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镜司事件薄》 第1章 第 1 章 青竹惊鸿 午后的日光慵懒地穿过雕花窗棂,在临窗铺着的厚厚绒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静谧。 熏炉里,上好的沉水香正无声燃烧,吐出几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幽冷的香气弥漫在宽敞华贵的书斋内。 大胤王朝的闲散王爷,萧以安。 歪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宽大紫檀木躺椅上。 姿态散漫,宽大的红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袍上金线暗纹在日光下闪烁不定,流光溢彩一本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被他随意扣在脸上,遮住了眉眼的秾丽,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一点微抿的薄唇。 呼吸均匀悠长,显然正陷在香甜的小憩里。 书斋内陈设极尽雅致奢华,博古架上陈列着前朝孤品,墙上挂着名家真迹,连角落里随意摆放的一个青瓷花瓶都价值连城,处处彰显着主人身份的超然。 “王爷…王爷?”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点焦急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萧以安眼皮都没动一下,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被打扰了清梦的猫。 门口的小太监福宝,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却又不敢贸然闯入。他踌躇片刻,终于一咬牙,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豁出去的意味:“王爷,宫里…宫里来人了。是李总管亲自来的,捧着圣旨呢!” “圣旨”二字像带着无形的寒气,瞬间穿透了沉水香的暖意和话本的遮挡。 躺椅上的人影倏地一僵。 下一秒,盖在脸上的话本“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萧以安猛地睁开眼,那双眼里残留的睡意被瞬间驱散,只余下全然的清醒和一丝被惊扰后的不耐烦。 “李德全?”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眉头已然蹙起,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这老阉货不在宫里伺候舅舅,跑我这逍遥窝来做什么?还捧着圣旨?” 他撑着手臂坐起身,动作带着点被强行唤醒的懒散,但脊背却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许。 福宝如蒙大赦,连忙侧身让开。 只见一位身着深紫色内侍总管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已肃立在书斋门口,神情恭谨,眼神却透着宫中积年老奴特有的沉稳和精明。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其中一人手中稳稳托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正是圣旨。 总管太监李德全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入书斋:“奴才李德全,奉陛下口谕,请安王殿下接旨。” 萧以安的目光在那明黄的卷轴上停留了一瞬,心中掠过无数念头。 皇帝舅舅向来对他这个外甥的“游手好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竟劳动李德全亲自宣旨? 绝非寻常赏赐。 萧以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意,慢吞吞地站起身,随手拂了拂身上并未沾染多少尘灰的锦袍下摆,踱步到书斋中央。 “李总管辛苦。”萧以安脸上已挂起了惯常的、略带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语气轻松随意,“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本王这地方,可没什么好茶点招待。” 李德全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敷衍,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态,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王爷说笑了。陛下记挂王爷,特命奴才前来宣旨,是天大的恩典。” 他不再多言,微微侧身,示意身后捧着圣旨的小太监上前一步。 萧以安收敛了玩笑神色,撩起锦袍下摆,对着圣旨方向,屈膝便拜了下去。 动作虽不算如何标准庄重,但该有的礼数分毫不差。他身后的福宝早已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书斋内落针可闻。 李德全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中韵调的尖细嗓音清晰地宣读起来: “皇帝敕谕安王萧以安:朕绍膺骏命,抚驭寰区,夙夜兢业,惟以安民定国为念。近闻京畿重地,屡生怪异,闺阁淑媛,迭遭不测。或自缢于深闺,或投缳于静夜,事出蹊跷,情状诡谲。大理寺查察多时,竟茫无端绪。此风不靖,恐致黎庶惊惶,人心浮动,非社稷之福也。” 圣旨开篇便是沉重的官样文章,萧以安垂着眼,听着那些“闺阁淑媛”、“迭遭不测”的字眼,心头那点不耐烦渐渐被一丝凝重取代。 京城少女离奇自杀的流言,他并非全然不知,只是身为闲王,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扯上干系。 李德全的声音继续回荡:“朕心深为轸念。兹特命于京中设‘玄镜司’一署,专司稽察此类幽隐诡谲、有悖常伦之悬案疑狱,务求水落石出,以彰天理,安民心。着安王萧以安,领玄镜司提举之职,总摄司务,便宜行事。凡所需人手、器物、文书,六部及诸有司,一体协办,不得推诿延误。” 玄镜司?提举?总摄司务? 这几个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以安心上。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明黄的卷轴,脸上那点惯常的、用来掩饰一切的笑意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震惊和一丝被强行拖下水的愠怒。 舅舅这是唱的哪一出?他萧以安的名声,京城里谁人不知? 斗鸡走狗、听曲赏花在行。 查案?还是这等邪乎的案子?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存心要他好看吗?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开口质疑,但李德全那毫无波澜的宣读声并未停顿,显然没有给他任何插话的机会: “另,新科状元谢珏,才学卓荦,敏达机变,品性端方。特简拔为玄镜司副提举,协理司务,参赞机要。尔等须同心戮力,和衷共济,勿负朕望。破案之日,论功行赏;倘有懈怠,贻误案情,亦必严惩不贷!钦此!” “谢珏?”萧以安咀嚼着这个名字,方才的震惊愠怒瞬间被一股浓浓的、毫不掩饰的轻蔑所取代。 新科状元?那又如何。 两年前的金榜题名,在这藏龙卧虎、关系盘根错节的京城,一个毫无根基的新科状元,被“特简拔”进这新设的、听着就麻烦缠身的玄镜司,还直接坐上了副提举的位置,协理司务?参赞机要? 这路数,他萧以安太熟悉了。 无非又是哪家勋贵或朝中大臣,想借着这新衙门的由头,往他眼皮子底下塞个镀金的草包,或是安插个眼线。 打着“状元”的金字招牌,好堵住悠悠众口罢了。 这些年,想往他这逍遥王爷身边凑,指望攀附点关系、捞点好处的人还少吗?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直接塞到了他被迫接手的衙门里,还顶着个“副手”的名头。 一股被轻视、被算计的烦躁感直冲顶门。 皇帝舅舅这哪是给他找帮手,分明是嫌他不够头疼,再给他添个累赘。 “安王殿下,接旨吧。” 李德全宣读完最后两个字,将圣旨合拢,双手恭敬地递向依旧单膝跪地的萧以安。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略显玩味的笑容。 他伸手接过那沉甸甸的明黄卷轴,入手冰凉。 起身时,动作依旧带着点贵胄子弟特有的慵懒劲儿。 “臣,萧以安,领旨谢恩。”他的声音清朗,听不出半分勉强,甚至还带着点笑意,“李总管辛苦跑这一趟,福宝,看赏。” 福宝连忙爬起来,从袖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小跑着塞到李德全带来的一个小太监手里。 李德全脸上的笑容深了些,再次躬身:“奴才谢王爷赏。陛下还特意嘱咐奴才带句话给王爷。” 萧以安眉梢微挑:“哦?舅舅说什么?” “陛下说,”李德全的声音压低了些,模仿着皇帝的语气,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小子整日里没个正形,不是跑马就是听曲儿,骨头都闲散了。这次给他找点正经事做,磨磨他的性子。告诉他,办不好这差事,仔细他的皮!’”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完全是长辈训斥顽劣晚辈的口吻。 萧以安听得嘴角一抽,心头那点对舅舅擅作主张的怨气,倒是被这熟悉的“威胁”冲淡了几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无奈又带着点少年气的笑:“舅舅还是这般……惦念我啊。劳烦李总管回禀舅舅,就说外甥知道了,定当…勉力而为。”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李德全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带着人告退了。 书斋内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沉水香幽幽的冷香。 萧以安掂了掂手中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眼神沉静下来,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思量。他踱步到窗前,望向宫城的方向。 阳光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明暗交错。 “玄镜司…提举…”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圣旨光滑的缎面,“谢珏……哼。” 那一声轻哼,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与疏离。 一个靠关系塞进来的“状元副手”,能顶什么用?别给他添乱就谢天谢地了。 此刻,这位新科状元在他心中的形象,已然和一个徒有虚名、可能还眼高于顶的麻烦精划上了等号。 · 紫宸殿内,鎏金蟠龙香炉吞吐着清雅平和的御香,试图驱散帝王眉宇间凝聚的沉重。 承庆帝萧启,正值盛年,鬓角却已染上几许不易察觉的风霜。 他端坐于宽大的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威仪深重,只是此刻,那威严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案头堆积的奏报被推到一边,正中摊开的,是几份来自大理寺的卷宗,墨字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南富商柳氏之女,年方十五,于上月初七深……夜,被发现自缢于闺房梁上,颈悬三尺红绸,足下绣凳翻倒。然……” 皇帝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其贴身侍女证言,小姐入睡前并无异常,兴致颇佳,还说明日要去城外慈云寺上香。门窗皆由内闩死,无外人侵入痕迹。” 侍立在一旁的大理寺卿赵文谦,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皇帝的手指划过下一份卷宗:“西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千金,刚及笄不久,于上月十五,被发现溺毙于自家后花园不足三尺深的荷花池中。池边泥地上,只有她一人足印。家人称其水性尚可,且性情开朗,毫无厌世之兆。”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在光洁的纸面上压出一道浅浅的折痕,声音愈发沉郁:“还有吏部张侍郎府上那位才名远播的庶女,三日前…被发现时,倒伏于闺阁内室的炭盆旁,口鼻处覆满灰烬,窒息而亡。现场…同样门窗紧闭,无搏斗痕迹。仵作验看,其喉间并无烟灰呛入,竟似……心甘情愿,俯首就盆。” “心甘情愿?”皇帝猛地抬高了声音,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赵文谦,“赵卿。短短一月之内,五起。皆是未出阁的官宦富户之女,死状各异,却又同样透着说不出的诡异!门窗紧闭,无外人痕迹,状似自尽,偏偏个个死前毫无征兆!你大理寺查了这许久,就给朕一句‘查无实据,暂以自戕结案’?!” 皇帝的怒火如同无形的重压,让赵文谦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陛下息怒!臣…臣等无能!臣等已将能查的线索都查了,能问的人都问了,可…可实在是…实在是无迹可寻啊!死者之间互不相识,家世背景也无关联,死法各异,现场干净得…干净得像…像她们自己……” 他声音发颤,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那无形的恐惧已攫住了他的心神。民间已有流言,说这是厉鬼索命,专挑年轻女子下手。 “干净得像鬼魅作祟?”皇帝替他说出了那后半句,语气森然,却并未如赵文谦预想的那般再次震怒,反而透出一种冰冷的决断。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那份关于设立“玄镜司”的奏议,最终落在一旁侍立的秉笔太监身上 “传谢珏。” “宣——翰林院修撰谢珏觐见——”内侍尖细悠长的通传声,穿透了紫宸殿压抑的空气。 片刻后,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履沉稳地踏入殿门。 来人穿着一身簇新的青色七品文官鹭鸶补服,浆洗得笔挺,一丝褶皱也无。 身姿如庭前修竹,带着一股沉淀的书卷气,却又不会显得过分羸弱。他面容清俊,眉眼疏朗,鼻梁挺直,薄唇习惯性地抿着,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与克制。 正是两年前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如今在翰林院供职的谢珏。 “臣,谢珏,叩见陛下。”他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流畅而恭谨,显出极好的教养。 “平身。”皇帝的目光落在谢珏身上,带着审视。 对这个年轻的状元郎,他印象颇佳。才华横溢是其一,更难得的是那份沉稳务实,不骄不躁,在翰林院修史编书,做得极是认真。 “谢陛下。” 谢珏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而从容,静候圣谕。 “谢卿,”皇帝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平稳,却依旧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近日京城之中,屡有闺阁女子离奇身亡之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臣略有耳闻,坊间议论颇多。”谢珏如实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此案诡异,非比寻常。大理寺束手,人心惶惶。”皇帝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朕已下旨,特设玄镜司,专司此类悬疑诡谲之案。由安王萧以安,领提举之职。” 听到“安王萧以安”的名字,谢珏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那位京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闲散王爷?风流韵事和纨绔做派比他的才名响亮得多。让他统领查案? 皇帝此举,用意何在? 谢珏心中念头飞转,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 “而你,”皇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擢你为玄镜司副提举,秩正六品,协理司务,参赞机要。即日赴任!” 副提举?协理安王? 饶是谢珏心性沉稳,此刻也不禁微微动容。 