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滴血BG】心》 第1章 第 1 章 从波特兰一路往北,朝着假日镇的方向行驶。目之所及,均是一片冷灰。 冬日是铁灰色的。 这儿冬天就是这样。 半个小时后,我不得不将车子泊到桥头附近的空地上休息。 车里的空调早坏了。 所以我只能用力搓搓手指,往掌心呵气,好叫自己暖和一点。 外面在下雨,车窗的玻璃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假日镇被青黑色山峦怀抱着,在桥的另一端静静蛰伏,长长的沿山公路上,只有一辆警车在平稳地行驶着。 它经过公路和大桥,在桥头位置停下来。悄无声息,像家用车一样朴实。我认出那是假日镇警署的车——威尔提瑟警长常开的那辆。 副驾驶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跨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约摸三十岁,不修边幅的外表和拎在手中的一卷色泽暗沉的睡袋昭示了他的身份——又一个风餐露宿的流浪汉。 “波特兰!一直向前就到了。” 威尔那颗不甚整洁的灰白色头颅从警车的驾驶座探到了车窗口,对着流浪汉大声说道。 “……如果你想听点友善的建议,那就去洗个澡,理个发,能省去很多麻烦……” “……希望送你这一程对你有帮助。” 他告诫流浪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从这故作轻快的语气里,我听到了讥诮、不耐烦以及某种强硬的东西,某种强硬且独属于威尔提瑟的特质。 “祝你今天愉快,嗯?” 他说完了告别词,熟练地转动方向盘,将车头调向假日镇方向,绝尘而去。看似捎了流浪汉一程,实际上是为了将其驱逐出假日镇。 我当然能理解这种做法。 镇子需要安定,警长领薪水就是干这个的。 但我还是决定等一等再走,避免一会儿进镇子后和他打照面。这倒不是因为我对威尔有什么看法——他是个正派人。 然而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可不怎么喜欢我。 而我呢,又不太想给自己找不愉快。 所以就算会错过玛琳家冒着热气的晚餐,我也得在这儿等上一等。 细密的雨滴落在挡风玻璃上,桥上的一大片积水在雨丝里跳动反光。 整座桥空荡荡的。 我透过车窗打量着流浪汉,猜测他曾经的身份,借此打发无聊的时间。 一件旧得脱了形的军版夹克裹在他身上。衣袋上方,一边绣着一片小小的星条旗,旗子早已褪色变黑。 另一边则用黑线绣着“US ARMY”的字样。 夹克的领子底下露出不配套的红色旧T恤,浅色牛仔裤上有明显的污渍,脚上的靴子已泥泞不堪。 也许他是个退伍的士兵。 前段时间新闻还报道了在明尼苏达州的什么地方,扬基佬们聚集起来痛骂这群从越南的回来的人是“baby killer”…… ……想来这几年他们的生存环境不怎么样。 大兵孤零零地站在桥头,面容在冬天的寒雨里显得更冷峻了。 这让我有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看起来挺面熟的。 不是“嘿,我想我们可能在哪儿见过,所以你要不要请我喝一杯顺便再去厕所来一发”的那种“面熟”。 是字面意义上的眼熟。 【要不要载他一程?】 我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到了车钥匙上。 大兵依旧犹豫着,片刻后,他提了提肩上的背带,朝大桥走了两步,茫然地看了一眼去波特兰的路,又望了望桥另一端的假日镇,似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那样子就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行了,】我对自己说,【这很扯。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了。麦克斯还等着你回去接,所以你最好什么也别做。】 【别多管闲事。】 然而这青灰的冷雾里看起来萧索又桀骜不驯的身影让我有种预感—— 他是不会听从警长的话走开的。 果然,几秒钟后,他仿佛打定了主意,用力竖起夹克的领子,毫不犹豫地沿着来时的路重新迈开了步子。 他选择了重新回镇子里去。 毕竟,去下一个小镇,大概率也会被驱逐。 但这次要再被威尔碰到,就不是简简单单地驱逐了。他会把他带到局里关起来,用高压水枪请他洗澡。 这里可是假日镇的寒冬。 我开始为这个年轻人感到担忧了。 不出意料,威尔提瑟的巡逻车又转了回来,快到桥头时,车子一个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噪音,愤怒地绕着大兵转了半圈才刹住,完全截住了他的去路。 两人很快起了冲突,威尔甚至拔出了枪。 大兵和他对峙着,像一头失群的独狼。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再次缠了上来,不止是他,威尔,连同这座走过无数次的桥,都从某种角度变得似曾相识起来。好像这一幕曾经发生过。 “Johnny——” 我当机立断,跳下车,向着他们跑去。 “Johnny!” 我边跑边挥手。假装自己正在穿过涌动的人潮呼唤一个久别经年的亲人。一旦停止,他就会被人群冲散,永远消失在茫茫人海。 “Johnny,你一定是Johnny吧。” 我在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停下来,像个搞不清楚状况的金发拉拉队长那样露出自认为甜美的傻笑。 他转过头,诧异地看着我。 威尔没空理我,适时地喊道:“不许动,把手放在车上!” 警长那红活圆实的手,一只稳稳地举着枪,一只则对他进行搜身。我毫不怀疑,如果他再敢把头转向我,威尔就会用手肘砸上去。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威尔……”我尴尬而无力地解释道。 “叫我‘提瑟警长’。”威尔冷冷地说。 “提瑟警长。”我有点被刺痛了,但还是改了口,“我不知道Johnny是怎么跟你讲的,他一直不善言辞……但他确实是个老朋友,在我们父母那一辈儿就认识了。你知道,我父母已经过世了……” “是啊,幸好你父亲已经去世了,不必因你而蒙羞。”威尔烦躁地打断道。 【随你怎么说,威尔。】我深吸一口气,压住心头的怒火,【我他妈可是在拯救你的屁股。】 【虽然你对我的偏见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 去年警署里的警员米屈想和我约会——我几乎要同意了。米屈虽然有点懦弱,但人不坏。和麦克斯也能处得来。 结果是威尔在橘猫酒吧喝醉了,大发酒疯,警告米屈最好不要追求我。彻底搞砸了我可怜的恋情。 他以为他是谁?我的另一个爸爸? 【何不多管管你自己的婚姻呢,威尔,我们都知道你老婆想离开你。】 我刻薄地想着。 “如果你认错了人,就不要在这里妨碍公务。”威尔的声音让我回过神。 他朝着车的方向偏偏头,那意思再明了不过了,就是叫我滚蛋。 “我当然没认错,”我梗直了脖子,继续胡编乱造下去,“这就是Johnny.” “我是蜜儿格林。还记得吗?”顶着威尔高压的视线,我又朝着大兵靠近了一点。 “我小时候你用草给我编过兔子。” “那时你常常对我说你要去参军呢……” 瞎话编完了,我故意打量了一下他的衣着:“……所以你现在是退伍了吗?” 【天啊,John,说点什么回应我。】 我盯着他瘦削的面容,落寞沉郁的眼睛,还有T恤上那干枯的血痕似的斑斑汗渍,在心里大喊。 你干嘛不向威尔解释呢? 解释自己是战斗英雄,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危险分子。 威尔自己就去过朝鲜,他会理解的。 难道你是觉得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的必要吗?John? 过了好一阵,他那张仿若面瘫的脸上的石刻般的嘴才第一次有了些变化: “你好。你模样变多了……蜜儿。我没认出来。” 慢吞吞的语气。像是刚才一直在回忆什么东西,表现得比我想象的要自然。 威尔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冷不丁直接将手伸向他脖子上挂着的军籍牌: “你当过兵是吗?小子?” 他像条件反射般捏住了威尔的手腕。好在仅仅只是一会儿,他便松了手,任由威尔把那块军籍牌拽下来,对着光仔细念出上面的名字: “Rambo John J .” 