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全江湖通缉但我是冤枉的!》 第1章 密林识马声 * 昏黑的密林里斜斜的跑出一匹矮马,这是胡人土养的好马,长于穿行雪地,如今却驮着一个在温婉水乡长大的人。 这是风无眼第一次来到关外,见识到如此凌厉的飞雪。 可此时的她,却没有一丝心情去欣赏。 她已经很累了。 多日来的马上生活带走她对“江湖”的那份天真的憧憬,此刻看着漫天飞舞的狂雪,她满心里只有空洞。 天地,是那样的广阔,她的道路,却是那样的狭窄! 师傅死了。 她就再也不是,也不能是一个天真的少女了。 那年轻的脸已经失去了红色,几许乱发,惨淡地从眉侧滑下。她恹恹垂下头,手上一下一下安抚着那匹年轻的马。 直到树林里哗然响起另一阵喧嚣。 风无眼脸色一变,夹紧马肚,直直向左蹿入了林中,警惕的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也便够了。 来人是一头张扬的红发。 她深吸一口气,这天下,若说能够修炼出一头红发的人,只有一个: 极乐天十二红,红魔女施龙骄。 她也知晓了师傅的事情,要来杀她么? 红魔女不擅轻功,掌法大开大合,向来在南方活动,是以她风无眼也听过她的名号,识得她真容。 “何人?!” 风无眼的耳边炸起一声断喝,接着的是一股掌风,落到她身后三四尺的地方,枝叶上积压的宿雪如何受得了这一击,刹那风雪飞扬。 看来是不得不战了。想到这里,风无眼即刻脱手下马,一个鹞子翻身,拔刀就向那背后的红发女子袭去。 受惊的马儿扬蹄嘶鸣,在雪地上踏出深深的印痕。下一秒,红魔女手上竟然瞬发出几簇暗器,却并不杀人,反倒招招直击那匹慌张的小马。感受着耳边肃肃的风声——暗器大多擦着她的身体而过。 风无眼心下疑惑,有如此之力,为何不干脆将我杀了了事?莫非她无意杀人,不过是想吓唬我一番,好让我...好让我如何? 这根本没道理。 红魔女并非清修圣徒,传言中,她更是杀人如流水。因为江湖地位如此,年年都有无数内家高手前往极乐天踢馆求败——毫无疑问,她们都是签了生死契才上的山,同样,她们中无一个人相信自己会失败,无一人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那个“胜过了施龙骄的幸运儿”,那个“一战成名的江湖新秀”。 可是多少年过去,红魔女今日依旧站在这里,甚至还能用暗器羞辱她这个无名小卒,而那些败者,早已不知埋骨何地,在江河南北间失了名姓。 想到这些她早就耳熟能详的故事,风无眼心中惊诧更甚。手上动作却是没停,她挥舞那柄宽口大刀,竟然比那些使鞭的弱质男流还要来得柔媚灵巧,几乎是一瞬间,那些暗器就被悉数拦在了刀下。 两方相撞,激出一阵玉响金鸣。 解决掉这些小玩意儿,风无眼猛一抬头,还未来得及再次看到那一头张扬的红发,视线就忽然模糊了,仿佛眼前多了一层薄薄的鸡蛋膜,她的世界回到了羊水里。 一瞬间,她仿佛有些眷恋这种温柔。 但很快,她清醒过来。 想来是那些暗器上还藏有的其他阴招,风无眼不怕这个。 五感缺一,对于武者来说,尤其是她,或许也不是什么问题,师傅还在的时候,她就做过很多类似的训练。 师傅擅毒,与她对战训练时用的那些药粉经常让她不是失去了触觉就是失去嗅觉,或者干脆几种感觉通通消失,只留下一项感官,让她在混沌中挣扎,突破。 回忆起了师傅,眼前的浓雾就并非陷她于死地的杀招,而更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了。 因而风无眼此刻也并不慌乱,只是静静持刀而立,不卑不亢地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平视过去,拇指轻轻摸索刀把。施龙骄不会杀她了,她相信。 风,依然在鼓动。雪飘落肩头。 半晌,风无眼听到,人动了。几乎是本能的,她双手握刀向左格挡。模糊的黑暗中又爆发出熟悉的金玉之声。 红魔女的攻击很快就停止了,她似乎抱着手臂,很闲适的站着。风无眼沉默着转了个方向,微微抬起了头,又一次把目光——从明明已经失去了用处的眼睛里发出的目光——正对着她立住了。 这下,似乎是真给对方带来点惊喜,施龙骄开口了: “一身感官倒是灵敏…既然如此,那这东西就这么给你了。小家伙,把握好这份运气,别让我太失望。” 与众人所想的尖细张扬不同,施龙骄的声音沙哑而富有停顿的力量,听她讲话,就好像有人在敲击一个古旧的陶罐。 与风声同样呼啸而来的是一块硬物坠地的声音。 眼前的那层迷雾适时消散,月黑风高,沉默的松树林里只剩了一个人,风无眼警惕的四望,这里哪还有什么红魔女的倾城之姿,只剩下那匹枣红色的矮马,见没了危险,还依依地把头贴上她的肩侧。 雪地上静静躺着一块小小的莲花手牌。风无眼走近两步,快速将那块红边绿牌抓起来揣进怀里。 用手抚过去,只有玉的温润和北国冬夜的寒峭。 是一块很精致的手牌。 用的料子也很好。 艳艳的红莲,更是极乐天的图腾。 这会是什么意思? 日后或可登门求教。捏着那块手牌,风无眼暗暗有了主意。 施龙骄的话里仿佛还藏了点什么。 除了这相似却又低劣些的盲毒,还有哪里让她觉得如此熟悉? 风又大了,间或有夜鸟的一两声啼打破这静谧。风无眼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寒颤。 快些走吧,今夜还得找个地方宿下,躺在客栈柔软的床上,再为明日计划吧!毕竟她这一张脸已经被挂在了悬赏令中,或者成为名,或者成为利,被一些刀尖舔血的豺狼盯上了。 然而如果一直不露面人前,如老鼠般蝇营狗苟的活着,也实非她所愿。 马再一次扬起蹄子,一路向北沿着大道奔驰而去。 - 来福酒店的掌柜揣摩时间,约么已到了丑时,终于耐不住瞌睡了一会。但是还没来得及怎么消解疲乏,面前忽然划来一线冷风,割破了她的困意。 进来了两个满身风雪的人。只是一个醒着,另一个似乎醉死了。 她强打起精神: “这位...大侠,打尖还是住店呀?”浑话。这时候哪还有什么尖来打得。 那位清醒着的客人开口,却是一道粗粝到无比难听的声音,此时听了店家的这句浑话,又低低笑了一声,只好似两个石头缝里挤出来的音节。 “住店。应当还有房罢?” “有有有!当然有!不知道您...”掌柜心里有些惊有些惧,此时便把嘴巴笑得很开。 “一间上房。”客人的手里抖落出来一点银子。 差不多三百文。她还有一匹马需要安置。 也巧,今夜恰剩下了一间上房。登记之后,掌柜便摇来一个小姑娘,“陈大侠,就让小瑾为您带路吧。” 木质的楼梯上响起小孩哒哒轻快的脚步声和身后客人沉闷到几不可闻的足音。 掌柜看着她们的背影,暗道这也真是一个怪人: 浑身上下都被布裹得严实,却都不是可以抵挡风雪的皮或者棉,唯一露出来的那张脸破了相,自眉骨到唇边一道大疤。长发逍遥,不冠不簪,是十足落魄相,却有一匹足健力壮的好马,出手也是上房,似乎在金银上并不吃紧。背着一个人上楼,脚步声还是几不可闻,恐怕还是一个轻功高手。 小瑾虽说是个孩子,却是个有琉璃之心的识人高手,连她也不排斥这人的话... 或许也只是两朵自有苦衷的浮萍客吧。 - 小姑娘知道夜里不能打搅客人休息,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的小儿心性,压低了声音悄悄的问:“客官姐姐,你为甚么这么晚了和朋友来住店?是白日里赶了太多的路么?我知道你有一匹马,矮马!腿短短的。是么?...我在连环画里见过清风大侠骑这种马...” 