饰的心思!她脸色骤然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苏钰气急败坏,指着苏晚卿的手指都在颤抖,“我好心提醒你,你竟敢污蔑我!苏晚卿,你这不识好歹的贱人!” “污蔑?”苏晚卿眸光一厉,周身那股清冷沉静的气息陡然变得锐利起来,“荷花池畔,是谁趁我不备,将我推入水中?又是谁,在我昏迷之际,四处散播我‘为博柳公子青睐,不惜投怀送抱落水’的谣言?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当真以为,那日池边,只有你一双眼睛么?” 轰! 此言一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苏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围的贵女们更是哗然一片,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魏兰儿也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苏钰。 “你…你血口喷人!你有何证据!”苏钰色厉内荏地尖叫。 “证据?”苏晚卿逼近一步,那双清冷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锋,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若要证据,长公主殿下明察秋毫,自可传召当日园中当值的仆役一一询问。或者…”她目光扫过苏钰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声音压低,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三妹妹敢不敢,当着长公主殿下和满座宾客的面,以你苏家二房满门前程起誓,你苏钰,从未做过那等卑劣龌龊之事?!” “嘶——”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以满门前程起誓,这赌注太大了!若苏钰真做了,这誓言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苏钰被苏晚卿眼中那洞穿一切的冰冷和决绝彻底震慑住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颤抖。她张着嘴,那句“我敢”却像被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不敢!她心虚了! 二楼雅间,钟慕灵远远瞧见这激烈的一幕,用手肘肘了肘董无忌问:“看那,这伶牙俐齿的姑娘是谁?” 董无忌凑近看了看,一眼认出:“那位……好像是苏家的姑娘?对,苏晚卿!” “苏卫家那个?”钟慕灵垂着眼,漫不经心地将核桃壳丢进酒盏里。 “可不就是他!”董无忌顺手从他掌心捻走一颗桃仁,“当年苏大人离京,你不是还去送过行?”见他不答,又促狭地用肩膀撞他一下,“听说这丫头在书院里作得一手好策论,颇有几分她爹当年的风骨。” 他蓦地想起多年前西北军营的寒夜里,苏卫常对着月亮念叨的“我家卿卿”。那时只当是个雪白的小娃娃,如今看来……钟慕灵唇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 苏钰被怼的哑口无言,见时候不早,拉着魏兰儿等人便走了。苏晚卿刚回到席上坐定,便听门口内侍一声高唱:“长公主殿下驾到——” 庭中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只见长公主身着绯红华服,云髻高挽,金玉步摇流光溢彩,通身气派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她款步走向主位落座,目光矜持地扫过众人:“诸位免礼,入座吧。” “谢殿下。”众人齐声道谢后落座。宫女恭敬地奉上香茗,长公主姿态优雅地接过,轻抿一口。 这时,石正达满面红光地起身出列,朗声道:“殿下,今日良辰美景,歌舞升平,臣有一稀世奇珍,特献于殿下,为赏花宴添彩,恭贺殿下芳华永驻!”说罢,示意下人将东西抬上来。长公主果然被勾起几分兴致,目光投向门口。 在众人好奇的注视下,一颗硕大浑圆、光华流转的夜明珠被小心翼翼地抬了进来。庭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议论声。石正达笑容得意:“殿下请看,此乃东海深处十年方得一见的夜明宝珠,堪称无价之宝,恭请殿下笑纳。” 长公主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石大人有心了。” 石正达连忙躬身:“愿为殿下效劳。” 石正达退下后,众人仿佛受了鼓舞,纷纷献上精心准备的贺礼:东海峤山的冰蚕丝、巧夺天工的苏州缂丝、轻薄如烟的素纱、华贵的锦缎貂裘、珍稀的兽皮,甚至还有些罕见的药材……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长公主一一道谢后,举起了酒樽:“诸位盛情,本宫心领。今日宴席,但求尽兴,不必拘束。” 公主举杯,众人岂敢怠慢,纷纷举杯齐声道:“谢殿下!” 一杯温酒入喉,苏晚卿只觉得舌尖泛起一阵苦涩。她本就不善饮酒,尝不出其中甘美。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正酣。忽见那蔡林起身走至庭中,对着长公主恭敬一揖:“殿下,小生听闻今日苏家四小姐亦在席中?四小姐‘京城第一琴’之名如雷贯耳,小生仰慕已久,却憾无缘亲聆仙音。值此良辰美景,何不请四小姐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苏芷柔“京城第一琴”的名头谁人不知?在满堂的起哄与赞誉声中,她不好推辞,莲步轻移至长公主座前,眉眼含笑,盈盈下拜:“殿下,那臣女便献丑了。” 长公主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点点头:“本宫亦有耳闻,今日正好一饱耳福。” 苏钰眼看时机成熟,刚才她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这正是让苏晚卿当众出丑、败坏名声的好机会。她立刻起身道:“殿下,单听芷柔妹妹一人抚琴,岂非单调?臣女斗胆,听闻臣女的二姐姐亦通晓琴艺,只是性子内敛。臣女便自作主张,替姐姐请个恩典,请殿下允二姐姐也奏上一曲,姐妹同乐,岂不更好?”说着,还朝苏晚卿那边投去一个看似亲昵的眼神。 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苏晚卿身上。她却恍若未觉,只垂眸啜饮着杯中清茶。蔡林见状,唯恐天下不乱地带头嚷道:“是啊苏二姑娘!露一手给我们开开眼呗~”他这一喊,底下顿时炸开了锅,起哄声此起彼伏——“露一手呗!”“就是,露一手!”“二姑娘莫不是不敢吧?”…… 长公主微微蹙眉,屈指在案几上轻轻叩了两下:“肃静。”待喧哗稍止,她才抬眼看向苏晚卿,语气平和:“苏二姑娘,你可愿一试?” 苏晚卿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起身敛衽:“回殿下,臣女琴艺粗陋,恐污了殿下清听,不敢献丑。” “无妨,既是家宴,试试也无伤大雅。”长公主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晚卿垂首片刻,缓缓抬起眼帘。再推辞,便是拂了公主颜面,也显得小家子气了。她只得应下:“既蒙殿下不弃,臣女便恭敬不如从命。” “嗯。”长公主满意颔首,忽而兴致更浓,抚掌笑道:“本宫倒有个主意,不若你二人切磋一番,如何?”此言一出,庭下顿时议论纷纷,气氛更加热烈。 苏芷柔微微侧首,余光扫向斜后方的苏晚卿,正巧撞上对方投来的目光,立刻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她上前一步,姿态温婉:“臣女但凭殿下吩咐。” 长公主坐直身子,兴致勃勃:“甚好!既是比试,总得有个彩头。方才诸位所献贺礼,便作为彩头。胜者可在其中任选一件带走。”话音落,早有侍女将两张琴案抬至庭中。 苏芷柔款款落座,玉指轻拨琴弦试了试音,随即凝神静气,指尖在琴弦上翩然舞动。琴音淙淙,如杨柳拂风,似清泉流淌,低回婉转处引人入胜,高亢清越时动人心魄。一曲终了,行云流水,毫无瑕疵。庭中掌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皆叹服其琴技精妙,名不虚传。 二楼雅间,董无忌听得入神,转头却见钟慕灵一手支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几颗核桃仁。董无忌用手肘碰他:“哎,别玩了,品评品评?” 钟慕灵懒懒抬眼:“不通音律,品不出高下。” 董无忌嗤笑一声,也不勉强。 待苏芷柔的琴音余韵散尽,掌声渐歇。长公主含笑看向一旁静立的苏晚卿:“苏二姑娘,该你了。” 苏晚卿放下手中酒杯,步履从容地走向琴案,却并未立刻落座,而是对长公主屈膝一礼:“殿下,臣女有一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臣女于古琴一道,实属粗通。恐琴音拙劣,扰了殿下雅兴。可否……容臣女换用琵琶?” 长公主略感意外,随即颔首示意宫人去取。那蔡林又按捺不住,在席间阴阳怪气地扬声:“苏二姑娘,可别是怕了,拿琵琶搪塞吧?当心丢人现眼呐!” 他话音刚落,便引来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苏晚卿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闪,再抬眼时,唇边却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声音清越:“蔡公子稍安勿躁,且听便是。” 蔡林正要再讥讽两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破空而来,“咚”地一声正砸在他额角,疼得他“哎哟”大叫:“哪个不长眼的敢砸老子!”他怒目四顾,目光最终锁定在二楼凭栏的钟慕灵身上——对方正捏着一颗核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冷冽。 “聒噪。”钟慕灵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蔡林满腔怒火在对上那眼神的瞬间,如同被冰水浇透,嚣张气焰立时熄灭,悻悻然缩回座位,不敢再吱声。 此时,琵琶已取来。苏晚卿怀抱琵琶,指尖轻轻一拨。初时琴音低回,如幽咽泉流,几个盘旋后沉入极静处。每一个细微的音节都清晰可闻。渐渐地,低音中跳出几粒清脆的珠玉之声,此起彼伏,繁音渐密,如鸣泉飞溅,似百花争艳,百鸟和鸣。继而曲调一转,百鸟远去,落英缤纷,只余风雨潇潇,肃杀凄凉之意弥漫开来。末了,细雨绵绵,若有似无,终归于万籁俱寂。 起初,席间尚有人交头接耳,不以为意。但随着那琴音层层递进,蕴含的情绪越发深沉激越,整个欲花庭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心神都被那琵琶声紧紧攫住。 “弹得……倒是真不错。”