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济四方》 第1章 第1章 出樊笼 鸢时汴京,天佑朝春和景明。 海棠吐芳华,岸柳若烟雾,然宫城慈元殿内,其后疾笃,医官十余人术穷莫疗,皆趋退殿外。 翰林御医院院判谢宅中,仆隶奔趋。 药囊书帙交错于途,煎煮之烟缭绕未歇。 “老爷、大娘子,不好了,八、八小姐……咽气了。” 褐衣短打之少年仆从,狂奔至中堂门首,颤声禀之。 端坐其上的院判谢云岫冷眼翻阅药方,眉宇间微有倦意, “不就是死了个庶女么,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大娘子自会安置。” 谢家饮金馔玉,自慈幼局领养女婴十数,誉满汴京,连官家都盛赞其医者仁心。 若庶女效死,以身验方,代尝金瓯,怎不永播宫闱。 “主君息怒——” 谢家主母沈大娘子慈眉微动。 端方一笑,“妾身这就安排。” 王妈妈领2两银子去安置了。 谢院判眉峰微蹙,持重开口,“药凉三分便减七分药性,还不速速伺候姑娘饮尽?” 只见下跪一女,伏地静默,尚待试药; 身着浅绿色窄袖襦衫,外罩沉香色褙子,下配白绢百迭裙,腰间束一条素纱带,折枝纹样泛着微光,正是谢府庶养女之一,九小姐谢青黛。 女使捧中药一碗至前,青黛方徐抬其身,眉眼犹垂,其情不可察,迟迟未有所动。 “黛儿,谢家平日待汝如何?”沈大娘子循循善诱。 谢青黛声细如蚊,语带怯意,“恩重如山。” “李婆子药钱,可一直出着呢。” 自幼哺养其长大之乳母李氏,以健忘之误多服一药,遂卧床不起。 “父亲,母亲,容禀,女儿愿为圣人试药,若解得此毒,伏乞恩准携乳母别炊,庶几全儿志节。” 青黛方抬头,目光果决而清冷,无情绪之波澜。 沈大娘子与谢院判异目相视。 素日观九丫头依顺无比,不料肖市井疏狂之辈,岂有佳人未出绣阁,即自谋生路者? 谢判猝然冷笑,捻须嗔了眼, “汝何出此狂悖之言!闺阁弱质,岂能自存于世?莫非欲自绝良籍,堕为市井驵侩乎?” “按《天佑圣令》,女子可立契置产。女儿愿效法汴京李娘子,鬻绣于市。” “昔秦巴寡妇清以丹砂富甲天下,青黛不才,亦当自食其力。” 见青黛眸若寒潭映雪,不避不闪,似已立定主意,无人能移其志,谢判愤然起立,猛掷手中之书, “好!逆女!解此毒,吾予汝自在!他日若死,休提谢府之名!” “父亲明鉴,《礼记》云:父慈子孝,义之实也;昔父亲教导六一先生《笔说》示戒:君子之辞,如鼎之铸。适才青黛温《史记》,季布避祸犹不肯负诺,还望父亲金诺成全!青黛深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青黛叩首再三。 “当只身出去!”谢院判怒拍案几,茶盏铮铮。 复顾沈大娘子曰,“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收此螟蛉!” “老夫执掌翰林御医院二十载,昨夜阖院五十余名医官会诊,尚不敢轻断症候。及笄之年一黄毛丫头,连《素问》三部九候都未必识全,药瞳犹不及!敢如是妄言?” 二十载前,御医院三百掌药女官于值宿之时,齐饮鸠浆而殁,莫知其由。 继而,女医者地位尽失,降为低等药瞳,唯司寻药试药之事,岁致数十乃至数百人毙命。 闻说,青黛等庶养女,多为获罪而亡之女医者之后。 “主君息怒!”沈大娘子目光渐冷,斥道,“来人,按着她!” “我自己喝——”青黛立时被强按住。 药一碗,尽灌之无遗。 咳咳!粗鲁!野蛮!都说了自己喝!非要硬按头吗?! 谢青黛踉跄着起身,暗叹不好! 提前吃了自制的解毒丸,却没成想药力强悍如斯。 