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仙不思凡》 第1章 01 第一章 宁从风是前天出关的。 接连走了两日,边关城池早已甩在身后不见踪影,满眼尽是密云低沉阴霾,黄沙飞舞肆虐。 此行运气实在差,天气不好也罢,顶着风沙好不容易投宿酒肆,偏生遇上打劫,银光森森带着陈年血腥臭的利刃架在脖子上,他脑海中掀桌子搏一搏的想法只存在了零点一秒,随即掏出银子乖乖交出去。谁知劫匪竟想灭口,见那利刃高举,宁从风生生晕了过去。 他在后半夜醒来,酒肆里血腥弥漫,乌漆麻黑,心惊胆战等随着风声隐隐传来的狼嚎不再响起,才背起行囊仓惶出发。 没走一个时辰,刚泛点鱼肚白的天空霎时晦暗压抑,他来不及抬头,狂风便卷着砂砾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宁从风脚下站不住,被刮得满地打滚,眼睛也睁不开,面上如刀割一般,耳中风声呼呼大作,夹杂着呲啦呲啦的碰撞摩擦,顷刻间耳道里灌进无数砂石。 他从未遇上这种情况,站起来是不可能了,只得勉强爬起身重心下沉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可眨眼的功夫砂砾已埋至腰间。 ‘完了...’耳朵里砂石摩擦激得他浑身汗毛树立,‘再不起身就该被埋了...’ 偏偏脚下砂石松动下沉,似一只蠕动的咽喉,将他绞紧吞咽。 ‘......’ 宁从风心下那点绝望还没冒出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自腕间传来,呼啦一下,他几乎被提了起来。 可耳边隐隐听见一声:“我去...”随即脚下一空,强烈的失重感与随之而来的撞击叫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宁从风面上忽地一凉,惊醒之时倒吸一口凉气,又被口中干涩腥苦之物呛得眉心发酸,随即一翻身猛烈地咳出一堆混着血色的砂砾。 好不容易顺过气,狠喘着甩甩头,两手在面上一抹,惊魂未定四下打量。 可惜视线一片朦胧,只听得身边有一男子急迫道:“你打哪儿来?怎么能在沙暴里蹲着?” 宁从风又再狠狠揉了揉眼睛,砂砾摩擦眼皮,终于催出泪水,视线清晰开来。 只见他身旁坐着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男子,脖子上挂着似乎是蒙面的黑布,束发于顶,发间混着成片的砂砾,乱糟糟的。面上沾着些细砂,混着灰黑污渍,却难以遮住年轻俊秀的五官。他在三连问中皱起眉头,可那眼里没半点恼怒,倒是像有些怜悯似的。 “我...是...多谢...咳!咳...”宁从风一开口,那嗓子眼里残留的砂砾又磨得他一阵干咳。 男子瞧着他狼狈的样子嘿嘿一笑,修长的眉也舒展开来:“你这细皮嫩肉的中原人,什么都不懂就敢来这儿。怎么?逃亡?瞧着不像凶犯,倒像个读书人...难不成是躲债?还是...” 宁从风一手捂嘴一手慌乱地摇摆:“不...不是...” 男子将水壶递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咕嘟咕嘟灌了几口,好奇道:“那是什么?箱子里背着啥?是行商?” 宁从风嘴里终于清爽了,这才开口:“我是去霍雅石窟里作画的...”他见那男子挑了挑眉,忙不迭双手作揖:“多谢兄台出手相救!” 男子摆摆手:“嗐!”再开口语气又满是狐疑:“你出关不带罗盘吗?” “带啦。”宁从风忙从怀里掏出那通体布满岁月痕迹,甚至有些破裂的罗盘捧在手心,展示给眼前男子,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毫无准备什么都不懂。 男子一把抢过去,转来转去地研究。 “兄台...这是...” 宁从风这时才觉出方才行为实在冒失。这罗盘可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能换点碎银的物品,眼前这人虽救了自己,可到底什么来头完全不清楚。 万一... 他默默咽了口唾沫,这才发现二人身处一个硕大的地下空间,不远处顶部好大一个破洞,砂石正如几缕又窄又细的泉水缓缓向下流淌,在地面高高堆砌,想来二人没摔死,全托了沙堆的福... 除了破洞中透进一缕光,四下一片黑暗。 宁从风后背爬起一串寒颤,昨夜那些凶神恶煞的沙匪——他是听掌柜这么叫的——给他留下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眼前这人...相貌出众,一身劲装肩宽腰窄,薄薄的料子盖不住精炼修长的身段,瞧着就是个武人。语气中虽没有那种匪气,却也实在算不上正气。 ‘真是愚蠢...坏人会写在脸上吗?宁从风你这个傻子...’他暗自叫苦:‘主动奉上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现在好了,眼看就得死在...’ 砰的一下,那破破烂烂的罗盘落在他因紧张而僵硬的腿边,指针因撞击而微微抖动。 “带个坏罗盘进巴格里,”那男子语气平淡,边说边起身拍了拍手:“跟你在沙暴中蹲地上一样愚蠢。” “......” 宁从风迟疑地捡起罗盘,盯了半晌不敢相信。 “霍雅在乎达善科,不在巴格里,你走偏了。” “...啊...”宁从风恍然大悟:怪不得走了两日还没到...原来罗盘坏了... 男子高挑身形投下的阴影罩着他,宁从风嘟囔道:“昨日酒肆老板明明说霍雅不远了啊...” 男子打量四周,拍拍衣衫,霎时激起一阵飞尘。 这距离太近,宁从风又被呛咳起来。 “起来,我带你出去。” “......” “干嘛?要我找个八抬大轿来请你吗?” “......” 男子见他愣神,两手叉腰,居高临下看着:“孜州漠县捕快叶自闲,我追一伙沙匪五六日了,这帮人有点本事,在漠县杀了人一路逃亡,故意留下不少线索扰乱视线,导致我总是慢一步。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说着话自腰间取下差牌抛给他。 宁从风躲闪不及,那木质差牌在他前额吧嗒一磕,弹进手中,待仔细看过后,立刻爬起身来作揖,恭恭敬敬道:“原是叶大人...