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十年梦》 第12章 禅院春深 尤其这个地方,进可攻、退可守,不管怎么样,都肯定是一个能够排得上名次,几乎就是最佳的藏匿地点。 羽王,银色巨人等也没有二话,跟着九头狮子就向石昊逃跑的方向追去。 苏锦惜一个抬头,迎面而来的便就是上官司沉那张俊脸,以及他目不转睛看着寄的灼热眼神,苏锦惜一下子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堂堂静海市黑道老大,何曾受过这等屈辱,竟然让他们都打到家门口了。 “去你的,讨厌!现在是在客厅里呢!大色狼。”许菲腾出一只手,推开男人的脸。 回去的路上看着天上皎洁的月光,感受着这夜色有些湿润的水汽。苏锦惜缓缓的到来了自己心中所想。也说尽了自己今天的所有感受。 “怎么可能。海鲜全部在展示鱼缸里呢!自从利豪开业以来,海鲜用的全部是活的,有专人喂养,客人可以自己挑选。怎么会在保鲜柜里呢?”林音涵皱了皱眉头说道。 植物晃动了一下枝叶,像是在回应大家的祈祷,狩猎者队伍都安心下来。 他们坚信,以他们的实力,在这雷暴山脉和雷兽的影响下,都已经这般不堪,秦昊几人,必然是更加凄惨。 我恨不得冲到面前的画里去,狠狠的揍那男人一顿。我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我觉得身子都变得滚烫滚烫的,怒火几乎要把自己烧灼。 胡鞑尔看了看中军大帐的四周,侍卫和巡逻军队的影子清晰的映到了帐子的白色帆布上。 我僵持在原地,仰头望着那几乎相当于一座金字塔一般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怪物,思想出现了断档。 “丛娜她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了,她去检查,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明明白白,看看自己还有多少时间而已。”落落说道。 “怎么了,你们蛮族马匹不是多的是吗,还没见过母马生崽吗?”白焰问道。 “不知道是谁想要打听事情?诸位都请坐。”老者泡上茶,亲自奉上。 然而摸遍全身,也只有背上有个牙印,别处基本都是擦伤和磕伤。 没有了师尊司徒明朗的指点,毫无疑问,对于秦昊来说,他想要继续研究阵法,就只能依靠自己。 李乃新转头还想说什么,可看到季月倾忧虑中眼神透出的坚定,便不再说什么;而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然后鬼辫杀手的长发辫子再次甩出,对着武术老者的喉咙。这下子,武术老者的喉咙怕是要被贯穿了,这样的结果自然就是死。武术老者的力量不够抵挡鬼辫杀手,而其他人也是,所以没有人救得了他们。 想要进入紫宵宫,一般得需要伪圣阶的修为,或者具有一些异能的大罗金仙才可以进入其中。 毕竟自己一连干掉了冰神和雨神,那两个可都是拥有十界神力的,如今拥有二十五界之力的勇士之神,都看不出自己的实力,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实力一定超过二十五界。 我静静的听着,心思随着他的话而转动,后来,他用自己的东西换金影股份,这才让不欢迎他的外婆对他喜笑颜开。 最先发现这一现象的事顾西南。不死圣皇受了伤,才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完全愈合了,不愧不死之名。 对于这种事,他已经习惯。每次遇到那些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时,总是免不了被冷嘲热讽。 就在颜晖全身被严重烧伤,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身形一晃重重跌倒在地的时候,颜老爷子才终于惊醒过来。他不知道儿子要做什么,可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助儿子去完成他想做的事。 的确是姜晚好出现了,她看不出什么特殊表情,直直走到了tam病床边。 对于巫族的现状,张昊天早就有所预料,这些年他闲暇之时也想过许多解决办法。 西妃在西撒族同来的数百妖精祭司战士的欢呼声中,随席撒步入决战中央。 “不需要,嘻嘻!”珊珊穿着一条短短的牛仔裤和一件黑色的衬衫就蹦蹦跳跳地出去了,逸轩在后面看着她那两个跳动的马尾辫笑了。 看着亚林娜因为承受了双倍超强的圣光普照的神圣魔法而痛苦的模样,尤一天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愧疚。 本来也正如万灵圣母所想,除了以自身的真火慢慢炼化是没有其他的什么方法的。 谢锦绣撇了赵政策一眼,发现赵政策是故意让自己来答复,心里有些发苦,可也不能把担子全部推给这个年轻人吧,那样太不厚道了。 且不说北俱芦洲上发生的战事,只是现在七仙都得了消息,却是全部聚齐在东胜神洲,却准备和东海龙王争斗一场。 轮回之力是一种相当强大的力量,可以把敌人硬生生的拉入百千世的轮回当中,以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削弱其法力。有轮回之力入体,只觉本身法力一时增加了相当多,但觉体内法力如同汹涌的海水一般。 要知道,以前路遥遥可从来不会这样的,这样想着,路甜甜暗暗咬牙,脸上挂起甜美的笑来,上前两步,亲昵的挽着路遥遥的胳膊。 尽管心中气不过陈修远的所作所为,可是看着这样的路遥遥季钰婷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得不说,现在的谭宇,让蔚蓝很满意。至少,他不会像以前那样欺负她了。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岁气宇不凡的帅气青年,工作有段时间了。 一时间呼喊救火之声四起,到处都是扑火的人影。眼看着火势不可遏制的向驿馆这边烧来,负责驿馆监视看管的守卫们,顿时坐不住了。 霍林晃悠了两下脑袋,一手扶在门边,一手被肖承峰搀扶住,颤虚的说道:“我,我没事!”脸色渐渐恢复正常。 突然,面前红光一闪,檀玄紧忙刹住了车。原来他只顾着高兴了,结果到了路口都没发现,而路口这里正有警察在挨个拦车检查。 第13章 奇香惊梦 尼格显然更恨卡缪,瞄准卡缪的头部就是十八连射,这要是被射中,卡缪估计就没有了半条命了。 但是因为怕孩子受影响,知道他妈妈坐牢,所以就不能带孩子去。但是我们给孩子用手机拍了视频,拍了照片,到时候带给她看。 院里,庄老的老伴钱大妈也在,看到聂振邦这一家过来。老两口还是十分的高兴的。 “我、我……对不起。”别看胡喜这么大的吨位,但面对陈远东,还真的没有胆子反驳,甚至吓得急忙低头道歉。 “是的爷爷,而且他的超能力非常的可怕,远远的超越了我的能力。”姬天成严肃的说道。 “现在好了,汉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也就是这个莽夫会中了你的计。”祝融目送孟获夺门而去,转身对阶上的管铮说道。 可是那上前藏民哪里能听的进去他的话,依然悍不畏死的朝冯国璋他们冲来,冯国璋朝旁边的副官做了一个手势,那副官立刻朝天空发射出了一道响箭。 刚才闯进来的时候,蒋成游刃有余的表现也让秦枫对他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随让刚才蒋成狂妄的说一人可以单挑“天门四豹”,但是,秦枫知道,这样应战起来,蒋成会陷入被动,抵挡有余而攻击不足。 突然间,珠玑明显感觉到了呼吸变得顺畅起来,身子一轻,跌落在地上。 两个怒目相对的强大npc激烈地碰撞在一起,这是正义与邪恶的正面交锋,也是司徒婉儿和古勒泰的第一次正面碰撞,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面看出了惊讶。 第二天,新娘出门前梳妆打扮的时候,也会请一位有福气的长辈来给新娘梳头,寓意跟安床的道理相似。 预赛的时间终于到了最后时刻,而工作人员按下了截止报名的按钮,一阵阵嘹亮的广播声再次响起。 幽冷至极的声音,从欧阳墨的口中缓缓吐出,目光幽冷的看着手中的卷轴,勾起一抹略带讽刺的笑。 “唉,外公能理解,外公当然不会怪你。”莫毅连忙摆手说道,顿时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想让d战队无法离开京都,至于要随口一句,多的是脑残追随者帮他报复。 手掌里仅有一些干涸发黑的血渍,先前的一幕仿佛只是自己的错觉。 瞬间,照片传了过来,他见到熟悉的字眼,吸血鬼似的的苍白脸庞上再度露出兴奋的神色,或许是这兴奋之色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违和,竟多了几分阴冷嗜血的味道。 赶回警局,却没想到原先那个警员已经下班了,接班的警员重新了解情况又花去了不少时间。 她知道,只要师父想,就算她怎样反抗,到最后,只会吃更多苦头,而讨不了任何好处。 喜得差点落泪。张翰亭接过雪芙也是紧紧抱住,拔腿就往山下飞奔。 张荣目光冷沉地盯着大烟鬼。他已经把身上所有的冥气都汇集在了他的右手上面,准备对大烟鬼来上最后的一击。 他要去一趟医院,拿些营养药来……顾筱宁现在的状况,需要输些营养液。 将慕家与烈火山庄所有人都安顿在混沌空间后,没有了后顾之忧,烈焰与慕天狂抱着儿子、豆包一路走来,倒是显得心情颇为轻松,走走找找,找找停停。 “家主犯了什么大错,需要你们这样逼迫他退位让贤?”一道阴冷的声音随之而来。 他见徐娇没有反驳,便知道叶秋说的八九不离十,但这就让他心中布满了。 家主又交代了几句,才领着杨磊回来,和其他人员汇合。这时父母和芭芭,围了过来,凝视着杨磊,不停地叮嘱杨磊,在外要保重身体。 苏念中途跑去上课了,因为下课时间和他们解散的时间差不多,苏念就没有回操场,直接找林洛吃饭去了。 “馆主!”黎昕有点受宠若惊,心道你这热情似火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苏念听出晚柠的声音带着一点点的哭腔,但也知道她还没真的到那个份上,忽然手机响了起来,好嘛,说曹操曹操到,没想到竟然是纪淮的电话。苏念想了想,还是走了出去。 她已经对“三年前”这三个字养成了极为敏感的习惯,几乎一听,脑中就能浮现出许岁安被送出国的模样。 但是现在,钟影竟然以另外的一副表情看着自己,这种表情让自己实在是没办法描述,自己这都看不懂。 陆凯来不及多想,心有戚戚然地赶紧弯身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 望着打不过自己还嘲讽自己的宇智波鸣人? 魔羅皱了皱眉说道。 面对林岚雅又为了佟敏昆如此哭得梨花带雨,贝莹莹和冰梅两人的心里更加不好受了起来,连忙围到了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哄她高兴,想要让她开心一点,也自然而然地更是讨厌起了姚思蔓。 三眼双翼黄金狮子话音未落,身躯尚未落地,便看到叶成帷已经如同鬼魅一般来到它的身前,它目光颤动,露出了一丝惧意。 “虽然如此,那你又知道我的心思是什么呢?”冥王冥月一愣,然后叹了一口气缓缓而问。 收钱做网络推广本是正常业务无可厚非,但这家公司主要从事网络搔扰与敲诈。 “好。”看着卢萦翩跹地进入房※中,罗子的双眼有点发直。他摸了摸后脑壳,暗暗想道:阿云真是有福气,要是我有这么个姐姐就好了。 “好,说的好。我支持你。从你这句话,我已经不怀疑你的身份了。”一边说着,蓝鲸八号兴奋的在天痕肩膀上拍了几下。 五艘飞船完全从月球调了回来,装上一千万枚微型核聚变炸弹,再加一万个液态机器人,全球5200名科学家后,高阳命令飞船起航,目标火星。!。 第14章 棍震白马 甄龙回到沙市之后,依旧保持着之前的生活节奏。随着时间流逝,他的身体状态恢复得越来越好。 老人太杂,新人太多,人数堆叠在一起,多到罗德没有时间去一一关注。 “不用你提醒,尸体你带走,但是司白,不可以。”顾流兮单手护着司白,一边往后退,离开了尸体一点安全的距离。 叶三爷脸色一变,就要发难,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是某人的特定铃声。 因为高翔处理掉了甄龙这个麻烦,赵元武还动用额外的资源把他弄到荷兰训练,也算作对高翔的回报之一。 众人计较了一番,出了饭店,另找酒店安顿了金思羽和张月莲。大光头和彭晓森也住在同一家酒店,保护金思羽。 “吃点东西吧,你一直都还没吃东西。”李柠杞将手上的三明治递过去。 这金色流沙他们已经找了大半年了,城主也是需要这个和极寒雪水晋升用的,因为实在找不到,所以才广贴告示,希望以重金来收这极其稀有之物。 “别急,我点了你最喜欢的黄桥菜,吃了再回去。”左嘉应收拾好棋子。拍了两下手,服务员鱼贯而出地上菜。 当最后一口南瓜羹进了元嘉宝的肚子,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宣布着这顿饭的结束。 船头翘起,主桅分开向两侧倒下,帆布和橡胶编织的球体在船上膨胀开来,整个船体缓缓浮起脱离水面。 叶无踪一袭黑衣出现在巨石废墟之上,衣衫多有破损,流淌着血迹。 王婷心里委屈,哭着跑到门口,撞开王军、王兵哥俩,跑向自己住着的西屋去了。 这下,所有人都忘了方才李招娣的事,注意力都转到了“疯魔”这个问题上。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孟甜甜抬起头,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同学。 耀眼的日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枝树叶之间,变得柔和起来,落在在树下憩息的谢无忧面容之上。 其实王燕上学的年纪比普通人还要晚一岁,可或许是因为营养跟不上的原因,王燕的个头并不高。 虽然交战从初始战场往西呈扇形辐射延伸,但六族金丹以上的生灵加起来超过三万。 谢无忧转头向一边说道,慕容秋荻和燕十三顿时一惊,这周围还有人,不过听完谢无忧的话之后倒是也不怎么惊讶了,如果是谢晓峰的话,那自然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洛南回想起游轮上,那个在游轮上想和自己争夺“圣物荆棘”的混血中年刘易斯,以及他口中提到的“红衣主教克莱门特大人”。 蔚蓝的天空,铺满了绵连数千米的血色天幕,似乎整片天空全部被鲜血染红。 不过反正是抢来的传送阵,梁浩也不难过,想来等炼丹师分会建设好后,应该会有所改观。 陈城再也没有去关注其它的树叶了,对于陈城来说,一片已经足够了,看刚刚那样的阵势,太危险了,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这里已经是世界树笼罩的边缘了。 韩恩雅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前一秒还人海茫茫的公告板前瞬间空空如也。 只有离开封龙谷,那龙腾才能够找出自己被追杀的原因。而且,现在龙腾也想要见识一下,究竟龙图大陆隐藏的有多少神秘的存在。 黑玄在手,他决定最后博一把,但是现在还不见紫龙真身出现,所以他必须忍耐。可是,这漫天的乌云根本没有等待的意思。 白天解决了长半山之事后,道盟成员便被安排到了这里最高端的一家宾馆之中,来的时候着急万分,有命令临时帮他们租借一架飞机赶过来,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也没有了当务之急,自然也不会再有专机随时送他们回去。 就见刀疤本来就“恐怖”的脸开始抽搐,最后毫不留情的哈哈大笑,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件愚蠢的事,额上三条黑线蹦出来。 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君梓羽脑海里回旋着林成双的这些声音,她是真不在乎吗?他们有过肌肤之亲,那按理说她该就此认定他才对,可是她怎么表现地那么无所谓,难道欲擒故纵? 潘广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來一阵阵的训斥声,王鹏推门进去,便见到纪凡正低着头一声不吭看着自己的鞋面,潘广年则青筋暴起,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每年上海国际面辅料展与南通家纺有关的奖项获得者不是乐天伦家纺就是伊曼家纺或是盛阳家纺三家,南通家纺行业的前三强,不会有意外。 配备的双刀也是特别制造,又轻又薄,刀口为锋钢精制,锋利无比。 已经看了一遍,只会说上午才到皇城而已,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番客套后,直接进入了正题。 上古遗迹很稀少,但绝不是没有,首先造化门里的元气大阵就是在一处遗迹废墟中建立起来的,就连元气大阵的阵图也是考古发掘出来的。 第15章 最是无情帝王恩 凌慕辰却是目不斜视,自己走自己的,完全将她当成了一团空气。 “接下来将有十个问题供大家提问,请抓紧时间!”方立言也不啰嗦,看着下方已经跃跃欲试的记者,简短地完话。 已经回到了家里面,正在和白薇聊天的宁枫忽然听到系统的提示声音,便上翘了嘴角,笑了笑。看来,前一段的时间和那个韩国的跆拳道冠军的视频,已经在网上引起了风暴。吸足了网友的眼球。所以现在经验值已经满了。 叶逐生推门走了进来,他并没有先朝柳沫儿望去,而是先打量了下这间办公室。 “好东西,龙爷,来一根吧?”陈青献宝似的抽出一根递上去,然后拿出打火机给他点着,给他讲解的正确的抽烟方法。 “哼,第三界的家族就很了不起吗?”长老们愤慨,但一想到慕容家的强大,他们又有些绝望。 这么想着,他的心情更加糟糕,不再理会苏葵,直接从她面前饶了过去。 那黑衣头领好不容易拿捏住了她,岂容她这么容易将自己逼退。当下怒喝一声,再度与她对拼了一掌。 言下之意很明显,倘若他学了毁灭天尊的神功,那么就要帮助对方复活,而天知道这位复活后会闹出怎样的幺蛾子,说不定能将这个时代都给葬送了。 碰上无赖,而且是个又自恋,实力又深不可测的无赖,云馨岚无计可施,只好翻身跃下灵狐,气呼呼的沿着大道前行。 算下来,从师父将那扇“门”接到仙府到现在,已经一年了,千倍生长速度下,苏驰最早种下的那批灵药年份都已经过了千年。 天妖宗之所以能够在狂暴战域之中屹立不倒,便是成员之间非常的团结。 “远征不需要灵力储备?空着手去,净等着挨揍吗!”苏凌天斜了苏驰一眼。 在王皓他们离开之后没多久,豪华游轮上的另外一艘直升飞机也离开了。 在冰神殿外面还有几人,这几人都是没有从冰神殿里面获得宝物的几人。 只见那五行的灵根突然间发生着变化,本来五彩的光芒一下子合到了一起,然后光芒一下子失去,再随后,那五根完美的灵根竟然就这么瞬间的融合到了一起了。 “可是为什么没有听你们之前说过呢?可是我现在不是也没有什么大碍吗?”朗飞说道。 王皓停下的身影,在他旁边的血麒麟以及血刀门的众弟子,也停下身形。 王皓就这样站在场中,此时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座巅峰一般,没有谁能够跨越过去。 就冲这厮的口才,简直都可以去跟郭德纲比划比划了,陈泰然不得不暗暗佩服。 说完之后,九哥跟两边的人也拱了拱手,我们没有说话,但是也跟九哥做着一样的动作,这时候我感觉很别扭,跟他么拍电影似的。 回到驻地,二人心情都不是很好,因为刚刚告别了三百多名战友。 “靠!老子为了救你,都干掉六个日本人了!”陈泰然一边开车,一边没好气地嚷嚷了一句。 陈泰然一听就笑了,这妹子太柔弱,仅凭这一句怎么可能赶得走流氓呢?罢罢罢,今天哥哥心情好,就帮你这一回。 这时候我看都没看风青阳一眼,对拿着手枪都有点哆嗦的宋博学说道,姓宋的,你他妈的真的以为你自己是谁了?你跟青阳帮蛇鼠一窝,老子这次就是接到上面的命令来铲除青阳帮这个社会上的毒瘤的,你知道吗? 离开的韩魏,心很乱,一半因为张璐的出现,一半是因为脑海中又出现了那个声音,不断提醒他,忘记了什么。反反复复出现的感觉,到底因为什么,难道神秘石头的影响还在?那么,左林林的死,值得吗? “堂主,发现众位兄弟无一生还!”一个属下匆忙过来禀告,眼角也满是凶光,要是他让他知道这是谁干的,一定和他拼命,大家兄弟之间还是有情谊在的。 一阵剧烈的爆响,唐骏手中的锯齿大刀,狠狠砸在美玉之上,瞬间在美玉上,留下道骇人的沟壑。 我摇头,从怀中拿出魔法计时器,看着上面关于时间的的记录,此刻已是第二十二萤时,这般整整的一天,没做任何休息的我,也感到一丝疲倦。 虽说满腹疑问,但是眼下亚鲁斯特却无可奈何,也只能先将满肚子的疑问,暂时放到肚子里了。 起身轻手轻脚打开房门,一开门偏头一看,花木槿已站在走廊上,正朝城中心望去。 此刻伴随着课程开始的铃声响起,原本嘈杂的教室之中传出的诸多欢笑声,此刻戛然而止。 杨宇发现苗散竟然没有攻击自己,也没有打算离开,心中就生出了这个想法。 这也是导演组为了让艺人之间有更好的交流机会,好促进节目效果。 秦宇的突然出现,顿时引起了底下人山人海的尖叫,场面宏大至极,人众之多几乎就如全迦南学院的弟子都聚集在这了。 眼下,我处于灭除者地下基地的上方,见教团的这般攻势已经停息,眼下灭除者众人逐渐恢复正常。 第16章 龙椅之下,太子之剑可斩几人? “你看,她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你让我又如何饶过她?”郑四夫人有些无奈的看着长子,这么大的人,看着老成,行事却这么冲动,反而是次子看着跳脱,内里却稳重的多。 团藏道,他虽然还没有测试过鼬的实力,可是从搜集而来的情报看来,至少他已经在这个年纪就开启并是熟练掌握了写轮眼。 通告一出来,马上就引起的临山城的轰动。大部分人都是高兴的,极少数几个酸溜溜的家伙,被众人喷的体无完肤,灰溜溜的跑了。 两人所到之处,无不认作大户人家出游的公子。兼之那谢迟追了几日,似乎也就此放弃,蒋温伦本来就是雅人深致,没了后顾之忧,一路上风光无限,就开始与徐遥流连山水,诗酒自娱。 “不必谢我,哀家也不是为了救你,只是不喜她这般娟狂的德行,这宫里的规矩乱不得!”太后娘娘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人将许姝刚刚把玩过的那枝荷花剪下来。 想来云家爷孙俩应当不会去得太早,加上身边还有身为十常老之一的白无畏带路。 这是忍界联军结成后,各村连夜赶制出来的,代表着忍者联军的新护额。 余恒举目眺望,发现十里之外的一个岛边缘有很多渔船,这里开个药铺,肯定生意兴隆。 感受到虞建白投过来的目光,侯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其心中所想,也的确如此。自己等人是匪,北齐朝廷是官,这天生就有一层抹不掉的隔阂,侯景有这些担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求助的目光看向远去的吴忧。在感觉到他哀求视线,吴忧并没有任何回头的意思。 “孟局长,事情办得怎么样了?”简单的客套了几句之后,周爱国就充满希望地问道。 坐在那里,叶泽涛把五禽戏的内气再次完全运足了起来,那目光瞬间如雷般向着这些台下的人们看去。 两天后,该做的郑奇都已经做好,现在就等着一个契机,一个把他手底下一百号人从佤邦军营里面带出来的契机。而这个过程,必须是在佤邦恰巧四面受敌,没有时间理会他们的时候。 尤其是当顺着胸前高高的峰挺之上看去,看到那一张隐藏在xìng感金发下的绝世娇颜,那jīng致完美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细腻轮廓,更是让赵轩看的都有些直。 周学熙转向实业时,正当袁世凯执政北洋之时。清末新政之艰辛,后人很难想象。 陈忌有些哭笑不得,或许在说出艾薇儿远离这场战斗的时候,应该想一个更好的理由,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艾薇儿似乎已经下定决心,指挥地行龙骑士团,和队友们一起去对付幽暗城主了。 何惜梅翻了翻,床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到底郑奇从哪里把枪拿出来的呢? 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就算赵轩用手把她身子玩个遍,她都能勉强接受,但她还是没想到,直接双修?不行。 韩晴毫不犹豫的点点头,作为商会现在主事人的老婆,岂能不知道商业的一条街。 因为,东京电视台有意另辟蹊径,以动漫节目作为电视台的主打内容。不过,由于曰本的第一流动漫制作团队,比如东宝映画,主要是合作对象是富士电视台。 夏天微微点了点头,坐在一旁呆滞了半天的李凤鸣,见南宫明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就不再说话,甚至连劝都不劝一句,这让李凤鸣甚至有了一丝凌乱的感觉。 除了那次在林子里对抗天兽的经历之外,若离从没有过多少的实战经验,一边抵抗风叱的噬心骨枪,一边又忽然的冒出无数水针,若离不免的有些慌了神。 