这让她一个Z时代做面包和糕点的烘焙师,无缚鸡之力的手机党如何应付得来! 前世,她做的中式瘦身糕爆火出圈,订单量激增。 连夜赶工,疲劳驾驶,飞下了跨海大桥。 再睁眼,就变成了谢家九小姐,正被嫡女谢雪芍的护卫踹下池塘。 原因竟是嫡女想看护卫脚力有多大,能把人踹多高,以试试新研制的毒药效力如何。 这个朝代真像有bug,贵族嗜药成风,平民虽以粮食为主,但年轻官人娘子多效仿! 她穿过来短短一个月,病恹恹时觉醒了随身园林空间—— 那是一片肥沃黑土地,山林野地间水木明瑟,亭台楼阁如惊鸿照影。 山风浅泉恰似陈继儒笔下之花间明月、松下凉风;又如柳永词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最妙是那眼亘古活泉,清冽如光,纾郁解渴;泉水入面作之糕点馨香异常,美味又调理身子。 这不,她已经准备好了茯苓玫瑰糕,等下试试解毒效果。 须臾,大娘子命人将青黛扔在庶女合居的忍冬宅门口。 女使枳实一瞧见小姐面如灰炭的回来了,立刻将人背上疾趋,往闺房去,“小姐忍一下!” 此前青黛已命之如是行。 入门,即置其于榻上,奉茯苓玫瑰糕以进。 谢青黛轻启樱唇,浅啮糕点,遂闭目凝神。 刹那间落英缤纷、灵栖清泉。 糕饼软糯可口,一股清香流入唇齿。 玫瑰的香气涌上鼻息时,清透的力量自唇角深入体内。 若清风冲开郁结,化为重生之力。 得救了! 毒解了。 如同大夏天开空调,好舒畅! 胃之翻腾痉挛渐平,体之酸痛刺感亦舒。 倦怠昏眩尽去,重焕神采。 亘古泉水,果然不同凡响,关键时刻还真救命。 空间出品,真是上品。 既然解毒不成问题,青黛决定实施她的计划。 “枳实,你去守门。任何人问我,不要透露半个字。” 枳实急的抹眼泪,“小姐到底如何了,奴婢急死了。” 床帐内只传来一句,“没事了,老规矩。” 青黛拉上床帐,悄然进入空间,来到泉眼之处。 清泉自白玉氤氲之神秘雾气涌出。 泠泠如碎月坠潭,盈盈若云根琼液?;山骨沁出之星芒,日夜吟唱之诗篇。 青黛触泉雾,霎时忘却尘寰,心怀大畅。 遂掬一抔清泉以解渴,犹登青云之巅。 复用暗香子接活泉一瓶而归。 一刻钟后,枳实于绣阁外轻唤道,“小姐,时辰到了!” …… 青黛跪候于慈元殿外,宫女窃窃私语,“糕点若出差池,谢家便诛九族的大罪,怎派庶女?” 门扉轻启,有女使传言曰:“皇后娘娘召君觐见。” 青黛随女使躬身入而跪。 少顷,圣人吟曰: “绛绡云瓣裹春酥,茯苓香沁蜜痕初。 三分雪腻融唇暖,?半掬霜华入柏苏。 好个茯苓玫瑰饼,我巨粉啊!” 咦?皇后娘娘诗词古风平整,用语却十分现代。 “你做的??” “天颜垂询,确是臣妾拙作。” 复执玉罂,既而曼声吟曰, “漱玉千年灵泬,涤尽人间愁绝。 一盏……一盏触年光,恍入武陵烟月。 清冽,清冽,齿颊暗生皓,不好……齿颊暗生芳雪。 你这冰露可真……绝绝子啊。你是谢家的,叫什么?” 绝绝子?难不成皇后娘娘也穿的? “民女谢青黛……斗胆问一句,奇变偶不变?” “符号看象限?”床榻处传来一阵轻笑,“哎呦喂!可算见着老乡了!” 无关人等全部退下后,皇后娘娘才告知,穿越前是古汉语专业的,怪不得文辞蜚然。 然后又问道,“姐妹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还有点权!” 好嘞,谢青黛直接表明自立心意,星星眼求成全。 皇后娘娘麻溜拟好诏书,突然表情管理失败,哭丧着脸, “你自由了!我封你县主都不要?干嘛要学别人‘宁做膳娘不做医女’啊。” 谢家虎狼窝,领养的所有庶女全都试药嘎了,听说还要再去领养呢! 她当然得逃。 况且,任何时代,女人有事业才活的恣意! 若为自由故,县主亦可抛! 