我...” 叶自闲挥挥手,拿回差牌收好,皱着眉头:“大什么大人,小捕快罢了。”又转身一把提起他的行囊塞到宁从风怀里:“看看东西少没少,这地方得现找路,检查好了赶紧出发。” 宁从风借着检查的由头,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猜忌:他说自己是捕快,叫他大人又不乐意,哪有不爱被叫大人的官差?会不会是沙匪假扮捕快?会不会是个变态杀人狂? 当他打着寒颤回神时,已经跟在叶自闲身后不知走出了多远。 ‘总之...’宁从风一手扶额,在内心骂了自己一百二十八遍‘窝囊没出息为什么不敢跑不敢发问’之后,总算意识到了最关键的问题:‘我没办法靠自己走出去...’ “我问你话呢!”叶自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啊...啊?” “啊什么啊?”叶自闲一手举着火把,语气有些重的又问了一遍:“去石窟作画,只有大画师才自带色料。就你那箱子里的分量,想来在中原名声显赫吧?” “不...不是的...”宁从风低声道:“我连画师也称不上,一个小画匠罢了。只是委托人付不起料银,我不能用窟中色料,所以自己备了带过来...” “能让你背着这么多色料走到这儿,委托人给你的报酬不低吧?”叶自闲说着话,举高火把,抬头看了看,不过没发现什么,只好继续前行。 “也...没有...”宁从风头埋得更低了。 “那你图什么?”听他不答话,叶自闲站定了转身道:“你不会真的是中原逃出来的凶犯吧?伪装成画师躲避追缉...” “不是的!”宁从风一抬头想解释,却借着火把光亮,瞧见这人身后石壁上陈旧斑驳的线条,连忙一步迈开,凑到石壁前仔细端详。 叶自闲视线追着他,移至墙面亦是一怔,随即两步跟上前。 与刚才经过的都不同,那石壁相当平整,其上用各种色料绘制出大大小小的人物,线条苍劲优雅。火把光晕有限,他们没法看清全貌,却能依稀辨出那些人物身处天宫,浮云弥散,飘飘扬扬。 宁从风谨慎地用手指轻轻摩挲,沿着墙角缓缓迈步:“这...这壁画少说也有四百年...太美了...”说着话兀自往后退了几步,盼着视野再广些。可这洞窟并不宽敞,更像是一个甬道,他实在没法看清高处,只得拿过火把继续沿着墙根往前挪步。 “这笔法...比师父都高明...”他仔细地上看下看,却发现一堵石墙生生挡在前方。 宁从风想也没想伸手撑在石墙上,谁知手掌全然没有受力,噗通一声穿墙而过,直直地趴倒在地,火把脱手滴溜溜滚到一旁。 这一摔他毫无防备,胸间堵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下一瞬又被人抓着后衣领提起来,腿上也没准备好,生生站了两次才稳住脚尖。 “咳!咳...”宁从风一转头,果然是叶自闲提着他,一脸肃穆正视前方。他顾不得环视四周,颤抖着问:“刚刚刚刚才我们是是是穿墙墙墙了吗?” “嗯。” 这人怎么回事?我们刚才穿墙了!他怎么这么冷静?不对!他那是什么表情?为什么这么严肃?那边有什么? 宁从风不敢往下想,额上的冷汗噗一下全冒出来,背心也在一瞬湿透。 他死死盯着这人,偏偏叶自闲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少顷五指一松,宁从风脚跟落地间踩到个东西。 有点硬,还抽了抽… 他僵硬地转头,借着火把将熄未熄的微光,见到地面上一个灰黑腐朽的人体骨架。随即,他听见自己喉咙发出咕咚一声,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根金色的绳子,宛若灵蛇向着骨架逼近。 那骨架就在宁从风脚边簌簌抖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左一下右一下地闪避,不出三下便被捆了起来。 “啊!”那骨架发出尖叫:“救命!救命!” 宁从风瞪大了眼睛,汗液顺着太阳穴滑到下颌。只一瞬间,被金色绳索紧紧捆住的骨架刷地滑出了他的视野。 一切发生得太快,宁从风反应过来见到什么时,浑身早已抖得像筛子,双腿也因紧张开始发麻,他不敢去看另一边,只好僵着脖子,卡顿地转头,再抬头,面色铁青地看着叶自闲,压着嗓子颤声问:“这是...什么...” 叶自闲仍盯着远处,气定神闲:“溟鬼。” 宁从风的脑子自穿墙以后就已停止转动,可眼下却担心起一件事来。 “你你你你一直在看什么...”他深深呼吸,嗓子里总算挤出一句完整话:“那边是不是有更多?” “不。”叶自闲欣然一笑,以极低的声音说:“那边有神仙。” 第2章 02 第二章 昱明仙君江断云压上生平八百年的素质,才将破口而出的后半句凡间脏话堵了回去。 击杀残害凡人的溟鬼小事一桩,偏生在紧要关头,上仙界新秀、近三百年稳坐众仙战力排行榜首、仙尊贺元君的心头肉、赤雷灵真大将军——辰一清,不知抽什么疯,提着刀咣叽一下冲来和他抢人。 不,是抢鬼。 江断云身为中清福地众小仙的老大,战力虽不弱,但在排行榜上与大将军可是差了近十个身位。 还没搞清楚情况,侧身避过一刀的间隙瞥见辰一清手上捏了个决,心道不好!随即反手劈出一掌,正正将那道青光撞了回去。 可心口仍是一凉,强大的力量将他震飞出去,狠狠在石壁上砸出个人形。 砰的一声,洞中尘雾飞扬。 江断云发力从破墙上拔出自己的右臂,狠踏着地面,穿过迷蒙粉尘向前走去。 他身长七尺七,双目炯炯,鼻梁高挺,下颌似刀刻般线条精致,刀眉犀利横生,一道深色的疤将左眉尾分成两截,俊朗之中平添几分粗犷。 待粉尘散尽,江断云隐忍的抿着嘴,瞳孔终于映出那兔崽子的身形。 辰一清身长八尺有余,肩宽体壮,一时衬得昱明仙君体型小了一个号。 大将军的仙阶名副其实。 再论相貌那更是——好一副盛气凌人的拽相! 江断云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皱眉时那道疤也跟着动了动,闭上眼终开口:“我说...你要这只溟鬼做什么?” 辰一清个子高,向来斜着眼瞧人,按照惯例他此刻应该冷哼一声。可江断云却听见轻甲摩擦的声响。 睁眼一看,这赤雷灵真大将军席地而坐,着地时扬起的尘土还未散尽,已闭眼打坐开来。 