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3.相亲
沈持意还未来得及思忖这话中含义。
那人指腹缓缓挪动,代替双眼在自己面颊、唇边游走一般,一一“看”过他的面容五官,又忽而停顿。
指尖骤然落下力道,牢牢掐着他的下巴。
徘徊在唇边的双唇微滞,终于撬开他的唇齿。
沈持意浑身一僵。
对方就这般无声告知了他方才话中的含义。
可这人似乎也是头一遭同人相吻,愣然片刻,竟慢条斯理探究起来。
分明没了先前措手不及的攻城略地,可沈持意被毒性压得绵软无力动弹不得,本就像在任人刀俎,对方一点一点的探索尝试更是同游刃有余的狎弄极为相似。
他脸颊如坠沸水般烧了起来,月色掩盖下的面容红得不能再红,连耳后都不能幸免于难。
他不得不在久违的喘息之中寻开口之机。
“木、木兄……”
话一出口,沈持意才发现自己确实恢复了些力气。
更加证明了木沉雪并未骗他。
可是。
这、这这……
虽然他是对木兄有意思……但——
沈持意慌乱挣动。
男人制着他。
“你中毒太深,仅仅如此,只是聊胜于无。毒性还在,不要乱动。”
一样的话语,却像是剥去了彬彬有礼的外壳,嗓音沉沉,坠满阴霾。
沈持意并不是故意要乱动。
他又不是要风度不要命的傻子。
只是……
“仅仅如此,只是聊胜于无”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唯有巫山云雨才足够……!?
他和木沉雪二人还只是朋友,关系未定,聘礼未下,父母未见,光天化日——哦不也没有那么光天化日,总之……总之他便要为了解毒占人便宜了吗?
他分明是为了搭救美人而来,如今却窘迫得像个被美人关在笼子里欣赏的困兽。
“等等, ”他胸膛仍旧闷得厉害,说出口的话语恹恹喑喑,“等我一会……”
木沉雪背着窗,月色照不出男人神色,沈持意瞧不见这位本该皎皎明月般的君子在这种时刻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不如寻常般沉稳。
但他也不遑多让。
他慌乱得厉害,又不敢碰着对方受伤的手臂,在这人怀中动来动去,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拽下腰间的香囊。
这枚香囊并不仅仅只是饰物。
里头不只有香料药物,还缝了一张盖过苍王府印和苍州官印的文书。
大兴朝对各州府往来管控严厉,他是苍王世子,下级官员却鲜少有机会见他,他若只身在外遇到什么麻烦,容易说不清楚,便带着这份文书以防万一。
这张纸,就是他身份的印信。
他在此之前一直没告诉木沉雪自己的身份,其中确实是有所顾虑。
他是前苍王遗腹子,本该出生便承爵,可宗府以他尚未弱冠为由头拖着,封王的圣旨至今未下。
他挂着个世子的名头十九年,实则苍王府根本没有王爷,足见宫中那位对他这个王位的态度有多模糊。
指不定就等着他哪步走错,正好把这个藩王爵位收走。
他先前和木沉雪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他不能拿整个苍王府的安危去赌,初相识时便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苍王世子明面上还在养病,若他在烟州一事被有心人得知,传至宫里,那便是欺君大罪。
本来想着慢慢来的。
一晃眼变成现在这副处境,此刻怎么也不适合说出口。
兴朝权贵好男风者众,大多都是游戏风月的态度,若说不清,保不齐木兄也会把他当做那般登徒子……
仓促间,沈持意仅能想到先以这香囊明意。
香囊里的东西不仅能佐证他的身份,还可以调动苍王府库。
他现在无法凭空变出十里红妆千金万两来提亲下聘,此物勉强能用作聘礼。
他说:“送你……”
素日里能握剑的双手在毒性影响下连香囊都有些握不稳,五指微抖,绳扣几次三番搭不上,废了好大力气,才把香囊乱七八糟地绑在男人腰间。
香囊就这么和木沉雪片刻不离身的小锦袋挨在一起。
他松手,香囊坠下,发出一道轻巧撞着衣物的窸窣声响。
“……可以吗?”他问。
如果不可以……
如果不可以他就只能一命呜呼了。
哎。
沈持意又觉呼吸困难。
他刚才只那么轻微地胡乱动弹,毒性仍是加重了。
木沉雪却不回答他。
沈持意垂着头,轻轻拽着男人衣摆,又低声软语地问:“我送你这个……你可以帮我解毒吗?”
木沉雪垂下双眸。
月光照不进的双眼只能瞧见一片漆黑,一切思绪敛藏其中。
早在沈持意破门而入之前,他便警惕察觉到了杀手潜入。
他没有立刻斩除祸患,反倒刻意留着那杀手发出动静,引来现在正靠在他肩头的青年,又刻意让对方瞧见他狼狈却又狠绝的模样,无非是难以言喻地期待着——
期待着这几个月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青年惊惧惶恐,用刚才知道的一切作为把柄,胁迫他解毒,展露出阴冷急切的“真面目”。
直至方才。
他阴翳下脸色渐沉,无言等着沈持意的反应,等着对方泯然如他往昔所识芸芸。
旧疾新伤编织出游走全身的细密痛楚,刺得他愈发清醒。
紧接着,他却感受到青年在自己腰间挂了什么,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抛来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居然这个时候还规规矩矩地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解毒。
“我说不行——”木沉雪神色愈发幽深不可测,字里行间似是在隐忍着什么他自己也辨别不出的根由。
也许是在忍痛,忍病,忍旧疾,或是在忍着什么不便诉诸于口的心念。
“——你便不解毒了?”
“那是自然……”
正值画舫转了个方向,月光展颜,照亮两人身侧。
沈持意眼见男人神色一顿。
他双手已经凉得不像话,无暇细思木沉雪神情之中暗藏之意,只自顾自很是吃力地说着,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还是、还是木兄意愿最为重要,我怎能因中毒,强迫于你……”
所以……到底可不可以?
“不可以。”
沈持意一呆:“那、那我想想遗言……”
男人神色空白了好一会,蓦地轻笑一声,笑声压下了弥漫在房中的血腥与藏于昏暗角落中的隐痛。
随即那人一手揽起他,就着床榻,将他放在了被褥之上。
沈持意四肢绵软,任由摆布,只得见眼前天旋地转,再一抬眸,已被木沉雪遮住所有视线。
“我从前做事,从来……三,思,而,后,行。”
“但——”
但什么?
他听着木沉雪在他耳边说:“可以。”
刚刚还说不可以。
——当真是反复无常。
沈持意被男人拘束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隐约觉着似乎哪儿不对劲,却无法思虑太多,赶忙红着脸道:“药膏!药膏没拿……伤药里,有可用的药膏……”
那人动作一顿,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是男子……床榻之事,需用此物……”
他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出入风月地时,见过不少点小倌的世家子,有些人为了意趣,甚至还会自行带些秘方所制的药膏,说是功效各有不同。
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此物用处。
沈持意急着探身要拿,“不用药膏,我怕伤着……”
你。
耳边传来那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含着他听不懂或是听错了的愠怒:“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目盲的男人不让他动,独自在榻边七零八落的药中摸索了片刻,猛地一把将那几罐本该用作跌打的药膏往榻上一扔。
方才的不对劲感更重了几分。
直至他发现自己只能仰头抬眸看着对方之时,他恍然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他惊呼:“不应该是我——”我来吗?
有人俯下身来,以唇舌封住了他一切未尽之言。
::::::
明月游荡长空,星河西游,碧湖接天,汇于东际,裂开一道鱼肚白。
晨风拂枝,人间接住了红尘风光。
“……世子?世子?”
不知是谁的喊声像是灌入双耳的浓雾,朦朦胧胧,似假如真。
沈持意悠悠醒来。
一瞬间,知觉也被唤醒,浑身都如同在醋里滚过一圈一般,酸疼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恍惚许久,缓缓睁眼。
眼前白纱飘落,天光明亮。
他正躺在木沉雪所住画舫小室的床榻上。
昨晚同剑尖相撞的云鹤金灯已经被人拾起,正放在床榻旁,展翅云鹤的一角陷进一个尖锐的坑,是长剑击出的痕迹。
那柄剑却不在了。
乌陵发现他睁眼,喜道:“可算醒了!”
沈持意不仅醒了,昨晚中的毒也早已解了个干净。
他毫无顾忌地猛地坐起。
他惯常如此,清晨睁眼便翻身下床,爽利得很。
可下一刻,酸楚感钻满全身,他“嘶”一声赶忙靠回床栏旁,忆起昨晚后半夜发生了什么。
昨晚他原以为是他因中毒不得不唐突美人,可木沉雪正值旧疾复发,一只手又受了伤,内伤外伤浑身是伤,却不知哪来的力道,一直按着他。
瞧那人一举一动四两拨千斤的模样,分明是会武!
他本就中毒,没什么力气,用力又怕撞到木沉雪手臂上的伤,不敢大动干戈,倍受掣肘。
后来……
后来那几罐药膏就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甚至全都用完了。
夜半,乌陵停泊好画舫,还曾在外头敲过门。
但当时他和木沉雪都已经……他不得不仓促喊住乌陵,让人先行退下。
直至力竭入眠,都只有他和木沉雪待在一起。
他甚至是……在木沉雪怀中睡着的。
如今醒来并无不适之感,身上也整整齐齐穿着寝衣,不知木兄什么也瞧不见,昨夜是如何收拾残局的……
“……”
他一回想,满脑子便是男人因看不见而总是问他各种乱七八糟问题的模样。
“…………”
他和木沉雪……
抱得心仪的美人归,本是好事。
但是这个过程……这个结果……!
怎么会这样……!?
分明没再中毒,沈持意却是眼前一黑。
往事不堪回首,世子缩回被窝。
乌陵看着团成球瞧不见人影的被子,急切喊道:“世子!”
一张红彤彤的脸从被褥边角探出来。
沈持意缩头乌龟没当一会,又开始担心木沉雪仇家之事还不知如何。
昨夜兵荒马乱,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未说清。
他现在回想,木沉雪既然会武,血中又有如此厉害的剧毒,那杀手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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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难以成功,偏生他自以为是,觉得美人需要搭救,最后反倒拖了后腿,还……
若是木沉雪只是心善救他——那和他为了解毒睡了兄弟有什么区别!?
他一个头两个大,问:“木兄呢?”
乌陵居然没有在这上好的时机揶揄他,而是疾声道:“在外面,刚刚来了好几个人,说是木公子本家找来,连昨晚那个杀手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现在木公子正在和他们在外头说话。”
沈持意一愣。
木沉雪家里人?
昨晚刚被仇家寻到追杀至画舫之上,今早快一个月不曾寻来的本家之人便也出现了?
他和木沉雪这几个月朝夕相处,年节都是在画舫上过的,但哪怕是除夕时分,木沉雪也没有丝毫提起过家中人。
如今人突然来了,还一来好多个。
乌陵又说:“木公子出屋时提醒过我不用打扰你,我本来想等世子醒了再说。但是刚才船头落下一只信鸽,没有信,只有左脚上绑着一条黑布。”
所有遐思都被这番话撇落,沈持意面上红晕瞬间褪去。
他双眸一压,眼底立时涌出担忧之色。
信鸽左脚绑黑布,这是他和宫内为他传递消息之人约定的暗号。
飞鸽传信毕竟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截获,他打听的都是朝中大员和皇城动荡的消息,自然不可能直接在信鸽身上放消息。
因此,宫中传出消息,都是先派人送往他所在之地的民驿,伪装普通信件封存,再飞出一只信鸽,以通知他有新的动静,让他去驿站查看。
信鸽若是左脚绑白布,那便是普通消息,有空去查看便可。
若是绑黑布,则是……
“十万火急!?”
难怪乌陵顾不得其他便来喊醒他。
怎么会突然有十万火急之事?
帝都发生了什么,会和他这个没有袭爵的苍王世子有关?
现在的剧情节点不是太子病逝吗?宫中乱成一锅粥,哪还有闲心管苍州?
他拼命回想剧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赶忙爬出被窝,压着酸痛起身,从乌陵手中接过外袍披上,缚上腰带之后,下意识想收整香囊。
手中一空。
——他昨晚把香囊当做聘礼送给木沉雪了。
“……”
沈持意一拍额头,暂定下神来,“飞鸽是何时找来的?”
“就在刚刚,我一瞧见就知道耽搁不起,赶紧进屋喊你了。”
沈持意边同乌陵说着,边行到门前,听到外头有交谈之声。
来找木沉雪的这些人还未见过他,他也不知木沉雪家里是何情形。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让乌陵取来幕篱,戴上才开门走出去。
“我没什么大碍,”他昨晚是一点伤没受,干的全都是难以启齿之事,“黑布从来不会被轻易选用,宫中恐怕出了和苍王府有关的头等大事,你先赶去驿站,尽快把消息带回来给我。”
乌陵凝重道:“是。”
他拉住急着转身要走的乌陵:“对了,买两匹好马回来。”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星夜兼程回王府。
乌陵点头,脚尖点地,毫不拖泥带水,以轻功掠过水面,径直上岸离去。
沈持意忧心忡忡。
既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多半不是仅仅一个传信就能结束的。
不论是什么消息,他怕是都得即刻赶回王府。
他盯着乌陵的背影渐远,这才行至画舫景亭外。
隔着白纱望去,亭下站着三个人。
木沉雪站在中央。
这人近日已能瞧见些许模糊颜色,不必常常敷药,只在早晨敷药粉于双目之上,此刻正一条玄色布带裹藏着药粉蒙着眼睛,翩然而立。
再往前便是湖面,若是不经意很容易坠湖,这人却悠然立于栏前,神色淡然。
正月晨风透骨寒,男人披着兴许是手底下人带来的玄金大氅,领口绒毛随风晃荡,时不时便刮过这人下颌。
如冷梅凌寒开,幽兰独自赏。
是那副沈持意再熟悉不过的端方君子模样。
和昨晚……截然不同。
可昨晚他中了毒,直至最后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回忆起来满脑子乱糟糟,不清不楚,实在难以确定。
木沉雪血中的毒怎么如此诡异,他穿来这里这么多年,怎么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体质?
还有解毒的方式……
他停步在景亭外。
木沉雪身旁的两人中,其中一个书生模样头戴束髻冠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正惊道:“手臂怎么伤成这样?是那刺客所为?除了那刺客,可有他人近身?”
“他人”已经来了。
那两人瞧见沈持意,纷纷看来。
男人似是也知道他来了,稍稍侧了侧头,没有回答绯色衣袍男子的问题,而是冷静道:“你们刚寻到我,夜里便来了杀手。”
另一名黑衣劲装男子看上去年岁最长,却因这句话脸色突变,猛地跪下:“内里有人递消息——属下这就去查!”
木沉雪轻轻颔首。
黑衣男子起身一个抱拳,绕过亭子外的沈持意,就这么走了。
错身而过之时,沈持意仗着白纱阻隔,肆无忌惮地看着那人面相神色。
狠戾之色比起昨夜那个杀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人多半杀过人。
沈持意怔了怔。
有着能养得起死士高手的仇家,还有这种看上去起码沾过不止一次人命的手下。
体质特殊,血中藏着奇毒,起码自小身体便有隐情。
木兄这商贾世家,当真是不正经吧???
4.定情
沈持意神色一顿。
若这些人正在谈一些外人不该听的话,那他来得好像很不是时候。
他想先转身离开,木沉雪身旁那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却已转身向他,作揖道:“这位便是施恩照看了我家公子多日的苏涯苏公子吧?”
这话可真是抬举他了。
木沉雪其实根本用不着他搭救相助,全然是他见色起意,硬要把人邀上船。
沈持意实话实说道:“照看说不上……”
栏边的男人听得他的声音,侧过身来。
他喊:“苏公子。”
玄布遮挡这人那双幽和静雅的眸子,身后天光绘出侧脸轮廓,埋下阴色,藏住神情。
这般模样瞬间勾起沈持意昨晚回忆,想起月光从半开的窗缝泄入,昏暗夜色只能照出这人模糊剪影。
那时,他的眼前同碧湖映着的星河似的暧昧不明,耳边是那人秉礼又暗藏汹涌的低喊:“苏公子。”
冷风拂过,幕篱垂下的白纱拖拽着金铃飘而不止。
沈持意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拔出神来,神思归心,顿觉面红耳赤。
他先前日日围着木沉雪都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往日里那些苍州的世家子都是这般揶揄美人,自视见惯风花雪月,熟识郎情妾意,必然会对恩爱欢好游刃有余。
没想到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美人不仅带毒还武功高强,家世深浅不知,温和面孔撕开尽是他看不明白的幽深,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我见犹怜,柔弱可欺。
明知眼前这两人都瞧不见他的神情,他仍是低下头去,缓了缓神,这才硬着头皮迈入亭中。
木沉雪身旁那绯袍男子又说:“苏公子这就是谦逊了,我等与公子失散,公子又素有旧疾还伤了眼睛,若无人相助,还不知会是何情形。”
此人又对沈持意庄重行了一叩谢礼,“刚才我正为公子探脉,除了昨夜受的外伤还需调理,公子的身子已养得极好,比在家时还畅快些,眼睛也恢复得不错,想来不日就能瞧清楚了——这些全都多亏了苏公子照料。”
原来这人是个大夫。
大夫又笑着问他:“……不知苏公子是岭安苏氏哪一支?族中长辈何人?我们备些薄礼送去,以答谢苏公子的恩情。”
苏氏是沈持意娘亲——苍王妃的母族,望门世家,盘踞岭安,圣眷隆厚,在朝为官之人不算少,嫡系支系更是数不清的人。
苍王妃在苏家的出身不高,他们母子和苏家其实并不算和睦。
他会以苏涯为化名,纯粹是以母亲的姓佐以他的字,正好他对苏氏还有些熟悉,再加上苏家子弟确实多不胜数,他行走在外,若是遇到什么需要瞎编的,很容易应付过去。
身份是瞎编的,当然不能让人真的送谢礼去苏家了。
他敷衍道:“是我昨日硬要出风头,才让木兄的仇家找上门来,真要论说,倒是我给木兄招祸了。”
那大夫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的糊弄,笑意似是浅了些。
木沉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大夫问话,末了才说:“昨夜刺客闯入后,苏涯身子有些不适,你给他瞧一瞧。”
沈持意从小到大都在装病,除了擅医蛊的乌陵,他鲜少给其他人摸脉。
他侧身躲过大夫伸过来的手,摆手推脱道:“不用不用,我没什么不适!”