清风大侠是前一个世代纵横天下的名侠了,也不知这小孩何处找来如此过时的东西来看,知道了这个名字。 这怪客没有搭腔,走到终点也只是笑了笑,腾出一只手来与那孩子挥了挥手告别,带着身上那个醉鬼,推开门,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密林识马声 第2章 独眼龙 进了门,她连忙把身上的醉鬼放下。 扯下帷帽,怪人拿出一枚小铜镜对着自己的脸细细端详起来。那道长疤横亘她的左脸,有些狰狞没错,但也有一份独特的魅力,引得人去探究:那道疤伤背后又有什么险情,她的内心深处又背负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能够把那张原本天真烂漫、饱满和美的红脸变得瘦削灰败、似妖似鬼... 然而伴随着她把身上的那些防风也不合格、保暖也很勉强的破布一层层扒下,露出藏在腰间的红色手牌——这不是风无眼又是谁? 独步天下的易容术,只是作为隐逸者的师傅所擅长的东西中最平常的一种。她自然也会,而且学得很好。 “嗯...唔,”被随意搁置在地上的人似乎是在嫌地板硬,很不舒服的在嘴里嘟囔着些什么话,“硬。” 风无眼的耳朵一动,颇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被她从雪地里捡来的醉鬼,没忍住说道:“怎么,雪地就软和?像棉花絮被一样让你舒服?” 说完自己都笑了。最后还是把人抓起来安置到了软软的长椅上。也许是太久没和她人共处一室,才会让她对着一个不清醒的醉鬼指指点点,装模作样地站在道德的上风。 谈到道德,她的思绪又开始翻飞。 然而,站在地上的很多人不配谈论道德。难道自己就不在此列么?因此这些情绪又被强自压下。没管那个兀自哼唧的女人,风无眼拉开写字桌前的木椅,将褪下的衣物随意地搭了上去,只穿着被藏在最深处的那身干净的劲装,阖目躺在了床上。 一夜无梦。 - “所以...你就这么在雪地遇到了我?” 清晨,两人在客栈内用早餐。 风无眼一醒来就开始和这个陌生女子解释这件事,但此时再度听见她惊奇的问话也不躁,只是略一颔首,“是的。” 木讷、沉默,是意无双对这个救命恩人的第一印象。 昨夜她因为某些心事,没忍住跑到酒店里狂饮了一通,清晨醒来竟然是在一张椅子上。听了她的话才知道是自己醉昏了头,竟然栽倒在雪地里睡着了。若不是习武之人血气旺盛,恐怕还撑不到对方发现她,就成为了雪地的冤鬼。 “恩人,我是无音琴——” “萍水相逢,何须互通姓名。”风无眼挥挥手,打断她的话。昨天救下对方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明白如果她不出手,这位小姐根本活不到今天罢了,听到她说的报恩,也只觉得麻烦。 “喝了这杯,我们也要各奔东西,到时江湖之大,哪里还会再见面呢?这些累赘,就不需要被提及了吧?毕竟如果见死不救,那也是某的一桩杀孽。” …报恩,恐怕只要这个女人见到她的真容,就会退避三舍,只觉得恐惧吧! ——又或者,面露凶光,要拿她的头,去换那个劳什子祺玉山庄! 想到这里,风无眼心里冷嗤一声,乔装过的那张沧桑落魄的脸不由得扭曲了一下。 意无双见了,不免生疑。但还是抛之脑后,把一个恩字放在了前面。 然而这意无双虽有心报答,可是说到嘴边的话总是被这个神秘的救命恩人不动声色得挡回去,最后也只好作罢。 只好漫谈着些别的杂事,无非雪是否大、天是否晴之类。 早上太阳还没有完全升起,此时的客栈内只有两桌客人。一桌自然是风无眼和这位“醉鬼”,另一桌是一个独臂独眼龙,在默默地喝酒吃菜,虽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四周杀气纵横,店小二站在她的身侧,两条腿都僵直不敢动弹,讪讪地伸着两手,似乎要倒酒问话。 风无眼瞟了那独眼龙一眼,只是得出了这些结论。 可是一刻钟过去,店小二的声音也没响起来。意无双正要抬头吃酒,却忽然变了脸色。 风无眼知道那独眼龙怎么的就要挑事了,低头一看,那店小二却恰好和她对上了视线——那两条可怜的腿依然僵直着,鞋尖朝天仰倒在地,两肘支在地上,脊背竟然离地尚有两寸,脸上战战兢兢的笑容都还保持着,一双瞳仁却已经散开——她死了! 连风无眼都没有注意到她是何时死去,又是何时瞪着眼睛倒在了她的脚边。 掌柜已经不见了。 独眼龙的动作还是不急不缓,哪怕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人死了!凶手就是她! 她动手,不是因为对生命的麻木,而是知道生命太重要了,她享受夺走它的感觉。此时吃菜的她脸上只有傲慢和一丝自命不凡的愉悦。 风无眼先一步直起身来,“我扶这个姑娘去休息休息吧...” “慢着!”独眼龙放下筷子,拿起喝空了的酒碗倒扣在桌上,“她还没有给我倒酒。” 风无眼正欲开口,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抢了先:“好啊,您要什么酒,我来为您倒吧。” 意无双瞪大了眼睛,怎么来了一个小孩! 风无眼皱起眉头,是小瑾。连掌柜都跑了,怎么她还要从门边溜进来给人倒酒! 爱倒酒的小姑奶奶十一二岁年纪,长得冰雪聪明,一双眼睛明亮灵动,调皮的样子让人从心底里来欢喜。与那凶煞的独眼龙待在一起,忍不住让人为她捏了一把汗。 只见她费劲的举起桌上摆着的那只早已被独眼龙判定为空的酒壶,就好像那里面还有满满一壶酒似的——慢慢的,慢慢的,把壶嘴儿靠近了杯口。 昨天喝醉了的意无双这会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孩子,心里十分紧张,不由得也要站起来,却被风无眼用眼神压了下去。 独眼龙见到这个孩子,虽说有些惊奇,但还是不屑一顾。直到空旷的大厅当真响起汩汩的倒酒声时,她的眼睛才是真正变了颜色:那酒壶里早就空了!又从哪里变出了酒来? “酒倒好了,请您喝吧!”依然是孩童脆生生的声音。 胡思乱想不能放慢时间,酒好了,她得喝了…不能不喝,她最爱喝酒,美酒当前,怎么能说不呢?——对吧? 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冒出最后一句反问。独眼龙才猛然惊醒过来,唇边已沾上了一星酒液…她当机立断要为自己点穴排毒,然而随着她抬手的动作,那小姑娘的酒杯也跟着变化,将她的退路全部堵死,最后竟然只能端着酒杯死死抵着唇边,不能移动哪怕一分一毫。 风无眼二人在旁死死盯着,两只手都捏着兵器,如同鹰隼在天上盘旋,一旦看到破绽,就给人致命一击。随时防止她鱼死网破,强行挣脱出她们的围堵。 凝重的气氛蔓延。 独眼龙的额角滴下一滴汗,啪嗒,落在了地上。她心一横,竟然蒙头将那杯酒饮下! 这下似乎让小瑾吃了一惊。 独眼龙喝了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赶忙闷锤自己的胸口,哇的吐出来的已是黑血,淋漓飞溅。似乎她还想要有什么动作,然而此时,一阵悠扬的笛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仿佛在说: 睡一觉吧…一觉醒来,身上的疲乏都会消解…我知道你已经很辛苦了… 意无双动了。 而风无眼把刀轻轻放下,她不需要出手了。 在这淡泊宁静的笛声中,独眼龙当真悠悠然闭上了眼睛… 片刻,就再也睁不开了。 “姐姐不愧是无音琴师座下的首徒,这一招好厉害!”小瑾的一句话又惊住了二人。 …原来她没说完的话是无音琴师的座下首徒意无双。 “你认识我?!”受宠若惊。 “无音琴师与清风大侠的女儿是忘年交。”风无眼突然开口,没头没尾的补充了一句。 小瑾的眼睛更亮了,连说对的对的,又偏头看向意无双,“笛子姐姐,如果我见到了你的师傅,我会不会有机会见到清风大侠?” 清风大侠早已隐逸她山四十余载,前些年还传说她已经离开神州,往海外求仙去了。即便是清风大侠的那个女儿,也已经避世多年,不闻风波了。 意无双不敢做出任何保证,只好实话实说。 小瑾的脸上现出失落的神气,哪怕经历了刚刚那遭,知道这个孩子实力肯定不凡,成长经历并不简单,意无双还是有些不忍心说了,就忽然道:“你会吹笛子吗?”接着把她的笛子递出来。 若说那笛子,长得也甚是不凡。玉质而不野,墨黑的笛身反着幽幽的光,让人不敢看下去。 风无眼却无心掺和这些尊老爱幼的行当,也不愿听到这些笨拙而又温柔善良的话,嗓子再度变得粗哑,较之昨夜更甚:“此地不宜久留,某先行告退。” 说着还要把独眼龙的尸体带走。 “小瑾,这个人…”指的是店小二。 掌柜不知道从哪里冒头,只是叠声道歉,红着眼睛把店小二带走了。 … 第3章 前尘 把独眼龙的尸首随意在乱葬岗处置好,风无眼便独身一个骑着马继续向北走。 漫思着刚刚发生的事情,她眉头紧锁,那个掌柜定是个普通人,然而开着一间酒楼而没有武者坐镇,断不可能。那么,她倚仗的是谁?那个满口嚷嚷着清风大侠的孩子? 回溯着昨夜到今晨发生的一切,风无眼却忽然想到一个题外话:天下之大,往往一个转身就是永别。那么,她是已经和那位吹笛的酒鬼永别了。 心里沉淀起一层隐隐的失落。 不过用陈末的身份与她诀别,倒也还算一件好事…总比她满怀天真的报恩之心,却发现恩人的脸与那位在道上通缉的“竹叶青”一模一样要好得多了。 想东想西,然而就是不能想着怎样往前。可以走到哪里去,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白日里的茶楼酒肆里到处说着惊天大盗竹叶青的消息,四周都是通缉画——上面赫然是她风无眼的脸。 哪怕已做了万全的伪装,风无眼还是拉上了帷帽,才停步在一张悬赏令前: 赏金、姓名、“苦主”、贼人画像、道貌岸然的劝诫,莫不精细入微。可以想见这“苦主”的为人,定然是虚伪矫饰、假面无数,却又贪图名利,所以处心积虑想要借刀杀人,才用了这一招来“引蛇出洞”。 她已然把师傅的死与这张黄纸、这个“苦主”联系起来。 … 半年前,她还与师傅安心生活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每日练功、读书,醒睡都同在一处,师傅没有自己的孩子,她就是师傅的女儿。 她的师傅是江湖第一毒冷香凝,一手下毒的功夫出神入化,哪怕早年的暗伤损毁了她的武学根基,师傅依旧能用天下第一毒的名头超然不群,教导着小小的风无眼长大。风无眼是个孤儿,万幸遇到师傅,体味到家庭之爱。然而在今天,这一切也都没有了。 八月十五,恰中秋,有人夜袭她们共同生活的那间小院,师傅为拦截追兵受了伤,旧疾复发,危在旦夕。 逃亡路上,师傅给风无眼套上一件衣服,嘱咐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它落到别人手中。那是一件浸淫天下奇毒的宝衣,但只有与风无眼所修功法相配合,才能展示出全部的功力。 哪怕只是相隔了三四个月,那个灰头土脸的风无眼也比现在看起来年轻了无数倍,不在于外表,而在于那份可以洞见的天真。那个年轻的她听到师傅的声音因为伤痛而低柔,那几声叮嘱细细的注到她的眼睛里,又变成眼泪流出来。 她对自己发誓,那必须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冷香凝的毒仍然是天下第一,追兵们浓黑的血滴滴答答在路上浸出一道道湿痕,在沿路留下数十具枯骨,最后化为一抹乌水,了无踪迹。 然而她自己也在车轮战下油尽灯枯。 在被风无眼的内力烘得干燥温暖的马车里,师傅轻轻阖上双眼,就像一只蝴蝶静静栖在了花枝上,不动了。 风无眼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那时那刻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已经不能回忆细节。 只知道满室还盈盈着师傅常用的那支名字叫“月黄昏”的香的气味。 誓言立下很快破戒,朦胧泪眼中她吞声忍恨,躲在南国绵延起伏的小丘里,择了一个地势开阔、山明水秀的处所,为师傅草草立了一个小碑,因为害怕被人发现被毁,连真名都不敢刻上。 都说爱能够塑造一个人,同样,仇恨也可以。浓烈的仇恨驱使她将师傅的禁忌抛之脑后,来到了关外。 … 想到这里,再抬头看看这份义正辞严、无限正义的悬赏令,她竟如一个局外人一般,仿佛事不关己地笑了,而且笑得肩膀颤抖、非常畅快。一张狰狞的丑脸五官都挤在一处,像一个在藤上就被人划过一道口子的苦瓜。 笑话命运对她的低级捉弄好像永远不会停似的,让她在离乱中早早失去了母亲,又偏偏变出一个师傅冷香凝让她依赖;她与师傅相依为命,亦师亦母间,分享着那一点点家庭之爱,又偏偏横遭此祸,失去了所有;而她千不该万不该,还有一颗行侠仗义的心,志愿做光明磊落的大侠,然而有着这一点点可怜的火苗的她,昨天才救了一个倒在雪地中的酒鬼的她,现在在别人眼中,是江湖大盗,人人得而诛之的竹叶青! 而她自己连竹叶青是谁、又做了什么事,都不甚明白。 这样的事情,还不够让一个自认抛弃了良知却偏偏还有认知的人发笑吗? 早上意无双说天一定会放晴,天果真放晴了,她想着,“自己生病了么?为什么脊背,是这样的寒呢?” 口里喃喃着,她走进一家茶楼。 - “竹叶青?要是被她姑奶奶我碰上,呵,我定叫她有去无回!” 放出如此豪言的女人张开两手倚在藤椅上,一杆红皮银头紫缨枪不在手边,只是搁在背后的墙上。一举一动,说足了她的自信。 还有几人,围在她身边,都打着笑脸说些好话哄她,那人乐得如此,竟放出豪言请客。茶楼内仿佛晃荡起一种快活的酒液,熏得所有人笑逐颜开。 忽然,在这瓶酒即将升到最满的时候,冷不丁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祺玉庄主都不能及时抓住的贼……你是何人,敢说出这种话?难道是说,白衣宝扇的月庄主,还不如你这说大话的冤大头么?” 那些赔笑脸说好话的人一时都噤了声。前一秒喧哗的茶楼这一刻落针可闻。 武三娘,鬼花枪,一杆银花走山冈。 武三娘,武艺高,两把沙拳折宝刀。 这是关西一带的儿童都会唱的歌,说的正是她最得意的两手功夫,一个是鬼花枪,另一个是沙门拳。武三娘的名头很响,那人故意羞辱她罢了。 虽然生气,但是武三娘在南来北往的道路上行走了多年,知道不能即刻翻脸动手的道理,所以只是站起身,微微后仰,靠近了她的紫樱枪,朗声问道:“月如辉庄主自然慷慨豪侠,但某也并非庸常,不知说话者谁,可否让姐妹领教一番?” 举止虽步步体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鬼花枪动怒了。 群侠面面相觑。 寂静之中,站起一个穿花着锦的紫衣红领人。 茶楼的掌柜带着打手急匆匆地赶来,看到这幅景象,心里迭声叫苦:她这小店,怎么一日之内迎来了两尊大佛! 一个是鬼花枪武三娘,一个是月如辉的结拜点金手飞太君,后者最是重排场,会吃会玩爱铺张,怎么会坐进她这样一家寡淡的茶楼? 掌柜费尽口舌,没被那位飞太君听进去一句。见到武三娘回手提枪,她嘴边那丝嘲讽的笑意更加明显了:“哼,还是个银样镴枪头。” 