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茶事》 第1章 第 1 章 醒来是一个清晨,陆聿怀躺在一张散发着好闻皂香的床上,空气中有着新晒被子的阳光味道,他浑身是饱睡后的餍足。 他低头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全身上下没有一丝疼痛,却浮现了数不清的疑惑:“这是哪儿?” 陆聿怀是清末生人,出身翰林之家却留了洋去学医,三十年代战争爆发就回了国,不及多思便投笔从戎当了军医,很快投身战场,枪林弹雨几载穿梭。 而他最后的记忆是那天乘坐的飞机和敌机遭遇,机身被击中,巨震之下,空气中满是血腥和煤油交缠的气味,但很快都被呛人烟雾吞噬。 陆聿怀长叹心想,今日大概有来无回,飞机直直坠入深林,他在燃烧的爆裂声、呼啸的风声中失去了知觉。 可谁曾想,许久后睁开双眼,竟是不可思议的世界。 陆聿怀坐起来,战争给他留下的警惕让他快速轻声地走到门边,附耳上去听了片刻,外面安静极了,没有枪声,没有喊杀声。 回过头来,屋里家具皆是红木,黄铜台灯静静立在桌上,复古的装潢有那么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被救了,或是干脆被捕了,日本人正等着他醒来便要审问他。 可他很快便发现这里不对劲,熟悉的装潢风格之下却有那么多从未见过的物件儿。 拉开窗前书桌的抽屉,是满满当当的证件和文书,他坐下来,一件件一张张细细看过,再抬起头来已是正午。 正午的阳光热烈而耀目,一张聘书静静地躺在桌子上,上面写着: “兹聘请陆聿怀同志为我院肝胆外科医师,同时承担临城大学医学院教学任务。”落款是:临城大学附属医院。 几个月之后,陆聿怀终于在陌生的世界之中找回了一丝平静,他就好像真的是一个在这个世界里长大读书毕业就职,每天上班,下了班就步行回家的普通医生。 他至今搞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死而复生,来到了百年后的世界,不过在枪林弹雨之中颠沛流离的那些日子,本以为太平盛世终身难得一见,但还有机会在一个平安盛世里活着,对他而言已是馈赠,只当自己还在做着一场未醒美梦罢了。 医院值班室外,夜风卷着凉意从未关紧的窗扑进来,走廊里一盏灯忽明忽暗。 陆聿怀下完一台急诊手术,疲倦地靠在墙上,他脱下手套揉了揉眉心,只觉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于是在值班室倒头就睡。 可没想到,不知道是睡姿有问题还是什么原因,一向睡眠质量极佳的陆聿怀做起了噩梦。 这一觉起来,陆聿怀更累了,他皱着眉头,满脑子官司地盯着白墙看,心跳如雷,他已经发呆了有一会儿,梦境还完完整整的存在记忆里,居然一点没因为梦醒而失色半份,梦中的情绪更是真真切切。 陆聿怀深呼吸了几下平息心跳,十分无语地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在外套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一颗薄荷糖,剥掉扔在嘴里。 凌晨两点,值班医生的脾气比狗还臭。 “陆、陆医生!”突然一个小护士猛地推门而入,门板几乎撞到墙,她声音尖锐中透着一丝颤抖,“楼、楼下……楼下出事了!” 夜班办公室本来只有一盏灯亮着,清冷的灯光在墙上投下长影,被她这一声吓得震出涟漪。 陆聿怀正低头写病历,笔尖在纸面顿了一下,他将病历啪地合上。 楼下那一层,是太平间。 “什么?”他抬起头问,语调里带着丝熬夜的哑。 “就……就刚刚查房的小吴医生,他说他路过楼梯口,忽然听见楼下传来‘砰砰砰’的声音,好像……好像有人在撞天花板……”护士语速飞快,说到后面声音都在打颤,“保、保安也不敢下去,灯还莫名其妙闪了几下,我吓死了……您千万别靠近楼梯口啊……” 她穿着粉蓝色护士服,肩膀因为害怕还在微微发抖,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陆聿怀终于抬起头,若有所思地轻轻“嗯”了一声。 楼下太平间今晚只收了一位,他还有印象: “急诊科,请讲。” “这里是120,预计五分钟内送达一名交通事故伤者,男性,约20岁,过马路时被高速车辆撞飞。” “伤情如何?” “昏迷,双侧瞳孔不等大,对光反射减弱,头部大量出血,疑颅脑损伤多处骨折,右胸塌陷,失血量估计超过1000毫升。” “明白,开绿通,直接送抢救室。” “哎呦真是吓死人啦,这小年轻好端端地正过马路,”围观群众拍着胸脯对警察说,“那个车速度特别快,感觉得有一百八!一点没减速,直接就撞过去了!撞了人呢也没停,就那么跑了!” 年轻人被撞得太惨,送来没多久就去世了,脸部变形严重,根本分辨不了外貌,身上既没有身份证件,也没带手机,人只得先存放在医院太平间,编号“无名氏202X0X0X-01”。 陆聿怀站起身,几缕未干的夜风从门缝灌进来。 “我去看看。”他说。 “诶诶诶!陆医生您别冲动啊!”护士急得跺脚,连忙追了两步,“楼下是太平间欸!那地方晚上人都不去的,您别真去啊!” 陆聿怀已经走到了门口,侧头冲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懒洋洋的:“放心,我胆子比鬼大。” 说完,他一脚踏出值班室,走廊尽头的感应灯一盏盏亮起,拖着他笔直的影子向黑暗深处延伸。 楼下昏黄如旧,走几步灯才“啪嗒”一声亮起,像是刚从睡梦中被惊醒,带着一点迟疑和阴冷,光线不均匀地投射在水磨石地面上,拖出斑驳的影子。 非常安静,根本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陆聿怀的脚步落在地砖上,发出的孤独的回音,他左手插兜,右手捏着太平间的备用钥匙。 太平间在最角落的一道灰色铁门后,门上贴的封条因为潮气微微卷边,钥匙插进去时有些涩,他拧了两下,门才“吱呀”一声应声而开,一股带着消毒水和铁锈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里面的灯灭了一半,只有靠近冷藏柜那边还亮着一盏昏暗的顶灯。 室内陈设如常,左侧三排并列的冷藏抽屉每一格都贴着编号与姓名,右侧是用于暂存遗体的简易担架床,靠墙有一排老旧文件柜,顶部落着几张没用完的尸袋和登记表格。 暂存遗体的担架床上,白天送来的年轻人盖着白布,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床边贴着属于无名氏冷冰冰的编号。 突然,本应死寂无声的室内,却传来微弱的呢喃。 陆聿怀眯起眼,脚步一顿。 最角落里,有个东西蜷缩着,像是个人,准确地说,像是残破的人体。 那“人”**着蜷在墙角,后背贴着冰冷瓷砖,全身布满伤痕,青紫交错,一只胳膊从肩头断落,骨茬处露着血肉模糊的洞。 他的脸像是被车轮碾过一般扭曲、肿胀,头发乱糟糟垂落,脸上几乎没有五官可辨,喉咙里发出嘶哑而混乱的自语。 “我死了?……我不能死……不能死……” 陆聿怀停在四五米外,这个角度能看清了,对方并不是尸体,而像是虚影,胸腔隐约泛光,能透过那层模糊的轮廓看见他跳动的内脏。 陆聿怀原地站了一秒,正要悄悄后退,可就在这时,那“人”忽然止住了喃喃,仿佛听见了什么,蓦地抬起了头,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瞳仁极小,像滴入水中的墨,盯住了陆聿怀。 几乎没有缓冲,那影子突然像野兽一般猛然跃起,腥红着眼,嘶吼着扑向陆聿怀。 陆聿怀避得极快,白大褂一旋就让开,动作干净利落,可下一秒,他忽然看到那人影子下,拖出另一道影子,扭曲的、长出数条手臂的、扭动着要钻出人的躯壳。 真的不是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瞳孔骤缩。 见鬼了。 陆聿怀觉得自己虽然刚成年时发过誓绝不碌碌无为荒废人生,但他这日子过得未免也太跌宕起伏惊天动地惊吓万分了。 正当他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抽空思考被鬼咬到底有没有事的时候,突然空气仿佛骤冷了十几度,走廊尽头,响起一阵铃声,清脆如落冰,一下一下,仿佛来自极深极远的冰川或地底。 