【约翰·J·兰博】 真的是他。 我松了一口气,耸耸肩,故意以一种“I told you “的表情看着威尔。 【瞧吧,他真的叫John,我没骗你。】 “这世上每十步都能碰见一个‘约翰’或者‘伊万’。” 威尔轻易就解读了我的神态,毫不在意表示这证明不了什么。随后掂了掂从兰博身上搜出的短刀,问道:“他随身带刀做什么?” 虽然是问我,眼睛却紧紧盯着他。 我紧张地看着兰博,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不情不愿地说出一个词:“雕刻。” 我轻舒一口气,真怕他说出什么“打猎”之类的话来,就像电影里那样,再次引起威尔的怒气。 “你雕刻什么?”威尔把那把刀在手里快耍出花来了。 “兔子。”兰博淡淡地说。 “什么?”不知是没有听清,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威尔下意识又问了一次。 “兔子,”兰博重复道,“需要我现在雕一个给你看吗。” “Johnny!”我警告地看着他,他这样和威尔抬杠只会让所有人都倒霉。 威尔的目光在我们之间逡巡了一阵,然后收起了枪: “我可没有一整天时间来看你怎么雕一只兔子。” 他将□□的刀柄递给了我。 “好的,”我接了过来,“谢谢你,警长。” 兰博拎起了地上的睡袋,它已被雨水浸湿。 威尔打开车门,没有立刻上去,而是突然对我说了一句: “米屈不适合你。” 他又指了指兰博:“这家伙也一样。” “……” “提瑟警长……”我试图解释,却并不知道是在跟谁解释。 这事儿在他们眼里似乎很明了了——蜜儿格林这个小婊子看上了一个流浪汉,为了和他上床竟然不惜跟警官作对。 我想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Jonny……不,我指兰博先生,他就像我的兄长,或者……叔叔。” “随便你,”威尔摆摆手,转身上车,“你最好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是啊,拜今天这一出所赐,我他妈的不能更清楚自己是什么处境了。我以为自己只是时光倒流三十年,在这满是白人的小破地方可能一辈子都点不到正宗的泰国菜外卖,但实际情况比这还要糟,我是到了一部82年的老动作电影里了。】 “好的。”我对威尔点点头。 “还有你,大兵,”威尔摇下车窗,“我会一直盯着你。” 他驱动巡逻车,慢慢地开走了。 我挫败地垂下肩膀,使劲儿搓着双手,直至巡逻车在视线里变成一个小点。 “为什么帮我?”兰博问道。 “与其说是帮你,”我疲惫地说,”不如说是在救他。” “你认为我会杀了他?” “不,我不这么想,”我无力地说出了后面的电影剧情,“我只是觉得他会把你逼上绝路……我了解威尔,他就是那种人。” “你还是认为我会杀了他。”兰博怒气冲冲地嘟囔着。 我没去照顾他的情绪,总之……不能再继续站在这冷雨里吹冷风了。 于是我朝着自己的车子走去,站在车边问他: “我去假日镇,你到底是来,还是不来?”他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拉开了车门。 车里和外面比起来暖和多了,我却在考虑要不要打开车窗通通风。 还是说,为了这点暖和继续忍受他身上像野兽一样的气味。 “为什么叫我‘Johnny’?”他问道,似乎对自己给我造成的困扰一无所觉。 【来了。】 让他不怀疑,简直是做梦。 于是我顾左右而言他: “‘Johnny’听起来比‘John’显得亲切些,也更真实。” 他依然警惕地看着我。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 防备,和无法驱散的悲哀阴霾。 “好了,好了,”我喊道,如果不是握着方向盘,我几乎要举手投降了,“我随便叫的,我以为在那种情况下不管喊什么名字,你都会顺势答应。” 他点点头,算是认可了我的说法。 【谁能想到他压根儿不回应呢。】 我叹了口气。 想起了电影里威尔是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见兰博返回来才又过来驱逐他的,不禁问道: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不和威尔解释呢?” 然而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 这真不是什么好话题。 他需要解释吗? 他做错什么了? 事实上他去假日镇里只是想吃顿饭,再找个什么活儿干干。经历了那么多的磨砺之后,他有不作解释的权利。 【在战场上我开飞机,开坦克,负责上百万的设备,可我在这里,连个停车场的工作都找不到。】兰博在电影末尾对上校的哭诉又回荡在我脑海。 “忘了它吧,”我用力摆了一下右手,“当我没有问过。” 车子开进了镇里,雨逐渐小了下来,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停止了运转,兰博注视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商店。它们依次是药店、桌球房、枪支和马具商店。远处的地平线上耸立着一座座山峰,在雾气里显出模糊的青黑色。 都已经到这一步了,除了祈求兰博的PTSD别发作,真是别无他法。 我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威尔他就是那个调调。请别记恨他。他不算坏。” “你记恨他吗?”他垂下眼,反问道。 “我?” “他说你让你的父亲蒙羞,你记恨他吗?” “……不,”我说,“他和我父亲曾经是战友,对我挺照顾,但他确实够伤人。” “我看得出来,”兰博点点头,望着后视镜里不断退去的风景,心不在焉地问,“是因为什么事?他那样说。因为你有个儿子?”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震惊地看向他。 “别看我,看路,”他提醒道,“车祸就是这样发生的。” 我感觉到了他的得意。 那扑克牌似的脸上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嘴角几乎没有弧度的浅笑。 那是对自己敏锐观察力的自信。我并不讨厌这种得意,恰恰相反,这让他整个人变得生动了。 也许他是看见了后座以前安放过儿童座椅后留下的什么痕迹。 但他又究竟从哪儿看出来是个儿子而不是个女儿呢? “八年级的时候我和同班的男孩约会,有了这个孩子。” 当车子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路时,我向他解释道。 没什么好隐瞒的,全镇人都知道这事。 八年级,十四岁左右。 即使是在假日镇这种并不太重视教育的小镇,这也足够惊世骇俗了。 他没作任何评价,只是问道:“你辍学了吗?” 我笑起来,心想他并非毫无情商。 “我休学了。”我说。 “只是想休学一年的,但后来不得不休了两年来带孩子。回到学校后基本跟不上课程了。勉强读完了高中,只能在一家杂货店上班。” 其实蜜儿当时大概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彻底毁了,所以选择了把脖颈挂在浴室的门把手上,再用力坐到地上去。 结果也没死成。 或者说,她如愿了,灵魂在异国他乡重新成了一名学生。 而我的灵魂则接管了她的人生。 还有她的儿子。 “那男孩呢?”他问。 “我儿子吗?”想起麦克斯,我感到一阵温暖,“他很好,很健康。” “我指他的父亲。” “哦,噢,”我挑起眉毛,有点微妙的尴尬,“比利现在在读大学。路易斯维尔大学。他在那里打橄榄球,拿全额奖学金。孩子还没出生,我们就分手了。” “有够糟的,”兰博说,“你看男人的眼光。” “别这么刻薄。”我说。 “比利的父母都是不错的人,他们一直支付着麦克斯的生活费和学费。” 其实我今天就是去和他们谈麦克斯上学的事。自从他们搬到波特兰后,就一直想让麦克斯去那边上学。 【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他们说。 我也完全相信这一点。 然而谈话还是不欢而散了。 我尽量放开思绪,将注意力转移到回去后的安排上: 玛琳家的晚餐是赶不上了。我得先去咖啡馆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再打包两个香蕉花生酱三明治给麦克斯回去。这次去波特兰不太顺利,我忘了给他带礼物,所以还得去商店里看看有没有超级英雄漫画,异人族与黑蝠王什么的,他就喜欢这个。 