这擢升不可谓不快,但这差事……与那位传闻中极不好相与的安王共事,查的还是这等邪门悬案…… 绝非坦途。 他迅速抬眼,迎上皇帝审视的目光,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思量。 皇帝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点安抚的意味:“朕知你志向高远,本在翰林院前途正好。骤然将你调至这新设的、专办诡案的衙门,或许委屈了你。然此事关乎京城安宁,关乎民心所向,非能臣干吏不可为。朕思来想去,唯卿之才学、心性,可担此重任。” 皇帝的话说得很重,也很明白。这是信任,更是无法推卸的责任。 谢珏心中那点波澜瞬间平息。 他再次撩袍,郑重跪地,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言重。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此案诡异,久悬不决,非但令逝者蒙冤,更使生者惶惶,长此以往,国本动摇。臣蒙陛下信重,敢不尽心竭力,查明真相,以慰亡者,以安黎庶!绝无半分委屈!”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皇帝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赞赏,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人。谢卿有此担当,朕心甚慰!”他抬手虚扶,“起来吧。玄镜司衙门设在原北城兵马司旧址,一应人手、文书,朕已命人着手调拨。你今日便去熟悉一下,明日正式点卯视事。安王那边,朕自会知会。” “臣遵旨!”谢珏起身,再次躬身领命。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补充道,“安王性子…跳脱些,然心地不坏。遇事,你二人需多商议。”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中的叮嘱之意不言而喻。 “臣谨记陛下教诲。”谢珏应道,神色依旧恭谨平静。 皇帝挥了挥手:“去吧。朕等你的好消息。” “臣告退。”谢珏深深一揖,步履沉稳地退出了紫宸殿。 殿内沉重的氛围似乎并未沾染他分毫,那青色的官袍衬着他清瘦的背影,如同一竿修竹,悄然融入了殿外明媚却带着一丝燥热的阳光里。 · 谢珏的身影刚消失在殿门外厚重的锦帘之后,紫宸殿一侧通往暖阁的雕花隔扇门,被人从内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双带着十足兴味、亮得惊人的桃花眼,正透过那条窄窄的门缝,一瞬不瞬地捕捉着那抹渐行渐远的青色背影。 门缝后,正是本该在王府里对着一堆华服发愁的安王萧以安。 他前脚接了圣旨,后脚就揣着满腹的牢骚和打探消息的心思,熟门熟路地从宫中的“捷径”溜达到了紫宸殿侧。 本想找机会跟皇帝舅舅软磨硬泡,看能不能把这烫手山芋推掉几分,或是至少探探那位“状元副手”的底细。刚摸到暖阁,就听见里面宣召谢珏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他停下了推门的动作,选择藏身门后,当起了听壁角的梁上君子。 皇帝与谢珏的对话,他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中。 舅舅那沉重的语气,赵文谦的惶恐无能,还有那几起案子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都让他心头那点不情愿和轻视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硬生生按在肩上的责任感。 然而,当谢珏清越的声音响起,当那抹青色的身影映入眼帘时,萧以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阳光穿过高大的殿门,斜斜地打在谢珏身上。 那身寻常的七品鹭鸶青袍,穿在别人身上或许只是官服。 穿在他身上,布料挺括,勾勒出挺拔的肩背线条,一丝不苟的领口束着他修长的颈项,袖口处露出的手指干净修长。 沉稳从容。 剑眉凌厉,眼眸深邃如寒潭古井,望不见底。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崖顶青松的气息……瞬间就攫住了萧以安全部的心神。 他见过无数美人,妩媚的、明艳的、娇俏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种气质。 孤高似雪岭寒松,不带半分媚俗,却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尤其是谢珏跪下领命时,让萧以安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门缝外的阳光有些晃眼,萧以安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然而,谢珏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殿门外的光晕里,只留下一片青色的残影,烙印在他骤然变得异常敏锐的视网膜上。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皇帝翻阅奏折的轻微声响。 萧以安缓缓地、无声地合上了那扇隔扇门。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抬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左胸的位置。 那里,心脏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而剧烈的节奏,砰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方才在王府里,对那位“状元郎副手”的所有轻蔑、不屑和烦躁的揣测,此刻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消失得无影无踪。 · 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晚风带着白日未散的暑气和市井间渐起的喧嚣,穿过永宁坊狭窄而干净的巷弄。 谢珏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褪去了官袍,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月白色细棉布直裰,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清爽。 他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散发出刚出炉的、甜丝丝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的香气。 “吱呀——”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应声而开。 门内探出一张惊喜交加、布满岁月痕迹的妇人脸庞,正是谢珏的母亲,沈棠。她衣着朴素,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简单的木簪,眼角眉梢带着常年操劳的细纹,此刻却因见到儿子而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珏儿,回来了!”沈棠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欢喜,连忙侧身让开,“快进来吧,今儿怎么比前两日早些?衙门里事不忙了?” “娘。”谢珏脸上露出真切而温和的笑意,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惯有的清冷,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柔和起来。 他迈步进门,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母亲,“今日面圣,回来得早些。路过李记,看新出的栗粉糕还热着,给您和瑜儿带了些。” “哎哟,又乱花钱!” 沈棠嘴上嗔怪着,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包还散发着热气的糕点,像是捧着什么珍宝。 小小的院落干净整洁,墙角种着几株晚开的茉莉,散发着幽香。两间正房,一间小小的厨房,便是全部。 虽然清贫,却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 “哥哥,哥哥回来啦!”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从正房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穿着鹅黄色小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像只欢快的小鸟般冲了出来,正是谢珏年仅八岁的妹妹,谢瑜。 她个子不高,脸蛋圆圆的,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她一头扎进谢珏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摆,仰着小脸,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哥哥,娘说你去见皇帝陛下了?皇帝陛下长什么样?是不是特别高特别大?像庙里的天神一样?他跟你说了什么呀?” 谢珏被妹妹撞得微微晃了一下,失笑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耐心地解答:“陛下自然是威严的。不过今日只是交代些公事。喏,给你带了李记的栗粉糕。” 他指了指母亲手里的纸包。 谢瑜的注意力立刻被香甜的糕点吸引过去,欢呼一声,但还是不忘继续追问:“公事?什么公事呀?是不是哥哥以后天天都能回家吃饭了?不用再住在那个冷冰冰的翰林院里了?” 沈棠也关切地看向儿子。 翰林院有供低阶官员值宿的廨舍,谢珏为省下每日奔波的时间和赁屋的开销,之前多是住在廨舍,休沐才归家。 谢珏看着母亲和妹妹满是期待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点了点头,温声道:“嗯,陛下将我调任新职,衙门就在京城北边,离家不算太远。往后若无紧急公务,每日都能回来。” “真的?!”谢瑜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小脸兴奋得通红,紧紧抱住谢珏的胳膊,生怕他跑了似的,“太好了,太好了。哥哥以后天天都在家!娘,你听见没?哥哥以后天天都能吃你做的饭了!” 她转头对着母亲,大眼睛里满是纯然的喜悦和满足。 谢沈氏的眼眶瞬间有些湿润,她连忙低头掩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声音带着点哽咽,却是满满的欣慰:“好,好!能天天回来就好!娘这就去把饭温上,今儿特意买了条鲜鱼,给你炖汤!” 她说着,脚步轻快地转身走向厨房,背影都透着欢欣。 谢瑜叽叽喳喳地围着哥哥,讲述着白日里和邻家小伙伴玩耍的趣事。 谢珏安静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唇边噙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 安王府,听涛苑。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书房内,巨大的连枝烛台燃着数十支明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将地上铺陈的“盛况”映得一清二楚。 名贵的紫檀木地板上,此刻如同遭遇了一场浩劫。 各色华服锦袍、玉带丝绦、云履皂靴,被毫无章法地堆叠、抛掷、铺陈开来。织金妆花的锦缎在烛光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云锦暗纹在走动间若隐若现,上好的苏绣在衣襟袖口绽放着栩栩如生的花鸟,还有来自西域带着异域风情的织锦…… 琳琅满目,流光溢彩,几乎铺满了整个书房地面,几乎无处下脚。 空气中浮动着昂贵的熏香、樟脑以及新织物的特有气息,混杂成一种奢靡而混乱的味道。 萧以安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丝绸中衣,赤着脚,踩在那些价值不菲的衣料上,眉头紧锁,在衣山袍海间烦躁地踱步。 他那张足以令京城闺秀们神魂颠倒的俊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和……挑剔。 “不行!这件太老气!穿上像四五十岁的老学究!”他嫌弃地踢开一件深紫色绣仙鹤祥云的广袖锦袍。 “这件…颜色太跳脱!本王又不是去斗鸡走狗!” “啧,这料子是好,墨玉麒麟暗纹…可这玄色也太沉了!跟奔丧似的!” “这件银灰的…不够庄重,压不住场面!” 他身后,王府的大管家福顺,带着两个伶俐的小厮,如同陀螺般忙得团团转。 福顺额头上全是汗,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家王爷身后,一件件地捡起被否决的衣物,嘴里不停地应着:“是是是,王爷说得是…这件是有点老气…这件颜色是太艳了些…这件玄色的确过于肃穆了…王爷您再看看这件?这是前儿个‘云霓阁’才送来的新样子,用的江南今年新贡的‘天水碧’云锦,您瞧这颜色,清雅……” 福顺抖开一件衣裳。 那料子果然不凡,在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柔和清雅的碧色,如同初春新雨洗过的远山,又似清澈见底的湖心。 其上织着若隐若现的松针、竹叶、梅花暗纹,低调而雅致。 萧以安脚步一顿,目光落在那抹“天水碧”上,眼神微微一亮。 这颜色…似乎与白日里紫宸殿外惊鸿一瞥的那抹官袍青,有几分遥相呼应的清雅意味? 萧以安伸手接过,仔细摸了摸料子,滑腻冰凉,触感极佳。 他拎起袍子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对着书房角落里那面巨大的落地西洋水银镜照了照。 镜中人影挺拔,那清雅的碧色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眉眼间的风流意态似乎也被这颜色压下了几分,平添了几分文雅贵气。 “嗯…这件…似乎尚可?” 萧以安的语气终于透出一点松动,但眉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他挑剔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总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腰带呢?玉冠呢?”他转头问福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要最衬这件袍子的,还有靴子。快,都找出来!” “是,王爷!” 福顺如蒙大赦,立刻指挥两个小厮:“快!把装玉带、冠冕的那几个紫檀盒子都搬过来,还有新做的那几双云头履。” 书房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 翌日清晨,天光初透。 玄镜司衙门——这座由前北城兵马司官署匆忙改建而成的新衙门,已显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肃穆。 黑漆的大门重新油过,门楣上高悬着御笔亲书的“玄镜司”三个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门口两尊石狮子依旧,却已换上了身着崭新玄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守卫,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街面。 衙门内部更是焕然一新。 庭院开阔,青砖墁地,打扫得纤尘不染。原本粗陋的房舍被重新整饬分隔,辟为签押房、案牍库、仵作间、议事厅等不同功能的所在。 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桐油和石灰水的气味,昭示着这里的仓促与新生。 萧以安来得极早。 他特意避开了可能引人注目的王府车驾,只带了两个贴身护卫,骑着马悄然而至。当那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常的骏马“踏雪”在玄镜司大门前停住时,门口守卫看清马上之人的面容和那一身清贵逼人的碧色锦袍,皆是一震,慌忙单膝跪地行礼: “参见王爷!” 声音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免了。”萧以安利落地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扔给迎上来的护卫,动作潇洒流畅。 他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衙门门面,又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守卫,随意地摆了摆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平易近人的笑意,“以后都是自己人,不必行此大礼。