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闺梦里人》 第1章 初醒 沈惊蛰死了。 或者说,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死是活,照理说,人死犹如灯灭,魂离肉身,飘飘摇摇,应当渡了忘川河,飘过鬼门关,再去那阎罗殿报道,而不是在这浩渺虚无之地徘徊。 她魂寄天地,漂浮了多久早已不被人知。 只是她在人世间沉浮二十多年,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而今年是她考上中医药学博士的第二年,前途大好,一片光明。 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诸多酸楚暂且不论,沈惊蛰不甘心。 她张口欲言,却口不能言,眼眶酸涩,却涌不出一滴泪。沈惊蛰看着前方浩渺的白,一望无际,她尝试奔跑,四肢又像被钉死一般,踏不出半步。 她想活… 她想活! 【叮——检测到宿主求生**强烈,“修复者”系统觉醒,我是系统001,很高兴为您服务。】 沈惊蛰环视四方,声音嘶哑道:“是谁,谁在说话?” 【由于外部冲击,系统故障…无法…给予回答…先…送…】 沈惊蛰一阵疑惑,却来不及细想,系统刺耳的电流声伴随着天旋地转的晕厥,几乎要让她呕吐出来。 缓了半天,她再睁眼,入目的是天水碧纱,再推窗远眺,春枝摇曳,雨润如酥。 这架势,她只在影视剧中见过。 “系统…?”沈惊蛰在心里呼喊,“你还在吗?” 沈惊蛰没等来系统的回复,倒是一阵急匆匆的声音先到了。 “小姐、小姐不好了,柳姨娘今早突然惊厥抽搐,府里值守的张大夫回家省亲,老爷又不在,您快去看看吧!” 沈惊蛰稀里糊涂,可医者仁心,她顾不得别的,只匆匆道:“带路。” 【系统连接成功,因故障造成的影响暂未可知,请宿主后续自行挖掘。】 【原身记忆加载中…】 【获取角色记忆:沈惊蛰。】 沈惊蛰步履匆匆,突然顿住,他眼前出现一排排字幕,走马灯一般。 似梦非梦。 原身与她同名同姓,只不过是翰林医官院一小小祗候的庶女,一家人虽官职不大,但胜在和睦,倒也其乐融融。 这“沈惊蛰”自小便有医药天赋,被沈父带在身旁教着,于是今日之事,丫鬟才会匆匆来求她。 可就在几分钟前,原身以身尝草药,误食了断肠草,一命呜呼,才有了沈惊蛰的到来。 而这位重病的姨娘,就是原身的生母。 雨落廊桥,织就细密的思绪,裹得沈惊蛰透不过气来,她步伐愈发快了。 一主一仆足下飞快,到了桃渚馆。此地平时人少幽静,而今因柳姨娘这么一病,反倒热闹起来,父亲年底要擢升医官,他为这功名奔波十余载,坊间邻里皆留得是美名,倘若因公事导致家中妾室一命呜呼,此等丑事远扬,想来也是得不偿失。 屋内人心惶惶,柳姨娘浑身高热,烧的面色通红,气喘不畅,眼睛瞪得老大,满脸的泪,她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见到沈惊蛰来,似有了主心骨般,挣扎着要起身。 沈惊蛰快步上前,握住了柳姨娘的手,安抚似的攥着,转头对丫鬟吩咐:“取我针囊来。” 丫鬟却踟蹰不前,家主不在,无人发话,沈惊蛰蹙眉,沉声再道:“你只管去,天塌下来我也给你顶着,若是今日姨娘有什么差错,传出去,我们这样的杏林世家颜面何存。” “老爷升迁有望,断不可在此节骨眼儿上出岔子。听大小姐的,你只管去。” 来人未至音先至,主母携一众仆从,沈惊蛰注意到她靴上的泥水,想必定是急急来的。 何玉琼是个急性子,她看着沈惊蛰道:“老爷不在,此刻再出去请郎中也来不及,你自小便对这岐黄之术颇有造诣,又是老爷带在身边教看着的,旁的一概不论,母亲信你这手造化。” 丫鬟领了命令,忙不迭得往外跑去,沈惊蛰二指搭上柳絮雪的手腕,指尖传递的是狂跳不止的脉搏。