看出她的疑虑,皇后扶额道, “你这想法不咋滴!皮之不附毛将存焉?这地方的人再这么嗜药如命,咱俩明白人又前排吃瓜,最后不都得GG!” 皇后这是想找队友开团,对抗翰林御医院? 医官势力根深蒂固,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 现遇蛰冬,青黛人微言轻,自顾不暇。 思虑甚久,方进言,“我有一计,名为……” 皇后娘娘听后犹疑片刻,“你说的我都允你……若是改变主意,持这只金钗来找我。” 方欲退下,急叫住青黛,“球球,我馋蛋糕咧~么么哒!” …… 出慈元殿,谢青黛顺朱漆回廊疾趋,腰间牙牌轻晃。 穿过三道宫门后,东华门戍卫的枪尖已隐约可见。 查验牙牌,出东华门,悬着的心才落回胸膛,绷紧的肩头如春冰化开。 轿帘轻弹,青黛指尖挑开一丝缝隙,东华门巍峨的鸱吻已隐在远方。 方其时,皇后娘娘叫来暗卫,吩咐道,“须得速报谢小娘子动静,毋得迟滞。” 或许,谢青黛发现这份惊喜,会下定决心…… 轿夫要转向谢园所在的玄街时,青黛叩响窗棂:“转道御街南段的金梁桥。” 枳实急趋数息,及于轿帷之侧,“雪芍小姐的女使差人来,让姑娘去徐家谱子买些江南来的?蔷薇露?,还请姑娘寻些永安药铺的阿胶、当归、半夏。” 这是暗号! 枳实这丫头,真是机灵,她教的都学会了。 看来,奶母已经搬迁到了她提前置办的宅邸,安置在了半夏园中。 至御街南段,青黛先命住轿,交代明白,自家走归。 金梁桥畔,鹌鹑小贩速裹油纸包,将几只鹌鹑递给一位小郎君。 饮子摊,一位女娘正踟蹰不前。 枳实拽住青黛手腕,入裁衣肆更两身粗布衣裙。 以纱笠覆面,沿墙根行至钱庄取会子,登马车。 一个时辰后,楚宅角门吱呀一声,吞没两道人影。 门扉半掩斜晖,青黛冁然回眄。 一枕槐安,前尘尽洗。 此后愿餐花醉月,觅寻荆山之玉以寄余生。 此间尘嚣胶葛,付之流水行云。 衣袂翻飞处,千载风烟掠过;原来樊笼之外,天地初开。 倘若……活泉真解得了民政积病,当为士林佳话。 青黛打点整齐,亲赴庖厨治办肴馔。为减开销,避人耳目,止留枳实一婢子。 杯盏相碰,玉液轻晃,二人醉却颜红。 “生计澹泊,细水长流。粗茶淡饭,相伴情长。”青黛神色微凝。 见枳实怔忡,忽解颐道,“莫忧!以后衣食皆与我同。” “随小姐纵啜菽饮水亦甘!”枳实憨笑,“独恐……” “谢府旬日必忘青黛,待其念……” 活泉所赐解毒之能无可替代,恐不会轻易放之任之。 时隔不久,青黛设肆于街隅曰「青记细甜」。 那时节,忽闻一娘子高声嚷道,“那小娘子!这地段是咱先占的,你且让让!” 第2章 第2章 青娘子 “这虹桥畔的规矩,岂容生面孔乱闯!” 琉璃攒珠钗随青裙翻飞,藕荷褙子已至眼前,杏眼却亮晶晶透着鲜活气。 青黛凝眸细辨,来者乃虹桥珠玉薛三娘。 “天赐的机缘!”青黛暗忖道,这通身的气度! 青黛早窥得虹桥商路关窍:经纪之道,须筹谋人脉。 这薛娘子年约卅许,正是青黛打算结交的第一个市井盟契。 掌珠玉行行头,非但铺面买卖兴隆,更领着天佑朝行户祗应的差遣。 凡市价评议、税课催纳,皆经其手。 然其守着提篮叫卖的初心,每日亲赴市头。 青黛心下计较已定,暗备下诸般手段,以备取悦之。 薛三娘摇曳而前,“小娘子莫非预抢此地?姐姐跟前休做张致,直恁地讲来。” 但见青黛翠色褙子锐气十足,笑语盈盈近前,鬓边素银簪子映着天光,莲步生香,叫人喜欢。 “青黛拜见薛娘子!深敬娘子!新至此地,未谙礼法,望娘子海涵。” 继而眼眶微红,凄然言曰: “青黛有一乳母,罹患重病,卧榻不起,已有七年。为筹集药资,青黛遂制糕饼以售。?” 言毕,青黛故作拭泪之态,薛三娘面色遂和。 “我以为何事,此地原有二空位,娘子来便来!可勿学酸丁做派,何须特特来求。