江断云吁口气,在他面前坐定,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奚落道:“大将军威武,打出的决不仅封了我的仙脉,还封了自己的。” 辰一清闭着眼不为所动,毫无波澜。 “...要不了多久结界便会消失,”江断云摇摇头:“虽说溟鬼已现原形,跑不了...” “把那家伙交给我。”辰一清粗暴地打断。 江断云太阳穴又跳了两下:“论仙阶我比你低,可论年龄我比你大一百多岁,这是求人要东西的态度吗?” 辰一清皱眉,下颌紧了紧,既没睁眼也没说话。 “你说清楚要这溟鬼做什么,不然我没法交差。” “......” 江断云明白,要不是刚才那一掌将第一道封脉决打回去,这家伙根本不会坐在这里跟他废话,早就将那只溟鬼绑了带走。 可事情实在蹊跷。 虽说这溟鬼修为不低,但也远不到要赤雷灵真大将军亲自来收的地步...况且...自己追踪一事按照凡间时日计算,也有四五日之多,顶头上司妙风圣仙是知道的,若是仙尊有令,来的也应该是她才对,莫非... ‘昱明仙君,什么情况?’一道空灵清净的女声响起:‘巴格里突发沙暴,是你吗?’ 江断云抬眼看向辰一清,若有所思。 随即左手二指并拢抵住太阳穴,出声回应:“妙风圣仙,溟鬼已现原形,方才确实遇上点麻烦...”说到此处,他发现辰一清眉头动了动。 妙风圣仙问道:“哦?牵扯凡人了吗?那场沙暴不寻常,溟鬼竟有此修为?” 江断云眯着眼笑笑:“并非溟鬼,而是方才我遇上一个人,不知道...”他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辰一清果然倏地睁大眼睛瞪着他。 江断云嘴角勾了勾,话锋一转:“没事,一点小问题,我已经处理好了,圣仙不必担心。稍后回殿复命。” 妙风圣仙沉默须臾,转而缓声道:“你办事一向稳妥,若是牵扯凡人你知道该如何处置。别给风督司留下把柄...” 在确定神识通路彻底断开后,江断云看着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辰一清,笑问:“说吧。理由若是够充分,溟鬼是你的了。” 辰一清这人,且不说健硕魁梧的身姿,修长强壮的腿,单说那张脸,眼部线条硬朗神色坚毅;突出的眉骨活像照着什么凶悍的角度精准雕刻;疏密适中根根分明的剑眉,张扬得很;俊挺鼻梁再往下便是一双薄唇显得不易接近。 当然,辰一清的性子,无论那双唇生得何等妙哉,也不能改变确实难以接近的事实。 ——仔细看的话,他的鼻梁骨中部有些许错位的痕迹,据说那是辰一清登仙之前,于一场伏妖鏖战中肉身留下的伤。如今有了法术,点点手指就可以修复,他偏不。 他向来是个以伤为傲的人。 辰一清自登仙以来,靠着那张脸、那身量,还有于五步之外压死人的气场,迷倒不少上仙界女仙,甚至连江断云中清福地的小女仙们都时常拿着这位赤雷灵真大将军的画像发癫。 江断云眼前那张脸下颌紧绷,此刻故意做出的不屑,倒显出点心虚。他也不急,就等辰一清自个儿想明白。 ‘仙脉被封,结界也维持不了多久,不过没关系,这地方不会有人...’ 噗通一声,远处洞口扑进个人来,以面着地,火把滴溜溜滚走。 再啪叽一声,一席玄色劲装的男子,迈着大长腿跨进来,伸手提起趴在地上的人。 与此同时,泛着蓝光的结界,斑驳的暗了下去。 “......” “......你真没用。”辰一清只愣了瞬间,一抬手袖中飞出一道金光,直奔二人脚下去了。 哦,玉清玄索,仙尊贴身法宝之一。 江断云揉着太阳穴,这就是为何上仙界众仙,尤其是年轻一辈儿,无论如何看不惯辰一清都不敢惹他的原因。 “你封着仙脉布个结界我看看?”江断云这会儿不止太阳穴疼,整个头都开始疼,这溟鬼已然被玉清玄索五花大绑,连鬼叫的嘴也堵住了,此刻飞回辰一清手中。 他到底为何出现在这里?这只在孜州作乱,吸食凡人阳元的溟鬼究竟有何特别? 江断云闭着眼,兀自思索:至少知道这件事与仙尊无关... 谁知辰一清将那疯狂扭动的溟鬼一抛,这家伙像陀螺般在空中飞速转了几十圈,啪叽一下落在他面前。大将军一手叉腰,吊儿郎当地站着:“还给你,我不要了。” “嗯?”江断云觉得自己要咳血了,这兔崽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真不要了?” “没意思,不要了。”辰一清说着话,活动肩背和脖颈,眼睛往二位凡人方向一瞥:“那边你处理。”说完话便自顾换个阴暗处打坐去了。 灭掉原形毕露的溟鬼,江断云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可青烟散去,残留的幽绿鬼火中,隐隐透出些蓝紫光泽。 江断云面色一沉,忙不迭将鬼火收入法宝中,这才缓缓起身向那二人走去。 叶自闲正卖力地掐着宁从风的人中。 “这位兄台没事吧?”江断云蹲下身去,轻声关切。 “没事!”叶自闲冲他笑笑:“他第一次见鬼,吓晕了,掐一掐就...” “啊——!鬼——!” 宁从风轰地弹起来,得亏叶自闲反应快,闪身躲过一记头槌。 “鬼啊!你看见了吗?都那副样子了!还叫救命!”宁从风抓着叶自闲双臂使劲晃悠,大吼大叫:“它叫救命!那是鬼!救哪门子命啊——!” “......” “——鬼呢?” 叶自闲握住他双肩使力摇晃:“你冷静点,这位仙师已将那恶鬼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了。” “谬赞谬赞!仙师不敢当。”江断云抱拳笑道:“我们只是抓鬼的道士罢了。”说着话便伸手搭上宁从风的脉。 “...鬼...道士...鬼...” 江断云仙脉有所舒缓,顺着指尖给宁从风注入些微仙灵,助他清神,嘴上问过二人姓名后,对一直云淡风轻的叶自闲生出了好奇。 他非常肯定眼前二人没有半点仙根仙骨,就是最普通的凡间人类,若非结界消散,他们根本进不来。 “为何叶兄弟见着那鬼并不害怕?” “嗐!我们干捕快的,什么没见过?” 哦,捕快,那就不奇怪了。 当世仙、溟、妖三界总体井然有序,可凡间不缺冤死、枉死之人,对人世的眷恋,对生的不舍,对冤屈的恨意,都让那些魂灵难以安息,随之演变为肆意的报复与杀戮。 江断云是中清福地仙君,编制上来说属于上仙界中层干部——两头劳碌。职责上来说,鉴于他登仙之前在凡间混迹多年,于是他领的活儿,和叶自闲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抓人,一个是抓鬼抓妖抓邪魔。 