起来吧。” “谢王爷。”守卫们应声而起,垂手肃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自家这位新上司的风采所吸引。 这位传闻中的闲散王爷,今日一见,竟如此俊美不凡,气度卓然。 萧以安不再多言,迈步踏上衙门大门的石阶。他步履从容,那身天水碧云锦袍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华,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贵气逼人。 刚迈进大门,穿过前庭,踏上通往正堂议事厅的回廊楼梯。 就在这时,楼梯上方,另一道身影恰好拾级而下。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六品深青色文官鹭鸶补服,袍服挺括,衬得身姿愈发挺拔。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于脚下的台阶,侧脸轮廓在清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流畅,鼻梁挺直,薄唇微抿,眉宇间是惯有的沉静专注。 谢珏。 萧以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脸上那抹刻意维持的、风流倜傥的笑容瞬间绽放得更加灿烂,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 他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已完美无瑕的袖口,清了清嗓子,用自认为最悦耳、最潇洒的声调开口: “谢大……” “人”字尚未出口,异变陡生。 或许是心神全系在了那抹青色身影上,或许是脚下那双崭新的厚底云头履对这改建后的楼梯木阶还不够驯服,又或许是冥冥中命运开的一个小小玩笑——就在萧以安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准备与迎面而来的谢珏完成这历史性初见的瞬间,他脚下猛地一滑。 “哎——?!” 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十足的惊愕和难以置信,猛地从他喉咙里迸出。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萧以安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失重感攫住了他,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前、向下栽倒。 眼前那抹沉静的青色瞬间被晃动的屋顶梁木和刺眼的晨光取代。他下意识地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了一把虚无的空气。 “王爷!” “大人!” 楼下闻声赶来的几个小吏和楼上谢珏身后的书吏同时发出惊骇的呼喊。 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在谢珏骤然抬起、带着一丝愕然的眼眸的注视下,大胤王朝尊贵的安王殿下,玄镜司新上任的提举大人,以极其狼狈、极其不符合他精心设计形象的姿势——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地、伴随着衣袍翻飞和玉器磕碰的清脆声响——骨碌碌地从那不算太长的楼梯上滚了下来。 噗通!哗啦—— 最终,他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楼梯底部的青砖地面上。 精心束好的发髻散乱开来,那枚温润的青玉簪不知摔到了哪个角落。天水碧云锦袍沾满了灰尘,下摆还被他自己慌乱中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清晰的鞋印。 更要命的是,他摔下来的姿势极其别扭,一条腿还滑稽地搭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 整个前庭,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凝固了。灰尘在从大门透入的光柱里无声地悬浮。 萧以安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脸上更是火辣辣一片,分不清是摔的还是臊的。 他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完了,全完了!什么玉树临风,什么风流倜傥,什么惊艳亮相,全他娘的完了!在谢珏面前,他萧以安,堂堂安王,成了个彻头彻尾、滑稽透顶的滚地葫芦! 他恨不能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尴尬到足以让萧以安当场羽化登仙的寂静中,楼梯上方,传来一道清冷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嗓音,打破了死寂。 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泠泠作响,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 也如同冰锥,精准地扎在萧以安已然碎裂的自尊心上: “王爷?” 声音微顿,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困惑。 紧接着,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格外恭谨守礼: “下官惶恐。” 来啦~第一次尝试这种悬疑探案题材的 这本预计30w字 甜文不虐 每晚21:00更新 是我们小王爷受和状元攻的双强组合~ 前面一周可能时不时有二更(有5w字存稿嘻嘻~ 喜欢的宝宝们可以点点收藏呀~[亲亲][亲亲] 今晚9点还有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青竹惊鸿 第2章 第 2 章 玉盘珍馐 玄镜司议事厅内,晨光透过新糊的高丽纸窗棂,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 空气中还残留着石灰水和桐油混合的、略显刺鼻的新鲜气味。厅堂阔朗,陈设却极简,唯有正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两侧各置数把官帽椅,以及角落几个尚未填满的博古架,显出几分仓促上阵的局促。 谢珏已在厅内。 他端坐在长案左侧的官帽椅上,脊背挺直,双手捧着一份刚由书吏送来的卷宗,正凝神细看。长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谢珏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卷宗,一行行墨字清晰地映入眼帘:“…柳氏女,年十五,自缢于闺房梁上,红绸三尺,绣凳翻倒。侍女证言:入睡前无异状,言及翌日慈云寺上香。门窗自内闩死,无撬损痕迹。颈间索沟单一,无挣扎迹象,符合自缢特征…” 平静的文字下,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诡异。 脚步声停在主位旁。 一股清雅而矜贵的冷香随之弥漫开来,带着清晨露水般的凉意,与厅内原本的石灰水气味格格不入。 谢珏翻动卷页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清润的碧色衣角,在紫檀案边垂落,衣料华贵,在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谢大人。” 一个略显冷淡、甚至带着点刻意疏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谢珏这才放下卷宗,从容起身,对着主位方向躬身施礼,动作一丝不苟:“下官谢珏,参见王爷。” 声音清越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萧以安站在紫檀长案的主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躬身行礼的人。 那身深青色的官袍,近看之下,更显出几分沉静的挺拔。低垂的颈项线条依旧优美,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感。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让他心弦莫名颤动的弧度,脸上维持着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肃,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那些刻板老臣的神态,随意地一挥手: “免礼。坐。” 语气简短,甚至有些生硬。 萧以安撩起云锦袍下摆,在主位上坐下,动作刻意放缓,力求显得沉稳庄重,只是那挺得过分僵直的脊背,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王爷。” 谢珏依言落座,重新拿起卷宗,目光再次沉入那些冰冷的文字里。 对于这位安王殿下过于简短的招呼和明显冷淡的态度,谢珏心中并无波澜,甚至隐隐松了口气。传闻中的纨绔王爷,只要不刻意刁难、不指手画脚,便是省心。 比起应付一个心思莫测、喜好无常的上司,他更愿意将精力投入到眼前这扑朔迷离的案情之中。 议事厅内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萧以安端坐主位,面前也堆着几份书吏刚送来的卷宗副本和玄镜司的筹建文书。 他拿起最上面一份,目光落在纸页上,墨字却像隔着一层水雾,模糊不清。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一次次地飘向左侧。 谢珏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侧脸对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翻动卷页时动作轻缓而稳定,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沙沙声。那双清冷的眸子专注地扫过一行行字迹,时而微蹙眉心,时而在某处停留片刻,似在沉思。 那份沉静和专注,仿佛自成一个世界,将外界所有的纷扰都隔绝开来。 萧以安看着看着,心头那点刻意维持的冷淡和疏离,如同春日薄冰,开始无声地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一丝越来越浓的……懊恼。 自己刚才那是什么态度,冷冰冰的,像块木头。 人家可是两榜进士出身的状元郎,是舅舅亲点的副手。 自己那副样子,会不会让人觉得……觉得他这个王爷傲慢无礼,难以相处? 悔意如同蚂蚁啃噬,让萧以安坐立不安。 手里的卷宗半天没翻一页,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更像是在嘲笑他。 他烦躁地端起手边刚奉上的茶盏,想借喝茶掩饰内心的波澜。结果心神不宁,杯盖与杯沿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谢珏闻声,从卷宗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主位。 萧以安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对上那双清凌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头猛地一跳,脸上瞬间有些发烫。 他强作镇定,掩饰性地将茶盏凑到唇边,含糊地“唔”了一声,含糊道:“这茶…尚可。” 说完便垂下眼,假装专注于手中的文书,再不敢往左边看。只是那挺直的脊背,绷得更紧了。 · 午时的钟鼓声遥遥传来,穿透了玄镜司衙门略显沉闷的空气。 议事厅内,卷宗堆积如山。 谢珏手边已摞起厚厚一叠他仔细翻阅过并做了简注的案卷,而他本人依旧埋首于其中一份,指尖划过一行记录,眉心紧锁,低声自语:“…无挣扎迹象…心甘情愿…” 这五个字如同冰冷的针,反复刺穿着卷宗描述的现场。 萧以安面前的文书倒是没翻动多少,他更像是在和那些纸张较劲,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那枯燥的条目上,比如仵作房的器具清单、书吏的薪俸定例之类。 只是眼神时不时地飘忽一下,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被左边那沙沙的翻页声勾走。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诱人的食物香气,由远及近,极其霸道地侵入了议事厅。 那香气层次分明,有浓郁醇厚的肉香,有清甜鲜美的羹汤气息,还有精致点心的甜香,混合着米饭刚出锅的热气,瞬间将厅内残留的石灰水味和墨香冲得七零八落。 萧以安精神陡然一振,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绝佳的、打破僵局又显得无比自然的借口。他立刻放下手中那份看了半天也没记住几个字的薪俸清单,清了清嗓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平易近人、最体现上官关怀下属的笑容,转向谢珏: “咳,谢大人。” 谢珏被浓郁的香气和萧以安的声音同时惊动,从卷宗中抬起头,看向主位。 “忙了一上午,想必也饿了。”萧以安勾着笑,语气温和得近乎刻意,“本王让府里膳房随便备了些午膳送来。你我初次共事,正好借此机会,边吃边聊聊案子,如何?” 他话音未落,福顺已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厮鱼贯而入。 几人动作迅捷而安静,转眼间便在宽大的紫檀长案空余处铺开了一张素雅的锦缎桌布,然后变戏法般摆上了一道道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水晶肴肉晶莹剔透,红润诱人;蟹粉狮子头盛在碧绿的荷叶碗中,肉香四溢;清炖的鸡汤清澈见底,点缀着几粒鲜红的枸杞;一碟碧绿油亮的清炒时蔬;一笼小巧精致的蟹黄汤包,薄皮几乎能看见里面晃动的汤汁。 还有两碗颗粒分明、热气腾腾的白米饭。餐具皆是上好的白瓷,温润光洁。 这阵势,哪里是“随便备了些”,分明是王府膳房拿出了看家本事,极尽精致之能事。 谢珏看着眼前瞬间铺陈开的盛宴,微微一怔。他出身清寒,即便高中状元,在翰林院供职,日常饮食也极为简单。如此排场,对他而言,实在过于奢靡。 他下意识地想婉拒:“王爷盛情,下官心领。只是这……” “嗳,”萧以安像是早料到他会推辞,立刻截住话头,脸上的笑容更深,带着点不容拒绝的随意,“不过是顿便饭,谢大人不必拘礼。人是铁,饭是钢,查案也得有力气不是?再说了,” 他拿起银箸,指了指那碟水晶肴肉,语气轻松,“本王一个人吃也怪没意思的,谢大人就当陪本王用个膳。”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谢珏看着萧以安那张笑得格外真诚、甚至带着点少年气的俊脸,心中虽有疑虑,也只能将推辞的话咽了回去。 这位王爷行事,果然如传闻般……随心所欲,让人难以捉摸。他敛去眼中的思量,起身微微躬身:“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谢王爷赐膳。” “这就对了!”萧以安笑容灿烂,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亲自拿起公筷,夹了一块最肥美的水晶肴肉,放到谢珏面前的白瓷碟里,“尝尝这个,府里厨子的拿手菜,用陈年花雕醉的,味道极好。” 谢珏看着碟中那块颤巍巍、红白相间的肴肉,道了声谢。 他动作斯文地夹起,送入口中。肉质果然酥烂入味,酒香醇厚,咸鲜适口,是难得的美味。 然而,他只尝了这一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汤匙,舀了小半碗清鸡汤,又夹了些清炒时蔬,便安静地、专注地对付起自己碗中的米饭来。对那些奢华的硬菜,几乎不再动箸。 萧以安正兴致勃勃地夹起一个蟹黄汤包,准备向谢珏推荐这“一口爆汁”的妙处,抬眼却见对方碗碟中那堪称“清心寡欲”的景象,满腔的热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 他夹着汤包的银箸顿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谢大人……可是不合口味?” 他试探着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小心翼翼。 谢珏咽下口中的米饭,放下筷子,态度恭敬却疏离:“王爷言重了。王府佳肴,自是上品。只是下官素来饮食清淡惯了,且下午尚需查阅卷宗,不敢多用。” 理由合情合理,无可挑剔。 萧以安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看不出半分虚假客套的冷峻面容,心头那点失落感更重了。他讪讪地将汤包放进自己碗里,忽然觉得刚才还觉得鲜香无比的蟹黄汤包,此刻也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一顿精心准备的午膳,在一种微妙的、沉默多于交谈的氛围中草草结束。 谢珏只用了些汤羹和蔬菜米饭,便告罪起身,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次拿起卷宗,很快便沉浸其中,仿佛刚才那顿价值不菲的午膳从未发生。 