她沉吟思忖片刻,转头对丫鬟说:“帮我备冷水,帕子来,记好,知母三钱,甘草一钱,石膏一两,粳米半合,去煎,要快。” 热极生风。 丫鬟拿来针囊,颤巍巍的递过来,沈惊蛰手下稳准,施针的动作平稳精确,仿佛做了千百次,她针尖刺入人中、合谷穴,又在丫鬟的帮衬下给柳絮雪净身,凉水一盆盆送进来,沈惊蛰好似不知疲倦,涤洗净擦,一通忙碌,半个时辰转瞬而过。 终于是有惊无险。 何玉琼口里念叨着的阿弥陀佛也停了下来。 一行丫鬟下人忙得够呛,何玉琼吩咐丫鬟去领些银两,就当犒劳大伙。 沈惊蛰守着柳氏,直到她高热消退睡去后,才悄然离开。 出了桃渚馆,天也放晴了,方才忙的投神,如今得闲,沈惊蛰才恍然回神,腹中空空,打鼓不满。可主母没走,于情于理,她也得陪着。 何玉琼看出了她的窘迫,笑了笑,示意她跟上来,二人一路慢行,竟是到了后厨。 屏退仆从,何玉琼从锅灶中端出一碗长寿面,面碗还飘着香气,卧着一颗嫩生生的蛋。 “今日是你的十六岁生辰,你母亲早早地起来要给你置办,只是时值国丧,最忌讳奢侈,而我们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的,拿不出什么高门的大手笔。絮雪思来想去,便说要给你煮碗长寿面,只是她那个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何玉琼叹了口气,继续道,“早年生完你后,她月子里沾了风,落下了咳症,怕过给你,只能早早地将你抱在我身边养着,可这天下哪有不疼孩子的娘,她想你想的紧,又怕拖累你,母亲知道你是好孩子,做事稳重,知轻重缓急,可人毕竟不是槁木,有七情六欲才不枉为人间走一遭。” 沈惊蛰看着这碗面,愣愣的送入口中,面条放了太久已经坨了,到了嘴巴里千斤重,怎么都咬不断。 她本以为在这人间磋磨了许久,历经生死,诸多事早已看淡,可久违的尝到这爱之果,最先触及味蕾的,竟是酸涩。 何玉琼又道:“我与絮雪是多年的故交,她的孩子我自然视如己出,况且我膝下无女,你兄长常年外出求学,家里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在身边,我与你娘只希望你能健健康康的,旁的都不重要。” 沈惊蛰抱着面碗,看向窗外,日暮西迟,她的心也如者悬日,缓缓而坠。 她恍然发现,自己竟难以产生情绪,只有无尽的疲惫。 “系统、系统?这是怎么回事,”沈惊蛰说,“你们这个故障,原来是发生在我身上了?” 【系统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较大,反馈1%情绪值:乐】 【检测到外部攻击原因导致的不可控故障,系统正式定位为:五感与记忆修复系统。】 “记忆?”沈惊蛰皱眉,“什么记忆,我怎么不知道。” 【宿主权限不够,无法解答。】 “权限不够?”沈惊蛰思忖,冷笑一声,“我似乎从未答应要做你的宿主,而你,未经允许寄生在我身上,又造成故障害得我失去喜怒哀乐的权利,如今说什么权限不够。” 沈惊蛰一哂,语气嘲讽:“你与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早已死过一次,又何惧再死第二次。” 【滴——检测到宿主生命体征平稳,已解锁并完成第一副本:柳氏热症。 完成度:100% 奖励系统能量10% 因宿主在初始任务:柳氏热症副本中完成度较好,系统给予特殊奖励:任意问题三次,使用此技能系统不能拒绝回答。请宿主查收并使用。】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明明是波澜不惊的电子音,沈惊蛰莫名听出几分妥协之意。 “现在说说吧,”沈惊蛰说,“什么记忆?” 【银系统故障与宿主生前重创,系统检测道宿主记忆有缺失部分,需宿主自行探索,系统辅助恢复。】 