凡间的捕快,什么犄角旮旯阴暗角落都得摸一摸,见个把个鬼倒是不意外。 再说,无论仙界还是凡间,怕鬼干不了这活儿。 二人闲聊几句,宁从风也渐渐感到神清气爽——活过来了。 从他眼中瞧去,这位眉尾带着疤的男子,周身笼罩在薄薄的微黄光晕中,那薄光没有尽头的散开,一种莫名令人安心的力量遍布各个角落。 ‘那是正气——!’宁从风内心如是说。 江断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从逐渐清晰的瞳孔可以看出,这孩子回神了。随即收回手,抬眸和善一笑,眉尾的疤跟着眼尾弧度动了动:“宁兄弟没事了吧?” “没...没事了...多谢道长...”宁从风眼底闪着崇拜的光芒,仓促挪开视线,穿过眼前的道长,落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石壁上,忽的瞳孔微收,张着嘴愣了半晌,倏地起身找着什么东西。 “火...火把呢?”他有些慌张,急急道:“叶兄,那边好像有壁画我想看看,你身上还有火油吗?” 叶自闲正要伸手入怀,却听江断云低笑:“不用麻烦,贫道略施小计便可。” 话音未落,他手上掐了两个决,就那么随意指了指,洞内半空隐隐出现些光亮,犹如一盏盏油灯被点亮,不过一瞬,半空漂浮起数百粒橙黄灯苗,洞内霎时亮如白昼。 宁从风瞪大眼睛看着江断云:oooooo~~这太神奇了!道长不仅一身正气,还能凭空点灯!! 他眼中的江断云形象再次拔地而起,浑身散发出道道金光,堪比神明...可是,神明此刻为何神色突变眼角甚至有些抽搐? 宁从风转头一看,那块石壁极高极宽,站在此地的三人犹如蚂蚁比之大象。 壁画少说也历经五六百年风霜,大漠地底干燥,画面除了皲裂褪色,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坏。其上所绘仍是各路神仙,衣诀缥缈吴带当风。不过与方才甬道中的不同,这幅壁画中央,有一只青面獠牙,红发披散,身形巨大的恶鬼,左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抓着仿佛还在跳动的凡人心脏。恶鬼被众仙包围,诸多法器各显神通,在云卷云舒中,水火交织。 “诸仙镇魔图...?”宁从风说罢又摸摸后脑勺:“不对不对...”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后衣领一紧,脚下忽的空了。 “你怎么知道?” 他不用回头...光是这寒冰九尺的语气,已将他脖颈冻了个结实。 强大的压迫感,似一堵墙猛然压上。 宁从风只听见口中上下牙齿微微磕碰的声音,他眼角瞥见远处打坐的人影不见了,可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后,如何过来的完全不知道。 辰一清把他提到与自己差不多的高度,几乎两鬓向贴,低沉发问:“说说看,你怎么知道这幅图的?” 宁从风作画多年,人物五官变化自是观察细微,他就着这角度,微微斜眼,便从那双剑眉低沉的角度,瞧出了这位道长烧到眼角的怒火... 啪! 辰一清的手腕被钳住。 “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吓唬人。” 辰一清眼角都没斜一下,全当叶自闲不存在,提溜着宁从风后领的手指握得咯吱作响。 “不不不不...”宁从风磕磕巴巴:“我不知道...” “你别说话——!”叶自闲眉头压得极低,死死盯着辰一清高声呵斥:“我叫你——有事好好说!” 电光火石间,就连江断云站那么近也没看清宁从风怎么就到了叶自闲手里,空气中‘咔哒——呼——砰!’三响落地,辰一清竟然捂着脸远远退了三步! 上仙界近三百年稳坐战力排行榜首的赤雷灵真大将军被打了! ——被一个凡人打了! 第3章 03 第三章 辰一清捂着火辣跳动的脸,脑袋一片空白。 我被打了? 我被一个凡人打了? 还踏马打的是脸?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 哦,我把自己仙脉封了,还没解开... 要不要还手?他是人我是仙,这一动手风督司立马出现不说,若失手将他打死,转头便上镇仙台,灵丹元神全部消散;就算没把他打死,上清闫浮山闭门思过三百年的无聊程度也不是开玩笑的... 好,那就直接打死吧... 掌中猛然一握,拳提到半空又僵住了。 不行!好不容易找到师父的气息,若是被罚,不知何年复得出。 算了,我忍。 辰一清脑子里似刮起一阵风暴,四面八方的风卷着陈年往事将他团团围住。 几百年了,他没受过这种气... 等等—— ‘我的仙脉被封,那意味着我现在是个凡人,只要不施术法......’ 辰一清这一顿激烈的心里交战,在江断云看来不过是只愣了一瞬间,这兔崽子一转身,双目隐在眉弓阴影下,微微屈膝,轰地飞身而起。 江断云来不及细品兔崽子面上闪过的一瞬憋屈,死命压住因他被打而想狂笑的嘴终于变成‘O’型,刹那间脸色刷白! 赤雷灵真大将军妥妥的上仙界战神,二百年前南海海域上古异兽——八臂机玄挣脱封印,西海南海两龙王联手都没能镇压下来。辰一清提着刀,脚下穆彤云踩出火星子杀到南海,不过三回合,机玄八臂只剩两臂,乖乖回海底贴上封印养伤去了。 而现在,这位战神,正冲过去殴打凡人! 江断云中清福地一把手、上仙界爱岗敬业模范标兵。此刻正飞过头顶的魁梧身形,在他眼中哪是什么威武霸气的赤雷灵真大将军! 分明是他摇摇欲坠的仕途! 他默默咽下一口唾沫:不能动手,不能捆人,还不能布结界,仙脉尚弱,想土遁也走不了。只能发泄似的脱口大骂:“辰一清你狗日的要死不要拉我——去——?” 惨烈叫骂的尾音终是变成疑问的上扬。 辰一清那拳下去,叶自闲双臂交叉稳稳接住,屏气凝神双脚焊在地面拖出近三丈深痕。不等暴怒道长伸手,叶自闲躬身一闪,足下暴起眨眼间已在敌人身后,旋身飞腿向着辰一清太阳穴扫去。 辰一清微微偏头,那肌肉修长紧实的长腿贴着他耳廓嗖地扫过。 见一招失手,叶自闲腰腹扎紧再次旋身,另一条腿狠狠蹬了过去。 辰一清穿着轻甲佩了臂鞲,腰腹一拧,抬手便接住这招,足下微动,却又很快稳住,猛一震臂,叶自闲弹出五步距离,轻巧落地。 