那人刚扑出的身体立刻像被某种力量定住,眼球转到极致,嘴角开始渗出黑血,四肢狂乱抽搐,却硬生生被压回角落。 有人站在门口。 白衬衫,黑长裤,袖口银线勾勒出繁复的篆字,左手提着一把长柄伞,笔尾似有血丝轻缠,宛如静蛇吐信。 一个男人站在那,脸上一副温温淡淡的表情,手里的伞斜斜地抬起,伞骨在空气中划出一圈,带着淡金色的流光。 “别看了,陆医生。”他低声道,“这不是你能管的事。” 喜欢的大家请点点收藏~感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请问你是?”陆聿怀发现自己对非常规事件的接受速度已经快了不少。 这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眸,目光却平静:“鄙人不才,乃阴曹地府裁命司判官江之沅,公干惊扰了陆医生,抱歉。” “……”陆聿怀喉结一滚,咽下薄荷糖碎渣,“行吧。” 太平间里,那残魂没再暴走,他安安静静缩在墙角,嘴里喃喃自语,如果还能看清他的嘴在哪里的话,偶尔还拿自己撞墙。 陆聿怀之前从没看见过鬼,哪怕他时常怀疑,自己莫名其妙该死了却穿越过来,真的还是人吗,会不会自己根本就是半个鬼。 刚才差点被暴走的鬼扑倒,但他真不害怕,因为他拿自己和他们当半个同类。 只不过这同类的脸让人有点看不下去。 “咳,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陆聿怀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不确定地问。 然而对方没什么反应,判官拿起伞,轻轻一点,那残魂就从喋喋不休自言自语的状态中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里满是不知来由的仇恨和怨毒。 “名字,事由。”江之沅沉声问。 那残魂低下头,好像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叫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他一开口,是干涩粗糙至极的声音,“我叫王路……我不能死……不能……” “他是车祸送过来的,”陆聿怀皱起眉,“送过来就撞得不成样子,认不了尸,到现在警察还找不到家属。” 听到家属两个字,王路忽然浑身震颤,他磕磕绊绊地说:“对……家属……我妈……买蛋糕……我买了蛋糕…” “妈……妈……” 王路突然像是又被什么撕裂了理智,只剩本能般反复念着这个字,他的声音破碎沙哑,如同从深井底部传来,仿佛带着血和火焰的回音。 他一步步后退,神情却越来越扭曲,他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最终只发出一声尖厉的低吼,像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下一秒,他猛地转身,狠狠朝墙撞去。 “砰——!” 他本就残破的魂体撞在墙上,没有血肉之躯,却发出了骨骼碎裂般的沉响,原本已经逐渐平静、几具人形的身影,此刻骤然崩坏。 那些之前已经收回去的,扭曲的手臂、支离破碎的骨架,又一寸寸从影子中撕裂出来。 骨节像草木疯长,枯槁瘦长,仿佛蛛网一样生长在他背后,他的头颅低垂,脖子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缓缓抬起,露出模糊面容上空洞而黑的眼窝。 “妈……妈!” 金光炸开的一瞬间,王路的影子像被看不见的钉子钉住,所有疯狂生长的肢体骤然僵在半空,扭曲地停在那里,像怪异而可怖的雕塑。 判官收了伞,淡淡的转过身说:“他生前应该有什么执念,但魂魄逸散,神志不再清明,说不清楚的。” 陆聿怀深深蹙眉,他看了一眼旁边被白布盖着的王路尸体:“你们判官有没有什么渠道能直接搞到死者家人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去和警察说这人叫王路,警察指不定要把我当成什么神棍。” 江之沅抬眸看他:“我们判官向来不管阳间事,地府按例可直接强行收伏……陆医生,你确定要管闲事?” 陆聿怀闻言一笑,脸上还是玩世不恭的神色,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糖,一颗扔给了判官,一颗扔进嘴里:“我立志要当院长,来临城医院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算我的病人,我当然要管。” 判官那寒冰雕刻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缝,他指尖发紧,被糖硌得有点疼,眼睛却专注地看着陆聿怀,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远处的什么人。 半晌他垂眸,指尖轻捻,一张黄符在指尖燃烧成灰,两秒钟后,旁边空气突然震动,一个人凭空出现在太平间里。 “哎哎哎怎么回事,我看不见!”这人裤子拉链开着,光着脚,而上衣卡在头上,挡住了他的视线,整个上半身露了一半,白花花的反着光,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几个纹身。 “不是,能不能提前给个通知,这是半夜!凌晨三点!幸好我还没脱裤子!”他费劲地穿好了衣服,看了看四周。 “江大判官,这什么情况。” 察查司判官陆知看起来是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一条破洞牛仔裤,一件色彩艳丽斑斓的宽松女团周边短袖,看起来是哪个大学乐队跑出来的,但他在人间的兼职是个正儿八经的派出所小片儿警。 一直淡淡的判官大人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应该称之为尴尬的神色,“对不住,烧错符了。” 陆知听到这话,立刻扭头看向江之沅,露出一抹狐疑的神色:“烧错了?你别吓我啊,你上次出错是明朝嘉靖十一年,可那是个boss级残魂,你别告诉我这个残魂是个红名啊!我刚熬夜打游戏来着,受不了这刺激,容易猝死。”他说着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鬼。 江之沅没理他,他手腕一翻,手里又出现一张符,这次他仔细看了一眼,才捻指烧了。 “奇怪,他和他家人联结虽有,但极其微弱,几乎感应不到。”江之沅又烧了一张,但还是摇摇头。 陆知也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他们的符很好用的,这要么是人离得实在太远,比如在南半球,要么就是对方快死了。 不过他有现代科技,陆知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手机,问了名字,点进公安系统,输入“王路”,翻找了起来。 “本市叫这个的没几个,唔,五十一岁…这个不是,十二岁…也不是…”陆知一直往下翻,“诶,这个二十六岁,父亲去世,母亲健在,应该是这个。” 他把手机递给江之沅,顺便偷偷打量着旁边双手插兜,以陆知钢铁大直男的审美来看,也帅气逼人的男人。 他凑过去悄悄问:“帅哥,你是谁,你是牛家还是马家,你们牛头马面居然还有你这么帅的……我之前没见过你。” “我叫陆聿怀,这里的医生。”陆聿怀说。 “……这儿的医生,没听说我们那儿有在临城医院兼职的,你不会是普通人吧……”陆知瞪大了眼睛。 不等陆知收回下巴,江之沅根据名字追魂结束,转过身来平静地看着他俩:“魂魄线索显示他母亲现在就在临城医院……” 陆聿怀办公室里,他打开医院病历系统,输入了王路母亲的名字。 他的脸在灯影里半明半暗,突然一阵风吹响窗棂,像一声惊惶的抽噎。 “……她在肝胆外科住院,肝衰竭,病历上写了,三天后移植手术,捐赠人……” “……儿子王路。” 陆聿怀突然锤了一下桌子:“……今天还是她的生日。” 远处传来似是残魂的抽噎声,声音混着风,满是嘶哑涩意,听得人肝肠寸断。 