沈惊蛰一阵语塞,她推门去看,天穹攀星斗,月上柳梢头①。 一餐过,沈惊蛰回到了闺房。 她坐在窗边,看着桌案上的医书,女儿家字迹娟秀,沈惊蛰抚摸着笔迹,叹了口气。 她反复咀嚼着何玉琼的话,妄图从中寻找楚些宽慰或眷恋的情绪,可什么都没有,她是真的失去了支配情绪的权利。 连哭笑都要受制于人。 天阶月色凉如水,倾盆雨伴惊雷,悄然劈开苍穹。 困意袭来,沈惊蛰和衣而眠。既来之则安之,她只能这样安抚自己。 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梦中是烽火连天,她在战马上奔驰。身后有数以千计的追兵,而前方只有一人。 身姿如松,傲然卓绝。 沈惊蛰能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悲伤将她包裹,她伸出手想去触碰,想看清他的脸,可刚踏出一步,迈入的是万丈深渊,警笛与漫天火光,将她吞噬了个彻彻底底。救护车的鸣笛那么刺耳,护士握住她逐渐失温的手,告诉她不要睡,不要睡。死亡如潮水,将她淹没时,竟是连拆骨抽筋般的痛都感受不到了。 死亡的恐惧织就一张密网,命运扼住了沈惊蛰脆弱的咽喉。 逃不脱,挣不开。 第2章 离家 晨曦破晓,雄鸡三叫。 “系统?”她在内心呼唤着。 【宿主称呼我为001就好。】系统冰冷的电子音响起。 “你昨日所说,将五感作为任务奖励还派发给我,”沈惊蛰直入正题,并不废话,“那么开始吧,颁布你的任务。” 【任务散落在地图任意角落,请宿主自行探索。】 沈惊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抿了抿唇,一言未发。 今晨沈父从宫中匆匆赶回,先帝刚崩逝不久,宫中一片人心惶惶,受惊而悸的人比比皆是,翰林医官院人手不够,连夜召了祗候入宫帮衬。 清晨一过,沈惊蛰便去了桃渚馆,偏苑幽静,人也少,她穿过廊桥,推门而入时,柳絮雪正在喝药。 沈惊蛰仔细看去,照比昨日,虽如今仍如扶风弱柳,但好在气色好了不少。 柳絮雪见沈惊蛰来,挣扎着要下地,沈惊蛰快步上前,将她按回塌中,接过药碗吹凉,仔细的喂给她,母女二人见少离多,如今一见,竟是缄口难言。 沈惊蛰是个沉稳的性子,侍候柳氏用完药后,二人静坐,柳絮雪却眼眶通红,落下泪来。 “囡囡……是母亲不好,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倒是连累了你脸上受罪,要来侍弄我。”柳絮雪说着,哽咽起来,“我的囡囡,一晃已经十六了……” 沈惊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握住柳絮雪的手说:“母亲这是什么话,你我母女二人聚少离多,母亲有难,做女儿的自然要尽心尽力,况且此事因我而起,母亲这么说,叫我于心难安。” 沈惊蛰只觉得胸口发闷,卧进了柳絮雪的怀里,脑海中一片嗡鸣,又是那刺耳的声音。 【滴——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较大,系统反馈2%情绪值。 恭喜宿主恢复2%情绪:“哀”。】 沈惊蛰错愕,眼眶一阵酸楚,竟是直愣愣的落下泪来,她察觉不到多余的情绪,可眼泪替她做出了回答。柳絮雪只觉得胸前一片滚热,她捧起沈惊蛰的脸,擦去那滚热的泪珠。 母女二人相依,沈惊蛰好似要把这些年来的委屈尽数通过眼泪宣泄。此时只听一阵敲门声,是丫鬟来了。 珠玉说:“夫人、小姐,老爷回来了,正往这边赶呢。” 柳絮雪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嫁入沈家,是承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么些年过去了,二人也算是相敬如宾,况且沈大娘子是个性子直率好相与的,一起携手过了这么些年日子,不似亲人胜似亲人,今日她病重,沈昭德合该来看看。 “听人说你病了,是女儿的功劳?”他打趣着说,“我今瞧着气色不错,想来是女儿学有所成,来反哺亲娘了。” “我的女儿,自然是人中龙凤,”柳絮雪笑一声,“鬼门关前走一遭,阎王要我的命,可我女儿却不肯。” “那必然是她爹教得好。”沈昭德也笑了起来,“我今日回来是有事要与女儿商议,先帝崩逝,闹得人心惶惶,小公主让这事儿吓得夜不能寐,院正束手无策,想让家中有适龄女眷的祗候献女进宫,与公主作伴,我本不想让囡囡去,可院正命令已下,我也束手无策。” 柳絮雪闻言怔住了,她的女儿还那么小,那么年幼,送到深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想再见一面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滴——检测到宿主触发关键任务:“初入宫闱”,本次任务作为主线任务,奖励丰厚,请宿主务必参与。】 沈惊看着泪眼婆娑的娘亲,叹了口气,她握着柳絮雪的手,转头道:“如今时值多事之秋,按道理,这种攀上天潢贵胄的美差轮不到我们小门之家,我知晓娘心疼我,可我们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都得仰仗父亲,女儿见母亲缩衣减食供大哥读书,娘亲又体弱,父亲奔波劳作,如此辛苦,女儿若不去,才是真的不孝。” 沈父闻言,也叹息起来,她摸了摸沈惊蛰的发顶,只道一句:“好孩子。” 柳絮雪拉着沈惊蛰的手,母女二人再见便是分别,她说了许多,不外乎是让沈惊蛰离家在外多照顾自己,情至深处,潸然泪下。 踏过芳菲,沈惊蛰到了前院。 兹事体大,想必沈父早已与主母相商过,所以他来只是通知,并不是商量。 沈父与妻妾二人皆为联姻,谈不上什么情爱,对她这个女儿疼爱有之,却比不上他的仕途。 沈惊蛰心如明镜。 何玉琼面上挂愁色,见到沈惊蛰来,示意她坐。 “该说的,老爷也都说给你听了,我也不再多啰嗦,”何玉琼说,“盘缠与行李,我已让小厮送去你院里了,明日一早离家,到了宫中那一刻,你与沈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可王命难违。” “女儿都明白,”沈惊蛰笑了笑,“还得麻烦母亲,替我照顾好娘,女儿这一走,不知几时能再回来。” 何玉琼也红了眼眶。 “想当初你刚送入我院中时,才那么大,没想到一眨眼已经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何玉琼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你娘身子骨不好,我多照看些也是应当的,只是她想念你,你去了宫中,一定要常来信。” 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已经日头西斜了。 沈惊蛰回到偏苑,见桌上是已经收拾整齐的包袱,还有几封信。 她在心里默念,召唤出系统。 【宿主,有什么事?】 沈惊蛰问:“昨日的情绪值,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触发到任何剧情,为什么还会有相应的奖励。 【检测到宿主疑问,现在开始回答:情绪值获得方式并非只有任务剧情隐藏奖励一种,系统会根据宿主在相应节点的情绪波动做出审查,若情绪波动较大,可根据相应情绪适当赠予,不过此种方式锁赠予的情绪值数值较小,收集难度更大。】 