萧以安看着对方重新投入工作的沉静侧影,再看看自己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的丰盛菜肴,心头五味杂陈。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请人吃饭,也能吃出满腹的挫败感。 · 午后,议事厅内只剩下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玄镜司仓促成立,衙门内其他值房尚未完全整理妥当,萧以安这位提举大人,也只能暂时“纡尊降贵”,与他的副手谢珏,共用这间议事厅兼书房。 萧以安在主位上正襟危坐,面前摊着一份仵作房呈上来的详细验尸格目。 墨字密密麻麻,详细描述了那些不幸少女们冰冷的躯体上每一处细微的痕迹。他强迫自己去看。 目光落在那些“颈部索沟呈暗紫红色,边缘无表皮剥脱及皮下出血”、“口鼻腔未见蕈状泡沫”、“尸斑呈暗紫红色,指压褪色”等等冰冷的专业术语上。 然而,那些文字仿佛变成了一个个扭曲跳动的符号,无论如何也钻不进他的脑海。他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左侧。 谢珏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谨守着上下级的分寸。他微微低着头,露出白皙而弧度优美的后颈。他的指尖沾了些墨迹,正凝神在一份新的卷宗上做着批注,时而提笔在旁边的素笺上写下几行字,字迹清峻有力,如同其人。 萧以安看得有些痴了。 心中那点午膳时的挫败感,被一种更柔软、更难以言喻的情绪所取代。 这个人…怎么能连专注的样子都……都这般好看?那清冷的眉眼,那微抿的薄唇,那沾着墨迹却依旧显得干净的手指…… 就在他心神摇曳之际,谢珏似乎遇到了什么关键之处,眉头骤然锁紧,提笔在素笺上快速写下几个字,笔锋略显急促。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了萧以安一下,将他从恍惚中惊醒。 萧以安像被烫到一般,倏地收回目光,心虚地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面前那份仵作格目。 他懊恼地抓起桌上的茶盏,也顾不上茶已凉透,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脸上的燥热。 · 暮色渐浓,玄镜司衙门内已点起了灯烛。 议事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长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和两张同样凝重却心思各异的面孔。 谢珏终于放下了最后一份关于吏部张侍郎府上庶女案件的卷宗,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笃笃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王爷,”他抬起眼,看向主位上的萧以安,声音清冷,打破了长久的沉默,“下官详阅所有卷宗,发现一个关键共性。” 萧以安正被一份关于现场门窗结构的图纸弄得头晕眼花,闻言精神一振,立刻抬头:“哦?谢大人请讲。” 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总算有了点正经公事的样子。 “五位死者,无论自缢、溺毙还是窒息于炭盆,”谢珏的指尖点在桌面上,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现场皆门窗紧闭,自内闩死,无任何外力破坏痕迹。此为其一。” 萧以安点头,这点他之前也注意到了,是此案最诡异之处。 “其二,”谢珏继续道,目光锐利,“所有死者,在事发前一日至数个时辰内,其贴身侍女或亲近家人,皆证言其情绪平稳,甚至多有愉悦之态,绝无厌世轻生之兆。柳氏女欲往慈云寺上香,西城副指挥使千金擅泳,张侍郎庶女素有才名且性情坚韧……种种迹象,皆与其‘自尽’之表象,背道而驰。” “其三,”谢珏的声音微微压低,带着一丝沉凝,“大理寺及仵作验看,皆言死者身上无挣扎、抵抗伤痕,死状…过于‘干净’。尤其张侍郎庶女一案,俯首炭盆窒息,喉间竟无烟灰呛入,此点尤为悖逆常理。” 谢珏总结道:“门窗紧闭如密室,生前情绪无异状,死时无挣扎痕迹。这三者叠加,绝非寻常自尽所能解释。下官以为,其中必有极其隐秘、且超乎寻常的作案手段。” 萧以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之前模糊的疑点被谢珏条理清晰地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这不是自杀,而是一系列精心策划、手法匪夷所思的谋杀。 他看向谢珏的目光里,不由得多了一份真正的欣赏。这位状元郎,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谢大人分析得极是。”萧以安正色道,“本王也……”他刚想说“本王也觉得如此”,话到嘴边又觉得有些拾人牙慧之嫌,硬生生改口,“此案疑点重重,绝非自戕那么简单,必须彻查。” 话音刚落,议事厅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 紧接着,一个穿着玄镜司差役服色、满脸惊惶的年轻吏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连行礼都顾不上,声音带着变调的颤抖: “报——报王爷!谢大人!不…不好了!西城…西城永兴坊!刚…刚又出事了!” 厅内两人霍然起身。 “说清楚。”萧以安沉声喝道,脸色瞬间变得冷峻。 那差役喘着粗气,脸上毫无血色:“永兴坊绸缎商周员外家,周家小姐。半个时辰前…被…被发现在自己绣楼的…琴房里…悬梁了!跟…跟前几起…一模一样。门窗…门窗都锁着,人…人已经没气了!坊正和巡街的兄弟…已经…已经把人围起来了!” 又一个,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诡异。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议事厅。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 谢珏的眼神却锐利如冰刃。 他猛地看向萧以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爷,事不宜迟。必须立刻亲临现场!” 萧以安对上他那双在危急时刻反而爆发出惊人力量的眼眸,心头所有的杂念瞬间被压下,他重重点头,再无半分平日的慵懒跳脱,果断下令: “备马!立刻去永兴坊!” “通知仵作,带上所有家伙事,随后赶到。” “封锁周家!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命令一条条发出,干脆利落。 萧以安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步履带风。 谢珏紧随其后,深青色的官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夜色。 他一边疾走,一边语速极快地吩咐跟在身后的书吏:“将前五案的卷宗,尤其是现场勘查图和仵作格目,全部带上。还有,立刻调取周员外家所有相关人等的背景卷宗,越快越好!” 两人一前一后冲出议事厅,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几只昏鸦,扑棱棱地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玄镜司的灯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投入了京城深沉的夜幕与未散的恐慌之中。 来啦~第一个案子(不会很长[亲亲][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玉盘珍馐 第3章 第 3 章 琴房幽香 永兴坊,周府。 暮色已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一丝星光。往日富丽堂皇的周府,此刻被一种沉重的死寂笼罩。 玄镜司的差役身着玄色劲装,手持明晃晃的火把,面无表情地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在朱漆大门和门房惊惶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更添几分森然。 府内,通往绣楼的青石板小径两旁,花木扶疏的景致在夜色中失了颜色,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 夜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湿冷的石板上。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啜泣声,隐隐从灯火通明的正厅方向传来,那是周家女眷悲痛欲绝的哀鸣。 绣楼独立于后院深处,是一座精巧的二层小楼。 此刻,楼下同样被玄镜司的人把守。 楼上的琴房,便是案发之地。 萧以安与谢珏在数名差役的簇拥下,踏着沉重的步伐登上楼梯。 木阶发出吱呀的呻吟,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浓烈的桐油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焚烧香灰与某种甜腻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熏得人呼吸一窒。 琴房的门敞开着,里面烛火通明。 两名玄镜司的仵作正蹲在地上仔细验看,神情肃穆。 房间布置得清雅,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古琴,琴身蒙尘,琴弦已断了一根。琴案旁,是一个小小的紫铜熏炉,炉灰尚有余温,散发出残留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烟气。 而房间的正中,梁上悬下的三尺白绫,已被小心翼翼地解下,放在一旁铺开的素白麻布上。 白绫下方,一张翻倒的绣凳歪斜在地。 地面用白灰勾勒出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正是周家小姐最后倒卧的位置。冰冷的地面,仿佛还残留着生命消逝的余温。 周家小姐的遗体已被移至一旁,用白布覆盖。只余下那圈冰冷的轮廓。 谢珏踏入房间的瞬间,目光便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门窗紧闭,雕花的窗棂内里闩得严丝合缝,他亲自上前检查,插销完好无损,没有一丝撬动的痕迹。 门闩也是从内里牢牢闩住,需从内部才能打开。 与卷宗中前五起案子如出一辙——完美的密室。 他走到那翻倒的绣凳旁,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凳面边缘光滑的红木。又抬头看向梁上悬挂白绫的位置,估算着高度。 接着,他的目光落在琴案旁那小小的紫铜熏炉上,炉内灰烬呈灰白色,散发出那股奇异的甜香。 他凑近,仔细嗅闻,眉头微蹙。这香气…似乎与寻常的檀香、沉香都不同,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令人心神微荡的甜腻。 他走到覆盖着遗体的白布旁,示意仵作掀开一角。 周家小姐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安详。 颈间那道深紫色的索沟触目惊心,边缘清晰,并无挣扎导致的表皮剥脱或皮下出血痕迹。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指尖亦无抓挠反抗的破损。 一切都指向同一个冰冷的结论:平静地、毫无反抗地赴死。 谢珏直起身,环顾这间被死亡气息浸透的精致琴房。门窗紧闭,死者平静,无挣扎痕迹。 卷宗上那令人窒息的“干净”与“悖逆常理”,此刻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地呈现在眼前。 凶手的作案手法,究竟是如何实现的? 这诡异的密室,这心甘情愿的死亡姿态,背后隐藏着怎样阴毒的秘密? 谢珏凝望着那断了一根弦的古琴,琴弦的断口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萧以安紧随谢珏之后进入房间,那股混合着甜腻香气的桐油味让他不适地皱了皱鼻子。 他同样快速扫视了门窗、白绫和绣凳,结论与谢珏一致。 看着谢珏专注检查遗体和熏炉的侧影,那清俊的眉眼在烛光下愈发显得沉静而锐利,萧以安心中那点因案情而生的沉重感,奇异地被另一种微妙的情绪冲淡了些许。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谢珏身上移开,开始在房间内踱步。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墙壁上的字画、多宝格上的瓷器摆件、梳妆台上零散的胭脂水粉…… 萧以安并非刑名老手,此刻更像是在这令人压抑的空间里寻找一丝新鲜的空气。 就在他踱到靠墙放置的一张黄花梨木书案旁时,目光随意地扫过案面。案上陈设简单,一个青瓷笔洗,一方砚台,几支狼毫斜插在笔山上,还有几本叠放整齐的诗集。 并无异常。 他的目光正要移开,忽然,笔洗边缘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光泽,攫住了他的视线。 那光泽很弱,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种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粉红色,像是某种极其稀薄的油脂,附着在青瓷笔洗光滑的釉面边缘,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小片。 若非角度恰好,光线正好反射,加之他站的位置离得近,根本不可能发现。 萧以安心头猛地一跳。这绝不是寻常的灰尘或水渍。 他立刻俯身凑近,几乎将鼻尖贴到笔洗上仔细查看。那点粉红色的油状物极其稀薄,几乎与釉面融为一体,散发着一丝极淡、极淡的冷冽香气。 这香气…与熏炉里残留的甜腻香气不同,更为清冽,带着一丝……雪般的寒意?若非他靠得如此之近,根本无从察觉。 “谢大人!” 萧以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打破了房间内压抑的沉默。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几步之外正凝神望着古琴的谢珏。 谢珏闻声,立刻从沉思中惊醒,目光投向萧以安。 只见这位安王殿下正俯身凑在书案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 他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随着谢珏的靠近,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墨香与皂角洁净气息的味道,瞬间压过了房间内的甜腻与桐油味,清晰地钻入萧以安的鼻腔。 那是属于谢珏身上独有的、干净清冷的气息。 这气息如此突兀地闯入,让正全神贯注于发现的萧以安呼吸猛地一滞。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骤然失序。 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和耳根。他下意识地想直起身拉开距离,却又怕错过那微小的痕迹,动作便显得有些僵硬笨拙。 “王…王爷?” 谢珏已走到近前,微微俯身,顺着萧以安的目光看向笔洗边缘。 他的靠近带来一阵微风,拂动了萧以安鬓边的一缕碎发,那清冷的气息更加清晰可闻。 萧以安只觉得喉咙发紧,方才想好的措辞在舌尖打了个结,出口时竟带上了些许不自然的停顿和微哑:“你…你看这里…笔洗…边沿…” 他努力稳住心神,伸手指向那点微不可察的粉红色油迹,指尖甚至因为莫名的紧张而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钉在那点油迹上,不敢再分毫偏移,声音竭力维持着平稳,却仍泄露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这油渍…颜色…还有…气味…很怪!” 谢珏的全部注意力瞬间被萧以安的发现所吸引。 立刻也俯下身,凑近那青瓷笔洗。他清冷的眼眸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萧以安所指的位置。 烛光下,那点粉红色的油状物确实存在,极其稀薄,如同最上等的胭脂融化后残留的痕迹。 谢珏凑得更近,鼻翼微动,仔细分辨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这香气,清冽、幽寒,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花非木的奇异质感,与熏炉里残留的甜腻暖香截然不同。 “王爷明察,”谢珏目光灼灼,他猛地抬头看向萧以安,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此物绝非寻常!这气味…下官从未闻过!” 猝不及防地对上谢珏那双在烛火下的眼睛,如此近的距离,萧以安甚至能看清他眼中倒映的、自己有些慌乱的身影。 方才好不容易压下的心跳再次失控般狂跳起来,脸上刚刚褪去一点的热度轰然回涌。 