给《第一滴血》写的一个同人,稍微避免一下兰博的悲剧吧。从一到五,每一部都实在太虐了,虐出血。唉,无法表达这部电影对我的意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假日镇的咖啡馆不怎么样。 他们都说,小镇民风淳朴。 可这儿给的食物总是偷工减料。 我无视了周围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就看着兰博把汉堡里的小酸黄瓜挑出来,再往上面挤了更多番茄酱。 “如果你不吃酸东西,干嘛还要……”我指指他手上沾的红色酱汁,对这种口味表示不理解。 “酸黄瓜是给儿童吃的。”他说。 “哪来的这回事。”我递给他一张纸擦手。 “麦当劳的儿童套餐里就有酸黄瓜。”他一口下去,那可怜的小汉堡就只剩下三分一了。 “你好,蜜儿,”女招待过来与我打招呼,“还需要再来一杯热乎乎的可可吗?你看起来有点冷。” “还有这位……先生。”她打量了兰博一眼,给了我一个【真有你的】的暧昧眼神。 “谢谢你,珍。请给我们再来一个汉堡和两个香蕉花生酱三明治,三明治打包。”我无视了她的眨眼,客气地说。 “没有问题。”她扭着离开了。 “你的名声看起来不怎么样,”兰博擦了擦嘴,喝了一口咖啡,“这儿的咖啡就像涮锅水。”他补充道。 “谢谢你提醒了,”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名声和咖啡都是。” 他好像觉得把我惹毛了有点有趣似的,牵了一下嘴角。 真没想到他竟然还是个爱笑的人。整部电影他也就是开头看见朋友家小屋前面的孩子时笑了一下。现在呢,在不到一小时内他已经笑了两次了。虽然几乎都没有维持到一秒。 付账的时候,他态度很老派地坚持付了我的那一份,虽说这对他而言可能是笔巨款。 作为报答,我说你可以去我家,洗洗衣服,剪剪头发什么的。 兰博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咖啡馆的暖光软化了,最终点了点头。 都已经到了这一步,拉他回家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了。 在玛琳家接到麦克斯时,麦克斯已经吃过晚餐了。我才想起来,我忘记带黑蝠王的单人漫画了。但麦克斯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急急地问我:“爷爷奶奶,他们怎么说?” “他们还是希望你能过去上学,他们……都很在乎你,”我说,“你想去吗?” 他摇摇头,抱住了我的腰。 我摸着他金色的小脑袋,感到有点难过。 这男孩儿的性格太内向了,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 玛琳走出来,扶着廊柱对着我叹了一口气。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我。 “不怎么办,”我说,“我不会把我儿子送过去的。我有房子,有工作,没有喝酒或者滥用药物的习惯,我能凭诚实的劳动把他养大,谁都别想从我手里夺走他。” “好吧,”她点点头,朝着我的车努了努嘴,“那是谁?” 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兰博正百无聊赖地在副驾驶座上到处张望。 “一个亲戚。”我说。 玛琳怀疑地挑眉,伸手整理了一下麦克斯的衣领:“他最好是一个亲戚。” “连你也这么想我吗,玛琳。”我开始生气了。 “Once Bitten, twice shy.”她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叹了口气。和比利那事儿的后果就是让我周围的人都不再信任我。 “我走了。”我说。 “随时给我电话,好吗?”她抱了抱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个独居带孩子的女人,把单身汉领回家总是危险的。 “好的。”我没再解释什么,说了也没人明白。 回到汽车边时,我拉开后车门,给麦克斯系好了安全带,才绕回驾驶座。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了他小脸上的疑惑,但他却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大呼小叫地问我车里这个陌生男人是谁。 “麦克斯,”我说,“这是John.” “John, ”我转向兰博,指了指身后,“麦克斯。” “你好,先生。”麦克斯礼貌地与他打了招呼。 “你好。”兰博说。 “你想再吃点花生酱三明治吗,宝贝。”我拿着装食物的纸袋递向后座。 麦克斯接过去拆开袋子只掰了半截。 “好的,”我说,“袋子放旁边就好了。” 回到父母留下的这栋二层小楼时,我们旁边邻居家门廊上的灯还亮着,东木老爷子正盖着毯子在坐在摇椅上睡觉。 麦克斯轻手轻脚地下了车。一溜烟跑到了门口,从脖子上取下钥匙开门。但这真没什么用,那老头还是醒了。 “蜜儿,蜜儿!”他喊起来。 “日安,东木先生。”我说。 “什么‘日安’,看看你家的草坪!你得剪剪它们,至少种点醡浆草!” “否则您就要投诉我,行,我知道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这次我一定会投诉的,”他气鼓鼓地说,“别以为这是开玩笑。” 他们家的大黑狗适时地跑了出来,扒着栅栏,对兰博狂吠不止。 “喂,这男人是谁?”他问。 “亲戚。”我说。 “我在这住了几十年,从没见过格林家有这号亲戚,”他警惕地站起来朝兰博叫道,“警告你,小子,你要是敢欺负他们娘俩儿,我可是波特兰枪支俱乐部的成员!” “您先管管您的狗好吗?”我挡在了兰博前面。 倔强的老头儿不说话,眼睛紧盯着兰博。 兰博也瞪了回去。那意大利血统使他的眼睛又大又亮。 “行了,进去吧。”我把他推进了门。 麦克斯已经打开灯,自觉地去浴室洗澡了——这男孩儿真的很懂事。 “真是漫长的一天,是吧。”我放下了食品袋和帆布包。 兰博则将自己的行李堆在了门角。 “我给你大概剪剪头发,然后你去洗个澡怎么样?”搬了把椅子在门口的灯下,我与他商量道。 他点点头,脱下了厚实的风衣,在椅子上坐下来。 我拿来了梳子,毛巾,喷水壶和剪刀。 “你常在家里剪发?”他问。 “对,”我把毛巾掖进他的领子里,“麦克斯的头发都是我剪。” “不赖。”他说。 我合了几下剪刀,凑近他,刚捏起他一绺微卷的头发,就被一股大力掼在了地上。 太突然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所以连叫声都没发出来。 凳子和喷水壶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我忘了呼吸,感觉自己的脊椎要裂开了。 兰博掐着我的肩,剪刀被他夺下来丢得远远的。他看着我,急促地吸着气,像一头受伤的暴躁狮子。 我花了两秒反应过来,他是因为剪刀这种利器的接近,PTSD发作了。 我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于是只得尽量轻声地,温柔地反复说: “嘿……Johnny.” “是我,Johnny.” “看着我,是我,蜜儿格林,那个开车载你的人。” 他迟疑了很久,不确定地重复道:“蜜儿?” “对,蜜儿。”我说。 他慢慢松开了制住我的手,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贴上他的脸。 “你还好着。”我说。 “深呼吸,你好着。” “你不会伤害任何人。” “你很好。Johnny.” “刚才只是剪头发。没关系。” 我一边说,一边看向浴室,麦克斯仍旧在浴室里,似乎没有听到外边的情况,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兰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将我扶了起来,上下检查了一下我的骨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我很抱歉。”他拿下毛巾,低头朝着门角走去。 “你需要什么?”我跟了过去。 “离开。” 他说着,穿上了风衣,把被子系得紧了些,然后甩到了背上。 “现在外面已经没地方住了。”我说。 他并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走过去抵住了门。 