江之沅沉默地抬起头,看着远处已经泛白的一线天空,天空笼罩下,沉睡着许许多多幸福或是不幸的人们。 小警察陆知也愣住了,他张着嘴,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攥紧了拳头。 还是陆聿怀打破了沉默:“判官大人,我看病历,按王路母亲现在这个状况,不可能再等捐献了,你们地府能不能高抬贵手,宽限些日子,她排序靠前,应该还有机会。” 江之沅点点头:“王路割肝救母,孝心赤诚,可以容情,但也宽限不了太多日子,只能看她造化了。” “楼下的王路……执念成魔,也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当面和母亲告别。” 医院里没有真正的夜,但远处的脚步声、低语声、哭声都像被棉花堵住似的闷着,只有墙角那盏不太灵的感应灯时不时一闪一闪,像是有什么人一直站在那里,又消失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悲伤在这个夜半没有言语,只有沉默的影子,在灰色的光里一寸寸蔓延。 病房灯光昏黄,病人都还在沉睡。 江之沅站在王路母亲的床头,指尖轻点她的眉心,王母还是闭着眼睛,但眼珠却滚动了几下。 梦中,灰蒙蒙的房间静得出奇,像是时光停滞的旧底片。 病床旁桌子上一个简单的生日蛋糕,白色的奶油有些塌陷,蜡烛没点着,插在蛋糕中央,窗外细雨如丝,一滴一滴敲打着老旧玻璃,发出低沉的声响。 王路母亲坐在床沿,双手交叠,眼神空洞,她原本只是昏昏沉沉地合着眼,却猛然觉得屋里有风吹过,冷得发颤。 她睁开眼,那一刻,她看见了那个身影。 王路站在她面前,还穿着出门时的衣服,运动鞋沾了点泥,外套领子歪着,头发还带着未干的雨意,他看起来有些狼狈,却极努力地站得笔直。 “妈。” 王路嗓音发紧,用尽力气控制情绪:“对不起,我……我回来晚了。” 王母愣住了,像是魂魄被什么击中一般,眼神慢慢聚焦在他脸上,一瞬间,那种隐约的心疼与母子间的直觉,终于拼凑出真相。 第3章 第 3 章 她的唇颤了颤,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泪水猝然决堤,顷刻而下。 “是你……真的是你……”她哽咽着伸出手,却只穿过了那一道影子,抓了个空,那一瞬间的痛,不是刀割,不是火烫,是心脏被撕开的疼,猝不及防,彻骨蚀魂。 “妈。”王路轻声,“你别哭了,好吗?” “判官大人……”他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江之沅,又望了望陆聿怀,“他们说……可以多给你一些时间,让你撑到有捐献者,你得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王母已哭得说不出话,只能摇头,像个失了魂的孩子,拼命摇,“不行的,我年纪大了……你才二十几岁,你还年轻啊!让我替你!让我替你!让我替你去死吧!” 王路垂下头,声音像风掠过:“可我想让你活着。” 他抬起眼,那是一种带着决意的温柔,清澈如少年最后的梦。 “你活着,我才有家。” 他慢慢跪下来,将手掌摊开放在她床边,像小时候求她原谅偷吃糖果那样:“妈,求你。” 王母失声痛哭,手指一寸寸朝着他伸过去,却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界限。 王路的魂体终于安静下来,神色柔和,像是放下了什么。 他最后回头看向陆聿怀和江之沅,他们的背后,陆知正蹲在地上抹着眼泪,王路轻轻一笑:“谢谢你们。” 灯灭人散。 医院天台上风很大,远远的有黑鸦绕塔。 就在两人离开太平间不久,太平间里的灯管忽然闪了两下,啪地灭了。 一缕阴影从房间角落蔓延,一道纤长模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他的面容像是被雾挡着,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眼神阴沉如墨,嘴角带着半点若有若无的讥诮。 他抬起手,手心中那点余下的黑气悄然消散。 “判官来的这么快。”他低声笑了笑。 指尖拂过空气,他身后浮现出一幅虚影,是一张黄符,上面隐隐是江之沅刚刚布下的镇邪纹。 “你总是护着他……”他语气轻柔,像是在对谁说情话,“可惜……这才刚刚开始。” 他消散在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只留下一丝阴影,在那符咒的虚影里缓缓渗开,将符咒吞噬了。 天刚亮,便利店刚开门营业。 陆聿怀拉开玻璃门,打着哈欠往饮料柜前一靠,抬手招呼后面的人。 “江大人,喝点什么?”他拎起一瓶包装粉嫩的饮料,“你们这种……应该,还需要喝水吃饭吧。” 江之沅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来,先扫了一眼周围人流,然后才抬步走入,他也一夜未眠,却整个人干净挺拔,看不出一丝倦容。 “咖啡吧。”他语气淡淡。 江之沅看了他一眼,眼底有细微的情绪划过,像是夜雨后尚未干透的青石路,被清晨阳光轻轻一照,泛着一层很淡的温柔。 “昨晚辛苦你了。”江之沅忽然说。 昨夜在梦里乍经死别,王路的母亲各项生命体征突然崩盘,全靠陆聿怀急救捡回了一条命。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不困了,”陆聿怀轻笑,“我这人吧,别人一夸我,就容易骄傲。” 江之沅终于低低笑了一声,没否认,也没附和,只是看着陆聿怀灌饮料的模样,突然有些出神。 这人,隔着百年的时光,再一次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哪怕他早已习惯孤独,却还是忍不住靠近,为这一宿的相处而感到心神波动。 “陆医生。”他忽然叫对方。 “嗯?” “按理说你是不应该看得见残魂的,最近要当心。” 陆聿怀眨了眨眼,然后眼尾一挑:“谢谢提醒。” 陆聿怀又探头打量他:“你真是判官?当判官有什么条件,你多大年纪,看起来很年轻啊。” 江之沅没抬头:“……” “判官大人也忒寡言了,”陆聿怀眯起眼,“公职人员不得尽量解决民众疑问嘛,我可有许多好奇的。” 江之沅抬眸,语气温和:“陆医生与我们阴阳有别,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若再发生这种事,判官阴差们会及时处理的,你放心。” “行吧。”陆聿怀打量他良久,咂咂嘴,“你那伞……跟哈利波特的魔杖差不多?” 江之沅放下咖啡:“玄魂伞,镇煞、剪念、断魂之物。” “你平时不管晴天雨天就一直带着?” “可以参考金箍棒。” 陆聿怀噗嗤一声笑出来:“江大人,你真是太敬业了。” 江之沅看他一眼,语气意味不明:“你一点都不怕?” “怕啊,”陆聿怀耸肩,“但我以前在前线救过炸断双腿的兵,也给人从喉咙里掏出弹片,你知道吗?人在死前什么表情都有,求生的、诅咒的、麻木的,所以……你说这是鬼?我信,可我怕?”陆聿怀摇摇头。 他扬眉笑了笑:“多谢判官大人救命,有缘再会。” 陆聿怀转身走进医院大楼,江之沅看着他的背影,眼里闪烁着不知是什么情绪。 ** 他站在满是烟尘的荒野上,风很大,卷着焦土味道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之间仿佛融为一体。 他向前走,一步一步,踏过破碎的甲胄与沉默的尸体。 耳边有人在喊,听不清是谁,也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觉得那声音里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在千军万马之间,有人跪倒在废墟中央,白衣染血,背影挺直得近乎倔强,他看不清那人脸,只觉得那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攥住。 他冲了过去,可场景突然变了。 他看见满室朱红,有人执笔伏案,烛光温柔洒在肩上,又是在雪夜里,有一双手为他轻轻拢起衣领,可每一次想要看清那人的脸,画面就如水面般倏然破碎。 