他几乎是狼狈地、猛地向后撤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近的距离。 动作幅度之大,甚至撞到了身后的书案,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呃…是…是么?” 萧以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避开谢珏探究的目光,抬手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强行将话题拉回正轨,“快,让仵作过来!用干净的素绢,小心刮取,务必保存好。还有,查!这房里所有可能用到油膏脂粉的东西,都给本王仔细搜一遍!看有没有类似的。” 他语速极快地吩咐着,借此掩饰自己的失态。 心中懊恼不已:萧以安,你真是出息!不过是指点个线索,靠得近了点,至于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一样吗?!丢人! 谢珏看着萧以安突然拉开距离又略显急促地吩咐差役,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王爷方才的举动…似乎有些奇怪? 但此刻,那点异样的油迹和奇异的冷香如同黑暗中闪现的火花,牢牢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立刻压下杂念,对赶来的仵作沉声补充:“小心些,此物可能极其重要。连同熏炉内的灰烬,一并仔细封存带回司里检验。” 我知道很短() 晚上23:30之前有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琴房幽香 第4章 第 4 章 红色绢花 第四章 夜色更深,浓云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京城上空。晚风带着湿冷的潮气,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夜雨。 周府大门外,玄镜司的差役依旧严密把守。 萧以安与谢珏一前一后走出府门,脸色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都显得异常凝重。 新发现的油膏痕迹和熏炉灰烬已被妥善封存带走,周府上下人等也初步盘问完毕,只等后续深入调查。 然而,笼罩在心头的疑云非但未散,反而因那诡异的冷香而更加浓厚。 王府那辆低调却难掩奢华的玄色四轮马车早已候在门前。 车身宽大,由两匹神骏的黑马拉着,车辕上悬着两盏气死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照亮了车前一小片湿漉漉的石板路。 萧以安脚步微顿,侧头看向身旁的谢珏。 谢珏正微微仰头,望着阴沉欲雨的天空,清俊的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深青色的官袍也仿佛融入了夜色。 “咳,”萧以安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关怀,“谢大人辛苦了。天色已晚,又恐有雨,本王顺路,送你一程。” 谢珏收回目光,看向萧以安。 夜风中,萧以安那身天水碧锦袍下摆被吹得微微拂动,玉带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和关照,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不敢劳烦王爷。”谢珏微微躬身,婉拒道,“下官家中不远,自行回去即可。” 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更不愿因私事劳烦这位心思难测的上司。 “诶,这算什么劳烦?” 萧以安立刻打断,语气轻松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持,甚至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今日查案本就辛苦,又是本王让你一同来的,岂有让你独自夜归之理?再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寂静得有些过分的街道和远处深沉的黑暗,声音压低了些,带上几分凝重,“此案凶徒手段诡异,至今逍遥法外。京城夜路,未必安稳。上车吧。” 最后三个字,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意味。 谢珏沉默了一瞬。 萧以安的理由,无论是出于上官的体恤,还是对潜在危险的考量,都无可指摘。他抬眼,对上萧以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似乎并无戏谑,反而透着一丝真诚的关切? “如此,”谢珏不再推辞,再次躬身,“下官多谢王爷。” 车帘被侍从恭敬地掀起。 车厢内极其宽敞舒适,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靠壁设有软榻,铺着上好的锦缎软垫。 角落固定着一个小巧的紫铜熏炉,正幽幽燃着清雅的沉水香,将车厢内熏染得温暖而馨香。壁角镶嵌的琉璃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萧以安率先矮身钻入,在软榻一侧坐下。 谢珏随后进入,在另一侧落座。两人之间隔着大约一臂的距离,不远不近。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风声和光亮。狭小、密闭、温暖而幽香的空间内,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车轮滚动的声音辘辘响起,碾过湿冷的石板路,车身随之传来轻微的摇晃。 方才在周府发现线索时的短暂靠近和那瞬间的心悸,此刻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萧以安心头漾开一圈圈涟漪,又被这车厢内骤然拉近的距离无限放大。他鼻尖萦绕着身旁之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冽干净的墨香与皂角气息,丝丝缕缕,无孔不入,扰得他心神不宁。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锦袍光滑的料子,目光有些无处安放。 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沉默,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刻意。 想看看谢珏,又怕目光太过直接被察觉。一时间,竟有些坐立难安。 谢珏上车后,便微微合上了眼,靠在软垫上,似乎是想趁着这短暂的行程小憩片刻,缓解连日来的疲惫。他侧脸的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呼吸平稳悠长。 萧以安的目光,最终还是不受控制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谢珏脸上。看着他微蹙的眉心似乎因闭目而稍稍舒展,看着他几缕散落在额角的墨发随着车身的晃动而轻轻摇曳…… 车厢内沉水香的暖意仿佛有了实体,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将两人包裹其中。 那清冽的气息与暖香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醺的暧昧氛围。 萧以安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在这寂静的车厢里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地敲击着耳膜。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和难以言喻的渴望,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喉咙有些发干,手指在袍下微微蜷紧。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谢珏,似乎感觉到了过于专注的视线,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萧以安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目光,迅速转头看向车窗外深沉的夜色,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只觉得脸颊和耳根再次火烧火燎起来,心中暗骂自己:萧以安,你像个登徒子! “王爷,”谢珏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开口,“那油膏与冷香,王爷可有头绪?” 这公事公办的问题,让萧以安清醒过来。 他定了定神,努力将注意力拉回案子上,声音也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暂时没有。此物太过诡异,那香气也闻所未闻。待仵作和药吏验过,或许能有线索。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凝重,“此物出现在笔洗边缘,位置隐蔽,用量极少,若非本王恰好看到那个角度……凶手心思之缜密,手段之诡谲,远超想象。谢大人,此案……比我们预想的更为棘手。” “是。” 谢珏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静,方才那片刻的疲惫似乎已被压下,“下官亦有同感。凶手不仅能制造密室,更能操控人心,令受害者毫无反抗,甘愿赴死。此等手段,闻所未闻。” 他微微侧头,看向萧以安,眼神锐利,“王爷,明日需加紧排查所有香料铺、药铺、乃至胭脂水粉作坊,寻找此奇异冷香的来源,此为关键。” “嗯。”萧以安重重点头,迎上谢珏的目光。 “本王明日便下令,让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全力配合,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线索。还有那些受害者生前的活动轨迹、接触过的人,都要重新梳理,尤其是她们死前一日,是否去过相同的地方,见过相同的人。” · “吁——” 马车在永宁坊那条熟悉的、不起眼的黑漆木门前稳稳停住。 “王爷,谢大人,到了。”车外传来护卫恭敬的声音。 车厢内的讨论戛然而止。 萧以安看着谢珏,心中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这短暂的同车共乘,这被案情和那奇异氛围填满的密闭空间,竟让他觉得格外珍贵。 “王爷,下官告退。” 谢珏起身,对着萧以安躬身一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疏离。 “嗯,谢大人慢走。今日辛苦,早些歇息。” 萧以安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情绪,微微颔首,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关怀。 车帘掀起,清冷的夜风带着湿意瞬间涌入。 谢珏的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消失在黑漆木门之后。 萧以安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车厢内似乎还残留着那人清冽的气息,与沉水香混合着。 他缓缓靠回软垫,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光滑的云锦料子,心头那点悸动和方才案情的凝重交织在一起,沉甸甸的。 “回府。” 车轮再次滚动,玄色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这巷弄。 在那巷弄的拐角处,谢珏悄然踱出,立在微凉的夜风里,目送那辆马车碾过石路,渐行渐远。 车轮声碌碌作响,仿佛碾过心头,在寂静里敲出细碎的涟漪,又终于归于平寂。 · 推开熟悉的黑漆木门,一股温暖的气息夹杂着饭菜的余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谢珏身上沾染的夜寒和那若有若无的死亡气息。 小小的院落里,母亲沈棠正坐在廊下的小凳上,借着檐下灯笼的光亮缝补着一件旧衣。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她专注而慈祥的侧脸,针线在她指间灵巧地穿梭。 听到门响,沈棠立刻抬起头,看到儿子,脸上瞬间绽开温暖的笑容:“珏儿回来了!累坏了吧?灶上温着汤,娘这就给你盛去。” 说着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就要往厨房走。 “娘,不急。” 谢珏心中一暖,连忙出声阻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儿子还不饿。瑜儿呢?睡下了?” 他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正房的方向。 “没呢!” 沈棠还未答话,一个欢快清脆的声音便从正房窗户里飞了出来。 紧接着,正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谢瑜像只活泼的小兔子般蹦了出来。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小袄,头发松散地挽着,显然已经洗漱准备就寝了。她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蹦跳着跑到谢珏面前,献宝似的举起来。 “哥哥你看!好不好看?” 谢瑜的小脸在灯光下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这是隔壁张婶儿白日里教我的,用彩绢扎的绢花。我学了好久呢!” 谢珏的目光落在妹妹手中的东西上。 那是一朵用鲜艳的红色绸绢精心扎成的绢花。 花瓣层层叠叠,虽略显稚嫩,但形态颇为逼真,看得出小丫头是用了心思的。鲜红的颜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跳跃的火焰,灼灼刺目。 谢珏脸上的温和笑意,在看到这朵鲜红绢花的瞬间,骤然凝固。 如同冰冷的雪水兜头浇下,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 卷宗上那冰冷的文字,周府琴房里那悬着的三尺白绫,周家小姐颈间深紫色的索沟,无数画面碎片般在他脑海中炸开。 “柳氏女,自缢前一日。兴致颇佳,言及翌日慈云寺上香,侍女见其…簪了一朵新买的…大红绢花于鬓边…甚是喜爱…” “…西城副指挥使千金。溺毙前,曾于街市购得…一对…鲜红绢花…戴于腕上…把玩良久…” “…张侍郎庶女。炭盆窒息前,贴身丫鬟回忆,小姐那日心情甚好…独自在房中…对镜…簪了朵红绢花…还哼着小曲…” 鲜红的绢花。 死前愉悦。 甘愿赴死。 谢瑜手中那朵跳跃的、刺目的红,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小女孩天真的手工,而是化作了一个狰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符咒。 谢珏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在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一片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哥哥?”谢瑜举着绢花,看着哥哥骤然剧变的脸色,那笑容僵在了脸上,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安,“你…你怎么了?…是这花…不好看吗?” 沈棠也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脸上的笑容敛去,担忧地上前一步:“珏儿?可是衙门里,又出什么事了?还是身子不舒服?” 夜风穿过庭院,带着冰冷的湿意,吹得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晃。 二更嘿嘿嘿[星星眼] 谢珏:悄悄假寐试图引起老婆注意()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红色绢花 第5章 第 5 章 瓮中线索 第五章 晨光熹微,玄镜司衙门内已是一派忙碌景象。 书吏们抱着成摞的卷宗往来穿梭,差役们肃立在庭院各处,气氛凝重而有序。议事厅内,长案上摊满了昨日带回的证物记录和连夜赶出的初步勘验文书。 萧以安端坐主位,一身玄色暗金云纹常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宇间少了平日的慵懒,多了几分主官的沉稳。 只是当他目光扫过长案另一端时,那沉稳之下,便悄然渗入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 谢珏正垂首审阅一份仵作房送来的急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深青官袍,领口袖口浆洗得挺括,一丝不苟。 