大夫一愣,看向木沉雪。
片刻。
木沉雪一言未发。
等不到吩咐,那大夫见两人似乎都有话不想当着第三人的面说,便收了动作,说:“既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绯色身影离去。
先前还在木沉雪身侧的两人一前一后都走了,画舫前亭除了木沉雪,便只剩下沈持意了。
他们相对而立,两人尽皆衣冠齐整,一个蒙着玄绸,一个还戴着幕篱,又近在咫尺,又朦胧如雾。
但静谧之时连轻风都学会了撩拨人,每一缕细风走过,拥抱周身,都仿佛在提醒上一次他们独处时发生了什么。
“……”
该来的躲不掉。
沈持意掂量了一会,还是说:“木兄,我……有话想问你。”
“嗯。”
沈持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昨夜他来不及思虑太多,只简陋地送了个香囊,今晨醒来也没想好该不该坦白身份。
可他行到景亭的这几步道,渐渐冷静下来,却是有些心惊。
不论是昨晚的仇家,还是刚才他瞧见的那两个人,似乎都来头不小。
他还能察觉到暗处多了数道气息——应当是木沉雪的家仆,刚才率先离去的那人带走了几个,还剩下几人在暗处护着。听动静,全都是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莫说是普通商贾,即便是一些雄霸一方的小世家,都无法身边随时跟着这么些高手。
倘若木沉雪只是个被盗匪劫财还被仇家追杀的商人,他倒不惧,可如果对方是什么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烧杀淫掠的……
他只是见色起意想谈个恋爱,合则来之,不合便罢。
还不至于突然就要和不法之徒亡命天涯无恶不作啊!
而且,他们都、都……木沉雪也太冷静了吧!?
该不会是后悔了?
他打量对方。
男人正在解下蒙眼的布带。
玄布落下,露出一双仍然有些空茫的眼眸,完整的面容透过白纱映入沈持意眼中。
看上去好商好量的样子。
他迟疑道:“我……我对木兄有意。”
随着他话音迭起,刚刚窥见天光的双眸似是迅速晃荡了一下,眼睫颤动,眼尾稍弯,眸底顷刻间染上了冬日难见的春色。
可男人神色无改,让人分不清是这一瞬间的情态是因这区区几个字,还是因天光乍然刺目。
沈持意已经错开目光,假装镇定地望着湖中美景,没有望着对方,错过了这刹那间恰似温和的失态。
他接着试探道:“但昨夜之事,我明白,木兄主要还是为了救我性命。我可以自今日起,对此事闭口不言,我们就当昨夜之事不曾发生。”
他说完,还是忍不住想瞧一眼男人神色,乍一回眸,看见的便是满脸郁色。
那人双眸涣涣望着前方,眼底若隐若现骇人的阴鸷。
完全不是前一个月里的翩翩君子会有的颜色,比昨夜已经有些异常的男人更为之甚。
沈持意喉结滚动,莫名有些吓到,瞬间忘了自己本想接着说什么。
只听这人压着嗓音说:“哦?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如何能‘当做’不曾发生?”
语气森然,如淬毒冷刃。
沈持意赶忙解释:“我晨起时身子不太爽利,穿衣梳洗太仓促,穿得薄了些,也许是风吹得有些冷,我脑子不清楚,说得也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如果木兄想当做没有发生,我愿意配合,我不是说我想让这事没发生……”
木沉雪安静听着。
直至沈持意说完,他面上阴郁之情方才扫空,渐渐浮出霁色。
他没有立刻应答沈持意,而是缓步走近,近到再往前一步便能撞上,才停下脚步,解下那一眼便能看出华贵的玄金大氅,向前探了探,将毛领大氅轻柔披在沈持意身上。
沈持意眨了眨眼。
大氅内侧还挂着这人的体温,顷刻间便将温暖笼在他的身周。
那毛领子之前一直蹭着木沉雪的脸颊脖颈,现在一下一下刮着他脖侧,莫名有些痒意。
他正待抬手撇开那绒毛,男人为他系好大氅,并未收手,一手探入幕篱中,掌心抚过他脸颊。
他脸颊正在发烫,男人的掌心却有些凉,一冷一热撞在一起,直接将他此刻的情态显露无疑。
沈持意:“……”
糟糕。
丢人丢大发了。
这同没开战便城门失守没什么区别,他不仅不战先怯,还被对手全盘窥见。
从秦楼楚馆学到的那些风流子弟模样完全派不上用场,几个月来的游刃有余都在这一刻功败垂成了。
好在木公子不是他这等乘胜追击的无耻之徒,并未点破他的脸红,只说:“既然不舒服,方才便该让人给你摸摸脉才是;既然冷,便也该多穿衣,进屋待着。”
言语满是关心,语气更是沈持意熟悉的从容温雅。
末了,却倏地冷下腔调:“省得乱说胡话。”
“……”
这人还未收手,掌心自脸颊而下,摸索至沈持意的脖颈,替他按下毛领。
可沈持意更觉痒得很,不自觉想避开这人的手。
逃避的动作立时被那人捕捉止住。
男人握着他的脖颈,拇指正落在他的喉结之上,仿若随时能一个用力取走他的性命。
沈持意自持身手,知晓哪怕对方下一刻当真掐着他的脖颈,他也有数种方式挣脱,但他还是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你若是不安分,生了病受了伤,”这人一字一顿,语速极慢,眷眷又款款,“我说不得就得把你绑起来关起来管着了。”
开什么玩笑。
除了能调动大量高手的皇宫大内、帝都门阀,寻常人谁能轻易关住他?
而且木兄这种芝兰玉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这话太过无稽,沈持意完全没当回事,反倒被逗笑了,稍微宽心了些:“木兄真是幽默。”
他视线转动,瞧见木沉雪脱了大氅后,露出内里的外衫。
这人通身衣袍已经全换了,沈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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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得,应当也是今晨手下人给木沉雪带来的。
受伤的手臂也被重新妥善包扎过,缠着好多圈白布,腰间正挂着他赠的香囊。
同昨晚一样,香囊和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挨在一起,是这个明显来历不凡的男人身上仅可见的两样饰物。
他送的香囊还佩戴在身,只能说明是这人换衣之后还特意挂上的。
含义昭然若揭。
他登时神思乱撞,呼吸稍快。
等等,所以,他们俩现在算是在确定关系?
“昨夜之事……”
“公子。”
景亭外,一名短打男子骤然出现,对着木沉雪抱拳单膝跪下。
但木沉雪的手下什么也没说。
他们之间似乎早有吩咐,只一声呼唤,木沉雪便已听懂。
男人敛下所有神色,好似无悲无喜,昨夜如被遗弃的受伤小兽般脆弱戒备的模样不知被藏到了何处。
“你方才也听见了,”他敛下刚才反复难测的温和与冰凉,冷静对沈持意说,“我家中出了奸细,这才泄了我的行踪,引来杀手。迟则生变,我必须先赶去清理门户。”
他摸索至腰间。
那双如玉如竹的手抓着香囊旁的锦袋,手腕一个用力,猝然把日日佩戴的锦袋扯了下来。
他当着沈持意的面打开锦袋,拿出一枚白玉环佩。
沈持意瞧清白玉环模样的瞬间,忽而愣住,猛然咽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男人看不见他突变的神情,从容地把这一眼便可看出价值千金的白玉环塞到他手中,平稳道:“你我既有夫妻之实,你赠我香囊,我赠你此物。其余琐碎,待我回来,可陪你慢慢分说。”
这人一顿,又细嚼慢咽般极为缓慢道:“不要乱跑。”
沈持意心不在焉,只盯着已在自己手中的白玉环。
木沉雪没等来他的应答:“嗯?”
尾音已挂上不悦。
沈持意恍恍应道:“……好。”
眼前人这才满意。
“快则今日阴阳分晓之时,慢则子夜,我便会回来。”
木沉雪不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去,同手下一道离开画舫。
他虽然已经能瞧见一些,但到底还是看不清明,下船之时步履算不上快。
手下在一旁伸手想扶,还未靠近,男人在沈持意面前显露的温和神色倏地消散,面色一沉,开口便是一声极冷的驳斥:“滚开。”
手下冷汗涔涔:“大人……”
木沉雪脚步稍停。
“你留下,”他对手下说,“再点几个隐匿轻功到家的,一同留下,莫要靠得太近,在岸边盯着此处——尤其是此处的人。”
“是!”
-
木沉雪走后,那些藏在暗处的气息也跟着不见了。
乌陵也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画舫明面上瞧去,只有还站在景亭栏边的沈持意。
他低着头,仍在看着方才木沉雪塞进他手中的白玉环。
仔细看去,白玉环比成年男子巴掌小上一些,正好被人一手握之。除了质地细腻温润,料子绝佳之外,其上雕工也巧夺天工。
远望似乎只是一枚简单的白玉环佩,近看才能发现几乎每一寸都雕着样式。
连成一串,居然是一条栩栩如生、环绕玉环的——龙!
沈持意第一次见到此物。
但他对此物格外熟悉,甚至在此物还在木沉雪手中之时,便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绝无认错的可能。
因为他在原著里看过许多次它的描述。
白玉龙环。
原著重要道具,兴朝皇室秘而不宣的宝物。
宝并不是宝在价值——美玉四海皆是。
而是宝在它的作用。
相传这是先帝留下的东西,是藏在帝都未知之处倾国宝藏的密钥,得之便可掌握巨财。
养兵、养人,都需巨财。
白玉龙环这种得之可一步登天的宝藏密钥便一直存在口口相传之中,原文前期,几个相争的皇子都想找到此物,最后也没人能寻到只言片语,后来更是没了白玉龙环的描述。
沈持意看原文的时候,一度以为这是原著吃书,到了后期完全忘了安排这枚白玉龙环落入谁手。
但是现在——举足轻重的白玉龙环居然被木沉雪当做定情信物,仿若随意一般塞到他的手中。
他可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木沉雪知道白玉龙环的用处吗?
不,不论木沉雪知不知道,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木沉雪和白玉龙环有关,白玉龙环和原著主线息息相关。
——木沉雪和原著主线息息相关。
5.试探
沈持意神色愈发凝重,捧着白玉龙环,一动未动。
飞鸟巡空,长风开路。
暖日渐渐行至高空,榷城中不少游湖的公子小姐们带着奴仆行船,碧湖飘着来来往往的画舫。
丝竹琴声同波澜相撞,水波绘出渺渺江南。
画舫停泊在岸边,奢贵华丽,分外安静,不少游过的舟船里,有人探出头来,往画舫上打量。
却只能瞧见戴着幕篱的青年如鹤竹般立于栏边,不知在因何而出神。
不多时,冬日赴南的排雁敛翅而下,贴着碧湖水面而过。
耀耀明日好不容易行到苍穹至高处,不知何处飘来层层乌云,天光乍暗。
“轰隆——”
沈持意闻声抬头。
举目望去,整个湖面立时蒙上一层朦胧轻纱,水面盛开数不尽的涟漪。
他隔着一层幕篱垂落的白纱,眼前更显模糊不清,好似置身虚幻梦境。
下雨了。
吹拂而过的细风顷刻间裹着泠泠水冷,漠然眷顾四方。
可这冷风蔓延至沈持意身前,被男人给他留下的玄色大氅谢绝,没能给沈持意带来一点寒意。
他紧握白玉龙环。
玄氅温暖,可这温润美玉着实太过凉手了。
-
晌午时分。
烟州太守府。
寒冬江南依然烟波如画,雨幕浇出连绵淡雾。
太守府坐落于通怀夜市后方,依山傍水,前倚街坊,正藏在雾帘之后。
茫茫大道,唯有稀疏来不及归家的人影狼狈行于雨中,入目所及,正月十六的长街骤然没了人声。
一辆轻简马车穿雨疾行而来。
马车停于门前,披蓑戴笠的赶车人回过头,掀开帘幕:“大人?”
车内仅有两人。
玄布蒙眼的男人端然静坐,先前和沈持意交谈过的绯衣男子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坐于一旁。
那绯衣男子摸索着掏出一封拜帖。
是帝都世家子弟时兴的桃花笺纸封,正中间款款落着“楼轻霜”三字。
拜帖没有封死,里头空无一物。
这是一封空白拜帖。
绯衣男子递出,对驾车的护卫说:“先去敲门,把这个拜帖递进去,说周溢年陪同小楼大人前来谒见太守。”
“是。”
护卫不敢怠慢,将拜帖藏于蓑笠下,过雨淌水疾步离去。
人走开了,马车沉浸,无声浸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周溢年转头看向楼轻霜。
四下无人,男人卸下惯常挂于面容之上的温雅,下颌收紧,双唇平展,遮目玄布衬得面色略微苍白,仿若无心无情无义的修罗像。
方才画舫上,那位瞧不见面容的苏涯小公子在侧时,周溢年还能谈笑风生。
但苏涯不在了,他和姓楼的在狭窄马车里相对而坐,话憋了一路,至此都有些踌躇。
周溢年欲言又止许久,一撇发尾,呼了口气,定下心,看了一眼楼轻霜腰间——那里多了一个楼轻霜从来不会佩戴的香囊,还有……
“锦袋怎么空了?”
“送人了。”
果然。
“……送给那个苏涯了?”周溢年头大了,“小楼大人,你从前从来不让人近身,我还道你不喜声色,原是不喜女色。两位独处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转眼连锦袋里的东西都送他了,那东西可是、可是……哎,昨日正月十五,你们是不是……”
他愁眉苦脸的,“也好。看来你已经决意要直接带他回帝都。但……但会不会还是太草率了?你想清楚了?一个苏家旁支,出门在外连同仆从都白纱遮面,查都不查就直接——”
“我几时说过不查?”
周溢年一噎,恍然大悟:“你今晨派走的几个人——是去岭安苏氏的?”
楼轻霜默然。
周溢年提起来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倒悬得更高了。
他们手底下真正知根知底能放心用的暗卫其实没多少,正事还没办完,楼轻霜居然一下子派出好几个,只为干这么一件私事……
这哪里是太草率了没想清楚,这是想得太清楚了。
周溢年张口欲言。
这时,太守府门大开。
前去叩门的护卫快步跑回来,牵着马车来到府门近前。
府门两侧已立时站了好些人,当中站着一名面相憨厚和善的常服老者——烟州太守,楼禀义。
马车幕帘掀开的那一刻,男人嘴角微微勾起,面上所有淡漠倏地消失殆尽。
楼禀义焦急等在马车前,却见年轻男子在周溢年的搭手下,温吞下车。
护卫开伞,雨水自伞沿散开滑落,圈出一层雨幕。不似伞遮雨,却似雨怜人。
男子稍稍弯腰执礼,嗓音如熹微晨光般清和:“可是四伯在前头?”
楼禀义一惊,赶忙托着眼前人手臂,将人扶起。
“我不是小公子本家叔伯,当不起小公子这一声四伯。”
待到楼轻霜抬头直起身,楼禀义又是一惊:“小公子的眼睛怎么了?”
几人往里走,楼轻霜不疾不徐,面上挂着笑意,道:“四伯位居太守,又是族中长辈,不必生分,喊我表字便好。”
进得前堂,楼禀义关切问道:“饮川,你这眼睛……年节时分,我还听闻你染了风寒告病在家,如今怎么会在烟州?还变成这样?”
男子端坐一旁,虽蒙着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却不慌不忙,仍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我并未感染风寒,年前便来了烟州。风寒只是告病的说辞,帝都无人知我在此。”
“怎么不早说!?”
楼禀义猛地站起,走到门前吩咐:“闭门谢客,今日来了什么人,但凡传出一点风声,守门迎客的尽皆给我打死裹席扔了!”
下人们纷纷垂首道:“是!”
随即合上门,全都退下了。
“哗啦啦”的暴雨隔了一层门扉,随风而走。
四下无人,楼禀义才回身,也不坐回去,老脸皱成一团,紧张道:“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不告而秘离都城,本就是大罪,你还告病私下来烟州,这可是欺君啊!”
楼轻霜镇定自若地坐在茶案旁,正接过周溢年递去的热茶。
楼禀义负手来回疾走。
“——这些时日以来,还有什么人见过你!?”
正待喝茶的人指尖一顿,捏着的盏盖滑落,撞到杯沿,送出一道细微的清脆碰撞声。
声响很快淹没在暴雨嘈杂声中。
他脸上的冷色仿佛也随着一刻不停的水流飘荡而走,转瞬即逝。
“四伯问何人见过我……是要干什么?”
“自然是怕此人走漏了消息,我去替你善后一二。”
楼轻霜缓慢碾动盏盖。
周溢年观楼轻霜脸色,心中暗道麻烦。
这数月来待在楼饮川身侧的,可不就只有那个苏涯苏公子?
楼饮川的君子面具戴了二十年,私下里都经常摘不掉,眼下居然因为楼禀义问及那个苏涯,连他都能瞧出一瞬间的不对劲。
好在楼禀义心思不在此,谈话间并没有看人神色,只有来回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比雨声还要嘈杂烦人。
周溢年收回目光,假意悠然倚着茶案,轻笑一声,适时道:“楼太守莫急,欺君大罪,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干不出来啊。饮川秘下江南,是奉了圣意,有白纸黑字的密诏在手,没事。”
楼禀义一愣,脚步一顿,立刻看向楼轻霜。
楼轻霜神色淡淡,捧着茶盏,浅抿一口,处变不惊,闻言不躁。
晚辈沉静从容,长辈倒是抓耳挠腮。
楼禀义尴尬拢袖,不自在地坐回木椅。
“四伯,容我慢说。”
楼轻霜放下茶盏,“年前我奉命秘下江南,办完差事,正待折返帝都,返程之时却遭人暗算,同溢年还有护卫失散。可我当时伤了眼,寸步难行,不得不在榷城养了许久,多亏昨日溢年带人寻到我。”
“当真伤到了眼睛!?”楼禀义又是一急,“周太医……”
周溢年还未搭话,楼轻霜又道:“眼疾无甚大碍,四伯不必担忧,还请不要将我眼疾一事修书告知我爹娘,以免他们忧心。”
语气温和,令人身在冬日,却如沐春风。
楼禀义袖袍一挥:“自然。你这孩子,自小便让人省心,处处为人考虑……那你这差事……?”
“我早已写了密折,遣人密送回宫中交差,之后才出发遇到了劫匪。算日子,密折应当早就呈见天颜了,万幸没有耽误差事。”
“那就好,那就好……”
“但我已经耽搁许久,还需尽快赶回。”
楼轻霜慢条斯理,“临走之前登门拜访,是有一事拜托四伯。”
话音未落,一旁,周溢年已经自袖中拿出一叠纸来,接着楼轻霜的话,说:“我们已查出劫道歹人的身份。”
他递到楼禀义面前,摊开,入目所及是一众写着姓名的画像。
“这是那些歹人的姓名画像,他们应当不知我们身份,只是劫财正好劫到了钦差。我们此行带的人手不多,又是奉了密旨,不能声张,查到人之后没有去抓——这些人恐怕还得麻烦楼太守处置。”
楼轻霜轻轻颔首。
楼禀义只扫了一眼那名单,便郑重收好。
“捉拿劫道匪类本就是府衙分内之事,小公子放心。”
楼轻霜缓缓起身:“多谢四伯。既如此,我该赶回都城了。”
楼禀义赶忙跟着起身送他。
屋门敞开,愈发浓烈的雨声疾步而来。
轻风在前堂打了个卷,掀动衣摆发尾,送来透骨冰寒。
年轻公子缓步迈过门槛,身后,太守府门徐徐合上,发出一道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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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厚门,隔开了两拨人。
楼禀义负手而立,脸上和蔼之色瞬间尽消。
有人上前低声问:“大人,安排的人手已经在城门外埋伏……”
“撤了吧,”他叹了口气,不耐道,“密折都呈上去了,他楼轻霜只是一个办事的,杀了也于事无补,赶紧递消息到上面应对此事要紧。”
“……”
-
府门外。
周溢年撑着伞送楼轻霜上车。
马鞭扬起,马车渐渐驶入烟雨,不知赶往哪一处长街深巷。
两人上车之后,楼轻霜解下那刻意装腔示弱的蒙眼布条,手肘撑着马车中央的茶案,闭上眼,似在休憩。
他收了笑意,敛了和煦,身上却还挂着未褪的温雅君子姿态。
周溢年冷笑:“老狐狸,开门迎我们的时候故意拉出那么一大帮子仆从护卫,之后又当着我们的面假意害怕你被人发现,把人赶走,作出个不知你奉命南下的模样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说着便好奇起来,“他这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你怎么就确定是他要杀你?楼禀义可是你楼家人。”
“两次刺杀。”
“嗯哼?”