他跪在血泊中,怀里抱着一具冰冷的身体,他想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一点都发不出来。 最后一幕,那人突然转身,竟是江之沅的脸,好像流着泪,那双眼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他张嘴欲喊。 然后梦就醒了。 陆聿怀正在一家酒馆和同事聚餐,不知怎的,明明只喝了一点儿,突然就被困意裹挟,罕见地在酒馆里睡着了。 结果又做起了梦。 夜风裹着些许凉意从酒馆门口灌入,搅得人心发散。 陆聿怀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个酒瓶,懒洋洋地倚在酒吧门口,他眼角略挑,唇角挂着笑,刚从一群同事的饭局中脱身,脑袋里还残留着那奇怪的梦。 陆聿怀生的极好,他的眼睛漂亮极了,眼尾凌厉,睫毛却很长,让这双眼显得傲慢却多情。 而这极好看的眼不过是他整张脸上最不值一提的地方,陆聿怀五官精致又漂亮,但脸型硬朗锋利,没有一片空白是多余的,没有一笔线条是误事的。 站在酒馆门口,不停地的被人送来暧昧的眼神,于是陆聿怀叹了口气,沿着幽暗的小巷往前晃,月光很亮,投下一地银白。 夏日傍晚的天还带着一丝躁热,风是起了些,若有似无有气无力,平白让这空气多了一份粘稠,不干不脆不够舒爽,带着点腥气。 但他喜欢这时候的城市,像个刚卸妆的人,不再喧闹,只剩轮廓,反倒让人觉得可亲。 陆聿怀拎起酒瓶,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忽然听见前方小巷深处传来奇怪的响声,还伴随着低低的哭泣,他微微蹙眉,抬步走了过去。 明明还是盛夏傍晚,巷子深处突兀的雾色却浓重地化不开,阴冷的风吹来,让人平白打了哆嗦。 一盏昏黄的老路灯下,站着一个男人,在这大晴天里,他突兀地撑着一把大黑伞。 而男人面前漂浮着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约约像个人,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看不清模样,却能透过那几近透明的身躯看到五脏六腑。 陆聿怀眯起了眼,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这怎么又撞见鬼了。” 那男人似有所感,突然抬眸,那一刻陆聿怀的呼吸轻轻一顿。 对方的五官干净至极,沉静如水,他眼尾略垂,目光清冷,薄唇微抿。 是江之沅,刚才莫名出现在他梦里的江之沅。 陆聿怀盯着他,眼神飘忽了一下,然后挑起眉角:“呦,江大人又公干呐。” 江之沅没再看他,平静地转过身,轻轻挥动那把大伞。 判官大人身材颀长,双腿包裹在熨贴的黑色的西裤里,肩背挺直而宽阔,行至腰身,却细瘦而盈盈一握了,不知怎的,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仿佛一幅泛黄的古画,让人一眼就觉出了点疏阔寂寥。 江之沅收了伞,伞面旋转间,地上那道残影忽地一声低吟,随后消散成点点银光,他的动作轻巧而克制,让大晴天打伞这奇怪又荒唐的动作显得自然极了。 陆聿怀看着,忽然脱口而出:“江大人,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江之沅脚步一顿,回头看他,眼里没有一丝起伏:“上次在医院初见陆医生。” 陆聿怀笑了:“不,我是说,更之前呢,不瞒你说,我做了个梦,梦里居然有江大人。” 江之沅蹙眉,一瞬间,陆聿怀觉得那双眼颤抖了。 他忽然觉得,这人一定撒谎了,不知为何,他的胸口忽然一阵闷痛,就像心脏被什么旧时的情绪揉皱了。 “可能是撞鬼受刺激比较大,陆医生注意休息。”说完江之沅转身就走入了雾气。 陆聿怀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风把他的白衬衫吹起。 “江之沅......”他轻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幽深,眉头皱了起来。 第4章 第 4 章 天刚微亮,整个城市还笼罩在一层轻雾里,急诊中心旁的便利店伙计拉开卷帘门开始营业,陆聿怀就裹着外头微凉的空气一把拉开了玻璃门。 他叼着根牙签,白大褂旧了,略有些松松垮垮,却被他穿得别有一番味道。 陆聿怀睡眼惺忪地往柜台前一靠,把几大盒薄荷糖放在柜台上:“小哥,来结账了。” 陆聿怀很困,昨天和临大医生们喝酒,却莫名做了场清晰无比的梦,梦里居然有那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真的只是受了刺激了才梦到? “江……之……沅。”他站在便利店门外,随手剥开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也不含,嘎吱嘎吱地咬着吃。 薄荷糖的清凉直冲大脑深处,让陆聿怀宿醉的大脑霎时清明,但还是搜寻未果,他揉皱了糖纸一把扔进垃圾桶,抬腿走进了医院大楼。 刚走进大楼,几幅巨大的海报明晃晃立在大厅中央,有几个人正驻足观看,一幅是医院的新手术技术宣传,一幅是医院下乡义诊的宣传,还有一幅—— 今天下午,临大附医和临城大学联合举办的“人文与生命”系列讲座召开。 临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江之沅主讲。 海报上的人眉眼淡淡,如冷泉清明,戴一副细框眼镜,却挡不住漂亮的双眼,眼尾细长而婉转,但大而圆的眼珠却透出一点纯洁又无辜的神色。 陆聿怀嘎嘣一声把薄荷糖咬碎咽了,他蹙眉使劲盯着海报看,想从里看出一点旁的不属于初见的感觉。 他左看右看,远看近看了半天,脑子还是空白一片,除了他发现这个人确实好看的紧之外,说有什么别的印象和记忆都是扯淡,于是他深深地不信任自己的大脑了,他还记得梦里那种没来由的痛楚和那人眼里的动摇。 真的只是在学校哪里偶然擦肩? 他觉得不止如此。 窗外有些阴,没有风,空气里泛起了点沉闷的燥热,城市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看着像是快要下雨。 大讲堂里坐的满满当当,但这都要归功于临大的学分要求,校级讲座一年要听够八场,所以台下的大部分学生根本没有抬头,都抱着电脑干自己的活儿。 “同学们好,我是中文系的江之沅,很高兴今天跟大家分享‘人文与生命’系列讲座的第三讲,死亡,是谈生命无法回避的命题,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从古至今有无数科学或非科学研究都试图破解死亡的奥秘,西方认为人死后去处有天堂,也有地狱,中国传说更是对十八层地狱有很详细生动的描绘……” 江之沅一袭深灰色西装,勾勒出他颀长而清隽的身影,衬衫纽扣扣得整齐,不疾不徐,嗓音带着磁性与冷冽。 也许是教授意外的皮相诱人,也许是讲座题材出乎意料的新奇,随着讲座的进行,越来越多的学生抬起了头,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讲座散场,教学楼门前的人群三三两两散去,陆聿怀绕出来,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嘴里依旧嘎吱嘎吱嚼着薄荷糖。 天色正暗,楼前昏黄路灯下,有人站着没走,陆聿怀一边咬糖,一边随意地扫了一眼。 灰西装,白衬衫,黑长裤,衣角收得利落,身形修长。 那人背着光站着,肩背挺得笔直,一只手翻着本子,指节分明,表情还是淡淡的。 “江老师,我这么写……”有学生正在问他问题。 江之沅微微点头,没说话,点点本子上的一段,刚抬眼,正对上陆聿怀的视线。 那一刻,陆聿怀愣了一下。 不是因为对方有多好看,虽然确实好看,是那种静下来能把晦涩诗词讲得叫人心甘情愿听到凌晨三点的书卷气质,可偏偏那一眼,又让他没来由的心脏一皱。 江之沅也在看他,目光平静,眼尾微敛,两人四目相对的三秒钟里,陆聿怀不知为何莫名泛起一阵燥热。 学生走了。 “之前怎么没说,原来江大人还是我同事啊,”陆聿怀踱步过去,率先出声,语气带着惯有的散漫,糖在嘴里转了一圈,“今天讲座听得真有意思,江教授果然是判官,专业对口,对死亡比我这个医生还理解透彻。” 