董无忌闻声讶然回头,只见钟慕灵一手支着头,目光却专注地投向庭中那抹鹅黄身影,侧耳倾听的姿态是他从未见过的认真。 董无忌挑眉:“哦?不是听不懂么?” 钟慕灵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为自己斟了杯酒,送到唇边:“不一样。” 待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庭下并非如苏芷柔演奏后那般掌声雷动,而是一片奇异的寂静。紧接着,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嗡嗡响起,众人都在低声探讨着那弦外之音,曲中深意。 长公主方才微阖的双目缓缓睁开,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庭中怀抱琵琶的少女:“苏二姑娘此曲,意境深远,技法精湛,确是不输四姑娘。只是……本宫与诸位一样,好奇这弦外之音。不知二姑娘可否为本宫解惑?” 苏晚卿放下琵琶,微微垂首,再抬起时,唇边漾开清浅笑意,声音朗朗传遍庭院:“殿下谬赞。此曲乃臣女即兴而作,唯愿——河清海晏,盛世长存。” 少女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庭中回荡。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先前那些稳坐钓鱼台的权贵们,也忍不住纷纷抚掌,赞叹之声不绝于耳,皆道此女胸有丘壑,志向高远。在一片由衷的喝彩声中,苏芷柔端坐席上,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藏在袖中的指甲却已深深掐进了掌心。 掌声渐歇。长公主看着庭中不卑不亢的少女,眼中满是激赏:“好一个‘河清海晏,盛世长存’!苏二姑娘才情志向,皆令本宫刮目相看。如此佳曲,岂能无名?不知此曲可有名目?” 苏晚卿略一沉吟,坦然道:“回殿下,此曲乃臣女即兴之作,尚未来得及命名。臣女斗胆,恳请殿下赐名。” 长公主展颜一笑:“你方才所言‘河清海晏’四字甚妙,倒让本宫想起《日中有王子赋》中‘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句。此曲寄寓盛世之愿,不如……便取后一句‘时和岁丰’为名,如何?” “殿下赐名,点石成金!‘时和岁丰’既与‘河清海晏’呼应,又尽显曲中祈愿,再好不过!臣女叩谢殿下!”苏晚卿深深一礼。 二人并肩立于庭中,静候裁决。 长公主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苏晚卿身上,声音清晰而郑重:“苏四姑娘琴技卓绝,‘一声入耳,万事离心’,果然名不虚传。苏二姑娘此曲《时和岁丰》,立意高远,别具一格。身为闺阁女子,不囿于儿女情长、风花雪月,一曲道尽家国祈愿,将女儿家的玲珑绣心,剖出了将相男儿的肝胆豪情,实乃闺阁典范!然,本宫一家之言,恐有偏颇,还请诸位一同品评。” 此言一出,席间心思通透者已然明了公主的倾向。长公主身份尊贵,她的赞赏本身已是一份沉重的砝码。纵使有部分人更欣赏苏芷柔技巧的纯熟,但在公主鲜明的态度下,加上苏晚卿立意确实高出一筹,最终的结果便不言而喻了。 苏晚卿敏锐地捕捉到了长公主的维护之意,心中感激。但她更清楚,今日自己抢了苏芷柔的风头,四妹和二房那边,怕是要记恨更深了,日后更需步步谨慎。 “既如此,今日胜者,当属苏二姑娘。”长公主含笑宣布,随即看向苏晚卿,“本宫向来言出必行。苏二姑娘,方才那些彩头,你可有看中的?” 苏晚卿再次屈膝行礼,声音清朗:“殿下,您已给过臣女最大的赏赐了。” 长公主微怔:“哦?本宫何时给过?” “殿下为臣女拙曲所赐的‘时和岁丰’之名,便是无价之宝,亦是给臣女最高的褒奖。臣女感激不尽。” 长公主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畅快地笑了起来,指着苏晚卿对左右道:“瞧瞧,这丫头不仅才情好,这张嘴也忒伶俐!”笑罢,她揉了揉额角,显出几分倦色,“本宫有些乏了,先去雅间歇息片刻。诸位务必尽兴,方不负此良辰美景。” 你小子,双标这一块,给你玩的明明白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 第3章 第三章 庭中槐荫如盖。 苏芷柔亲昵地将苏钰拉到树下,眼底却淬着冰冷的算计。这位三姐姐骄纵跋扈,正是借刀杀人的绝佳人选。 “妹妹这是何意?”苏钰语气依旧带着惯常的颐指气使,不耐烦地甩开苏芷柔的手。 苏芷柔脸上立刻堆满甜腻的笑容,重新挽住苏钰的胳膊,声音放得又软又糯:“我的好姐姐,您瞧见二姐姐方才在众人面前那副清高脱俗的模样了吗?她一曲琴音,倒显得咱们之前‘好心’为她扬的‘美名’成了笑话呢。”她眨着无辜的大眼,话里话外全是煽风点火。 提及苏晚卿,苏钰胸中怒火腾地燃起,咬牙切齿:“那个贱人!装腔作势!好不容易给她坐实了‘轻浮’的名声,她倒好,一曲破琴就想翻身?”她狐疑地盯着苏芷柔,“你什么意思?” 苏芷柔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殷勤:“妹妹是心疼姐姐受了委屈。妹妹刚巧听闻,那位鳏居多年、风评欠佳的周县令,今日也受邀在席。姐姐您想,二姐姐也到了议亲的年岁了……”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苏钰瞬间心领神会,眼中迸射出恶毒又兴奋的光:“妹妹所言极是!是该为二姐姐寻一位‘如意郎君’了!这事儿,姐姐我亲自操办!”她仿佛已看到苏晚卿跌入泥潭的惨状,嘴角咧开得意的弧度。 * 蝉鸣聒噪,扰人心烦。 苏晚卿却恍若未闻,独自静坐水榭凉亭,指尖拈着一枚黑玉棋子,对着棋盘凝神沉思。 “阿晚!” 一声清朗的呼唤打破宁静。苏晚卿抬眸,猝然撞进一双清澈含笑的眼底。她起身,发间素色丝带与裙裾随风翩然,勾勒出清冷又坚韧的风姿。 “柳大哥?”她眼中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 柳书策快步上前,压低声音,眉宇间带着深深的歉意:“阿晚,那日……是我思虑不周。当时情势所迫,我不得不出手相救,却未料流言会如此中伤于你……” 苏晚卿唇边浮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平静道:“柳大哥言重了。那日若非你出手,我恐已凶多吉少。救命之恩,阿晚铭记。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她顿了顿,眸光清冷如霜,“伤不了我性命,更不值得我伤怀。” 柳书策闻言,紧绷的神情终于松缓,释然一笑。他目光掠过亭边攀援的花藤,信手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野花,递到她面前,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赧然:“今日来得匆忙,未备歉礼。此花聊表心意,改日定当补上。” 苏晚卿本欲婉拒,但思及两家情面,便坦然接过,随手簪于发髻一侧,淡声道:“柳大哥有心了。” 待柳书策离去,苏晚卿复又坐回棋盘前。指尖刚落下一子,肩头便被轻轻一拍。 “婉茹,是你吧。”苏晚卿头也未抬,目光依旧锁在棋局上。 乔婉茹撇着嘴,在她对面坐下,撑着下巴抱怨:“真没意思,回回都吓不到你。”她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抓起一枚白棋,“一个人下多闷,我来陪你!” 然而,目光触及苏晚卿布下的棋阵,乔婉茹瞬间蹙眉,举棋不定。试探几番,皆不得要领。 苏晚卿了然,随手拈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这一子,如点睛之笔,瞬间盘活看似死局的白棋。 “妙啊!”乔婉茹恍然大悟,拍手赞道,“你这局险中藏锋!白棋看似山穷水尽,实则以退为进,暗伏杀机,一子定乾坤!” 苏晚卿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声音清冷,意有所指:“善奕者谋势,不善奕者谋子。一招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乔婉茹似懂非懂,只觉她话中有话,讪讪笑着帮忙收棋。 “姑娘。”一道低沉清冽的男声突兀响起。 苏晚卿手一颤,棋子滑落,显然被这悄无声息的出现惊了一下。她抬眸望去,只见一位面容冷峻、气息沉凝的青年侍从立于亭外。 “公子找我?何事?”她神色迅速恢复平静,捡起棋子。 “我家主子想请姑娘移步一叙,有要事相告。不知姑娘可否得空?”吕质垂眸,语气恭谨却不容置喙。 苏晚卿微微倾身,眸光锐利:“是哪位公子?” “主子身份,不便在此言明。只命在下带姑娘过去,别无他话。”吕质守口如瓶。 “那他要告诉我何事?” “事关姑娘安危。主子言,请姑娘务必小心,以防不测。详情需面谈。”吕质目光扫过乔婉茹,“主子只请苏姑娘一人。” “你这人……”乔婉茹不满地要起身。 “婉茹。”苏晚卿轻轻按住她的手,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无妨,我去去就回。” * 苏晚卿跟随吕质,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路径曲折,越走越偏。 “这人倒是谨慎,绕了这许多弯子。”苏晚卿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悄然拔下头上那支不起眼的素银簪,紧握掌心,尖端隐在袖中。“如此偏僻……所图为何?” “到了。”吕质停步。 苏晚卿抬眼望去,只见前方墙角处,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少年正慵懒地倚靠着。他身形挺拔如松,墨发高束,几缕碎发垂落鬓角,在斜照的阳光下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半张银质面具遮住了下半张脸,却更衬得那双露出的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芒,直直落在她身上。 钟慕灵站直身体,缓步朝她走来,步履沉稳,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在她面前停下,垂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 苏晚卿不卑不亢地回视,甚至微微后撤半步拉开距离,声音清冷:“公子唤我来,所为何事?” 钟慕灵喉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开门见山,语带警告:“好心提醒你,当心你那两个‘好’妹妹。尤其是那位三姑娘,说不准哪天夜里,就给你寻个‘如意郎君’,将你打包送到别人榻上去了。”他刻意加重了“如意郎君”四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苏晚卿攥着帕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松开。她脸上没有丝毫寻常女子该有的惊慌恐惧,平静得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古潭。 