“第一次是被买通的劫匪,第二次虽然是身手了得的死士,但只有一人。动手的人很容易知晓我的行踪,对烟州情势了若指掌,手底下却没什么可用的武夫。”
“我起初也无法确定,但他是个不能无令调兵的封疆大吏,又是个无法明面上合理调动府衙差役为难我的楼家人。”
“他最有可能。”
周溢年老神在在摇头晃脑:“什么时候确定的?”
“刚刚。”
动作一顿:“刚刚?”
男人阖眼慢说:“他直接收下了你递给他的名单。”
周溢年心念转动,不过片刻便了然。
那名单是他私底下追查的,楼禀义作为一州太守,哪怕和楼轻霜有个浮在面上的亲戚关系,也没到不由分说拿一份名单就上门捉人的地步。
可这老东西居然直接收下名单应承了此事,没有询问他们如何查到、如何确定、有何证据,甚至对截杀楼轻霜的人到底都有谁并不好奇,显然是早就知晓那份名单确实是对的。
楼禀义百密一疏,哪儿都滴水不漏,唯独忘了自己不该默认那份名单毫无问题。
连亲手追查此事的周溢年自己都无法万分肯定名单绝无问题,那还有谁能对此胸有成竹?
自然是安排刺客之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和我无冤无仇,先前截杀我只是为了拦截密折,眼下他不会轻举妄动了,不急。”
“因为他信了你所说的——密折早被送呈陛下?”
楼轻霜无话。
这便是默认了。
周溢年觉着好笑。
他们南下办事,要递给皇帝的密折事关烟州官府,里头具体写了什么连周溢年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密折其实一直都在楼轻霜身上,根本没来得及送进宫。
若是楼禀义当真要截杀他们,那还有好一顿麻烦。
可楼饮川撒谎说密折早已送出,楼禀义便就这么信了。
只因世人都信楼轻霜楼饮川楼小公子是这沆瀣百官中独树一帜的磊落君子,不偏不倚,不涉党争,办事从来奉旨奉命,最是纯良。
他不会害人,不会作恶,不会撒谎,更不会搅弄风云,玩弄权术。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谁都深信不疑。
周溢年越想越乐,径直笑出了声,却又倏地明白过来什么,笑容一僵,猛地瞪大眼睛:“等等,那老狐狸当时问是否有人知晓你的行踪,想要杀了知情之人,你是故意失态给我看的?为什么?想看我反应?”
楼轻霜若早对楼禀义有所防备,恐怕早已想好了一切说辞,又怎么会在老狐狸问及和苏涯相关之事时,险些失态于人前?
那失态多半不是给楼禀义看的,而是给他这个知道苏涯存在的人看的。
倘若方才他的反应不是替楼轻霜遮掩,而是趁机捅出那位小公子的存在……
他两手一摊,更觉委屈,“我有什么好试探的?”
楼轻霜坦然应答:“你我分开数月。”
周溢年无奈:“那我也不至于几个月便转投敌手吧?”
“人心难测。”
周溢年:“……”
他噎了一口楼饮川字里行间吹出来的秋风,这么些年却也习惯了,怒不起来,也笑不起来,阴阳怪气道:“行,人心难测。那你的苏小公子知道你这般难测吗?”
男人不答,状若沉思。
他拢袖收手,指节一曲,指尖探到了腰间香囊上,细细摩挲起来。
足足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他指腹渐渐用力,紧紧捏住香囊,这才蓦地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他最好用不着知道。”
6.离去
马车四周舆门禁合,窗纱垂闭,一点风也透不进来,可周溢年仿若浸在森然之中,即将脱之于口的消遣调笑猛然滞于喉中。
人声渐消,淅淅雨声充耳,雨势延绵不停。
马蹄落下,车马疾停。
护卫掀开幕帘:“两位大人。”
周溢年打眼一看,面前是榷城偏僻处的一个客栈,正是他们这个月落脚的地方。
他们一路行来装作商队,除了暗卫,自然也有一些明面上的随从,活着的都还在客栈里住着。
周溢年回过头对楼轻霜说:“透露行踪的眼线有两个人,都是随行侍从,知道的不多。昨夜暗卫把寻到你的消息告知所有人后,就这两人夜半离了客栈。”
“这一回假戏真做的苦肉戏没白干,没耽误陛下要的东西,顺带把楼禀义逼出来,还连钉子也拔干净了。”
“这两个钉子现在还在客栈里面,我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还不知已经暴露了。怎么处置?捉了再审?”
楼轻霜摇头。
周溢年正待惊奇,却听这人说:“背叛的人何须再留着处置?”
“直接杀?”
那摇头干什么?
“让随行侍从自行回程,告知他们匪寇将除,我们不需要太多随从,打算轻装简行赶回帝都。”
“不必我们多此一举。让他们走,楼禀义不会留活口。”
-
乌陵回到画舫之时,雨势正好歇了。
但他刚才赶路都在雨中,回来之时,唯有幕篱遮挡之处不算狼狈。
“世子?”
沈持意坐在栏边,手中仍抓着那白玉龙环,闻言,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完了!”
“什么完了?世子,你怎么了?是身子还不适吗?”
沈持意转头,瞧见乌陵湿淋淋的:“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
问完他自己便突然明白过来——那自然是因为不敢等。
“我没事,”他站起身来,“你收到信了?到底是什么消息?”
乌陵张口要说。
沈持意猛地抬手止住对方,带着乌陵回到画舫小室内,合紧所有门窗。
他摘下幕篱,暂且压下木沉雪和白玉龙环之事,又问了一遍乌陵:“是什么消息?”
乌陵低声答道:“消息里说,宫中好像出了大事,进出严密许多。”
宫中出的大事沈持意知道——太子应当是病逝了。
原著只写了正月太子病逝,没有仔细写是正月的什么日子,也许就是这几天。
太子只有不到八岁,是宣庆帝幼子。宫中这么多年,一直子嗣不旺,拢共不过几位皇子,除了被废的先太子畏罪疯了,其余的皇子或意外离世,或因谋反获罪自尽,到如今竟然成年的健全皇子一个也没有,只剩下这个幼子。
唯一的皇子没了,事关重大,宫中秘不发丧,严密封锁一切消息。
满朝文武都在一无所知地过年节,没人知晓东宫出事了。
别说是护卫宫城的禁卫军,就算是封锁消息的人,都未必知晓封锁的是什么消息。
沈持意完全得了个穿书的便宜,这才一清二楚。
正因为清楚,他全然不慌。
“就这么个消息?”他问。
储位空悬,宫城腌臜,确实是大事。但和他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偏远藩王有何干系?何至于十万火急送消息来榷城?
乌陵却说:“封锁消息的后两天,宫里下了一道密旨,遣了一队飞云卫赶赴苍州,给苍王世子宣旨。”
沈持意:“?”
苍王世子?
好耳熟的称呼。
我吗?
他抬手指了一下自己。
乌陵点头如捣蒜。
沈持意:“???”
原著里没这回事啊?
苍州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戏份啊??
皇帝最有可能给他下的旨意应当是封王的旨意。
但是太子刚死,皇帝怎么可能这么敏感的时节突然给他封王?封王这事也压根不需要秘密传旨啊。
此事难不成和太子病逝有什么关系?
可是太子病逝,来他这个荒芜偏僻的苍州宣旨干什么?
沈持意登时心慌意乱。
他本都已经抓着那白玉龙环坐下了,闻言如坐针毡,又猛地站起。
低头一看手中白玉,木沉雪之事又勾起一片心烦。
他试图辨别这环佩有没有地方同原著里描写的不一样,也许并不是那个重要道具。但乌陵来之前他便一直在做这件事,显然并没有成功过。
他甚至完全想不起原著哪里有木沉雪这一号人物。
一边是和原著千丝万缕却又毫无痕迹的木沉雪——他还招惹了人家;一边是莫名其妙还未知内容的圣旨——也可能和原著重要剧情有关……
若不是他意识里那个系统能够出现的次数只剩两次,他必然是要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沈持意紧抿双唇,耷拉着目光,晨起时分本就随意拾掇的被幕篱勾得碎发乱飘,更显烦乱。
“世子,我们现在怎么办?”乌陵正好问他,“木公子呢?怎么不见他和他的家里人?”
沈持意轻轻摇头:“他出去办事了。”
他重重思量着,不再开口。
乌陵对他躬了躬身,无声退下。
回来时,乌陵换下了被雨淋湿的衣裳,还端着一盘绿豆糕与沏好的径山春雨进来。
茶香袅袅,飘入口鼻,驱寒送暖。
他虽不知白玉龙环一事,但也知沈持意心烦——单单是要宣往苍州王府的密旨,便事关重大了。
乌陵把沈持意手中的环佩拿下来放在八仙桌上,“世子哪来的白玉?好生漂亮……”
他拿起沾了热水的巾帕,为沈持意净了手,说:“晨起之后还未进食,吃点东西喝点茶吧。也许当真只是封王或是年节赏赐的圣旨,最近风波太多,因此圣上用了密旨的方式以防生事。世子若是忧虑,等木公子回来,我们告别一二,今夜便快马加鞭赶回苍州接旨。”
沈持意往日里遇着什么烦心事,吃喝一顿也就过去了。
可他现在实在没心思,再度摇头摆手,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
沈持意一愣。
他起身,开窗一看。
雨过天晴,碧湖却仿佛停滞在了细雨中,烟波渺渺,舟船悠悠。
天光未褪,苍穹边沿却已经捧着落日,摊开的暖黄渐渐盛开,眼看就要画成一幅遮天盖地的黄昏。
江南烟雨不知他心中烦扰,正同寒风一道怡然候着星夜降临。
那人离去前说,若早,黄昏时刻便会归来……
沈持意猛然合窗,下定决心,转回身疾道:“乌陵,收拾东西,走!回苍州。”
“现在?世子不等木公子回来……?”
“对,现在。算了,时间紧迫,行李不要了,带上银票就好。哦对还有找茶点师父买的绿豆糕配方,径山春雨也带上几盒。”
乌陵一一记在心中,从小室隐柜中,搬出了一个狭长木盒。
“世子的配剑……”
木盒打开,一把薄如蝉翼、剑身映光的长剑映入眼帘。
剑身之上,刻有“流风”二字。
这把剑的来处还算有些说法。
沈持意穿了两次书,上一回穿书,是同一个世界背景的武侠小说。他的身份是大兴朝武学世家的天才,只是天生绝症,没过二十便死了,这才再度穿成了现在的苍王世子。
第一次穿书的记忆还在,他无需拜师,自小习武。前些年,他年岁大了,便凭借着自己上一世知晓的事情,寻到了铸剑大师太叔况,求铸一柄随身之剑。彼时太叔况已近天年,不愿铸杀伐利器,最终锻造了一把可缠缚腰间隐于身的软剑。
此剑虽削铁如泥,却轻薄易藏,掩于腰带之下甚至毫无痕迹,主为防身之器,非杀戮之锋,出剑如流风回雪,似婉转,似冷然,剑光闪过,清风拂面。
因此名为“流风”。
沈持意这么些年,若是在外行走,便会将此剑缠于腰间。
锻剑后不到一年,太叔况便不在人世,流风剑意外成了这位铸剑大师的绝唱。
沈持意挥袖而过,两指并拢,拂过剑身。
如此宝贵又伴身已久的名剑,他最后只是碰了碰,没有拿起。
“留下吧。”他说。
木沉雪既手握白玉龙环,今晨来寻的那些人又各个都是帝都口音,来历不俗,必然是局中人。此后山高水远,那人指不定会碰到多少危险,有这把剑傍身也好。
他将白玉龙环拿起,随意找了个空的锦囊,把环佩放进去,置于剑盒之中,盖上盒子,同流风剑放在一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放在了桌上。
“世子是想把东西留在木公子这,等下次相见再取吗?”乌陵说,“要给木公子留封信约定一下再见的时间地点吗?我现在备书墨……”
沈持意叹然轻笑一声。
他做了决定,反倒没了优柔,爽快道:“不用了。”
乌陵一愣。
此言所指,显然是要彻底断了,再无相见之日的意思。
乌陵怔愣了好一会。
“我头一次见世子同人谈情说爱……先前劝世子谨慎,你还驳了我。怎么昨夜你们都……我们就这么走了?”
乌陵说着一惊,“这位木公子难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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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什么问题!?”
沈持意不想乌陵误会木沉雪,赶忙摇头:“与他无关,是我行事莽撞,对不住他。你先前劝得对,我该先行确定他的身份的。”
若木沉雪只是大兴朝芸芸众生中的一人,他们在江南发生了什么都可以。
可木沉雪是手握白玉龙环的人。他也是个本该待在苍王府养病的苍王世子。他们本该此生不交汇。
主线大势无可更改,牵扯在原文中的人物命运在结局之前早已写好了轨迹。
他已经在这此事上栽了一次,万万不能再栽一次。
再栽一次,害人害己。
乌陵不懂他所言何意,只好同他一起迅速收拾了一番。
两人一同戴上幕篱下了船。
乌陵回来时买了马,给岸边一户人家塞了碎银,拴在那户人家门口。
沈持意取到马,翻身上马时,衣摆被风撩起,他忽而觉着一股冷意环绕周身。
他在马背上坐稳,勒紧缰绳,顿了顿,低头瞧见大氅垂下的衣摆。
原来刚才一直没觉着冷,是因为这身毛氅一直披在身上忘了脱下。他只归还了白玉,却把披风穿走了。
不论昨晚木沉雪为他解毒,是出自本心,还是出自善心,他的木兄之为人着实清风明月。
他只是找借口随口胡诌说自己冷,这人便瞎着眼为他系上毛氅。
江南正月的风还是吹进了沈持意胸膛中,如风过旷野,空荡荡,白茫茫。
他轻晃马鞭,犹豫片刻,还是转回头去。
不远处画舫依然静静立在岸边,景台甲板楼阁之上空无一人。
黄昏已经披覆而下,将碧湖染成氤氲暖色,静谧的画舫置身其中,竟有几分萧条之意。
“世子,”乌陵见状,“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点只言片语?便是要一刀两断,言明清楚也好,免得木公子记恨你。”
“记恨才好。他那样一个为了救人春宵一度却认了夫妻的人,我解释什么都无用的。他多半会想与我同舟共济,更是放不下了。”
可角色命运既定,南墙就那么一面,他已经撞破了,哪来的能耐再撞一次。
就这么赶回去接旨,对他好,也对木沉雪好。
他扬起马鞭:“我现在走了,对他而言嘛,也就是一个春宵一度的负心人而已。君子磊落大方,也许不过几日他便抛诸脑后,另觅良人了。”
马蹄踏泥,破风而起。
乌陵赶忙跟上。
两人策马来到城门口,刚越过守门官兵,沈持意一拉缰绳,陡然放缓行速,仿若悠然赏景,边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边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从我们上马离开画舫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后面。”
乌陵神色一变。
“……是木公子的人?”
沈持意叹道:“我也不知。这几人隐匿功夫极好,我下船的时候都没有察觉,是后来我们骑马,这些人藏在后头用轻功跟着,我才发现。”
他继续装作领着侍从缓行一般,低声道:“我们剩的银票多吗?”
他向来不管这些,银钱大多在乌陵身上。
乌陵掏出来一叠,还未说话,沈持意干脆一把抓过,只抽了两张出来放回乌陵手中。
“留两张应当够用了。”
“所以世子打算用这些钱收买他们?”
沈持意:“……”
正值昼夜交替时分,进城的百姓尤其多,他们两人在马道上,偏头看去,步行的百姓长长一队。
出城的人不多,零零星星,跟着他们的人就在里面。
沈持意缓缓踱在马道上,眼看就要行出人群。
他嘴角微弯,藏在白纱下的双眸滑过狡黠之色,隐在暗色中,却如黑夜晨星般灼灼华亮。
他轻轻哼笑了一声,骤然一个扬手。
一大沓银票顷刻间尽皆撒往空中!!!
他立时扬起马鞭,对乌陵说:“走!”
马蹄声响起。
青年身披玄色大氅、戴着白纱幕篱的,打马恣意,举止潇洒,衣摆、纱底随风而晃。
玄色身影同身侧的仆从一道,转瞬间行至远方。
城门口已然一片乱声。
“钱!有人撒钱!”
“五十两!!这张五十两!!!”
“菩萨撒钱了——!!”
“给我!是我捡到的!”
官兵急忙高声怒喊:“不准生乱!站好!谁扔的银票!?”
无人应答。
人群乱作一团,进城的长队散而拥挤,几乎将整个城门口堵住。
待到官兵喝令整肃,城门口总算安静下来之时,那一掷千金的青年早已没了身影,不知去往何方。
7.找寻
星月倒悬于碧湖,铺开流淌的星河。冬日枯枝迎风挺立,却坠入涟漪中胡乱晃荡着。
“人跟丢了!?”
这一声怒骂惊了枝上鸟雀,唧唧咋咋稀稀疏疏散开成片的黑影。
画舫之上,灯火通明,窄廊两侧小室屋门尽皆敞开,似是被人里里外外全都翻找过。
画舫最前头的景亭里,白衣男子静默坐于桌旁,前头站着勃然大怒的周溢年,亭外跪着两个额头抵着木板的暗卫,各个身体绷直,一动不敢动。
最前头的暗卫告罪道:“那位公子似乎发现了我们,在出城门的时候撒了好大一笔钱,百姓哄抢,赌了个水泄不通,属下……属下无能!”
楼轻霜一言未发。
周溢年正嘴角噙笑,从容听完,猛地沉下脸色,抬脚便往那暗卫身上一踢!
“几个人跟一个年轻公子哥和一个仆从,连榷城都没出去就能跟丢了!?”
那暗卫被踢得翻滚了几圈,全然不敢辩解,一声不吭,再度坐起,“咚”的一声,又狠磕了一下额头,伏地跪着。
周溢年来回踱步,对着楼轻霜揣测道:“他和你独处数月都没事,如今我刚寻到你,他便趁着我们不在跑了,却不留只言片语。我刚才还派人去问询附近见过他的人,没人见过他的脸,连朝夕在画舫上的舵工都没见到苏涯摘过幕篱。一开始就这样故意遮掩,怕是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越想越急。
“他有没有刻意接近你的可能?”