江之沅眉峰微动,但神情依旧平淡,点了点头:“陆医生,真巧,又见面了。” “诶,我可是专门来见江大人的。”陆聿怀笑得轻佻,眼睛没移开。 江之沅轻轻颔首,当没听见:“没什么事的话江某先回去了,谢谢。”转身就准备离开。 陆聿怀觉出了一点这人在逃跑的意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大跨步走上前挡在他身前。 江之沅抬眸,目光平静:“陆医生还有什么事?” 陆聿怀说:“请大人吃顿饭,江大人那天从吓人的鬼手底下救了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感谢。” 江之沅抬头看他:“感谢就不必了,我职责所在。” “诶,江大人可想好了,拒绝我一次,肯定还有下一次。”陆聿怀挑眉,咬碎了嘴里的薄荷糖渣。 “……请带路吧。”江之沅闭上了嘴。 陆聿怀其实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想问问自己这穿越到底是怎么回事,该死没死,这事应该归判官管吧。 又究竟为什么让自己穿越,既然真有阴间地府,死了就死了,转世投胎就行了啊,自己应该也没哭着喊着不愿意投胎吧,怎么偏偏自己直接在二十一世纪醒来了。 百年的时光那么漫长,有那么多陆聿怀搞不明白的事,为了适应现代社会,他只能每天下班回家学“从零开始玩转互联网、教老年人如何用手机”。 每每想到那段日子,陆聿怀就要吃掉好多薄荷糖。 他还想问清楚自己和这人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胆大,什么鬼啊根本刺激不到他,因为这个做梦梦到总觉得不可能。 江之沅跟在陆聿怀身后,看着这个男人,让他感激的是,这人一点也没变,可让他痛苦的也是,这人一点也没变。 夜风起了,街上行人也多了,有人散步,有人遛狗,给临城难得的添了点活气。 两人在小酒馆落座,陆聿怀点了菜:“江大人喝酒吗?” 江之沅摇了摇头:“你看起来有话要问,既然如此就别喝酒了,我酒量不好。” 陆聿怀一笑:“谁说我要问了,有些事,不知道是不是更好,江大人觉得呢?” 他盯着江之沅。 江之沅没接话,只是也静静看着他,片刻后,他低头敛目,“是。”他轻声道。 陆聿怀闻言点点头:“行,那我就不问了,我觉得我和判官大人投缘,来日方长,一开始就刨根问底不是我的作风。” 说到这,他用一种不怀好意的语气说:“不说清楚,我就可以自由发挥我们的关系了,更有想象空间。” 江之沅肩背挺直,坐在对面,这人只要不动,就总让人疑心是画中人,那样的清俊淡雅。 陆聿怀从第一次见到这人,就三观跟着五官走了,哪怕这人前世是自己仇人,他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江之沅没接话,瞥过头不看陆聿怀,他很有随意屏蔽过滤的能力,只是端起水杯掩饰般地喝了口水。 陆聿怀笑了:“那说点能说的,你们判官怎么还兼职,那个小警察也是判官吧,你们打两份工不累吗?” 江之沅叹了口气:“一方面是为了在阳间掩饰身份,另一方面,当判官太久了,不定期给自己找点别的工作换换脑子,会很无聊的。” “那江大人,你看我在这里也是孤家寡人孤苦伶仃,”他顿了顿,“反正搞不清怎么穿越的,也不敢和别人深交,那咱们做个朋友呗。” 陆聿怀看着江之沅:“虽然我还是有好多疑问,但为了我们的身心健康和友谊,我不再问了,江大人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我不知道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总归我都忘了,咱们就从现在开始算起,怎么样?” 江之沅目光微动,终于抬眸看着陆聿怀,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说了句:“好。” 陆聿怀笑了,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握成拳,伸了过去。 江之沅也缓缓伸出手,摊开手掌,那糖就轻轻落在手心。 “陆医生少吃点糖,容易蛀牙。” 陆聿怀胸腔终于溢出几声低笑,月光落在他们身侧,两道影子交叠在小酒馆的角落。 第5章 第 5 章 陆聿怀这一觉睡得不安稳,在梦境里翻来覆去,一会儿是混乱战火中飞掠而过的铁翼轰鸣,一会儿是模糊不清的黑影在他面前骤然逼近。 他想抬手,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偶尔有一双蒙着雾气的眼睛浮现,看不清神情,像是有话要说,可又总是沉默着消失。 他在闹钟响前就睁眼,扶着额头坐起身,轻声骂了一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窗外天灰得像被墨水染了,风没起来,空气透着压抑的燥热,像有人捂着整座城市的嘴,喘不过气来。 他没睡好,脑子也乱得很,但没法赖床,学期结束归结束,学生卷子还得改。 衣柜前,他罕见地站住了脚。 衬衫一排,西裤几叠,风格干净统一,从不需要费心去挑,但他今天晚上要去江之沅家吃饭。 陆聿怀已经一连好几天,一下班就往临大中文系堵江之沅。 一方面是他穿越至此,因为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怕露馅儿吓着人,每天要编出无数个“家人都在外地,不打算找对象因为青梅竹马在国外”的桥段,活得很是心累,好不容易让他遇到一个不用编故事可以完全坦诚相待的人,他觉得舒心得很。 另一方面,虽然江教授从一开始,就莫名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但三番五次下来,陆聿怀发现这人虽然总是一副人鬼殊途人鬼授受不亲的清高模样,但你要真硬凑过去,他倒也事事句句有回应,而且态度温和友善的紧,像政务大厅的金牌接待员,从不让人觉得受了冷遇。 至于那些不知根底的前尘往事,他看得出江之沅不想说,他也就没再问过,是人就总有深埋心底不愿为外人道的那点儿事,何必刨根问底的叫人尴尬呢。 即使江教授到目前为止没主动找过他,但陆聿怀此人从不内耗,他是坚信只要劲儿够大,一个巴掌也能拍得响的人,他很是好奇江之沅家,于是他一番威逼利诱软磨硬泡,终于说动了江之沅。 他少见地在颜色和款式之间犹豫了几秒,挑了件藏青色的衬衫,顺手卷起袖子,又嫌太过正式,穿了件休闲外套。 早上八点,他踩着点到了教一食堂教师窗口。 打饭师傅见了他,动作麻利地打了一杯豆浆,又从蒸笼里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 陆聿怀抬眉带笑,装作不满地调侃:“您手倒快,我今天本来想换个口味来着。” 午后渐近,天终于撑不住地落起了雨,淅淅沥沥的细雨打湿灰色的天幕,泥土气息混着潮湿的空气缓缓升腾。 陆聿怀还在办公室里批卷子,一边改,一边偶尔抬眼瞟向窗外,神色闲散,眼神却沉着。 雨越下越大,树轻摇着,发出簌簌的音调,潮湿的气息无孔不入,气温倒是彻底降了下来,路上还穿着短袖的人都搓着胳膊,企图得到哪怕一丝暖意。 看时间差不多了,陆聿怀合上笔站起身来,穿上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拿着一柄长伞走出门。 临大历史悠久,这幢办公楼更是年代久远,显出斑驳破败的气息,医学院办公室外的走廊,只一盏不太亮的悬着,雨伞淋出的痕迹像一条小河,蜿蜒流淌着,放假了的校园人不多,只听见雨声淅沥。 走廊上有一个颀长身影安静伫立着,长身玉立,小臂裸漏在空气中,像一节脆嫩白皙的新藕,肩背宽阔,行至腰腹,却骤然急收。 他带着细边眼镜微低着头,潮湿的空气让镜片有些看不清了,江之沅摘下眼镜,拿出手帕,缓缓擦着。 陆聿怀出门便看见如此光景,江之沅低头擦着眼镜,没了遮挡的眼睛线条美妙,眼尾带着一丝上扬的弧度,左眼下还有一颗小痣,趴在瓷白的肌肤上。 陆聿怀没出声,倚在门口,但很快被发现了,那人慢慢的戴上眼镜抬起头,嘴角弯了一点角度。 走廊里的灯忽明忽灭,像人眨动着双眼,也像微弱而温软的呼吸。 “呦,江教授今日怎么得空还来接我,陆某人真是受宠若惊。”