钟慕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微微偏头,语气探究:“就这反应?” “见得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随即话锋一转,“我亦有一问,望公子解惑。” “讲。” 她抬起眼,目光如冰刃般直视他面具后的双眼:“为何帮我?”她不信无缘无故的善意。 钟慕灵被她过于冷静的目光刺了一下,心中那份“怜香惜玉”的戏谑淡了几分,反而升起一丝好奇与……不易察觉的探究。他勾了勾唇,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漫不经心:“我行事向来随心。今日看你顺眼,便多句嘴。信与不信,随你。” 苏晚卿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洞察一切的了然笑意,“钟将军不必再装了。” 钟慕灵眸光骤然一凝,周身气息微变,却依旧不动声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晚卿迎着他的目光,条分缕析,声音清晰而冷静: “其一,今日欲花庭高朋满座,皆为京中显贵。那些喜好张扬的纨绔子弟,我大多见过。将军气质沉稳内敛,锋芒暗藏,与他们截然不同,必非寻常勋贵子弟。” “其二,将军虽年轻,但左右手中指指腹有厚茧,位置特殊,非握笔书写所致,而是常年持握利刃磨砺而成。此乃习武之人,且是惯用兵刃的武将特征。” “其三,京中如将军这般年纪便身居高位、战功卓著,且风姿卓绝者……”她顿了顿,语气笃定,“唯骠骑将军钟慕灵一人。” 钟慕灵心中震惊,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低低笑了出来,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味:“你这小丫头,倒是个眼睛毒的。不过……”他向前逼近半步,气息迫人,“有一点你说错了。本将军,从不沉稳。” 苏晚卿感受到压力,却依旧脊背挺直,从容道:“既如此,钟将军若无他事,小女子先行告退。”说罢,转身欲走。 手腕骤然被一只灼热有力的大掌握住,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猛地拽了回来!苏晚卿猝不及防,踉跄着几乎跌入他怀中。他身上清冽的松柏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撇下一句话就想走?”钟慕灵的声音带着戏谑在头顶响起,手指并未松开,反而微微收紧,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肌肤,动作熟稔得令人心惊,“本将军告诉你这么大个消息,你就不打算……报答一下?” 苏晚卿强行稳住心神,用力抽回手背在身后,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却维持着镇定:“那将军想如何回报?” 钟慕灵的目光掠过她发髻,最终停在那朵被遗忘的、略显单薄的野花上。他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已将那花拈了下来,在指尖随意把玩着:“就它吧。” 苏晚卿微微一怔,随即了然。这花不过是柳书策随手所赠,她本不在意。“将军喜好倒是独特。此等俗物,将军既喜欢,拿去便是。”她顿了顿,话锋陡转,眸光锐利如电,“对了,将军与其在此处耽搁,不如想想真正所求之物。您想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钟慕灵把玩野花的手指蓦地停住,面具下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与董无忌此行目的极为隐秘,从未向任何人透露!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苏家女,如何得知? 苏晚卿将他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紧不慢地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将军性情不喜喧嚣,能屈尊驾临此等场合,必有所图。欲花庭名贵之物虽多,但值得将军亲自出手的,唯有那传说中能‘包治百病’的槐安草。然此草药性诡谲,需配合《天宝药囊》中的秘法方能使用。将军真正想要的,是那本失传已久的《天宝药囊》吧?” 钟慕灵眼神彻底沉了下来,紧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苏晚卿毫不畏惧地回视,继续道:“将军若真为赏花散心而来,就当小女子多嘴。我曾听闻,《天宝药囊》早年遭东海巨寇劫掠,后为一中原高僧于东海之滨寻回,携归本寺珍藏,用以济世。这丹开府内,僧众云集、底蕴深厚、有能力收藏此等宝籍的……”她微微一笑,指向城西方向,“唯有千年古刹——白普寺。” 钟慕灵沉默片刻,周身迫人的气势缓缓收敛,他掂了掂手中的野花,忽然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和赞赏:“好,很好。苏晚卿,本将军记住你了。” “将军既已得偿所愿,小女子告辞。”苏晚卿再次转身,步履从容。 “琴,”钟慕灵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弹得不错。” 苏晚卿脚步微顿,唇角勾起一抹清浅却真实的弧度,并未回头,声音随风飘散: “承蒙将军谬赞。” * 苏府女眷按例前往白普寺祈福。往年需在寺中寄宿,今年因赏花宴耽搁,队伍出发时已近黄昏。 苏晚卿的马车缀在队尾。她倚着车壁,素手执杯,浅啜清茶,目光悠然望向窗外漫天飞花。倏地,一阵隐约的兵器交击与喝骂声随风传来,且越发清晰激烈。 “停车!”苏晚卿眸光一凛,果断下令。 婢女小满紧张地抬头:“姑娘,怎么了?” “前方有打斗声。车队贸然过去,恐遭池鱼之殃。”苏晚卿语气沉静。 小满顿时慌了:“这……这天快黑了!若耽搁了时辰,误了进寺,老夫人定要重罚姑娘的!” “无妨。”苏晚卿放下茶杯,眸中闪过决断,“你们在此等候,我带几个护院过去探探。” “不行!太危险了!让奴婢去吧!”小满急得要哭出来。 苏晚卿已利落地起身:“放心,我有分寸。若五刻钟后我未归,你们立刻启程进寺,不必管我!”语气不容置疑。 她迅速下车,点了四名身手最好的护院,悄然潜入路旁密林。 打斗声近在咫尺。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围攻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年。那少年身形单薄,脸上伤痕交错,血迹斑斑,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挥舞着一柄短刃顽强抵抗,眼神狠厉如受伤的孤狼。 苏晚卿心弦一紧,却迅速冷静下来,低声下令:“救人!” 护院如猛虎般扑出。趁乱之际,苏晚卿不知哪来的勇气,竟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那摇摇欲坠少年的胳膊,将他猛地拽到一棵大树后。 少年猝不及防,错愕地瞪着她,满眼警惕与不信任:“你是什么人?”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我……”苏晚卿刚开口,护院首领已前来复命:“小姐,贼人已击退!” 苏晚卿点头,目光落回少年身上:“先处理你的伤。” “不要你管!”少年扶着树干,挣扎着想站起,牵动伤口,疼得倒抽冷气。 苏晚卿不容分说再次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坚定:“伤成这样还逞强!我的马车就在前面,到白普寺让主持为你疗伤。”她示意护院,“扶他走!” 小满在车前焦急踱步,见苏晚卿安然返回,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待看到她身后血人般的陌生少年,又紧张地压低声音:“姑娘,这位是……” “路上遇险的侠士,伤重,带去寺里救治。”苏晚卿言简意赅,对那少年道,“上车。” 车内,苏晚卿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青瓷小罐递过去。少年戒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药罐,最终还是默默接过,笨拙地给自己涂抹。 苏晚卿看着他隐忍疼痛的样子,温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被那些人追杀?” “你又是谁?为何救我?”少年不答反问,眼神依旧充满审视。 “我姓苏,去白普寺祈福,路见不平而已。”苏晚卿坦然道,“你呢?” 少年沉默片刻,闷声道:“贺方舟。山匪劫道罢了。”语气硬邦邦。 “你年纪不大,怎一个人闯荡?” “小爷出来闯荡江湖!还有,我哪里小了?我都十六了!”贺方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少年人的倔强。 苏晚卿莞尔:“小屁孩就是小屁孩。江湖险恶,玩够了还是尽早归家为好。” “哼!跟你这种养在深闺的大小姐说不通!”贺方舟气呼呼地扭过头去,耳根却微微发红。 苏晚卿不再逗他,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脑中却飞快盘算着即将到来的“鸿门宴”。 * 白普寺坐落于仓山深处,红墙掩映在烂漫山花之中,暮鼓晨钟,梵音袅袅。寺中一株古老的桂树参天而立,金黄花蕊缀满枝头,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姑娘快看,今年的桂花开得真好!”小满下车,欣喜道。 苏晚卿抬头望去,一年未见,金桂依旧开得如火如荼,艳压群芳。她刚下车,贺方舟便跟在她身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如同进入陌生领地的小兽。 寺门处,一位慈眉善目的高僧早已等候。 “主持。”苏晚卿合十行礼。 主持回礼,目光落在她身后伤痕累累、气息桀骜的贺方舟身上:“苏姑娘,这位小施主是?” “路上遇险的贺少侠,伤得不轻,烦请主持慈悲,为他诊治。”苏晚卿将贺方舟轻轻推到前面,言辞恳切。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贺施主,请随老衲来。”主持转向贺方舟,又对苏晚卿道,“姑娘的住处仍是北苑静心斋,老衲便不相送了。” “主持请便。”苏晚卿目送主持带贺方舟离开,才与小满向北苑行去。 小满脸上的轻松瞬间被浓重的忧色取代,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姑娘,三姑娘那边……今晚怕是……要不,咱们寻个机会偷偷下山吧?实在不行,奴婢拼了这条命也要护着姑娘……” 苏晚卿脚步未停,唇边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眼中寒光乍现:“怕什么?她既挖好了坑,我便让她自己跳进去,尝尝这滋味。” * 北苑清冷偏僻,只住着苏家三位姑娘。苏晚卿推开静心斋的门,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一榻一柜而已。