守规矩便好。” 薛三娘虽出言不逊,然语气已不复先前之苛刻。 青黛取剔红云纹匣盛新样糕饼数样,及小面包、甜甜圈等现代面点,以作觌面之敬献薛三娘。 薛三娘稍露愧色,“你这娘子,这般老实好性,怎么得了!我以后叫你青娘子,叫我三娘便好!日后若有难处,三娘必不辞。” 青黛执其手笑语,“娘子善解人意,仙蛾也比不过。” “你这小娘子,嘴倒甜的,惯会哄人。知书懂礼,摊位移此少许便可。” 三娘子言毕,乃弄其珠翠之饰。 青黛取所备之轻透纱罗遮面,兀自忙着。 三娘见青黛排当糕饼之架霎是巧样,乃桃花嫣红之高架,斜倚糕饼。 其上覆以轻容纱,轻若蝉翼,举止若无。 且糕饼之形制,极为独特—— 或仿花瓣之柔美,或肖树枝之遒劲; 或拟叶子之轻盈,或如鱼游水中之姿; 或类兔耳之俏皮,或若书卷之雅致,或似面豆之可爱…… 诸般糕饼形制新奇,三娘未及细看已连声称巧。 青黛忽而低眉赧然道: “拙作耳,是奴家手制。若得三娘子垂青,过几日与娘子打副首饰托架,只恐粗陋,莫嫌鄙贱。”? 三娘又见青黛所用四轮推车非制式之物,遂殷殷问曰:“小娘子之屉车似为自制,可曾往官府注籍?” 青黛心暖,浅笑答道:“青黛特走了一遭,胥吏见了图样,倒夸这铁榫轮轴精巧。” 薛三娘才放心,续置首饰于架上,低语曰:“青娘子之糕点必大售。” 三娘子排布罢钗环,正俯首贯珠,忽闻颈骨''咔''地一响,登时痛得蛾眉紧蹙。 青黛急趋前敛衽:"青黛粗通按摩导引,不若为娘子松解经筋?"? ?三娘允之。 须臾间,薛三娘但觉肩井穴气脉通畅,讶异, “小娘子好个推拿,比那翰林脉候还精到!”? 青黛取出织锦褡裢: “娘子且收着!此中有竹夫人一具、木槌一枚,几贴金丝膏,专治项上玉枕关症候。”? ?三娘子茫然接过,摩挲着那簟纹新巧物件, “若得这般知疼着热的姊妹......”? 青黛乘势利导,“若蒙三娘不弃,愿结为''行伴''。平居说些梯己话头,买卖上提点些主张,不图经纪,但求两便。” 三娘会意,取妆奁中金厢猫睛钗为赠:"既如此,当有信物。" 青黛亦褪下腕间玉数珠回礼。 三娘把玩奇道:"世人多尚玉钏,偏你这般别致。" 青黛笑解:"奴家素有痴想,娘子只当笑话听。若以金丝玉石等物贯为串,非独闺阁可用,儿郎亦可佩。不独系腕,便是足胫、耳珥……" 语未竟,三娘急掩其口:"妹妹慎言!" 然已暗记其制。 金乌初跃,刺破穹冥。 青石板上已响起麻鞋踏石声,余摊贩亦纷纷设摊。 薛三娘敛衽向四围行了个万福,扬声道: ??“众位行老,这青小娘子是奴家结义的妹子,初来乍到,手脚却勤谨。倘有不到处,万望众位多担待!”? 青黛闻言耳根微红,却见三娘冲她眨眼,眼底映着晨光。 趁未有客人至,青黛亦手捧精心准备的糕点,逐一造访各位摊主。 她精心制作了百个茯苓玫瑰饼与养生五行糕,常味微甜,未添他材。 此间摊主之家,大抵皆有孩童,她亦备有蜜饯果子,运用现代糖果包装手法,裹以油纸,赠予他们。 见青黛赠糕,众人出物事还答, “小娘子恁般客气,买卖必似汴河水长流呦!” 几位小娘子更是窃窃私语,好个 “荷担卖饼娘,做事有首位,筹算生风”。 待青黛转回摊前,却见个粗麻短褐的汉子,占了她左手边的空位,将蒸笼挨得过近。 那人襟前沾着雪白面扑,横眉竖目地睨来。 青黛抬眼细看,这不是卖包子的刘大郎吗,响当当的! 青黛见他这般模样,不甚解。 敛衽道,“我是卖糕饼的青娘子,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那汉子低首忙活,手中活计不停,却时不时斜眼睨来,眼中寒光如刀,煞是骇人。 虽不言不语,周身戾气却似腊月寒风,教人脊背发凉。 青黛左右为难,忽闻三娘子喝骂:“刘大!