“去岭安查探的暗卫还没回来,要是什么也查不到,现在人去哪了不知道……”
楼轻霜没有应答。
从始至终,男人本该是最先发怒着急的那一个,此刻却端坐景亭下,双眸幽幽,嘴角平展,平静无言。
周溢年回首望去,瞧见这人俊雅清阔的模样,却更是发怵。
这时,有人自画舫内快步跑出,手中捧着两个物件。
一个木盒,一盏金灯。
“大人,全都翻了一遍,其他都是很平常的用物,没有发现书信。只有桌上留着完好的糕点和凉了的茶,还有这两个东西。属下不敢打开木盒,请大人过目。”
楼轻霜轻轻颔首。
周溢年这才接过打开。
他一眼便瞧见最上头放着的锦囊,抓起一掂量,面露意外:“你送他的,居然没带走?”
他没打开锦囊,直接递给了楼轻霜。
男人接过,也不曾打开,只摩挲了一下,便知里头放的是什么。
周溢年此时根本不敢看楼轻霜是何脸色,收回目光继续看向那木盒。
里头还躺着一把剑。
“流风……”他读出剑身上的字,一惊,“这不是太叔况生前所铸最后一柄剑?武成侯前些年重金寻剑,至今都不曾得愿,居然在苏涯手中?他不就是一个苏氏旁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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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剑无人不爱,他情不自禁拿在手中,更是确定了这不是赝品,更加意外:“我刚才以为他别有所图,难不成我猜错了?千金不换的东西,他就这么留给你?好大的手笔——”
周溢年看向楼轻霜,嗓音猛地一顿,握剑的手一松,长剑落下,重新跌回剑匣中。
雪亮剑身迎着烛火,男人面容浸在闪烁烛光中,不知何时已然面沉如水。
搜寻的护卫躬身一旁,几个跟丢人的暗卫未得到发落,一动不敢动,依旧伏地而跪,不敢动弹。
碧湖轻风扫过,烛火舞动,带不来一丝暖意。
良久。
那人缓缓起身,未执盲杖,眸光微散,就那么信步走到暗卫身前,停下脚步。
“既然把人跟丢了,”他嗓音极轻,“你们也不必回去了。等在这,何时等到人,何时再带着人来见我。”
“谢大人饶命!”暗卫猛地磕头三下,浑身冷汗涔涔,却又不得不问,“只是、只是那位公子能察觉到属下跟随,身手必然高绝。若是、若是找到他,他不愿跟属下走……”
楼轻霜拆开锦囊,拿出白玉环佩,重新装回那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里。
他松手,“嗒”的一声,锦袋再度同香囊撞上,一同挂在他腰间。
“有武功的带不回来,”他垂眸,“废了武功的还带不回来吗?”
“——属下明白了。”
8.储君
半月后。
宣庆二十三年,正月二十六。
临都官驿。
夜风摇晃灯笼,烛火明灭。
已近子时,四方寂寥无声,唯有楼阁明灯处不断传出咳嗽喘气声。
“咳……咳咳……”
驿站外围着一圈人,各个手握弯刀,腰杆挺直,身着布衣,戾意尽显,大多不怒自威,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军纪在身,这些人本该一动不动。
可听着这如同病痨鬼索命般的动静,还是没忍住看来看去,面面相觑。
飞云卫统领许堪亲自领着就近寻来的郎中,快步上楼,脚步声如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混在一起,急促忙乱。
郎中跟着来到二楼,方才发现整个官驿二层居然被清空了,唯有最大的一间房亮着烛火。
在前头领路的许堪停在透着灯火的门前,喊道:“公子?”
一个青衣青年推开门来。
他眉清目秀,身量挺拔,身姿绰绰,气质不俗。
郎中心想这位公子看上去面色不错,没什么重病在身的模样,怎么来求医的这些个自称护卫的武人急成这样?
却听青衣人摊开手中巾帕,说:“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方才都咳血了。”
——那巾帕上赫然有着轻微晕开的血色。
领人上来的许堪面色一变,赶忙道:“大夫,快看看吧。”
郎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开门的只是个侍从。
两人侧开身,这才露出屋内景象。
不知是不是病中人喜昏暗,屋内只燃着两盏灯,看不太清明,只可瞧见竹榻上坐躺着一个身着暗白寝衣的青年。
他双膝之上披着厚毯,微微侧躺,胸膛随着咳嗽声不断起伏着。
仿佛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听得动静,那病中青年稍稍转过身来,气若游丝道:“乌陵,给大夫看座。”
青衣侍从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那公子卧榻旁,引着郎中入内。
房门仍开着,飞云卫统领许堪挺直站在外头,弯月刀垂挂腰边,许堪手握刀柄,神色冷肃。
那被这一整个驿站数十人围着伺候的贵公子总算彻底回过头来。
他面色微白,脸颊两侧却因先前咳得厉害,浮起了两团红晕,好似雪里桃花,冬日暖春。
一双眼睛浅透盛光,眸底瞧不出一点尖锐之色,配上这一副缠绵踏上的病弱,美得不分雌雄,贵气难挡,无怪乎连个侍从都气质非凡。
——正是已经接完旨随着飞云卫赶往帝都的沈持意。
郎中虽然不识得贵人,但没瞎了眼的,都看得出来这帮人必然惹不起。
郎中不敢怠慢,不忍心让这样的美人遭受病痛之苦,赶忙搭上青年手腕,凝神细探。
可越探越心惊。
门外,许堪眼见郎中脸色瞬间极差,皱着眉问道:“到底如何,你倒是说句话!”
沈持意却微微一笑,轻声说:“大夫莫怕,我自小体弱,脉象虚浮,此事家中人早已得知。”
屋内炭火旺,郎中热得擦了擦额间鬓边的汗,不敢说这是命短无救之象,委婉道:“公子没什么病,只是身体底子太差,需要好生将养,我这就给公子开一些滋补养身的方子。”
青年嗓音清如活泉:“我这几日舟车劳顿,确实有些撑不住。家里人担心我得了重病,这才深夜劳烦大夫前来,多谢。”
许堪却问:“我们一行人急着进都城,喝了大夫开的药,可否即刻赶路?”
郎中更是心惊。
此刻已是子时,城门落锁,帝都四门防守之严密非比寻常,即便是有门道的官家人,都难以随意进出。
这一行人霸占了官驿,几十人护卫一个病秧子,还一出口便是夤夜入城……
郎中哪里敢冒险,更是保守道:“不可不可,这位公子先天体弱,赶路已经伤了元气,若是没有修养好便动身,怕是性命堪忧啊!”
青年闻言,垂眸敛神,不置一词。
他一下一下地慢慢眨着眼睛,仿若气息都这般轻缓,鸦翅般的眼睫上下扇动,抓挠人心。
他又是一声咳嗽。
那侍从登时拿出干净的巾帕上前递给青年,青年捂嘴连咳,再度放下巾帕时,纯白的巾帕又晕开了一朵血花。
许堪沉默了片刻,神思如晃颤烛火,摇摆而不明。
片刻,他只说:“还请公子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房门合上,隔绝了里外。
许堪命人带着郎中去抓药,副手走上前,担忧道:“皇命让我们护送苍世子进宫,眼看都城将近,苍世子这般情形……师兄,我们若是让人躺在车里慢行呢?”
“我们从苍州一路行至此处,还不算慢行吗?圣谕言明,让我们把密旨交给苍世子一人拆阅,再把人活着从苍州送到帝都。密旨内容只有苍世子知晓,既然他没有什么急色,我们更不该急。”
许堪是宣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飞云卫统领,执掌帝王亲卫多年,宫中此刻秘而不宣的那件事,知晓的人不多,许堪算一个。
太子急病早夭秘不发丧之际,陛下令他亲自领着飞云卫赶赴苍州,悄悄把那个还未袭爵的苍王世子带回帝都。
密旨里写了什么,虽然只有苍世子知晓,但许堪心里清楚,多半和太子病逝脱不了干系。
如此关头,密诏先苍王遗腹子进宫……
这个体弱多病的纨绔子,一旦进宫,朝局必有大震动。人若当真病倒在半道上,才是真的乱了圣上的打算。
他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先停下,今夜不赶路了。什么都不如苍世子的命重要,你再差个人,快马加鞭回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是!”
-
屋内。
乌陵扇着暖炉,沈持意一直卧在竹塌之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待到许堪和几个飞云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持意看向乌陵,双眸转了转,视线扫过窗子和房门。
乌陵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这两处地方外,侧耳听了听,低声说:“走了。”
话音未落,沈持意猛地坐起。
——哪里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模样?
乌陵从袖中抽出一根长得极像艾草的一小截草,又拿出一个空的铜盅,将那灰绿色的草放在炭炉上点了几下。
待其点燃,便扔进铜盅里,端着铜盅来到沈持意面前,让沈持意闻了几下。
不过几息,沈持意神色一顿,撩起左手袖口。
只见劲瘦雪白的臂腕之上,一道青红血线浮出,血线在手肘根源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沿着血线,蠕至腕脉下方。
倏地——
沈持意闷哼一声,腕脉下方、血线尽头破出一个极为细小的血洞,一只通体沾血的八足蛊虫跳出,直接跳进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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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的铜盅里。
乌陵引出蛊虫,立时合上铜盅,搁置一旁,又拿出短刃在炉火上烤了烤,回身烫在沈持意伤口处。
苍世子在这方面是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压着嗓音低喊:“疼疼疼——!!”
乌陵扔开短刃,给他裹上伤口,放下袖口,将伤口敛藏在衣袖中,没好气道:“怕疼还让我给你下蛊!这蛊虫入五脏,虽然能暂时伪造出命不久矣的脉象,但到底还是伤身。”
沈持意告饶:“乌大夫,我也没办法啊,谁知道这个许堪这么较真,我只是想装病走慢点拖延时间,他就去叫郎中了。”
沈持意从小“病”到大,好歹是将来要封王的皇室宗亲,哪怕宫里再忽视他,也三番两次请太医去过苍州。
为了维持原著里体弱多病的纨绔子弟人设,每次太医来,他就让乌陵给他下蛊,再去秦楼楚馆请些人来,在家里嬉戏,做出一副身体不好还要纵情声色的模样。
每回太医来了,诊出来的结果和方才那个郎中诊出来的差不多,最后基本都是开一些滋补的药就走了。
沈持意这么混了许多年,近些年不再有太医来,乌陵很久没给他用这招了。
但若是进了帝都皇城……要用到这一招的时候也许只会多不会少。
一想到这个,沈持意便觉得还未愈合的手腕格外疼。
他当然不会和乌陵说这个,只是打哈哈道:“伤身嘛,没事……”
青年扬起嘴角,眉目一弯,笑容明媚,如深夜晚风之上的皎皎明月。
“这不正好,许统领去给我熬滋养补身的药了,”他说,“歪打正着!”
乌陵说:“世子狡辩的本事向来是比我好的。”
沈持意:“……”
不论如何,他们这一次算是成功糊弄了郎中。
眼看许堪和飞云卫这些人今晚起码不会催了,乌陵收拾了一下,便合上门让沈持意休息。
关门的声音传来,沈持意面上笑意一顿,整个人如被重石压身一般,仰头躺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远没有在乌陵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松。
半个月前,他趁着木沉雪回画舫之前同木沉雪一刀两断,不告而别,和乌陵一道快马加鞭回苍州。
那时,飞云卫已至苍王府,他娘亲以他重病未醒为借口,拖了飞云卫几日。
但这个理由拖了几日后,亲自带兵抵达苍州的飞云卫统领许堪坚持要见世子——哪怕人没醒。飞云卫是皇帝亲卫,其权力地位甚至远在禁军之上,娘亲险些拦不住人,幸好他及时赶回,接了旨。
但这旨意,连传旨的许堪都不知道,交到沈持意手中的是一个封死的信封。
宣庆帝口谕,苍世子查看时诸人屏退,谁也不能得知密旨内容。
沈持意独自一人拆开一看,差点怀疑自己不识字了。
其他文绉绉的场面话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皇储空悬,为朝纲计,秘立苍王世子为太子,余诸事,即刻入宫再议。”
沈持意当场把那张密诏正着看反着看坐着看站着看倒立着看。
看来看去,还是一个意思——太子死了,没有合适的皇子可以当储君了,现在他是太子,赶紧麻利进宫,走马上任。
沈持意:“……”
“?”
“??????”
9.办法
哈?
哈哈??
他的人设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病死的路人甲吗?宗室是有什么kpi要完成,一个太子疾病而逝还不够,还要选一个更容易病逝的?
而且他还有个人设标签是草包啊!储君之位给一个风一吹就倒的草包,合理吗?
立他为太子,这剧情用离谱都不足以描述了啊!
他怎么连续两次穿书都遇到这种离谱的意外情况?
他上辈子——或者说上上辈子——是个机械工程师,毕业第一天上班,结果公司崭新的吊灯突然掉下来,还刚刚好砸到他,把他当场砸死了。
然后他就“绑定”了一个系统。
系统说,他确实不该死,是穿书任务者在他的世界做任务,不知道为什么蝴蝶效应到他的身上,造成他的死亡。
他不是穿书任务者,只是个被波及的人,系统绑定他不会有其他作用,只是为了弥补他,帮他穿到另一本书的世界里继续生活。
一开始,他穿的是一本武侠小说里武学世家的公子。他不爱读书,这个新身份他本来很满意,结果居然得了不治之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然后系统又来了。
系统才发现那本武侠小说烂尾,把一些角色匆匆写死了。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显然没能弥补本该寿终正寝的他。
于是系统帮他第二次穿书。
这一回,系统吸取经验,给他安排的是同一个世界里,另一本已经完结的宫廷文的路人甲——苍王世子,也就是沈持意现在的身份。
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废物草包。原文只提了一嘴苍王早逝,王位空悬,世子年近弱冠,到了该受封赏承袭王位的年纪,便再没其他。
当然,沈持意不需要真的体弱多病,他只需要让别人觉得他体弱多病,远离主线和主要角色就行。等剧情结束,他这个剧情边角料自然可以领着个天潢贵胄的身份养老。
系统功成身退,在他意识里留了个分体,只有沈持意莫名其妙又到了生死关头时,它才会主动出现。
若是沈持意主动要找系统,那便只有三次机会。
几年前,沈持意已经意外用掉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两次,所以他之前哪怕是发现木沉雪手中有原著重要道具白玉龙环,也没有找系统。
但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他突然成了原著里的冤种太子。
说冤种,是因为这太子之位不是什么好东西。
剧情到了最后,天子驾崩,皇嗣凋零,权臣楼轻霜大权在握,年纪轻轻挟新帝掌天下。
后面上位的皇帝都是傀儡,不听话就杀了,一个死得比一个惨。
他这个悠闲路人甲就这么“升级”成了高危炮灰。
他这几年明明可以说得上是谨小慎微,稍微有一点触及原著主线剧情的可能性,他都不敢招惹,只等主线结束,逍遥自在。
结果他自己躲得好好的,这么一个处于旋涡中心的东西居然主动黏到了他身上!??
系统说好给他找了个平安到老的角色,结果又翻车了。
他气得不行,不得不主动耗费一次机会,唤来这个系统。
了解到情况之后,系统也很意外,让沈持意等一等,下线去查怎么回事了。
一查,查到今晚还没有回来。
眼看帝都将近,一旦入宫,便什么都难办了。沈持意实在没办法,只好来了刚才那一出咳血,拖延路程。
不靠谱的系统怎么还没回来?
他搓了搓脸,在榻上翻来覆去。
碎发乱糟糟翘起,耷拉的嘴角与转来转去的眼瞳装满了烦郁。
他毫无睡意,跳动的烛光好似在灼烧着他的心,愈发让人静不下来。
他干脆拿出随身的匕首,打开腰间挂着的香囊。
先前随身的那个香囊已经送给木沉雪,回苍州后换了个娘亲绣的,却没再继续往里头扔香料,也没把香囊封死。
香囊里是一个雕刻了一半的木雕小人。
小人穿着一身翩然士子袍,手握长笛,衣袂飘飘,似在清风中悠悠吹奏。但小人的头和脸都还没来得及刻好。
他行在去帝都的路上,每日一睁眼,心情同突然被送往断头台没什么区别,愈发怀念刚过去不久的年节时分、元宵佳节。
烟州万家灯火里,碧湖星天上,和那人同舟共游时,他念叨着沿途的风景,夜市的喧哗,那人则如松柏般立于舟头,吹奏着悠扬笛声。
他与木兄虽有缘无分,但是吧……那人游湖时修长隽逸的身影,还有郑重赠他定情信物的模样,确实值得回味。
这半个月来,他睡不着了会掏出来随手刻几下,心便能静下来。
可惜他没有一点手上功夫,这木雕着实有些歪七扭八的,还得他自己在小木雕背后刻上“木沉雪”三个字,方才能点明身份。
好在只有他一人看,也不愁卖相。
幸好他一走了之。
否则就不是歪七扭八的木雕小人被他随意作弄,而是木沉雪被他连累到狂风暴雨中。
沈持意又是一声叹气,提刀正打算继续刻起木沉雪的头发。
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查清楚了!”
他一个激灵,险些没握住木雕与匕首,急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系统却沉默了一会。
“这个……那个……”
沈持意:“?”
机械音满是为难:“这个……就是……核查的结果是没有问题……”
沈持意登时恨不得抓着手中的刀往自己脑袋上戳,和系统来个同归于尽。
他面上笑意一扫殆尽,神色忽沉,冷冷道:“你上次出现的时候就和我说,这个世界没有自然穿书的任务者,因此书中剧情无可更改,角色命运无可撬动。结果我连东宫密诏都能收到,这就是你说的无可更改?”
沈持意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举手投足,都好似泼墨而成的一幅写意山水画,有棱有角,却又怡然潇洒。
他同府中亲眷是这般,同王孙公子是这般,同乌陵等随从是这般,先前两辈子同系统交流,自然也是这般。
系统这是第一次遇着他发怒,呆了呆,颤颤巍巍道:“你、你听我说……我去核对了立你为太子的整个世界逻辑,都没有发现纰漏,你当太子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影响剧情。”
“因为原著后期,谁是皇帝谁是太子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原文根本没有详写,没有详写的意思就是谁都可以。”
“而苍王世子也只在前文提过一嘴,只提过一嘴的意思就是你最后怎么样都可以。”
“这两个都可以加在一起,苍王世子成了皇储,符合文中所有描述,依然可以,四舍五入,确实符合剧情……”
沈持意:“……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自己四舍五入了?”
系统在他脑子里对手指:“下次一定不会了……”
“还有下次?”
“你如果意外身死,寿命还是没有满足补偿的需要,我能再给你在大兴朝安排一个新身份,确实算还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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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持意默然。
他握着还未完成的木雕小人,思忖了半晌,肃穆问道:“那我如果现在自尽呢?”
他是死过两次的人,并不是多怕死,更不怕失去天潢贵胄带来的荣华富贵。
他怕的是自己死状凄惨,怕连累他娘亲,怕苍王府因他获罪无一幸免。
比起到时候进宫陷入虎狼之地,现在痛快换个身份说不定更好。大不了他换完身份,想办法回苍州,偷偷告诉他娘亲他借尸还魂了……
系统却说:“珍爱生命啊!自杀的话,程序会判定是你自己想死,终止补偿项目,我没办法再给你安排新身份。”
“什么意思?我还得是意外身亡?”