晨光窗棂落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清隽的轮廓和低垂的、仿佛栖息着蝶翼的长睫。 他看得极专注,修长的手指间或划过纸页,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萧以安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借着袅袅升起的热气遮掩视线。 目光黏在那人专注的侧影上,心头那点隐秘的欢喜便如同茶盏中舒展的叶片,无声地膨胀开。 昨日同车归途的短暂暧昧,周府琴房里那靠近时骤然失序的心跳,唇角便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谢大人……” 萧以安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柔的试探,试图打破这只有纸张翻动声的静谧,“昨夜那熏炉灰烬和油膏,仵作那边……可有新发现?” 他明知这份急报谢珏刚拿到手,自己都还未及细看,却忍不住想找个由头同他说话。 谢珏闻声抬头,目光从文书上移开,看向主位。 那双眸子在晨光下显得格外澄澈平静,仿佛昨夜那朵鲜红绢花带来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 “回王爷,”谢珏的声音平稳无波,将手中的文书向萧以安方向推了推,“初步验看,熏炉内残留的灰烬,混有大量曼陀罗花粉及少量不知名的、能致幻的藤蔓种子粉末。至于笔洗边缘刮取的那点油膏,” 他顿了顿,眼神微凝,“成分极为复杂,除了一些常见的植物油脂和蜂蜡,最奇异的是其中混入了一种……极稀有的、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冰魄草’汁液。” “此物本身带有异香,性极寒,少量吸入或接触,能令人神思恍惚,五感迟钝,甚至……产生奇异的欣快感与强烈的暗示顺从性。” 萧以安听得心头一凛,方才那点旖旎心思瞬间被案情冲散。 曼陀罗、致幻藤种、冰魄草…… 这些阴毒之物组合在一起,再辅以那诡异的密室环境…… 难怪那些女子死得如此平静诡异。 “原是如此。” 萧以安一掌拍在案上,眼中寒光乍现,“凶手便是以此等邪物,惑人心智,制造出‘心甘情愿’赴死的假象,好阴毒的手段。”他看向谢珏,语气带着急切,“那冰魄草来源……” “下官已命人彻查京中所有药铺、香料行及域外商队,寻找此物踪迹。” 谢珏接口道,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冷峭,“不过,或许……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哦?”萧以安挑眉,来了兴致,“谢大人已有线索?” 谢珏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抬眸,目光平静地迎上萧以安探究的眼神,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线索,或许,已在瓮中。”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笃定。 “瓮中?”萧以安微微一怔,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好奇,“谢大人的意思是……?” 就在这关键当口,议事厅外传来一阵极不和谐的喧哗声,伴随着一个吊儿郎当、中气十足的嗓音穿透门板: “哟,安王殿下。您这新衙门门槛够高的啊!小的给您请安来啦!快开门,瞧瞧我新得的宝贝。”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议事厅内刚刚凝聚起的、带着某种心照不宣默契的氛围。 萧以安脸上的兴奋和好奇瞬间冻结,继而化为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恼怒。 他猛地靠回椅背,俊脸拉了下来,对着门外没好气地吼道:“赵承宣,给本王闭嘴!滚进来!” 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一个穿着宝蓝色织金锦袍、头戴玉冠、手摇洒金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正是京城有名的纨绔,长宁侯世子赵承宣,也是萧以安年少同窗之一。 赵承宣一进门,目光先是被这议事厅的肃穆陈设震了一下,随即那双桃花眼便滴溜溜地转到了谢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他显然不认识谢珏,但见对方身着官袍,气质清冷卓然,与萧以安同处一室,便笑嘻嘻地拱了拱手:“这位大人瞧着面生,在下赵承宣,不知如何称呼?” 谢珏早已起身,神色平静,对着赵承宣微微颔首:“下官谢珏。” “原来是谢大人,久仰久仰!” 赵承宣嘴上说着久仰,眼神却依旧新奇,他几步窜到萧以安案前,献宝似的将一直小心翼翼拢在袖中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金丝楠木笼子捧了出来,“以安,快看,我刚从西市‘虫二阁’淘换来的!‘紫金翅’!瞧瞧这品相!这牙口!绝对是今年的虫王!我花了大价钱……” 那笼子里,一只通体乌黑油亮、双翅隐泛紫金光泽的大蟋蟀正雄赳赳地振翅鸣叫。 萧以安此刻哪有半分心思看什么蛐蛐。他满脑子都是谢珏那句“线索已在瓮中”。 被赵承宣这没眼力见的搅局搅得心头火起。他看都没看那笼子,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是十二万分的不耐烦和刻薄:“虫王?本王看你像个呆头鹅王,没瞧见本王正和谢大人商议正事?拿着你的破虫子滚远点。再聒噪,信不信本王拿你这‘紫金翅’喂了本王后院的画眉?” 赵承宣被噎得一愣,捧着蛐蛐笼子,看看一脸嫌弃的萧以安,又看看旁边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谢珏,顿时有些讪讪:“呃……这么大火气干嘛?我这不是……得了好东西,想着跟你显摆显摆嘛……” 他嘟囔着,到底不敢再触霉头,悻悻地将蛐蛐笼子收回袖中,自己寻了张离萧以安最远的椅子坐下,嘴里还在小声嘀咕,“重色轻友……” 最后四个字声音虽小,但在寂静下来的议事厅里却异常清晰。 萧以安额角青筋一跳,狠狠剜了赵承宣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十足。 赵承宣立刻缩了缩脖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萧以安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躁,努力将表情调整回正常状态,重新看向谢珏,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嗯,至少是表面上的平和:“咳,谢大人,方才说到……” 谢珏仿佛完全没被这段插曲影响,他放下笔,抬眼看向装作自然的萧以安,开口道: “王爷,关于此案,下官心中另有一番计较。” 萧以安立刻抬头,“此话怎讲?” “凶手行事诡秘,动机成谜。然观其手法,精妙绝伦,非寻常仇杀或劫财所能解释。” 谢珏的目光变得深邃,“下官以为,此案背后,或藏有更深沉之冤屈,凶手所为,恐非单纯屠戮,而是…另有所图,甚至可能是某种…扭曲的仪式。” “仪式?”萧以安眉头紧锁,这个词让他心头莫名发寒。 “正是。” 谢珏微微颔首,“那诡异的冷香,密室的环境,受害者死前的‘心甘情愿’…种种迹象,皆指向一种超乎常理的控制手段。下官大胆推测,凶手或精通某些…早已失传的旁门秘术,以此达成其不可告人之目的。” 他顿了顿,看着萧以安若有所思的表情,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王爷若暂时无其他紧要公务,下官倒知晓一桩陈年旧案,其曲折离奇,或许能为此案提供些许别样的思路。王爷可有兴趣,随下官走一趟,去听听故事?” “听故事?”萧以安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谢珏绝不会无缘无故在这种时候提议去听什么故事。 他口中的“故事”,必然与眼前的悬案息息相关。一股强烈的探知欲瞬间压过了方才的烦躁和尴尬。 “去,当然去!”萧以安立刻站起身,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谢大人请带路吧。” 一侧被忽略的赵承宣也在这时站起来,嬉皮笑脸地拱了拱手,“有状元郎作陪,看来王爷这儿是不需要我了。我本听说你接手了那几起邪乎的案子,怕你搞不定,特意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兄弟我帮忙的?我爹手底下那些老兵油子,查个贼偷什么的,可利索了!” 萧以安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用不着,少在这儿添乱就是帮大忙了。赶紧滚蛋,别耽误本王办正事!” “行行行,我滚,我滚。”沈翊撇撇嘴,一副“好心当成驴肝肺”的表情,摇着扇子转身,临走前还不忘回头冲着谢珏挤眉弄眼,“状元郎,辛苦辛苦。改天让咱们安王爷好好犒劳犒劳你!” 说完,生怕萧以安真叫人叉他,一溜烟地跑了。 小剧场 赵承宣:作为安王十几年的发小,这小子绝对是重色亲友那一挂的(哼哼 -??-? 以安:滚啊(心虚?ì _ 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 5 章 瓮中线索 第6章 第 6 章 人命草芥 两人并未惊动太多人,只带了两个精干的心腹侍卫,换了寻常富家公子的便服,悄然出了玄镜司后门。 马车并未驶向任何官署或豪门府邸,而是穿街过巷,最终停在永宁坊边缘一处略显陈旧却收拾得颇为干净的宅院外。 青砖院墙有些斑驳,黑漆木门紧闭着,门前石阶缝隙里探出几丛细弱的青草。 这地方萧以安认得,正是谢珏赁居的小院。 “此处?” 萧以安难掩讶异,目光在紧闭的门扉和谢珏沉静的侧脸上来回逡巡。 难道那关乎数条人命的案子,就藏在这清寒简朴的院落之中? 谢珏并未解释,只从袖中取出一枚黄铜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侧身让开一步,目光意有所指地投向院内正房那扇紧闭的窗户,压低了声音:“王爷,请轻声。” 萧以安会意,收敛心神,随着谢珏悄无声息地踏入小院。 院内干净整洁,墙角几株晚开的茉莉散发着幽微的甜香。 沈棠不在院中,想是出门了。 谢珏引着萧以安并未走向正房,而是径直走向西侧一间较小的厢房。 厢房的门虚掩着。 谢珏轻轻推开,一股新打扫过的、带着淡淡尘土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凳,角落里堆放着些旧物。 窗下,一个身着鹅黄色小衫、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正背对着门口,安静地坐在小杌子上,手里拿着一面小小的菱花铜镜,似乎正专注地照着。 那背影,那发式,那身衣裳,赫然是谢瑜的模样。 萧以安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失声叫出“瑜儿”,却在瞬间反应过来。 不对! 那小女孩身形虽与谢瑜相仿,但肩膀略宽,坐姿也过于板正,全然没有小孩子的活泼灵动。 是假的。 谢珏竟以自家为瓮,以其妹为饵。 萧以安猛地转头看向谢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震惊与薄怒。 谢珏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沉静如古井,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 他无声地指了指那“谢瑜”的侧脸。 萧以安凝神望去,借着窗外透入的光线,这才看清那小女孩的侧脸轮廓略显生硬,肤色也过于均匀白皙,细看之下,竟是一张制作极为精巧的人皮面具。 面具边缘与脖颈肌肤的衔接处处理得堪称天衣无缝,若非刻意细察,又在如此近的距离,几乎难以识破。 那“谢瑜”察觉到门口动静,缓缓转过头来,面具上那双描绘得栩栩如生的大眼睛看向他们,眼神却锐利沉静,带着成年人才有的机警和恭谨。 他对着谢珏和萧以安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复又转回去,继续“专注”地摆弄铜镜,将一个天真好奇的小女孩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萧以安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挤出字来,“你竟拿瑜儿作饵?” “下官岂敢。” 谢珏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牢牢锁在暗卫扮演的“谢瑜”身上。 “昨夜之后,家母与舍妹已被妥善安置。此间唯余空城,静待入瓮之影。” 他顿了顿,语气里透着一丝冰寒的笃定,“凶手既已投石问路,以那红绢为引,岂会放过这‘瓮’中最后一块饵食?” 萧以安看着他沉静的侧脸,那眼底深处却似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是保护至亲的孤绝,也是誓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的锋锐。 他不再多言,只将身体隐入房门后的阴影里,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软剑的机簧之上,屏息凝神。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慢流淌。 暗卫扮演的“谢瑜”偶尔发出一两声模仿小女孩的、细碎的自言自语,或是轻轻晃动一下手中的铜镜,让镜面反射的光斑在墙壁上跳跃,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却又在这过分的安静中透着一股诡谲的张力。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西斜。就在萧以安感觉四肢都有些僵硬,院墙外市井的喧嚣也渐渐淡去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窸窣声响,极其突兀地钻入了他高度戒备的耳中。 声音来自院墙之外。 萧以安与谢珏瞬间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骤然凝聚的锐光。 来了! 那窸窣声贴着院墙根移动,极其谨慎,走走停停,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片刻后,声音停在了谢珏家那扇并不算高、有些年头的后墙某处。紧接着,是更为细碎、带着某种试探意味的刮擦声,是手指在粗糙墙砖上摸索的声音。 还夹杂着极力压低的、短促而浑浊的喘息。 萧以安眉峰一拧。 这声不太对劲。 不像是身怀武艺、行动利落的凶徒,倒像是两个笨手笨脚、力有不逮的人? 未及深思,只听墙外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闷哼,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重物笨拙地摔落在墙内的泥土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更轻的落地声。 萧以安与谢珏如同两道蓄势已久的影子,无声无息地自厢房门内滑出,借着正房屋檐和墙边一丛茂盛茉莉的阴影,瞬间掩至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两侧。 萧以安指间已扣住两枚边缘锋利的金钱镖,谢珏的手也按在了腰间短匕之上。 后院狭小,角落堆着些柴薪杂物。 此刻,院墙根下,两个灰扑扑、缩成一团的身影正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迟缓笨拙,带着惊魂未定的慌乱。 并非预想中阴鸷的凶徒,而是一对穿着粗布短打、满面尘灰与深深皱纹的中年男女。 男人身材干瘦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愁苦,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此刻正惊恐地四下张望。女人同样瘦小,头发用一块褪色的蓝布包着,几缕灰白的发丝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紧紧抓着男人的胳膊。 那男人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土,一边用带着浓重外地口音、因紧张而变调的嗓子,朝着西厢房的方向,用气声嘶嘶地喊道:“囡囡…囡囡别怕,别出声啊,叔和婶子,救你来了!快,快开开门缝儿!” 女人也哆哆嗦嗦地附和,声音带着哭腔:“娃儿啊,快开开门,跟俺们走,离开这儿!那杀千刀的,要害你啊!” 他们喊话的对象,正是那假扮“谢瑜”所在的西厢房。 两人一边喊,一边慌乱地试图去推那扇紧闭的厢房门,动作毫无章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笨拙。 男人还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半块干硬发黄的饼,似乎想从门缝里塞进去。 萧以安眼中的杀机瞬间凝固,化为惊疑。 谢珏按在匕首上的手也微微一滞,锐利的目光如探针般刺向这对形容狼狈、意图“救人”的不速之客。 预想中阴险狡诈的凶徒并未现身,却来了这么两个看着比猎物还要惊惶的“猎人”? “动手!” 谢珏低喝一声,当机立断。 无论来者何人,擅闯民宅,且目标明确指向“谢瑜”,绝非善类。 