辰一清几百年来打过很多架,轻盈挂的对手不是没遇过,但如眼前这人般灵活轻巧又机敏的,确实屈指可数。以凡人肉身而言,有此武艺算得上顶尖高手。 他左手收拳挂腰,右手劈掌,在电光火石间突进,直取对手面门。 指尖几乎触到叶自闲鼻尖的一刹那,这人微微趟腰,手掌擦面堂而过,随即咔哒一响,辰一清手肘猛地刺痛,剑眉低压,余光瞥见叶自闲提膝撞来。 他倏地向外挥臂,陡然一震,咬着牙将几乎错开的肘关节复位,躲开下方飞速升起的膝盖,叶自闲没料到这道长身强体壮,反应速度竟也很快,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喉间劲风已至,连忙后撤,可惜晚了。 辰一清壮如铁墙般的上身往前猛扑,手臂往回一捞,已然卡住了他的脖颈。 那手臂肌肉结实凸起,勒得他眼前一黑,周遭景象飞速向前跑去,随即砰的一声,后背巨大的撞击,震得五脏六腑嗡嗡颤抖。 叶自闲被辰一清卡着脖子掼在石壁上,后背的碎石掉不下来,割得他生疼,胸腔中气血翻腾冲撞,涌上的血腥却堵在嗓子里出不来,窒息感将他憋得满面通红双腿乱蹬,一手不住地挥拳击打那只结实过头的手臂,另一手无助的在墙面乱抓一气。 胜负已定。 辰一清手掌大,就这么一握,几乎将那条修长的脖颈整个握在掌中,只需再使一点点力,就那么一点点,便会发出咔哒一声,轻易折断。 瞧,凡人的性命就是如此脆弱,不自量力的凡人尤其不堪一击。 他定定的望着那双沉黑的眸子泛起晶莹,眼白爬上血丝,手中感受着对方咽喉跳动,骨骼受力震颤。 几百年的杀戮,他在敌人眼底见过千万种情绪,甚至在最近一百年,他沉迷反复咀嚼品味那些在最后时刻轰然炸开,混着泪水涌出的不甘、不服或是恐惧。 ‘这次会是什么呢?’他满怀期待的一点点使力,隐隐的兴奋催得手臂青筋鼓起。 江断云什么时候来身旁的他不知道,宁从风两手颤抖的抓着他衣角,满面泪痕,眼里尽是哀求,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 辰一清被江断云踹了一脚,视线微偏,那双沉黑的瞳孔旁,竟然现出师父慈祥的面容。 他瞳孔骤然收紧,声音在耳边炸开: “辰一清快放手!要出人命了!” “求求你道长,别杀叶大哥!都是我的错!我见过类似这幅壁画的拓本,可...可并不是这幅!...诸仙镇魔图几乎都是这般布局结构!是我乱说话造成误会!求求你道长快放开他吧......” 辰一清身边赫然掀起一阵风沙,铺天盖地,七百年前三界大战厮杀喊叫就这么灌进他耳中。 那张遮天蔽日的结界破开时,姹紫嫣红的碎片混着金黄闪耀的光点与他擦身而过。 砂砾的风暴,带着师父的仙灵四处飞扬。 到处都是。 ——‘师父你回来啊!’ 辰一清跪在那场风沙中流下未来几百年里最后一场泪水,他的哭号就如师父的气息,散在苍茫黄沙的天地间,再无迹可寻。 ‘景耀圣仙是上仙界的英雄,一清,别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那场沙暴中的辰一清二十郎当岁,刚挣脱阴郁坎坷的凡尘生活踏入仙门,凭借卓绝天资,修为突飞猛进,眉目间正荡漾着少年意气,春风得意。 可无论人啊、仙啊、妖啊、或是鬼,何时猛然回过头,才会惊觉被时间无情带走的东西渐行渐远,抓不住,找不回,模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的,暗淡的光晕。 当沙暴退去,天地间黄沙尘埃落地,辰一清再次抬头,他已是上仙界战神,威风凛凛。 几百年血海杀戮将他浸泡滋养,他更高了,更壮了。 他或许长成了师父期待的样子,或许没有。 不再会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你说说你!”江断云几乎是骂起来的:“叶兄不过打了你一拳,你却差点要了他的命!” 辰一清手臂圈着双膝,舌头顶了顶痛楚的面颊,两眼盯着篝火爆出的火星,什么也不说。 神仙根本不需要取暖,不过是做给凡人看的样子罢了。 “咳——噗——” 叶自闲已经晕过去好一阵,江断云给他施针,一顿猛咳喷出的血渍飞溅到篝火旁地面上,连片猩红落进辰一清的视野。 笑话,哪有神仙给人道歉的? 辰一清转过头,刚才他看见师父的脸并不是幻觉。 那幅壁画所绘,正是七百年前三界大战的场景。 他盯着刚才被叶自闲砸碎的墙面,看着师父垂目慈祥的面容刚要陷入沉思,江断云连上他的神识:“你他妈赶紧道歉!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要给你陪葬了!” “......” “说话你个混蛋!” 辰一清没看他,松开两手撑在身后,双腿松弛,全然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正你一会儿要清除他们的记忆,道什么歉?” 江断云默默翻了个白眼,pia叽断开神识,不再理他。 辰一清依旧盯着壁画,他可以确定,叶自闲身上虽沾染了师父仙灵,但并不是源头。 ——仙尊最近总念叨,要他去凡间看看。 ‘登仙这么久,竟然不去凡间历练成何体统?’那个一千多岁的老头子,说起这事儿总激动得脸红。 被念得烦了,他时不时也下来溜达几圈。今日路过巴格里,忽然嗅到非常细微的熟悉的气息,顺着气味追到地下,竟然是那只溟鬼。虽然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还是决定先把鬼抢过来再问。 谁知当这两个人进来时,那气息竟然细微的加重了。玉清玄索捆着溟鬼送到他手里,只轻轻一嗅便知道不是它,而是那两个凡人。 如今他能确定,那个怕鬼的,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和师父有关,甚至有可能他身上就有师父的灵丹,或者碎片什么的。 “叶兄没事了。”江断云让叶自闲躺好,拍拍宁从风肩头说:“待会儿他醒了,我们送你们出去,这地方路不好走,万一再遇上溟鬼我们...我也可以照应一下。” “谢谢谢谢!”宁从风早发现对面的暴躁道长盯了自己很久,根本不敢看回去。 ‘连叶兄都被揍成这样,换了我,就算有十个头也不够他拧着玩儿...’ 他猛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做就能把辰一清杀人狂魔的形象抛到洞外去。