诸神听的云里雾里的,只有队伍中的境北紧紧的拧起了眉头,若离为什么在帝君的怀里睡着了,弋川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袭紫衣,依旧眉目如画,妖孽的脸上噙着噙着淡淡的笑意,但是季子璃敏感的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可是说不出是哪里。 轩战灵磁一动,控制飞刀虽然困难,但控制自己的戒指还是可以的。 拎着沉甸甸的茶,楚芸怜又被毕恭毕敬地送了出来,临走时留了药方,出来之后,楚芸怜便头也不回地往安羽宫去了,也不知苏眉她们走没走。 瓷碗落在地上碎成渣子,溅开的水花洒在穆钦钦脚上,接二连三的惊吓,吓得她立马缩起了双腿。 仙气腾腾下淙淙的流水永不停歇,黄昏迟暮,九九八十一金阶上雄伟的宫阙里一片火红的灵合花海与天际染红的云彩交相辉映。 他一言不发极为耐心地等着楚芸怜他们吃完,然后兀自淡漠地离开,楚芸怜连忙带着萧儿跟了上去。 就算她现在有男人追,也跟他没关系,虽然那个男人,实在是让她不敢恭维。 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的公司老总,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做的,隐藏在背后的辛苦又有谁知道? 恳“王朝”的饭菜是好,可是饭店里的菜再精致也不会给你讲究什么营养,不如童若做的上心,完全是根据冷少辰的身体来的,饭店里的饭菜总是吃到底是对身体不好。 封君扬闻讯匆匆赶过去时,辰年还在那放声痛哭着,四周的暗卫早就被郑纶打发到了别处,只郑纶一人面带尴尬地站在一旁守着。瞧得封君扬过来,郑纶忙上前行了一礼,如逢大赦般地退了下去。 其实这事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是第一次难免紧张害羞,再说了她还没结婚呢,未婚先孕总觉得心虚了点。 落地的大树第一时间朝着皇子的方向甩出自己的大招自然之握,紧跟着技能扭曲突刺绑住塔下的皇子,同时也躲开了艾克技能的眩晕。 这个片子本就在网络上进行过预热,再加上江城是聂玉坤的大本营,宣传效果尤佳。因为有个简单的首映仪式,可以亲眼目睹大萤幕上的明星,所以各大院线门前的购票处都排起了长龙。 第17章 龙椅之下,太子之剑可斩几人? 此地的温度再度骤降,隐约间天地漂浮着无数的冰晶,同时恐怖的玄力洪流迅速的凝聚在她双手握着的青锋上。 由金色精神力构成的地图,比起之前的那个要大上很多,而且线路清晰而复杂,不过最值得欣喜的是,这幅地图不仅仅只有一个铭牌的位置,而是共有七个。 笃!地一锤定音,玄猪真君被叶征以十五颗玄级灵石的代价成功拍下。 万物殿主右手朝天,掌心里面迅速的长出一颗生机勃勃的大树,树的上面结满了各种果子。 比伯上去拨开洞口,拿出手电筒往下一照,众人才发现这洞口里边开始是垂直向下的,不过只一米多高,而进了里边是一个相对平缓的下坡。 人类讲到底就是生物,生物的第一要义是生存,在生存前面,绅士风度什么的都是扯淡。 杨浩看到这两道惊天动地的攻势,心中也是一阵骇然, 同时刺激他心中的战意愈发的旺盛,犹如争霸山林的猛虎。 双方攻势碰撞在一起的瞬间,反而没有之前那般璀璨,整个天地顿时一片苍茫,宛如混沌。 连滔闻言直觉有理,心中感激大师思虑周全,于是调来一辆豪车,载着两人向家中而去。 李艳阳疑惑中收回目光,这时候酒也上来了,有人给二人斟酒,杨登渠笑着说敬青龙大师一杯。 “先就去找御医来看。朕也马上回去。”麦柯卓说完,就把手里的奏折合了起来。 他也觉得庆幸,得亏是他们前世就是夫妻,盛夏了解他,他也了解盛夏。难得的是盛夏是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跟他玩什么猜谜的游戏,哪儿做对了,哪儿做错了,总会及时地指出来,让他知道并改正错误。 这句话一出,才让大长老从愤怒中醒过来,赶紧开开手将二长老掐着星辰脖子的手给拽开。 章氏听玳瑁这么说,也就不着急了,继续回来摘菜。玳瑁看着自家院墙的一个地方,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房间里,灯光明亮温暖,清冷的空气中,娃娃已经穿山了她的短袖短裤,斜挎着一只大耳朵兔子的水壶,穿着黄色的夏季运动鞋跑了出来。 “我身上优点这么多,估计你一辈子也看不完!”龙少峰顿时坏笑一声。 “李晔这狗贼简直丧心病狂,不当人子,军帅,我们应该跟陇西郡王联合!”一名幕僚进言。 她转身,看了看木屋四周,光线很晕暗,火光在跳跃着,除了她落在墙上的影子,什么人都没有。 收拾的行李不少,不仅有她和孩子的吃喝穿用,还有丈夫的,宝珠可不希望薛涛穿着军装去。不过带上一件军装也是可以的,要知道在这个时候,军人的特权还是很多的,也更容易让人忌惮。 “怕是不会了。我现在的修为,已经不会返老还童了,反而是青春永驻了。不过,若是要留在人间,少不得要用些法术遮盖。”玳瑁也想到了这一点。 问题是这宝葫芦不是他的,是青家的传承之物,他爸要是知道宝葫芦被他弄丢了,岂不是要打死他? 陆娅停止了咀嚼,她看了陆柒一眼,捂着嘴偷偷地想把东西吐出来。 “不行,不能等了,否则我们的人会伤亡的越来越多,先用火,然后让他们以为我们的火炮没了,那边轻轻一定会做出判断的。”陆承言说罢,立刻回头让人去准备。 他看了看米斯手里的王冠,这东西已经拿出来了,黑影的手再长,也不可能伸到这来再把王冠要回去。 而吉斯这边,金色的束瞳闪闪躲躲,嘴里则冒出各种各样的奇葩主意。 得,陆哥又一次背锅,明明是顾忌着娇姐的膝盖疼,现在倒是成自己的错了。 有些区域开始发黑、腐败,有些区域皱巴巴地,里面的水分全无,还有一部分干脆化成了烂泥。 一道很奇妙的感觉突然出现在段浪的心头,似乎,他和这块玉佩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顺着赵久泉手指的方向,李鸿儒看到了两堆材料,感受着材料中的能量波动,李鸿儒满意的点点头,毫不客气的将两堆材料装进储物口袋。 黑豹幼崽嗅到洞内赤血狼的味道,蜷缩在幽兰牧的怀里瑟瑟发抖。 “如果将星舰光脑内的意识体导入晶球内,那么总计就有3600多个意识体,我担心容量会不够,如果能再加一些容量就好了。”红凌又试探性的问到。 “妈,你这么说,是把浩淼当长工使了?你觉得他好用,所以叫我嫁他,以后使唤他可以更加随意?”落遇故意这样说。 “这事,我就说不上来了,j博士,你这团队这么强大,该有些方法吧!”辰轩努努嘴说到。 “当当当……”就在我发愣的时候,后院之中响起了一阵有节奏的铃铛声,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满身鲜血的白发老者身背桃木剑,手提铃铛就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 这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瀑布从天而下,生灵传穿梭于山林之间。下一秒,从山头之中出现了无数的旌旗,锣鼓声天,无数的猴子从山崖之间冲了出来,不断的冲着地上的那些神仙咆哮着。 “按天庭法典,应剥夺主神、偏神封号,金瓜击顶,再诛灭九族!”刑神刑天神音朗朗,响彻天庭。 开天尺在不合体的情况下,攻击力还没有冰魄神剑厉害,但是它有一点是冰魄神剑比不上的,那就是轰击的力量绝对是神剑的几十倍。 阴雷阵受到攻击,马上自主反击,一个个阴雷相继炸响,震耳欲聋。阴雷中蕴含的阴火呼啦啦扑向众人,酷热中透着阴冷。 回到木府的一路上,白少虽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说过陈默的一句不适,但是却依旧大家觉得气氛很压抑。 这明里暗里身份互相照应,也能办成更多的事情,摄取更多的资源和情报。 虽然她非常清楚邰杠肯定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但既然邰杠不愿意说出来,她也不会强迫。 第18章 满堂秋 “太子,也同样可以换。” 这句话,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下。 它砸碎的,不是裴知寒的威仪,而是这君臣之间,最后一点虚伪的体面。 这是最赤裸的威胁。 也是最残酷的现实。 严海宁在告诉他,在这盘名为天下的棋局上,你裴知寒,纵然是储君,也不过是龙椅上那个人,随时可以替换的一枚棋子。 只要他还坐着,这盘棋的规矩,就由他说了算。 李东樾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他身后的锦衣卫们,身上的杀气,也在一瞬间,浓烈到了极致。 他们只听太子的命令。 只要裴知寒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将眼前这个大逆不道的老臣,撕成碎片。 可裴知寒,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张俊美如玉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骇,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他只是看着,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严海宁。” 他轻轻地唤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品味一道陈年的旧菜。 “你说的不错。” “孤,确实只是太子。” 他转过身,缓步走到那扇大开的门口,背对着阁中众人,望着门外那片泼墨般的夜色。 今夜无月,天边却隐有雷声滚过,沉闷如鼓。 “可你忘了。” 他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孤这个太子,监国三年。” “这三年里,父皇深居简出,不问朝政。这大景朝的奏章,每一本,都先经我手。这天下的政令,每一条,都先出我东宫。” 他缓缓回过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属于帝王的冷酷。 “孤十年磨一剑,等的就是今天。” “你以为你用父皇来压孤,孤就会投鼠忌器?” 他笑了,那笑容里,是看穿一切的讥诮,与不加掩饰的,滔天杀意。 “严海宁,你太高看你自己,也太小看孤了。” “你以为父皇是你的靠山?你错了。” “他才是孤鞘中那把,最锋利的剑。”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名身穿司礼监服色的老太监,手捧一卷明黄的圣旨,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侍,神色慌张地穿过锦衣卫的人墙,跑了进来。 老太监的脸上,满是冷汗,看到阁中的景象,更是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殿下……殿下……” 他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人的耳膜。 “陛下……陛下口谕,宣……宣太子殿下,即刻入宫觐见!” 圣旨到了。 是口谕。 比任何成文的圣旨,都来得更急,更重。 这代表着,天子之怒,已经烧到了眉睫。 严海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胜利者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陛下,终究还是护着他这个为自己当了十年恶犬的老臣。 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决不允许自己的朝堂,在他在位期间土崩瓦解。 他要做史书里的明主,要做历史长河里的明君。 严海宁看着裴知寒,那眼神仿佛在说:殿下,您看到了吗?这就是君心。天心难测,亦有迹可循。 阁中的气氛,瞬间变得无比诡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裴知寒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 等这位太子殿下如何选择。 是遵从父命,就此退去,将这满盘的棋,拱手让人。 还是…… 那名传旨的老太监,见裴知寒迟迟没有反应,斗胆抬起头,催促道:“殿下,陛下还在等着,您……还是快随老奴入宫吧,莫要让陛下久等……” 他的话,还未说完。 裴知寒动了。 他没有走向那名太监,而是转身重新走到了严海宁的面前。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为严海宁整理了一下那身虽然家常,却依旧一丝不苟的锦袍衣领。 “严首辅。”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 “天冷,一会儿去诏狱的路,怕是不好走。” “你这身子骨,可要当心些。” 严海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 他看着裴知寒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无俦的脸,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寒意。 他不懂。 他完全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 下一刻。 裴知寒收回了手。 他脸上的温和,也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山崩地裂般的,无尽凛冽。 “李东樾。” “臣在。” “严海宁,萧菱书,严瑜,萧年,涉及通敌叛国,贪墨皇粮,草菅人命等数十项罪名,罪大恶极。”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即刻,给孤拿下。” “全部,押入诏狱!” 诏狱! 不是刑部大牢,不是大理寺监。 而是由皇帝亲掌,专门用来关押谋逆重犯,九死一生的,诏狱! 那名传旨的老太监,双眼一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严海宁那张始终保持着镇定的老脸,终于彻底变了颜色。 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凝固成了一种极度的、不敢置信的惊骇。 “你……裴知寒……你敢!” 他嘶声吼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恐惧。 “你敢抗旨不尊!” 裴知寒没有理会他的咆哮。 他只是转过身,用那方从萧年手中夺来的,还沾着慧明血汗的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拿下!” 李东樾一声令下。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瞬间扑了上去。 “谁敢动我!” 严瑜拔出佩剑,试图反抗,却被两名锦衣卫一左一右,死死擒住,反剪双手,膝盖窝被狠狠一踹,惨叫着跪倒在地。 萧菱书与萧年父子,早已瘫软如泥,任由锦衣卫像拖死狗一样,将他们拖了出去。 唯有严海宁,依旧站着。 两名锦衣卫上前,试图擒拿他,却被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的骇人凶光,震得一时不敢上前。 “裴知寒!” 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道。 “你今日将老夫送入诏狱,他日,你就不怕,自己也走上这条路吗!” “你这是在逼宫!你这是在谋反!” “史书该如何写你!” 裴知寒擦拭完了手指,随手将那方丝帕,丢在了地上。 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一种无比平静的,却又无比冷酷的,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孤想让谁走上这条路,谁,就得走。” 说完,他迈步,走出了这间已经被彻底捣毁的暖阁。 他身后,是严海宁那绝望而怨毒的诅咒,是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被强行拖拽时,发出的困兽般的嘶吼。 那卷明黄的,代表着天子之怒的圣旨口谕,早已被遗忘。 裴知寒走到门外,抬头望天。 太子一剑,不出鞘,却已斩落满堂春秋。 第19章 江山 通往紫宸殿的路,是用冰冷的白玉石铺就的。 每一块玉石都打磨得光滑如镜,映出玄色的蟒袍,在月色下,像一团被拖拽着前行的浓稠夜色。 裴知寒走在其中,只觉脚下生寒。 玉石无声,却能映出人心鬼蜮。 引路的老太监,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虾,手中宫灯摇摇晃晃,投下一圈昏黄的光。 那是这深宫里,唯一敢为太子照亮的东西,怯懦而微弱,却又固执地不肯熄灭。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喘一口大气,生怕身后那位年轻储君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尖上,沉重,冰冷,带着一种让整座皇城都为之窒息的压迫感。 沿途的禁军卫士,见了太子仪仗,尽皆单膝跪地,垂首,不敢仰视。 可那铠甲下紧绷的肌肉,那握着兵刃时微微颤抖的指节,却无声地诉说着,东宫那位殿下,方才在相府门前,做下了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不是夜访,这是宣战。 是对盘踞朝堂十年之久的严党,最直接,最血腥的宣战。 这天下,从未有人敢如此,当真如那市井疯子所言:“天子脚下,也该见见血了。” 紫宸殿到了。 这里是天子处理政务,私下召见重臣的地方,比金銮殿少了威严,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属于帝王的,家常的杀气。 殿门紧闭,没有传唤,亦没有灯火。 引路的老太监,终于停下脚步,哆哆嗦嗦地跪伏在地,声音细若蚊蚋:“殿下……陛……陛下就在里面等您。” 他的额头几乎贴上冰冷的玉砖,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裴知寒没有理会这可怜虫。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门。 门上盘着两条鎏金的龙,龙目圆睁,栩栩如生,在晦暗的光线下,仿佛随时会破门而出。 他抬手轻轻一推。 厚重的殿门应声而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如同划开水面的刀,无声无息地劈开了黑夜。 殿内,很空,也很冷。 没有燃地龙,只有角落里几只半人高的铜鹤香炉,正一丝一缕地,吐着龙涎香的烟气。 那味道,清苦,沉静,闻久了能让人的心都凉透,仿佛置身于一座巨大的冰窖。 顺天帝没有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上。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明黄色常服,背对殿门,正站在一幅几乎占满了整面墙壁的舆图前。 那是大景的江山。 从最东边的沧海,到最西边的戈壁;从最南边的瘴气之地,到最北边,那片被朱笔圈了又圈的,风雪连天的土地。 听到动静,他没有回头。 只是用那柄供在太庙,从未出鞘饮血的天子剑,轻轻敲击着舆图上,北疆雁门关的位置。 一下。 又一下。 声音清脆,像是寒冬腊月里,湖面冰层的碎裂声。 “你来了。” 天子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问一个贪玩晚归的儿子。 裴知寒缓步走到大殿中央,与他隔着数步的距离站定。 玄色的蟒袍在昏暗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儿臣,见过父皇。” 他没有跪。 只是躬身,行了一个家礼。 在这紫宸殿里,可以是父子,不必是君臣。 可这天下最大的君臣,恰恰就是父子。 顺天帝终于缓缓转过身。 他已苍老,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邃且疲惫。 唯独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里面是积淀了数十年的,属于帝王的洞察与冷酷。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柄从未出鞘的剑柄,问道:“把严海宁,下了诏狱?” “是。”裴知寒答,声线平稳,没有丝毫颤抖。 “萧家父子,一并拿了?” “是。” “相府上下,连带着那些个唱曲儿的,喂鱼的,一个都没放过?” “是。” 一问一答,如剑锋相击。 一问一答,干脆利落,没有辩解,没有请罪,只有最直接的承认。 顺天帝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那铜鹤香炉里的龙涎香,都仿佛烧尽了最后一丝魂魄。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 那不是对儿子鲁莽的失望,而是对某种不切实际的天真的失望。 “知寒。” 他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裴知寒的面前。 他比裴知寒矮了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才能看清自己儿子的眼睛。 “你觉得,你赢了?” 裴知寒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回视。 顺天帝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那身玄色蟒袍上,一丝不存在的褶皱。 像一个寻常人家疼爱儿子的老父亲。 “严海宁是条狗。” 天子之言,轻描淡写,却石破天惊。 “是一条老狗,贪婪,凶狠,还会反咬主人。”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像是在回忆什么不堪的往事:“可他,终究是朕养的狗。” “他替朕咬人,替朕看着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替朕盯着那些手握重兵的将军,替朕,平衡着这满朝文武,各方势力。” 顺天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疲惫:“这朝堂,就是个烂泥塘。你以为它清澈见底,那是因为所有的污泥,都被一块大石头压在底下。严海宁,就是那块最脏,最臭,却也最重的石头。” 他抬起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不加掩饰的锋芒。 “现在,你把这块石头搬开了。” “你让那些污泥,都翻了上来。” “你告诉朕,接下来,你拿什么去填这个窟窿?拿你那点所谓的铁证?拿你那套冠冕堂皇的君子道理?还是拿你东宫里,那几百个只会杀人的锦衣卫?” 他收回手,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 “你太年轻了。” “你以为这天下除了忠臣,便是奸臣?” 他微微摇头,眼中尽是嘲讽:“痴儿。这世上,最多的,是人。” “是会为了家族前程,出卖袍泽的人。是会为了荣华富贵,颠倒黑白的人。是会为了头顶的乌纱,闭眼装瞎的人。” “朕用严海宁,不是因为朕喜欢他,是因为朕需要他。” “需要他去做那些朕不方便做的脏事,去背那些朕不能背的骂名。”顺天帝的目光落在舆图上,北疆的线条显得尤为清晰:“朕需要他这条恶犬,去咬死那些朕想让他死的,更凶的狼。” 裴知寒静静地听着。 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不是睡狮,他清醒地看着这一切,放任这一切,甚至是亲手缔造了这一切。 清醒的愚蠢不如昏庸无能。 “你把他送进诏狱,很好。” 顺天帝踱步回到舆图前,目光重新落在那广袤的疆土上:“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寒了多少人的心?” “你三舅在礼部当个闲差。可他家的姻亲,在户部,在工部,有多少人,是严海宁一手提拔的?” “你舅公的后人,在京郊大营,是个小小的参将。可他手底下,那些个都尉,哪个没收过严家的好处?” “还有你那远嫁江南的小姑母,她的夫家,是江南最大的盐商,你以为,他们每年孝敬给内库的银子,当真那么干净?” 他每说一个名字,都像一把刀子,在裴知寒的身上,割下一块肉。 那些人是他的亲族,是皇室的血脉。 可如今,在父皇的口中,他们都成了严海宁那张大网上,一个个不起眼的,却又至关重要的节点。 他们也都是人质。 “朕若想保他,朕有一百种法子。” “可朕,更想保住的是你。是咱们裴家的江山。” 顺天帝的声音,恢复了疲惫。 “严海宁可以死。但不是现在。” “不是以这种让整个朝堂都为之动荡,让人心都散了的方式去死。” 他终于说出了他最终的决定,那声音,不容置疑,如天宪昭昭。 “你今夜,太冲动了。” “明日一早,你亲自去诏狱,把严海宁放出来。” “给他个体面,让他告老还乡。这件事,到此为止。” 裴知寒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有血腥气在弥漫。 到此为止? 这道理,他不认。 可他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现在他更像弄清楚一件事:“苏家,到底因何而死?” “苏家……必须死。” 裴知寒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 他只是觉得,眼前的父皇,这个坐拥万里江山,生杀予夺的男人,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的可怜。 可怜,又可悲。 “为什么?”裴知寒压抑着不解的情绪。 顺天帝伸出那只布满了老人斑的手,轻轻抚摸着舆图上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 他的指尖,从雁门关,一路划过,最终,停在了靖国公所在的那座孤城之上。 “因为,他姓苏。” “因为他叫苏茂。” “因为他执掌着北疆三十万百姓,三万铁骑,那些人……只知有靖国公,不知有朕这个天子的。” 天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是属于帝王的,最隐秘也最真实的恐惧。 “朕和苏茂一同长大,当然知道他苏茂忠心,那条老狗,这辈子都不会反。可他的儿子呢?他的孙子呢?”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个道理,朕在你这个年纪,就已经刻在了骨头里。” 他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裴知寒:“知寒,你记住。做皇帝,首先要学会的,不是施恩,而是无情。对臣子无情,对敌人无情,甚至,要对你自己无情。” “苏家这根刺,扎在朕的心里,已经二十年了。朕忍了二十年,等的,就是今天。” “至于他苏家是不是冤枉的,重要吗?不重要。” “朕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能让天下人都相信,朕杀他苏家满门,是天经地义的理由。严海宁递上来的这个理由,很好。” “朕,很满意。” 他说完了。 将一个帝王最冷酷,最无情,也最真实的一面,赤裸裸地,展现在了自己儿子的面前。 他以为,自己的儿子会懂。会像年轻时的自己一样,在短暂的挣扎后,选择那条最正确也最孤独的帝王之路。 可他错了。 裴知寒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在那句“重要吗”里,彻底碎裂,化作了漫天冰屑。 “父皇。”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决绝的重量。 “您错了。” “错得离谱。” 他上前一步,那股属于年轻储君的,锋芒毕露的气势,第一次,与天子之威,正面相抗。 “帝王之术,在制衡,更在人心。您能为莫须有之罪,屠戮忠良满门。他日,这天下将士,谁还敢为您卖命?这满朝文武,谁还敢为您直言?” “您斩断的,不是苏家一门。是这大景朝的脊梁!如今北疆何在?五年前雁北门外无一汉人,燕云十六州尽数拱手让人!” “您以为您在巩固皇权?不,您是在自掘坟墓!” “一个连自己的忠犬都容不下的主人,又怎么能指望,他麾下的虎狼会永远驯服?” “放肆!”顺天帝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被揭开了那层伪装后,无所遁形的难堪。 他猛地一挥手,将舆图前案几上的一个青玉笔洗,扫落在地。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殿中,格外刺耳。 “你懂什么!” 他指着裴知寒,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是深深的挫败与不甘:“你以为朕想这样吗?朕是皇帝!朕首先要考虑的,是这江山的万世太平!妇人之仁,只会断送了咱们裴家,百年的基业!” “够了!” 裴知寒低喝一声,打断了他。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对自己的父亲说话。 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半分敬畏,只剩下一种深近乎悲悯的失望。 他看着眼前这个暴怒的,试图用帝王威严来掩饰内心虚弱的男人,忽然觉得,一切争辩,都失去了意义。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的父皇,想做的是一个守成之君,用权术,用制衡,用无情的手段,来维系这个已经开始腐烂的帝国。 而他,想做的是开创者。 他要的,不是修修补补。 他要的,是刮骨疗毒,是推倒重来! 他要建立一个,黑白分明,赏罚清晰的,朗朗乾坤! 一个忠臣不会枉死,奸臣不能当道的世界。 若为帝王,当如是。 这才是他心中的,帝王道。 他缓缓地,后退一步,与暴怒中的天子,拉开了距离。 这个动作,不是退让,是决裂。 他冲着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次,是君臣之礼,更是他与父皇之间,最后的情分。 “儿臣,有负父皇教诲。” 他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与坚定。 “严海宁一案,儿臣,会一查到底。” “苏家之冤,儿臣,也必定会昭雪天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 “若因此,动摇了朝堂,惊扰了社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掷地有声,在空旷的殿中回荡:“所有罪责,儿臣,一人承担。” 说完,他不再看顺天帝那张因震惊与暴怒而扭曲的脸。 他转过身,挺直了那被无数人寄予厚望的脊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的紫宸殿。 殿外风雪呼啸,却不及他心中决意之寒。 身后是天子那压抑到极致的,困兽般的咆哮。 “逆子!你这个逆子!” “来人!给朕传旨!” “太子德行有亏,即日起,禁足东宫,收回监国之权,闭门思过!” “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东宫半步!” 裴知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知道,从走出这扇殿门开始,他与父皇之间,便再无转圜的余地。 可他的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他走出殿门,抬头望天。 东方的天际,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透出一抹诡异的鱼肚白,带着血丝却偏偏不见半点暖意。 那抹天光,与其说是黎明,不如说是一场盛大葬礼的开端。 他感受着拂面的冷风,风中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的清香。 想起了那个红衣持枪的女子,想起了她递给他那根柳条时,清冷而坚定的眼神。 “天下人都想让你跪下的时候,你的枪,得替你站着。”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那十年练枪磨出的厚茧,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父皇那柄从未出鞘的剑,钝了。 第20章 第二十一章 龙椅犹在,昨日刀空,谁之史册改春秋 卯时。 天色是那种将死未死的青灰色,像是宣纸上晕开一滩寡淡的旧墨。 光线从铅云里挤出来,也吝啬得可怜,刚好照亮了紫禁城檐角上的琉璃小兽,一尊尊,瞧着都像是无人祭奠的墓碑。 东宫寝殿,裴知寒蓦然睁眼。 他撑着床榻坐起,额角一层冷汗,黏腻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昨夜与父皇在紫宸殿对峙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成了滚烫的烙铁,在他脑子里烙下了滋滋作响的疤。 决裂后的疲惫,杀意滔天后的空虚,像两座山,死死压在他胸口。 喘不过气。 “主子爷。” 方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几十年未变的恭谨。 “时辰到了。” 裴知寒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 他掀开被褥,赤足踏上冰冷的地砖,那股寒意顺着脚底板一路往上蹿,直冲天灵盖,让他瞬间清醒了些。 昨夜,父子决裂。 今日,便是他孤家寡人。 他只能静待时机。 “方平。” 他声音沙哑,带着宿夜未眠的疲惫。 “传孤的令,着李东樾,即刻提审诏狱所有钦犯,尤其是严海宁。” 他顿了顿,眼中是毫不遮掩的凛冽杀意。 “孤要亲自审。” 方平躬着身子进来,手里捧着一套崭新的玄色太子常服,金线绣的四爪蟒在昏暗中张牙舞爪。 可他那张老脸上,却没了往日的肃然,反倒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茫然的困惑。 “主子爷。” 他将衣袍轻轻放在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试探什么。 “您是说……提审……严首辅?” 裴知寒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向方平。 老太监的脸上,那种全然的,发自内心的不解,不似作伪。 一股不祥的预感,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缓缓收紧。 “不错。”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昨夜,孤已将严党一干人等,尽数打入诏狱。此事,你忘了?” 方平脸上的困惑,更深了甚至下意识地退了半步,看着裴知寒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说了胡话的病人,他那藏在袖中的左手大拇指,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抽搐:“主子爷,您……您是昨夜又魇着了?” 太监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焦急的关切。 “严首辅昨日傍晚还好端端地在府中设宴,宴请百官,庆祝其子户部尚书严瑜大人娶了第七房太太呢。” “您昨夜也去敬了三杯酒,还是严大人亲自送您回来的……” “至于那萧家……萧侍郎七年前便已告老还乡,其子萧年,更是在顺天十九年,便因在白马寺私设公堂,触怒龙颜,被陛下下旨,流放三千里,半道上就……就病死在了瘴气之地了啊!” 轰! 方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道黑色的惊雷,在裴知寒的脑中,轰然炸响。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昨日记忆,相府暖阁与严海宁的生死对峙,紫宸殿与父皇的父子决裂,那道禁足东宫的旨意,那份收回监国之权的决绝。 一切的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亲历。 可此刻,在方平的口中却成了一场荒唐的南柯一梦。 严瑜,户部尚书? 萧菱书,告老还乡? 萧年,十年前便已流放病死?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廊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那痛楚无比真实,提醒着他,他并非在梦中。 “不对……” “全都不对!” 他猛地一把抓住方平的手腕,那力道,大得让小太监闷哼了一声,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方平。 “你再说一遍!” “萧年是怎么死的?苏家那桩谋逆大案,又是如何了结的!” 方平被他这副疯魔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回道:“主子爷,您别吓奴婢啊!十年前,是……是靖安郡主苏枕雪,在白马寺亲手揭破了萧年私设公堂,意图构陷的阴谋。” “郡主当众亮出陛下御赐的玉玄金,将萧年一干人等尽数擒获。陛下大怒,当即下旨流放萧年,其父萧菱书也因此被牵连,仕途断绝,郁郁数年后便告老还乡了。” “至于苏家……谋逆啊!严首辅上奏,言及北疆军粮账目不清,恐有疏漏。陛下便以此为由,削了靖国公三万兵马的粮草,又将郡主……下嫁给了严首辅之子严瑜,以示安抚与制衡……第二年年初……那帮北疆的骡马就说什么皇天不养人,誓死要争气,造反了……” 下嫁…… 严瑜。 一段全新的,他从未经历过的历史,带着血腥气,强行灌入他的脑海。 可苏家,依旧是败了,还是谋逆,还是满门抄斩! 他们无论如何,都活不了? 而苏枕雪,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她以一人之力,扳倒了萧年,却也将自己,彻底推入了严家的虎口。 裴知寒松开了手,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他与她,在相隔十年的两个时空里,产生了交集。每一次他入睡,都是在进入十年前那个真实存在的过去。 而她,在她的时空里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改变他所在的历史。 她像一只在风暴中振翅的蝴蝶,每一次扇动翅膀,都在十年后的今天,掀起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海啸。 昨日,他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 此刻方知,自己不过是那个眼睁睁看着棋盘被一次次改写,却无能为力的看客。 世间最远的不是生死,是她在那头改春秋,我在这头望尘莫及。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那恐惧,比死亡更甚。 他明白她面对的究竟是什么。 是严海宁那只手遮天的权势,是父皇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而她,只有一个人。 在打一场绝不可能胜利的仗! 苏家是大景的脊梁,她不单单是在救苏家,还是在救被狄人蚕食殆尽,满目疮痍的大景。 他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 他不能再等了。 他要去见她。 立刻,马上! “方平!”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份沉静之下是无法等待一丝的迫切。 “取培松酿来!” 方平闻言,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主子爷!不可啊!了尘大师说过,此物霸道,一月之内,最多只能服用两次,您若是再用,便是以命相搏,万一……” “孤说,取来!” 第21章 佛前孤影 “主子爷!不可啊!” 方平那张老脸,血色褪尽,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他跪伏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声音里带着哭腔。 “了尘大师千叮万嘱,此物霸道,一月之内,绝不可服用超过两次!今日才初十,您若是再用,便是以命相搏,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 裴知寒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陪了自己二十年的老奴。 他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没有半分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化不开的黑暗。 “拿来。” 他蹲下身,扶起方平。 动作很轻,可那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却让方平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方平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看着他眼中的血丝,看着他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气的脸,看着他那份不惜一切,也要坠入深渊的决绝。 他那颗早已被宫中岁月磨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碎了。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了。 从没有人,能劝住这位太子殿下想做的事。 他只是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终于忍不住,顺着那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奴婢……遵旨。”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由紫檀木制成的锦盒。 打开锦盒,里面铺着一层明黄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地躺着三粒鸽子蛋大小的,暗红色的药丸。 那药丸表面,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光晕。 正是培松酿。 裴知寒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将三粒药丸,尽数拈起,直接送入口中。 他甚至没有用水,就那么直接咀嚼起来。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松脂的清香与某种不知名草药的苦涩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中炸开。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冰凉的溪流,顺着他的喉咙,直坠腹中。 “主子爷……” 方平看着他的动作,心如刀绞,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大景朝最尊贵的储君,为了一个他不知道的理由,踏上了一条凶险的路。 药力发作得很快。 一股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倦意,如潮水般涌来。 裴知寒只觉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千斤,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开始变得模糊,旋转。 桌案上的烛火,拉长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影。 廊柱上的雕花,化作一团团混沌的色块。 方平那张写满了悲痛的脸,也渐渐远去。 他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就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 他仿佛看见,寝殿的窗外,那棵老梅树的枝头,不知何时,悄然绽放出了一朵殷红如血的花。 那花瓣的形状,他认得。 玉龙牡丹。 …… 夜,凉得像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铁。 严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刚从宫里领了申斥,又听了一耳朵敲打回府的严瑜,一脚踹翻了门边的金猊炭炉。 烧得通红的银霜炭滚了一地,噼里啪啦地炸开几点火星,将那张名贵的波斯地毯,烫出几个丑陋的焦黑窟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皮毛烧焦的,令人作呕的臭气。 “废物!一群废物!” 他面目狰狞,那张往日里引以为傲的俊朗面容,此刻扭曲得像个恶鬼。 萧家父子,是他父亲费劲心神养出来,两条忠心耿耿、指哪咬哪的狗。 他原以为,这两条狗就算不能咬死北疆那头老狮子,至少也能撕下几块血淋淋的肉来,让严家在朝堂上再添几分筹码。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两条狗竟然被人轻而易举一棍子打死了。 死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 而打狗的那个人,竟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妻,苏枕雪。 那个他从未正眼瞧过,只当是个陪嫁了赫赫权势的病美人。 一个病恹恹的绣花枕头,竟能搅出这等滔天风浪?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刚刚送达的密信,信纸被他攥得变了形。 信上的内容,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眼球上。 “白马寺武僧无叶,乃是当年护国大将军李恺之遗孤。李家满门,因何而灭,大人心中有数。” 李恺…… 那个在顺天三年,因通敌之罪,被陛下下旨满门抄斩的护国大将军。 当年,亲手将李恺的人头从北疆带回京城献给陛下的,正是如今的靖国公,苏茂。 而负责罗织罪名,在朝堂上发起弹劾的,正是他的父亲,严海宁。 一桩尘封了近十年的血案,一根早已被遗忘的引线,竟因为苏枕雪在白马寺的那一把火,重新被牵扯了出来。 “苏枕雪……苏枕雪!” 严瑜低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一拳砸在身后的书架上,震得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籍善本,簌簌发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乃至整个严家,都小看了那个女人。 她不是什么病弱的棋子。 她是一柄藏在鞘中的剑,不出鞘则已,一出鞘,便要搅动这满城风雨,颠覆长安的平静。 婚期提前至下月初三。 陛下这是在催促,也是在警告。 他严家必须尽快将这枚最不稳定的棋子,死死地按在自家的棋盘上。 按住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按不住,只怕就是万劫不复! 他看着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的狠厉。 那夜色黑得发沉,像是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既然棋子不听话。 那就只能,毁了她。 这世上,不听话的棋子,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 靖国公府。 那封来自北疆,插着三根染血翎羽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就静静地躺在苏枕雪的面前。 它像一张判官笔下的生死簿,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气。 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 可连在一起,却组成了一篇她看不懂的悼词。 “兵败。” “退守雁门关。” “前锋营三千将士,误食霉粮,上吐下泻,战力尽失。狄人趁虚而入,长驱百里……” “我军……伤亡过半。”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 那些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是会扛着她在北疆的草原上,追逐落日的汉子。 他们曾是北疆的脊梁,是苏家的骄傲。 如今,他们都成了一份份冰冷的伤亡名单,化作了雁门关外,那一片片染血的雪。 她没有哭。 