沈惊蛰若有所思,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有很多疑问,却不知从何来问,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借着昏黄的烛光,她打开了桌上的信笺,或者说是家书,她一字一句看完,与其说是入宫做医侍,倒不如说是近身婢女。 春和公主今年十五,是先帝最为疼爱的幺女,身份尊贵又脾气娇纵,也不知这样的天潢贵胄,她能否相与得来。 —— 露挂花梢头,金乌一跃,天破鱼肚。 晨曦唤倦颜,有女醒闺间。 沈惊蛰早早地被喊起来,睡眼惺忪,见到的是珠玉兴奋且激动的脸。 “小姐、小姐,太阳都晒屁股了。这几日总哭,小姐眼睛都肿了。”珠玉埋怨着,将她扶到了梳妆镜前,“我看小姐戴这支桃粉色的钗子最相宜。这钗子还是大夫人在您及笄之日送来的,您都没来得及簪。” 沈惊蛰看着镜中之人,眸含秋水,唇若桃李,鬓边一斜海棠钗,好看是好看。 偏偏她不爱招摇。 “珠玉,”沈惊蛰说,“寻常素钗就好,这一支是母亲的心意,我不忍它受风吹雨晒。” 珠玉见沈惊蛰意已决,也不好再说些什么,用过饭后,沈惊蛰略施粉黛,梳了个再普通不过的垂髻,一主一仆出门时,看见的是一家子都在正厅。连久卧病榻的柳絮雪也到了。 “父亲,母亲,阿娘,”柳絮雪说,“你们怎么都来了。” “我囡囡还这么小,就要走这么远的路,”柳絮雪率先上前,拽下了手腕的玉镯,“这镯子拿好,若有急用,也能帮衬帮衬你。” “娘…”沈惊蛰鼻子一酸,连忙背过身去。 “我们囡囡也出落成大姑娘了,”何玉琼笑着替她拭去眼泪,“絮雪做什么的哭,这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惊蛰八字与公主合得来,是命贵之人。” 宫里的马车早在门口等候多时,沈惊蛰踏上马车,便踏上了离家之途。 撩开车帘回望时,父亲母亲仍在看着她,无一人先行。沈惊蛰愈发觉得心口酸胀,兴许是原身残留的情绪左右,又或是她本就贪恋这来之不易的亲情。 【滴——检测到宿主进入主线任务:“初入宫闱”,请宿主尽快展开地图探索。】 马车摇摇荡荡,驶入皇城中,四方方的天,将沈惊蛰拘在了天子脚下。 此后便无沈家惊蛰女,唯有春和公主身前医女沈氏。 皇城偌大,规矩森严,沈惊蛰甫一下轿,看着这四方天,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宫人援引,带着她穿过弯绕陌生的宫檐,期间安静,落针可闻。 兜兜转转千余步,终是有了些人影,那援引的嬷嬷将人带到后,福了福身便离开了。沈惊蛰暗自打量,只见楼阁雕梁画栋,隐约有暗香浮动,花团锦簇,柳梢蔓垂。沈惊蛰又看,庭前已站着几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想来也是家中送来与公主作伴的。 她心下了然,不动声色站在一众人中,日头越来越大,已有姑娘受不住炙烤,埋怨声四起。 沈惊蛰却按兵不动。 早些年,她与沈父一同学医,为采草药,什么样的炙烤没受过,这点下马威,还不足以让她变颜色。 不出她所料,半柱香后,自内院出来个嬷嬷,朝着身侧的侍卫指了指,便有几个先前窃窃私语的姑娘被请了出去。 嬷嬷说:“我知晓诸位姑娘在家中都是千娇万宠这养大的,只是今日进到宫中来,再娇宠也不过公主,公主如今玉体欠佳,诸位可得尽心伺候,若有差池,那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说的凶煞又严苛,在场的不过都是十几岁的丫头,当即便有低低的啜泣,那嬷嬷横眉一扫,侍从心领神会,又带了下去几人。 经此一遭,剩下的不过寥寥两人,嬷嬷带着三人进到偏殿外,一路上轻声细语,倒没再起波澜。 “两位姑娘有胆识,不焦躁,”嬷嬷说,“从今儿起,姑娘们就是公主的近侍了,公主近日来玉体欠佳,还得请姑娘们多费心,勤留意着点。” 