系统赛博点头。
“……”
这难度有点高。
“你放心,确实是我们欠你的,如果你又横死,我会再来帮你的。”
“就只有横死这一种可能?我若没有遇到意外,难不成就要这么坐在储君之位上战战兢兢!?”
系统理亏,微弱地说:“还有,还有的……你可以尝试顺理成章地脱离主线。原著最后几章频繁换太子换皇帝,都没写清楚是谁,可以钻空子!顺势假死也作数,获罪流放充军从此脱离主线也可以,哪怕残了废了,我都能直接申请帮你换个身份。”
沈持意听懂了。
总之就是要想办法让他——“苍王世子沈持意”这个人——离开主线。
“沈持意”可以死,他活着也行。
“这一次和你交谈的时间快用完了,我得走了。你能呼唤我的次数只剩下一次了,珍重……”
系统渐渐没了声音。
沈持意:“……”
珍重不了一点。
不久。
烛火倾熄,明月于星河中向西漫步。
沈持意从竹榻上起身,抓着“木沉雪”上了床榻。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做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顺着密诏进宫。
既然现在一切的发展顺从主线,那他已经无法指望改变圣旨,还不如就这么当了这个太子。
他现在要的就是一死。
太子这个位子,明枪暗箭肯定不少,死于非命的机会有很多。
床褥渐暖,青年合上双眸,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对小木人讲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木兄,有空想起我的时候,多诅咒诅咒我这个负心人,”嗓音愈低至消散,“祝我早日死于非命吧……”
次日一早。
沈持意喝了昨晚那郎中开的滋补药,装模作样地在乌陵的搀扶下,一步三喘走出门。
许堪一愣:“世子殿下这是……”
沈持意大喘气。
乌陵信手拈来:“世子昨晚喝了药好了许多,可以上路了。”
许堪巴不得如此,登时小心翼翼和乌陵一起扶沈持意进马车,吩咐飞云卫动身,即刻启程。
随后大手一挥,让人把马车两侧和后方的窗口全都封死,以防病弱的苍世子受风。
本来还想着沿路看风景解解闷的沈持意:“……”
他在许统领的贴心小黑屋里坐了一天。
黄昏覆下。
城门近在眼前。
沈持意昨晚睡得太少,正在打盹。
马车猛地一震,陡然停下。
有人猝然高喊:“有刺客!!!”
“!!!”
沈持意双眸一亮。
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是谁这么贴心?
10.刺杀
兵戈声倏起,不知多少弯月刀瞬时出鞘——
“锵”“锵”“锵”……!!!
十几名飞云卫拔刀回身,顿时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乎同一时间,沈持意听得马车闷响了两声——几支箭羽刺入车壁,其中一支甚至穿过幕帘,射在了沈持意身侧!
黄昏为刀光剑影先行染上一层血色。
乌陵自袖中摸出淬了毒的短刃,全身紧绷坐在沈持意身边,担忧道:“世子……”
马车四方都被许堪命人遮掩着,什么也瞧不见。
沈持意凝神一听。
远处似乎有好几个弓箭手,飞云卫已经分出人去处理,箭雨只落了一轮便没了后续。
朝这辆马车而来的刺客还有三个,身手不俗,许堪不费吹灰之力地拦住了一个,另外虽就在马车旁,其中一个却已受了伤。
这帮人成不了事。
沈持意眉头一皱。
乌陵以为情势紧急:“世子,我出去……”
体弱多病的苍王世子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但有一个会武功的侍从还说得过去。
沈持意却拦住乌陵。
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刺客成功,而是刺客不能成功。
乌陵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沈持意也不知该怎么说。
原著一事,系统叮嘱过他,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言明,以免造成难以纠正的变数。
可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想放过,按着乌陵,意味不明低声道:“你待着,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手,若情势不对一个人跑了也成。”
“我怎么可能丢下世子一个人——世子!?”
沈持意已经掀开车厢前方幕帘,径直冲了出去!
兵荒马乱中。
马匹嘶鸣,刀剑相交。
被皇帝亲卫拼命护在车中的青年突然惊慌失措跑了出来,语无伦次道:“许统领,救、救命……有箭……”
众人尽皆一惊!!!
飞云卫分明已经解决了暗处拉弓的刺客,只需把近处这几人捉了便可。
苍世子继续躲在马车里最是万无一失。
——可人居然自己跑出来,就这样暴露在了刺客的剑光之下!
青年手无寸铁,身量单薄,嵌了绒衬的浅绿外袍摆动,在一众青灰短打的飞云卫中格外扎眼。
任谁也无法忽视。
有人下意识啐骂了一声。
离沈持意最近的刺客已经断了一臂,浑身浴血,却见目标像个无头苍蝇一般送上门来。
刺客哪里还在乎朝他而来的弯月刀?刹那间回转剑锋,不管不顾,直冲沈持意而去!
飞云卫调转攻势想回护——
来不及了!!!
残阳如画,剑光如雪。
锋芒掀起一阵轻风。
那自寻死路的天潢贵胄迎着剑锋回眸。
青年鬓边碎发尽皆被轻风拂开,冰寒夺命的剑锋竟一瞬间仿若催生千树万花的春风,掀开胜过人间无数风景的面容。
惊惧惶恐的神色不但没能削减他的气质,更是为这张病容添了一层我见犹怜。
长剑险些停滞。
便是这眨眼间的滞顿,让刺杀的死士瞧清了眼前青年的一双眼睛。
眼底倒映着漫天红霞和近在咫尺的剑尖,眼底寻不出一丝惧意。
——他分明不怕死。
好似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好似坦然得无坚不摧。
执剑者微怔。
但死士手中人命不知凡几,哪怕电光石火,哪怕转瞬顷刻,片刻怔然并无法阻挠剑势。
眼看剑尖即将划破青年喉咙!
这时。
乌陵竟然还是追了出来,猛地拉过沈持意肩臂,挡在沈持意身前。
沈持意惊呼:“乌陵!”
与此同时。
“当——”
一支箭矢骤然而至,雷霆万钧,准确无误撞上剑身,轻而易举百步之外卸下刺客手中兵刃!
染血长剑飞出,直接同箭矢跌落在不远处。
凶兵俯首,就这片刻的失之毫厘,情势早已谬以千里。
刺客失了送上门的最后一次机会,已被飞云卫彻底包抄,身中数刀!
还活着的另一个刺客居然回身一剑穿心了同伙,拔剑瞬间手腕一转——竟是自刎了!!
瞬息之间。
几具尸体淌着血,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
兵戈相交之声顿止。
纷乱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身着轻甲的禁军策马而来,各个手持长枪,年岁不大,意气风发,端是一派帝城世家子自持又自傲的做派。
为首者手握长弓,近处一看更是年轻,和沈持意年岁差不了多少。
许堪板着脸,先是细细打量沈持意全身上下,确保这位风一吹就倒的世子殿下没事,随后弯腰俯身,一一探过杀手气息。
“一个活口都没有……”
他长叹一口气,这才看见这队如神兵天降般施以援手的禁军一般,对为首者正身拱手:“原来是江大人射箭救人!多谢!不过——江大人统领禁军,护卫宫城,怎么在帝都城外……?”
持弓的年轻男人扫了一眼沈持意和乌陵这边,神情未变,勒着缰绳,温和笑道:“自然是特意为了接许统领来的。今日午后小楼大人来过禁军营,说许统领飞鸽传书,今夜必会抵达宫城,托我留意一下,莫要把你们挡在宫城外。我这不是寻思许统领此番领命办事走了好久,归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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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仆仆,我干脆带人出宫来为你接风——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
江元珩全然没有武人粗犷之感,他身形消瘦修长,面如好女,文质彬彬。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刚才百米射落长剑的长弓,披甲戴胄,任谁看了都以为是误入此地的书生。
他嘴角噙笑,挥手,“来啊,帮许统领把这些个刺客尸体都带回去,好好查一查,是谁敢在天子脚下伏击天子亲卫!”
许堪摇头:“都是有备而来,败则自尽,身无一物。刺客一事回宫再说,继续走吧,天黑了。”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禁军统领没有提及明显是刺客目标的苍王世子主仆二人,飞云卫统领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自己究竟办的是什么差事。
都是常在宣庆帝身边行走办事之人,谁都明白该在什么事情上装聋作哑。
江元珩道:“我为许统领领路。”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江元珩本就是带着禁军来接人的,自然没有离去的道理。
飞云卫围着沈持意,禁军一来,外层又围了一层禁军。
这下可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到沈持意面前了。
沈持意:“……”
他郁闷。
许堪回过头,看向沈持意,欲言又止。
“世子殿下……”
青年兴许被方才近在眼前的剑锋给慑住了,此刻依然怔怔立在仆从身后,心不在焉。
许堪心想,早就听闻苍世子先天不足,是打娘胎里就有的病根,鲜少离开苍王府,整日缠绵病榻,从未见过这般残酷的刀光剑影,眼下本就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到底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怕是当真吓坏了。
小世子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血泊旁,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眼睫颤动,仿若提着放不下来的心。
许堪半晌憋不出一句重话,委婉道:“世子殿下,属下和江大人都在此处,不会让殿下出事,请殿下放宽心,莫要惊惧伤了身。若是入宫前再有危险,还请殿下待在车里。”
“好吧。”
许堪:“……?”
吧?
沈持意站在人群中,乌陵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堪和一众禁军飞云卫都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生怕他又作妖一般,江元珩还是那一副温文尔雅的笑眯眯模样。
他捡起自己的人设,掩袖咳了几声,指尖紧掐昨夜蛊虫搞出的伤口处,硬生生给自己疼出苍白难受的脸色来。
戏做足了,他怨念道:“这位江大人来得真是时候,多谢救命之恩。”
话落,青年在侍从的搀扶下,一股脑钻进了马车里。
江元珩笑容一顿:“……?”
来得真是时候?这是什么说法?
为什么听上去不像救命之恩,像杀身之仇?
11.安全
“世子!!”乌陵刚一降下幕帘,合上内里舆门,脱口而出,“你刚才疯了?你吓死我了!”
沈持意同样心悸——刚才他本就是在引颈受戮,乌陵拽他那一下,他自然没有任何防范,没想到就那么让乌陵站在他身前迎着剑锋。
若不是江元珩一箭穿杨,即便他暴露武功出手,也来不及护乌陵毫发无损。
他用力敲了一下乌陵额头:“我不是让你小心待着吗?你跑出来涉险干什么?”
乌陵简直要被沈持意这一出倒打一耙惊呆了,瞪大双眼看着他。
沈持意心虚撇开目光。
他担心帝都将近,入了他一无所知的宫城,必然身不由己,备受掣肘,要在不连累王府的情况下寻找横死的机会太难。
这一伙刺客出现的时机太好,他不想错过,来不及细想,只想抓住“救命稻草”。
如今冷静下来,却是觉着冲动了。
先不说乌陵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便是他真的死了,那位和仁德二字沾不上边的宣庆帝也不可能放过乌陵和今日护送的所有飞云卫。
“好乌陵,”他手肘支着车厢中央的茶案,双手托腮,笑着央道,“我知错啦。”
“世子总是用撒娇这一招,”乌陵神色一软,复又沉下脸来,“不论如何,刚刚——”也不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话语戛然而止。
出了刺杀这么一回事,许堪就在舆门外亲自赶车,以飞云卫统领的能耐,听他们在车内窃窃私语了什么很容易。
乌陵不敢说得太明白,“刚刚也不应如此!”
沈持意没办法解释。
他意有所指,狡辩道:“我向来胆小不经事,只是情急之下,吓得慌了神,这不是有惊无险嘛……”
即便他不想死,维持人设也很有必要嘛!
“世子即便‘向来不经事’,”乌陵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有些时候,也该以自身安危为重!”
沈持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乌师傅,别念了。”
乌陵:“……”
“咱们接的这位殿下,”许堪副手骑马在车旁,将车内交谈听了个十成十,忍俊不禁,“娇气是娇气了点,胆小得险些害惨我们,但居然长途跋涉只带一个侍从,还这样同侍从相处,当真是好脾气啊……”
许堪冷冷瞥了副手一眼。
副手神色一变,赶忙抬手,一左一右各扇了自己三下,丝毫没有手软。
“属下多嘴!”
江元珩笔挺地坐在马背上,信马由缰。
也不知是不是听着后面这各有乾坤的窃窃私语,他垂下头,低低笑了几声。
夜幕垂落,云天掩入千星。
帝都不夜,灯火辉煌。
禁军掩着飞云卫诸人,绕过数十街坊,自偏远的北门而入,直奔皇城。
沈持意自小“体弱”免了每年的诸侯朝拜,直至今日才第一次进宫,却不是宫人通传层层入内,而是禁军开道,车马不停,兵刃不卸,畅通无阻直入三重宫门。
他本还指望着刺客背后之人一击不中再来一击,可惜一路再无事端。
江元珩送他们入宫后便撤走了,许堪吩咐其他人守着刺杀之人的尸体,让乌陵候在殿门外,独自一人领着沈持意前去面圣。
寝宫前,掌印太监高惟忠拦住他们。
“许统领回来了。”
苍世子在一旁掩袖轻咳,老太监转眼看来。
沈持意从未入过宫城,第一次见着人的高惟忠眸低闪过一丝惊艳之色:“见过世子殿下。”
许堪:“公公,臣求见陛下。”
高惟忠老脸堆着笑,对许堪道:“哟,真不巧,统领来得慢了一步,陛下已睡下了。这些时日陛下一直睡不好,难得睡下,做奴婢的,万万不敢喊人。”
许堪为难:“可是陛下先前发了两回飞鸽催促……”
高惟忠身为宦官之首,日夜伴于帝王侧,自然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早已得了指示,从容道:“陛下吩咐过,说若是许统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回来的人去临华殿住下候召即可。”
那便是没飞云卫什么事的意思了。
飞云卫的职责是送密诏和接人,人入了宫,便是禁卫军与奉天监的职责。
“如此甚好,不过卑职还有一事。进城之时,世子殿下遇刺,刺客来历不明,都是熟手,此事务必禀报陛下。”
“老奴记下了。”
“有劳高公公。”
许堪如释重负,就这么把沈持意交给了大太监,再三叮嘱这位世子殿下有多么弱不禁风,搞得高惟忠也如临大敌。
大太监调来轿辇,差了十几个奉天监的太监还有待命的女官,把人密不透风地送进殿内,又在临华殿四方都放了暖炉,连被褥里也塞了两个汤婆子。
一番闹腾忙碌下来,宫人们郑重至极,乌陵这个贴身侍从居然都没找着插手的机会,那帮人已然忙完一切,垂首躬身,后退着离开,连带着连乌陵所需的耳房都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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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切殆毕,灯火熄灭,沈持意却没有睡下。
他独自一人坐在月牙桌旁,就着夜色,继续雕他的木兄。
雕了不到一刻钟,他等的人就来了。
江元珩从他刻意留的窗缝处跳进来,俨然一副同沈持意早已相熟的样子,先掸了掸身上的尘,整了整杂乱衣摆,衣冠齐整后,才拱手低声道:“世子殿下!”
——江元珩便是这么多年来,为沈持意传递宫中消息之人。
皇宫大内,帝都盛地,什么样的人虽然不至于位高权重,却能第一时间知晓朝中大员动向,还能瞒天过海传消息给远在苍州的沈持意?
自然是大多时候能自由出入宫禁的禁军统领。
两年前辰陇一战,江元珩随军赴苍州边境,沈持意因故与之结识。江元珩回帝都之后便被提拔成了副都统,这两年甚至升任都统,掌令禁军。从前沈持意还要费尽心思打探消息,这两年靠着江元珩,倒是轻松不少。
他今日见着江元珩,碍于飞云卫在旁无法多言,猜测对方今夜多半会寻机而来,因而等候在此。
江元珩果然也想到了此节:“今日行来,前有许统领,后有高公公,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元珩实在寻不着机会,只好夤夜拜见,着实惭愧——”
“打住!”
沈持意正刻着木沉雪额间鬓角,只差最后一步便把这人头发刻好,头也不抬,继续小心翼翼地磨着最后几刀,“外面没人盯着?”
“殿下——”
“回答有没有就可以,少说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头疼。”
“有。”
沈持意持刀之手一顿。
“那你还敢翻窗进来?”
禁军统领笑着答曰:“殿下莫急。飞云卫是陛下亲卫,差事做完便走了,殿外都是禁军的人。”
“……你的人?”殿下鼓起腮帮子,吹了吹鬓边垂发,“江大人怎么刚刚不一起说?吓死我了。”
“是殿下让我只回答有没有的。”
“……”
行。
“请殿下放心,我不仅安排了人,还安排了数倍的人。若还有人想刺杀,即便有能耐买通宫中人,也无法潜入。”
江元珩在月牙桌另一侧撩起衣摆坐下,赤胆忠心,“绝不会让世子殿下有性命之忧!”
沈持意:“……”
我谢谢你啊!
他扬起“呵呵”的微笑。
“殿下这么开心,我也放心了。”
“……”
12.忧虑
殿下身累心也累,继续在“木沉雪”身上比划着,刻上五官。
江元珩接着说:“我以为许统领去苍州只是宣旨,怎么还把殿下带来帝都了?”
“自然是有所旨意。”
江元珩张嘴想问。
沈持意已经摇头:“密诏所书,既然天下不知,你最好也不要知,以免招祸。今日瞧见我入宫的人不少,早晚会传出去,陛下那边的旨意……早晚也是要天下皆知的,你等着,不必问。”
指不定明天或是什么时候他就要走马上任,当个倒霉太子了呢。
“我倒是想问你,你既不知圣旨内容,缘何刚好领兵赶到?”
他没记错的话,江元珩当时提到了小楼大人。
楼氏,当朝皇后母家,帝都外戚大族,数州望门,族人亲眷门生无数,能够称得上一句“小楼大人”的,自然只有楼家家主幼子,原著里只有读者清楚的伪君子——楼轻霜。
他最怕沾的就是这位小楼大人。
江元珩缘何会和楼轻霜扯上关系,楼轻霜的名字缘何又会同这次刺杀扯上关系?
对方答道:“许统领归来前便给宫里传了信,小楼大人收到信,嘱咐我留意宫门,我便干脆点了一队人马,出城接人去了。”
江元珩面露意外。
“我还以为,殿下早就知道我会来,这才暴露死穴于剑下,假意示弱,等着我射出一箭。”
“……”
沈持意后仰,“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迪化我。”
“敌什么?元珩怎么可能同世子殿下为敌?殿下于元珩,恩同再造,情如手足,重如泰山,元珩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打住——!”
江元珩乖巧消音了。
沈持意双肩松下,稍稍垂头,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
他也没继续说话,老神在在地给“木沉雪”雕着五官。
今日刺杀一事,还有江元珩刚刚所说,他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我来帝都这一路上,若是有人一直筹划着刺杀我,最好的时机分明是我‘病倒’在官驿的时候……”
但一路行来平安无事,反倒即将抵达皇城之时出现了一伙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刺客。
而后楼轻霜因职责所在,提醒江元珩飞云卫今夜进城,江元珩正好赶到……
“殿下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何止是哪里有问题,简直是处处有问题。
短刀刻下最后一笔。
五官刻成,完整的木雕小人躺在沈持意掌心。
不知是不是他那翩翩君子如风春宵一度千金的木兄千里之外给了他助力,他在这一刻突然想通。
沈持意眉头紧锁,眸光一沉。
“……你被利用了。”
“怎会?”