武三娘不再废话其他,蹬起一步就握着长枪直刺过去,那架势,似乎要把这只披了人皮的花妖精戳个对穿。 群侠不由掩目。 但是在那枪头即将挨到那片紫花林时,飞太君脩乎之间,不见了。 武三娘面色不改,偏头转身撩枪,回旋之间枪杆舞得密不透风,再一次出招。众人这才发现飞太君已“飞”到了那处,负手含笑,泰然自若。 鬼花枪知名在鬼,枪法波谲,往往出人不意,杀敌于云雾之间。然而她的枪法虽精微,身法却太差。而飞太君的名恰在一个飞字,身法迈伦拔类,配以灵活机巧见长的点穴功,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久了,群侠也看出点名堂,知道这回,鬼花枪要遭报应了。 腾挪,旋转,一紫一黑两道身影,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高下立判。 … 满堂刀光剑影中,只有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畸人,罩着身破旧如烂布的藏青袍,还在垂着头,一口一口淡啜那无滋无味的茶。 少顷,她忽然掀起了眼帘。点金手飞太君出手了。 只是一瞬间。武三娘被点了死穴,仆倒在地,生机断绝。 飞太君的脸上依旧擒着淡淡的笑,却忽然变脸,喝道:“胆敢对月庄主不敬的,自去黄泉问她下场!”说着,摆手招呼侍从,结清打坏的桌椅茶碟之类的若干费用。复又坐下,饮茶如故,脸色祥和如常。好像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 茶楼里很久才又嗡起窃窃的说话声。 坐在角落里的畸人,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看起来。她的眼睛停留在了纸张的末尾,仔细揣摩着那个名字: 月如辉。 - 当夜,因为一位无名少侠打赏的几锭银子,坐在台上的说书人一拍折扇,为听众们讲述了这位月庄主光风霁月的前半生。 白衣玉人月如辉,宝扇开合,动人心魄,然而杀人于无形。她是个闻名关外的收藏家,尤其是个画痴,自七年前得了一副宝画《松泉石上流》,便视之如命,把其他全部宝物都弃置如草石了。关于藏品,月如辉一向自诩保护严密,此次《松泉》失窃,给她带来的不止是心头割肉,更是颜面扫地。 因而,她不惜一切代价要抓住这个竹叶青——甚至放出了她的祺玉山庄作为筹码,许诺用她生平全部藏品,来交易那幅画,以及竹叶青的项上人头。 江湖震动,都为竹叶青发了狂。 谁不知道月如辉的底子有多厚? 爱画爱财好名好利之徒都竞相奔走。 “…据说那夜,月黑风高,月庄主刚从密室内赏画事毕,正欲回房休息,然而她听到背后有枝叶移动的声响—— “月庄主耳力过人,即刻回头,就此看到了那贼人的真容… “嘿,才有了今天这一段故事……” 说书人四十开外年纪,把故事讲得眉飞色舞,惹得叫好声不断。角落里窝身了一天的畸人似乎也受了触动,伸出手来重重地鼓了好几下。 ——这么丢脸的经历,这么好面子的人,怎么好意思直接说出来,让全天下帮她去找呢? 帷帽下那双因为走神而失焦的眼睛忽然骨碌一转,把目光猛然射向了坐在前排的飞太君。 良知,指的是对善良与正义的认识;认知,指的是一个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感知,是一个人对外界世界内部情感的朦胧官觉… 请以“良知·认知·感知”为主题,写一篇作文。标题自拟,不允许套作、抄袭,字数在800字以上。 诸位少侠请答题: - ps顺口想的解释,如有错误,恳请斧正。 这里是出题人小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前尘 第4章 杀伐 对方若有所觉的回头,她又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视线,用余光观察。 “江南有山水,山水长劳劳。 “不为迎客苦,但为送君孤。 “客亦有所言! “秦川一相别,怅惘无家信…… “天若遂我意,才不离家山!” 故事已经结束,换了几个善弹能唱的小倌在台上哀哀怨怨地唱。飞太君坐在前排,此时闲适非凡,叫了五六个人在旁伺候,捶捶腿,咬一口瓜儿果儿的。 她身边那个健壮的侍从,骨健筋强,一看便知是个外家高手,功力不在鬼花枪之下。 这样一个人,竟然安顺的待在她的手下,任她调摆使唤。 那侍从的眼睛一直关注着四周。 好几次,帷帽下的风无眼感知到了一束极有力的目光狐疑地扫过了她。 她适时露出那张刀疤苦脸,摆出颓唐无谓的神色。江湖里不缺刀疤,也不缺道心破碎的畸人,她只是在扮演那其中最平凡的一种蝼蚁。 此时台上打的歌子,唱的是远人怀乡,却又无可怀得的情绪,“天亦何所恩!阴阳长别离。生无母担忧,死不闻谁泣。怅望家山久,家山能望谁?” 最后一句已然脱韵,却唱出无边苦楚。 如此种种,无不隐隐切中风无眼的伤怀,把她的心上的一道长疤又割得血肉模糊。 只是心中还有疑问:关外霜雪绵延,群山辽阔,民歌往往以刚猛为强,会无缘无故哀唱这样的南歌么? 她看出四近的人有些已昏昏欲睡。 逃亡的人大多心思敏感、疑神疑鬼,但她不能去赌。 眼下,她该离开了。那位飞太君看着很不对劲。 ——这首歌,会是她的试探么? 屋内灯烛明亮,温暖干燥。这样的地方,本来就不欢迎逃亡者。她悄悄结了账,要借道从后院潜出去。 忽然,她的背后远远传来了一道声音:“这位姐妹,何故走得这样急?” 她不回头,猫儿一般从那张小门里窜了出去。只给满室的人留下一角藏青色,沉默、迅捷,简直像一个影子。 茶盏破碎、人潮喧闹,飞太君面不改色,轻蔑道:“追。” 众人只当飞太君不满被人驳了面子,看她如此下令,各自胆边生寒暂且不表,那壁厢风无眼跃上房梁,直往野外奔去。 那个飞太君妄自尊大,自恃武力,定不会带巨量人马前来围剿她。恐怕,还决定让她这个臭名昭著的贼临死前被好好折磨一通… “主人,是抽筋、扒皮、剔骨,还是片儿片的作‘雪花飞’?”那彪虎家丁也与她主人上了房梁,此时一边是喧闹长街,一面通往城外的一处山野,房梁左右,分出两个世界。 她们这嗜血腥的主仆二人似乎已把那帷帽畸人视为己物,在商量处理之法了。 “独眼死在她手里,也被毒药化成了水……新仇旧恨一起算,你尽管把她片了煮汤!” 那意思便是“雪花飞”了。 这是飞太君对“千刀万剐”的雅称。 主仆二人东西相向,飞太君选择了出城。 - 雪花,暗青色的柏树林。 人影,旋起微微的风。 一前一后几道影子滑过,竟都踏雪无痕。 飞太君的身形犹如鬼魅,在深色的树林里回巡,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互相触摸不到。 风无眼的心里,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血一样浓稠黏腻的毒焰,复仇的毒焰在她的眼睛里燃烧! 只是,她告诫自己:“沉住气,要沉住气…” 要做一条苦大仇深的毒蛇就是这样,要蛰伏、忍耐,直到猎物松懈、焦躁、恐惧的时候,再给她致命一击。 她有耐心的,她凭什么没有耐心?她现在都没有冲动莽撞地冲入那个什么祺玉山庄,有一个算一个把她们全都杀了已经是为大计在忍耐! ……说到大计,她的大计又是什么呢? 哦,大计就是关于理想怎么实现的东西吧?那么她的理想,又是什么呢? 她像一只老鼠一样在人生地不熟的关外打探情报,计划复仇,为师傅雪恨,已经走上了她最不希望自己走上的道路了吧?