沈惊蛰笑着颔首,自怀中掏出了些碎银:“有劳姑姑,近日天热,家中来的匆忙也未曾备薄礼,这是一点子心意,姑姑拿去喝茶吧。” 嬷嬷掂了掂手中的囊袋,颇为满意,临行前又嘱咐道:“公主近日因受惊而睡不好,你二人夜间守夜时莫要发出声响,免得扰她清梦。” 那姑娘与沈惊蛰只是点头,嬷嬷见她二人稳重,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相顾无言,四下寂静。 “我…”那姑娘率先打破沉闷,声音轻轻道,“我叫孟寒秋,家父是翰林医官院的祗候,今年十四了…” 沈惊蛰心下了然。 送入宫来的姑娘家世大多平平,达官显贵多培养贵女,送女儿嫁入高门大户维持姻亲,而只有他们这样小门之家,才会将公主近侍这等活计看作是上等出路。 “孟姑娘,我姓沈,惊蛰之日出生,故名惊蛰,”沈惊蛰说,“你我家世相同,若论年纪,我虚长你两岁,你若不嫌,可以叫我声姐姐。” 孟寒秋眼睛猛然一亮,磕磕绊绊道:“姐姐、姐姐…” 沈惊蛰打量着孟寒秋,见她衣袖已然短了一截,人又瘦小,定然是在家中不受重视的,她叹了口气,从包袱中拿了件衣裳。 “你既然叫我声姐姐,”沈惊蛰说,“我也与你推心置腹,这衣裳虽不是新料子,但胜在干净,你若不嫌弃,先拿去应应急。” 孟寒秋几乎要哭出来,她连忙摆手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是姐姐的东西,我让姐姐看了笑话去…” “不是让我看了笑话,是别让公主看了笑话,”沈惊蛰连忙道,“你我如今是公主的近侍,若是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穿不出去,岂不是丢公主的人,若公主真一怒遣返回家,该如何向家里交代?” 孟寒秋嗫喏着唇,接了衣裳,又向沈惊蛰连连道谢,二人收拾好床褥,小憩了片刻,便到了夜间。 夜,总暗藏玄机。 第3章 公主 幕帘罩宫闱,寒鸦掠影。 孟寒秋与沈惊蛰并肩坐在公主殿外的小垫上,而内里便是那位玉体抱恙的公主。 四周静的可怕。 天幕恍然划过闪电,劈裂苍穹,雨帘如织,嘀嗒、嘀嗒地敲在人心上。 孟寒秋指尖猛然攥紧衣摆,腰杆挺得笔直,沈惊蛰见她实在紧张,手握上去,安抚似的拍了拍。 【叮——检测到目标主要人物“春和公主”精神体受到冲击,请宿主密切关注!】 一阵刺耳的电子音拉回沈惊蛰的思绪,她却按兵不动,春和公主如今与往常无二,而擅闯公主寝宫乃是大罪。沈惊蛰不动声色,精神却紧绷起来。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自寝殿内传来,沈惊蛰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进去,寝殿内的宫女已经面如金纸,颤颤巍巍不敢近身。沈惊蛰甫一进门,便被那浓烈的安息香熏了满头,春和公主此刻缩在榻间,浑身颤抖,眼中满是惊恐。 “别过来、别过来,走开啊,”春和公主呜咽着,额头布满了细碎的汗珠,“父王,父王救我。” “殿下,殿下,是奴婢啊,您别怕。”宫女焦急的喊道,“沈医侍,还愣着干嘛。” 【紧急提示,目标人物初步陷入惊厥状态,疑似受到药物干扰与精神攻击,请宿主进行安抚,保证目标人物情绪稳定。】 药物干扰?沈惊蛰立刻捕捉到关键字眼,她快步上前,扫视过春和公主的脸,面色苍白且潮汗,双目溃散,肌肉痉挛,绝非普通受惊那么简单。 “热水,巾帕。”沈惊蛰转头对那宫女说,“要快,不要打草惊蛇。” 沈惊蛰此刻便是一粒定心丸。那宫女早被眼前场景吓住,闻言点头,快步出去置办。 “殿下,得罪了。”沈惊蛰说着,手下动作生风,眼疾手快擒住春和公主挥舞的手臂,另一只手稳准搭在她手腕的寸关尺上。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沈惊蛰安心,脉搏穿透皮肉直达指腹的神经,那是她引以为傲的医术。