“这场刺杀本来就不会成功,那几人就是故意送死来的,能不能杀死我,不重要。”
江元珩一点就通:“……刺杀不是为了刺杀,而是为了做成——殿下临近宫城被人刺杀——这么一件事?”
沈持意点头。
江元珩不知密诏内容,许堪也不知密诏内容,他们就算觉得宣庆帝特意命人把他接进宫这事必有蹊跷,也想不到他这个纨绔能影响到什么大朝局。
但是他知道。
他这次进宫,是等着太子发丧之后,入主东宫的。
若是立储的圣旨被人知晓,太子之位牵涉众多,他被刺杀实在是太正常了。
东宫早夭,新立储君,其中不知多少门阀党派牵扯其中,新旧更迭,必有利益相争。光是他这个不回顾原著连朝局都不清楚的局外人,都能想出一堆不想让他当太子的人,这些人都有可能希望他死在路上。
问题是那些人不该知道他要当太子!
若是这时候他被刺杀了,那位稳坐龙椅十九年、多疑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宣庆帝会怎么想?
——有人知晓了密诏内容,提前截杀新太子。
刺客不是来杀他的,是做给皇帝看的。
是为了让皇帝疑心有人手眼通天,提前知晓了圣旨内容!
这步棋无论如何,都是冲着旧太子相关联的人去的。
“你来接飞云卫,最开始,只是因为楼轻霜随口提的一句话……”沈持意喃喃自语,“就是他派人做的!”
江元珩一向对沈持意只会点头附和,闻言居然意外道:“殿下是说,小楼大人故意提醒我许统领回来了?可是禁军和飞云卫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的往来总是有的,小楼大人在兵部任事,提醒我是分内之事。”
“别人是分内之事,但楼轻霜肯定不是!”
楼轻霜提醒江元珩,也只是设计禁军为此事做个见证,让禁军和飞云卫都知晓刺杀一事。
同时,楼轻霜因“误打误撞”让禁军施以援手,自然而然被排除了嫌疑。
谁也不会再怀疑楼轻霜。
沈持意脊背发凉。
高惟忠为他留下的四方暖炉好似熄了火一般,连窗缝送入的寒凉夜风都屏不住。
他冷得抖了抖。
楼轻霜哪里是刺杀他,分明是借刺杀他,撬动皇帝对朝臣的疑心。
他这还只是以苍王世子的身份进宫,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呢,就已经被这位小楼大人扔进了棋盘里。
此人蛇蝎冷心,可见一斑。
江元珩还是不信,困惑道:“殿下先前要我打听小楼大人,我就有所疑惑了。帝都皆知,小楼大人谦谦君子,元珩还常常以他为明镜自省常思,殿下没有见过他,为何对他有些偏见?”
那何止是有些偏见。
那是有很大的偏见!
沈持意对江元珩这般推崇楼轻霜的模样没有办法,干脆不管不顾一摆手:“我不管,我讨厌他!不讲道理!”
他偏了偏头,发尾扫过月光,透亮的眸子满是不虞。
他难得这样甩脸色,压下的嘴角如轻轻飘落的羽毛,挠动他人心思,让人恨不得让这羽毛赶紧再度飘起。
江元珩立刻正色:“殿下讨厌的人,就是元珩讨厌的人!元珩必定牢记于心!”
沈持意这才满意点头。
窗外风声簌簌,并不喧哗的噪声淌入耳中,暖炉的热气同冷风撞在一起,吹得沈持意四肢百骸都打了个颤。
宫廷危机四伏,燃的香却仿若幽冥地狱里展开的春花,香气袅袅,安抚人心。
一日的紧绷终于在说服江元珩警惕楼轻霜的那一刻放下,困意席卷而来。
青年无声打了个哈欠。
江元珩笑道:“时辰不早,殿下舟车劳顿,确实该歇息了。刚才同殿下相谈,我险些忘了今日主要目的。”
沈持意接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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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珩递来的一沓信笺。
他刚接到手,面色一顿,放到鼻下闻了闻。
“……有药味?蛊药?”
“宫中养着不少羌南那边进贡的信虫,每一只信虫都被专门的药方浸染养成,能闻到约莫十里内特殊的气味,只要在十里内,点燃这些浸了药物的信笺,对应的那只信虫便会躁动。各宫相隔远近不一,我们有时会用此物传达消息。”
这是原著提过的东西,沈持意第一次亲眼所见,新奇地翻着信笺。
“只要我烧一张,元珩手里对应的信虫便会躁动?”
江元珩点头:“那我便能立刻知晓殿下正在寻我——若殿下遇险,元珩必定想尽办法为殿下效劳。”
沈持意含糊应下:“哦……”
殿下若是遇险,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效劳。
他不想拂了对方好意,收下信笺。
“密诏一事,我自有打算,你别掺和。但我确实有一件对你来说应当不难的小事,想托你帮我。”
“殿下尽管吩咐。”
“我想寻一个人。他姓木,名沉雪,木秀于林,沉鱼落雁,雪月风花。”
沈持意入帝都之后便一直在想着这事。
先前在烟州榷城,他走得匆忙,故意不告而别,因此没有机会取回他赠与木沉雪的香囊。
那香囊里面藏着苍州印信,如果木沉雪并没有丢弃,什么时候一时兴起打开发现其中玄妙,以那人聪慧,必然能够猜到他的身份。
这人手握白玉龙环,本就是局中人,指不定就是帝都哪位朝臣家的公子,若是在朝中认出他来,还不知会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又是否会造成什么未知的变数……
最重要的是,他也并不希望那人和他这个随时会死的太子扯上关系。
沈持意摩挲着木雕小人,心中叹气——他还是得找到人,查一查那香囊木沉雪丢了没有。
他出了神,江元珩等了片刻:“……殿下?”
“嗯?”
“殿下要找的那人,可有画像?帝都浩大,重名者众多,一个名字怕是不够。”
沈持意:“……”
糟糕,他和乌陵都是灵魂画手。
“没有,但是……”他举起木雕小人,怼到江元珩眼前,“大概长这样?”
禁军统领瞪大眼睛盯了一会,更是不解:“殿下要找的那位木公子,是人吗?怎么看着像猴子?咦,这猴子怎么还穿衣服?”
沈持意:“…………”
他怨念地看了一眼江元珩,赶忙把这个丢人的“木兄”收回来,捧在手中,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
……挺好看的呀。
也就是头发有点毛毛躁躁,表情有点狂放不羁,四肢有点比例过长……
“哎呀!总之,他是帝都人士,家境不俗,年纪比我稍长,但应当比元珩你年轻。以他才情,不论在哪,都该广为人知,应当不难找。”
“我明白了。不知此人是友是敌?若是寻到,该如何待之?”
沈持意犹豫了一下。
他现在这个处境,还是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他和木沉雪的关系为好。亲他者会为他忧虑,恨他者会以此为棋……
“我与此人有仇,想要找他出来,亲自报仇折磨,然后再杀人灭口!你寻到人就告诉我他的家世和行踪,切莫惊动人家,坏了我的好事。”
13.闲言
江元珩走后,沈持意躺在临华殿主屋的暖榻之上,睁眼到天明。
他迎着天光而起,打着哈欠等在殿中,却迟迟没能迎来万里晴空。
也没等到宣庆帝召见他。
只等到了乌云蔽天,天色暗沉。
昏暗苍穹不知何时突然涂抹一层亮白,瞧不见明日,却亮得晃人眼睛。
不多时,便是一场覆盖大兴朝帝都骥城的漫天飞雪。
骥都北于烟州,江南早已送走的正月风雪迟迟不愿离去人间,坠挂红砖绿瓦,眷恋枯枝黄土,大摇大摆醉卧宫墙楼宇边、寻常百姓家。
雪絮连绵到了二月。
一晃五日。
沈持意安安静静地在临华殿住了五日。
他突然长住宫中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但他入宫前被刺杀一事上达天听之后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新立太子的圣旨至今没有公之于众。
乌陵明里暗里同临华殿内的宫女太监们打探过,东宫安静了好些日子,宫内许久不见六皇子——也就是暗中早已病逝的太子,但太子崩逝的消息封得严严实实,宫中都在传染了重疾,无法见客。
陛下忧心成疾,居于寝殿多日不出,太子生母裴贵妃被楼皇后喊去斋戒焚香,为陛下太子祈福,至今也一样没见着人。
琼楼玉宇不知埋了多少秘事,离宣庆帝寝宫最近的临华殿分外安静,白雪覆路,压着秘丧不发的宫闱更是森冷。
沈持意身怀能更改朝局的密旨,由飞云卫统领亲自护送进宫,入城前还被刺杀了一次。
可他进宫之后,皇帝却像忘了这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再无动静。
第六日,高惟忠终于来了。
奉天监大太监送来几件全新赶制的冬衣常服,还有一个出入宫禁的令牌。
高惟忠没有提及密旨一事:“殿下安心养病,若是哪里吃穿用度跟不上,奴才们失职,殿下一定要遣人来提点老奴。”
沈持意端详着那镶金的令牌。
“公公,我可以出宫?”
小世子微微垂着那双桃花瓣一般的眼睛,话语之中满是踌躇不解,刚才开门迎人时那纨绔模样一晃而散。
饶是高惟忠见惯各形各色之人,此时也不由得将此归结于少年人突逢大事的慌张。
他慢声细语:“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怜您身体,接您入宫养病,又没有拘着殿下。”
沈持意抬眸。
什么意思?
立储之事尚未公之于众,他现在进宫的名义是养病?
高惟忠又给他递来几封信柬。
“这些都是听闻殿下来了骥都,递进宫里送呈临华殿的请柬,世子殿下若是想去,拿着令牌差人备好轿辇便可。外头冷得很,殿下出入时可要小心些,莫要着了寒。”
在宣庆帝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片叶不沾身的老太监慈眉善目,笑得春风满面,正摊开最上头的冬衣,在沈持意身前比划着。
“殿下试试这衣裳,烟州今年上供的第一批织金锦做的,内里嵌了北狄边境的绒犬皮毛,暖和却不压身,轻便得很。”
乌陵和伺候一旁的小太监们上前,高惟忠却挥退了他们,亲手为沈持意披上外袍,“陛下龙体抱恙,却还惦记着世子,特意嘱咐老奴为殿下准备的。几日的时间毕竟还是急了,有些东西还未筹备妥当,殿下安心等着,该是殿下的,跑不了。”
沈持意:“……”
就是这样才不是很安心呢。
他打定主意不论真死还是假死,都要摆脱这烫手山芋一般的储位,没心思和高惟忠这种老狐狸打哈哈。
他只轻轻“嗯”了一声,连句皇恩浩荡的恩谢都没有。
又是一副跋扈模样。
好在苍世子草包人设深入人心,高惟忠并无异色,伺候沈持意更衣之后便躬身领着人走了。
殿门一关,阻隔了风雪。
临华殿中的暖炉日夜不息,外袍披身,沈持意又不是个真的身寒体虚的病秧子,心烦气躁之下,顿觉闷热。
他拎起乌陵递来的扇子扇了好几下,又一合折扇,猛地往桌上砸去。
“啪——”的一声。
“鸡贼皇帝!”
乌陵大惊失色:“世子!”
“殿外没人偷听。”
乌陵松了口气。
沈持意又抓起折扇,扇着风,鼓了鼓腮帮子,说:“你没听刚才高惟忠说,我进宫才几日,一应用物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备齐?”
“高公公刚刚这话,不是在转述陛下对世子的看重吗?”
“看重?那怎么不从传旨那一刻开始筹备用物?”
飞云卫前往苍州传旨到现在,可都快一个月了。
乌陵一愣。
沈持意却已经想了个清清楚楚:“皇帝是看我活着进宫了,这才开始走下一步棋!”
如果他死在路上,那这些用物便不用准备了。
可他活着进宫了,于是密诏入宫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入宫养病。
帝后太子都见不着踪影,他这个节骨眼暂住临华殿,背后揣测之人只会多不会少,他就成了个明晃晃的靶子。
楼轻霜拿他当棋子,祸水东引旧太子母家,离间帝心。
宣庆帝拿他当靶子,引诱怀有二心之人对他出手,以稳朝纲。
一老一小,一君一臣,都不是好东西!
他……
等等。
沈持意扇风的动作一滞。
靶子……?
靶子好啊!
靶子死得快!
心头无名火登时灭了个干干净净,他双眸转来转去,思量片刻,掂量起高惟忠刚刚给他送来的令牌。
案上还散着几封请柬,署名皆是世家王族之流,或是邀请他,或是请求拜见,选的时日多半都在这几日。
令牌与这些请柬一同送到他面前,宣庆帝要的就是他得志猖狂,招摇过市吧?
——就算是靶子,那也得在箭下才能千疮百孔。
待在临华殿可招不了祸。
他随手摊开邀帖,一一看过去,最终从中抽出了岭安苏氏的请安帖。
和请安帖一同递进宫的,还有一封请柬。
他娘亲就出自岭安苏氏,严格来说,岭安苏氏是他当之无愧的母家。
但他们母子二人和苏氏的关系并不好,此事他和他娘亲一清二楚,苏家子弟也心知肚明。
他这些年改换身份行走在外,一直都是以“苏涯”为名,也是因为对苏家没什么情分,就算惹祸了,那也是他顶着个苏氏子弟的名头惹的祸,和苍王府有什么关系嘛。
儿时苏家碍于情面,还会同苍王府勉强来往一二。
直至后来,皇帝趁他年幼多病,将苍州兵权尽皆归于北戍府兵,一举削了苍王权柄,以至于沈持意还未袭爵,苍王之位便已空有亲王衔,实无亲王权。
宣庆帝派来王府诊脉的太医又年年带回的是苍世子命不久矣的消息,帝都门庭都觉得他活不到袭爵那天,亲王之位必然后继无人。
苏氏得知之后本就更加冷淡,辰陇之战苏家三子苏承景战死苍州,皇帝怜其忠国之心,苏家圣眷愈隆,瞧不上他这么个没有袭爵的病秧子,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他与母家多年未曾来往,一朝入宫,苏氏突然送来请柬问候,十成里面,怕是连一成的好心都没有。
沈持意随手将请柬扔给乌陵。
乌陵打开一看,讶然道:“赏花宴?世子,苏二公子请你今晚赴宴鹊明楼赏花。”
二月初一,风雪封天,赏花?
沈持意狡黠一笑:“闭门不出好多天,我闷得慌,正好出去走走。乌陵,差人备轿,出宫赴宴。”
……
正月末的泼天风雪催开了帝都骥城三千寒梅,临华殿位于宣庆帝寝宫朝辰殿后方,出宫时绕过天子寝宫,不远处的椒芳道两侧种满了梅树,一夜万花。
可出了这繁芜花道,就算是富贵冠盖人间的皇城,也只有茫茫一片白。
着实是瞧不出有什么花可以撑得起一场赏花宴。
沈持意明里被宫人护着,暗里还有好些飞云卫跟着,优哉游哉出了宫。
来到帖中所写的鹊明楼时,天色正好黑了下来。
烛火如白昼明光串着街头巷尾,勾着落不下的喧嚣人声,灯火尽头,八角灯笼高挂两侧,高楼叠层显于坊市之中。
鹊明楼往来达官显贵,今日却门可罗雀,但这并不是因为萧条荒芜,而是此地被苏二公子包了场。
带着请柬而来的客人大多已经进去了,门前的伙计意兴阑珊揣着双手,双眼半阖,险些睡下,却又猛地被连成一片的马蹄声惊醒。
伙计连忙抬首望去,只见长街被一队仪仗挤满,两侧护卫开道,马车里先是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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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侍从,穿着宫中内侍衣裳。
伙计赶忙上前躬身笑道:“官爷……”
“让开道来,”乌陵趾高气昂递出请柬,“我家殿下怕寒,车轿需得停于门前。”
……
“二公子,不等苍世子来了再开宴?”
鹊明楼内,灯火辉煌,丝竹绕梁,载歌载舞。酒菜纷至沓来,几个大圆桌旁皆坐着衣裳华贵随侍众多的年轻公子,几乎人人怀中都抱着美人,还有几个身侧坐着面容姣好的俊美男子。
苏承梁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嗤笑道:“等他干什么?他说不定都不会来!是我大哥非要我邀他,说什么——”苏承梁故意捏出低沉庄肃的腔调,“——‘世子算是你我表弟,他初入帝都,于情于理,苏家合该照料一二,先见上一面,此事交于二弟你来办。’”
身边女子为他续上美酒,附和道:“既不想邀,二公子怎的选了今夜这种好时候宴请?岂不是败兴?”
“我懒得特意办这事,随意送个帖子得了,反正他天天躲在宫里,别说是赴宴,见人他都羞吧。你们别看我和他是表亲,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一无是处的废物病秧子,从前就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待嫁闺中,等着哪天找个权贵郎君嫁了呢!”
哄堂大笑。
苏氏是同楼氏、裴氏一般的望族,帝都之中,除王孙贵胄,家世能越得过这三家者并不算多。
苏承梁是个酒色财气满身的纨绔,但耐不住他姓苏,莫说是长辈,便是同辈之中,他都有个年纪轻轻官至户部侍郎的大哥,在这一众纨绔里面自然是众星捧月。
有人担忧:“毕竟是皇亲,陛下还特意接他进宫养病……”
“皇亲?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宫却无人理会的皇亲?他上个月就进宫了,进宫之后陛下根本没有召见过他,”苏承梁嗤之以鼻,“和他那个勾栏瓦舍贱货生的娘一样,不招人待见。”
席间一黄衫公子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听说苍王妃未嫁之前,先帝便嫌她是娼妓所生,苍王却非她不娶,触怒先帝,结果分了个偏远边境的封地,不过几年……”
黄衫公子身侧搂着佳人,口干舌燥,停下话语饮了一大口酒。
一道清雅如泉又飘飘如晨钟的嗓音自门边的屏风后飘来:“不过几年——然后呢?”
黄衫公子下意识顺着答道:“然后你们不都知道嘛!苍王不过几年就病逝了,病逝之时,苍王妃堪堪显怀,来年才诞下一子。苍世子说好听点,是苍王遗腹子,说难听点,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就这么一个遗腹子,还不封王,这么多年一直顶着个世子的名头,说不定市井传闻未必只是传闻——”
黄衫公子突然觉着哪里不对。
那询问的声音不似他熟悉的那些狐朋狗友。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尽皆转过头去,看向门前。
只见屏风旁走出一个青年,他似是刚从夜风冷月中走出,还披着一件月白鹤氅,乌发垂落于浓白之上,又同白皙面容相接,站在那便让人眼前一亮。
仔细一瞧,这年轻公子的容貌更是胜过雪中盛梅三分,莫说是在场这些靠着家荫没有功名的浪荡子,便是这些人身侧的莺莺燕燕,不论男女,竟无一人可与之比肩。
苏承梁眉眼一压,眼中浮出意外之色,推开身侧正要喂他糕点的女子,喉结滚了滚:“这郎倌是谁喊来的?开了多少价,我出双倍换!”