师傅虽然用毒,却是天下一等的好心肠,她说了,她是谁也不会恨的,她的心里只有对这世界的愧疚。 她给予了这世界愧疚与爱,这世界却没有把宽恕与爱还给她! 这世界带给师傅的只有辜负。 就是这样了,今日杀了这飞太君,为她的复仇——对天下人的复仇——开一个血淋淋的好头! 杀!杀!杀! 与此同时,异变陡生。 飞太君,消失了。 血红着双眼、目眦欲裂的风无眼却没有发觉,还像个无头苍蝇般自以为有条理的在林中乱撞,步法越来越乱还不自觉。 “呵,还不束手就擒么?你杀了我那么好的一个手下,今日,是你该来偿命了!” 与飞太君的声音同时袭来的,是她的点金手。 只是一下,风无眼的左臂就软软地垂落,如同藤蔓一般随着风无眼的步法摇摆,无法控制。 吃痛,此时的风无眼怒不可遏,抽刀劈去,犯了与今日鬼花枪一般的错误。 她冒进了。 先是左臂,然后是左腿,个个是软穴,只有羞辱,没有性命之虞。被猫戏老鼠,风无眼急血攻心,还拖着半边身体一步跃起,放出杀招。 运功、启势,身上的那层破布裂散飘落,露出深处那件暗红如血的宝衣。那道自眉骨至唇边的长疤不知何时消失了。 露出她风无眼本来那张落拓不减风流的脸。 飞太君吃了一惊,正要隔空点穴。 树林忽然响起了一道悠扬的笛声。飞太君伸到半空的手忽然垂下,她掩住口鼻,哇的一声猛然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风无眼趁她病要她命,拖起身子靠近她,飞太君再度吐出一大口黑血。 “咳,你,你究竟是何人?!” 风无眼的嘴角挂上一丝嘲讽的微笑,低声附耳,“你们不都是这样说么?在下江湖大盗,竹叶青。” 多亏那道笛声,她已恢复清明,眼睛又变得漆黑如点墨,探不清浅深。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动手,送了点金手飞太君一个痛快。 “意无双…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手起刀落结果掉飞太君,她大喇喇仰躺在雪地上,露出全脸,渐渐有些疲乏。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她在意识消失之前,听到了女人烟一样轻飘飘的声音 。 一字一顿: “竹叶青,我们一报还一报。” 作者有话说: 诗是自己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杀伐 第5章 我想跟你比试 一醒过来,风无眼就发现自己睡在一张软椅上。 眼前的场景有些相似,只不过角色对调,换她蜷在了这方窄椅上。 “你醒了。” 意无双的声音。 风无眼撇头看她。 一日不见,她竟然憔悴更胜往昔。 两只手抵着膝盖,支在打开的两腿上,酱紫色的短打衣裳褶皱很多,风无眼动动鼻子,还能闻到夙夜风霜的冷冽气息,混着敌人的血腥一股脑冲进大脑里,得出眼前人一夜未眠的结论。 “你与竹叶青…是什么关系?” 风无眼闻言抿起了嘴,顿觉无趣,正要起身时,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意无双不但没有解了飞太君点的穴,反而多加几笔,让她彻底瘫痪在床…或者瘫痪在椅? 这人。 如此这般了还不干脆动手,难道还要费劲审她么? 抬头,对方那双睑下挂了青黑的眼还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等候一个答案。 “你心中所想就是事实,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她用平稳的声音反问回去,好整以暇,等待着结果。 无论如何,意无双救了她,把她从复仇的深渊里拉回到人间,让她没有犯下错误,还能继续以师傅冷香凝的徒儿自称。 别人施与她的恩情是不能轻看的东西,更何况,这恩情还施与的是“竹叶青”。 所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她已经够累了。 师傅会说她没有错的。 师傅会拥抱她的。 师傅会宽恕她的。 师傅会带着她走的。 “怅望家山久… “家山能望谁?” 到了生命的终点,她想到的竟然只有这首哀怨的歌。家山有青冢。她默默补上这一句。 被发现身份,又被点穴禁锢,除却死之一字,还有什么呢? 在雪地疲乏倒地时接触到的那个温暖的怀抱好像伤害了她,摧毁她的意志,消解她曾经随流民乞食、遭人打骂羞辱时候培养的坚硬,唤起了她还在师傅身边当风无眼时内心的柔软。 她没有很失落。 她只是觉得应该要不一样一点儿的。 没想到,意无双闻言只是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起身离开了。 风无眼听着意无双的靴子慢腾腾地挪出房间。 嘎吱嘎吱两声,门关了。 这就有点“不一样”了。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呢? - 雪晴后天亮得不可思议,白花花的雪在街道上堆成小包,街坊里的孩子跑来跳去,嚷嚷着玩“大侠捉大盗”的游戏。 这里天气也真是反复不寻常,她的家乡,从来没有这样大的雪,雪也从不时下时停,而往往是刚刚开了一个好头,就煞了尾。 倒是也有这么多的孩子,会聚在一起热闹地学大人“巡街”。 风无眼侧着耳朵听外边的动静。 然后发现大盗“竹叶青”已经伏诛,大侠某某已经得到月如辉姑姑的奖赏,成为某某庄主了。 哑然失笑。 仰躺在细窄的椅子上,风无眼长手长脚,窝窝囊囊地缩在里面很不舒服。正在她独自难受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客官姐姐,你能陪我看连环画么?” 小瑾。 意无双竟然还住在这间旅舍内。 看到熟悉的人,风无眼心下稍安,只不过还是警惕,“要看什么样的连环画?清风大侠斩匪?还是清风大侠行义?这几折都很好看。” “清风大侠行义!” “好……那小瑾,能不能先帮姐姐一个忙?” … 片刻后,二人出现在城西的一家酒楼。 点了一个私人小厢,风无眼带着小瑾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乌拉乌拉的给她讲故事。 不知为什么,她对清风大侠如此热衷,看了连环画,还要听故事,故事听了一耳朵,还要风无眼再演几招出来看看。关于清风大侠的一切,她都如数家长。 很多事情讲起来,风无眼从师傅那里听来的版本尚不如小瑾周祥。 因为这一个清风大侠,这孩子简直已是个江湖百事通! 她抱着小孩从客栈窗户上翻出去,一路疾行到城西四通八达的小巷里,进去一个拖家带口的黑衣人,出来的是个带着妹妹打牙祭的花衣小姐。 一路上旁人都看得出:这是对姐妹;这对姐妹关系很好,妹妹唧唧哇哇说个不停,姐姐嗯嗯连声句句在听。 殊不知妹妹口里如数家珍的是这些行路人中隐藏着的诸方豪侠。 南方克明山萧霓,使一链铁索,刚劲力猛,据说可以劈山断石;人果然长得刀削石刻,威猛非凡。 关西五味峰石凌云,鹤势螂形,师承飘飘散人,修的是四两拨千斤的无味真经,身法逍遥;相应的,她身形小巧,薄如纸片一般。 二人结伴同行,有轻浮子称她们为“南萧索,北逍遥”。此称呼一直为南方群侠诟骂,南北争论不休。 也有一双侠侣携徒带女走在街上的。 过江猛龙浪花刀,伏虎豪侠金羽飞。二者成婚多年,过江猛龙还是那幅怕老婆的孬样,金羽飞风度不改,气质依然。 一个徒儿一个女儿,早就相许,风无眼看到她们缀在后面,和长辈们隔开说悄悄话。 