话音未落,萧以安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带起一道凛冽的劲风,瞬间便扑至那对惊慌失措的夫妻面前。 那干瘦男人只觉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量已狠狠攫住了他试图推门的手腕,那力道如同铁箍,痛得他眼前发黑,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掼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啊——!” 那农妇发出短促凄厉的尖叫,下意识地就想扑向倒地的丈夫。 “找死!” 萧以安冷叱一声,腰间软剑“呛啷”一声清越龙吟,雪亮如匹练的剑光在夕阳余晖下骤然闪现,带着刺骨的寒意,精准无比地停在了农妇那布满皲裂和泥污的颈前半寸之处。 锋锐的剑气激得她颈后汗毛倒竖,那声尖叫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化为惊恐至极的呜咽,身体僵直如木偶,再不敢动弹分毫。 她怀中一个用粗布仔细包裹的、巴掌大的小物件,因这剧烈的惊吓和身体的僵直,“啪嗒”一声掉落在布满尘土的泥地上。 几乎同时,谢珏的身影也出现在萧以安身侧,手中短匕寒光吞吐,已稳稳抵住了地上那干瘦男人的咽喉要害。 暗卫扮演的“谢瑜”也瞬间撕下了那层天真无邪的面具,眼中精光四射,身形矫健地自厢房内闪出,堵住了这对夫妻唯一的退路。 后院狭小的空间,瞬间被冰冷的杀机和绝对的掌控所充斥。 那农妇看着颈前寒光闪闪的利剑,又看看被匕首抵住咽喉、脸色惨白如纸的丈夫,巨大的恐惧终于彻底压垮了她。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浑浊的泪水混着脸上的尘土滚滚而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呜咽。那干瘦男人被谢珏的匕首逼着,连吞咽口水都不敢,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似乎在无声地祈求着什么。 尘埃落定,小院重归死寂,只有那农妇压抑不住的抽噎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萧以安并未收回剑,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对抖如筛糠的夫妻,最后落在那从农妇怀中掉出的粗布小包上。 他手腕一翻,剑尖极其灵巧地一挑,将那小包挑了起来,稳稳落入掌中。 入手微沉,触感坚硬。 他解开系着的粗布结,里面并非什么凶器毒药,而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木头相框。相框里嵌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边缘磨损的纸片,上面用简陋的笔触画着一个少女的半身像。 画工粗糙,却依稀能辨出那少女眉眼弯弯,笑容腼腆,梳着两条粗黑的辫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小褂。 萧以安:“说!此画中人是谁?你们是何人?为何鬼祟翻墙,意欲何为?” 那农妇被剑尖的寒气一激,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饶命,官爷饶命啊!俺们不是坏人,不是坏人啊!那是俺妞儿,是俺苦命的妞儿啊!” 她指着那画像,枯瘦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地上的男人也艰难地睁开眼,看到萧以安手中的画像,眼中瞬间涌上深不见底的悲恸和绝望。 他被谢珏的匕首逼着,只能梗着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道:“官爷,俺们是城西柳树屯的,张老栓。这是俺婆娘,画上,画上是俺们的闺女,小翠儿啊!” 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滑落,“她,她去年,被柳侍郎府上的公子,给,给糟蹋了,还推下了河。俺们去告官,那些天杀的,收了柳家的银子,硬说,硬说俺妞儿是自己失足落水淹死的!连尸首,都没让俺们捞全乎啊!” 那嘶哑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字字泣血,充满了滔天的冤屈和无尽的悲凉。 “柳侍郎?” 萧以安眉头猛地锁紧。 工部柳侍郎?那个声名狼藉、仗势欺人的纨绔儿子柳文斌? 此案竟与朝中大员有涉? 谢珏抵在张老栓咽喉的匕首纹丝未动,眼神却愈发幽深锐利,“既为女儿伸冤无门,为何今日翻墙至此?意欲何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压迫力,每一个字都敲在张老栓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张老栓:“俺们,俺们走投无路,只想着,想着,跟那畜生同归于尽!可,可柳府高门大院,护院成群。俺们,连那畜生的面都见不着啊!” 他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力感,“就在,,就在俺们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时候。前些日子,有人,有人给俺们门缝里,塞了一封信…” “信?” 萧以安追问。 “是,是一封信,” 旁边的农妇王氏颤抖着接口,声音细弱游丝, “信上说,说,能帮俺们,帮俺们找回妞儿的魂儿,让妞儿,能入土为安,不用做那孤魂野鬼…” 张老栓猛着血红的眼睛,嘶声道:“可那信上还说,要,要七个不同年岁的闺女‘心甘情愿’地,去死!用她们的魂,才能换回俺妞儿的魂!这,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俺张老栓再不是人,也干不出这种断子绝孙、丧尽天良的事啊!” “俺们,俺们把那信,一把火烧了!” 王氏哭着补充,身体抖得厉害,“俺们只想报仇,只想给妞儿讨个公道,不想害别的闺女啊!” “那今日为何来此?” 谢珏的声音依旧冰冷,“翻墙入室,意欲何为?此宅中的女童,与尔等何干?” 张老栓被问得一滞,脸上显出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走投无路下的孤注一掷:“俺们,俺们也不知道为啥要来这儿,真的不知道!是,是昨天,昨天俺在街上,浑浑噩噩地走,听,听见两个官差打扮的人,在街边茶摊嘀咕,” 他努力回忆着,眼中满是血丝,“好像,好像说什么‘永宁坊谢家’‘八岁’‘红绢花’‘时辰快到了’还有什么‘倒数第二一个’” 他的记忆混乱不堪,只能抓住几个零碎却极其关键的词,“俺,俺当时就觉得这就觉得心惊肉跳!那信上说那信上提过的要七个不同年岁的,俺妞儿出事时,就是十五,俺想着,想着八岁,是不是,是不是也…” 他不敢再说下去,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俺们,俺们想着…那杀千刀的,要害这家的闺女!俺们…俺们虽然没用,救不了自己的妞儿。可,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家的闺女被害啊!” “俺们,俺们就想翻进来要是能碰上,就,就拼了这条老命把闺女救走。藏起来,总好过,好过……” 王氏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绝望的呜咽淹没。 张老栓闭着眼,浑浊的老泪混着脸上的污垢和汗水,在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官爷,俺们句句是实,若有半字虚言,叫俺们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俺们,俺们只是想救人,真的只是想,救人啊…” 最后几个字,气若游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瘫软在地,不再挣扎,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绝望的喘息。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彻底沉入西山。 萧以安手中的软剑,不知何时已悄然垂下。他低头看着地上那对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的夫妻,看着那幅跌落尘土、画着与小翠儿神似的褪色小像,再抬眼看向身侧的谢珏。 谢珏手中的匕首也缓缓离开了张老栓的咽喉。 他依旧站得笔直,官袍融入暮色,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那张清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渐浓的夜色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 是冰冷的愤怒,是对无辜者被碾碎命运的悲悯,更是对那幕后操弄人心、视人命如草芥的凶徒,刻骨铭心的杀意。 风掠过院墙,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张老栓夫妇沾满尘土的破旧衣襟上,无声无息。 第7章 第 7 章 为民请命 玄镜司。 “王爷,”谢珏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幕后之人,利用张氏夫妇失女之痛,投其所好,以‘招魂’邪术为饵,诱使其成为他筛选目标、甚至可能间接传递信息的棋子。其心之毒,其智之诡,令人发指。” “张氏夫妇虽未亲手杀人,但其知晓仪式并试图干预的行为,暴露了他们自己,或会成为凶手投石问路的‘问路石’。” 他走到熏炉旁,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炉壁:“那冷香,那油膏…才是操控人心、制造‘密室’和‘心甘情愿’假象的关键。张氏夫妇,不过是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怜人罢了。” 萧以安走到他身边,看着谢珏清冷侧脸上难以掩饰的倦意和沉重,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对凶手的愤怒,有对李氏夫妇愚昧的叹息,更有对眼前这人殚精竭虑的一丝心疼。 “至少,”萧以安的声音放轻了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第六个祭品,我们拦下了。你妹妹安全了。” 他顿了顿,看着谢珏依旧紧锁的眉头,试图驱散一些阴霾,语气带上点轻松,“至于那真正的幕后黑手。哼,他以为躲在暗处操控棋子就万无一失了?今晚这‘问路石’,也把他自己暴露了,能知道李小玉旧案,能精准利用李氏夫妇,能提供如此诡谲的邪术手段。” “这范围,可就小多了。” 谢珏闻言,紧蹙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抬眼看向萧以安,微微颔首:“王爷所言极是。抽丝剥茧,范围已定。玄镜司,终会将此獠揪出,绳之以法。” 虽然谜底尚未完全揭开,人心深处的寒冰也远未消融,但一步一步来,总会抓到那幕后凶手。 萧以安看着谢珏,再看了眼案桌上堆积的各类文书。 “明天早朝,这场雨,也该停了。” · 案子带来的恐慌尚未在京城上空彻底散去,玄镜司的雷霆之威却已如疾风骤雨般席卷了朝堂。 养心殿内,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 承庆帝萧启端坐御案之后,面沉如水,听着外甥萧以安条理清晰、字字沉凝的奏报。 从工部柳侍郎之子当街强掳民女,到京兆府、五城兵马司收受贿赂、包庇凶顽、草菅人命,再到幕后黑手试图操控他们做提线木偶,被拒后仍未能避免五条无辜少女殒命的惊天惨案。 桩桩件件,剥丝抽茧,触目惊心。 萧以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稳力量。 他不再是那个躺在虎皮椅上悠闲翻话本的闲散王爷,眉宇间沉淀着办案磨砺出的锐利与凝重。 他着重强调了此案背后暴露的吏治之弊——权贵子弟的无法无天,底层官吏的贪腐渎职,以及这种**对民心、对律法尊严的致命侵蚀。 “……若非层层包庇,柳家子恶行早该伏法,翠儿姑娘不至尸首未全!” 萧以安最后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金砖之上,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沉重的回响。 承庆帝的脸色,随着奏报,由最初的凝重转为铁青,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寒霜。 帝王之怒,不形于色,却足以让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喘。御案之上,一方上好的端砚被猛地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浓黑的墨汁溅染了明黄的龙袍下摆。 “好!好一个柳盛教出来的好儿子,好一个京兆尹,好一个官官相护!” 皇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朕的京城,朕的官员,竟已腐烂至此!视朕的律法如无物!视百姓性命如草芥!”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垂首侍立在一旁、早已面无人色的秉笔太监:“传旨!” “工部侍郎柳盛,纵子行凶,包庇恶逆,革职查办。其子柳文斌,罪大恶极,着即锁拿,三司会审,依律严惩,绝不姑息!” “京兆尹冯伦,收受贿赂,渎职枉法,玩忽职守,酿成巨祸,罪无可赦。革职,抄家,押入天牢,交刑部议处。凡涉案官吏,无论大小,一律严查,按律究办,绝不宽贷!” “玄镜司提举萧以安,副提举谢珏,查明奇案,肃清奸宄,于社稷有功,着吏部议叙嘉奖!” 一连串旨意,干脆利落,杀气凛然。 “臣遵旨!” 萧以安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因这雷霆手段而泛起的波澜,郑重叩首:“陛下圣明!此案虽未昭雪,但京城百姓之心亦可稍安。玄镜司定当竭尽全力抓出那幕后之人。” 承庆帝的目光落在萧以安身上,那眼神中的冰寒稍稍褪去,多了几分复杂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缓缓坐回龙椅,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以安,你很好。” “谢陛下。” 萧以安再次叩首,起身告退。走出养心殿那厚重的殿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微微挡了一下,心头却是一片澄明。 为民请命,肃清奸恶。 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与随之而来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是他过去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中,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 数日后,玄镜司衙门。 前几日的肃杀紧张气氛已缓和许多,但衙门上下依旧忙碌有序。柳、冯等一干罪官及其党羽的查办有条不紊地进行,京城百姓对此案的热议和对玄镜司的赞誉之声也不绝于耳。 萧以安刚与几位主事交代完后续事宜,端起茶盏润了润有些干涩的喉咙。 福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低声道:“王爷,衙门外面,有两个人想见您和谢大人。就是,就是那对张氏夫妇” 萧以安动作一顿,放下茶盏:“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依旧是那对中年夫妻,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与静室中那被绝望和疯狂扭曲的模样判若两人。 男人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虽然依旧半旧但浆洗得挺括的靛蓝布衣,脸上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虽然依旧憔悴,深陷的眼窝里却有了些微的光亮,不再是死寂的麻木。 妇人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挽了个简单的圆髻,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蜡黄的脸上虽无多少血色,却也不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癫狂模样, 眼神里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深深的惶恐与感激。 他们走到萧以安案前,没有任何言语,扑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王爷,王爷大恩大德!谢大人大恩大德!”男人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额头紧贴着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妇人更是泣不成声,只是不断地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恩人”、“感谢”。 