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它暖不了北疆冻死的忠骨,也洗不净这长安城里,深入骨髓的腌臜。 哭,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她的心很静。 “小姐。” 阿黛推门进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手里端着一碗参汤,可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与恐惧。 眼眶红肿,显然是哭过。 “小姐,您……吃点东西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她的哥哥,那个曾把她举过头顶,许诺要给她买最漂亮头花的少年,也在那份名单上。 苏枕雪没有回头。 她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了北方的天空。 那里没有星星,只有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沉的铅云。 “阿黛。” 她轻轻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 “你说,雁门关今夜的雪,是不是红色的?” 阿黛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将头埋进苏枕雪的膝盖里,放声大哭。 哭声里是无尽的悲伤与无助。 苏枕雪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又像是在告慰那些远在北疆的亡魂。 可她的眼神,却一点一点地,变得坚硬,锋利。 不知过了多久,阿黛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苏枕雪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备车。” 阿黛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她。 “小姐,您要去哪儿?” “去白马寺。” 苏枕雪站起身,从妆台那个锦盒里,取出了那柄皇帝御赐的玉玄匕首。 那匕首通体莹润,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她没有将它藏于袖中,而是直接别在了腰间。 冰冷的玉鞘,贴着她单薄的腰身。 “我要去问问佛祖。” 她看着窗外那片死寂的庭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这朗朗乾坤,为何容不下一个忠字。” “这慈悲天下,为何偏要让好人,不得善终。” 马车驶出靖国公府。 长安城,像是死了一样。 街道上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平日里最喜欢吠叫的野狗,都夹着尾巴,不知躲去了哪个角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的味道。 那是恐惧。 是对北疆兵败的恐惧,是对战争将临的恐惧,更是对这深不见底的,朝堂诡事的恐惧。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叩问着这片土地的良心,叩问着这大景朝的苍生。 苏枕雪闭着眼。 她的脑海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没有北疆的风雪。 只有那个,在梦里出现的,穿着玄色蟒袍的清冷身影。 裴知寒。 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一切? 在那个属于他的,十年之后的世界里,北疆的结局,是否也是如此? 苏家的覆灭,是否也是这般,惨烈而冤屈? 她忽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隔着的,远不止十年光阴。 还有一道,由无数忠魂的白骨,与无尽的鲜血,堆砌而成的,无法逾越的鸿沟。 这鸿沟,名为天命。 也为君心。 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跨越这道鸿沟? 她心中苦涩,却又带着一丝偏执的倔强。 马车在白马寺山门前停下。 这一次,迎接她的不是那个眼生的小沙弥。 而是数十名手持齐眉棍,神情肃穆的武僧。 他们分列两旁,见到苏枕雪,齐齐躬身,单手立于胸前,行了一个佛门最重的礼。 “恭迎郡主。” 声音整齐划一,带着金石之气,回荡在空旷的山门前,震得人耳膜发颤。 为首的,正是无叶。 他换下了一身灰色的僧袍,穿上了一件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一柄朴实的戒刀。 那张清俊的脸上,再没有了半分羞怯,只有属于一个战士的,沉凝与锐利。 “郡主。” 他上前一步,声音沉稳。 “主持,已在禅院等您多时。” 苏枕雪的目光,越过他,投向了那条通往后山的,幽静的小径。禅院里那棵老银杏,叶子已经落尽了。 光秃秃的枝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伸向天空,像一双双在无声质问着苍天的手。 了尘就坐在树下那方石桌旁。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捻佛珠。 只是静静地,煮着一壶茶。 紫砂壶里,泉水翻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是这死寂的院落里,唯一的声音。 茶香袅袅,清苦,提神。 见到苏枕雪,他像是没有半分意外,只是抬起眼,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清明。 “郡主来了,坐。” 他提起茶壶,为苏枕雪面前那个粗陶茶杯,斟满了茶。 茶汤澄黄,热气氤氲,带着一丝暖意。 苏枕雪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碰那杯茶。 她讨厌暖的东西。 “主持,慧明大师如何了?” 她开门见山,声音里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 了尘放下茶壶,叹了口气。 “命是保住了。” “只是这身子骨,怕是毁了。” 他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第一次正视着苏枕雪,带着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感激。 “郡主的大恩,白马寺上下,没齿难忘。老僧代慧明,代这寺中数百僧众,谢过郡主。” 他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大师不必多礼。” 苏枕雪抬手,制止了他:“我救慧明大师,不是为了白马寺,也不是为了佛祖。我只是不想让一个好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有她的底线,有她的坚守。 了尘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藏着无尽风暴的眼,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郡主想见他,老僧这便带您去。” 第22章 座下莲花十年尘 禅房的门虚掩着。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草药味,从门缝里溢了出来,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慧明就躺在那张简陋的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的薄被。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那张原本还算圆润的脸,此刻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一个被抽干了精气的老人。 胸口处,被烙铁烫伤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绷带,依旧有暗红的血迹,从绷带里一点一点地渗出来,触目惊心。 听到脚步声,他费力地睁开了眼。 当看清来人是苏枕雪时,那双黯淡无光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股激动得近乎癫狂的光彩,仿佛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嗬嗬”声。 “大师,别动!” 苏枕雪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入手处,是硌人的骨头,还有那身下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他在发烧,像个烫手的炉子。 “郡主……郡主……” 慧明伸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手,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了苏枕雪的袖口。 他的嘴唇哆嗦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子。 “小心……郡主……一定要……小心……”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枕雪,眼中满是恐惧与急切。 “萧家……萧家只是……只是推出来的……” “背后……背后还有人……那个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整个身体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流露出一种濒死般的恐惧。 “那个人……权势滔天……他……他能通天……”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眼睛翻白,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大师!” 苏枕雪心中一紧,连忙从腰间取下那个阿黛塞给她的,装着救命药丸的小瓷瓶,倒出一粒,塞进了慧明的嘴里。 药丸入口,慧明那剧烈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 可他看着苏枕雪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恐惧。 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那个名字,像一个禁忌的符咒,一旦说出口,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他不怕说,怕的是苏枕雪知道。 即便他曾经下了无数次的决心,可当他看到苏枕雪的那一刻,就知道她一定会追查下去,这个名字不是援助,而是催命符。 他只能用那双写满了恐惧与哀求的眼睛,看着苏枕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小心……” 苏枕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心中一片冰凉。 能让一个看淡了生死的僧人,都恐惧到不敢说出名字的人。 这长安城里,除了龙椅上那位还能有谁?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仅仅是因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吗? 还是说,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她走出禅房,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了尘依旧在院中等她。 那壶茶已经凉了。 “大师。” 苏枕雪走到他面前,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做了一个梦。” 了尘的眼皮,动了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我梦见十年之后,我早已不在人世。而这座靖国公府,变成了东宫。梦里,有一个人。” 她将那个荒诞离奇,却又真实无比的梦,缓缓道来。 从那片逆季而开的玉龙牡丹,到那把被挑断了琴弦的古琴。 从那三枚钉入廊柱的银针,到那一脚踩碎的酒坛。 她讲得很慢,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当她说到,自己枕边那朵不知从何而来的,殷红的花瓣时,一直闭目养神的了尘,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他看着她,那双浑浊的眸子里,第一次,没有了半分高深莫测,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了然。 “郡主。”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暮鼓晨钟,涤荡心扉。 “《金刚经》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苏枕雪看着他,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 “我不懂佛法。” “郡主不必懂。” 了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某种超脱的智慧。 “您只需知道,有些缘法,本就不是这凡俗的道理,能够解释的。” “您梦见的,或许是过去,或许是将来。或许,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可郡主,您想过没有。” “无论那梦是真是假,无论您是否能看清前路。”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指了指苏枕雪的心口。 “您想做的,您正在做的,可曾有过半分改变?” 苏枕雪的心,猛地一震。 是啊。 无论有没有那个梦,她都是苏枕雪,是靖国公的女儿。 她都要为父亲的清白,为苏家的忠魂,为北疆那三万枉死的将士,三十百姓,讨一个公道。 这与梦境无关,只与本心有关。 看着她眼中渐渐亮起的光,了尘欣慰地点了点头。 他站起身,走到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苏枕雪。 “这是慧明,拼死从粮仓里带出来的东西。” 苏枕雪打开油布包。 里面,是几粒已经发黑、霉变,散发着一股恶臭的粮食。 还有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铁牌。 铁牌上,刻着一个奇特的,由鹰与蛇组成的图样。 苏枕雪的瞳孔,骤然紧缩。 那是…… 锦衣卫的徽记! 是那支只听命于皇帝一人,连内阁都无权过问的,大景朝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惧的特务机构。 “郡主。” 了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轻得像一阵风。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您只管往前走。” 他双手合十,对着苏枕.雪,深深一拜。 “佛祖,会看着您的。” 苏枕雪握紧了手中的铁牌,那冰冷的触感,却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她抬头,望向山下那片被暮色笼罩的长安城。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刀山,是火海,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她,无路可退。 因为她的身后,是北疆的风雪。 还有那个在十年之后的人。 他过的……或许会比我好一些吧。 第23章 一诺浮屠 禅房外,大雪覆青瓦,山风呼啸如刀,穿林而过,直抵这方清净之地。 无叶的禅房里,冷得像块石头,寒意直透骨髓。 窗户关得严实,却挡不住山里的风。 风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一股松针的苦味。 角落里那盏油灯,灯芯已燃至尽,火苗如一豆残魂,在风中颤抖,随时可灭。 它在墙壁上投下的影子,孤零零,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撕裂的画卷。 阿黛就坐在那张硬邦邦的木凳上。 她没哭。 眼泪在北疆兵败的消息传来、那份长长的阵亡名单被公布于众的那一刻便已流干。 剩下的,只有一片空洞的,被寒风反复穿过的荒原。 她只是看着那豆将灭的灯火,看着它在墙壁上投下的,自己那孤零零的,单薄的影子。 那影子,宛如一尊泥塑的佛像,无悲无喜,却又尽是悲喜。 无叶站在门口,已经站了很久。 他像一尊石雕的佛,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死寂。 他知道北疆的事。 也知道那份冰冷的阵亡名单上,有她哥哥的名字。 佛门清规万千,道尽世间苦厄。 可这苦,落在眼前人身上,便不是一句放下能了结。 那些字字珠玑,此刻却比鸿毛还轻,入不得这凡尘的肺腑。 他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于还是动了。 他走到桌边,拿起那把粗糙的陶壶,倒了一杯水,递到阿黛面前。 水是凉的。 “喝点水。” 他那双常年握着佛珠的手,此刻端着粗瓷杯,指节微微泛白,笨拙得像个初入人世的孩童。 连那句喝点水,都带着山里人的实诚与不知所措,以及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笨拙的温柔。 阿黛没有接。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像藏着两汪清泉的眼睛,此刻黯淡无光,像两口干涸的枯井。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无叶以为,她就要这么看到天亮,看到这盏油灯彻底熄灭。 可她忽然笑了。 那笑容,出现在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格外凄美。 像是在坟头上,开出了一朵血红色的花。 “小和尚。” 她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你说,人活这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无叶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想说,是修行,是参悟,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可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佛经里关于“空”和“无”的教诲,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想过藏经阁三千佛经,却找不出一个字来抚慰面前的人。 “我哥说,等他打了胜仗回来,就用攒下的军饷,给我买一支全长安城最漂亮的珠花。” 阿黛的眸子闪动着,笑得落寞。 “可他人没了。” “珠花再漂亮,又有什么意思呢?” “戴给谁看呢?” 无叶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生疼。 是佛心被凡尘刺破的疼。 他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站在那里,像一根木头。 “无叶。” 阿黛忽然叫他的名字:“要是我也死了呢?” 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你……会怎么样?” 无叶的身体,猛地一僵。 佛说,众生皆苦,生死无常,当以慈悲心观之。 可这一刻,他脑中所有的佛理,所有的经文,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什么四大皆空,什么色即是空,统统化为乌有。 他想到的不是超度,不是往生。 他想到的,是那份阵亡名单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是他眼前这个,随时可能会凋零的,鲜活的生命。 他看着她,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已写满沧桑的脸。 他那颗修了十几年的,古井无波的佛心,在这一刻,彻底乱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认真的语气,反问道:“谁杀了你?” 阿黛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要是仇家很厉害呢?是那种,你一辈子都打不赢的人呢?” 她逼视着他,像一个输光了所有赌注的赌徒,在问神佛,借最后一丝运气。 “你还敢去吗?” 油灯的火苗,就在此刻,猛地跳了一下,将无叶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 他不再是那个羞怯的,木讷的小和尚。 他像一尊,从佛龛里走下来的,怒目金刚。 只为红尘。 “不管他是谁。” 他的声音,沉稳如山,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之气。 他上前一步,伸出手,用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糙的手指,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那动作,笨拙,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一种誓要将她从深渊中拉回的执拗。 阿黛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发颤。 无叶看着她,看着她那双重新蓄满泪水的眼,一字一顿,郑重得像是在佛前立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的仇,就是我的仇。” 这不是一句安慰。 这是一句承诺。 一个出家人,对一个红尘女子许下的,最破戒,也最决绝的承诺。 他愿意为她,从一个普度众生的浮屠,变成一把只为她挥舞的,复仇的刀。 阿黛再也忍不住,将头埋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这一次的哭声里,没有了绝望,没有了空洞。 只有委屈,只有宣泄。 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死灰复燃的希望。 无叶的身体,依旧僵硬。 可他还是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背上。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拥抱,是渡她,还是渡自己。 或许,他们都是这苦海里,挣扎的溺水之人。 能做的,不过是抓住彼此,一同沉沦。 禅房外的风停了。 那豆燃尽了灯油的火苗,在最后闪烁了一下之后,终于,彻底熄灭。 黑暗重新笼罩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可在这片黑暗里,却有两颗心,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第24章 归途 长安城西,一处不起眼的宅院,落叶积了三寸厚,无人清扫,唯有风卷着枯叶,在院中打着旋儿。 暗室里,一盏油灯的火苗,被窗缝挤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 一个黑影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像地沟里的老鼠,带着一股子阴冷潮湿的腐朽气。 “回禀大人,都查清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显然对眼前这位大人,畏惧到了骨子里:“白马寺那个叫无叶的武僧,确实是当年护国大将军李恺的遗孤。” “当年李家满门抄斩,这小子被了尘那老秃驴藏在寺里,竟是躲过了灭顶之灾,命硬得很,也,也着实可怜。”他添了一句,又飞快地收敛了那丝多余的怜悯。 “他与靖安郡主身边那个叫阿黛的丫头,来往甚密。此次白马寺之事,此人出力最多,几乎是将自己摆在了明面上。” 端坐于阴影中的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用一根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那声音不紧不慢,一步步,踩在人的心尖上。 黑影的头,垂得更低了,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酸涩汗味。 “大人,要不要,小的们……”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动作干脆利落,仿佛那不是一条人命。 “不必。” 阴影中的声音,终于响起,冷得像冰。 “李恺的儿子,是当年陛下钦定的叛党之后。他活着,本身就是一柄刀。” “这把刀,不用我们去递。” 那声音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嘲弄与算计。 “有人会比我们更想让他死。” “盯紧了,看他要去哪儿,见了谁。” “看他这把刀,最后,会扎进谁的心窝子里。” “是。” 黑影领命,如一道青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暗室,重新归于死寂。 只有那豆灯火,还在苟延残喘。 …… 白马寺的后山,风比山下更烈。 刮在人脸上,像刀子。 雪花夹杂着冰渣,如同碎玉。 无叶站在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菩提树下,他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凛冽的寒风,吹拂着他单薄的僧袍,猎猎作响。 他能感觉到有眼睛在盯着他。 从他扶着阿黛,将她送走的那一刻起,那道目光,就如附骨之疽,无声无息地跟随着他。 那不是寻常的窥探。 那目光里,带着一种冰冷的,评估货品般的审视,以及毫不掩饰的杀意。 他是一名武者,是在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将门之后。 他的五感,比常人敏锐百倍。 他能听见百步之外,雪地里一只冬眠的野兔心跳的声音。 更能感觉到,藏在山林暗处,那份刻意压抑的,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的血腥气。 来了。 冲着他。 他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 禅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苏枕雪从里面走了出来,她身后,是抱着一个小小包袱,双眼红肿,却依旧强撑着站得笔直的阿黛。 阿黛的目光,没有看他,只是低垂着,看着自己鞋尖上那朵早已被泪水浸湿的,素雅的绣花。 无叶的心,猛地一紧。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酸涩的,钝痛的感觉。 像是有人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在他那颗早已被佛经浸泡得古井无波的心上,来回地慢慢地切割。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他若不走,这把火,迟早会烧了这座白马寺,烧了那个给了他第二次性命的师父,更会烧了眼前这个,让他动了凡心的姑娘。 他转身,朝着了尘的禅院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灼烧着他的脚心。 了尘的禅院,依旧安静,仿佛这长安再怎么闹腾,都不会闹到他这里。 老和尚就坐在那棵银杏树下,手里捻着那串油光锃亮的佛珠,双目微阖,像一尊早已入定的佛。 他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套崭新的,青灰色的布衣,还有一双耐磨的千层底布鞋。 旁边是一个小小的,装满了干粮的包裹,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无叶走到他面前,双膝一软,重重跪下。 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地,叩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极重,极实,额头与冰冷的青石板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要将这十几年的恩情,尽数刻入石中。 “师父。”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弟子不孝,要走了。” 了尘缓缓睁开了那双总是眯着的眼睛,没有半分意外,只有一片清明澄澈的,如秋日长空般的了然。 他似乎早已看透了无叶的来去。 “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像一阵风。 “山下的风,比山上的烈。” “你这身僧袍,挡不住。” 无叶抬起头,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与挣扎。 他在这佛门净地修行十余载,如今一朝下山,却不知前路何方。 “弟子不知,该去往何处。” “此去,是佛是魔,弟子……看不清。” “痴儿。” 了尘笑了,那笑容里,是看透世情的慈悲与智慧。 还有怜惜。 “佛魔,皆在人心,不在去处。世人皆言放下,却不知,拿起才是大勇。” “你下山,不是为了杀戮,也不是为了复仇。” 他伸出那只干枯的手,指了指无叶的心口。 “你是为了,还债。” “还你欠了十几年的,生身父母的债。” “还这白马寺,收留你十几年的,香火之债。” “更是为了,还你心头那一点,始终放不下的,红尘之债。” 了尘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亲自将他扶起。 那双苍老的手,干燥,温暖,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 “无叶,你记住。” “你不是李恺的儿子。” “你是你自己。” 他将那套青灰色的布衣,递到无叶的手中。 “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去吧。” “去做你该做的事。” “这白马寺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只是下一次回来,老僧希望,你带来的是酒,而不是刀。” 无叶接过那身衣物,入手处,是粗糙的布料,却带着一股阳光的味道,温暖,踏实。 他看着眼前的师父,看着他那双写满了慈悲与了然的眼,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彻底散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再一次,深深地,弯下了腰。 这一次,不是弟子拜别师父。 而是一个凡人,对这十几年庇护之恩的,最沉重的感谢。 他转身,走进一旁的偏房。 再出来时,已然换下了那身穿了十几年的僧袍。 青衣布鞋,长身玉立,眉目间的青涩早已褪尽,只剩下属于一个年轻男子的,英挺与坚毅。 那股子佛门的清净气,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凝如铁的肃杀之气。 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和尚。 他走到院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银杏树下,老和尚已经重新坐下,捻着佛珠,阖着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那捻动佛珠的速度,似乎,比往常快了那么一丝,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焦灼。 无叶深吸一口气,毅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出这座禅院。 走出了白马寺。 山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隔绝了两个世界。 一个是晨钟暮鼓的青灯古佛。 一个是血雨腥风的万里红尘。 他站在山门前,抬头望向山下那座被风雪笼罩的,死寂的长安城。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迷惘。 径直,落在了城东,那片巍峨的府邸之上。 靖国公府。 他要去见她。 在他踏上那条不知归途的路前。 他必须再见她一面。 第25章 情赠一剑 靖国公府。 朱漆的大门紧闭着,门上那对威风凛凛的铜兽衔环,也像是被这满城的死气冻住了,失了光彩。 一地萧索。 无叶就站在这扇门外。 他已经站了很久。 从午后站到黄昏,又从黄昏站到了这片天彻底被夜色浸透。 他像一尊石雕,任凭风雪卷着冰渣,抽打在他那身单薄的青衣上,一动不动。 这身属于凡尘的衣物,终究不如那身穿了十几年的僧袍,能抵御这人间的寒冷。 可他心中的那团火,却烧得越来越旺。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 或许,他只是想在离开这座囚笼般的长安城之前,再看她一眼。 看一眼那个,会在他面前脸红,会拉着他的袖子耍赖,会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固执地看着他的姑娘。 他只是想将她的模样,牢牢刻在心里。 然后带着这份念想,去走那条,可能再也回不来的路。 吱呀—— 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开了一道缝。 一道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像一只萤火虫,在无尽的黑暗中摇曳着。 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一盏灯笼,从里面走出来。 是阿黛。 她换下了一身素缟,穿着一件厚实的棉袄,头发简单地绾成一个髻,没有插任何珠花。 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仍旧挂着微笑,只是脸色略显苍白。 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看样子,是要去白马寺,给慧明大师送些吃食。 当她看见站在门外风雪里的无叶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提着灯笼的手,微微颤抖,那点微弱的火光,也在风中摇曳得更加厉害。 她看着他身上那件陌生的青衣,看着他那张被风雪吹得有些发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决绝。 她明白了。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有些人注定是要分开的。 “你要走?”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是疑问,是陈述。 她见惯了离别,见惯了人世间最直白的离开,只是没想他会走。 他以为,她会哭,会问,会像那晚一样,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可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嗯。” 无叶点了点头,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只汇成这一个字。 “什么时候?” “现在。” “去哪儿?” “……北疆。” 阿黛的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北疆。 那个埋葬了她兄长,埋葬了她所有亲人,也埋葬了她所有希望的地方。 他也要去那里。 她忽然笑了。 “也好。” 她说:“那里冷,死得快,少受罪。” 无叶看着她,呼吸越来越急促急促。 他想上前,想抱住她,想告诉她,他不是去送死。 可他伸出手,却又无力地垂下。 “你等等。” 阿黛忽然转身,又走进了那扇大门。 无叶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门缝,在他面前,缓缓合上。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能继续等。 这一次,他没有等太久。 门又开了。 阿黛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柄用粗布包裹着的,长条状的东西。 她走到他的面前,将那个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 “拿着。” 她的语气很平静。 无叶解开粗布。 里面,是一柄连鞘的长剑。 剑鞘是鲨鱼皮所制,朴实无华,剑柄是乌木的,入手处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 他缓缓抽出剑。 剑身在灯笼昏黄的光下,泛着幽幽的寒芒。 这是一柄真正上过战场,饮过人血的剑。 在剑柄与剑身的连接处,刻着一个古朴的篆字。 樾。 “我哥说,大丈夫当如是。上能为君王撑伞盖,下能为百姓庇一方。” 阿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却带着一种庄重的味道。 “这‘樾’字,便是树荫。” 她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微光,她看着他,一字一顿。 “我不要你做什么大英雄,也不要你为谁报仇。” “我只要你护着自己。” “若有余力,便为那些该活下去的好人,撑开一片荫凉。” 她伸出手,用她那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剑身上那个樾字。 “别让他们,也像我哥一样,被这世道的风雪,活活冻死了。” 无叶握着剑,只觉得那冰冷的剑柄,滚烫得几乎要烙穿他的手心。 这不是一柄剑。 这是她的期望。 是她递给他的最后一丝温暖,也是最沉重的一份嘱托。 “好。”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却郑重得像是当年在佛前立下的誓言。 他将剑插回鞘中,别在腰间。 这柄剑,从此便是他的戒律,也是他的佛。 他看着她,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多余。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然后,毅然转身,走入那无尽的风雪之中。 没有回头。 阿黛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青色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被风雪吞噬,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没有哭。 只是伸出手,接住了一片从天而降的,冰冷的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瞬间融化,化作一滴冰凉的水珠。 风雪中,无叶的身影,坚定而决绝。 他腰间的短剑,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么。 是刀山,是火海,是万劫不复。 可他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 北疆。 “我送你。” 阿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走过盛世繁华的长安,她笑了,笑得一如既往地活泼:“你为什么要去北疆?” “不知道。” 无叶松了口气,当阿黛的眸子没有那么沉重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变得轻快了不少:“只觉得我该去那里,该去做些什么。” 阿黛缓缓地点了点头:“那里很美,但也很危险,万事都得小心,前面的路不好走。” 无叶颔首,重重地点头。 那是她的家,她最惦念的地方,可却没有一个人活着。 人总是要有希望的。 无叶想成为那个被她惦念的人。 她值得他这份孤勇。 她值得。 “就送到这里吧。” 阿黛从腰间解下一个袋子:“小姐给你的。” “这是……”无叶接过袋子。 阿黛笑着说道:“盘缠,还有一封信。” 无叶展开信,神情凝重了起来。 北疆,远比他想的,更加危险。 第26章 梦回风雨夜 苏枕雪再次入梦。 寒毒如虫蚁爬入了她的骨缝间,疼得她浑身都在抖。 从第一次见到裴知寒开始,她的寒毒发作就越来越频繁,第一次入梦之后,隔了十五日便是第二次入梦,第三次入梦仅仅隔着十日,这一次,变成了七日。 每一次寒毒发作,她总能见到他。 这一次,她没有置身于空旷的紫宸殿,也不在那么谧境深谙的东宫。 她站在一条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头顶悬着一轮昏黄的月,月光却被无数盏摇曳的荷花灯映得斑驳陆离,光影流淌,仿佛一幅未干的水墨画卷。 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混杂着纸钱燃烧的烟火味,以及街边小贩叫卖糖人的吆喝声。 这是中元节。 她认得。 她从小在北疆长大,那里的人崇尚武力,祭祀祖先也多是简朴肃穆。 中元节这般热闹的景象,她只在长安的画本子里见过。 书中曾言,此日阴阳相隔,亡魂归乡。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笼,或圆或方,或兽形或花形,将整个长安城装点成一片流动的光海。 她喝了一大口酒,伫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身体轻盈得像一缕风,仿佛随时可以融化在这片光影之中。 目光却盯着一个人。 裴知寒。 他也在盯着她。 他逆流着人群而来,额头上还有些汗渍,渐渐地笑着。 这是苏枕雪第一次见到他笑。 “好久不见。” 苏枕雪看着他,眉眼弯弯。 不知为什么,这段时间的疲惫在看到他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之后,苏枕雪总觉得轻快了不少,体内的寒毒也没那么疼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这份暖,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仿佛与他,早已相识多年。 裴知寒标枪般立在她的面前,一袭玄色蟒袍,在各色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幽暗的光。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好久不见? 仅仅一天……为何好久不见? 裴知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遭的鼎沸人声。 他盯着她的眼睛,像个最老道的猎人,审视着猎物眼底最细微的波澜,试图从这简单的四字寒暄背后,剥离出更深沉的意味。 “好久不见。” 他眉眼间那抹笑意,像是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 于他而言,梦醒梦入,不过一日之隔。 于她,却是隔了多久的光阴? 他心底有根弦,轻轻一拨,便知音律不对。 他们二人脚下的光阴,流速是不一样的。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闪而逝,他面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露半分山水。 她望着他,灯火描摹着他深邃的轮廓,仿佛连那眉宇间的倦意,都被这上元节的满城灯火拂去了三分。 苏枕雪看着他那张脸,看着他眼底那份熟悉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 他们之间不知何时竟变得默契起来,她没有提一个字,他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裴知寒认真地望向她:“多亏了你。” 苏枕雪轻松了不少,双手负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锦衣卫的铁牌,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她心底那一丝微薄的暖意。 他知道了,他没有问,便已经知道了所有。 这般默契,生生世世的纠葛,也未必能修得如此。 “谢我?” 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清清淡淡,像一缕月光。 街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可她眼前,仿佛只剩下裴知寒一人,她身上独特的酒香盖住了长安的喧嚣,让面前人那双眼从未离开过她。 “那你不请我喝一杯?” “今日中元,全长安的人都会去看戏。” “戏?” 她轻声问,清丽的脸庞上,好奇心像是要满溢出来。 很久她都没有听过戏了。 长街之上,人间烟火气蒸腾的热闹。 货郎的叫卖声,情人的嬉闹声,还有稚童提着兔子灯追逐的欢笑,混杂在一起,织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上元行乐图》。 河道里,数不清的荷花灯顺流而下,摇曳的烛火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一片粼粼的烂银。 裴知寒领着她,逆着摩肩接踵的人潮,往街市尽头走去。 那里果然搭着戏台,幕布低垂,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台下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是《满江红》。” 他声音很淡,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入了苏枕雪的心里。 她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这曲子,她如何能不熟? 在北疆苦寒的军营里,每当大雪封山,将士们围着火塘,喝着劣酒,便会用那粗犷的嗓子吼唱。 那歌声里,有酒后的豪迈,有杀敌的壮志,但更多的,是月夜下,对万里之外故土家人的无尽思念。 他懂她。 他总是懂她。 “锵——” 铜锣声炸响,戏台的幕布应声而开,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台上的武昌郡开国公,一身古朴盔甲,唱腔苍凉而高亢。 当他唱到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时,声声泣血,台下的百姓群情激奋,叫好声与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他们坐在茶馆的阁楼上,苏枕雪一动不动地望着戏台。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早已不是戏文。 而是北疆那片被血浸透的黄沙。 她看见了,风雪里,将士们分食着早已发霉变质的军粮。 她看见了,那些因腹泻而脱力,连刀都握不稳的袍泽,在狄人呼啸而至的铁蹄下,化作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冰冷尸体。 她看见了兄长的身影,那个总爱笑着喊她小雪的少年,在血泊中,手中那杆长枪,被生生折断。 戏里的岳飞,豪情万丈,精忠报国。 戏外的北疆,只剩下了被风雪掩埋的,冻得发青的累累白骨。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顺着冰凉的脸颊滑落。 她没有去擦,任由那灼热的液体,在夜风中,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裴知寒始终站在她身侧。 他没有看戏。 