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 暴躁道长还一直盯着,他只好转过身,面朝壁画僵硬地跪着,仔细看起来。 他如果知道这位杀人狂魔暴躁道长这会儿在干什么,距离真疯就不远了。 辰一清闭眼,在心中默念了个咒,再一睁眼,深沉的瞳孔底部泛起一丝琥珀色光泽。 这是被称为下三滥的小伎俩——百无遮,依他的修为,不动用仙脉也可以驱动。 宁从风此刻正专注地打量着壁画,而辰一清眼中,这个怕鬼的家伙,身上脏兮兮的外袍早已无色,只虚虚的有些形状,贴身放着些什么东西,一览无余。 出乎意料的是,这家伙身上连银子都没有? 他有点不敢相信,又打量一番,果然怀中仅一只破破烂烂的罗盘。 不过辰一清实在没兴趣把大男人看个遍。 ‘既然不在身上,那就在行囊里...’ 宁从风的身后躺着叶自闲,行囊箱子在叶自闲的身侧。 当辰一清的视线滑过去时,叶自闲苍白安静的脸就这么出现了。 方才被按在墙上死命挣扎的样子突然出现在脑海里,那个能与自己拆过十招,甚至打中自己的凡人,此刻静静地躺在那,一点防备都没有。染过血的唇鲜红鲜红的,衬得面色愈发惨白。 叶自闲身体平躺,脸侧着,颈间筋骨凸起勾勒出修长的线条,其间还留着自己的五指印,此刻皮下青紫正往外透。 他舌尖反复磨着犬齿,没来由的想起那双沉黑的眸子。 刚才差点闯下弥天大祸,但心里却莫名的失落。 那是什么? 他视线扫过叶自闲流畅的锁骨、紧致的前胸,最后盯住宁从风的行囊,那里面... 啪!五根修长的手指拍上行囊,还沾着血迹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这人呼出一口浊气,猛一抬头,那双眼睛直勾勾的对上他窥探的视线。 辰一清心口一震,一股令他说不清,又极难受的感觉,似蜘蛛爬过手臂蔓延开来。 到底是什么? 他闭上眼,手指捏着眉心,强压着那股莫名的烦躁,假意伸个懒腰半躺在地,微微仰头看着叶自闲。 “叶大哥!你醒了!快喝点水。”宁从风是去递水的,但求生本能驱使他赶紧往叶自闲身后躲。 这人也不在意,清水漱口,第二口才咕嘟咽下,忽的眉眼弯出新月般弧度,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几人无不讶异。 江断云立马连上辰一清的神识:“你打他头了吗?还是把人掐傻了?” 辰一清瘪瘪嘴当做回答。 “......”pia叽。 江断云发誓再也不干这种自讨没趣的事。 “这位道长身手不凡!这一架打得过瘾!太过瘾了!” “那个...”江断云犹豫道:“叶兄,你...头疼吗?” 叶自闲兀自笑着:“疼啊!不止头疼,浑身都疼!妈呀可撞死我了...哈哈哈哈!” 江断云眉头一拧,赶紧再次上前检查——确实并无大碍,心道:还是抗揍! 转念还是低声道:“叶兄,实在抱歉,我这师弟有些暴躁,得罪了。” “无事无事!切磋嘛!道长别往心里去。”叶自闲毫不在意的说了两句,又自顾喝水,瞧着心情很不错。 出洞的路上,辰一清和江断云在神识里吵了一阵。 “为什么不用瞬移?” “大将军,请你放尊重点!谁办事谁说了算!” “没这道理,我从来靠拳头说话!” “行啊,你今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要那只溟鬼做什么?” “...好玩!” “那为什么又不要了?” “不好玩就不想要了,很难理解吗?” “不难理解。但你的拳头硬还是仙尊的打神鞭硬就不好说了。” “......” 江断云终于扳回一城,这次是辰一清掐断了神识通路,显然气得不轻。 分明回去的路上是探明行囊中有没有东西的最好机会,辰一清只需跟在二人身后,悄无声息的打开术法百无遮就好。 偏生背带断得巧,那怕鬼的只能双手将行囊抱在胸前。 辰一清今天最后的机会,只剩清除记忆时一探虚实。 “好了二位,贫道这就告辞了。”江断云两手一拱,彬彬有礼又不失关切:“听闻二位前往霍雅石窟,天气不好,路上多加小心。这里有两张符纸,若是遇上溟鬼或能派上用场。还请笑纳。” 宁从风赶忙放下行囊恭恭敬敬接过符纸连声道谢:“谢谢道长谢谢道长!” 叶自闲抱拳还礼,又再转身对着身形壮硕的暴躁道长喊道:“道长后会有期!下次再过招啊!” 辰一清敷衍地抬手,只盼着二人赶紧挪开,他好看清箱子里到底有什么。 片刻后,江断云抬手指了指远处,宁从风和叶自闲伸着脖子看过去便定身不动了。 江断云在辰一清身边闪现时,指尖还飘着两缕细细的灵光,双指一撮,灵光散尽。 啪!辰一清想起叶自闲神乎其技的出手,面颊猛地升起痛感,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走。”江断云一转身,辰一清却没动。 “你干嘛?刚才催得那么凶,这会儿又不走了,什么毛病啊?” “往这边走。”辰一清脚下一动,向着仍定立不动的二人走去。 江断云实在不明白他要干嘛,又怕这个祖宗弄出什么事情来受了牵连,只好跟上。 “到底怎么了?”他看着那二人回神后各自摸着后脑勺的身影,谨慎地发问。 辰一清低声道:“他们俩到底是结界失效前进来的,还是失效后进来的?” “......”江断云眼角抽了一下:“不可能,我试探过多次,确确实实的凡人,最普通那种。” “我知道。”辰一清顿了顿:“你告诉我到底是失效前还是失效后?” “老实说,或许就是失效那一瞬间...我们两仙脉被封,即便结界被冲撞也不可能感受到。” 二位神仙已经走到两个凡人身边。 叶自闲从怀里摸出个檀木罗盘,摸着后脑勺找方向;宁从风盯着手里的符纸发呆。 时机正好! 辰一清刚与叶自闲擦身过,再一睁眼,百无遮已施展,他紧盯着那个行囊... 那是...! “哎!背带怎么断了?”叶自闲横跨一步蹲下身来,好巧不巧,将行囊遮了个严实。 “......” 辰一清只看见那姓叶的一身劲装下,后背留着刚才被撞出的些许青紫,还有一长一短两道陈旧刀疤。 他将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心下明白再继续下去,江断云必起疑心,今天只能作罢。 他抬手掐了掐眉心:“你说得有道理...或许正是失效的一瞬间。” . “没办法,只能先抱着走了。”叶自闲手拿着带子喃喃道。 “嗯?”