这样出去明天他照样会碰到威尔,警局的人会死,而他会坐牢。 “别走。”我说。 他看了一圈这屋子,和这屋里的暖光,道:“谢谢你,蜜儿,还有这一切。” 一双大手轻巧地将我从门边拉开,他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第3章 第 3 章 我在门前站着,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身边传来麦克斯迟疑的声音:“妈妈?” 思绪被拉回现实,我转过头:“你洗完了吗,宝贝?” “东木先生那是怎么了?”他疑惑地指了指旁边的门廊。 我顺着他的小手看过去,见桌边仅有一只空酒瓶。摇椅静止着,那老头已经蜷缩在了地上。 “妈呀。”我说着,冲过去轻拍老人的脸,然而无论怎么喊,他都一动不动,似乎是彻底昏厥过去。 “去打120,麦克斯。” “120?”他问我。 “我的意思是911.”我说。 “不……”老人突然睁开眼喘了一口气,“别打911.” 麦克斯看着我,等着我决定。事实上不论是老人还是我们,都压根儿承担不了叫一次救护车的费用。可恶的美利坚。 而且这镇上的医院只有一辆车,要等醉醺醺的卡尔开车过来,还不如我们自己去医院。 “算了,儿子,”我对麦克斯说,“我开车送他。搭把手好吗?” 抬着老人的肩一用力我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这老家伙怕不是亚德曼金属铸出来的,一把骨架沉得要把人拖到地狱去。 麦克斯在一边拼命地又拖又拽,没一会儿我们就满身大汗了。 “这次您不能投诉我了,”我把东木搬到车库近前,也不管他听见没听见,“您欠我人情。” “妈妈,”麦克斯叫我,“我们没有拿车钥匙。” 他跑到门口推了推家门,纹丝不动。我这才想起刚才出来时,一阵风把门锁撞上了——车钥匙还在家里。 “我去找东木先生的钥匙。”麦克斯朝老人的房子跑去。 “先给提瑟警长打个电话。”我嘱咐道。 这时,一阵马达声响起,东木老头的美洲豹汽车从后院绕了过来。 我还在愣怔,穿着旧风衣的男人利落地从车上下来,托着老人的头将他抱到了后座上。 “你……你偷我的车……”老头虚弱地指责道。 “对,为了救你的命。”兰博敷衍地回答道,脸仍旧是那么冷。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 “麦克斯——”随着车开上路,我对着房子喊了一声,“我很快回来。”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上对着我挥手,意思是知道了。 在医院将东木先生安顿下来,护士过来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专业名词。 “是脑血管痉挛,”兰博解释道,“他不能再喝酒了。” “哦,”我说,“那还不如杀了他。” 刚才紧张的气氛消退了,我和缓下来,看向兰博:“很高兴再见到你。” 他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我也没有问他当时为什么没有走远。 “我想我得在这儿守一守。”我说。 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摆弄了一下自己纽扣,道:“你儿子还在家里。我可以替你看着这老头。” 我摇摇头。“提瑟警长一会儿就过来了。” 现在还是尽量减少让他和警长单独碰面吧。谁知道还会不会再闹出电影里那种乱子。 但家门上的钥匙也被锁在了房子里,我不能让麦克斯一直单独呆在东木先生家里。 “John,”我想了想,问兰博道,“你能回去帮我看着麦克斯吗?” 他看着我,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一点。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发生了之前那种攻击事件后,我竟然还让他单独和我的孩子呆在一起。 但事实就是他会不顾危险去救别人,也会尽责地抚养亲戚的孩子。 在这个镇子上我对他的信任能排进前三。 “拜托,”我说,“就几个小时。注意晚上别让他偷喝橙汁就行。” 兰博皱了一下眉。 “也别让他偷看漫画,”我补充道,“麦克斯有时候会偷偷打着手电筒看漫画。我担心他的视力下降。” 犹豫了一下后,他似乎是镇定了下来。“好吧。” “不喝果汁,不看漫画,是吧。” “对的。”我说。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则尽量用鼓励的眼神回望他。 他放松下来,道:“但愿那老头醒过来后不会告我偷车。” 我笑起来。“不会的,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 他挑了一下眉。 我靠在医院的座椅上,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觉得轻快了不少。 威尔提瑟警长过来的时候,没戴帽子,看起来异常疲惫。 “你怎么样,警长?”我起身迎上去。 “东木怎么样?”他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脑血管痉挛。”我答道,眼睛故意不去看他脸上那道细细的血迹。那痕迹像是被女性的指甲抓出来的。 “是莫丽养的猫,”他不自然地解释道,随即又变得充满了攻击性,“我说,真高兴那个流浪大兵没把你给生吞活剥了。” 是他妻子莫丽抓的还是猫抓的,我一点都不想管,但他后面的话让我很不高兴,于是也阴阳怪气道:“给您添麻烦了,警长,在您和妻子吵架的时候把您叫来。” 他憋住了回敬我的话,没有计较,转而看了看病房里的老人,生硬地说道:“东木老头活了多久了?快成假日镇的活化石了。” “我只知道他打过日本人,”我说,“他说有些回来的老兵听见车轮爆胎都会吓得腿软蹲下来。” “有这种情况。”威尔提瑟道。 “还有些士兵,只能在旷野里睡觉,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跳起来反击。”我意有所指地说。 “你说的是那群从越南回来的怂包。”他道。 我不置可否。 “行吧,”他摆摆手,“我明白了。我会对那流浪小子宽容点。那家伙现在在哪?” “在东木先生的后院里对付来着。是他把犯病的老人送来医院的。”我没完全说实话。 威尔审视地看了看我,叮嘱道:“但你最好能随时给我电话。不是局里的,是我家里的。还有,你们找其他地方去搞,别把孩子和他放在一起。” 再次听见这个我快要举双手投降了。但解释也只会越描越黑。好不容易熬到东木老头一切正常后,我简直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医院。威尔说要送我一程,我友好地拒绝了。心里却觉得我宁可走路到天边去。 —————————————————— 东木: Eastwood,伊斯特伍德。我觉得伊斯特伍德太长了,就直接打了“东木”,所以看起来有点像日本名字。实际上不是。 因为我自己很喜欢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电影。所以老人的形象也代入了他。 第4章 第 4 章 临近家中,我看见窗户里漂浮着橘黄色的暖光。 钥匙不是锁家里了吗?我想。然而走近一看便有了答案:门锁是坏的。 “我撬了门。”兰博说。 我毫不惊讶,对于绿扁帽这些人来说,撬个锁容易过头了。 “明天得麻烦你把它修好,”我顺势答道,“麦克斯马上要上学了,我可没有闲钱请镇上的修理工来。” 这样他至少得呆到明天了。我暗想。 他仿佛猜到我怎么想似的,平淡地说道:“修好门锁我就走。” “随你。”我摊摊手,准备去卧室陪麦克斯。 “果汁,我让他喝了一口。”兰博在我身后说。 在我眨着眼转身前,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监督他又刷了一次牙。” 所以我为什么要指望一个男人能靠谱?但兰博并不是合适的争执人选,所以我只是耸耸肩说:“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我认为你管他太严厉了。”他说。 这话很不符合他的个性。我却能明白他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明天就要离开,因此出于某种善良的责任感来提醒我对孩子的教育问题。 如果是一般的美国白人主妇,大概会像坚守堡垒一样反击说,教育孩子是她自己的事,无需别人来指手画脚。然而我并不是。作为一个“冒牌”母亲,我对待麦克斯只能更慎重。