从始至终,他的目光,都落在这位靖国公府的千金小姐脸上。 他看她眼中的滔天悲恸,看她紧紧抿起的唇,看她微微颤抖的肩。 他见过太多人。 在权势面前卑躬屈膝的权臣,在利益面前阿谀奉承的商贾,在生死面前哭天抢地的贩夫走卒。 可唯有眼前这个女子,一个养在深闺,传闻中病弱不堪的贵女,竟能为一场戏,为一个素昧平生的故事,为那遥远北疆的无名将士,流下如此干净而悲痛的眼泪。 她的那份赤诚,像一把火,烧穿了他心中所有的预设和防备。 苏枕雪不是寻常官宦女子,只会在冰天雪地的绝境里放声痛哭,只会在悲天悯人的结局里自怨自艾。 她会动容,会争取,会打破桎梏。 她不是依靠男人和父亲为她撑起一片天,站在他们身后用八千个意见自诩智囊的花瓶。 她身上散发出的是生生不息,是强大到让他正视的倔强。 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这双清澈得没有半分杂质的眼,骗不了人。 她只是那枚被家族拖累,被命运裹挟,最终注定要被舍弃的棋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悯,混杂着深沉的遗憾,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她本不该是这个结局。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台下喝彩声经久不息。 苏枕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泪痕未干,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过的沙哑。 “好戏。” “只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垂下了眼睫。 可惜,忠臣良将,从来都只活在戏文里。 十二道金牌都不能倒戈的忠臣,如若是她呢? 苏枕雪没想过。 一方带着体温和淡淡龙涎香的丝帕,递到了她面前。 苏枕雪微怔,却没有推辞,接过来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 帕子的质地很软,像他的目光。 他又不担心他的帕子了。 “戏文,总归是给活人看的。” 裴知寒的声音低沉响起:“史书又何尝不是?不过是胜者手里的笔罢了。有时候,忠臣这两个字,比骂名更沉重。” 他话里有话,像是在暗示苏家那早已注定的,被栽赃嫁祸的命运。 苏枕雪抬眼,撞入他那片深邃如海的眼眸里。 她看见了怜惜,更看见了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被理解的温暖,有被看穿的无措,更有对他身份的,愈发浓厚的探究。 “这天下事,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 裴知寒的目光越过人潮,落在远处灯火阑珊处:“忠与奸,有时只在一念之间。更多的人,不过是被命运推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话,既是在说严家,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最近有一档子事,你帮帮我?” 他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股属于金戈铁马的沉凝,看似在询问,却没有给苏枕雪回答的时间。 他从袖中,取出了一卷泛黄的帛画。 在桌上铺开,竟是一幅军用舆图,详尽到连山间小径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上面的地名苏枕雪并不熟知,但总觉得这个舆图自己在哪儿见过。 他指尖轻点舆图,仿佛一位执掌乾坤的棋手,落下了第一颗子。 “此处名为洛天关天险,易守难攻。若在此处布防,辅以火油,敌人便是插翅也难飞。前锋营,绝不该放在此处。” 他的手指,落在一个被朱笔圈出的位置:“此地平坦,乃四战之地,补给线过长,一旦被断,便是死局。” 他的声音很轻,苏枕雪却听得十分认真。 她自小就对行军打仗颇为喜爱,如今看到战事,自然也跟着带入其中。 “军粮,更不该由京城直送前线。” 他的指尖移到一处标有活水标记的营地:“应在此处中转,开袋验粮。若有问题,当即焚毁,不至于让前锋营,连拉弓的力气都没有。” 他仰起头:“你觉得呢?” 苏枕雪缓缓点头,她没什么可以辩驳的。 他三言两语剖析得淋漓尽致。 这已不是纸上谈兵。 这是对战局了如指掌的复盘,是对人心险恶的洞察。 “若我是统帅,当在此处,在此处,再在此处,埋下三支奇兵。” 裴知寒的指尖在舆图上连点,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那是属于战场主宰者的光芒:“一子落天元,定北疆龙蛇。再一手指洛天关,可斩十万铁甲。” 他指点江山的样子,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更有魄力。 苏枕雪却笑了:“这里是为何?” 她指出的一处,是一个暗河流域:“若非是提前知道这里有敌袭,谁会在此处设下伏兵?若是你要打一场过去的仗,当然可以如此,但舆图之中,守军兵力不过三万,又要分兵四股,以守为攻,若是再打一次,也没有将领会有魄力在这里下注……” 她的话顿了顿,这一刻,苏枕雪忽然明白了。 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这是……北疆舆图?” 裴知寒没有接她的话,手指却仍旧轻点着暗河:“此处,事关成败。” “这是……北疆最后一次的战役吗?” 苏枕雪追问着。 裴知寒笑了。 他忽然有些后悔告诉苏枕雪,她太聪明了,甚至没有回去反复咀嚼,就只一眼看穿了他所有的好意。 苏枕雪抿了口捧着的热茶。 她明白了他为何能安坐东宫,却能于谈笑间,让权倾朝野的严家分崩离析。 他的心智,他的手段,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单纯的好奇,而是敬佩,是惺惺相惜。 是高山流水,终遇知音。 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能与她并肩,甚至能引领她前行的同路人。 裴知寒的指尖,停在那张旧舆图上。 “会洗刷的。”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 “只要北疆不败。” 北疆不败。 一切都要建立在北疆不败之上。 北疆不败,朝堂就没有理由控制北疆的军事。 北疆不败,苏茂的权力就不会有任何动摇。 北疆不败,顺天帝就不敢和北疆撕破脸,事出无因,他不会做那个史书里的昏君。 苏枕雪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倒影。 她心中那份孤勇,仿佛终于找到了回响。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这世间,总得有人去做一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裴知寒笑了。 她和他,原来是同一种人。 都是那种,不信天命,偏要以卵击石的疯子。 苏枕雪忽然笑了,脸颊泛起两团淡淡的红晕,那笑容里,有女儿家的羞涩,亦有无可奈何的苦涩。 “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轻快:“过几日,我便要出嫁了。” “你会死在他手里。” 裴知寒摩挲着茶杯:“严瑜是北疆的关键,没有他,北疆不会反的那么快。” 他已经有些慌了。 恨不得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 可他仍然有顾虑。 但当他看到苏枕雪的眸子时,他明白了。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 她是质女,不是谁的掌上明珠,不是千万人宠爱于一身的娇贵千金。 她没得选。 第27章 浮华 长安夜市,灯火如龙,滚过长街,似一条银河砸碎在了凡间。 裴知寒带着苏枕雪,逆着人潮,像两尾逆流而上的鱼,身影一折,便没入了一条陋巷。 巷子尽头,有家食肆,门脸小得可怜。 一块老木招牌,风吹雨打得快要散架,朱漆写的“百味居”三字。 斑驳得像老人的脸。 可这铺子里,却坐满了人,喧嚣得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桌椅是粗木,碗筷是劣瓷,却盛满了人间烟火。 那股子浓郁的酱肉香,混着炊烟,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不讲道理,却让人心安。 苏枕雪跟着他,眼神好奇,如同初次踏足这般市井之地。 她生于北疆铁马冰河,长于国公府高门朱墙,这般活色生香的市井,是她疆域之外的疆域。 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腰间系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正一巴掌拍在某个想赖账的酒鬼后脑勺上。 “兔崽子,还想在老娘这儿白吃白喝?” 她一抬头,瞧见了裴知寒,那双浑浊的老眼骤然一亮,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 “哟,小东呐!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可是稀客!” 她嗓门洪亮,热情得能把人融化。 裴知寒只是微微颔首,那张在紫宸殿中冷硬如铁的脸,在这里,竟柔和了几分。 他没说话,只抬了抬下巴,指向角落里被一扇松鹤屏风挡住的雅座。 老妇人顿时心领神会,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梅香!贵客临门,把你那炉子上温着的陈年女儿红再烫一下!” 苏枕雪看着他。 他对此地熟稔得,仿佛这里才是他的东宫,是他避世而居的洞天。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无意间,一脚踏进了他用层层冰冷伪装起来的,一处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这天下,怕是无人知晓,当朝太子,会是这陋巷食肆的常客。 屏风之后,别有洞天。 桌上早已摆好几碟小菜。 一碟酱肉,色泽深红,油光发亮,香气霸道。 一碗老鸭汤,清澈见底,几片鸭肉,几点葱花,暖意融融。 还有一盘鱼,烙得两面金黄,热气腾腾。 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尝尝。” 裴知寒拿起一双干净筷子,递给她。 他的动作很自然,自然得仿佛他们已在这间小屋里,对坐了千百回。 苏枕雪夹了一块卤肉。 入口即化,肥而不腻,那股子陈年酱香,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 裴知寒亲手为她盛了一碗老鸭汤:“你虽不喜欢暖的,可这碗汤务必要试试。” 她喝了一口汤。 汤汁滚烫,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长安夜里的寒意,也仿佛驱散了她体内积郁的寒毒。 “味道……很好。” 她抬眼看他,烛火昏黄,映着他眼底深处的疲惫,那疲惫如山,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却笑了。 那笑容带着几分霁月风清。 与紫宸殿中那个肃杀果决,视人命如草芥的储君,判若两人。 “你喜欢就好。” 他轻声说,声音里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愉悦。 “这家店,是我很小的时候,姐姐带我来的。” 他顿了顿,提起那把粗瓷酒壶,为她斟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碗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时候,这里的烟火气很暖的。” 他将酒碗推到她面前。 “不像现在。” 他没说现在怎样。 却仿佛,已经说尽了所有。 苏枕雪接过酒盏,没有饮。 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如今的长安,人间烟火,早就凉了。 她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闯入她梦里时,眼底那份比北疆风雪更冷的寂寥。 原来,他比她,更早地看尽了这座皇城的苍凉。 “殿下心中,可还有一方净土?” 她轻声问,像是随口,又像是试探。 裴知寒持箸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抬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与她对上。 眼中一片寂静,像深海一般,毫无波澜。 他没有回答。 只是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烈酒入喉,像是一条火线,烧得他苍白的脸,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世上本无净土。” 他嗓音微沉,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所谓净土,不过是心中放不下的执念罢了。” 苏枕雪没有再问。 他的执念,是这万里江山,是那黎民百姓。 亦或是,是他心中那一点尚未被这污浊世道染黑的,清白与公道。 这执念,便是他的净土。 她端起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酒醇厚,入喉辛辣,却在胃里烧成一团暖意。 “那便以这酒为誓。” 她放下酒盏,声音清越,如同山泉击石。 “愿殿下执念,终能成真。” 裴知寒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说话,却笑了。 这世道烂透了,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人,让你觉得,还不算太坏。 他们吃得很慢。 也聊得很慢。 从长安城的风土人情,到北疆的万里风雪,从宫廷秘辛,到市井百态。 她讲着北疆的豪迈与悲壮。 他述说着长安的繁华与权谋。 言语间,没有刻意的奉承,亦没有生分的疏离。 他们仿佛认识了很久,也错过了很久,如今终于找到了一处能够卸下伪装的港湾。 夜深。 食肆渐渐冷清下来。 外面街道上的喧嚣声,也渐渐消散,只剩下偶尔几声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时候不早了。” 裴知寒放下筷子。 他望向苏枕雪的目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 “带你去个地方。” 夜风清冷。 她打了个寒颤。 体内的寒毒,似乎又在蠢蠢欲动,隐隐的刺痛,从骨缝间传来。 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这一次,苏枕雪并没有推开,而是扬起头:“寒毒发作的时候,最好是冷着。” 裴知寒将酒壶递给了她:“为什么?” 苏枕雪面色如雪,喝了几口烈酒:“暖意会让人疲惫,也会让人麻木。麻木的时候,自然会让毒更猖獗。” 裴知寒仰起头,露出了一丝本不该属于他的倔强:“孤的大氅其实漏风。” 苏枕雪噗嗤一笑:“我总算找到了殿下哪里不擅长。” 裴知寒不说话,往前面走。 心里满是懊悔,恨不得给自己来几个耳光。 第28章 上金坊 上金坊。 长安城最珠光宝气的地方,销金窟,富贵乡。 富丽堂皇。 流光溢彩。 白日里车水马龙,夜里更是灯火通明,将半边天都映得亮如白昼。 他们到时,坊内依旧是衣香鬓影,莺声燕语。 无数簪缨世家的千金贵女,如同一群不知人间疾苦的蝴蝶,在珠玉堆里穿梭。 一眼望去,衣香鬓影,莺声燕语,仿佛整个长安城的金贵与浮华,都汇聚于此。 裴知寒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最内侧的一个琉璃柜台。 柜中,一支七宝琉璃珠花步摇,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丝绒上。 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步摇上的七彩琉璃,在烛火下变幻着如梦似幻的光泽,花瓣以极细的金丝缠绕,点缀着细碎的南海明珠。 它是坊内最昂贵的,最惹眼的。 像一滴坠入凡尘的星辰泪,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苏枕雪一眼就看到了它。 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她从未将这些饰物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仿佛被那珠花牢牢吸引,挪不开半分。 “这步摇当真是绝美。” 旁边传来一声娇俏的惊叹。 一位千金正与几个交好的贵女围在那步摇前,眼中尽是渴望。 “听闻是西域进贡的琉璃,世间少有。” 另一名女子附和。 “只可惜,掌柜的说此物只卖予有缘人,若是小姐想要啊,待会儿开了银盘彩,中了头花,便能收入囊中。” 那富家千金轻哼一声。 “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我家父亲在内阁任职,我就不信,这小小的上金坊,能拒绝了我们家。” 她冲着掌柜一笑,露出一个自认为得体的笑容。 “掌柜的,这珠花我买了。” “无论多少银两,我萧家都出得起!” 掌柜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满脸堆笑。 “林小姐,您言重了。” 他搓着手,一脸为难:“这步摇,确实不是银钱能够衡量的。乃是小店镇店之宝,只赠予真正有缘之人。” “有缘?” 林玉柔脸色一沉。 “我林玉柔,便是有缘人!” …… 长街华灯如昼,泼墨难染这人间富贵。 夜色深沉,却被上金坊外溢的辉煌映得几分暧昧。 守城军的巡逻队长张虎,今日却被临时抽调,领着手下二十几号人,老老实实地守在了上金坊的街口。 平日里,他可没这般待遇,多半是寻个酒肆,喝二两浊酒,骂几声娘。 张虎心里清楚,今儿个的上金坊,怕是有大人物要来。 他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坊门,那里有禁军统领亲自率队,连禁军的旗帜都挂了出来,明晃晃地晃人眼,晃得他心里发毛。 这般阵仗,绝不是为了几位权贵小姐争夺一串珠花。 这长安城,水深得很,不是他这等小人物能看得清的。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副手耳语:“今晚,都他娘的把眼睛擦亮点,别惹那不该惹的麻烦。瞧那禁军的架势,今日坊里怕是要出些动静。” 副手也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疑惑:“队长,就为了个破珠花,至于把禁军都请出来?这他娘的,是哪家大人物的彩头?” “闭嘴。” 张虎不耐地斥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紧张,又透着一股子老江湖的精明:“什么珠花不珠花,那都是明面上的说辞。这世间事,哪有表面这般简单?今晚,怕是有东西要见血。” 坊内的喧嚣此刻却愈发高涨。 人声鼎沸,笑语喧哗,与坊外这股压抑的气氛,形成一种诡异的对比。 琉璃柜台前,林玉柔那张娇艳的脸上,写满了不甘。 她身边的几个贵女,虽然嘴上帮腔,眼底却也透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这等热闹,在她们波澜不惊的深闺生活里,可是难得一见。 “掌柜的,你这般说辞,是瞧不起我林家吗?” 林玉柔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盛气凌人的傲慢,像只开屏的孔雀。 她伸出一只涂了丹蔻的手,指尖几乎要戳到琉璃柜台,架势恨不得把这柜台戳个窟窿:“无论你这步摇有何玄妙,我父亲一句话便能让这上金坊在长安城开不下去!” 她说完,高傲地扬了扬下巴,仿佛自己掌握着这世间的生杀予夺大权。 周围的围观者窃窃私语,有人替掌柜的捏了把汗,也有人眼神轻蔑,只当林家小姐仗势欺人,惯会这等把戏。 掌柜的身子矮了半截,弓着腰,脸上堆着的笑容却一点没少。 那笑容,此刻看在林玉柔眼里,却像是浸了油的滑溜,抓不住,捏不紧,让人心生烦躁。 林家大小姐想得到自己能够靠权势欺人,却没想到,能在长安平地起高楼的上金坊,背后又怎么可能单薄? “哎哟,林小姐您可真是折煞小的了。” 掌柜连连摆手,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恭敬,可那腰杆,却像棵扎根深厚的古树,纹丝不动。 这掌柜的深谙这世道的人情世故。 “小的岂敢瞧不起林家?小的祖上三代,都在这长安城做生意,靠的便是童叟无欺,和气生财。这步摇是小店镇店之宝,更是有先祖定下的规矩,只赠予有缘之人。林小姐若是银盘彩中得了头筹,那便是天大的缘分,小的一分银子不要,立刻双手奉上。” 他语气一转,又变得恳切起来:“若是小姐强买,那小的就算把这条命搭进去,也绝不敢坏了规矩,愧对先祖啊!” 他的祖先是谁,他比谁都清楚。 “呸!” 林玉柔身旁一个绿衣女子啐了一口,声音尖锐,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不过是个下作的生意人,也敢拿规矩来压人!林小姐看上你的东西,那是你的福气!你还真当自己是方外高人不成?什么有缘无缘,我看就是你故作清高,想吊着客人!” 掌柜的脸色,一瞬间有些僵硬,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 他混迹这销金窟几十年,什么样的贵人都见过,什么样的骂名也受过。 他明白,这些千金小姐,哪里是真的想要步摇? 不过是看中这步摇的稀有,想要在人前挣个脸面罢了。 今日若是坏了规矩,让真正的老板生了气,晚上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不敢当面反驳,只能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小姐教训得是,小姐教训得是。” 这世道,小人物的委曲求全,是生存之道。 就在这时,坊内的喧闹声,被远处一声铜锣的脆响,短暂地压了下去。那是银盘彩即将开始的信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高高悬挂的巨大银盘吸引了过去。 银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数字,下方的投彩口,此刻已经排起了长队,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花银子便能取一个数字。 银盘最终只选一个数字,如若开奖的数字和取到的数字一样,便是头奖。 上金坊后方,一处堆满了杂物的偏僻角落里,几个黑影正蛰伏着。 这里堆满了各种货物,空气中弥漫着檀木与丝绸的混杂气味,带着几分尘世的喧嚣。 其中一人,蒙着面,身形高大,眉宇间带着一丝久经战场的沉凝。 正是李东樾。 他身旁身形矮胖的正是方平。 此刻方平也换了一身普通仆役的打扮,脸上却写满了焦躁,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前方银盘彩的方向,恨不得把那银盘盯出个窟窿来。 “方爷。” 李东樾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睿智的眼睛里却闪着一丝捉摸不透:“您的产业,怎么殿下想要个步摇,需要这么费劲?” 方平憨憨一笑,伸出大拇指:“李将军,战场杀敌您是这个,但要论起这花间趣事,寻觅人心,奴婢或许能够小胜一手。” “咱主子爷那是大气运加身的真龙,你可知何为大气运?那便是命里注定,凡事皆由己出,不假外求。” 方平嘿嘿一笑,望着主子爷此时脸上的表情,他跟随裴知寒这么多年,可从未在他的脸上见到如此的暗喜和兴奋:“如若这真是银盘头彩中的步摇,价格几何?是身外之物,根本不值一提,只有殿下亲自用实力得来的,那才算得上珍贵。” 李东樾明显听懵了,他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裴知寒,第一声银锣响起,他缓缓开了口。 “开始了。” 第29章 劫 银盘彩那边,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裴知寒和苏枕雪像是两道流动的光影,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一个如清风霁月,一个如寒雪初融,自是惹人注目。 “殿下,这银盘彩,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声音清脆,仰着头看着热闹的场面,眼里含着笑:“我们要中头彩吗?” 