宁从风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说过这话?” “没有啊。你是不是缺水出幻觉了?” “啊...”宁从风接过水喝了一口,似乎刚才遇见一个道长,硬塞了两张符纸过来...他偏着头想了一阵,最终放弃。 ‘算了,总之符纸可以辟邪,挺好的。’ 叶自闲两手叉腰四处打量一圈,又抬头向上看了看,转身道:“小宁,我来缝上背带吧。” 宁从风一怔:“你不是说...” 叶自闲摸出一个小布包,笑得眼睛弯弯:“突然想起我带了针线。” 第4章 04 第四章 辰一清确定那行囊里瓶瓶罐罐中混进个类似封印的东西,虽然很快被姓叶的挡住,但他不可能看错。 如果那东西里确实封着师父的灵丹,什么结界都能闯,哪怕是凡人。 或许是意外,可若是有意为之呢...二人目的何在? “要对词儿吗?”江断云问了第二遍还是没得到回应。 七百年前景耀圣仙带着众弟子以元神灵丹灰飞烟灭的代价换来三界安定,景耀殿独苗辰一清注定要登上圣仙之位。 想到此,江断云眉尾的伤疤抽了抽,耐着性子重复道:“我说...马上要到上仙界大门了...要不要对好词儿?” 辰一清突然站直,似乎拿定了什么主意。活动活动脖子,眨眼功夫那身轻甲已换做墨蓝锦缎长袍,发束于顶,配着纯银掐丝发冠,顶上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活脱脱一个遛鸟玩马的纨绔公子。 江断云刚想开口,轻如薄烟的散云轰然扑上来将他罩住。 穆彤云随它主子,性子急,调子高,每回离场不掀起阵阵云浪那是决不罢休的。 江断云望着伸向远方的云浪拍拍衣袍,长出一气,双肩总算彻底松了下来,乘着他性情温和,手感蓬松的座驾云朵,昂首挺胸地飘进了上仙界大门,心道:昱明仙君你真棒,又是成功替太子爷擦屁股并保住仕途的一天! 俗话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辰一清不过离开须臾,叶自闲带着宁从风已徒步两日,终于到达霍雅石窟。 “你说什么?”宁从风涨红了脸:“什么叫供养人退窟了?” 他面前简陋的桌子后方,坐着一位满脸胡子的大叔,正在箱子里翻找什么。 “没错,退窟了。昨日收到老人家来信,夫人没挺住,这窟就不画了,定银也退回去了...喏,他让我转交一封信给你。” 宁从风一时语塞,接过信件呆愣地盯着,也没拆开看。片刻后又急问道:“那那那你们...你们需要...画...画匠吗?”这话说到后头,声音几不可闻,实在没半点底气。 胡子大叔抬头看他:“不...咱们这霍雅哪是供得起画师的窟子。” 这话一出口,胡子大叔显然瞧出了眼前这风尘仆仆的年轻人面上满是失落,只好宽慰他:“你能跑这么远来确实辛苦,可咱们压根养不起画师。我劝你呢还是往回走,回去画院里再画几年,有了名头都会好起来的嘛。” 霍雅石窟又偏又小,本是为照顾经济拮据的信众开设。这里多的是苦命人,也见多了落魄画匠,不都图个安稳,有口饭吃就行。可能力之外的事,谁也承诺不起,更干不起。一句‘都会好起来的’,已是陌生人最大的善意。 叶自闲坐在门口石阶上,手里拿着药膏往脖颈上涂,已过去两日,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五指印却紫里透出黑。 宁从风始终没拆开那封信,在他身边呆坐一阵后,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叶自闲一脸迷茫,拍着宁从风后背,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大男人哭什么?’‘到底怎么回事嘛?’‘哎呀!别哭啦!’他劝得满头大汗,索性扯了扯衣领,将前胸敞开些。 他连日奔波一身沙尘,那大大咧咧的坐姿,袒胸露怀的架势,顿时匪气横生。手里哪怕多一根棍子,都像是他劫了宁从风银钱,搞得人委屈大哭。 辰一清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他手持折扇——印象中凡间公子手里都得拿点什么,索性给自己变了个扇子——佯装漫不经心的从二人身边走过,猛一回头,这回靠着百无遮看得清清楚楚。 一块带着封印的破石头! 再一回头,差点撞上讪笑的胡子大叔。 “这位公子,是要选窟子吗?” 眼前显然是个家世显赫挥金如土的贵公子。胡子大叔昨日收到退窟信,今早退了定银,心里自是不好过,谁知天降金主爸爸,岂能不好好招待? “我看看...” 辰一清有些别扭,头几回下凡溜达,那真是字面意义的溜达。背着手从街头走到街尾,从不与人搭话,不看点什么,不吃点什么,更别说买点什么东西。 这会儿身后二人虽消除了记忆,但要想拿到那块石头还得从长计议。 想到此,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们这儿是个什么行情?” 胡子大叔笑得满脸褶子,伸手做请:“这边请这边请,我来给公子介绍介绍...” 那边叶自闲见怎么也哄不住,索性起身隔开点距离,寻了个阴影处蹲下,由着那人使劲哭。 约莫一盏茶后,宁从风拉起袖子擦了把脸,抽抽搭搭地喊他:“叶大哥…” 叶自闲抹了一把后颈的汗,坐回他身边,手肘搭在膝盖上松弛的垂着。 “叶大哥,我将这几年攒下的银子都换成了色料,就想来好好画一幅,争取机会留在这里。谁知道...现在...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往的供养人财大气粗,车马食宿囫囵包圆,师兄弟们抢破头,怎么也落不到他这毫不起眼的小画匠头上。 这次登门找画师的,是个教书先生。 出的银钱画院扣完了到手没几个子儿,除去路上花销等于白干。 师兄弟没一人出声,师父手一挥,指着宁从风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师父叫他来,并非他画技过人,而是那些师兄弟们没有一人愿白去这满目黄沙之地,吃非人之苦。 “你说你...”叶自闲捞了捞袖口,那语气也说不上责备:“你说不来,师父不会逼着你来,干嘛这么听他的话?你敢赌上全部身家跑这么远,怎么就不敢说一句不去呢?” 宁从风低着头,鼻头一时又红了,低声嘟囔:“那个供养人是教书先生,他夫人患了重病...” 