鹊明楼被包了场子,此时能进来的,除了拿着请柬的,多半都是这些浪荡纨绔们从其他风月地请来相陪的。
拿了请柬的人该来的差不多都到了,那不就只有谁家点的郎倌了?
可苏承梁此言却无人应答,反倒是那青年身后又跑出一个年轻人,竟然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着急忙慌喊道:“殿下,你怎么走在我前头……”
这一句话登时唤回在场众人神思。
沈持意正好带着乌陵缓步踏槛而入。
苏承梁大惊之下,借着璨璨明火,再一瞧,才发现青年一身衣裳贵气非常,唇红齿白却又无油头粉面之感,端的是又俊又俏,雍容华贵,仪态天成。
可这年轻人进屋几步,脚步轻轻,如弱柳扶风,身侧还跟着个内侍身份的随从,喊的是“殿下”……
——身份昭然若揭。
满座骤然无声。
14.柔弱
苏承梁一愣。
方才夸夸其谈的黄衫公子眨眼间面如土色。
苏承梁却很快稳下神情,轻浮之色若隐若现,目光幽然。
沈持意恍若无睹,领着乌陵,在最前头一处空位上坐下。
他手肘撑着桌沿,以手托腮,歪着头,扫过眼前这一片奢靡,愣是一朵花都没有瞧见。
原来这赏花宴赏的花,非花也,而是那些烟柳巷里的腌臜之事。
“表弟,”苏承梁阴沉道,“那是留给楼公子坐的,你不如先坐到二表哥身边,我让人为你准备。”
沈持意没动。
他眉头紧蹙,撇开头:“楼公子?二表兄说的是兵部的那位小楼大人?”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个赏花宴居然能把请柬递到楼轻霜面前。
按照主角在原著里前中期对外体现的性格,楼轻霜根本不会收下这些纨绔子弟的请柬,因此他才肆无忌惮地选了这么个“赏花宴”。
可苏承梁既然给楼轻霜留了位,说明楼轻霜收下了请柬。
……不会吧?
也许只是看在苏氏的面子上收了请柬而已,并没有赴宴的打算。
他定了心,眸光一转,轻笑道:“我没记错的话,小楼大人天纵英才,品行端方,那个什么……委身社稷——”
“世子,躬身……”乌陵在他身后戳了戳他手臂。
“躬身社稷!人中龙凤,栋梁之才,和二表兄这种一事无成的草包不一样吧?”
他笑嘻嘻的,语气很是随意,全然不像是在说什么尖锐之言,以至于说到最后,苏承梁这才听懂话中之意,面色一沉,脱口而出:“你说谁草包?你个草包居然说我草包?”
沈持意兀自说着:“这空位是专门‘为楼公子留的’,还是小楼大人不屑和你们同坐,这才空下的?”
苏承梁脸色登时难看了好几倍!
他拍案而起:“你——”他张口想骂,可沈持意说到底是皇室宗亲,若是骂得轻了没用,还显得输了气势,若是骂得重了——世家门庭再如何显赫也不敢公然藐视皇家。
他憋了半晌,反而像是哑了火一般,竟然没了动静。
沈持意却也起身,徐徐来到苏承梁面前,为他斟酒。
“表哥怎么如此胸无点墨,骂人不带脏字的功夫都不到家,”他叹气,“不像我……”
苏承梁近乎磨着牙说:“难不成表弟有什么好文采?”
“哦,我没有。”
青年说着,端起酒杯。
他那桃花眼衬得面容天然自带几分笑意,这般翩翩然站在苏承梁面前,好似打算敬酒,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苏承梁面色稍缓,以为沈持意冷静下来,知晓一个无权无势空有世子位的病秧子在帝都需要倚靠苏家大族照拂,这是要对他赔罪了。
这样一个出生皇家、金尊玉贵的美人对他示弱,还是他向来瞧不上却又有些嫉妒出身的表弟,苏承梁急不可耐看到对方顺承低头的模样。
他眉眼一扬,嗤笑一声,抬手要接递来的酒杯。
得意之色刚起。
“哗——”
“啊!”苏承梁身侧女子一声惊叫,踉跄着后退几步。
这一声喊叫立时喊停了歌舞,余下众人一时间全都看了过来。
有人惊呼:“你干什么!?”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苏二少闭着眼,拧着眉,脸上鬓边湿淋淋的,还有水滴从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之上。
他还维持着伸手要接酒杯的姿势,手中却空无一物。
狼狈至极。
竟是猝不及防被酒水泼了满脸!!
对着人脸上泼酒的世子殿下眉梢一挑,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不疾不徐道:“我也胸无点墨,但我不像二表兄,只敢在人背后嚼舌根。刚刚那一杯,敬谢二表兄出言不逊,诋毁我外祖母。”
苏承梁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你、你竟然泼——”
青年一扬手。
“哗——”
又被泼了满脸。
沈持意从容道:“至于这一杯,敬谢二表兄口无遮拦,坏我母妃名誉。”
他说着,又拿起酒壶倒起酒来。
在场的都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往日在外,只要不惹出什么捅破天的麻烦,家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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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即便彼此之间有龃龉,父辈看在面子上都不会闹得太难看。
这些人何时见过沈持意这等完全不讲情面的宗室?
谁能想到真有人敢这么干?
苏承梁简直是二十几年人生都没遇到这样的挑衅,气懵得连理智都被接连两杯兜脸而来的酒泼走,怔愣未言。
沈持意第三杯酒却没有继续朝着苏承梁去。
他侧过身,倏地把酒全都倒在了苏承梁身旁坐着的那黄衫公子头上。
黄衫男子毫无防备,被浇了个正着!
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不知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就叫你黄公子吧。第三杯,敬谢黄公子讥讽我父母,构陷皇族血统。刚才每一句话我可都背……啊算了我背不下来,我可都让我的侍从背下来了,回宫必会上折给陛下。”
其实用不着他写折子,他眼下出行飞云卫寸步不离,鹊明楼今晚发生了什么,明日怕是会逐字逐句出现在宣庆帝的桌案之上。
他本来只是想来随意放肆放肆,招摇过市,不曾想进门前居然听到这些人如此编排他父母。
他挑了这么个有苏承梁在场的满是草包废物的“赏花宴”,本就是为了闹事而来,既如此,何不干脆闹个大的?
跋扈?
沈持意哼笑一声——谁能跋扈得过他这个故意拉仇恨的?
沈持意百无聊赖地随手把酒杯一扔。
苏承梁总算从震惊之中缓过劲来,满面涨红,囫囵用袖口擦过脸颊,暴怒道:“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看我不打——”
苏承梁刚扬起手。
青年闲适神情转瞬收起,猛地几声咳嗽,掩袖后退,居然一个没站稳,就这么跌在了地上。
乌陵急切上前扶住他:“世子!!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咳咳……咳……”他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二表兄、二表兄打我……”
正待上前拉架的纨绔子弟们:“?”
连衣角都没来得及碰到的苏承梁:“?”
正在暗处随时准备保护苍世子的飞云卫:“?”
15.宣旨
鹊明楼依旧烛光明亮灯火辉煌,大堂之中却只有青年不住咳嗽喘气的声响。
舞者乐伶早已不敢动弹,上菜的小厮端着木盘躬身垂首站在屏风旁,抓着托盘的手愈发用力,身体僵直,连眼角余光都安安分分地落在地上,生怕一个乱晃招了祸。
一众公子哥们带着的随从更是大气不敢喘。
苏二带的两个随从胆战心惊,一个战战兢兢把目所能及的酒壶酒杯全都撤走,另一个赶忙掏出巾帕为苏承梁擦拭。
苏承梁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连仪表都顾不上,一把挥开巾帕,指着沈持意,指尖颤动:“你你你——我——”
“我没碰到你!你装什么!?”
沈持意确实是装的。
但他早在来之前就让乌陵给自己下了蛊毒,病虽是装的,眼下的模样可是实打实的。
他咳了几下,放下袖子,果不其然,洁白袖口之上晕开了血花。
他抬首看向身前气焰张狂的苏承梁,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周遭诸人登时神色大变。
这位殿下从进来前就一刻不停地得罪人,竟让他们全都忘了——苍王世子本就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小打小闹口角相争闹不翻天,可陛下特意接进宫中养病的苍王世子若是病死在这里……
苏承梁哪里承担得起这个结果?
他慌得连怒意都消了些,急忙道:“你、你怎么真的吐血了……”
“你打的。”斩钉截铁。
“我没打到!?”
世子殿下又捂嘴猛烈咳了咳,“二表兄诋毁、诋毁我父母,我气急攻心,旧疾复发……”
“那我也没有打你啊!?”
“言语冰寒,犹击我心。咳……”
乌陵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沈持意余光瞥见乌师傅神情,心道完了,乌陵回去后又要念叨他,赶紧止了再吐一些血的念头。
“你——”
苏承梁气得涨红了脸,“你”了半晌,胸无点墨,出口难成章。
被如此怒目相对的青年分明刚才嚣张跋扈伶牙俐齿得很,眼下又和一刻钟前截然不同。
他弱柳扶风般依在侍从身上,敛目垂眸,睫毛轻扇。
苍白面容同白皙脖颈连出一片皎月轮廓似的曲线,仿若随时融在涟漪里的水中星辰,引人靠近,又经不起触碰。
他嗓音哀哀:“父王早逝,母妃避世,我自小又有不足之症,咳……咳咳……没想到,都城之中,竟然这般编排我……”
其余诸人里,有一人身着藏青长袍,木簪束发,身无饰物,身边竟只有侍从没有伶妓。
这人见势不妙,上前苦口劝道:“苏二公子,此事不宜闹大,不如还是退一步,给世子殿下道个不是,让殿下舒舒心……”
说到底,是苏承梁以为苍王世子不会赴宴,在那高声编排人家被听了个十成十在先。
虽然是沈持意先动手,泼了苏承梁和那黄衫公子一身酒,但追其根源,不还是苏承梁先出言不逊?
这事就算是捅到御前评理,那也是没理啊!
得罪沈持意那只是苏承梁和黄衫公子的事情,可万一真把人气死了,在场的一个也别想洗脱干系!
那藏青长袍公子一出口,其余人总算想清其中轻重干系,纷纷开口劝阻。
苏承梁面色红了又绿,铁青无比。
他何尝不知道?
可他平日里仗着苏大的面子,莫说是没有功名在身的那些不中用的世家子弟,便是帝都城里寒门为官的,见着他都得绕道走。
结果今夜他攒局办宴,被如此挑衅,最后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苏二如何甘心?现在露了怯,以后怎么在这些人面前立足?
他更不愿低头,推开劝阻之人,骤然大步上前,一把揪着沈持意的衣领,猛地将人拽起!
“赔不是?我大哥都没让我赔过不是!你个姑娘一样不中用的病秧子凭什么?”
乌陵本想拦,却被沈持意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拍,立刻了然地变幻神色,装作阻拦不及:“你干什么!!?殿下已经吐血了!”
沈持意无力抵抗般被对方揪着领子,虚弱道:“姑娘似的?二表兄辱我便算了,缘何又用我这残病之躯侮辱姑娘?宁康长公主当年被围困在羌南边境,领着羌南戍边军突围,大败曼罗部,我姑姑如此巾帼,在二表兄口中,也是不中用吗?”
“你胡说!我怎敢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你给我闭嘴!!”
苏承梁目眦欲裂,一点没有松手的打算,另一手居然随手抓起桌上的用具要往沈持意身上扔!
出言相劝的藏青袍男子赶忙拦着人,被倒了满头酒的黄衫公子远没苏二的底气,此刻只怕事情闹大,在另一侧拉住苏承梁:“二公子!二公子冷静!世子旧疾复发,真打下去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啊!!”
沈持意巴不得苏承梁动手——届时躲在暗处的飞云卫必不会闲着。
他要的就是不可收拾。
要是苏承梁一个不小心真把他打死就更好了。
他掐着掌心,脸色愈发苍白如纸,正待开口继续激怒这没脑子的孬种,却听藏青袍男子一边死死拽着苏承梁一边唤来随从:“快去,去楼上雅座,和小楼大人说出事了!周太医和小楼大人一同来的,请周太医为世子殿下诊脉。十万火急,万望相助!”
又吐了一口血的沈持意愣了愣。
楼轻霜真的来了?
他以为那座位空着,是因为楼轻霜根本就没有来鹊明楼,没想到楼轻霜居然早已赴宴,只是没有同这些纨绔同坐。
这人不论是表面的君子做派,还是不为人知的幽暗内里,都不屑与这些废物东西往来,今夜怎么会接受苏承梁的邀请?
难不成这位伪君子对苏家有什么谋算?
周太医……是原著里楼轻霜绝对的同盟,周溢年周太医?这位的医术如鬼如仙,别人绝对看不出乌陵的蛊毒,但若是周溢年来摸脉,他还当真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被发现……
而且他不想这时候撞见楼轻霜啊!
他这伎俩对付苏二这种废物点心还行,要是楼轻霜在场,岂不是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沈持意不禁看向那雅座之处,忧心忡忡。
苏二见着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不容易被其他人拉着下了点火气,瞬间又被点着,死活不愿意松开沈持意的衣领。
小厮伶人们根本不敢上手动这些公子哥们,一群整日纵情酒色的公子哥们推搡在一起。
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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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此起彼伏。
鹊明楼内一团乱麻得如满是摊贩的早市,杂乱喧哗,推攘来回,连烛火都倒灭了好几盏。
不知谁在劝:“两位息怒,息怒啊……”
乌陵大喊:“你松开我家殿下!!”
苏承梁拧着眉毛:“殿下?袭不了爵的世子而已,算什么殿下!”
沈持意只在想着该如何应对周溢年。
可没过一会,那被派去楼上雅座寻周太医的随从却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
藏蓝袍青年还未问完,自己便瞧见了原因。
屏风之外的路被人堵了。
一队整整齐齐穿着内宦服饰的人并列两侧而来。
为首之人手中捧着一明黄绸缎卷轴,大步流星踏入鹊明楼厅堂中。
“世子殿下真是让奴才们好找,幸好在宫门口遇见了江统领,提点奴才们殿下今夜出宫赴宴,奴才这才没有耽误差事。”
为首之人开口便是尖细嗓音,“殿下,陛下有旨。”
——圣旨!!!
天威浩荡,此言比方才劝阻的千言万语还要有用,哄闹成一团的浪荡纨绔们瞬间散开。
连苏承梁都赶忙松开手,回身对着那明黄圣旨跪下。
游乐风月之地,往日连衣衫齐整的公子哥都难见,眼下却乌泱泱跪了一片世家公子,王孙贵胄,艺伎伶人,伙计小厮。
他们站着坐着各有高低,在圣旨面前,却也只能跪成一个样子。
只剩沈持意还迟疑未动。
他隐约猜到这圣旨里写的会是什么。
但宣庆帝之前不是不急着昭告立储一事吗?怎么会夜里急着传旨?
他眉头微皱,缓慢地整了整衣襟,徐徐跪在正中间,不卑不亢道:“臣在。”
宣旨太监神情庄肃,展开绸卷,瞧见圣旨内容,面色突变,突然没了声响。
沈持意等了片刻:“公公?”
太监如若未闻。
又有人喊:“……公公?”
宣旨太监这才回神,面上依然挂着震惊之色,清嗓道:“皇帝令。”
众人跪着俯身。
圣旨开头便是一声惊雷:“太子薨逝东宫,朕年高无子,恐社稷不稳……”
一字比一字骇人。
太监越读越慢。
“……察苍王世子,年十九,机敏早慧,雄才大略,德才兼备,能堪大任……”
沈持意:“……”
他这个草包人设能堪的真的不是亡国的大任吗?
“……可立为皇太子,即刻迁入东宫。”
“钦此。”
尖细嗓音回荡在满是人影却死寂非常的鹊明楼中。
众人全都瞪大双眼,呆滞震惊。
苏承梁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沈持意。
黄衫公子浑身一软,险些没能跪住。
青年在不知多少道目光中笔直地跪着,修长身影寂寥无声。
这道旨意此刻宣读在他面前,下一刻便是昭告天下,禀通州府。
天下皆知,置储位者,非废非死,则必是来日江山之主。
太监递来圣旨,满脸谄笑:“接旨吧——太子殿下。”
16.风流
沈持意波澜不惊接过圣旨。
他没忘记自己旧疾复发的剧本,在乌陵的搀扶下,掩袖轻咳几声,捧着圣旨站起。
旨意宣读完毕,其他人纷纷各自怔愣了许久,这才接连起身。
那简短却石破天惊的旨意仿佛黑夜里悄然无息的巨兽,吞没了所有声响。
往日里彻夜丝竹绕梁的鹊明楼鸦雀无声。
宣庆帝不常在宫外宣旨,若是宣旨,也多在世家王侯宅院府邸。
风月地更是从未见过此等阵仗。
抱着琵琶的歌女跪得双腿发麻,浑浑噩噩的,起身时一个不曾拿稳,琵琶“当啷”摔下的声响如巨石入水,敲打人心,迸溅出惊畏的水花。
有人立刻怒斥:“大胆,诸位贵人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歌女根本没心思捡那滚落的琵琶,面色惨白,转而对苏承梁不住叩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哪怕是深处帝都的优伶歌女,也只知今夜筹宴的达官显贵是这位公子,不知奉天监之地位、方才那立储圣旨之意义,不知内宦、天家是怎样的深浅。
她只知道对着先前公子哥们都在奉承的苏承梁求饶。
往日里会因此大发雷霆的苏承梁却顾不上她。
所有人神情各异。
唯独沈持意毫无意外之色,轻轻攥着这足以引起举朝震动的圣旨,似在静静思量着什么。
他发呆片刻,突然被琵琶自高阶滚落的重响和歌女的求饶声拽回神思,平静目光稍稍一瞥。
视线扫过诸人。
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尽皆下意识挪开目光,或是直接让开道来。
沈持意轻而易举看到了那跪地求饶的琵琶女。
青年眸光一转,越过没有吭声的众人,缓步走到台阶下方,弯腰捡起琵琶。
他神色微沉,清透明亮的双眸装着摸不透的心绪,好似有些不悦。
歌女仓促间瞥见,更是吓得连叩首都忘了,呆呆跪着。
可沈持意并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发难,而是小心翼翼抱起琵琶,轻巧拨弄了一下。
“琤琤——”
弦音滚落。
他松了口气,面上那副担忧之色尽褪,扶起歌女,把琵琶递给她:“没坏,还好。”
歌女怔愣一瞬,又抱着琵琶想要跪下:“多谢公——多谢殿下!叩谢殿下!!”
沈持意拦住她,笑着摇头。
苏承梁脸颊狠狠一抖。
他从宣旨太监那一声“太子殿下”开始,便已神色惶惶,歌女又一声“殿下”更是尖刺入耳。
他抬袖狠狠抹去面上酒水渍,仍是不愿相信,踉跄着奔至宣旨太监面前:“公公,这——”
宣旨太监身负重责,此时哪有功夫理会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
太监径直越过了苏承梁,躬身对沈持意道:“殿下,东宫出行仪仗有所规定,太子出宫所需护卫、车马等与王侯不同,今夜宣旨仓促,奴才带的人不够多,此地恐有宵小。奴才斗胆,可否先行护送殿下回宫?”