她却仿佛回到熟悉之地,神色安然。 “小满,点灯。” 灯光亮起,映亮她沉静而坚毅的侧脸。 与此处清冷截然不同,苏钰的房中珠光宝气,熏香缭绕。 苏钰慢条斯理地用杯盖刮着茶沫,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傲慢:“王嬷嬷,今夜之事若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出了半点纰漏……”她眼皮微抬,寒光迸射,“后果,你心里清楚。” 王嬷嬷腰弯得更低,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明白!老奴明白!三姑娘您就放一百个心!” * 静心斋内。 敲门声响起。小满开门,王嬷嬷端着斋饭进来,笑容满面:“姑娘,刚化来的斋饭,还热乎着,您趁热用些吧。” 苏晚卿目光扫过斋饭,又落在王嬷嬷那过分殷勤的脸上,淡淡道:“有劳嬷嬷。” “姑娘客气了,老奴告退。”王嬷嬷放下托盘,躬身退了出去。 门一关,小满立刻紧张地凑近:“姑娘,这饭……” 苏晚卿唇边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她既已投靠苏钰,这饭不吃,反倒打草惊蛇。放心,我自有计较。”她拿起筷子,象征性地拨动了一下饭菜,并未入口,便道乏了要休息。 待躺下,她立刻低声吩咐:“小满,你立刻去找今日宴席上那个手脚利索、贪财又怕死的伙计李三。从我荷包里拿二十两银子给他,让他子时三刻,务必把周县令‘请’到三姑娘房里去。记住,要做得干净,别让人看见。” 小满用力点头。 “还有,”苏晚卿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香囊递给小满,“把这个也送去。找个雅致点的香炉装着,就说……是四姑娘特意寻来助兴的‘好香’,务必让三姑娘今晚点上。” “是!” 苏晚卿眼中寒芒闪烁,如同最精密的猎手布下陷阱:“再告诉李三,若事后苏家追查,他要想活命,就一口咬死是四姑娘苏芷柔指使的。” “奴婢明白!”小满眼中燃起斗志,将香囊和银子紧紧攥在手心。 * 夜色如墨,北苑死寂,唯闻虫鸣。 子时刚过,小满带着一身寒气,轻巧地闪进静心斋,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姑娘!成了!都按您的吩咐办妥了!李三那小子吓得腿都软了,保证把嘴闭得死死的!” 苏晚卿坐在窗边,闻言,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畅快的弧度,如暗夜绽放的复仇之花:“好。现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 苏钰房中。 她得意地将苏晚卿“送来”的“助兴香”点燃,看着袅袅升起的甜腻烟雾,脸上是扭曲的快意:“我的好姐姐啊,过了今晚,我看你还如何装那冰清玉洁!柳书策还会看你一眼吗?”她吹熄烛火,满心期待地走向床榻。 突然!一只粗壮油腻的手臂猛地从背后将她死死抱住! “美人儿……”浓重的酒气和令人作呕的体味瞬间将她笼罩。一个肥胖臃肿的身影紧紧贴着她。 苏钰魂飞魄散,厉声尖叫:“啊——!放开我!你是谁?滚开!” “叫吧!叫得越大声,老爷我越喜欢!”周县令狞笑着,像拎小鸡一样将她狠狠掼倒在床上,沉重的身躯压了上来。布满老茧的肥手粗暴地撕扯着她的衣裙。 “救命!救命啊——!”苏钰拼命挣扎踢打,换来的是更狠的耳光。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贱人!再叫老子打死你!”周县令面目狰狞,油腻的脸在她脸上乱蹭。 绝望的哭喊和哀求最终变成了屈辱的呜咽…… * 静心斋屋顶。 苏晚卿提着一小壶烈酒,悄无声息地跃上屋脊。她选了个绝佳的位置,冷漠地俯瞰着对面厢房隐约透出的挣扎光影和压抑声响。仰头,辛辣的酒液直灌入喉,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胸腔,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抬手用衣袖狠狠擦去嘴角酒渍,眼神在月色下凛冽如冰。 “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怕摔下去?” 熟悉而慵懒的嗓音自身侧响起。 苏晚卿没有回头,唇角却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带着微醺的嘲弄:“钟将军这是得偿所愿,寻到宝书了?竟有闲情逸致来此赏月?” 钟慕灵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学着她的样子望向苏钰房间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特意来谢你。若非你指点迷津,那《天宝药囊》未必能如此顺利到手。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若有难处,可持此物来寻我。”他随手抛给她一枚小 巧的玄铁令牌,上刻一个古朴的“钟”字。 苏晚卿接住令牌,入手冰凉沉重。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语气随意:“将军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钟慕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挑眉:“在看什么好戏?” 苏晚卿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声音在夜风中清晰而冷酷:“看恶人……自食其果。”她仰头,又灌下一口烈酒,侧脸在月光下勾勒出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钟慕灵看着她,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这朵看似柔弱的娇花,内里竟是淬了毒的寒冰,比他想象的更有趣,也更……危险。 第5章 第五章 被梅雨浸透的石阶泛着鸭卵青,阶边野薄荷丛里蛙鸣鼓噪。风过,半湿的合欢花啪嗒坠下,黏在石雕赑屃湿漉漉的脊背上。 苏晚卿斜倚着朱红廊柱,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钟慕灵昨夜送来的青瓷药罐,目光却凉薄地锁在院中受刑的白莲身上。那身素白衣裙已洇开大片刺目的红。 廊下,苏芷柔焦躁地来回踱步,裙裾翻飞。 “四妹妹慢着点,”苏晚卿把玩着药罐,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当心脚下,别摔着了。” 苏芷柔猛地回头,眼中淬毒般剜向她,胸口剧烈起伏,恨不能扑上来撕了她。 苏晚卿唇角无声地勾起,欣赏着对方的狼狈,心中快意翻涌。 “二小姐…饶命…”白莲气若游丝的求饶传来,鲜血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残破的衣襟。 苏晚卿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她侧过头,冷冷睨着奄奄一息的婢女:“祖母的令,我岂敢违逆?白莲,待会儿打完了,”她晃了晃手中药罐,瓷身碰撞出清脆声响,“我这儿的金创药,倒是可以‘借’你一用。” “再打,再打她就死了!”苏芷柔冲到白莲身前,指着苏晚卿厉喝,“你这毒妇!竟忍心栽赃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 苏晚卿环抱双臂,倚着柱子,姿态闲适:“人证物证俱在,四妹妹空口白牙污蔑我栽赃?我倒要问问,妹妹为何处心积虑构陷于我?如今倒打一耙,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冰冷的嘲讽。 苏芷柔脸色一白,下意识缩回手,转身欲走。苏晚卿却一步踏下台阶,猛地攥住她手臂将人拽回。 “还是说,”苏晚卿凑近,声音压得又低又冷,带着无形的压迫,“四妹妹见我身后无人撑腰,便以为我是颗软柿子,任你揉捏?”她指尖用力,几乎掐进苏芷柔的皮肉,“挑人拿捏前,先掂量掂量自己,受不受得住。” 说罢,她嫌恶般松开手,转身离去,声音扬高,清晰地穿透雨幕:“这药膏金贵,看来是不必便宜四妹妹了。” 惊雷滚过天际,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青石板上的残红,也仿佛要洗净苏晚卿积年的郁气。 * 苏晚卿撑着油纸伞,穿过重重雨帘,最终停在苏钰的停云阁院外。伞沿微抬,露出她半张胜券在握、冷若冰霜的脸。 院内一片颓败。墙根青苔锈蚀,浊水从老墙裂缝蜿蜒爬下。绣球花浸在积水里,蔫败的紫褐花瓣像团脏污的旧绸。竹帘被风拍打着檐柱,吱呀作响。排水沟被腐叶堵塞,暗绿的水漫过苔痕斑驳的石板。墙角石榴树在雨中瑟缩,枝头残花如凝固的血点。 她收伞踏入廊下,脚边骨碌碌滚来一卷湿透的竹简。苏晚卿俯身拾起,用袖角慢条斯理地拭去水渍,随手将伞搁在一边,推门而入。 “滚!” 一个花瓶挟着风声狠狠砸碎在她脚边,瓷片飞溅。屏风后,传来苏钰嘶哑癫狂的尖叫。 苏晚卿隔着素绢屏风,看着地上蜷缩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怜悯。 “三妹妹新婚燕尔,我特来道贺,妹妹怎地这般不领情?”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苏晚卿!”苏钰猛地抬头,隔着屏风都能感受到那怨毒的目光,“少在这里假惺惺!我今日的下场,就是你的明日!你得意什么!” “妹妹说笑了,”苏晚卿轻笑一声,缓步绕过屏风,“我可是真心盼着妹妹与妹夫,鹣鲽情深,白首不离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形容枯槁、双目赤红的苏钰,“况且,四妹妹那点微末伎俩,还动不了我。三妹妹,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杀了你——!”苏钰如同濒死的困兽,骤然暴起,拔下鬓间银簪,猛地刺破屏风,直扑苏晚卿面门! 电光火石间,苏晚卿手腕一翻,精准地扣住苏钰持簪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猛地将人拉近,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发髻散乱,眼窝深陷乌青,面色惨白如鬼,哪还有半分昔日娇俏? “三妹妹脸色真差,”苏晚卿凑近,语气带着虚假的关切,眼神却冰冷,“要不要姐姐替你请个好郎中来瞧瞧?” “杀了我!你杀了我啊!不正好称了你的心!”苏钰挣扎嘶吼,气息浑浊。 苏晚卿摇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错了。我怎么舍得呢?”她猛地将苏钰掼倒在地,看着她狼狈匍匐,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妹妹好生歇着,姐姐还等着…送你风光出嫁呢。” * 回到漱月阁,暖意驱散了湿寒。小满奉上热茶。 “小姐又去看热闹了?”小满觑着她的脸色。 苏晚卿接过茶盏,慢悠悠刮着茶沫:“去给三妹妹添妆道喜罢了。” “可奴婢方才路过停云阁,听着里头动静不小…三小姐她…” “由她恨去。”