你晨起灌了黄汤不成?这般作态给谁看?” 那汉子这才闷声移了蒸笼,接过糕点。 反手塞来个油纸包,蒸腾热气里隐约见得三褶包子纹。 青黛从刘大郎手上买过包子,素日里最是爱说笑的一个人。 私以为好相处,今朝却横眉怒目,当众给她这般难堪。 想来定有原由,尚待缓图之。 早市人潮涌动,青黛暂且按下疑虑,堆起笑脸迎客。 那厢刘大郎却仍立在摊前,一双眼睛如淬了毒的刀子,直往这边剜来。 莫道这新开张的浮铺,青黛自有手段教糕饼顷刻售罄,声彻汴桥。 见离约期尚有一刻,急整饬那参详胡食铺的食合、攒盒,并墨记、招子及尝件: 【青记细甜,非独糖饼,诸般美馔俱备。】 【可遣急足递送,依客官意造办,今市者饶尝件一包。】 “这玫瑰饼竟80文!比樊楼还贵三分!”一布衣婆婆驻足摊前,捻起糕饼细看。 青黛敛衽笑,“老夫人十指削玉,想当年定是闺阁师表,最识得清供雅制。樊楼用玫瑰怎若奴家精细?奴家每早蘸着露水现采得!” 继而压低声音,“今日新开张,您若取两盒,奴家另饶一包蜜渍金橘,给您家小孙孙甜甜嘴。” 一青衫书生摇扇近前,“五行糕?不过寻常黍米掺色耳。” 青黛双手奉试吃碟:“官人通身书卷气,定知《山家清供》载''五色糕润五脏''。呀!官人方才皱眉时,倒像极了《睢阳五老图》里捻须品画的李学士!” 见书生展颜,速包两盒,“这盒算奴家拜谢您指点!” 小童近摊,哭闹要糖,一妇人面露难色。 青黛蹲身递糖,“哥儿莫哭,这糖裹着琥珀光蜜汁!” 复又转向妇人,“娘子好福相,小郎君生得这般龙睛凤颈。您试试这茯苓饼,最是养人,东京城里的诰命夫人也订呢!您买三块,奴家再塞半把松子糖,管叫咱哥儿笑开花。” 胡商随从操生硬官话问价,青黛慢禀, “这位大食商!奴家早瞧您腰间嵌宝刀鞘不凡,这五盒另赠一包芝麻糖,路上解乏最妙!” 一老翁嘟囔:“糕饼顶不得饥!” 青黛笑对,“老丈说笑了!您这筋骨硬朗的,年轻时必是走镖的豪杰。这糕压得实,半块管饱兼养胃!” 悄塞块枣泥糕,“您先垫垫,这算奴家孝敬老英雄的。” 遇一画舫行首,身侧使女挑剔:“姐儿什么精细点心没见过,这值什么!” 青黛递上玫瑰饼,“姐姐这玉镯子水头真好!我们粗陋点心原不敢献丑,只是这饼皮里揉了珍珠粉,最衬姐姐们玉手。您带两盒回去,奴家另包一匣桃花酥,给姐姐们妆台边摆着玩。” “倒是懂事。”使女不觉试吃后讶然,“姐!好吃!” 此一吆喝,使过往之客皆驻足试食,未及一刻,竟售一百余枚。 正唤卖间,忽见人众如蚁,争购不休。 一青衣婢排众直前:“娘子且住,糕饼奴尽数要了!” 四下顿时哗然,有襕衫郎君顿足: “恁地不公!俺候了半日!” 旁有老妪扯其袖:“老身特为这攒盒式样来,听闻是东京独一份。” 更有市井闲汉嚷道:“尝件给得恁大方,这小娘子实诚!” 忽闻识货者惊呼:“莫不是药膳方子?州桥曹家茯苓饼要价百八十!” 众人闻言愈躁,价也不问便探囊取钱。 青黛见势,轻扯女使袖角悄然曰: “求姊姊且容奴留二十枚飨客,与姊的尽用螺钿食盒盛装,另饶时新环饼一匣,此物尚未上市。” 婢女会意,排出蒜条金一锭:“依你。” 围观者见状哗然,有绣衣小娘子急得跺脚:“奴也要!” 青黛忙敛衽致歉:“已去取新货,先奉诸位尝件。” 遂取茯苓玫瑰饼分赠。 忽闻人丛中朗声扬起:“这饼竟是禁中式样!八十文还买一饶一?” 青黛慌得摇手:“莫高声!不过仿制...” 话音未落,市声鼎沸: “某三盒!” “某现交会子六贯!” “十盒装舆!” 只见枳姐儿遥遥摆手,方才嚷着禁中的,正是她! 此乃青黛早议定之计,不想马到功成。 彼处,使女并二三小厮提食盒归十步外茶肆。 魁伟将军凝目低语,“竟然是……伊!” 