所以停了下来,等兰博继续说下去。 然而他完全没了下文,自顾自地擦拭着洗干净的卷发。见我半天没挪步,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意为【你怎么还不走。】 “我想听听你的说法。”我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什么?”他疑惑不解。 “关于我对麦克斯严苛的。” “我说的是‘严厉’。”他道。 “那都一样。”我说。 “不一样。”他说。 “Okay,”我摆摆手,“严厉。” 见我妥协,他满意地继续擦起了头发。 就好像话题结束了。 我无奈地敲了敲沙发扶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什么?”他说。 “你刚刚说我对麦克斯严厉。”我提醒道。 “对。” “然后呢?”我往前倾了一下。 “没了。”他说。开始擦自己后颈上的水滴。 我失语地靠回沙发,这人交流起来这么费劲吗? 兰博毫无觉察,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收拾。他的脏衣服和被子全被我扔进了洗衣机。 我父亲的旧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长,这让我突然意识到他看起来并没有看上去那么高大。 他挽起一部分裤腿,利落地刷了浴缸和浴室。我想这是他在Army留下的习惯。听说他们会被安排用牙刷去清理地板缝,或是反复地刷靴子,为了训练服从性什么的。 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了主意。于是问他道:“你愿意找个活儿干吗,John?” “不是什么大事,”我指指窗外,“帮我清理草坪,免得东木老头回来又说三道四,我会按市价付你工钱。” 他的嘴唇动了动,拒绝道:“你可以雇个高中生来,更便宜。” “但是也更麻烦,”我说,“谁知道他们会弄成什么样子。” “不会比现在糟。”兰博道。 “为什么不要更好的?”我反问他。 是的,为什么不要更好的呢。 你留下来,找个事儿做。去参加格斗比赛,去当志愿者都好。不会再有战争了。你不是真的想要战争。我们去波特兰看心理医生。PTSD是可以调整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眼神是不是热切期许的,他最终默许了我的提议。 “醡浆草,我明天去弄点儿醡浆草回来。”我笑道,第一次感到这一滩死水的生活有了点儿盼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楼下就传来了敲钉子的声音。 我裹着睡袍眉目惺忪地下来,餐桌上摆着两面煎的吐司、水煮蛋、西蓝花跟巧克力麦片粥,冒出的热气把冬天静得发冷的早晨染了点暖意。 门边,兰博在修锁,麦克斯蹲在一旁,时不时递个扳手或者钉子给他。 他偶尔和他说一两句话,类似于“你要这样才不会敲到手”之类。有时也让他自己试试。 嚼着吐司,我的大脑有点迟钝。已经想不起来上次吃现成早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往天去杂货店上班我都会把麦克斯寄在托儿所里,如果忙不过来,就需要玛琳帮忙接一下他。但今天他却和我说自己不想去托儿所。 “为什么呢?”我问。 麦克斯不说话。 “我会照顾他的。”兰博出来解围道。 我上班快迟到了,于是拜托了兰博,匆忙地离开了家。 杂货店老板还是一如既往地呆在他的办公室打瞌睡,并不怎么约束我们。 同事带了流行小说《黑色星期日》,在没有事做的时候偷偷地阅读。 送货车来时,我主动上去帮忙清点了货品。沙丁鱼罐头、几盒汤匙和一批质量还不错的棉衣。 我大概想了想兰博的尺码,决定下班时买一件带回去。 临近中午,老板打包了土耳其菜,一种鹰嘴豆泥做的油炸丸子回来,照例给我们分了一些。 我吃着,觉得味道挺不错。以往这种时候我总在担心麦克斯,有时甚至吃不出来午餐的味道。 他在托儿所已经被抢了好几次东西。起初我以为那些弄丢的漫画和玩具是因为他粗心,后来才发现是被别的孩子直接抢走了。 我想带着他去找对方的家长讨说法,他却怎么都不肯说是谁干的。 玛琳觉得孩子的事情得让他自己去解决。可麦克斯性格太温和了,我担心他受到伤害。这件事就成了家里的长期困扰。 “五点以后还有一批货要来,”老板打断了我的思绪,“可能需要加一会儿班。” “今天不行。我预约了牙医,四点就得走人。”同事道。 “你现在有钱看牙医了?”老板明显不相信。 我连忙咽下口中的炸丸子,解围道:“我留下吧。” 由于每天下午我都需要回去带孩子,所以偶尔的加班都由同事代劳了。虽然加班费很高,但这一点我还是很感激的。 “你今天不接麦克斯吗?”老板问。 “蜜儿交了男朋友,有人照顾她儿子。”同事坏笑着说。 “没那回事,”我皱皱眉,“但我今天真的有空。” “我都听说了,在医院里,是你男朋友把东木老爷子搬下车的。”同事道。 我叹了一口气,想起假日镇对微新闻的传播速度,快到能把媒体甩掉十八条街了。 有一年我父亲买了二十只小鸡来养这点比细菌还小的事情,两天不到传到了镇子边的加油站。 加油站的员工热心地指导他怎么养才能让小鸡活过冬天。这没什么用,它们还是很快就死了。有时一天能无缘无故地死掉三只。第二十只也死掉时,我母亲伤心得在床上躺了一天才缓过来。这事儿也被传得沸沸扬扬,有人甚至带来一块自己烤的派。 “没有,”我回过神解释道,“是我母亲在亚利桑那的远亲。过来这里看看麦克斯。” “哦。”同事有点失望。 “那么,下午加班,你能行的,是吧,蜜儿。”老板说回了加班的事。 “当然,没问题。”我保证道。 我原本是打算早点下班去医院看看东木老爷子的,但他的女儿今天早上已经从佛蒙特州抵达了小镇。还特意来店里向我道了谢,贴心地带着一束黄玫瑰和一套大号积木的乐高玩具,大概是怕孩子误吞下去。 所以今天我确实可以加班。 等到下午卸货的人来,清点完货物,我用打折价拿了一套宽大的冬衣和几条男士内衣物,锁好店门,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冬天黑的很早,六点钟已经亮起了路灯。 走在寒风里,我裹紧围巾,加快了步伐。 现在兰博还不是蜜儿生活的重心。所以他出现的次数不多。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 第5章 第 5 章 靠近房子时,里面亮着灯光。 门廊上的灯照着新漆的栅栏,草坪上的杂草全消失不见,只留下翻新的土地。 屋里传来麦克斯的声音,虽然只是隐隐约约的一点,却仍旧透露出了兴奋: “……蛇没有脚!” “有。” “画片上都没有!是我赢了!” “蛇有脚。” …… 我不禁笑着摇了摇头,抬手向门把手握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暖气迎面扑来。兰博站在门内,旧T恤的袖子挽起来,松散自然。 “嗨。”我笑开了。 他犹豫了半秒,也对我说了“嗨。” “妈妈!”麦克斯从玄关跑过来,撞到我的腿上。我将他揽住了。 “你们在玩什么?”我问。 “猜动物。”兰博道。 “是‘你说我猜’!”麦克斯纠正。 “谁赢的多?”我将东西放在地毯上。 “我。” “John.” 两人异口同声道。 我注意到麦克斯已经称呼起了兰博的教名。 “准备吃晚饭了,妈妈。”小家伙自觉地跑到水阀前洗手。 兰博已经走到了灶边打火。 晚餐是番茄肉酱通心粉、虾仁沙拉、和一大盘苹果派。 这是认真的?我看着那复杂的、横竖交差的、金灿灿的派皮瞠目结舌。 “对吧,妈妈,”麦克斯笑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我敢打赌你编不出这么漂亮的派皮。” 这孩子说着,煞有介事地为我拉开椅子,递上茶巾。 “噢。”我受宠若惊地坐下来——麦克斯以前没有替女士拉椅子的意识,我也从没有教过他。 所以是谁让他这么做的呢? 看一眼兰博,我发现他正在专注地用两把叉子给自己盛通心粉,似乎对什么都不在意。 我低下头卷了通心粉送进嘴里,真诚地夸赞他的手艺,一顿饭吃得既微妙又舒心。 饱食餍足后,我拿给兰博的衣物和工资。他却从中抽出一半递给了麦克斯。“这孩子忙了一整天。”他说。 麦克斯从未接手过这么大额的零花钱。征询地看向我。 “你可以把它放进储蓄罐存起来,宝贝。”我提议道。 “不,”兰博伸手按了一下他的小脑袋,“随你安排,孩子。去买点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见我没有阻拦,麦克斯攥着钱兴奋地跑进了自己的卧室。 