苏晚卿抿了口茶,眸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我备下的那份‘贺礼’,还没送到她手上呢。”她放下茶盏,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唇角噙着莫测的笑意,“说不定,等她见了我的‘心意’,立刻就要感激涕零,与我姐妹情深了呢。” 第6章 第六章 唢呐声撕开黄昏,像钝刀子割着苏钰的耳膜。苏府大门洞开,那顶猩红夺目的八抬花轿,如同吸饱了血的怪物,沉沉压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轿帘猩红得刺眼,上面用金线密密绣着俗艳的“囍”字,针脚粗重扭曲,像一道道新结的痂,又像勒进皮肉的绳索。围观的街坊挤挤挨挨,嗡嗡的议论声粘腻地钻进轿帘缝隙: “啧啧,周大人真是……体面人呐……” “体面?嘁,还不是……嘿嘿,生米煮成熟饭了呗……” “苏家姑娘命苦哇……摊上这么个……” “……破鞋……还能攀上高枝……” 最后两个字眼针一样扎进苏钰的耳朵,她坐在轿中,背脊挺得笔直,一双手死死攥着膝上繁复的嫁衣裙裾,指甲隔着锦缎深深陷进掌心。掌心的刺痛成了唯一的锚点,让她不至于在这片猩红与恶意的泥沼里彻底沉没。嫁衣宽大的领口处,精工刺绣的缠枝莲纹一路蜿蜒向上,紧紧扼住她的脖颈,勒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颈侧那块被厚重脂粉竭力掩盖的、尚未褪尽的青紫淤痕,在衣领的每一次细微摩擦下,都传来隐秘而尖锐的灼痛。 “起——轿——!” 尖利的吆喝刺破嘈杂。轿身猛地一沉,随即被抬起,剧烈的晃动让她胃里翻江倒海。透过轿帘下方一道窄窄的缝隙,她死死盯着外面移动的、模糊不清的街景,以及一双双麻木或带着窥探兴奋的眼睛。那缝隙,是她此刻唯一能呼吸的出口,外面浑浊的空气竟也成了救赎。 花轿在披红挂彩、喧嚣得令人窒息的县衙二堂前停下。喧天的锣鼓鞭炮声浪般扑来,震得脚下的地都在抖。轿帘被猛地掀开,一只肥厚、指节粗短、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伸了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死死钳住了她的手腕。那手油腻腻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温热滑腻感,指腹上粗粝的老茧刮擦着她腕部娇嫩的皮肤。 苏钰浑身一僵,一股寒意从被攥住的手腕瞬间窜遍全身,胃部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头涌上强烈的腥甜。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那铁钳般的手指却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一个得意洋洋、带着浓重酒气和熏人汗味的声音,伴随着热气喷在她盖头下的耳廓: “心肝儿,可算把爷的宝贝娶进门了!”那声音黏腻如蛇,“别急,晚上爷好好疼你……”最后的尾音拖得又长又腻,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皮肤。 盖头隔绝了视线,却将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和触感放大了十倍。她被粗暴地拽出轿子,一个趔趄,全靠那只肥手死死拽着才没摔倒。脚下踩着的猩红毡毯,软绵绵的,像踏在凝固的血泊里。 喜堂里烛火通明,亮得刺眼。高悬的“囍”字金晃晃地悬在头顶,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眼睛。满堂宾客的笑脸在盖头下朦胧晃动,那些笑容堆在脸上,眼神却闪烁着各异的精光——谄媚、艳羡、幸灾乐祸、心照不宣的猥琐……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肉、汗水和廉价脂粉混合的浊臭。 司礼官扯着嗓子高喊:“一拜天地——!” 周德胜那只油腻的手猛地按在她后颈上,巨大的力量强迫她弯下腰。动作粗暴,毫无半分对新妇的怜惜。盖头垂下的流苏在她眼前剧烈晃动,如同垂死挣扎的蝶翅。 “二拜高堂——!” 她被那股力量强行扭转方向。盖头边缘的缝隙,极其有限地透出一小片视野。她看到了。父亲苏明远穿着簇新的深色长衫,僵直地坐在高堂左侧的椅子上。母亲不在。父亲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土色,眼神空洞地落在她脚前的地面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灰白的线,放在膝上的手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着,指节捏得发白。他甚至没有勇气抬起眼皮,看一眼自己身披嫁衣、正被强按着行礼的女儿。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苏钰的心脏,比周德胜的手更让她窒息。最后一点关于“家”的微弱火光,在这空洞的回避里,“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原来这里没有高堂,只有将她亲手献上祭坛的祭司。 “夫妻对拜——!” 周德胜庞大的身躯转了过来,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逼近。隔着盖头,她都能感觉到那两道黏腻贪婪的目光,像湿冷的舌头在她身上舔舐。就在两人即将对拜的瞬间,周德胜似乎觉得盖头碍事,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地抬手,肥厚的手指粗暴地抓住了盖头边缘! “刺啦——” 裂帛声尖锐地响起,盖头被整个扯落! 眼前骤然一片雪亮,无数支粗大红烛的光焰猛地刺入瞳孔,苏钰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周德胜那张近在咫尺、放大了数倍的肥脸。油光锃亮,毛孔粗大,两颊的横肉堆叠着,挤得那双细小的眼睛只剩下两条闪着淫邪光芒的缝。他咧着嘴,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得意而狰狞,仿佛捕获了一件心仪已久的猎物。他另一只手里,正捏着一个不知何时抓来的核桃,五指收拢,只听得“咔吧”一声脆响,坚硬的核桃壳在他肥厚的掌心里瞬间四分五裂,细碎的残渣和油腻的核桃仁从他指缝里簌簌落下,掉在猩红的地毯上。 那刺耳的碎裂声,清晰地砸在苏钰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关于父亲或许会在最后关头反悔,关于这荒唐婚事或许还有转圜余地……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声脆响中彻底粉碎。如同那枚核桃,她的一切,她的尊严、清白、未来,早已在这个男人油腻的掌心里被轻易地捏成了齑粉。 周围爆发出更加响亮的、掺杂着哄笑和口哨的“喝彩”声浪。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水。苏钰站在原地,盖头委顿在脚边。眼前是周德胜那张令人作呕的、志得意满的笑脸,耳边是宾客们扭曲变形的喧嚣。烛火的光在她失焦的瞳孔里跳跃、燃烧,将整个猩红刺目的喜堂映照得一片惨白。 她看见了主位上父亲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骤然避开的视线,看见了宾客们脸上毫不掩饰的猎奇与猥琐,看见了满堂刺目的红绸像流淌的血,看见了高悬的“囍”字像一张咧开嘲讽的大嘴……所有的景象在她眼中旋转、扭曲、融合,最终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猩红。 没有香车宝马,没有良人如玉。只有一场盛大而荒诞的献祭。她是那件祭品,被至亲亲手洗净,披上华美的嫁衣,摆上权力的祭坛,供奉给一个名叫周德胜的、肥硕而残忍的邪神。供奉给苏家摇摇欲坠的“体面”,供奉给这吃人礼教森严的秩序。 她是牲礼。 喜帕委落尘埃,像一只垂死的蝶。那声核桃碎裂的脆响,在喧天的锣鼓唢呐缝隙里,异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中,也砸碎了她强撑的最后一口气力。 大理寺玄黑木门外,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老妇人,抱着个不起眼的乌木小匣,步履蹒跚地靠近。她眼神浑浊,脸上刻着岁月深痕,每一步都透着小心翼翼。 “站住!”值守衙役厉声呵斥,横戟阻拦,“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速离!” 老妇人被喝声惊得一颤,浑浊的眼珠看向衙役,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抖:“官……官爷,老身……老身是来报案的。” “报案?”衙役上下打量她,满是狐疑,“你一老妇,有何案可报?” 老妇人颤巍巍递出怀中乌木匣:“官爷明鉴……老身……老身是在对面面馆吃面时,在桌上拾得此物。老眼昏花,原以为是食客遗落,打开一看……”她浑浊的眼中透出惊惧,声音更低了些,“这……这里面的东西,老身不敢妄言,还请官爷……亲自过目。” 右边的衙役皱着眉,半信半疑地接过匣子。入手颇沉。他掀开匣盖—— 只一眼!那衙役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脸色“唰”地一下惨白!他旁边的同伴探头一看,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乌木匣的丝绒衬垫上,赫然是一份字迹清晰的密报,触目惊心的罪状跃然纸上: 沛县县令周德胜 私贩官盐,数额巨大! 贪墨库银,中饱私囊! 私铸伪钱,扰乱币值! 条条桩桩,皆是抄家灭门的十恶不赦之罪!一个县令,竟犯下三重死罪! “这……”持匣衙役声音都变了调,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貌不惊人的老妇人,“你确定……是在面馆捡的?无人托付?” 老妇人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神却透着一丝执拗:“官爷,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虽老迈昏聩,但事关重大,绝不敢有半句虚言!确确实实……是在那面馆桌上拾得!” 持匣衙役与同伴飞快交换了一个惊骇的眼神,再不敢有丝毫耽搁!他猛地合上匣盖,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再不管那老妇人,转身拔腿就朝衙署深处狂奔而去!脚步声在肃穆的庭院里激起急促的回响。 摇曳的红烛在描金雕花的烛台上淌下粘稠的泪,将一室奢靡的猩红映照得愈发浓稠窒人。苏钰一身繁复的嫁衣,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软软瘫坐在铺满百子千孙被的婚床上。