这些人里,有的幸运承过清风大侠的恩,也有的人的师傅亲眼见证过某次清风大侠施义救人。 花衣小姐风无眼暗暗摇头,这孩子倒也真是一个清风迷。 路程不长,却也遇到了好几队人马。 在酒楼里旁听了一会,风无眼这才了然:她行踪泄露,英豪云集此地,要来共剿竹叶青。 悬赏不知为什么加码了,现在她一截手臂就值一幅画。 呀。 意无双错过机会了。 小瑾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忽然走神了,直到下一次听到清风大侠这四个字时,才回过神来。 “小瑾,心里在想什么?”这回风无眼换了装扮,声音也矫得是蜜一般的柔浓。 小瑾眨着一双大眼睛,没说话。 有人叩门上菜。 打开门来,却是意无双。 小瑾却咧开嘴,嘻嘻笑起来,说道:“我正在想,无双姐姐什么时候到。” 风无眼没动,吃着菜,又呷了口酒,“既然来赴宴,怎么不坐?” 意无双看到她的样子,就知道这人一定已经恢复,又变得气定神闲了。 她也不客气,拉了最近的一张椅子就坐下,如同主人般点评起桌上的菜。 酱肉,咸。 小蝶酱醋,无容琳一半风味。容琳产醋。 脆皮鸭子,有毛。 … 一直评论到桌上的每一碟菜都失了光彩,她话锋一转,将几个食客也划到评论范围之内: 小孩,天真有余,真不该多话。 大人,武力有余,真话该不多。 她这么神道道的来了一阵,把两个人连同一桌子菜都看扁了,风无眼虽然逃亡半年,但果然少年心气,开口问道:“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和你比试一场。” 风无眼惊掉了下巴,乜她一眼。意无双说完了那句话后倒面色如常,比刚进门时闲适,竟有些意气风发的二。 “习武之人不懂点到为止,刀剑无眼,某还有重任在身,不敢以身试险。” 意无双却懒听得眼前人推脱,话音未落,她已一拍桌面,三支袖箭唰唰飞来,直往风无眼左手攻去。 风无眼骇了一跳,但刀尖一扭,见招拆招,很快估量出对方深浅。 不过尔尔。 “气力不足,内力驳杂,你还想杀我么!”她反身回捅,桌椅轰然碎裂,木屑飞溅,两人争斗中破窗而出。 意无双是个笛师,拿手的杀招除却笛声就是暗器,此时又是一把金针哗然飞来,却无一例外,针针直指左手。 来去几遭,久了,风无眼也咂摸出点味,“你想试探我?” “要和你打你便接招,哪要这么多废话!” 意无双的眼睛,乃至一整个身体,却不是这么说的。 两人过了百招,不分胜负。 扫堂腿、莲花步。 对以翠鸟轻身、崇明绝曲。 意无双玉笛横吹。骤然间,世界消失本音,风无眼视线朦胧。眼前的意无双一身袅袅,霎时轻烟似幻,脸上的表情叫人分辨不清。 她自感被十丈软红缚住,所有抵抗都如泥牛入海,不留下一点痕迹。 这一招以柔克刚耍得很漂亮,围观的群豪无不喝彩。 下一秒,风无眼清醒过来。 “你输了。” 意无双淡淡开口,神色还如吹笛时一般,带着真假难辨的悲悯。倒真像个神女了。 “那你要拿我这输家怎么办?”风无眼支起身子,认真道。日光下水红衣衫团团而亮,照得神女看不清风无眼,而风无眼,明明目力非凡,却也不敢睁大眼去瞧神女似颦非颦的面。 她心里忽然有些畏惧这样的意无双。 “愿赌服输,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的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释然和轻快。意无双把风无眼拉起来,好像两人是结拜姐妹,装出一副亲亲热热的样子,拨开人群走远了。小瑾早就趁乱跑脱,正在某处等着。三人两大一小同进同出,倒也真还像那么回事儿。 几个看热闹的散去,掌柜的这才突然觉得身上某处有些不对劲,一摸,是张面值不小的票子。 人群中早就找不到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掌柜笑笑,摇着头走了,暗道: “年少轻狂。” 竟然是对抗路。 此女绝非善类。 感觉一写到这俩人互动就冷硬不起来了。 想不懂什么原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我想跟你比试 第6章 一报还一报 走到周边无人处,风无眼赶紧挣脱,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想要试探的东西,有结果了么?” 意无双看着眼前这个流亡者,花红柳绿的衣服还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唇红齿白,不是一般的风姿婉转,只是眼神疲惫,明珠蒙尘。 她蓦然开口道: “我知道你不是。” 风无眼脸上发怔,“忽然说这个作什么,我也知道我不是。” “你口里真话不多。” “倒没和你诳过一句。” “也是有的。” “什么?” “你说你是竹叶青。” “……”风无眼愣了愣,扯开了话题,“你口里真话也不多。” “恩人,我没骗过你一句。” “你教小瑾说假话,让她告诉我去承惠酒家。” “恩人,我们尚有一条救命之恩未了。” “莫叫我恩人,恩人,你早就说了,”风无眼听得骨寒,“你说了‘一报换一报’,不是么?” “不用我出手,你那件衣服…就能把那个飞太君挫骨扬灰。” “你适才饶了我一命。” “所以你得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让我报你的恩。” 小瑾呆呆的听二人弯弯绕绕打着谜语,此时终于忍不住发话:“客官姐姐,你就从了她吧。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风无眼咬牙轻拍这孩子的手,看着静静不说话了的意无双,愈发觉得前夜救下的呆醉鬼和这个玉面狐狸不是一人。 “什么恩?” … 三人打原路返回了来福酒店。这一路上,意无双却再没说话。 直到二人一同进了门,风无眼卸下红妆,穿回一身暗沉的袍子,胡乱绑上腰带,不衫不履却强装缓带轻裘,散出落魄文人酸气。她觉得身后“恩人”已算不上什么威胁,倒起了几分说笑的心思,便道:“今日我是不一居士。” 说着,还把那几个字蘸水在布上写出来。 不一居士。 道说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否定了“一”,不就是否定了“本元”么?她是够虚无的了。 恩人也接话:“居士久居仙山,恐怕忘了凡尘俗名。我今日便来问问居士大名。” “风无眼,我叫风无眼。” “你是居士,我是算命半仙。”意无双轻点两下面颊,笑说,“我掐指一算,看来居士尘缘未了,还有一恩未受。” 风无眼咬牙再问:“能有什么恩?” 言下之意是用不着让你报我的那所谓恩情。 两人一坐一站,意无双用猛力把风无眼拉近,声音却轻轻的:“让我帮你找到真正的竹叶青,然后,杀了她。” “呵,冒天下之大不韪,你也肯么?” 话说完后,意无双已经退到安全距离,像是换了一个人般平静下来,缓缓答道:“江湖深广,藏污纳垢,英慈出我辈,难道不应该?” “——难道说居士担心我,怕我,也步了先师后尘?” 哗啦一声,风无眼捏碎了茶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客房里压起一**在头顶,凝重不可名状。 各个沉吟思忖。 意无双坐着,姿态舒展:“你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还想复仇?” 风无眼站着,神情焦躁:“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虽未想过如何生,但却早就决意了怎样死。” 