一贴身小厮躬身问,“敢问相公,莫不是画影图形那位,相公记挂八年的……” 雅间外,使女禀白,“禀相公,白术依钧旨,将糕饼尽数置办了。” 第3章 第3章 是伊人 只见金香楼内,秦当归将军神色澹然,眉间隐有威重,目若止水。 "彼姝安否?"将军抿唇垂睫,眉峰微蹙。 左右厮仆惶惧伏地。 将军拂袖:"白术但言无妨。" 白术敛衽答:“青娘子着翠纱褙子,虽荆钗布裙,然筹算不俗,言若...” 忽嗫嚅不能言。 将军正色问曰:“且道,伊鬓边可簪素银柳叶簪乎?此般制式......” “是!素银柳叶簪,唯形制稍小...” 将军拊掌:“果是伊!” 忆元侑年间大雨日,见垂髫女泣于谢氏医馆:“求诊乳媪!” 时医者遣健仆三四人逐一纤弱女童,何等作为! 女童坚毅,不肯去,攥人衣袂,雨中唯见银簪寒芒。 谢家医馆竟如是拒诊,所谓''仁心济世''者安在! 实乃沽名钓誉之徒也。 及昏厥,将军携至别馆,旋为谢家仆媪接去。 其後,竟杳然无踪矣。 犹记伊昏沉之际,低语之态。 将军经年寻访,终不复得见,未知谢氏曾愈小娘子亲眷否。 尝托故旧探问,谢家可有及笄女郎,然寻常庶女虽得数面,终未见。 疑为谢氏女,然遍访无果,竟如朝露消散。 八载寻访…… 终复得。 将军取漆盒观之,忽目色粲然。 左右僮婢皆啧啧称奇:“此非蕊宫仙饼耶?那小娘子莫不是仙?” 将军笑叱:“痴语!彼时御医馆前昏厥,分明是血肉之躯。” 复叹:“既非琼叶糕,亦非糖油环儿,倒是新奇。想那小娘子眉目灵秀,精于庖厨又何足怪?” 见漆盒内列十二式细点: 珍珠玲珑糕莹若琉璃; 洛神胭脂卷形肖竹节; 四神安眠饼状如铜钱; 七白驻颜糕似七瓣莲; 防风止咳酥作叶片形; 阿胶牡丹饼镂云霞纹; 紫薯魔芋球若紫晶丸; 葛根抗饿糕有年轮印; 荷叶轻身包翠色逼人; 山楂纤腰卷细若毛颖; 惟那"甜甜圈"者,众人不识。 当归忽抚掌:“吾遍寻四方,竟忘了禁中!” 见茯苓玫瑰饼玉质桃花状,花心沁蜜,更添宫样。 思其若非孤女,焉得市井谋生? 顿生恻隐。 小厮虎子促尝,将军却道:“如此精馔,怎忍遽食?既得重逢,必护其周全。” 虎子笑谑:“侯爷若骤露身份,恐惊飞燕。” 当归正色:“吾本白身!” 转向茶肆主人:“苏掌柜,取某寄存的常服来。” 那素衣女掌柜闻言,立时撇下贵客,亲自入内取衣。 须知这金香楼虽名动汴京,却也不敢轻慢这位龙骧卫上将军。 侯府秦氏世代将门,年方弱冠便掌皇城禁卫,何等荣宠! 兼领提点刑狱,威严赫赫更兼椒房贵戚,实乃当朝新贵,怎不仔细伺候着。 却说青黛排挡糕点已毕,见幽阳在桃花架上落下一片红火,一老妪挎青竹篮蹒跚而来。 那妇人鬓边簪着褪色的木槿花,在春娘子摊侧支起桐木矮架,排开绒扎的牡丹、通草制的腊梅。 青黛正疑是哪家生面孔,薛三娘已压低声道: “小娘子可仔细,这是南薰门刘婆子。虽是走街,可那双招子毒得很,连开封府的衙役都怕了她了。” 青黛闻言细辨,方忆起确是见过这飘萍般的卖花人。 那老妪此刻正蜷着腿,坐于青石板上,从怀中摸出半块炊饼啃咬。 这情状蓦地勾起旧事。 当年乳母李嬷嬷病榻缠绵时,亦总这般佝偻着让出锦褥,反将小丫头裹在狐裘里讲话本的故事。 她虽是穿越而来,但每每陪伴李嬷嬷,还会在夜半听到她喃喃唤着黛儿,欲捧糕饼给她。 这般母女情深,是她这个父母离异、被奶奶独自抚养长大的留守儿童从未体会过的。 遂取过新制的缠枝莲纹坐垫,斟了盏新煎的柚花熟水,并一滴活泉,轻移莲步向前: “奴家是对街卖茶食的青黛,妈妈且试试这矮凳,垫了丝绵的。” 说罢,将矮凳放下。 “哎呦,老身谢谢小娘子,你看着甚年轻,初次设肆?”刘嬷嬷立刻放下炊饼,笑着坐好。 “妈妈说的是!这绒花和像生花是妈妈做的?手真巧。祝青蚨聚盆似汴水。” 青黛递过来攒盒糕饼作赠礼,特意选了软糯的四神饼和茯苓糕。 