萧以安叹口气,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两人面前。 “起来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温和而坚定的力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更像是一个能体察民间疾苦的寻常人。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律法自有公断。柳文斌自会得到他因有的惩处。你们心善,翠儿姑娘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见你们再沉沦苦海。好生活下去,便是对她,也是对你们自己的交代。” 男人和妇人闻言,哭声更加悲恸,他们又重重磕了几个头,才在萧以安的示意下,被福顺搀扶着站起来。 男人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十几个晒得红彤彤、饱满的干枣。 “王爷,谢大人。我们,我们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是,这是自家院子里枣树上结的,今年结得特别甜……” 男人捧着那包干枣,如同捧着最珍贵的宝物,声音哽咽,带着乡下人最朴实的感激和卑微,“求王爷、谢大人,别嫌弃,尝个鲜。” 萧以安看着那捧红艳艳、带着阳光气息的干枣,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温热酸涩的感觉涌上鼻腔。 为民请命,肃清奸恶。 此刻,这沉甸甸的责任感,终于具象化为眼前这捧朴素的、饱含血泪与感激的枣子。 他郑重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布包。干枣沉甸甸的,带着阳光晒透的温度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分量。 “多谢。”萧以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捻起一颗枣子,放入口中。 枣肉厚实,果然甘甜无比,那股纯粹的甜意似乎能一直沁入心脾。 他对着这对诚惶诚恐的夫妻,露出了一个温和而真诚的笑容,“很甜。本王收下了。” · 站在一旁角落处理文书的谢珏,此刻也停下了笔。 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萧以安接过那包干枣时郑重的神情,看着他品尝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份真实的动容。 那惯常清冷的眸子里,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无声地漫过唇角。 这位小王爷……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今天有点少() 明天二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 为民请命 第8章 第 8 章 鞋面绣花 明月高悬。 永宁坊深处那条熟悉的巷弄尽头,那扇不起眼的黑漆木门旁,多了一道崭新的、略宽一些的院门。门楣上挂着崭新的灯笼,透出温暖的光晕。 这便是谢珏用积蓄和朝廷发放的嘉奖银两,为母亲和妹妹置办的新家。虽依旧不算豪奢,却比之前的小院宽敞明亮许多,足够一家三口安稳度日。 萧以安站在新漆的院门前,手中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是王府膳房特意准备的几样精致点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莫名有些加快的心跳。 今日赴宴,身份是朋友,而非王爷,这让他竟生出几分期待与紧张交织的新奇感。 叩响门环,开门的正是谢瑜。 小丫头谢瑜今日穿了身崭新的水红色袄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小脸红扑扑的,大眼睛里满是雀跃。 “王爷哥哥!” 谢瑜脆生生地叫道,声音里透着亲昵和欢喜,侧身让开,“快请进,哥哥和娘亲在厨房呢!娘亲酿的桂花酒快好啦,香得不得了!” “王爷哥哥?” 萧以安被这称呼逗乐了,方才那点紧张烟消云散,他笑着迈步进门,顺手将食盒递给谢瑜,“喏,给你带的福瑞祥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豌豆黄,还有你哥哥爱吃的松瓤鹅油卷。” “哇!谢谢王爷哥哥!”谢瑜抱着食盒,眼睛亮晶晶的,小脸笑开了花。 新院子果然宽敞不少,青砖墁地,角落种了些寻常花草,收拾得干净利落。 正房三间,窗明几净。 堂屋里已摆好了一张方桌,几样家常小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沈棠听到动静,从厨房探出身来,手上还沾着面粉,脸上是热情而朴实的笑容:“王爷来了啊,快请坐!珏儿,快给王爷倒茶,饭这就好!” 她语气自然,带着对贵客的尊重,却没有太多刻意的卑微,更像是招呼一位亲近的晚辈。 “伯母不必客气,叫我以安就好。” 萧以安笑容温和,语气轻松,那份在宫廷和世家间练就的、恰到好处的亲和力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熟稔地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扫过桌上几碟家常菜:清炒笋尖、雪菜肉丝、葱烧豆腐、还有一盆奶白色的鲫鱼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都是寻常人家饭食,却透着浓浓的、让人心安的家常味道。 “好,好,以安。” 谢沈氏从善如流,笑得更加舒心,转身又回了厨房忙碌。 谢珏端着刚沏好的茶从里间出来,看到萧以安已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桌上的菜色。 谢珏今日换下了官袍,一身半旧的月白细棉直裰,更添几分居家的温润。他将茶盏放在萧以安面前:“王爷请用茶。” “谢大人今日是主人,不必如此拘礼。” 萧以安端起茶盏,笑着看向谢珏,眼神清亮,“今日只论朋友,不论官职。对吧,瑜儿?”他转头看向正小心翼翼将食盒里点心摆出来的谢瑜。 “嗯嗯!”谢瑜用力点头,小大人似的附和,“王爷哥哥说得对,哥哥你也别老端着嘛。” 谢珏看着妹妹和萧以安一唱一和,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角却也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是,王爷。” 语气虽依旧恭敬,却少了几分疏离。 很快,最后一道菜上桌,沈棠也解了围裙落座。 谢珏捧出一个青瓷小坛,拍开泥封,一股浓郁清甜的桂花香混合着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盈满了小小的堂屋。 “母亲酿的桂花酒,埋了快两年了,今日正好开封待客。” 谢珏执壶,先为母亲斟满,又为萧以安和自己斟上。 浅金色的酒液在粗瓷碗中荡漾,映着烛光,格外诱人。 “以安,尝尝伯母的手艺,粗陋了些,别嫌弃。”沈棠端起碗,笑容慈祥。 “伯母说哪里话,光闻这香气就知道是琼浆玉液!” 萧以安笑着举碗,姿态自然洒脱,“今日叨扰,谢伯母款待,谢大人……咳,谢兄相助之情,也谢瑜儿小友热情相迎,以安先敬大家!” 他一番话说得漂亮又真诚,气氛瞬间热络起来。 沈棠被他逗得笑合不拢嘴,谢瑜也咯咯直笑。 谢珏看着母亲和妹妹开心的笑容,再看看身边这位放下王爷架子、谈笑风生的萧以安,心头那点清冷的坚冰,似乎也被这暖融的家常酒意悄然融化了些许。 他亦端起酒碗,与萧以安轻轻一碰:“王爷……以安兄,请。” “请!” 清甜醇厚的桂花酒滑入喉中,驱散了深秋的微寒。 席间笑语晏晏,沈棠说着邻里间的趣事,谢瑜叽叽喳喳讲着新学堂里的见闻。萧以安应对自如,妙语连珠,时不时逗得谢瑜哈哈大笑,连沈棠也忍俊不禁。 · 月上中天,清辉如洗,透过新糊的窗纸,温柔地洒在杯盘狼藉的方桌上。 桂花酒的后劲柔和却绵长,几碗下肚,萧以安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 烛火跳跃,光影在谢珏清俊的侧脸上温柔地流淌。许是酒意,又或是家中的放松,他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正低声与母亲说着什么,那微微上扬的唇角弧度,如同羽毛般轻轻搔刮着萧以安的心尖。 萧以安的目光贪婪地、不受控制地流连在那抹笑容上。 心头那点隐秘的悸动和欢喜,在酒意的催化下,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得他呼吸微窒。 碗中浅金色的酒液映着烛光和月光,也映着他自己眼中那再也无法掩饰的、浓烈到化不开的迷恋。 沈棠和谢瑜在说什么,他已听不真切。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背景,唯有谢珏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与清冷的月华中,无比清晰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和心神。 原来,喜欢一个人,看着他笑,听他说话,竟是这般令人沉醉又心尖发颤的感觉。 “以安?以安?”沈棠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可是醉了?这酒后劲儿足,莫要再喝了。” 萧以安猛地回神,对上谢珏也正看过来的、带着一丝询问的清亮眼眸。 他脸上腾地一热,连忙端起酒碗掩饰性地喝了一口,却忘了碗中早已空了,只余一点残香。 “咳,没,没醉。” 他放下碗,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只是那微微发烫的耳根却泄露了心绪,“伯母酿的酒极好,甜而不腻,暖身暖心。”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谢珏,借着酒意,那声压在心底的称呼终于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亲昵: “谢珏,今日多谢款待。这顿饭,甚好。” · 深秋的寒意已悄然渗入京城,议事厅内却暖意融融。角落的紫铜熏炉里,上好的银炭无声地燃烧,吐出的暖意混着墨水和纸张特有的香气。案上两盏纱灯透出柔和的光晕,将伏案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 萧以安捏着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谢珏正凝神批阅一份有关京郊田亩纠纷的文书,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 他放下笔,指尖敲了敲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咳,谢大人。” 萧以安清了清嗓子,随口一提:“玄镜司的伙食,吃了这么些时日,可还合口味?谢大人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本王让膳房晚上添点新花样?” 谢珏的笔尖在纸上顿住。他抬起头,看向萧以安,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这位王爷,又在琢磨什么? “王爷费心,”谢珏放下笔,语气平和,“司中膳食已极好,下官并无挑剔。” “诶,总吃那几样也会腻的嘛。“ 萧以安立刻接话,身体微微前倾,脸上带着点循循善诱的笑意,“比如,用的是老母鸡吊的高汤,加了枸杞红枣,暖身滋补。谢大人觉得如何?或者,你喜欢口味重些的?让厨子做个红烧蹄髈?还是清淡些的,弄个清蒸鲈鱼?” 他报着菜名,眼神亮晶晶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仿佛谢珏点个菜是天大的事。 谢珏看着萧以安那副“献宝”似的热切模样,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 他略一沉吟,便道:“清炖一类便好。若方便,昨日那鸡孚,尚可。” 他话说得平淡,却已是难得的点菜。 “鸡孚?” 萧以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好,就清炖鸡孚。本王这就让福顺去传话,让他们多放些火腿提鲜。” 他立刻扬声唤来福顺,细细交代了一番,末了还特意叮嘱,“记得,汤里,莫要放姜丝。”他可是牢牢记着从谢瑜那儿打听来的消息。 福顺领命而去。 萧以安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回椅背,看着谢珏重新拿起笔,唇边噙着一抹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投喂成功。 他觉得自己离“了解谢珏喜好”的伟大目标又近了一步。 谢珏听着他连“莫放姜丝”都记得嘱咐,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心头掠过一丝极淡的暖意。 他垂眸,继续批阅卷宗,那素来清冷的侧影,在暖黄的灯光下,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 夜,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色比往日暗得更快。一阵湿冷的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议事厅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汽,又一场秋雨似乎蓄势待发。 就在萧以安琢磨着晚膳的鸡孚何时能送来时,议事厅那扇厚重的门板被人猛地撞开了。 “砰——!” 巨大的声响惊得萧以安和谢珏同时抬头。 只见赵承宣像只被雨水打蔫又受到极度惊吓的落汤鸡,浑身湿透。 宝蓝色的锦袍紧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泥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平日里那副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惊骇欲绝。他扶着门框,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站立不住。 “以,以安,谢,谢大人!” 赵承宣的声音变调得厉害,带着哭腔和剧烈的喘息,手指颤抖地指向门外,“死,死人了。又,又死人了,就在,就在城西的枯柳巷!太,太吓人了!吓死我了!” 萧以安和谢珏霍然起身。 “怎么回事?说清楚!” 萧以安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扶住几乎瘫软的赵承宣,沉声喝问。谢珏紧随其后。 “我,我,”赵承宣喘着粗气,语无伦次,“下,下午约了几个朋友去,去城西新开的‘漱玉阁’听曲儿。等散,散了场,天快黑了。抄近路,想穿过枯柳巷去南门坐车回家……”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仿佛又看到了那恐怖的景象:“那,那巷子又黑又窄。还,还下起了小雨。我,我走到一半,脚下,脚下突然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一开始,还,还以为是谁家扔的破麻袋……” “”结果,结果我,我低头一看。借着,借着旁边一户人家门缝里漏出的那点光,看,看清了。是,是个女人!仰面躺着,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盯着天!” “脖,脖子上,好大一个口子。血,血糊糊的!都淌到我靴子上了!还,还有她脚上,穿着一双,一双红得刺眼的绣花鞋!” 赵承宣说到最后,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嘶喊,身体抖得更厉害,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似乎还萦绕在他鼻尖。 “绣花鞋?” 谢珏捕捉到这个细节,眉头骤然锁紧,“什么样的绣花鞋?” “就,就是那种,小脚女人穿的红缎子的,鞋面上。好像,好像还用金线绣着,绣着什么花……” 赵承宣努力回忆,但巨大的恐惧让他的记忆模糊不清,“太,太吓人了!我,我魂都飞了!连滚带爬跑出来。就,就直奔你这儿来了!以安,谢大人,快,快去看看!太邪门了!” “枯柳巷,城西。” 萧以安脸色凝重,立刻扬声下令,“福顺,备马!点齐人手,通知仵作,立刻赶往枯柳巷,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承宣,”他又转向惊魂未定的死党,语气不容置疑,“带路!把你去‘漱玉阁’和发现尸体的前后经过,路上给本王详细说一遍。一个细节都不许漏!” “是,是!”赵承宣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 21:00二更[星星眼][星星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鞋面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