雪花夹杂着风刀,砸在窗棂上。 心不晴,天不晴。 坐在室内的人说话不阴不阳:“匹妇之勇。” “那加上你。二妇之勇。”风无眼反唇相讥,“多添无谓的业。” “你怎么就认为,我那颗红心与你的不一样?你怎么就认为,摆弄着易容术就能把仇敌手刃?要说起来,仇敌是谁?又身处何地? “你需要同伴,我也需要帮手。 “师仇者谁?造业者谁?真正的竹叶青?还是另有人躲在背后?” 意无双神情激动,语速奇快,风无眼在她的眼里看到与晨间相似的偏执与亢奋。 疲惫、焦躁。 这复仇者熟悉的情绪也感染了风无眼。她打破心里刚刚树起的墙。 山一般的仇恨,她不想还以师傅那样海一般的宽恕。 风无眼被说动了,冷静下来,接话道:“或是那个发布不明悬赏的庄主,月、如、辉?” “不无道理。” 穷酸客栈,虽不至雨漏,用材也绝非上优。她们讲得愈来愈大胆,也愈来愈深后,这里,就不是那么安全了。 - 穷家出游,往往无物可买,光是用眼睛去把那东西便宜地“看”来,以大饱眼福,就是很有收获了。不过,即便这样也还是有风险,毕竟还有些东西,是看了就要把眼珠子挖出来以证清白的。 似乎是秉着这样的心情,这一双朋友小心地踏进了胜意斋的门。 骨董店里的小学徒是个小金蟾蜍,此时看到两个衣着寒酸的书生踏步进来,撇撇嘴就转过身接着扫她的地,不发一语。 外边的青石砖地不比屋内干净,两个人一走进来就从身后拖曳一道湿痕,走在前面的高些,酸气十足的折扇与落拓的暗色长衫进了外散珠光宝气的室内就穷得扎眼。另一位稍好些,也只是衣衫素净,惟整洁而已。 “友竹,你看这对红纺纸面鸳鸯灯,这玉,倒是真如白石产的红宣,那样的美…” “听红,你看…” “友竹,你看…” “听红…” “友竹…” 如此来去八回,终于惊动了胜意斋斋主范敬梁,她踢踏着一双红鞋静悄悄推开小门走出来,大喝一声:“何人在此喧哗?黄琉,送客!” 那小学徒原来叫黄琉。 “两位客人…” 两个朋友见惊动了斋主,脸色刷一下就变了,喏喏连声,倒退着出了店门。 风惨惨,雪淋淋,小学徒满意地看着那两人在风雪中走远了。 … 当夜,暨州城内,发生了一起命案。 骨董店胜意斋斋主范敬梁惨死家中,一把宽口薄刀从后直直割开心脏,胸口豁开一个大洞,她双目瞪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如此惨状,周身竟干净如许,一滴血也没有喷溅出来。是以屋内依旧光华敞亮,有了年头的黄藤椅,鸡心檀边的白心画案,笔墨纸砚,书房顶上写着“天道酬勤”的匾…如此种种都各在其位,还静等着主人的摩挲赏玩。 走出范敬梁的书房,往外看,所见之物皆生机断绝。 前厅后院东厢西厢里的所有金银财宝、美物嘉品都被洗劫一空。 院子正中间摆着一坛酒。 上面印着飘飞草体的“竹叶青”三个大字”。 那个小学徒清晨被人发现扔在城墙下,已然半疯半傻,不能再回忆起那夜的恐怖。 “师傅呢?你还…哈哈,师傅怎么会?” “你们要我说什么?” “…读书人不准进来!” 范敬梁家的堂屋内,听到了消息的几路人马很快聚集起来。 听着这年纪尚幼的孩子胡喊一通,几路豪侠都心有不忍。 过江龙拉住妻子的手,对着群贤道:“诸位稍安勿躁,某已将此事飞鹰告给月如辉庄主,不消两日,她定会带人赶来。” 一个身形枯瘦,披麻带孝的驼背人阴惨惨的开口道:“竹叶青…果真到了暨州城。你这般做,我们还怎么挣得赏金呢?” “现就是竹叶青的一根手指,也能换得前代的一幅宝画。你若不做私吞之想,何愁喝不到汤。” 说话人身穿花袄,黑色的底上面绣着一朵朵秀丽的花,那张脸却似乎已进耄耋之年,皮肉松弛,完全不是习武之人的样貌。 是混迹在贺兰山南北一带的赤面叟支道高。 见是他,驼背人也不吭声了。 只是暗嗤一声老阴虫。 群侠你一言我一语,争执不休。 城主府已来人,宣布封锁内城,把胜意斋围了起来,不准闲人入内。 众人仔细研究了一番,但最终也只好神色凝重的退了出去。 是夜,酒家内灯火依然。 木板圆桌上多是短打劲装,四周泛着嗡嗡的说话声,小酌怡情,她们都是豪饮。 听说了昨夜的事情,众人心中都有些打鼓,虽说是藉由讨伐竹叶青的名头来到北地,可是当看到竹叶青真正出手时,她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小虾米也有些软了。 黑沉沉的天空无星无月,风无眼就是在这个时候携着意无双进了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一报还一报 第7章 一夜西风紧 两人落座,要了一点酒水。 “你准备如何?”风无眼暗问身边的同伴,“今夜,我们…” “恐怕有诈。”意无双眉毛颦蹙,有些担忧。 这桩命案绝非凑巧,摆明了是背后之人专门为她风无眼设计的局,把所有人——除了她这个有苦无口、求告无门的流亡者——都蒙在了鼓里。 然而不去,也实在不甘心。 思忖片刻,意无双手指点点桌面,道:“我去。” “这不行,这次案子摆明了是冲我而来——你要送菜,那幕后之人也绝对照收不误的。” “家仇未报,我等不了一刻钟,”意无双突然倔起来,丢掉她年长几岁带来的沉稳,“我已经很久没有摸到过‘竹叶青’的踪迹了。” “那是因为我暴露了行踪。” 两个人把头凑得很近,密语传音。不多时,酒来了。 “诶您的酒!尝尝味道吧?”店小二的声音倒珠圆玉润,一张圆圆的笑脸让人生不起讨厌的心思。 风无眼为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却发现那店小二还站在身边,瞪着两只笑眼睛,不知心中何事何人。 鬼气森森。 意无双的手悄悄地在她那支玉管上摩挲,把眼睛望向了风无眼。 对方看来也发现了问题,但依然泰然自若地饮了一口,重重的咂了两下嘴:“好酒。” 这是遇上在酒家里“剪径”的绿林了。 给钱?解毒。 给命?谢谢惠顾。 烛火微微,一闪一闪,店小二的笑摸样也一闪一闪。 直到风无眼顶着意无双担忧的目光,一口一口把酒喝尽了,那店小二才心知不好,道声得罪,不声不响地退下了。 “酒有毒?” “我不怕。” “什么东西你就往嘴里灌…” “竹叶青。我尝得出来。” 甚至是“竹叶青”的名头来吓人的虫子。风无眼有些好笑。 一时无话。 意无双知道她有手段。 谁教出来的徒儿敢无视天下所有的毒? 江湖第一毒冷香凝。 这样一个绝代风华的人也过身了,留下来一个孤零零的风无眼。 风无眼。 她在唇齿间体味这个名字,想到这人刚刚闷头喝酒的样子,暗嗔一声,开口道:“陈末。” 叫她的化名。 “算命仙人有何指教?” “今天夜里,我去看看,你不要来。我只是一个路见不平的侠士,你只是一个喝完了酒就可以躺下歇息的小民。你今天喝得毕竟很醉了。” “…醉?我还没有醉倒在雪地里就不算醉。”风无眼口里嘟囔,看了又看意无双肃然的脸,知道劝她不住,也不再说了。 红彤彤的烛火茸茸光亮,周边太昏暗,那光只照得眼前的一切都黄旧萧索。意无双柔和的脸颊上也结起了一片一片的冰凌,她那双狭长的美眼睛极深极净,风无眼望进去,望到一注深泉。 风无眼无言,意无双无话。 “顺利。” 只有两声重叠的祝福。 - 呜——呼——呜——呼—— 风声依旧。两个影子顺着雪花滑过,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分开。 古朴的城墙下积起厚厚的雪,城内方交了三鼓,黑夜的颜色让其中一个孤身走在风雪中的人想起师傅时常带她染的那种衣服,朴实、宽厚,款式简单,于她们这样的武者而言刚刚好。 草草了结掉那个包藏祸心的“店小二”,风无眼顺着意无双的意思,走在回“温暖的床上”的路上。 