现在这里只剩下我和兰博两个人了。 暖气使窗户朦胧,窗外是冬天特有的寂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点。 事实上,我对兰博并不熟。 除了知道他喜欢“大门”乐队外,我对真实的他一无所知。 “苹果派,你是从哪儿学的?”随便找了个话题——我不是那种能在冷场里无动于衷的人。 “我父亲。”他回答说。 “哇哦。”我说。心里想着接下来如果问他父亲是做什么的,是不是有点过了? 而他再一次地,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主动说道:“他是个驯马师,我们在亚利桑那有个并不很大的马场。” “所以你也是个牛仔。”我玩笑道。 他点点头表示认同。“我确实不赖。” “马场、驯马、宽檐的帽子……男孩们的终极梦想。”我想起了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黄金三镖客》。 “时代不同了。”兰博道。 也许人们再也不觉得做牛仔是什么很酷的事,转而认为闪亮的军靴更有魅力,所以投向了一场不义之战。我不知道兰博是不是在后悔。 也许每个周末戴着牛仔帽去酒馆和大家挤在一起看小电视上的橄榄球比赛,再醺然满足地回家去才是更适合普通人的生活。 也许兰博也只是在战争后才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普通人。而现在他已然成为了一名战争机器。平静的生活注定与他无缘。 “我带了醡浆草回来,明天还需要你帮忙种上。” 面对我提出的新的拖着他留下来的借口,他没有拒绝。我感到很高兴。 灯下,他的睫毛低垂着,映在面颊上不大的阴影,仍旧有些忧郁。 “John……”我说。脚下不受控制地靠近了一步。 他静默地看着我,好像是在观察,又好像只是不愿意说话。 一两声模糊的狗吠传来,打断了这一刻的古怪氛围。那是东木老头家的狗,麦克斯每天都去喂它。 我的理智清晰起来,掩饰地用手拢了拢头发。“你一会儿试试看那些衣服好么?如果不合身的话,我明天正好去店里换。” 边说着,边快步朝楼上走开了。 我和麦克斯的卧室在楼上,兰博住在楼下的客房。 回到卧室,我先在床罩上躺了一会儿。收拾着刚才那种尴尬的心情。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在期待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可以天真地去恋慕和追求的时候了。我的每一个人生规划里,都必须有麦克斯。更何况,兰博,我。完全是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他迟早会离开的。 去东南亚、回老家的马场……他想过平静的生活,血里却全是冒险因子。他是个美式英雄,和我这样白皮黄芯的鸡蛋人没有丝毫关联。 每一年我都会精打细算,希望将来存够供麦克斯上大学的钱。奖学金很难拿,我不想让这孩子毕业十年了仍旧在还大学贷款。美国人不懂得开源节流,他们什么都很浪费。 我双手捂住脸,整个人翻滚了两下,就去敲了对面麦克斯的门。 屋里没有人。 楼下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我能听出来那是《巴巴爸爸》,一个由法国漫画改编的动画片。 这孩子下楼看电视了。 旁边的地毯上坐着脖子上搭着毛巾的兰博。我为他洗澡的速度感到震惊。 他至少不会和麦克斯抢电视遥控器。 这真好。 警局的米屈去年来做过客,竟然要我儿子陪他一起看《加里森敢死队》。 “你们要来点果汁吗?”我问道。 “今晚可以喝果汁吗?”麦克斯的小脑袋转了过来。 “半杯。”我说。 “那我可以换成可可吗?” “好吧。”我给他冲了可可。给兰博一杯什锦果汁。 “真抱歉,明天我会带点啤酒回来。”我对喝着果汁的男人说。 我没有白人喝酒的习惯,而且家里还有孩子,所以冰箱里一直没有存酒。 兰博还没说话,麦克斯已经嚷了起来。“他在东木先生家已经喝过了,妈妈。” “你……什么?”我问。 “John今天从东木先生家的冰箱里拿了冰镇啤酒喝。”麦克斯解释道。 “噢,”我玩笑起来,“前天你偷了他的车,今天又偷了他的酒。” “反正那老头从此也不能喝酒了。”兰博毫无波澜,却配合地说了个冷笑话。 我从未想过他还有这一面。 但联想到第二部开头他乱动那些设施,完全不理会长官的样子,我又觉得这再正常不过了。他一直都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 这只让我觉得可爱。 在他们的一脸疑惑中,我就这么笑着。 过了一会儿,麦克斯像是受到了感染,“咯咯”地跟着我笑起来。 “明天我再带点威士忌回来好吗?”我忍住笑,“放过那可怜的老头吧。” 兰博一直绷紧的眉眼慢慢地松懈下来。虽然没有笑,却也没有任何不耐烦。 “好的,你再一次拯救了这位不讨喜的老邻居,”他说,“精神上的。威尔提瑟警长该给你颁个奖。” “是的,你说的没错,”我绷住笑意起身,重复道,“你说的没错。我现在已经是假日镇见义勇为的英雄了。警长的确该感谢我。” 真好。没有人死掉。而兰博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而不是戴上手铐上车去。 即使不会有什么结果,我做的也是有意义的。 这样就可以了,对吗? 第6章 第 6 章 在威尔提瑟警长眼里,这样是不可以的。 他像头巡视领地的雄狮那样开着车从我家门前绕过。 周六下午甚至假意在东木家门口停下来,实际观望着我们的院子——兰博正在修草坪喷管,他当然注意到威尔了,只是懒得搭理。 【你爱怎样就怎样。】 我从他脸上读到了这话。 想必警长本人也能察言观色…… “你好,提瑟警长。” 东木家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走出来的是东木的女儿。她仍旧没有回弗蒙特州去,留在这里照顾父亲。 “下午好,洛尔。”威尔降下车窗与她打招呼。 洛莉·东木拿着一个陶瓷茶杯来到车前。“要来杯茶吗?” “好啊。”威尔接过茶与她寒暄起来。 我看了一眼兰博,他低头做工,貌似早把警长忘到脑后了。 于是我也放松心情,继续给栅栏上新漆。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引擎的声音响起,威尔驾车离开了。 送走了警长,洛莉在廊下的小几上搁下茶杯,对这边喊道:“你们需要帮忙吗?” 据说她过去住这儿时就不怎么和邻居们来往。“去佛蒙特大学教书后更是颈子硬的都要把脑袋顶上天了。”周围上了年纪的人说起这事,都认为她有几分高傲。 我个人对她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也许以前的蜜儿有),最近才算是正式认识——麦克斯真的很喜欢她送的乐高。 “如果你们需要新分水器或者水管什么的话。” 她用手腕上套着的发带扎起了头发,戴着圆润珍珠项链的脖颈瘦削优雅,那颈子绝非传言中那么硬。 我摘掉手套站起来:“谢谢你,不过我们目前还好。” “真的,别客气,还有你,小伙子。”她特意对兰博说。 以她的年纪,叫他一声“小伙子”并不为过。 “小伙子”抬眼,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 “好的。”洛莉没有如预期那样回屋,转而和我抱怨东木闹着出院的事。 “……今早回来第一件事是去冰箱里找他的酒。我一点儿也没想起过那些酒,谢天谢地你已经清理掉了。” “事实上,”我笑道,“是John把酒拿走的。” “哦!”她适当地表现出一点惊讶,“看来你找的男人靠得住还细心,亲爱的。” “……”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兰博,后者在用扳手拧紧最后一个水管接头,对这误解恍若未闻。 “John只是——”我试图解释。 “——只是暂住,”兰博站起身,“修完水管就走。” 我转过头,他径直走向车库,没有多余的目光。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的影子,沉沉地投在刚翻新过的草坪上。那影子比他本人庞大得多,也更沉默。 我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勉强对洛莉重复道:“是的,他很快就会离开。” “我倒是希望他多呆几天,他是个好小伙儿。”洛莉露出一个【我完全明白但假装相信你】的微笑,回屋去了。 犹豫了一会儿,我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进了车库。 