春和公主仍在哭泣,沈惊蛰安抚着她,手腕平稳,仍在探腕。 “殿下,看着我,”沈惊蛰直视着春和公主的眼睛,她的眼中无波无澜,穿过那双眸子,直打春和公主的心中,她平静道,“我是沈惊蛰,是奉旨入宫来侍奉您的,您不要怕,这里很安全,什么人都没有,您只是在做梦。” 许是沈惊蛰话中的安抚,又许是她手腕处传来的体温,春和公主竟真的安静了许多,她惊叫的声音逐渐平缓,那双滞色的双目迟缓地扫过沈惊蛰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沈惊蛰安抚着将她半拥入怀中,握着春和公主的手腕,感受她渐渐平静下来的脉搏。 滑数而弦紧,间或还有促止之象,心脉受损,肝风内动。 是有人刻意为之,故意惊她。 宫女端着热水快步上前,沈惊蛰拧干巾帕,替春和公主擦去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公主紧紧攥住她的衣摆,声音哑然道。 “安全?”她说,“这里是安全的吗。” “对,这里是安全的。”沈惊蛰低声且坦然,“这里绝对安全,只有几位宫女,我们都是陛下派来侍奉您的,这是您的寝宫,没人能害您。” 沈惊蛰边说,指尖落在春和公主腕侧的内关穴轻轻揉摁,在她的安抚下,公主的呼吸逐渐平稳,她脊背仍然紧绷,却不再如先前般惊恐惧怕,沈惊蛰如救命稻草,她死死攥着那片衣角,声音断断续续。 “有东西…有东西在看着我,好多血,我好怕。” 沈惊蛰安抚着轻拍她的脊背,替她掖好被角,她目光如炬,扫视着春和公主的寝宫。 先帝在时,与皇后伉俪情深,春和公主是他与皇后的老来子,自然也备受宠爱。照理来说,这样一位天潢贵胄,是谁敢来害她。 沈惊蛰环视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正当她心下疑惑之时,瞧见了春和公主倚着的靠枕。 她抚上枕巾,摸着锦缎织丝的纹路,只觉得指尖游走处,有一抹不符合针脚走势的纹理。 【系统提示:检测到剧情节点重要物品!】 沈惊蛰眼神一凛,话语间却仍旧平静:“殿下莫慌,您看,什么都没有,都是梦魇作祟。” 她手下不动声色的挪动,触及到那枕巾的边角,稍一用力,布帛撕裂,滑出来个掌心大小的白布娃娃。那东西仿照人形,五官处却被红线绣着,乍一看森然可怖,沈惊蛰眸光一凝,本想大事化小,却只听那宫女一声惊呼。 “沈、沈医侍,这是什么?” 【检测到宿主获取任务关键物品,分析中:巫蛊之物,材质:劣质锦缎,成分:致幻药剂与骨粉。】 春和公主听见那宫女所言,低头去看,只见沈惊蛰从她身下拿出此物,刚宁静下来的情绪又游走在崩溃边缘,她眼泪如断线,将自己揉进被褥里,声嘶力竭道。 “就是它,把它拿走…不要看着我,不要看着我!” 眼看事态愈发严重,沈惊蛰侧目去怒瞪那宫女一眼,她厉声道:“兹事体大,去请陛下!” 那宫女踉踉跄跄着冲了出去,沈惊蛰唯恐事出有变,让孟寒秋与她一道前去。 春和公主吓得泪眼婆娑,嘴里嘟囔着些梦一般的呓语,沈惊蛰安抚着握着她的手,体温源源不断的传输,让她逐渐静下心来。 沈惊蛰看着手中的巫蛊娃娃,放在鼻尖闻了闻,极浓重的腥味与草药味扑鼻而来,只是殿内点着浓厚的安息香,反倒把这怪味掩盖了起来。 她仔细闻着,眉心越蹙越紧,这东西里似乎只有几味不起眼的草药,按理来说构不成什么致幻之药。 可若是与这安息香做陪,反倒成了惊魂之香了。 沈惊蛰心下思绪翻涌,连忙打开了内殿的窗,雨夜风大,不出片刻便将屋内的香料吹散,许是温度低的缘故,春和公主竟有几分睡意,自己安定了下来。 此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惊蛰去看,只见一明黄色身影踏雨幕而来,来人约摸二十几岁,与春和公主有九分像,她心下了然,正欲退下,只听那人说道。 “一路上的事朕已略有耳闻,”他说,“你都看出来些什么?” 沈惊蛰福了福身道:“回陛下,依臣拙见,公主并非因受惊而夜不能寐,乃是中了毒。” 皇帝并未接话,反倒是上下打量着沈惊蛰,殿内静可闻落针,倏尔他一哂:“朕的医官院百来人,皆未曾有中毒一说,你不过及笄之年,便敢夸此海口,沈医侍,欺君可是要掉脑袋的。” “公主玉体尊贵,又男女有别,寻常医官为了避嫌,不能与公主接触,更不能在夜间单独诊治。”沈惊蛰不卑不亢,字字清晰,“而正因这欺君之罪,哪怕是瞧出来端倪,他们也不敢直言。” “他们不敢,你就敢了?” 来人踏过雨水,发尾的小辫儿上还带了几丝雨珠,面上是一片的混不吝,见了皇帝也只是草草行了个礼。 皇帝没发话,沈惊蛰也不能起身,她仍跪在地上,仰头间撞进了一双玩味的眸子。 【叮——检测到关键人物:兴安郡王戚照雪,请宿主注意与关键人物的关系,方便后续剧情走向。】 沈惊蛰的舌尖抵了抵齿关,她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同样也厌恶这样居高临下的审视。 “临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皇帝说,“不在宫里吃茶,反倒来这凑上热闹了。” “没有表兄作陪,一人吃茶独弈我嫌闷,”戚照雪把浸湿的外衫脱了,他目光掠过沈惊蛰的脸,一寸寸看了个遍,好脾气的又重复了一遍,“问你话呢,你怎么敢呢?” “回陛下,臣女先前说中毒,并非是空穴来风。巫蛊之物污秽,臣女闻其内有腥味,乃是骨粉和血而成,但腥味虽重,却是用于掩盖其中的闹羊花。”沈惊蛰说,“公主多日梦魇惊悸,医官院自然以保守治疗为上策。可这殿内熏的是细辛,安神香在夜晚燃起,二者相融,安神之香反倒适得其反,如若陛下仍心存疑虑,大可再寻能人来辩。” 皇室宗亲最忌讳巫蛊之术,此事只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皇帝并未急着反驳,他把玩着那人偶,朝旁边宫人递了个眼色,那仆从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便盛着个短匕上来了。 匕首雪刃,削帛如斩草。 果然不出沈惊蛰所料。那人偶做工粗糙,一股刺鼻的气味袭来,内里填充的骨肉粉已发黑变质,皇帝眉头紧蹙,显然是厌恶极了。 “还跪着做什么?你说了许多,朕当你是大才。”皇帝说,“公主玉体金贵,遭难多日,你可有法子令其痊愈?” 沈惊蛰说:“说难不难,说简单却又不简单,公主受药性相冲影响,白日里用甘草与绿豆汤熬制服用便能平心,可若要定幻,就得配上黄连与菖蒲,针灸佐之最为佳策,还需采摘晨间带露的薄荷叶捣汁入药。这些本不是稀罕物,只是着晨间薄荷难寻,需得亲自采摘,确保新鲜。” 如今是夏六月,正是薄荷成熟之日,皇帝蹙着眉,却犯起难来。采药是个苦差事,假经他人之手他又放心不下。 沈惊蛰看出了他的为难,说道:“臣女来侍奉公主,起居安危乃是本分,如今公主有难,臣女请缨,自行前往。” 戚照雪说:“薄荷?表兄贵人多忘事,我封地在亳州,那儿的薄荷田,香飘十里,熏得人脑仁儿直晕,如今春和表妹有恙,若是能帮衬一二,也不枉我白拿朝廷俸禄。” 皇帝心情大好,拍了拍他的肩说:“父皇在世没白疼你,如今也有了大用。” 天色愈发黑了。 皇帝入了寝殿,看见春和公主安睡的脸。他替胞妹掖好了被角,声音不大不小,却落字可闻。 “能让污秽近了公主的身,想必也是无能之辈。”他环视四周,扫过跪地的一排宫女,摆了摆手道,“半月来接手侍扫裹公主榻的,一概杖毙。” 沈惊蛰瞳孔骤缩,周身恍如坠入冰窟,僵硬麻木。 这是她真正意义上接触到的封建时代,而非纸上谈兵。王侯将相,人命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