陆聿怀单手插兜,笑意盈盈地开口。 “穿这么少,江教授冷不冷。”气温骤降,江之沅只穿了件衬衫短袖,“我办公室还扔着一件外套,要不要披上?” 江之沅推了下眼镜。他往来阴阳,早就无觉冷暖,但看着陆聿怀微微扬起眉尾的模样, “是有点冷,只好借陆医生外套一用。” 雨还在下,两把大伞,隔开了一段空间,陆聿怀的衣服有一丝好闻的皂香,这会儿浮动在空气中,扰得江之沅有些心猿意马。 只几分钟,很快便到,雨实在大,陆聿怀的裤脚湿了不少,江之沅看了一眼,捏了个诀,陆聿怀忽然觉得全身潮意都不见了,干干爽爽舒服多了。 “判官大人这本事还挺实用。”陆聿怀手指搭在脖颈轻轻揉着,他改了一天学生卷子,实在累着了。 “陆医生稍坐,菜很快齐。”江之沅临出门接人前泡了一壶热茶,这会儿正温度适中,他给陆聿怀斟了一杯,转身进了厨房。 今日赴宴,陆聿怀礼貌克制地四处望了望,果然这房间装潢家具和自己的差不多,看来自己那间是江之沅的风格和手笔。 不一会儿,有饭菜香味传来,陆聿怀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门口,倚着门框站着,向里面望去,江之沅穿着衬衫,围着条围裙,正赤手空拳,把一条清蒸鲈鱼从锅里端出来,指尖都烫得发红,本人却没有一丁点反应。 “需要帮忙吗?” 陆聿怀没得到准许,不会贸然进别人的厨房。 烟气四散而上,温柔的包裹住江之沅,他给鲈鱼淋上酱油,又放了点切好的葱丝。 “不用,陆医生不是肩膀疼,去坐着就好。” 江之沅准备这桌菜准备了一整个下午,他出门去接陆聿怀之前就做的差不多了,只是需要最后加热一下,因此一桌好菜很快完备。 江之沅没急着落座,他走到客厅的唱片机旁,陆聿怀也跟着踱步过来。 “陆医生想听什么?”江之沅打开了他的唱片柜。 伴着咿咿呀呀的曲子,两人终于在桌前坐定,雨渐小,雨中交响逐渐被蛙鸣蝉叫取代,风和窗外的树耳鬓厮磨,那沙沙的声响让人心里一阵阵犯痒。 “好吃吗?”江之沅有点紧张地看着夹了一口鱼的陆聿怀,灯影穿过镜片,在眼下折射出粉色的光晕。 陆聿怀笑了,肩膀微松,眼睛眯了起来。 “很好吃,没想到江教授打两份工,厨艺还这么好。不像我,拿手好菜是荷包蛋方便面,我以后可得常来蹭饭。” 江之沅看陆聿怀吃得起劲,此刻也终于放松的靠在椅背上,温和地看着对方。 雨完全停了,空气流动着一丝丝像清泉般冷冽的气味,夜全黑了,临城老城区路灯亮度不够,飞蛾在灯下尽情地激烈冲撞纠缠。 江之沅送陆聿怀到楼下。 陆聿怀站在阶下,随手把外套搭在肩上,冲江之沅轻轻颔首:“多谢江教授款待。” 陆聿怀走远了,江之沅却没动。 他还静静的站在楼道前,楼道外是夜的漆黑,楼道里溢出的光藏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一个寂寞孤独的身影。 *** 临城是座老城了,砖瓦楼楼层低矮,街巷弯曲狭窄,一入夜就像整个城市被抽干了喧嚣,黑漆漆地陷入沉眠,此时将近午夜,万籁俱寂,整条街安静得令人发毛。 老城区这段路灯早坏了,修缮申请在街道办的文件夹里积灰好几个月,没人来管,深夜时分,四下空无一人,连流浪猫都不愿靠近。 江之沅握着方向盘,车缓缓驶过这条如同废弃的静街,他没开多亮的灯,只亮着近光,一束惨白灯光在前方勾勒出细细窄窄的影子,像是在黑暗中画出一条通向未知的缝隙。 太安静了。 他和陆聿怀一起,刚参加临大教师节团建回来,先是去爬山,然后一帮老师喝酒聚餐,笑声喧嚣还残留在耳膜里,如今骤然被夜色掐断,安静得只剩引擎低呜。 陆聿怀喝了酒,脑袋有点发沉,倚着车窗打哈欠,他困得眼皮直打架,但还是想尽力维持清醒,因为怕江之沅被他影响疲劳驾驶。 “临大真行啊,爬完山还整酒局,这下好了,我是腿疼胃也疼。”他哼了一句,嗓音懒懒的,还带点酒后的微哑。 江之沅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手伸手调高了车里的温度,眉眼缱倦,话却带着点微恼:“又没人逼你喝。” 陆聿怀也不恼,唇角一挑,自顾自笑了一下,侧头看向窗外。 整条街道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一道窄窄的路,摇晃不定。 “你们地府发工资吗?判官大人这车不错。”陆聿怀坐直身体,伸手摸摸中控台,努力找着话题,抵抗睡意。 “工资吗,发的,保底工资再加特殊津贴,不然谁愿意给地府白打——” 话音还未落,一道惨白的影子猛地从车头一侧掠过。 刹那之间,江之沅猛打方向盘,踩下刹车! “吱——!!!” 车头一顿,轮胎擦地发出刺耳尖叫,整辆车险些侧滑,陆聿怀整个人扑向前方,被安全带猛地勒住,生生弹了回来,后脑砸在椅背上,撞得他眼前一黑。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心跳还未平稳,第一反应扭头去看江之沅,“没事吧。” 前四章有修文~增加了一些情节,可以清一下缓存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第6章 第 6 章 江之沅却没立刻回答,他打开双闪,随后利落地熄火,双手抱臂,神色没有一丝波动。 夜风沉沉,像是在老城区这些蜷缩的巷道里蓄了太久,吹得整条街都发了潮。 “下去看看。”江之沅收回视线,语气平静。 两人几乎同时推门下车。 空气里一股淡淡的湿土味,混着腐叶和铁锈的气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面朝天,静静地躺在沥青路上。 那女孩大约七八岁,穿着一件发白的碎花连衣裙,面孔瘦得脱了形,像是一具被风干的纸人。 她四肢极瘦,膝盖和手肘都突兀地支着,胸口也瘦的凹陷进去,脸上的血色早就褪尽了,皮肤泛着青灰色,眼窝塌陷,嘴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紫黑色。 陆聿怀蹲下身轻轻一碰,那手臂竟像木棍一样僵直冰冷。 江之沅站在旁边,低头看着女孩。 “早死了。”陆聿怀轻声道,“起码得有两三天。” “是有人扔出来的吧。”江之沅扫视着周围。 陆聿怀起身,眯眼环顾了一下四周:“把尸体扔这儿是要干嘛,碰瓷?” “演技要够好才行。”江之沅轻声道,语气带着点凉凉的讥讽。 他话音刚落,灌木丛“刷啦”一响。 一个中年男人从暗影里爬出来,一秒钟都没耽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嚎起来,拍地的手掌砸得啪啪响,满脸泪水鼻涕,哭声像破锣刮铁:“我苦命的孩儿啊!撞死人了啊——你们撞死了我闺女啊!” 男人的哭声震得人耳膜发麻,一边嚎还一边往女孩身边扑,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已经练习过无数次:“才八岁啊,我闺女才八岁,就让你们——呜呜呜——” “演得这么投入,不拿奥斯卡可惜了。”陆聿怀抱臂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出闹剧。 “你、你们撞了人还敢——”男人刚要扑上来,却被江之沅挡住。 江之沅微微抬眼,眼神如刃:“你还想骗什么,她都死两天了,尸斑明显,肢体僵硬。” 陆聿怀也叹了口气:“你这演技,要是多练两天,这大半夜又看不清,说不定真能碰上冤大头。”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哭腔却不减:“怎么说话呢……呜呜呜……是你们撞的,我都看见了!” “大半夜带着女儿出门散步啊。”陆聿怀打断他,“那你还挺有意思……” 男人神色一滞,嘴张了张,正要强辩,忽然—— 陆聿怀倏地不说话了,他视线越过男人的肩膀,眉心轻轻一动。 一个模糊的影子,正从男人背后缓缓探出头来。那影子眼窝深陷,五官已经模糊不清,只能看见一张惨白的脸,和嘴角一丝极细的血痕。 而她正贴在男人身后,缓缓歪着脑袋,看着陆聿怀。 陆聿怀低头用指尖捏了捏鼻梁,饶是他胆大如牛,天天这么来也真是让人神经衰弱。 没有鬼能在江之沅面前藏身,但陆聿怀骤然加速的心跳在暗夜里清晰可闻,江之沅没管这一人一鬼一死人的荒唐局面,他悬空写了个复杂无比的安神符,手指轻轻一点,便没入陆聿怀额头,陆聿怀的心跳瞬间平稳,舒服了不少。 