兰博在一个一个地捡起工具,把它们收进工具箱里。 他弯腰的动作仍然带着某种战场上的警惕。 不是单纯的俯身,而是整个身体协调的战术动作。 左腿后撤半步保持平衡,右手下垂捡东西时,左手就会自然防护住胸前要害。 当他的手指收拢时,关节上一道白色的锐器划痕清晰可见。 起身时,姿态稍微放松了一点,扳手被放回工具箱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想说点什么,于是找了个无关紧要的话头,强打起精神说道:“洛莉比传言中的友善多了。看来下次镇上再有人叫她‘大鹅’,我就得和他们争一争了。” “她在观察我。”兰博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我没明白。 “左撇子,但用右手喝茶,随时准备掏枪的姿势,”兰博的声音很低,“她在评估我是否危险。 我顿时紧张起来。“她会对我们不利吗?” 兰博微微偏过头,眼神有些复杂。 不是对“你”不利,是对“我们”不利。我意识到我已经把自己归为和他一国的了——这多少有点暧昧。 静默了几秒,他终于开口道。“那倒不会。” “佛蒙特大学的教授不会这个。” 他竟然开了句玩笑,对这种不信任不以为意。 “真抱歉。”我叹息道。 他就像是没听见,突然反问道:“你不认为这是我疑神疑鬼的幻觉吗?” “我没那么想。”我答道。 拜托,这是约翰兰博,这方面的专家。他能这样说,除了一百个相信,我还有一百万个相信。 “……” 空气里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哼笑。 他的声音先于他的表情出现。 他笑了,轻声且详细地解释道:“洛莉东木大概是从她父亲那里学过几手,所以只是想看着我点罢了。那警长刚才可能还特意叮嘱了她些什么。” 阳光透过车库的小窗户,在水泥地上画出一个倾斜的矩形。 他这时的微笑很淡,很温和,甚至是腼腆的。 不知为何,我联想到了伤口结痂时微微发痒的感觉。 等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的手正放在他的脸边,几乎就要触碰到了。 “留下来。”我说。 兰博没有动。“你知道你不可能让我一直呆在这儿,上次那种事还会发生。” “创伤后应激障碍,”我斟酌着说,“我理解那种失控的恐惧,我们可以……” “你理解?”他突然打断了我。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他的声音猛然拔高。“你理解什么?” “你理解看着战友的脑袋在你面前炸开是什么感觉吗?” “你理解手指陷进被烧焦的、十二岁孩子的胸腔里是什么感觉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以及一种被深深刺痛的尖锐。 “那种肉焦味塞满你的气管,竟然是香的,香得让你恶心,但是你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它们就在那里,蜜儿,每一个晚上,从未离开过。” “你告诉我你怎么理解。” 他的话像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脸发木发麻,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从脸上下来。 我不能理解。 这场不义之战,地狱般的景象,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罪恶感。 我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我的“理解”,苍白到就只是从嘴里说出来的句子而已。 “你看到的是麦克斯需要一个玩伴,一个能教他修水管的人。”他眼睛里的痛苦被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所取代。声音也降了下来,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心寒。“你看不到的是,这个人身体里住着能随时撕碎你们的怪物。” “留下?”他摇摇头,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一点突然的声音,一点意外的触碰……如果哪天我从梦里惊醒,把麦克斯当成一个拿手榴弹冲过来的孩子?” “天啊。”他说。“别逼我,蜜儿。” 我无言以对。 暮色彻底吞噬了街道。冷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车库的门敞开着,像一个空洞的伤口。 我试图触碰他的手,最终只触碰到了更深,更无法弥合的深渊。 第7章 第 7 章 兰博番外(一) 车库的灯光在晚风中摇晃,投下不稳定的阴影。兰博将最后一把扳手挂上工具板,动作比必要的慢。从下午情绪失控与她发生争执,他就一直在整理这个杂乱的车库——蜜儿父亲的遗物,多年未动的罐头油漆,生锈的摩托车零件。现在一切都井然有序,就像他过去的行军包。 太有序了。就像那时临行前的检查。 兰博站在车库门口,望着房子里的灯光。厨房窗户映出那姑娘忙碌的身影,偶尔闪过麦克斯的小脑袋。一个普通的周六傍晚,平凡得让人隐痛。 睡袋已经卷好,背包在工具架后面。只需要十分钟,他就能消失在夜色中,像过去特种部队里无数次做的那样。没有告别,只有身后扬起的尘土。 蜜儿和麦克斯,他们会安全。过不了多久,繁杂的生活就会让他们忘记曾经有个流浪退伍兵经过。 【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他关掉车库的灯,像强迫症患者那样打开背囊又检查了一次。睡袋卷得密不透风,防水布折叠成整齐的方块,仅剩的盐巴和压缩饼干密封在最里层。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匕首插在靴侧,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熟悉的安定。他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物品,动作精准无声,如同执行一场静默的渗透任务——任务是撤离,目标是无人知晓的远地。 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反手合拢车库门。外面飞扬着雪花,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带着松针和冻土的气息。 就不该在这个时候种醡浆草,等不到明天,那些草就会全部冻死。 也许明天可以种点活的些的木本植物。他想。 然后被自己这个无意识的念头吓了一跳。 【没有明天。】 有些温暖的碎片被强行从脑海中剥离。他需要的只有旷野的风声、冰封的溪流和足以吞噬一切思绪的绝对寂静。 今天争吵时,他明显看见了那女孩的恐惧,更重要的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他自己的恐惧。 兰博向着镇外走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疲惫袭来,他才决定在公路边的山脚下休息。 除了风刮过树梢的呜咽和愈下愈密的雪花,这里什么也没有。他裹紧睡袋,闭上眼睛。 寒冷使噩梦如期而至。 不再是模糊的恐惧,而是清晰到令人窒息的血腥画卷。热带雨林,粘稠湿热的空气带着腐烂和硝烟的味道。 乔伊就在他旁边几米远的地方走着,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他说,嘿,乔尼,你看见我的腿了吗?下一秒—— “砰!” 不是枪响,是远处一棵巨树不堪积雪重负,粗壮的枝桠猛然断裂,砸落在地,发出沉闷如炮击般的巨响。 兰博的身体在睡袋里瞬间弹起!心脏像战鼓般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凌晨车灯经过摇曳的光线在他眼中扭曲成曳光弹的轨迹,那树枝断裂的巨响在他被噩梦扭曲的感知里,就是夺命的□□的呼啸。 “隐蔽——!!!”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冲破了他的喉咙,在山间激起层层回音。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赤红着双眼,本能地翻滚出睡袋,右手闪电般拔出靴侧的匕首!