裴知寒轻笑一声:“中元佳节,百姓祈福纳彩,寻个乐子罢了。只是没想到,这上金坊的掌柜,还真当起方外之人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将话题引向了步摇。 他目光深深地落在她的脸上,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语调忽然变得有些低沉,又带着一丝挑逗:“玩点更刺激的?” 苏枕雪的眉梢微挑。 刺激? 她没太搞明白他要做什么,眼神却随着他的眼神,看向了众星拱月的步摇。 “好看吗?”裴知寒问道。 “好看,当然好看。” 苏枕雪轻笑,却是幽幽叹息:“可是北疆的姑娘命里没有这般端庄的首饰,野土里长大的孩子,从小学的是刀枪该怎么用,没人教你首饰该如何戴,” 裴知寒要的就是她的这份质朴:“有些东西生来就是为某个人准备的。”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哗啦——” 一声巨响,仿佛整个上金坊都在颤抖。 那是门口的大琉璃屏风被人从外面,生生撞碎的声音。 碎片如雨般坠落,发出清脆而刺耳的破碎声,将这繁华的夜色,瞬间撕裂。 紧接着,数十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般,从坊门外冲了进来。 他们身着夜行衣,蒙着面,手中寒光闪烁。 目标明确,直指内坊,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杀气。 坊内瞬间陷入一片恐慌。 尖叫声此起彼伏,欢闹的氛围被瞬间撕裂,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混乱与恐惧。 人流像受惊的鸟群般四散奔逃,争先恐后地向出口涌去,将原本就拥挤的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那些黑影冲势极快,似乎早有预谋,训练有素。 他们的目标,并非那些寻常的珠宝钱财,而是直奔那方琉璃柜台而去! 苏枕雪的反应极快,几乎是玻璃碎裂声响起的瞬间,她体内的武者本能就已启动。 她猛地后退半步,身体紧绷,目光如电,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变故,犹如一头被惊动的雌豹。 她一眼便看出,这些黑衣人并非寻常的劫匪。 他们动作利落,气息沉稳,身上隐约散发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军中精锐的血腥气。 这股气息,她太熟悉了。 只是为首冲的最快的那位,看着有些外行。 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更多判断,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冰冷,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 “走!” 裴知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清冷,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果断。 苏枕雪极为敏感,若是旁时,她定然不会将自己交到别人手中,任由对方拉着自己。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她显得有些累了。 身体被拉动的那一瞬间,她毫无预兆的妥协了。 他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拉着她的手,猛地向前冲去。 不是向着坊门,也不是向着任何一个安全的角落,而是直直地,逆着恐慌的人潮,向着那些冲进来的黑衣人,冲着那摆放着步摇的琉璃柜台而去。 这个举动,让苏枕雪的心,猛地一跳。 “你……” 她话没说完,人已经被他带着冲入人群。 他握着她的手,大步流星,身形矫健。 那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在他面前像是无形的屏障,被他轻易地拨开。 他的动作看似粗鲁,却又带着一种微妙的精准,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拥挤的人流和撞击。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她单薄的袖口,传递到她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奇异的炽热。 那种被他完全掌控,却又充满信任的感觉,让她心底深处,悄然滋生出一种难言的悸动。 四周的尖叫声,哭喊声,兵器碰撞的金属声,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 她的世界,只剩下他掌心传递来的温度,和那道坚定而执着的背影。 仿佛这世间万物,都已与她无关。 近了。 琉璃柜台近在咫尺。 而那群黑衣人,也已冲到了柜台前,正与上金坊的护卫短兵相接。 刀剑相击,火花四溅,似有金戈铁马入梦来。 这人间,总是少不得几分血色,才算真切。 上金坊的护卫虽多,却明显训练不足,被黑衣人压制得节节败退。 其中一名黑衣人已经挥刀斩断了柜台的锁链,伸手便要取那七宝琉璃步摇。 “拿来!” 裴知寒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清晰。 他猛地加快速度,在电光火石之间,冲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他松开苏枕雪的那一刻,另一只手已经抓到了步摇,回身猛地丢出。 为首的黑衣人明显一愣,略显紧张地抽出刀,似乎生怕一刀给裴知寒劈死一般,畏畏缩缩地向他砍去。 刀还没有出手,那人就被裴知寒一脚踹飞。 苏枕雪单手一抓,稳稳接住了步摇。 七彩琉璃,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摄人心魄。 “郡主。” 裴知寒喊她。 苏枕雪愣愣地看着他。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狂跳着。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确实刺激。 她还未及回答,身后便传来了上金坊护卫,以及长安禁军震天的怒吼声。 “抓刺客!” “保护珠花!!” “快!抓住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跑!” 四周的光影,瞬间被无数刀剑的寒芒所笼罩。 那些原本用来维护秩序的守卫,此刻却将矛头,直指他们两人。 “你还真是,半点不让人省心……” 苏枕雪嘴上抱怨着,声音却带着一丝止不住的笑意。 她反手紧紧握住了裴知寒的手,掌心相贴,彼此的温度,在那一刻交融。 她的眼底,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燃起了一簇跃动的火苗。 裴知寒看向冲来的禁卫,戏谑道:“你知不知道,偷了东西的第一件事是跑啊?” 当他回头时,苏枕雪已经不在了。 幸好他目光敏锐,在转向后门的窗户处,捕捉到了她最后留下的一抹倩影。 她知道! 裴知寒立刻纵身一跃,追了过去。 整个上金坊,此刻已是鸡飞狗跳,狼藉一片。 林玉柔等人也早已花容失色,尖叫着躲到了一旁,哪里还有方才的趾高气昂。 这世间,总有些风光,经不起风吹雨打。 所有守卫和禁军,此刻都将目光和兵力,集中到了裴知寒和苏枕雪身上。 清冷的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 第30章 相遇 上金坊后门,窄巷如喉。 夜风卷着枯叶,呼啸而过。 苏枕雪的身形灵动如蝶,如拂过花柳的清风,轻巧地越过一道道高墙,足不沾尘。 裴知寒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身法矫健,每一次落足都悄无声息,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银月当空。 苏枕雪的足尖轻点,跃上了一堵残破的矮墙。 墙头月色如水,银光泻地,将她修长的身影,拉扯得如一道虚幻的剪影。 她停下脚步。 她感觉到了一股比风雪更冷,比刀剑更硬的气息,截住了裴知寒的去路。 一道黑影,手持一柄窄刃长剑,剑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她身着一袭紧身黑衣,面部被一块黑纱完全遮住,只露出一双深邃,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 看到那双眼睛,苏枕雪忽然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 裴知寒也停下了脚步。 他一身玄色蟒袍,在夜色中显得愈发深沉,与那黑影如同两块被风暴打磨过的巨石,无声地对峙。 剑锋,直指裴知寒的咽喉。 这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丝毫保留,是淬了毒的,只为取人性命的杀招。 可裴知寒却没有任何惊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双眼睛,眼底的寒意,比对方手中的剑锋更盛。 “是你。” 他的声音沉稳而冷冽,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 他知道,她一直在暗中蛰伏,等待着时机。 此刻出手,绝非偶然。 “大景如今这般,殿下居然还有心思月下追美人?” 那女人开口。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银针,扎进了裴知寒的耳朵里,刺痛着他的神经。 追美人? 苏枕雪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听得出这女人话语里的恨意。 那份恨,带着一种深深的怨毒,似乎与裴知寒,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牵扯。 从女人那双熟悉的眼睛里,苏枕雪没有看到始乱终弃的愤怒,也没有看到情愫。 她只看到了恨。 那种浓烈的恨意,没有夹杂任何的私情。 裴知寒凝视着女人,总觉得那双眸子,像是一条火辣辣的长鞭,鞭笞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记忆里是有白马寺地窖里的那一幕,可时光已经被更改,历史已经被掩埋,面前的女人绝不可能有那段记忆。 他们该是第一次见面才对。 裴知寒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立在长街上的苏枕雪。 他牵起她的手,便要离开。 女人愤怒地目光锁住裴知寒,却无法不从他身上挪开。 当苏枕雪出现的地方,很难有人不注意她。 只这一眼,女人看到了苏枕雪。 那一瞬间,她手中的窄刃长剑,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哐当一声坠落在地,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窄巷中回荡。 她整个人都怔住了,身体轻颤,像是被定格在时光里的一尊雕塑。 “你认得我?” 苏枕雪看到女人那失魂落魄的模样,下意识地问道。 裴知寒却不容她多言,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没入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风声萧萧,带走了所有疑问,只留下一个背影。 寒风愈发萧瑟,卷起巷口堆积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对峙收尾。 远处,沉重的脚步声渐次传来,那是禁军巡逻的动静。 待禁军涌入这条窄巷时,街道上已空无一人,只余一柄孤零零的窄刃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寒芒。 女人悄然无声地立在房梁之上,身形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目送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缓缓脱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丽却饱经风霜的脸庞,两行清泪已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滑落。 轻盈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李东樾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房梁之上。 他看着那泪流满面的女子,轻声呼唤:“阿黛……” 阿黛缓缓转过头,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却写满了迷茫与不可置信。 她凝视着李东樾,声音颤抖,带着一丝奢望:“那……那是小姐么?” 有人似她三分,便已慌了神。 阿黛泪已婆娑,低着头自言自语,声音破碎而无力:“东越……我好像看到小姐了……” 李东樾知道阿黛的执念有多深,那份执念,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李东樾走上前,在月光下将她涌入怀中,抚摸着她的青丝,眼里尽是垂帘。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陪着她,用沉默承受着她所有的悲伤。 十年了。 他一直都是这么陪着她的。 从他跟随裴知寒开始,从他们决定,要为北疆沉冤昭雪开始,他就这么陪着她,走过漫漫长夜,走过刀山火海。 “东越,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 阿黛似乎已经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希望,她趴在李东樾的怀中,那个像极了小姐的女人出现之后,打碎了她心里最后的屏障:“北疆的冤……我们改变不了……小姐的罪……我永远也做不到……是么?” 李东樾还是沉默着。 阿黛仰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质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当然知道了。 十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年轻的殿下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注定改变不了的。 他一步一步,从内卫卒做到御林军,从禁军到锦衣卫。 他成为了裴知寒最信任的人,甚至比他自己的影子更值得信任。 但同时落在他头上的,除了皇权的信任,还有对皇权的了解。 北疆不过是史书上一笔带过的尘埃,是过去,是历史,是注定要被遗忘的牺牲。 裴知寒是绝对不可能为他们翻案的。 李东樾太了解这位殿下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王心术,从来都是最无情也最现实的算计。 这场陈年旧案,并非一人之错,而是整个大景朝堂的脓疮。 那些背负着冤杀苏茂罪名的人,都是手握重权、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 翻案,意味着要得罪半个朝堂,得罪半个天下,意味着要告诉史书他裴知寒不孝,父皇昏庸,整个朝堂愚蠢至极。 这天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 有些事,有些人,终是要背负着罪孽,永远地长眠地下。 这是庙堂的规矩,亦是人间的无奈。 …… 白马寺。 她仰头望去。 朦胧的月光下,白马寺的山门巍峨耸立,飞檐斗拱,勾勒出古老而寂静的轮廓。 那棵曾被寄予厚望的银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枝繁叶茂,足以遮风挡雨。 十年的光阴,足够改变一切,也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一个背负天下的帝王。 他们牵着手,站在参天的银杏树下。 月影斑驳。 一阵阵的恍惚,如同被风吹散的烟云,缠绕在心头。 他们都知道,只属于他们的这场梦,就要醒了。 天光微亮,晨曦如水,温柔地洒落在两人身上。 裴知寒望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复杂。 他无比确认,这一次梦醒,他就能见到十年后的她了。 十年后的她,会是什么样的呢? 那缠绕多年的寒毒,是不是已经解了? 想到十年后,想到那如影随形的寒毒,他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急切的沙哑:“不要成婚。” 苏枕雪轻笑着,如漫天晨光里藏匿着的星,她仰起头,看着如今已可以遮风挡雨的银杏,眸光流转:“殿下费尽心思带我来此,便是要我抗旨不尊?” 裴知寒抓着苏枕雪的肩,亲手将七宝琉璃珠花步摇刺入她的发间。 那珠花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承载着某种沉重的约定。 他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在她耳畔低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天顺十九年,皇后重病,你借机入宫陪侍,她最喜爱花圃,可世人少知她欣赏的并非争奇斗艳的奇花异朵,反而钟爱寒梅,你若带着寒梅去拜会她,她必会让你侍奉,到时你便已牵挂皇后身体为虑,推延成婚之事。” 苏枕雪轻笑着仰起头,二人鼻尖不过半寸之余:“然后呢?” 等孤。 裴知寒的话还未说出口。 梦,骤然醒了。 第31章 风雪煮旧尘 裴知寒是惊醒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脊背处升腾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擂鼓般震耳欲聋。 榻前纱幔低垂,将清晨的第一缕微光,裁成细碎的流萤,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 无数的新历史在往他的脑海里灌输。 他手脚冰凉,指尖都在轻微地颤抖。 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她在梦中最后的轻笑。 “然后呢” 带着少女的狡黠,又藏着对未来全然未知的天真。 然而她眼底深处,那抹如烟雾般缭绕的疲惫,却比任何惊恐的嘶吼,都更让他心悸。 是天意要我入局,还是我裴知寒合该逆天而行? 他无法再躺下去,甚至无法再在此刻的东宫多待一息。 他迅速起身,顾不上湿透的里衣紧贴肌肤的冰冷不适,披上外袍便疾步冲出寝殿。 廊下,晨风微凉,吹不散他额上的冷汗。 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急促,带起一阵急促的回响。 东宫侍卫见他这般模样,皆是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询问,只远远地躬身行礼。 “方平!” 裴知寒一边走,一边怒喝着。 方平早早就跟在他身侧,三日下来,他早知道殿下每次醒来都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这一次也不例外,听到裴知寒呼喊,他两步小跑到了身侧:“殿下……” 裴知寒急切地走着:“去白马寺,叫李东樾现在来!” 方平愣了愣:“殿下……这李……李东樾是谁?” 裴知寒顿住了,望了方平许久。 新进入脑海里的记忆。 也没有了李东樾这个人。 裴知寒闭上了眼:“曹观起,叫他来!” “是!” 方平转身离开,备车,叫人。 裴知寒径直出了宫门,策马扬鞭,不顾一切,直奔长安城西的白马寺。 马蹄声如急雨,敲击着青石长街,那不是催命的战鼓,那是他心头,欲破茧而出的嘶吼。 时间不多了。 她等不起,他也等不起。 光阴如箭,不负韶华。 可这韶华,又岂是寻常人能负得起的? 城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像一道通往旧日的缝隙。 他没有丝毫犹豫,驾驭着马匹如离弦之箭,冲破了这道禁锢,一往无前。 去他娘的宿命,老子偏要逆天而行! 长安城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灰蒙蒙地笼罩着远处的山峦,仿佛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人世间的喧嚣与尘埃隔绝在外。 越往西行,喧嚣声便越发微弱,取而代之的是松涛与梵唱的隐约低语。 白马寺的山门在晨雾中,显得愈发古朴而庄严。 高大的琉璃瓦顶,在初升的曦光下,泛着幽微的光。 寺内钟声悠扬,佛音袅袅,一切都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宁静。 他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地交给守门的僧人,脚步匆匆地踏入院门。 寺内,青石板路蜿蜒向上,银杏树叶繁茂,遮天蔽日,将阳光分割成斑驳的光影。 他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一种难以置信的冲动,混杂着对某种奇迹的渴盼,几乎让他屏住呼吸。 他要去寻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中,早已消逝了十年之久的身影。 转过一处殿宇,一片小小的竹林出现在眼前。 翠竹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首轻柔的乐曲。 竹林深处,一座禅房静静伫立,门扉半开,有淡淡的檀香从里面飘散出来,混杂着一股熟悉的,却又让他心悸的,药草的气味。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扇半开的门缝里,一道熟悉得刻骨铭心的侧影,映入他的眼帘。 她的青丝如瀑,简单地挽了一个髻,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僧袍,脊背依旧挺直,却透露出一股久病缠身的虚弱。 她正对着窗户,指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的一株半枯的兰草,动作缓慢而宁静。那兰草叶片泛黄,却依旧顽强地舒展着,带着一股不屈的生命力。 “长……长姐?” 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颤抖。 人影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指尖一颤,窗台那株半枯的兰草,颤巍巍地晃动了一下。 她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曾经在他无数个夜不能寐的梦魇中反复出现,带着血迹与尘埃,苍白而绝望。 如今,那双眼中,竟有活人的光,像深渊尽头一盏摇曳的灯。 “知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恍惚,似乎还未从方才的宁静中回过神。 她平静地望着裴知寒,眼里却是一副他不该来的淡然。 她竟真的活着! 裴知寒是冲进去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指尖触及的温度,是活人的体温,真实而又温暖。不是记忆中,那冰冷僵硬的躯体。 “长姐……你……”他心中的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一个模糊的音节,堵在喉间。 在他面前的,是本该在十年前,死在那场大火里的大景长公主,昭宁。 昭宁掌心冰凉,任由他抓握,眼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额角,那里的冷汗尚未完全干透,映着晨光,泛着晶亮的光泽。 “你为何会来?” 她轻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父皇的旨意仍在,不可有人踏足此地……你……” “你当年……明明……” 他的声音仍然沙哑,带着未散的恐惧。 