叶自闲顿时气得眼冒金星,丝毫不客气的打断他:“那你今后怎么生活?” “我父亲也曾是教书先生...母亲也是患了重病才...” 叶自闲一愣,抬手搓把脸,低下头想了一阵,叹气道:“跟我回漠县,要想继续画画,我托人去孜州同川找个画院安顿你;不想画了就在漠县随便给你找个活儿干着。” “真的吗?”宁从风猛一抬头,眼里还噙着泪,激动道:“我我我我想画!真的可以吗叶大哥!” 叶自闲啧的一声:“要画以后也画些能挣银子的!什么传奇话本,什么闱中秘戏。老画这些神啊佛啊仙啊,到头来一句‘积阴德’就扣去大半银子,你也不想想怎么就积德了?神仙会保佑你吗?” “罪过罪过...”宁从风面上一红,着急忙慌道:“叶大哥,神佛仙人与凡尘俗事怎可相提并论...我虽不是信众,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勿要冒犯才好。” “呵!”叶自闲冷哼一声:“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杀个人把刀放了就能成佛;那些整日里吃斋念经做善事的,临到了一句‘今生修来世享’还不定成不成呢,谁冒犯谁呢?”他说着话翻了个白眼。 宁从风不敢接茬,抿着嘴沉默。 “你相信有神仙会保护你,那你遭沙匪打劫的时候怎么没有神仙现身呢?罗盘坏了怎么没有神仙来帮你修一修呢?走错路了怎么没神仙来给你指一指呢?” 宁从风头埋得更低,实在没忍住嘟囔了句:“或许我命中有此一劫...” “荒谬!” 一声大喊,宁从风缩做一团,下巴贴着膝头,嘴唇抿成了一字。 叶自闲瞧他万般委屈,顿时又觉得自己这无名火撒得没道理,嘟嘟囔囔:“惨成这样你还信这个...” 风夹杂着黄沙扫过,他们身旁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得见砂砾簌簌摩擦。 黄风刚过,平地猛地炸起一声喊:“喂!小画匠!你画窟子吗?”那是胡子大叔的声音。 起身、迈步,蹬上十级步踏,宁从风见到了他的新委托人。 辰一清翘着腿,坐在一张圈椅中,手臂舒展的搭在圈形扶手上,微微昂起头,视线在叶自闲身上扫了两圈。 ‘神仙会保佑你吗?’ ‘谁冒犯谁?’ 区区凡人,胆子倒不小。 辰一清鼻子里冷哼一声:“你那脖子怎么回事?” “啊...”叶自闲飞速瞟了一眼,确定是在问自己,抬了抬手,还是没摸上去,手掌卡在腰侧,眼神有些闪烁:“我是个捕快,前两日抓犯人弄的。” “哦...”辰一清晃晃腿,转向宁从风:“那你就是画匠了?” 宁从风还沉浸在眼前金主爸爸阳刚帅气的五官上,直到叶自闲伸手拍了拍他,才恍然回神:“啊...对对对,请问辰辰辰公子需要画什么?” 辰一清想了想,起身两手负后,定定的站着。霍雅石窟的接待处甚至比不上寻常人家一间耳房大,他又高又壮,站在这里那是实实在在的‘顶天立地’、‘排山倒海’。 只见他双肩向后舒展,挺起胸膛,中气十足朗声道:“就画赤雷灵真大将军吧。” “哈?” 宁从风属实没想到人生的跌宕起伏如此刺激,这位新的委托人买下霍雅最大一窟,要绘制一个巨大的,自己没听过的神仙。 不仅是他,就连胡子大叔也没听过。 见金主面色一沉,胡子大叔一把扯过呆在原地的宁从风,飞速在满满一窟收藏拓本里翻找许久。日头向西偏去时,才自一本年代久远书页破损的小册子里找到了这位赤雷灵真大将军——虎头人身凶神恶煞。 宁从风不知道为什么金主爸爸那张帅气的脸变得更臭了,他和大叔都担心对方嘴里会不会蹦出个退字儿。 可有些情况还得据实相告。 他战战兢兢的说需要些时间做准备,画个底稿,石窟太大还得多备些色料云母什么的才能正式开工。 毕竟他从没画过这位大将军,不打个底稿,再请金主看过实在没底儿。 说完又忐忑不安,担心金主爸爸或许心急,要叫他赶紧开始;又或者干脆只说俩字儿——算了。 谁知对方眉目展开,话锋一转,要包了他食宿,回同川做足准备再开工。 他近日厄运连连,眼下进展峰回路转,小心脏实在有些承受不起。 “这不挺好的?放宽心跟着去罢。”叶自闲与他行至门口,拍着他肩头安慰:“回头画完了到漠县寻我便是,之前的承诺都有效。” 宁从风拱手,满眼感激实难言表。 “嗐,别这么瞧我。”叶自闲摆摆手:“我不是行内人,可近水楼台,也听得不少。霍雅不是大窟,没名气,要想站稳脚跟不容易。可若是以同川一些画院做倚靠,去些大窟名窟画画,倒也有机会。你叶大哥没什么本事,朋友还是有几个的。今后你有了名气,吃香喝辣的带上我就是!哎!别跟我客气,什么谢不谢的肉麻话就省了啊!待会儿辰公子出来...” 嘭! 宁从风后颈一阵剧痛,眼前的叶大哥说着话突然倒下,他来不及开口,便跟着沉入一片黑暗。 “大将军!不行啊!”一个圆脸,颧间遍布着些许褐色小斑的少年死死抱住辰一清腰间,压着嗓子又急又怕:“不能抢凡人的东西!” “我没下死手!穆彤你给我放开!”辰一清伸手去抓宁从风的行囊,偏生穆彤——他的座驾穆彤云,现已化形少年,扮作跟班——一身牛劲儿,死命将他拖着。他主子伸手抓的哪是什么物件,分明是打开上清闫浮山思过三百年的门把手。 每回他暴走杀红眼,整个仙界只有穆彤云能不靠仙力拉住他。 “大将军不是说找机会要来或者买来吗?为什么变硬抢了!” “我等不了!一刻也等不了!你放手!” “那么姓叶的家伙呢?你不是说他有些奇怪,要好好调查吗!” “等我先拿到石头再行调查!” 咕—— “...什么声音!”僵持间辰一清额头青筋暴起,卯足了劲儿展臂勾向行囊。就差一点点! “那是我肚子在叫!大将军住手吧!带我吃饭!从长计议!”穆彤咬着牙又将主子往后拖了一把。 “开什么玩笑!”辰一清咬牙切齿:“神仙怎么会...” 咕噜——咕—— 一阵悠长的响声飘过,四周顿时静得骇人。 辰一清泄了力,目瞪口呆地望向穆彤。 少年就这么挂在他腰间,一只膝盖几乎贴地,足下早已踏出深深印记。抬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神色清朗:“大将军你也饿了。” 黄风卷起细砂打着呼哨刮过,辰一清鬓边滑下冷汗,低声道:“穆彤,变回去。” “变不了啦!”十几岁的少年刚进变嗓期,声音还有些脆:“从刚才起我就感觉不到仙脉涌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