这男人还在嚎叫,而且越来越大声:“三千块……我也不多要,三千就行,给三千就私了。” 江之沅神色冰冷,他打了个响指,男人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过去,在女孩身前缓缓蹲下。 车灯斜照着他的侧脸,清俊,神情温和。他没有贸然伸手,也没有用大人的哄骗口吻,只是仰头看着站在男人身后、像落灰的纸人一样的小女孩。 “别怕。”他轻声道,“他是你父亲吗?” 小女孩似乎没料到有人能看见她,明显一怔,嘴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但她并没有后退。 片刻后,她轻轻点了点头:“是我爸爸。” 声音很轻,却干巴巴的,没有起伏,也听不出害怕或亲昵,就像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她的眼睛太黑了,黑得像一口深井,整张脸没什么血色,眼神里没有孩子应有的怯意或天真,只有令人心悸的漠然,一种早熟得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彻底断绝希望的冷淡。 江之沅蹙了蹙眉,转过头对陆聿怀低声道:“这孩子有点不对劲。” 男人停止了嚎叫,他看了看江之沅,又死盯着江之沅面对的地方,想要从那一片空气中看出一点端倪,但终究满脸的疑惑和迷茫,不懂为什么这人在自言自语。 江之沅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很快被接起。 “陆知,今天值班吗?”他看了眼时间,“报案,来老城区这边,太安巷口附近,有具不知死因的女孩尸体,尸体被她爸用来碰瓷了。” 那头正是小片儿警陆知,正好值夜班,一听见江之沅的声音,立刻打起精神,说很快就到。 江之沅转过身,手腕轻翻,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扑上男人的身体,逐渐收紧到极点,把男人捆住了,男人的神色这一刻终于开始变得茫然而恐惧了。 陆聿怀从口袋里拿了颗糖出来,没打开,只是在指尖慢慢转着。 小女孩低着头,捏着自己的衣角,她盯着地上的自己看。 半晌,她忽然抬头,声音像从喉咙深处捞出来似的:“我是死了吗,你们要把我送去哪里呀?” 两人一愣,陆聿怀问:“怎么了?” 小女孩垂下眼睫,像是有点犹豫:“我听说……我明天要结婚的。” 陆聿怀和江之沅对视一眼。 “结婚?”陆聿怀反应快一步,眼神从讶异迅速转为沉沉的凝重,“你到底几岁?” 女孩轻声说:“八岁。” 陆聿怀眉心猛地拧起:“谁让你结婚的?” 女孩没说话,低着头,手指在衣摆上慢慢打结。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像是在复述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事:“我看到我爸……他给我找了个对象,说能换好多钱。他收了彩礼,还不止一个人来提亲呢。有人笑得特别大声,说我‘养得值’。” 她停顿了一下。 “他们有的长得……可吓人了,”她声音发颤,“还有的……比我爷爷还老。我不想嫁给他们。” “那天晚上……”她咽了口口水,眼里逐渐渗出泪来,“有一个叔叔,跟我一样是飘着的。他找到我,说我是他老婆了。一直亲我……摸我……把我衣服扯坏了……我躲不开……” “很疼,”她低声说,声音突然变细,“真的很疼,我不要他,我真的不想……嫁人。” 她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整条街陷入一种极致的安静。 风刮过老旧的墙皮,卷起一点灰屑,小女孩低着头,眼神空空的,像是被人从身体里剜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会说话的壳。 江之沅声音压得极低,却藏着难以压下的怒火:“畜生。” 突然,小女孩单薄消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大而空洞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眼越来越红,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嘎吱碎裂的声响。 她再抬起头时,陆聿怀吓了一跳,他看见女孩的眼已经血红,瞳孔收缩成一点,在这昏暗的光线下像是一汪鲜血积蓄在眸子里,显得妖冶又怪异。 陆聿怀和江之沅都没还来得及动,只见小女孩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她自己的身体,一眨眼就没入了,而地上的小女孩尸体颤动了一下,闭着的眼皮下滚动了几下,猛的睁开,竟是全白的眼球,上面只有血红的纹路蔓延。 小女孩慢慢地爬了起来。 已经尸僵多时的身躯在夜风中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动,每个关节像是锈死多年的齿轮,硬生生被撬开般嘎吱作响。那声音细而尖利,像无数只指甲同时在黑板上刮擦,刺得人头皮发麻,令人几欲呕吐。 她的头颅“咔哒”一声转动,脖颈弯折出诡异的弧度,眼珠一动不动,只僵硬扭头,缓缓锁定了那男人的方向。 “咔——哒。” 又是一声骨骼错位的异响,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是一种表情早已僵死、肌肉却被强行拉扯的“笑”,嘴角上扬,眼神却空洞。 她迈步,脚踝无法弯曲,只能一跳一跳地踉跄着,像一只坏掉的木偶,歪歪扭扭地朝着地上那个男人走过去。 那男人正疑惑地被绑着躺在地上,他看不见女孩的魂魄,却早已被陆聿怀和江之沅“对着空气说话”的场面吓得不轻,现在再见死去多时的女孩直挺挺地从地上爬起、以一种诈尸的姿态朝自己走来,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 “这不可能……这不对劲……”他喃喃着。 等他真正意识到什么,瞳孔一下子放大,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喊不出,只能喉头发干、口水乱飞地嘶叫出声:“啊——啊啊!!救命——诈尸了!救命啊!!” 他像疯了一样想逃,四肢却被绑得死死的,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上疯狂扭动,身体在泥地上拖出一道道痕迹。他的挣扎毫无章法,眼白翻出、面色惨白,□□处一股热流瞬间渗出,泥土与尿液混在一起,散发出酸腐难闻的臭味。 小女孩越走越近。 第7章 第 7 章 每一步仿佛都踏在他的神经上,男人目眦欲裂,脖子青筋暴起,甚至一度喘不上气。 “不要过来——别别——我错了我错了别碰我啊!!” 可女孩什么也没说,她扑到了男人身上。 那是一具小小的身体,本不该有多大力气,却一扑上去便死死按住了男人扭动的躯体。 她双眼空洞,指甲早已变形发紫,像碎裂的玻璃边缘般尖锐,毫无章法地乱抓乱挠。 “啊啊啊啊啊——!!” 男人的惨叫声几乎撕裂夜空,像杀猪一般高亢,他四肢乱蹬,身子被疼得扭成怪异的形状,像一只被火钳夹住的虫,挣扎个不停。 陆聿怀站在一旁,只觉得空气骤然阴寒,他看着男人满身冷汗眼白外翻,忽然发现那男人的耳边,竟缠绕起缕缕血雾,如红线般缓慢渗出,他的手臂、胸口、脖子出现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抓痕,不像是小孩能留下的痕迹,更像是皮鞭抽打后裂开的血肉。 男人满地打滚,惨叫到喉咙都哑了,双手死死捂住耳朵,嘴唇颤抖,脸色灰白如纸,身子缩成了一团。 “我的耳朵!耳朵没了!她咬我耳朵!!” 他疯了一样地嘶吼,指甲深深抠进自己耳后,耳朵皮肤薄,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污血与泥水混成黏腻的一团,染红了他半张脸。 “疼……疼死我了!!救我啊啊啊啊啊!!!” 空气中,一股腐烂与血腥混杂的气味悄然弥漫。 