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被他死死攥在掌心。 他背靠着冰冷的岩石,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息着,目光疯狂地扫视着蒙蒙亮的周围,每一个晃动的树影都是致命的威胁。汗水浸透了他的T恤,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乔伊……丹弗……德尔玛!” 他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混乱。过了足足十几分钟,那疯狂的心跳和扭曲的视野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只有风雪和面前沉寂的小山。没有战友,没有对手,只有他自己,和他手中那把对着空气、徒劳地准备搏杀的匕首。 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自我厌弃如冰冷的雪水将他淹没。他颓然松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岩石上。他蜷缩回睡袋,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理解那种失控的恐惧,我们可以……】 一担忧的眼睛突兀地闯入脑海,随即被他粗暴地驱散。 “我们可以”什么? 她当时想说什么? 她帮不了我。 没人能帮我。 他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睡袋纤维里。 三天后,他深入了山岭的腹地。这里人迹罕至,只有呼啸的寒风和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冷杉林。他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穴作为营地,用枯枝和苔藓做了个简陋的庇护所。狩猎很顺利,一只肥硕的野兔成了他的晚餐。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在岩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夜晚降临,死寂笼罩了山林。 他决定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间,让这冰封的山林彻底冻结他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和留恋。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流逝。圣诞节前夕,酝酿已久的暴风雪终于露出了狰狞的面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来,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像白色的巨浪般席卷了整个山岭。气温急剧下降,积雪迅速没过小腿,并且还在不断增厚。 兰博的岩穴营地很快被积雪半封住入口。他储备的干柴即将耗尽。就在他评估着是否需要冒险在暴风雪中转移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电子蜂鸣声穿透了狂风的呼啸,传入他敏锐的耳中。 他听出是求救信号。 而且就在附近。 所有个人的情绪瞬间被压到最底层。他像一头嗅到猎物的雪豹,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抓住背囊,抽出那把匕首插回靴侧,用一块防水布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他侧耳仔细分辨着蜂鸣声的方向,顶着几乎要将他掀翻的狂风和扑面而来的、刀割般的雪片,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白茫茫的冰寒之地。 搜寻比预想的艰难。蜂鸣声时断时续。依靠着对地形超乎常人的记忆和追踪野兽般的本能,兰博在积雪中跋涉了半个小时。终于在一处被雪崩掩埋了大半的陡坡下发现了目标。 一个穿着橘红色护林员外套的男人,下半身几乎完全被崩塌的雪块掩埋,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倚靠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脸色青紫,嘴唇冻得乌黑,意识已经模糊。他的对讲机掉在雪地上,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发出断续的蜂鸣。他身旁散落着断裂的滑雪板和登山杖。 兰博迅速扫视环境,判断没有二次雪崩风险后,立刻走了过去。他先探了探护林员的颈动脉,极其微弱。体温很低。 他用匕首割开缠绕在护林员腿上、加重了掩埋的滑雪固定器和部分衣物。他双手插入冰冷的雪块,用力地将护林员从雪堆里拖拽出来。 “坚持住。” 他说,然而声音已被狂风吹散。 他脱下自己相对干燥厚实的风衣,裹在护林员几乎冻僵的身上,从背囊里抽出大张防水布将护林员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留下口鼻呼吸。伞绳捆扎固定,做成一个简易的雪橇拖斗。 没有时间生火取暖。 必须得找个医生,否则这家伙即使不冻死,也会因为碎裂的腿骨而完蛋。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将伞绳制成的拖绳套在自己肩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充满雪沫的空气,然后弓起身躯,拖着沉重的“雪橇”朝着山下假日镇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护林员在颠簸中恢复了一丝意识,发出痛苦的呻吟。兰博没有停下,继续稳步向前,在寒风中蒸腾起白色的汗气。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他体力濒临极限时,风势似乎小了一些,前方隐约出现了熟悉的、被积雪覆盖的伐木道路轮廓。而就在道路尽头,几束刺眼的车灯穿透雪幕,伴随着引擎的轰鸣和人声的喧哗——威尔·提瑟正带着人,开着加装了防滑链的皮卡和一辆小型铲雪车准备冒险进山救人。 当他们看到暴风雪中,有人拖着一个橘红色的包裹走出雪幕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的老天!” 米屈惊呼出声。 威尔警长第一个反应过来,跳下车冲了过去:“兰博?!” 兰博没有回答,他的体力几乎耗尽。将肩上的绳索卸下,指了指地上被防水布包裹的护林员:“这人粉碎性骨折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冲上去。有人小心翼翼解开防水布,露出护林员青紫但仍有呼吸的脸,有人赶紧拿来保暖毯和热水,将护林员搬上车往医院送去。 威尔则来到兰博面前,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被冰雪覆盖、狼狈不堪却完成了不可思议救援的男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你…” 威尔张了张嘴,似乎有无数问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找到他的?你怎么把他带出来的? 但最终,他只是脱下自己的厚警用大衣,披在兰博冰冷的肩膀上。“谢谢你,小子。” 兰博没有拒绝那件带着警长体温的大衣。他抬起头,越过忙碌的人群和闪烁的车灯,目光投向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假日镇的方向。 “需要我载你一程,对吧。”威尔打开车门,将这快要冻成冰雕的年轻人推了进去,准备将他带回他一周前曾拼死逃离、此刻却又无法真正割舍的地方。 这玩意儿写给童年时的我。爱你,可怜的小黑猪。[比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