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衬得那张绝色的脸一片灰败死寂,唯有眼中蓄满的泪,倔强地映着跳动的火光。 门外,一声粗嘎含混的男音陡然穿透厚重的门扉,直直灌入她耳中,带着浓重的酒气与不加掩饰的**。苏钰浑身一颤,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飞快抹去颊边冰凉的湿痕,强撑着站起身。门被粗暴推开,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酒气混合着汗味扑面而来,熏得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几乎抵上冰冷的拔步床柱,却终究咬着牙,伸出微颤的手,将那个脚步踉跄的醉汉,搀扶到铺着红缎的圆凳上。 脚刚沾地,周德胜便如一头嗅到血腥的饿狼,带着浑浊的热气和酒臭,猛地朝她扑来!那夜在白普寺后禅房里的不堪记忆瞬间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胃里一阵剧烈的抽搐,苏钰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狠狠将他推开!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自己踉跄着跌向角落,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痛让她瞬间蜷缩起来,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再也抑制不住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下。 “啧!”周德胜被推得晃了晃,借着酒意非但不恼,反而露出一抹淫邪油腻的笑。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踉跄着起身,再次逼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蛮力,一把攥住苏钰纤细的手腕,将她狠狠拽入怀中!那具油腻肥硕、散发着热气的庞大身躯紧紧贴上来,像一座令人窒息的山,瞬间抽干了苏钰所有挣扎的气力。绝望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美人儿……”周德胜喷着酒气的嘴凑近她耳边,声音黏腻得如同毒蛇爬行,“为夫等这一日,等得心肝儿都焦了哇……” “大…大人……求您……”苏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徒劳地推拒着那令人作呕的胸膛,却被对方更粗暴地反手按倒在铺着红绫的婚榻之上!沉重的身躯如山般压下,带着令人作呕的汗味和酒气,粗粝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撕扯着繁复的嫁衣襟口……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油腻气息即将贴上她颈侧肌肤的千钧一发之际—— “轰——!!!” 院外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喧嚣!尖锐的呼喝、沉重的脚步、兵甲碰撞的铿锵之声如滚雷般破开死寂的夜幕! “他娘的!哪个不长眼的敢搅老子好事!”周德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暴怒,不耐烦地低吼一声,骂骂咧咧地从苏钰身上撑起。他刚趿拉着鞋走到门前,手还未触及门栓——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竟被一股沛然巨力从外猛地踹碎!碎裂的木块如暴雨般迸溅开来!周德胜毫无防备,被那股隔着门板的巨力狠狠踹中胸口,肥胖的身躯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地上,震得地面都似乎晃了晃!他捂着剧痛的胸膛蜷缩在地,油光满面的脸瞬间疼得扭曲成一团,冷汗涔涔而下。苏钰泪眼模糊地蜷在榻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彻底怔住,连哭泣都忘了。 破碎的门洞外,清冷的月光与摇曳的火把光芒交织。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身着象征权柄的绯红官袍,袍角金线刺绣在火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他缓缓收回脚,动作带着一种睥睨的优雅与冷冽的煞气。腰牌在他指尖随意一晃,那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室内一闪而逝。 “大理寺办案!闲杂退避!” 他身后,如狼似虎的衙役们早已蜂拥而入,动作迅捷如电,瞬间将地上哀嚎翻滚的周德胜死死按牢,利落地捆缚起来。 周德胜勉强抬起被冷汗和灰尘糊住的脸,借着摇曳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面容。刹那间,他脸上的痛苦和暴怒尽数化为惊骇欲绝的惨白,肥硕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林……林……林少卿……” 林珩,缓步上前。皂靴踩过散落一地的碎木,停在周德胜面前。他微微俯身,绯红的官袍下摆垂落在地,带着无形的威压。修长的手指伸出,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轻慢,用指背在周德胜那因恐惧而剧烈颤抖、油光锃亮的肥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啧。”林珩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清冷如碎玉,却字字淬冰,“周大人新婚燕尔,本官还未来得及备礼道贺,大人倒好,自己先一步将项上人头并着一身罪孽,双手奉上了?” 他直起身,目光如炬,瞬间扫过满室狼藉,最后在角落里那抹瑟瑟发抖的猩红身影上极快地掠过,随即落在周德胜身上,恢复了肃杀威严:“沛县县令周德胜,贪墨库银,私贩官盐,盗铸铜钱,证据确凿!即刻锁拿归案,押入诏狱,候审!此间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大理寺!” 周德胜瘫软如泥,脑中一片空白。他行事素来谨慎,自认滴水不漏,怎会……怎会如此之快就……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徒劳地挣扎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变得尖利破碎:“少卿!少卿明鉴!下官冤枉!下官是被构陷的!少卿开恩!开恩呐——!” 那凄厉绝望的喊叫渐渐被拖远,淹没在衙役们冰冷的呵斥和杂乱的脚步声中。苏钰只觉得手被握住,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却又奇异地隔着衣料传来一丝稳定。她脑中一片混沌,身体虚软无力,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浑浑噩噩地被人带离了这间曾让她如坠地狱、又突逢巨变的猩红婚房。破碎的门洞外,清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满室的浊气,也吹动了她鬓边一缕散乱的发丝。 第7章 第七章 苏钰被塞进大理寺诏狱最深处那间囚室时,浓重的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了实体,黏糊糊地糊在口鼻上,令人窒息。她像个被抽空了魂魄的破布偶,被两个面无表情、力气奇大的狱卒粗暴地搡了进去。沉重的铁栅“哐当”落下,锁链哗啦作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最后一丝微光。 她瘫坐在冰冷潮湿、散发着恶臭的稻草堆里,身上那身猩红的嫁衣,此刻成了这污秽牢狱中最刺眼、最讽刺的存在。繁复的金线刺绣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尘土和不知名的污渍。颈侧那块被厚重脂粉掩盖过、又被周德胜那只肥腻的手掐揉过的青紫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地显露出来,像一块丑陋的烙印。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某个角落传来不知是人是兽的、断断续续的呻吟,更添几分阴森。 不知过了多久,死寂被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那脚步声很稳,很轻,踏在肮脏的石板上,带着一种与这污秽之地格格不入的从容。最后,停在了苏钰的牢门外。 苏钰迟钝地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当看清栅栏外站着的那个身影时,那枯井深处,骤然燃起两簇近乎怨毒的火焰! 苏晚卿。 她穿着一身素净雅致的月白暗纹襦裙,外面罩着件薄薄的同色披风,乌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斜簪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干净得仿佛不染尘埃,与这污秽腥臭的牢狱形成了最尖锐、最残忍的对比。她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看着牢内形容枯槁、一身狼狈的苏钰。 狱卒打开了牢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苏晚卿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无声地递给了狱卒。狱卒掂了掂,脸上挤出一点谄媚的假笑,低声道:“小姐请便,小的就在外头候着。”说完便识趣地退开几步,背过身去。 苏晚卿这才提着食盒,迈步踏入这方狭窄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囚笼。她仿佛没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目光落在苏钰颈间那片刺目的青紫上,停了片刻。 “呵……”苏钰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难听的冷笑。她挣扎着想坐直身体,那身沉重的嫁衣却成了束缚,让她显得更加笨拙无力。她死死盯着苏晚卿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眼中翻滚着刻骨的恨意和绝望,“二姐姐……你终于……终于满意了?” 那声音像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腥气。 