而那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地上,就像突然被吹熄的蜡烛,不再哭,也不再笑,眼睛不眨也不转,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脸,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死寂的冷。 如同看着一块快要碎掉的破布,或者一条迟早会烂掉的疯狗。 陆聿怀蹲下去仔细看了看那男人的耳朵和身体。 血雾虽浓,却像是一层虚影,轻得仿佛一碰就散,男人耳廓形状完好,除了他自己抠破的一点伤口流了点血,根本没多严重,但男人汗水和泪水糊了满脸,仿佛真被撕裂了骨肉似的哀嚎不止。 “疼啊……救我啊啊啊!她咬我——咬我耳朵!!” 陆聿怀皱了皱眉,站直身,语气带了几分不解又带点嘲讽地低声道:“看着是没事,可他这样子……不像装的。” 他是外科医生,见过生离死别,知道骨折、撕裂的痛苦能到什么程度,这男人叫得太真了。 江之沅站在他身边,面色如常,微一垂眸看着地上的男人,语气仍然带着那种不动声色的平稳:“怨魂撕咬,属于魂体受伤,□□不会有表现。” 他低声念了句咒语,指尖掐了个诀,男人顿时不再嚎叫,像被抽去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一动不动,只剩下沉沉的喘息声。 江之沅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机,拨通了陆知的电话。 “陆知,这尸体尸变了,还咬了人,暂时送不了所里,得先处理完再交给你。” “……不是吧?”那边陆知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意,打了哈欠,“你这是什么运气,我都快到了。” “回派出所接着值夜班吧。”江之沅语气清淡,“你也不想上社会新闻吧。” “行行行。”陆知服气了,转方向盘掉头,叹了口气。 挂断电话后,江之沅侧头看着陆聿怀,眼底有一丝犹豫:“我要带这两个人下幽冥去,陆医生先回去吧,可以把车开走。” 陆聿怀一怔,轻轻吹了声口哨,扬眉:“不,我跟你一起,活人应该能去吧,我可太好奇了。” 江之沅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轻叹了口气,手腕一翻,他那柄黑伞凭空出现抓在了手里,他垂直拿伞,用伞头轻轻磕了一下地,低声一句:“开。” 脚下的地面像是被无形的力震起水波,实体一层层裂开,现实世界像布帘一样被轻轻撕开。 陆聿怀第一次踏入幽冥。 四周黑得仿佛没有边界,空气稀薄而冰冷,压着万年不散的迷雾,远处隐隐传来钟声般的低鸣,像是千年的回音,不断从耳骨深处震荡而来,脚下的石板泛着暗绿的光,踩上去有微微的湿意,渗着从冥河里蒸腾上来的水汽。 他们所立之地,是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青石街。街道两旁是漆黑的房屋,每一扇门上都贴着斑驳发黄的红纸符箓,有的没关严,里面漆黑一片,让人觉得随时会有不属于人间的东西探出头来。 陆聿怀站定,第一次感受到脚底那股异样的寒意,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目光正悄悄注视着他,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压住心跳的鼓噪。 “这里……”他开口,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紧绷。 “幽冥,”江之沅道,“黄泉碧落,亡魂归处,别担心,跟着我别乱走。” 他话音落下,两道隐约的魂影从后方飘了过来,是那个小女孩,安静地漂浮在空中,衣摆轻轻晃着。那男人也像被系了线的纸偶般,无神地跟在身后。 两人顺着青石街继续走,四周雾气渐浓,地面下有人在低语,偶尔会从脚边吹过一阵风,带着诡异的呢喃声,像是谁在耳边絮叨着从前的冤情。 街道尽头孤零零地矗立着五扇高大的门,仿佛凭空悬挂在雾中。 每一扇门都风格迥异,像是通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最左侧那扇通体黝黑,门板厚重,边缘雕着铁锈斑斑的兽面浮雕,沉稳而压迫。 旁边一扇古朴无华,木质泛黄,门框两侧以极细的笔锋题写着副对联,门上悬着一串老旧的铜铃,风过时发出极轻的“叮铃”声,却意外地有种让人心神一静的感觉,陆聿怀看着那门,莫名地联想到书斋与冷香墨卷,一股说不清的庄严沉静自门后缓缓泄出。 第三扇门门板上贴着一张颜色鲜亮的女团海报,门前还丢着几本女团专辑、一包未拆封的泡面和半瓶喝剩的可乐,突兀地与这阴森地界格格不入,甚至透出几分离谱的亲切感。 第四扇和第一扇门很像,都是黝黑厚重的门板,但离谱的是,门口不知何故,放着一个猫窝和一大袋成狗狗粮。 最右侧那扇门是暗红色的,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门缝间还隐约飘出一丝丝馨香,却不媚俗,反倒像是某种不容直视的妖冶,让人望而生畏。 “这五扇门……”陆聿怀忍不住问。 江之沅淡淡道:“是判官的办公室。” 陆聿怀盯着那些门看了许久,只觉得每一扇门后都藏着庞大而陌生的故事,他站在这片昏雾沉沉的黑暗里,忽然明白自己是真正走进了一个不属于人世的地方,再无法用常理解释眼前所见。 不过那扇妖冶暗红的大门上贴了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用朱砂写着几个潦草大字:“今日当值”。 江之沅不打算为此加班,他准备把这两人移交给今天值班的阴律司判官崔虞。 于是他走过去举手敲了两下门。 门内静了一息,然后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困意和烦躁的女人嗓音:“敲什么敲,说了三更之前不许打扰我!” 江之沅似乎听惯了,只抬手又轻轻敲了两下。 门内终于响起一声叹息:“烦死了——来了来了。” 江之沅收回手,退了一步,好整以暇的站在门前,两秒钟后,门被唰地拉开,一股扑鼻的幽香混着冷意飘了出来。 一个慵懒妖冶的女人倚在门边,红唇微弯,身上只披着一件带羽边的黑色睡袍,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锁骨与小腿隐约可见。 她半边身子倚着门框,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烟,唇齿之间的烟雾轻轻呼出,她看着门外站着的两人,眼神从上至下,慢悠悠打量过去。 “呦,江大人怎么带了个男人来了?够帅啊。” 她眼神落到陆聿怀身上,明艳的红唇轻轻一挑。 陆聿怀今天穿着一件剪裁合身的深灰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劲瘦小臂,骨骼分明,他五官立体,眉目带锋,眼神深邃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站在那里却自带一种张弛有度的气场,像是只优雅猎豹。 他微微一笑,视线坦然地与崔虞对上。 江之沅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但眼神依旧平静,只道:“介绍一下,这是阴律司的判官崔虞,这是我朋友,陆聿怀。” 崔虞像是来劲了一样,吐了个烟圈,轻佻地笑:“你这朋友,你要么,不要能不能让给我。” 江之沅眉微动,眼神不动声色地掠过屋内,唇线紧了紧。 屋子里灯光昏黄暧昧,一点不像办公室,反倒像个富小姐卧室,雕花铜镜、丝绒软椅,成排的高跟鞋整齐地陈列在靠墙的橱柜里。 纱幔轻垂,地毯绒软,红色灯光打在墙上,如暧昧梦境,床上斜倚着一个白净少年,上半身**,发尾湿润,身上点点红痕还未散去,似乎方才正经历什么香艳事。 江之沅脸上染上一层薄红,移开了目光,站得笔直,似乎连周围的气温都上升了几分,片刻后他低声道:“收敛一点。” “行行行,不逗你了。”崔虞挥挥手,慢条斯理地收起烟杆,懒洋洋道,“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