他记得那年的中秋夜,长安城火光冲天,狄人乔装打扮,将火药埋藏在坊市深处,引爆了整个西市。 那是京城从未经历过的浩劫。 彼时,她身为长公主,为了百姓,亲身犯险,却被卷入火海,尸骨无存。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痛,也是大景朝野上下避而不谈的禁忌。 可新的历史却将一切变得混沌,裴知寒脑海中的无数段历史交织着,他无法轻易抽丝剥茧,更不愿意去捋顺这一切的经过。 他要她亲口告诉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 昭宁,是最疼爱他的人。 是整个皇宫之中对他最好的人。 他在行宫数以千计难眠的夜晚唯一惦念着的人。 唯一喂他吃糖,唯一为他讲故事,唯一和他一起玩闹的姐姐。 本该是带走他最后一丝人间暖意的少女。 此时,正活生生的坐在她的面前! 十年压抑着的思念,在这一刻迸然爆发。 他不管新的历史长河里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那些主观思想早已随着新一轮的冲击改变了一切。 他只要见她。 “长姐……” 裴知寒凝望着她,即便她就在眼前,仍旧思念不已:“你……为何会在此处,为何……会被禁足?那日大火,你……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想要的是个答案么? 昭宁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思念了十年的弟弟,她从他坚韧的眸子里,看到了对自己的想念。 他没有来看自己,她不怨他。 而这一次的奋不顾身,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怎的,昭宁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昭宁苦笑:“那日,我的确被困火海。”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复杂的情绪。 她的声音,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平静,却又蕴含着某种压抑的悲痛。 十年,她在白马寺的祈福和悼念,都为同一个人。 “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火舌炙烤着我的衣袍,呛人的浓烟让我几乎窒息。周遭是百姓的哭喊与绝望,一片混乱。我挣扎着,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就在我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之时……”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裴知寒,那双眼中,此刻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带着一丝感激与温暖。 “是雪儿姐,苏枕雪……” “她!” 裴知寒几乎惊呼出声,眼底涌现出浓郁的惊讶。 不该是惊讶。 他猜得到。 因为十年后,苏枕雪还是死了。 “是。” 昭宁轻轻地点了点头,唇边浮现出一抹极淡的,又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笑意。 好像是在悼念曾经的自己。 “她好厉害啊……” 昭宁流下了泪:“姐姐总是那副病弱西子的模样,可那一日……她满身尘埃与血迹,脸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昭宁的手指轻抚过桌面,仿佛在追忆着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她带着我,在火海中穿梭。每一步,都像是能预知火势蔓延的方向,每一步,都能避开坍塌的房梁。她甚至,还能引导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从绝境中找到生路。” “她救了许多人,最后才将我从地道里带出。等我反应过来时,她便已经消失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深深的困惑与不解:“我四处寻找,却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裴知寒听着,心中巨浪翻涌。 “那后来,长姐为何……” 他指了指她身上的僧袍,声音有些艰涩。 如果她被苏枕雪所救,为何又会在白马寺出家,且看上去被软禁一般? 昭宁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唇角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蚀骨的悲凉与愤怒。 她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那场中秋夜的狄人偷袭,京城震动。朝廷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了北疆。” 她的声音变得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深深的怨毒:“狄人确实是从北疆而来,然而,那并非苏将军之过。” “那一年,北疆军粮,本该充足。可京中户部,却以次充好,将霉变的军粮送往前线。苏将军他们,吃着那些发霉的粮食,连连生病。整整一个月,北疆大军,病倒大半,根本无力抵御狄人突袭。这才给了狄人可趁之机。” 裴知寒的瞳孔骤然紧缩。 霉变军粮! 那个不可更改的历史,终究是在北疆的生死线上,种下了永远无法祛除的祸根。 “父皇震怒,不听辩解。” 昭宁的眼眶泛红,声音中带着压抑的嘶吼,仿佛要将心底的怒火尽数宣泄:“他将战败之责,全部归咎于苏家。而那些昧着良心克扣军饷,运送霉变军粮的官员,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借此机会,大肆攻讦苏家,说是苏家养寇自重,所以才故意让军士生病,以图谋反。” “我替苏枕雪求情。我说苏家世代忠烈,绝无可能通敌叛国!父皇应该彻查军粮,还北疆将士一个清白!我说了所有我知道的,我能说的……” 昭宁开始剧烈颤抖,泪水如决堤般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眼中尽是绝望:“可我说了,又能如何?父皇将我软禁在了白马寺。他告诉我,便连这皇宫容不下你了。他怕,他怕我查出真相,会动摇他的根基。” 裴知寒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他为苏家感到悲哀,也为自己的父皇感到彻骨的寒冷。 “那苏枕雪她……” 他不敢问,却又不得不问,新的记忆他根本不忍自己去看。 长姐的命运已经改变,可苏枕雪呢? 昭宁的泪水流得更急了,那张清瘦的脸庞,此刻被悲痛扭曲。 “姐姐她……她是为了给苏家求一个公道。” 她声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鲜血写成:“她带着证据,闯入金銮殿,她想让父皇看到真相,她想让那些贪官污吏伏法。” “可她太天真了。” “严瑜,那个伪君子!那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昭宁猛地拔高了声音,极致的憎恨与不甘。 她的指甲深陷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为了表忠心,为了讨好父皇,他……他竟然串通户部,刑部,还有京兆尹,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苏枕雪身上。” 裴知寒闭上了眼睛。 那些证据不需要是真的,只需要有个人说出那些证据,就足以将苏家覆灭。 “他们诬陷苏枕雪私通狄人,说她勾结北疆匪徒,说她图谋不轨!” 昭宁嘶声吼道,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们甚至,捏造证据,将那批霉变军粮的罪责,也一并栽赃到苏家头上!说苏家,是为了叛乱,才故意囤积次品军粮!” “父亲他……他瞎了眼!他瞎了心!” 昭宁猛地抓住裴知寒的衣领,双眼赤红,声音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苏家满门忠烈!为了大景,为了百姓,他们世代镇守北疆,浴血沙场!可父皇呢?他为了自己的颜面,为了稳固那些朝臣的权势,竟然……竟然杀了苏家!杀了苏茂,杀了姐姐!” “如果他当初不杀苏家,如果他当初彻查军粮,如果他当初听我一句劝!” 她声嘶力竭,悲愤欲绝:“狄人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堂而皇之地占据整个燕云十六州!百姓流离失所,山河破碎!这一切,都是父皇的错!都是他识人不清,是他昏聩无能!” 禅房内,只剩下昭宁绝望而悲愤的嘶吼,以及裴知寒那几乎停滞的呼吸。 这一日,禅房内,有血泪落下,染红了青灯古佛。 他一直以为北疆的沦陷,是天灾人祸,是苏茂的疏忽。 如今看来,这竟是京城庙堂之上的,一场赤裸裸的阴谋与血腥牺牲。 他的父皇,竟然是这幕后推手之一。 这不是失误,不是贪赃枉法,不是百官嫉妒。 这就是彻头彻尾,精致的谋划! 而她,苏枕雪,竟是在这般境遇中,为了还苏家清白,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他,竟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不同的时间线里,反复发生。 昭宁脱力地倒在他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像个绝望的孩子。 裴知寒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又越过她,看向禅房外那片古老的竹林。 竹影婆娑,依旧宁静,却已无法遮掩这世间最残酷的真相。 北疆,那片他记忆中辽阔而苦寒的土地,此刻在他眼中,却变成了血染的画卷。 燕云十六州,这曾是大景王朝最坚固的屏障,如今却如同被撕裂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风雪之中。 他终于明白,他梦见的那些,并非仅仅是梦。 那是一条条,她曾走过,却注定走向死亡的路。 他必须改变。 改变她,改变北疆,改变这即将分崩离析的大景。 他想起苏枕雪临醒前。 “然后呢?” 那是她未尽的言语,也是他此刻心底最急切的答案。 他要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他要打破这个十年循环的宿命。 他轻轻拍打着昭宁公主的背,眼中已无方才的惊恐与迷惘,只剩下了一片令人心悸的,决绝的冰冷。 他终于彻底看清了前路。 这天下,总有些不平事,得有人去扛,他要做的,远不止阻止一场婚事。 而是。 重塑旧山河。 朝天阙! 第32章 抉择 长安城外,风雪不歇。 雪落得悄无声息,却将整座城池压得沉甸甸的,仿佛连天光也变得薄弱了许多。 天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细碎地洒落在冰凉的青石地板上,光影斑驳,像是被时光磨砺过的旧梦。 室内的熏香早已燃尽了,只留下淡淡的檀木余味,萦绕在鼻尖,沉静安宁。 苏枕雪醒了。 她的睫羽轻颤,像两片被清风拂过的蝶翼,缓缓掀开。 眼底深处,栖着一枚将熄未熄的星火,那抹浅淡的笑意,似有若无地浮现在她苍白的唇角,却很快被晨曦融化,消弭无踪。 梦里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她的肌肤,那份被他紧握的温度,灼热而清晰。 她没有急着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清晨的寒意,一寸寸爬上她的肌肤。 寒意与体内的寒毒纠缠,竟没有往常那般刺骨,反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和。 裴知寒的脸,在即将消散的那一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 那句不要成婚,如同一颗石子,掷入她心湖,激起万丈波澜。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他的急切。,急切得连带着她也生出了一股子莫名的焦躁。、 也从未感受到如此真实的温暖。 像是寒冬里炉火边的一碗热茶,暖了手,也暖了心。 她有些不讨厌暖意了。 他怕她死。 这个念头,像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她的心口。 她触碰到了那支步摇,将它缓缓取下,放在胸前。 苏枕雪闭上眼。 他的声音萦绕在耳畔。 “你会死在他手里。” 她身在长安,早已看惯了权利倾轧,生死浮沉。 可当那句预言由他亲口说出时,她才真正感到被鲜血和阴谋浸透的现实。 苏枕雪起身,走到窗前,推开木窗,寒风裹挟着湿润的雪意,扑面而来。 长安城依旧在白雪的笼罩下,沉默而压抑。 她的目光,落在那堆叠如山的,被拆开又合上的信封上。 那是父亲从北疆寄回的家书。 自军粮案爆发,父亲的家书,便再也没有飘入靖国公府。 起初她以为是战事紧张,父亲无暇顾及。 可如今半月有余,仍旧音讯全无。 北疆苦寒,军情紧急,她与父亲虽身隔万里,可那份血脉相连的感应,让她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拿起那些家书,指尖摩挲着那熟悉的笔迹。 父亲的字,一向是带着军人的洒脱与豪迈,笔力苍劲,如刀劈斧凿。 每一封信里,都充满了父亲对她的牵挂,对苏家未来的期许。 “福寿绵长,万事顺遂……”纸上的字迹,依旧带着父亲一贯的洒脱与乐观。 可她知道,如今的北疆,早已没有了半分顺遂可言。 北疆。 那个被白雪覆盖,被血水浸透的地方。 她看见了那些因饥寒交迫,因病痛折磨,而倒下的将士。 她甚至能听到,风雪中,那些无辜百姓无声的哀嚎。 裴知寒不是无的放矢。 那些他指点舆图的动作,那些他对战局的洞悉,那些关于洛天关天险和茶马谷的字眼,此刻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是最精确的战报。 苏枕雪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却又蕴含坚韧。 她知道,他为她铺好了后路,甚至指明了方向。 可她不能仅仅依附于梦境,依附于一个男人。 她必须亲自去验证,亲自去寻找那条路。 这是她苏枕雪的道理。 命数这种东西,总要挣扎一番,才算不枉此生。 她的父亲,她的家族,还有北疆那三十万百姓。 他们都在等她。 苏枕雪将家书收好,放入一个锦盒,妥善锁好。 她的心底,燃起了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 白马寺。 或许那里能找到一些答案。 风雪未止,长安城外,白马寺山门前,青灯古佛,一如既往地清净。 苏枕雪换上了素雅的冬装,外罩一件素色披风,只身前往。 马车辚辚,行过积雪的官道,车轮碾压着雪地,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一路上,她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探。 那种冰冷而熟悉的目光,让她想起了白马寺后山,无叶所感受到的,那附骨之疽般的杀意。 她知道,自上金坊一事后,自己已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可她顾不得这些了。 当马车停在白马寺山门前时,苏枕雪下了车。 寺门紧闭,门口的小沙弥见是靖国公府的郡主,连忙开门相迎。 “阿弥陀佛,郡主驾到,有失远迎。”小沙弥恭敬地合十行礼。 “不必多礼,我要见方丈。” 苏枕雪双手合十还礼。 小沙弥侧身让开了一条路:“方丈正在静修,他知道郡主要来。” 苏枕雪眼神锐利,直视小沙弥,语气笃定:“他知道我会来?” 小沙弥露出了一丝茫然,低着头,没有再说一句话。 苏枕雪步入院中。 庭院深处,那棵银杏树巍峨耸立,即便在寒冬腊月,也显得生机勃勃。 树下,了尘方丈,一袭灰布僧袍,静坐在石桌前,手捻佛珠,双目微阖,似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面前的茶杯,袅袅冒着热气,在这寒风中,显得格外温暖。 苏枕雪走到石桌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门见山。 “大师,我父亲可有消息?” 了尘缓缓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映着她焦急的脸庞。 “郡主此行,为心中所困,亦为心中所忧。”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能看透过去未来。 “你所忧者,是国,是家,是北疆那片战场。” 苏枕雪的心,猛地一跳。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她看着他,眼中是挥之不去的迷惘焦灼。 “北疆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了尘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轻轻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那佛珠在他指尖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在丈量着世间的苦厄。 她目光悠远,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万里之外的风雪。 “战事危急,北疆雪厚,人心浮躁。” 他的话,轻描淡写,却重如千钧,敲击在苏枕雪的心弦。 她握紧了衣袖下的手,指甲几乎要刺入掌心:“大师,可有解局之法?” 了尘微笑着,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已舒展了许多:“郡主难道不知道吗?” 苏枕雪紧紧盯着他的眼,等待着他的答案,等来的却是已经知道的答案。 这一刻的了尘,并非寻常僧人,他承载着太多的秘密。 夜幕将至,白马寺的山风,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急促,隐约带着一丝远方传来的,烽火狼烟的味道。 她的父亲,她的亲人,北疆的将士百姓,他们的命运,都在这寒风中,摇摇欲坠。 第33章 何人定北疆 暮色如纱,从天边缓缓降落,将白马寺的飞檐斗拱,染上了一层铅灰。 庭院里的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加凛冽,卷着积雪,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声响。 苏枕雪的心,紧紧地揪成一团,像是被人用粗麻绳捆扎,透不过气。 了尘打开了禅房的门,苏枕雪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影子。 昭宁几乎是跳起来的,她快步跑到苏枕雪面前,轻柔地抓起她的手。 她哭过。 眼角残留着泪,微微泛红的眼眶里,闪烁着光。 “姐……出事了……” 苏枕雪心头猛地一跳,她紧紧回握住昭宁公主冰凉的手,带着她坐下,为她倒了杯水:“你慢慢说,怎么了?” 昭宁公主目光扫了一眼了尘方丈,后者依旧闭目捻珠,仿佛未曾察觉到这一切。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些惊心动魄的消息,从牙缝里挤出来。 “北疆……北疆失守了茶马谷!” 这五个字,如同五雷轰顶,砸在苏枕雪的心头。 茶马谷,那是北疆通往西域的咽喉,更是大景与异族进行茶马互市,稳定边境的重要关口。 一旦失守,意味着北疆门户大开,腹地将直面敌军铁蹄。 她身体一颤,几乎坐立不稳。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凉,从她的指尖,一寸寸蔓延至四肢百骸,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了。 茶马谷。 裴知寒曾在梦中,指着舆图,特意点出的那个地方。 他说,那里是四战之地,补给线过长,一旦被断,便是死局。 那片战场上的血腥与寒冷,像是瞬间跨越了万里之遥,穿透了重重雪幕,抵达了她的心尖。 她仿佛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与她同饮烈酒,同食风雪的北疆将士,如何在冰冷的雪地里,被敌人的铁蹄碾压。 她想到了父亲,那个常年镇守北疆,将一切奉献给边境的男人。 茶马谷,如同他生命的延伸,承载着他毕生的心血与荣光。 如今谷口失守,他的心,该有多痛? “皇城……皇城已经乱了。” 昭宁公主的声音,带着哽咽,却不敢放肆哭泣。 “父皇震怒,日日召集群臣议事,却……却毫无对策。”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对父皇的失望,以及对眼前局面的无力。 “军中……军中已经连续几次败报。父皇……父皇在严家父子的劝说……下令,断了北疆的粮草……那些该死的狗贼,他们…他们竟如此丧心病狂!” 昭宁公主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仿佛要将心中的恐惧与愤怒,尽数宣泄而出。 “这几日,甚至有传闻……陛下有心……有心换帅!” 苏枕雪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撤换父亲,这绝不可能。 父亲戎马一生,为大景镇守边疆,功勋卓著,忠心耿耿。 即便是粮草案,也未曾动摇他半分。 可如今,仅仅因为几场败仗,陛下便要动此念头? 她立刻想到了慧明大师那恐惧而含混的呓语。 “萧家只是……只是推出来的……” “背后……背后还有人……那个人……权势滔天……他……他能通天……” 这根本就不是北疆的战事,这分明就是针对苏家的陷阱,针对父亲的阴谋。 一步一步,将苏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苏枕雪只觉得浑身冰冷,手指紧紧掐进掌心,疼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 终于。 她冷静了下来。 她的手不再颤抖,带着一丝苦笑。 那个要他们家灭亡的人,是皇帝啊。 苏枕雪缓缓阖上了眼睛,在这一刻,即便她再不愿意相信,她都和自己妥协了。 苏家。 早从一开始。 就踏上了一条注定无法活下去的路。 可是…… “姐姐!” 昭宁公主啜泣着:“怎么办……如果再没有任何行动……北疆……北疆……” “大师。” 苏枕雪飒然起身,望着了尘:“枕雪想和您求几件东西。” 了尘合十恭敬地作礼:“郡主请讲。” “笔墨。” 苏枕雪回身,坐在了那方书桌前,仔细地回忆起当时裴知寒亲自教她的那张图纸。 “昭宁。” 她吩咐着:“麻烦你差人去一趟靖国公府,叫阿黛来。”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 阿黛站在屋外,心急如焚。 昭宁来来回回踱步,粉嫩如玉的手指,都被她按出了几道红印。 唯有了尘仍旧一脸从容,捧着热茶,事不关己一般,小眼睛深深地藏在笑纹与白眉之中,笑眯眯的和善,看向阿黛时,眼睛发出一点光,好像是有无限的智慧,却不肯一下子全放出来似的。 阿黛看到了那双眼神,恭敬地走过去,脸上是遮不住的难受:“主持,您能帮帮小姐么?” “该帮她的人并非是老衲。” 了尘叹了口气:“凡尘俗世仅凭郡主一人,便可游刃有余,可这边关将士又岂能是旁人插得上手的?老衲在北疆也无故交更无新朋,如何能帮得上忙呢?倒是姑娘不也是北疆人吗?” 阿黛满心忧愁,不解大师口中禅机,天真的脸追问着:“我是北疆人,可十几年都未曾回去过……我家几个……本就都是无依无靠的野草,幸遇小姐垂帘,这才有了如今这般日子,我……我想帮忙,却也和大师一般,没有故交,也无新……” 说到此时,阿黛一愣。 他…… 了尘笑了:“看来姑娘倒是想起一个朋友,这朋友未免也太难以想起,恐怕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阿黛凝视着了尘,心里却在翻江倒海。 他到了吗? 他在北疆好吗? 这一次的战事有没有出错? 他会不会…… 顿时,那颗心狂跳起来。 禅房的门开了。 苏枕雪面如寒霜走出房间,手里抓着一个包裹。 包裹很轻,可到了阿黛的手中,她却感觉无比的沉重。 “阿黛。” 苏枕雪按着包裹,一字一句交代着。 她说的很慢很慢。 “你快马加鞭直去北疆。” “务必将此物交给我父亲。” “这里面的东西,干系着北疆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