苏晚卿没有回答。她将食盒轻轻放在相对干燥些的地面,动作依旧从容。然后,她微微俯身,伸出了手。那手指纤细白皙,指甲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这双手,缓缓地揭开食盒上层,露出色泽鲜美的上等佳肴。 她的目光,顺带落在了苏钰因为挣扎而滑落了一截衣袖的手腕上。 那里,赫然缠绕着一圈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割痕!皮肉狰狞地外翻着,暗红色的血痂覆盖其上,边缘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显然是不久前才留下的自戕痕迹。 苏晚卿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牢狱的阴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三妹妹推我落水,污我清白,毁我名声时……”她顿了顿,目光从苏钰腕上的伤口,缓缓抬起,重新对上苏钰那双燃烧着怨毒火焰的眼睛,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可曾有过半分……‘满意’?” 苏钰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一字一句道:“你活该。” 苏晚卿笑着摇摇头,笑她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说罢她蹲下身,让自己对上苏钰那双怨恨的双眸。 “周德胜事发后,苏家为保名节,为护及苏家几代来的清正廉洁,立刻将你从苏家族谱上除了名 。你母亲因为你日日吃斋念佛,茶饭不思,你父亲在这件事上倒是一次也没露过面。” 苏钰脸上肉眼可见的慌了,她瞪大眼睛道:“不可能!” 苏晚卿不卑不亢继续说道:“在这深宅大院,你自以为的疼爱不过都是假象。而你就算这样,也没认清现实,倒还一味的与我为敌。如今这般也算你自食其果。还有,苏家既已将你除名,你往后生是世间一缕尘烟,死是一条孤魂野鬼,永远不得认祖归宗。” 苏钰脸上的怨毒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彻骨的寒凉和一片死灰。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目光里的火焰,在苏晚卿这句轻描淡写话语中,被彻底扑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 苏晚卿不再看她,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是浪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月白的裙裾拂过肮脏的地面,却没有沾染半分污秽。她径直穿过敞开的牢门,身影消失在幽暗的过道尽头,只留下身后那扇沉重的铁栅再次“哐当”落下,锁链哗啦作响,如同为谁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狱卒谄媚地重新锁好牢门,脚步声也随着苏晚卿远去。 狭小的囚室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以及角落里那个被猩红嫁衣包裹的、彻底失去灵魂的躯壳。苏钰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精巧的食盒,仿佛那是世间最恶毒的诅咒。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挪动,最终触碰到冰冷的栅栏铁条。那刺骨的寒意似乎给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她猛地将额头狠狠撞向那坚硬的铁条! “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 黏稠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生息。她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身体沿着冰冷的铁栅,慢慢地、无声地滑倒在污秽的稻草堆里。那身刺目的猩红嫁衣,最终成了裹尸布,覆盖在她已然冰冷的身体上。 * 大理寺诏狱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哐”声,隔绝了里面所有的血腥、绝望与死亡的气息。午后惨淡的阳光,带着一丝迟来的暖意,斜斜地穿过高墙的缝隙,落在苏晚卿的肩头。 她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光线。方才牢狱中的阴冷和污浊仿佛还黏在皮肤上,但阳光一照,便如同水汽般悄然蒸发了。她下意识地抬手,用素净的袖口边缘那圈冰凉柔滑的金线暗纹,轻轻拂拭了一下脸颊。 就在她放下手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方。 诏狱外墙的阴影深处,停着一辆马车。那车通体乌黑,式样极为低调内敛,没有任何繁复的雕饰,连拉车的马也是两匹毫无杂色的漆黑骏马,安静地垂着头。若非它恰好停在阳光与阴影交界处那一道窄窄的光带上,几乎要完全融入墙角的深暗之中。 然而,当苏晚卿的目光触及它时,那辆看似沉寂的马车,仿佛感应到了她的视线。一侧厚重的、用深青色暗纹锦缎制成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里面轻轻掀开。 车帘掀起的弧度恰到好处,露出了车内人的半张脸。 钟慕灵。 他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云锦常服,质地如水般柔滑,领口和袖口用极细的金线绣着雅致的云纹,在阴影里流淌着低调的华光。那张脸在车厢的幽暗背景衬托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俊美得不似凡尘中人。他斜倚在柔软的靠垫上,姿态闲适慵懒,仿佛只是随意停驻在此处小憩。阳光吝啬地只照亮了他线条优美的下颌和微微上扬的薄唇一角,那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温润如玉,甚至带着几分……兴致甚佳的闲适? 苏晚卿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意外。她像是早就预料到他会在此处,径直朝着那辆马车走去。裙裾拂过地面细小的尘埃,步履从容依旧。 她走到车窗前,停下。阳光终于慷慨地落在她身上,将她素净的月白衣裙映照得近乎透明,鬓边那支素银簪子也反射出一点冷光。 “小将军。”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最寻常的问候。 钟慕灵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许,那双掩在阴影里的深邃眼眸,如同两口深潭,清晰地映出她此刻平静得近乎完美的姿态。他并未如寻常般寒暄,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迂回试探。那温润悦耳的声音响起,开门见山,直切核心,像一把薄而锋利的玉刀,精准地划开所有伪装: “是你派人往大理寺送去检举周德胜的罪证吗?” 阳光暖融融地落在肩头,钟慕灵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却带着无形的寒意,无声无息地穿透这层薄薄的暖意,直抵人心深处。他语气温雅依旧,唇边那抹笑意甚至未曾消减半分,仿佛只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苏晚卿静静地立在原地,阳光将她月白衣裙的边缘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晕,鬓边那支素银簪子在光线下折射出一点清冷的光点。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微微仰起脸,迎上钟慕灵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所有幽微的眸子。 钟慕灵的视线如有实质,带着审视与探究,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属于猎食者的玩味。苏晚卿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巡梭,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破绽——惊惶、得意、心虚,或者哪怕一丝被看穿后的恼羞成怒。 但她脸上,只有一片近乎完美的平静,如同深秋无风的湖面,不起半点波澜。 她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那弧度极淡,却恰到好处地冲淡了仰视带来的弱势感,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无声的迎战姿态。 “世子说笑了。”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清泠泠的,像玉石相击,在这午后安静的诏狱高墙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笃定,“周县令罪证确凿,自有天理昭彰,法网难逃。大理寺明察秋毫,林少卿雷厉风行,此乃朝廷法度森严,亦是恶贯满盈者自取灭亡。晚卿区区一介闺阁女子,身处内宅,不问外事,何来这等通天的手段?” 每一个字都清晰平稳,将所有的可能性推得干干净净。天理,法度,大理寺,林珩——所有的功劳或可能的嫌疑,都被她巧妙地、不着痕迹地推了出去。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仿佛真的只是一个被无辜卷入风波、对此一无所知的柔弱女子。 钟慕灵静静地听着,唇边的笑意纹丝未动。阳光照不到的车厢深处,他眼底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幽微的光,像是平静深潭下倏忽游过的鱼影,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欣赏的兴味。 他并未反驳。 他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张早已了然于胸的棋局,只是此刻执棋之人终于走到了他预想中的位置。 猎场早已布下,弓弦悄然引满。 只是这一次,谁是执弓人,谁是那看似温顺、实则暗藏利爪的猎物? 阳光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空气却在这一刻骤然绷紧,仿佛有无形的弦在无声地铮鸣。 钟慕灵突然轻声笑了一下:“苏晚卿,你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苏晚卿迎上他充满玩味的双眸,自己眼中警惕的火焰怕是快压不住了。 “小将军的话,我听不懂,我已经向将军解释清楚,将军为何苦苦进逼?” “苏晚卿,这可不向你。我暂且不问你那些证据从何得来,我只是想听你一句实话。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来凑个热闹,别无他意,更不会多嘴多舌。“ 苏晚卿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唇瓣微张,可话到嘴边,只说了一句:“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将军若无他事,我便告辞了。”。 第8章 第八章 钟慕灵那声意味不明的低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晚卿耳畔漾开细微的涟漪,随即沉入一片更深的寂静。他并未再多言一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松开,深青色的锦缎车帘垂落,隔绝了车内幽暗的光影和他那张俊美却莫测的脸。乌黑的马车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无声地滑入诏狱高墙投下的更深沉的阴影之中,最终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晚卿站在原地,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披在肩头,方才那短暂却锋芒毕露的交锋,却在她心湖深处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刻痕。她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沉静如水,不见波澜,唯有袖中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隔着细腻的布料,触碰到袖口那圈冰凉柔韧的金线暗纹。那微凉的触感,像是一道无声的锚点,让她迅速从方才那场无形的角力中抽离。 她收回目光,转身,步履依旧是从容的。月白的裙裾拂过诏狱门外粗糙的石板地面,没有半分留恋地向着苏府的方向行去。 * 苏府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紧闭着,门楣上象征喜庆的红绸早已在周德胜被抓当夜就被府中下人慌乱地扯下,如今只残留着几缕刺目的猩红布条,在午后的微风里无精打采地飘荡,像一道道未干的血痕。 苏晚卿的马车在角门停下。角门处当值的婆子远远看见她的车驾,脸上瞬间堆满了混杂着敬畏与谄媚的复杂神色,手脚麻利地打开了门,腰弯得极低,甚至不敢直视她。 府内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一路行来,回廊下、庭院中,偶尔撞见的仆妇小厮,无不脸色惊惶,行色匆匆,像一群惊弓之鸟。看到她走来,更是如同见了鬼魅,慌忙避让到路旁,垂手躬身,大气不敢喘。那些平日里或许还带着几分轻慢或算计的目光,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小心翼翼。 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道道回廊,走向伯父苏秉所在的书房。那扇平威严的雕花木门紧闭着,门内一片死寂。 守在门口的小厮脸色发白,看到苏晚卿,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拦,又不敢,最终只是飞快地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二……二小姐……老爷他……他吩咐了,谁也不见……” 苏晚卿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那小厮一眼,径直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干涩的轻响,打破了内里的死寂。 浓烈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书房内光线昏暗,窗户紧闭,厚重的帘子拉得严严实实。苏秉瘫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散乱不堪,几缕灰白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他身上的深色长衫皱巴巴的,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同样沾满了酒渍。书案上横七竖八倒着几个空了的酒壶,狼藉一片。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半空的青瓷酒瓶,浑浊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推门而入的苏晚卿,眼神里翻涌着惊惧、怨恨、绝望,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滚!谁让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瓷片飞溅,酒液泼洒,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浓重的酒气,“孽障!都是你这个祸害!克死你娘还不够!还要来克我!克我苏家满门!” 苏晚卿站在门口,身形纹丝未动。飞溅的瓷片在她月白的裙裾前落下,几点深色的酒渍溅在裙角,像晕开的污点。她平静地看着状若疯癫的苏秉,脸上没有半分被辱骂的愤怒或恐惧,那双清凌凌的眼眸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对方此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 “伯父,”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浑浊的酒气和歇斯底里的咆哮,如同冰泉滴落,“四妹呢?”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苏秉癫狂的屏障。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攥着书案边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剧烈地颤抖起来。惊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酒意更猛烈地冲上头顶。 “你……你想干什么?!”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里充满了防备和极度的恐惧,仿佛苏晚卿口中吐出的不是询问,而是索命的咒语,“钰儿……钰儿她已经……已经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还不肯放过你妹妹?!”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在伯母和两个妹妹欺辱她时冷眼旁观、在亲生女儿被迫嫁给周德胜时选择沉默回避、如今却因恐惧而崩溃的“父亲”。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漠然。 “三妹推我落水,毁我清誉,是为不悌。”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刀,清晰地割开苏秉试图遮掩的脓疮,“伯父却为保全苏家颜面,将自己女儿送入周家火坑,是为不慈。”她的目光扫过书案上狼藉的酒壶,落在苏秉那张因恐惧和酒精而扭曲的脸上,“如今,周德胜伏法,三妹她……”她刻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苏秉身体猛地一颤,“……畏罪自尽,也算全了苏家最后一点体面。” “你住口!住口!”苏秉像是被最后一句话彻底刺中了要害,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却又因为酒力踉跄着扶住书案才勉强站稳,他指着苏晚卿,手指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你……你这个蛇蝎!是你!一定是你害了钰儿!是你把她送进大理寺的!是你逼死她的!” 苏晚卿微微偏了下头,一缕碎发滑落颊边,更衬得她侧脸线条清冷如玉。她似乎觉得苏秉的指控有些可笑,那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许。 “伯父此言差矣。”她语气平淡无波,“三妹身陷囹圄,是因其夫周德胜罪孽滔天,株连家眷。大理寺按律行事,何来‘我送’一说?至于畏罪自尽……”她轻轻拂了一下被酒渍沾染的裙角,动作优雅得像在拂去一粒尘埃,“或许是三妹终于明了,她当日推我落水、构陷污蔑之举,与今日周德胜之罪孽,皆逃不过天理昭彰。心中愧悔难当,无颜苟活于世罢了。” “天理?愧悔?”苏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凄厉又绝望的怪笑,浑浊的老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出,混着脸上的油汗流下,“哈哈哈……好一个天理!好一个愧悔!苏晚卿!你……你究竟想要怎样?你想要苏家怎样?!你爹娘死了,钰儿也死了!你还想怎么样?!非要我苏家满门死绝你才甘心吗?!” 他嘶吼着,身体摇摇欲坠,最后的力气仿佛都被这绝望的咆哮抽干了,只剩下一个被恐惧彻底掏空的躯壳,瘫软在冰冷的书案之后,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酒臭的喘息。 苏晚卿静静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如同欣赏一幅早已预见的图景。那身月白衣裙在昏暗的书房里,像一道清冷的月光,无声地切割开满室的污浊与绝望。她没有回答苏秉那撕心裂肺的问题,只是微微抬眸,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窗棂,投向更远的地方。 “苏家如何,”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重量,清晰地落在死寂的书房里,“自有其因果,自有其归处。伯父与其在此借酒浇愁,不如想想……”她的目光终于落回苏秉那张涕泪横流、惨白如纸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何,体面地,收场。” 说完,她不再看苏秉一眼,转身,月白的背影决绝地消失在重新被黑暗吞噬的书房门口。 身后,只余下苏秉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以及浓得化不开的酒臭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