脩乎之间,她的身影消失了。 … 人定已过,街道理应静谧,今夜却格外热闹。 一个穷书生扮相的女人趁着夜色潜来,靠住一个墙根,不动了。依稀眉眼,有些像那位听红。 “好一个‘一夜西风紧’!”面对如许天色,她沉吟章句,只摘得了前人牙慧,“一夜西风紧,邻人压压惊。啊,好句!” 来人是华阳县的酸书生书生张,使两把短剑,自恃君子性宜如兰,从不轻易与人械斗。 “小生姓张,名纶,表字书华。” 片刻,她补充道:“满腹经纶的纶。” 夜色中又来了几个人,都互相点头。 三个穿东北花袄,红花绿叶喜气洋洋,帽子上都别一株常年不败的凤仙花,林家三姊妹,林生凤,林生仙,林生花。 阴惨惨的风甫一刮过,众人便都知道,是赤面叟支道高来了。 今夜的事,就是他牵的头。 “竹叶青当真会来?” 问话的是林家的大姐,她一开口,两个妹妹就嘻嘻笑着复述一遍。她们的态度,轻佻大过一切。 “竹叶青当真会来?” “竹叶青当真会来?” 支道高把袖子衣摆都抖了一下,面色不改,“问那么多做甚么?先发制人,把那‘竹叶青’抓住泡酒…我们今夜的事,也算完了。” 这人口里的真家伙,往往是藏一半在舌尖,另一半就烂在肚子里。看老货神神叨叨的样子,几人都没了兴致。 “若是能见《松泉》一面,小可此生无憾。”不知过了多久,酸书生叹道。 一众默默。 风,又大了。 范敬梁的书斋,从未在一日之内接待过如此之多的客人。 … 黄藤椅。 赤眼金猊黄铜镇纸。 绿枝一样水漾漾的毛笔。 干净、利落,室内收拾得点灰都无。血痕,更是丁点也瞧不见。 一点证据都留不下,但是干净,恰恰是最大的证据! 意无双的眼睛慢慢的红了。她又想喝酒了。口里干渴得要命,嗓子发堵,几乎要哑了。 娘,十年了,她又一次看到了这个恶魔的踪迹! 她被血仇激得软了手脚,但还是强撑着在书房里“看”。 十年前,她还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安安稳稳在私塾里读完子曰诗云,听完前代词人的小故事,下学后就可以和母亲撒娇说笑。 抓着一把鱼食坐在临水的小亭子里面望着平平的绿水,豆蔻年华、脸蛋红润圆满的少年人,不会知道人间还有生离或死别。 某些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往往会要拖长到一生去感味。 她的家毁了。 她的家人一夜之间被一个不知名的恶魔屠戮殆尽。 只有她,只有贪玩的她!因为入夜之前偷偷外出,才躲过一劫。 后来她想,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何如当初就随着母亲一起去了阴曹地府,黄泉路上尽完今生的母女情谊。 那个恶魔不知用的什么武器,满屋里血也不见得一滴,人躺倒在地上,满脸痛苦。 家中书画藏品被那贼人洗劫一空。 此案使得江湖震动,而她也因缘际会被当时尚未收徒的无音琴师看中。 十五岁对寻常女子来说应该是志学之年,而她处理了家中丧事就拜在了无音琴师的门下,成为了一个江湖人。 多少年,她一直没有放弃找到当年凶手的行动。直到去年,她听到坊间传闻,说大盗竹叶青现世。什么竹叶青,什么最爱挑着有竹子的地方动手…那人分明就是八年前年杀害她家人的凶手!改了一个名字,就能把旧账一笔勾销么? 数月前,《松泉》被盗,竹叶青竟然被江湖追缉,而她赖仗师傅无音的力量,还知道了更多,这个人是冷香凝的徒儿,所以那些血迹消失想来都是这个师傅的功劳… 闻者无不唏嘘震怖,江湖第一毒的名字消失了太久,无人提起,不是因为她籍籍无名,反而是因为无人敢于回忆她带来的恐怖! 而现在,冷香凝也已经过身了。至于时间地点,没有人说。 似乎报仇指日可待。 就在这样的心情之下,意无双来到了暨州城。 她兴奋过了头就无端自觉悲凉,酒饮千钟醉倒在暴雪之中,几近冻毙。 有人救了她。 “竹叶青”救了她。 可这个“竹叶青”,怎么会是那桩陈案的凶手? 真正的凶手又是谁? 那个恶魔是个左利手,擅长的是暗器而非刀。 这个“竹叶青”用刀一流,手上有硬硬的茧。还毫无疑问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 今夜,肯定有她们布下的局。不是贼人自己,也一定会有她的同党。 室内无光,意无双靠的武者的目力。 她已经听到几位梁上君子的声响了。 支道高把手微微的一指,喝道:“竹叶青,你果真来了!” 意无双听声辨位,悠然从几处埋伏中踱步而出,并不多余动作。 “我?竹叶青?” 她黑色的夜行衣融在夜色中,此时发出的轻笑不知从何而起。 她拿起了笛子。 屋内屋外的群侠不禁愣住了,眼前是北国一片无垠的雪原,簌簌然雪花飞舞,听者如高飞青空的鹰隼,冷漠、残酷地看着地上的人类厮杀不止,等待着机会捡走那剩下的新鲜血肉… 林家三姊妹最熟悉这幅图景,一时心脏狂跳,勉强挤出来几分神志,喝道:“堵上耳朵,别听这笛子动静!” 可是已经迟了。 “谁家玉笛暗飞声?”酸书生情不自禁,痴痴说道。 笛声悄然变化。 金满地、银满地,金鱼服、紫薇娘,谁家翰林书满堂? 她找到了这一群人中最薄弱的那一个。 那“翰林”也果如她所料,挥舞起手上的双剑,直直向离她最近的林二姐林生仙削去! 侧方又伸出来一只手,竟然接住了张纶的剑。 “自乱阵脚,难堪大用!” 赤面叟修的是并非外家功夫,所修法门也以蛇为师,崇尚以柔克刚,怎么会突然空手硬接下了酸书生的正义剑! 眼见情况不对,意无双笛声又是一变,肃杀之气弥漫开来,金戈铁马,敲钲震鼓,一时如临战场,众人耳膜一震,发起剧痛。 与此同时,她耍起暗青子。 林家的几个姊妹即便陷入了幻觉,也还是一条心,打得张纶不能还手,眼见情况焦灼,支道高撇手放弃张纶,在这胜意斋内细细查探了起来。终于,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你这条毒蛇也是下了血本!千金难求的‘寻芳草’,也拿来对付老翁我么?” 寻芳草,有市无价的致幻之毒,闻者飘飘欲仙,服者永堕极乐。若是配合擅长蛊人心智的琴师一流出手,其效果还能再翻上几番。 不知被她们围困的人用量多少,可是眼前情况已经不可控制。 情急之下,支道高挑起软鞭回巡,左手一拍肋下,口中喷出一大朵血花,刹那又了无踪迹,更无一滴血腥沾得上地面。 意无双在暗处听出他的动作,只觉得一阵浓厚的血腥味直冲鼻腔,暗道不妙。 这是什么邪术!? 趁着一边的人都神志不清,支道高提着他那把腥臭的带刺长鞭朝着意无双的方向飞速地行去,如同一条竖起上身的蛇。 目标明确,脸庞却僵硬,好像忍着多么大的痛苦似的。 她的母亲,就是被这样的邪术害死了的么? 意无双看着步步紧逼、五感显然甚于往昔数倍的支道高,心里翻腾起来的是浓烈的仇恨。 只有仇恨。 杀,以杀止杀! 恨带来的空洞,就应该用仇人的血来填满。 也就是这一分仇恨,让她失了自控,暴露了。 “上!” 支道高忽然一声令下,另外几人竟都渐渐醒转过来,只有张纶,已经力有不逮倒在了地上。 林家大姐蛮不以之为意地吼道:“老东西,敢指使你大姑奶奶我?” 说着,竟然将那张纶提了起来,一双布满创伤的手摸过去,那酸书生的伤口都不再流血,只是细看来才发觉:那哪里是不再流血,分明是她流出来的血都被这朵霸王花喝了下去! 谁家玉笛暗飞声,是李白的诗 一夜西风紧,是《红楼梦》凤姐参加诗社的时候说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一夜西风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