谁知刘嬷嬷接了攒盒,复又嘱咐,“小娘子勿忧思过度,伤脾脉心神。” 青黛敛衽施礼,?款移?归至案前。 忽闻?裂帛般?呵斥,回眸见?一袭杏衫灼灼如焰?,玉面含霜,?蔻丹染就的纤指?已揪住刘嬷嬷衣襟。 青黛反手扣住腰间药囊,忽觉人群后玄影微动,茶寮檐下秦当归握拳又松开。 “放肆!”随从虎子已掣枪在手,“此乃相公乳母!末将请命,立斩此獠!” “且慢。”秦当归广袖微抬,“附耳过来……” 虎子闻之先是愕然,转而面露钦服之色, “将军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末将拜服。” 待虎子领命而去,秦当归已隐入人群。 忽闻喧哗声起,见青影一闪,似新柳扶风,已横挡在乳母身前。 是伊人! 伊人翠衫形单,却如青竹立雪,自有一番铮铮气度。 细观之孤女热肠,竟觉眼眶一热,当归握拳又松开。 青黛反手擒住闹事者手腕,动作利落得紧,当归不由驻足凝眸,按兵不动。 但见: 玉颜映日生光辉,纤指擒腕势如钳; 柔中带刚好气度,恰似雪里一红梅。 当归不觉怔然:“领兵杀敌亦无不可!” 见青黛侠义心肠,竟将那护乳母之心,减了一分。 当此时,杏衫娘子将刘嬷嬷的衣襟攥得生皱,指尖金镶玉护甲刮得粗布嘶嘶作响: “老虔婆!你这绒花不到半日便散了架,害得我在飞英宴上被笑作碎花娘子!” 青黛徐徐释握杏衫娘子之手,其言和悦,“不若请娘子吃茶消气。” 杏衫娘子狭眸微蹙,终松手,颇潇洒言曰,“自不会以弱凌强!” 及后冲出一翠衫娘子,忽将牡丹绒花掷于尘土,湘绣鞋尖狠狠碾过, “就是她!可恨这艳俗花样,教人疑某瓦子巷的!” 青黛认得这烟嗓,其鬓边累丝金雀钗似是谢雪芍之物,忽忆起三月前雅集上曾闻见其作诗。 杏衫娘子拈花,“嬷嬷此物作价几何?” “八十文足陌。”刘嬷嬷目光狐疑。 那女子柳眉倒竖,“咄!昨日分明索价百文!” 刘嬷嬷叠手赔笑,“娘子恐记差了,老身这牡丹绒花八十文,通草三十文,市井皆知。” 翠衫娘子扬声曰:“诸君共评其理!这婆子安敢欺心!此花蕊掺着苎麻。” 言毕竟从袖中掣出残花,照面掷来。 那绒花擦过刘嬷嬷颧骨,在拖出一道红痕,落在积雨洼中,溅起三两点泥星。 青黛疑其有诈,便躬身拾起牡丹。 指尖触到花蕊苎麻时,觉一炽热之目光,回眸却止瞥见一抹玄色衣角没入人群。 刘嬷嬷捂住半边脸,颤声对曰,“娘子怎可白刃伤人?” 周遭摊贩皆低头理货,不敢多言。 就连薛三娘犹疑片刻,轻咳提点: “妹子慎言……” 语未竟,翠衫娘子猝然掀了摊子,尖声控诉, “老虔婆害人!我阿姊昨日戴了这劳什子,便染了时疫!” 摊架将倾之际,忽闻铁牌锵然。 虎子领着街道司差役排众而出,“官差办案,闲人退散!” 翠衣小娘子掷出残缺铜钱,蔻丹直戳青黛眉心, “此贱婢与这老货合伙行骗!摊主找赎的十文钱,分明是剪边私铸。这老物定是每旬偷漏市例钱,今日定要押她去见税吏。” 差役呵斥,“诸侵街巷阡陌者,杖七十!且速言实情!” 青黛横身挡在刘嬷嬷前,看那钱币却是旧钱,而刘嬷嬷的绒花摊自备的是几文小钱, “客官付的若是足陌钱,找赎该是20文,只需两枚当十文钱。可您这堆钱里竟有五枚当十文?难不成刘妈妈多找了30文?” 杏衫娘子见真如青黛所言,始疑之。 青黛示于众人:“诸位且看,这钱边缘平整如新,不似剪边私铸。” 拈一枚举高,“宝字缺角,分明是官铸时的流铜缺陷,私铸者岂会仿造瑕疵?” 青黛举起绒花示与众人, “诸位且看仔细,这牡丹残存的蕊心可是照着慈元殿花样打的!刘嬷嬷绒花花枝之上,仿树皮之刻痕以为记。” 青黛指尖一挑,指向绿衣娘子袖中半朵完好绒花,“既说刘嬷嬷的货劣,怎的还藏着备用?二位娘子腰间挂的缠枝莲荷包,用的可是薛家铺子特供的苏绣双面针?” 刘嬷嬷讥讽道,“原来您两位来头大着呢,城西薛家好大的面子!” 官差连连颔首,“小娘子好个明白人!你们二位可认错?” 翠衫小娘子急急地抢过绒花,踹翻竹篮:“区区街道司胥吏,敢妄称青天?难道不知马行街薛家的厉害!” 罗袖翻飞间,一记耳光已挟着香风,急向青黛劈面而来。 掌风将至刹那,一枚铜钱破空击在曲池穴上,其臂顿麻。 青黛讶异望去,忽有低沉男声自人群后传来: “苏绣双面针需用松江线,听闻薛家上月刚被揭发以川线充数,你这荷包怕是赝品。” 众人哗然分开,秦当归明眸如月,郎气浩然若雪,恍若青天大老爷降临。 转而对身后差役厉声道:“胥吏还不主持公道,更待何时?!” 见翠衫娘子慌乱,青黛趁对方慌乱,故意瞥向差役叹道: “官差大爷,奴家听闻近日有恶徒专剪官钱边缘熔铸,被逮着的……要剁手的。” 刘嬷嬷早已认出来人是奶儿子的仆从,必是奶儿子命人来解围, 直了腰板:“官差!是这二位小娘子误会老身!” 据传,刘嬷嬷曾是禁中绣娘,就是圣人戴过她的绒花。 薛家一向垄断贵族生意,手艺被比下去,招揽又被下了脸面,故此发难。 翠衣小娘子不依不饶,“贱婢安敢如此!坏我好事!” 青黛则对大惊失色的杏衫娘子露出怜悯之色, “我瞧娘子气概不凡,应是嫉恶如仇之人!切勿因信错了人而失了大义!请娘子深鉴!” 那翠衣小娘子闻言色变,急色而呵,“胡言!还唆摆起我闺阁密友了!” 仓皇间拽着杏衫娘子的广袖便往人群外挤。 金钗歪斜欲坠,绣裙绊着摊架踉跄几步,活似只被沸水烫了的绿头鸭。 临到巷口忽又扭头,尖着嗓子撂下话: “青小娘子好手段!且等着!明日叫你知道这虹桥的日头往哪边照!” 杏衫娘子却猛地甩开她的手,“蠢材!险些害某做了欺民的恶人!” 说罢径自离开,徒留翠衣小娘子呆立。 围观的邻里散去,青黛欲转身,秦当归急着开口,“多谢小娘子照顾我义母!娘子大恩,我刘当归必当深谢。” 刘嬷嬷讶然望去,见哥儿使眼色。 “原来是刘公子!是奴家唐突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青黛愧不敢当!” “只是怕得罪了城西薛家,害娘子糕饼卖不完!”秦当归想直接赠予银两,却又觉不合礼法。 青黛敛衽,“奴家自有办法,多谢郎君提点。” 继而从袖中取出用活泉自制的创可贴形状的药贴,替刘嬷嬷贴在脸颊患处后。 拾起地下铜板奉上,万福道,“多谢郎君出手相助。” 秦当归红了脸颊,“果然逃不了娘子的眼!” 见青黛心细如尘,佩服之情又多了两分。 青黛转身之际狐疑,此人面善,只是忆不起何处见过。 秦当归怔怔地望着谢青黛的背影,越发出了神, “巧言令色,却临危不惧,娘子真乃百变!” 旧时执拗女童,今竟出落得恁般伶俐;添了几分世故,反教他心底软了几分。 叵耐那小娘子浑不识得故人。 四目相对时,眸光疏淡如观陌客,直噎得他心窝子发紧。 竟未听到刘嬷嬷唤道,“哥儿,怎么来了?” 秦当归忙敛了心神,搀着嬷嬷落座: "可巧撞见这起子欺老!咦,这矮凳式样倒别致。" 刘嬷嬷抚着漆面笑道:"青小娘子心善,连这缠枝莲纹坐垫都是她给的。" 忽惊觉面上痛楚全消,"这药膏竟有神效!" 老嬷嬷颤巍巍踱到糕饼摊前,执了青黛的手道: "小娘子妙手仁心。只这般年纪,怎独个儿在市井营生?" 青黛垂眸细说身世,连邻摊薛三娘都停了活计倾听。 刘嬷嬷听得眼圈发红,再三叮嘱:"甜水巷老身住处,但有难处必来寻我。" 正说着,忽闻脆生生一句:"这摊上的细点,本姑娘全包了!" 但见谢雪芍绛纱襦裙灼灼如火,惊得青黛手中茶筅当啷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