皇太子同亲王世子是不一样的。
亲王世子不涉朝局,若无仇怨,在繁盛帝都之中,哪怕只身行走于坊市街巷里,一般也出不了什么事,甚至于出了事,都各有各的说法。
可储君关乎一朝社稷,若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遭了刺杀,不论缘由如何,结果如何,都是天大的事。
沈持意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办事的宫人,他颔首:“公公周到。”
屏风被拉开,堵在门口的内宦与禁军整齐划一退至一旁,分开道来。
凉夜里的长风终于得到趁虚而入的机会,爬过桥廊,吻过青年脸颊,拉扯他的衣摆。
沈持意鹤氅摇晃,从容越过呆立一旁的苏承梁,踏出门槛。
落入他人眼中,可谓矜容雍华,王孙贵气。
和苏承梁一同被沈持意泼了一脸酒的黄衫公子追了出来。
禁军侍卫左右放下长枪,拦住了他。
黄衫公子急忙喊道:“殿下,殿下稍等!刚刚是我昏了头,我、我知错了,我可以赔罪赔礼!!”
沈持意仿若未闻,头也没回离开了鹊明楼。
他来赴宴,本就是要随便闹点事,得罪点人,最好在立储这事没有公之于众之前就拉到仇恨——毕竟得罪太子和得罪世子是两码事。
若是苏承梁刚才当真昏头上脑,失手杀了他或伤了他,也因此牵连苏氏,那便一石多鸟,正合他意。
可这旨意来的好不是时候,眼下这些功名都没有的世家子,哪个还敢冒犯他?
他的打算彻底落空,还留在这干什么?等着撞见楼轻霜和周溢年吗?
他意兴阑珊,在禁军簇拥下上了轿。
起轿前,他突然掀开幕帘:“等等!”
太监回头:“殿下?”
他眉眼微弯:“公公,劳烦你替我回鹊明楼办件事,可好?”
鹊明楼内。
厅堂之上,木阶交替旋至高层。
雅座小间里。
窗边站着一人,身着深红绯袍,翘首而望。
屋内桌边还坐着一白袍男子,正在垂眸品茗,好似对楼下厅堂中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
方才太监传旨匆忙,他们两个坐在高楼雅座之上,反倒被径直略了过去,没有现身一同听旨。
周溢年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念叨道:“咱们这位新太子有点意思,难不成传言夸大了?我看他闹事的样子,还以为是和苏二一样的货色,可他接旨之后怎么这么平静?”
楼轻霜放下茶杯,“立储之事苍世子早已知晓,今日只是昭告天下。”
“就算他不意外,怎么也该来个趾高气昂仗势压人吧,就这么走了?我还等着看热闹呢!”
楼轻霜眼疾刚愈,还见不得太亮的烛光,雅座之中灯火晦暗,仅有几缕光亮。
男人面容隐没在光影交错之中,默然无言。
周溢年无奈:“你怎么和新太子一个样,都对立太子没有兴趣的样子?”
他摸着下巴,“让你看你也不看,别的说不准,新太子的容貌可真是……”
周溢年嗓音一滞。
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至今还在找那个真正姓甚名谁面容样貌都不可知的小骗子,哪里会是半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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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容貌的样子?
他顿时觉着没什么意思,继续探头往下方看去。
沈持意同宣旨太监和禁军走了,徒留那一群纨绔子弟讪讪不已。
原来的赏“花”宴显然是办不下去,菜都凉了,好些人急着回去告知家里人宣旨一事,早已仓促告辞带人离去。
苏承梁正在大发雷霆。
“怎么不说话!?你们都哑巴了!??”他猛地一踹身边随从,“杵在这是要我八抬大轿送你走?还不赶紧回府找我爹还有我大哥!”
“是、是!”随从连滚带爬地走了。
苏承梁不知是后怕还是全然在发怒,双手抖得厉害,不住地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地上满是碎瓷破瓦,木盘、菜碟、桌椅混成一片狼藉。
苏家不至于赔不起这些,鹊明楼东家并未阻拦,只战战兢兢站在门前,等着苏二发泄完毕。
可苏二摔无可摔,愤愤不止,最终看向那瑟缩在一旁的琵琶女——正是沈持意刚才劝慰的那个歌女。
歌女缩在一旁,抱紧琵琶低着头,还以为已经逃过一劫。
可苏承梁阴戾眼神一投掷而来,她登时心底一凉——这是要她担下所有怒火。
苏二少不会放过她,东家不会保她。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双目通红,却不敢发出啜泣之声,语气恳求:“苏公子……”
雅座小间里,周溢年看到这,眉梢一挑:“那个琵琶女刚才承了小殿下的情,就等于下了苏二的面子,苏二不会放过她的。小楼大人,你在他人眼中清风玉节,向来是见不得此等欺压妇弱之事的。今夜若是无人救她,怕是得你出面。”
楼轻霜自然清楚。
他敛衣而起,正在转身。
骤然,大堂之中,一名本该离去的内宦快步跑回。
苏承梁还未来得及对歌女发难,见内宦回来,赶忙一整神色,想询问刚才宣旨一事。
内宦却搪塞过去,越过他,着急忙慌找鹊明楼东家付了大笔银票,买那歌女的身契。
“姑娘,殿下相中你了,收拾一下东西,跟咱家走吧。”
歌女惶恐之情凝固片刻,随即如蒙大赦,惊喜非常。
她生怕多留在此地一刻,红着眼睛,羸羸弱弱盈身轻拜:“多谢殿下垂怜,奴婢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请公公带我走吧。”
周溢年在楼上看着,恨不得拽着楼轻霜的衣领来窗边见识见识。
“我还是高估这位殿下了,”他叹为观止,“太子新丧,储君初立,东宫是宗室表率,全天下都看着。他竟如此荒唐,当上太子的第一天就领着个宫外的伶人回宫!?”
他回过头,还想说什么,桌边已经空无一人。
小楼大人已经行至门前,推门而出。
周溢年狼狈跟上,小声问:“事关朝局,这你也不在意?”
“陛下十几年来常派太医去苍州为他诊脉,太医归骥都回禀之时,几乎都说苍王世子先天体弱却不惜命,连在王府家中养病,都要同优伶嬉戏。”
楼轻霜面不改色。
“苍世子放荡不羁风流成性,本就不是稀奇事,与我何干?”
17.踪迹
厅堂一片混乱,雅座平静非常。
男人站在高楼门边,肃然沉稳得同下方诸人好似不在一个人间。
“是是是,你楼饮川对朝局了如指掌,运筹帷幄,方寸幕中执棋千里,连立储一事都不能让你多给点眼神,”周太医咬牙切齿,“也就那个苏涯能让你来赴苏二的宴!”
那个苏涯在烟州榷城弃了画舫不告而别后,留在榷城的暗卫没能等到人,派去岭安苏氏本家的暗卫查了半月,无功而返。
整个苏氏,就算翻出族谱往上追溯百年,都找不出一个名为“苏涯”的人。
名字、家世,都是假的。
不仅如此,暗卫在榷城来来回回查了好多遍,发现苏涯只要现于人前,连身边的侍从都一起戴着幕篱遮挡面容。榷城碧湖那一个月来和苏涯打过交道的人,包括开船的舵工,全都说不出这一对主仆的样貌来。
苏涯甚至从未在楼轻霜面前喊过那个仆从的名字。
画舫是在烟州买的,留下的所有行李毫无特殊之处,穿的衣物都是烟州专产的最为昂贵的织金锦,一应用物都是在榷城当场置办的,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最为特殊的是那柄流风剑,但这世上唯一能打探到此剑下落的人,是铸剑大师太叔况——早已不在人世。
能有此等财力甚至名剑都说送就送的公子,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名之辈。
但凡换个人,他们半月多的功夫早已把对方的族谱都给查明白了。
可小骗子像是从出现的那一刻就早有筹谋,刻意隐瞒,直至不告而别,潇洒从容,全身而退。
周溢年都怀疑这小骗子是不是弄虚作假的惯犯,早已这样做过不知多少回。
但这话他可不敢和姓楼的说。
谁能想到楼饮川对付楼禀义那样的老狐狸都信手拈来,却栽在一个比自己年岁还小些的小公子身上?
还非要找到人不可。
他们如今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苏家了。
以苏涯对苏氏的了解,哪怕名字是假的,苏涯和苏家也必然有所关联。
苏大身在朝中,精明圆滑,他们不仅问不出什么,还很可能会被苏大察觉,反倒是没什么脑子的苏二还有点用。
若非如此,楼轻霜连苏大摆宴都未必到场,怎么会来苏二这种腌臜庸俗的所谓赏花宴?
周溢年也对这种地方敬谢不敏,可楼轻霜眼疾刚愈,还需小心,小楼大人要来,他这个被陛下钦点照看小楼大人的太医自然也得跟着来。
多亏那位曾经的苍世子、如今的太子殿下,无心插柳,搅黄了这场夜宴,让这场夜宴提前散了场,周溢年也不用和楼轻霜在这耗着时间。
鹊明楼已经人去楼空。
太监带走歌女的举动像是一道隐在人心的圣旨,让人看清了转瞬间的权势易替。
苏二连圣旨刚下的当天都奈何不了一个新太子看上的歌女,更遑论以后呢?
眨眼的功夫,除了苏承梁,本来还在犹豫的几人也走了个干干净净。
寂寥之中,楼轻霜踏着木梯而下,白衣下摆一晃一荡,腰间挂着两个挨在一起的锦袋香囊,随着他下楼的动作而不住碰撞着。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愈近,盛怒中的苏承梁听见动静,回头就想骂。
结果他转眼瞧见楼轻霜,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楼兄!楼兄留步!”
楼轻霜眉眼轻压,不着痕迹稍稍侧身,躲过苏承梁的触碰,徐徐道:“苏二公子,宴席已散,二公子也需回府梳整衣冠,我和溢年便先告辞了。”
“梳整衣冠”。
此言同毫不掩饰暗指苏承梁失了颜面没什么区别。
换做他人这么说,苏承梁早已翻脸。
可楼轻霜这么说,苏二只是愣了愣,讨好道:“对,对对,我要回府,但楼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都没能好好招待,晚膳还没吃,不然……不然楼兄和周太医随我回府,我再好好招待两位?”
楼轻霜未言,周溢年已当场笑出了声:“二公子,你冲撞了太子殿下,怕回家被训斥怪罪,也不必拉上我和饮川挡箭吧?”
苏承梁被戳穿了想法,面色讪讪,没好气道:“我原先只是意思意思给他发请柬,哪里知道他会来?而且分明是他挑衅在先,兜了我满脸的酒!!!我不过就是议论他几句罢了——”
“君臣有别,”楼轻霜淡然摇头,“此言不该说。”
苏承梁神情一僵。
他和沈持意之间,原先没什么大的仇怨,说到底是家中人看不起苍王妃。
当年谁也想不到家中最看不起的姑娘嫁给了亲王,险些骑到他们所有人头上去,幸亏先帝不悦,幸亏苍王早逝,只留了一对柔弱可欺的母子。
苏承梁靠着这一点,哪怕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有个出身皇家的表弟,他也能好似不在意一般说——“出身皇家有什么用?不还是个无权无势吃着税银随时会死的病秧子?世子罢了,他都不一定能活到成为亲王的那一天!”
结果沈持意确实没有被封为亲王。
沈持意直接成了储君。
世子和太子一字之差,却一个天一个地,截然不同。
一句“君臣有别”,近乎击穿了苏承梁所剩无几的嘴硬。
苏二难堪得厉害,小楼大人却和善道:“那两杯酒泼得太快,若是二公子会些功夫,躲过去,再好生应对,便不会如此狼狈,引得之后这些乱事了。”
此言既没有顺着苏承梁的话进行劝慰,也没有任何提及新太子做错的地方,若是细想,楼轻霜这句话反倒是在怪苏承梁应对不当,惹了祸事。
莫说私下没什么人能听见,此言便是送达御前,那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不仅如此,小楼大人方才所言的每一句话,细思下来分明都是裹了一层和善的讥讽轻蔑,却偏生让人觉得生起这样的揣测都是莫大的罪过。
苏承梁只以为楼轻霜在为他打抱不平,撸起袖子附和着说:“可不是,我要是会点武,也不至于躲不过。但我爹看不起行伍,觉得读书高于一切,莫说是习武,连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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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让我打交道……我爹顽固严苛得很,先前我惹事,都是大哥为我遮掩……”
苏承梁说着说着,怒气渐消,终于后怕了起来。
连素来温吞的楼轻霜都只是劝慰他,而没帮他说上一句话,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得罪了太子,得罪了将来有可能御临天下的人!
“这一次我可怎么办,完了完了,楼兄你救救我——”
“楼兄?楼兄?”
阶前已经没了两个人影。
楼轻霜告辞的话不会说第二遍,此刻已同周溢年踏出了鹊明楼。
只有一辆马车还候在门外——那是苏家的马车。
楼轻霜并未乘车。
他赴宴时徒步而来,离席时依然信步而去。
鹊明楼外坊市昌盛,人影憧憧。
摊贩吆喝,孩童嬉笑,车马慢行,灯火连成了一笔勾勒江山的锋毫,泼墨成金,挥洒辉煌长夜。
天子脚下,帝都盛地,日日如盛世,年年颂红尘。
他们踏入长街,仿佛踏回了元宵佳节里的通怀夜市。
楼外围着不少人。
行人多在窃窃私语,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交谈刚才离去的禁军。
旨意刚出,宫中丧钟乍响,皇命还未通达四方。
百姓们只惊叹宫中贵人出行之架势,还不知这夜市怕是持续不了多久了。
即便知晓了,也不过是提早散场的普通一日。
皇命、储君、贵胄、乃至江山易主,只要这长街上的太平不受影响,万民百姓向来不在意今日又是谁家的天下。
楼轻霜穿过亘古不变的人流,四方灯火绰绰,他的眼前还有些模糊。
可他依然稍稍仰头,看向不远处高耸的酒楼。
似是想瞧见什么翩然踏着灯桩顶端登高摘火的身影。
周溢年在一旁低声问他:“不是要找苏二打探苏涯之事吗?这就走了?”
“已经打探到了。”楼轻霜收回目光,缓步向前。
周溢年不解。
“你不就打探了一下苏家有没有人习武吗?那小骗——就是,苏涯,苏涯身手那么好,苏二却说苏氏无人习武,那苏二必然不识得苏涯。苏二都不识得,苏家本家完全指望不上,我们岂不是更难找了?”
“未必。”
“哦?”
“一个人若习惯顶着假名行走在外,熟练地借用世家望族的名头,惹了祸事也不怕人找上这个世家,此人要么如苏二一般,在这世家望族中备受宠爱,不论捅了什么窟窿,都默认背后世族会为他兜底。要么……”
周溢年登时明了:“要么他和这个世族其实没什么关系甚至关系极差,一点都不担心给对方带来祸患?”
可苏承梁刚刚已经说了,苏家嫡系不习武。
那么就不可能是前者。
男人脚步一顿,停在灯火摊的花灯架前,视线落在一盏展翅的鹤灯之上。
他默了半晌,提起那鹤灯,细细观赏了一番,才说:“他和苏家有怨。”
18.寒梅
周溢年思量片刻,接话道:“应当只有小怨,没有大仇。”
以他对苏涯一面之缘的了解,还有从楼轻霜这段时日对苏涯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这小骗子行事颇为洒脱随性,定然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恐怕已经直接拔剑相战了,不论如何也不可能顶着仇家的姓行走在外。
挂着苏氏的名头,更像是少年人调皮作闹的小心思,惹出祸来便全让苏氏背黑锅。
——他们不也来找苏家了吗?
周溢年觉得棘手:“如果说苏涯和苏家有小怨……世家大族,得罪人的小事不知凡几,这查起来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
楼轻霜只道:“查。”
男人话音刚落。
这时。
有人穿行于人群中,快步走过,路过两人身边,仿若急得没瞧清路一般,撞了周溢年一下。
周溢年还未出口的话语全被吞了下去。
他手中多了张暗卫递来的纸条。
他回过身,背对着长街,展开纸条一看,笑眯眯的表情忽而被吹过的凉风冻住,只余下沉肃。
“……刚才陛下命人杖毙了余昌辅。”
-
“魏公公,那是怎么了?”
沈持意掀起幕帘,稍稍探出头来,看向长道旁。
他们已入了好几道宫门,眼看临华殿将近,轿辇行过长满梅树的椒芳道。
可沈持意出宫时盛放的梅树竟半数都掉了花枝,地上密密麻麻,全堆着剪落的梅花。
传旨太监魏白山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今日高妃请了方士入宫,说寒梅冷峻,不利子嗣……”
因此便差人折了花枝?
沈持意对这个高妃有点印象。宣庆帝的皇后是楼氏,已逝太子的生母是裴氏,但如今最为得宠的是这个高氏。
可高氏入宫晚,盛宠之下并无所出,对子嗣的执念近乎疯魔,连这种无稽之谈的方士之言也信。
寒梅只折了一半,想来正好是立他为储的圣旨下了,高妃自然没那个心思继续和区区梅花计较了。
可怜这梅树傲立多年,凌寒而放,刚刚在风雪下绽放出最美的模样,却因一句方士之言而半数摧折。
他让轿辇停下,披着鹤氅,猝然跳了下去。
魏白山一惊:“殿下!”
“无妨,我刚刚是被苏二气得有些郁结,轿中一路行来已经好多了,”他摆手,“只是瞧着这些梅花落在雪里怪可惜的,我捡一些回去摆着,也不算费了它们一整年的努力。”
他拢着大氅,笑了笑,“冬末夜寒,公公和各位禁军兄弟们也辛苦了,就此回去歇着吧,此处离临华殿不到一刻钟的脚程,我和乌陵走回去。”
魏白山还想劝。
可沈持意主意已定,也不想因着自己一时起意,拉着这么一群人在风里等着他做完捡花这等小儿嬉戏之事,根本不给魏白山反应的时间,带着乌陵径直穿过列队,走了出去。
魏白山无法,却又不敢当真放这位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乱跑,便遣走了禁军,独自同乌陵一起跟在沈持意身后。
青年长袍稍稍曳地,鹤氅拖过铺了满地的白雪,一下一下地停在满地折枝之前。
魏白山和乌陵在他身后打着灯笼,白雪拥着烛火、抱着月光,映着他同月光一般皎洁无暇的脸。
魏白山在宫中见惯了貌美妃嫔,此时依然看得出了神,回过神来时,小殿下怀中已经抱满了梅花,愣是没让他们帮忙拿着一枝。
如此良辰美景,前方却陡然逆行而来数人。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拎着个浑身鲜血、发髻凌乱、衣裳破碎之人。
那人的两只手被太监们拽着,就这么双脚着地,拖着雪地而过。
瞧那副样子,似乎已经是个死人。
果不其然,乍一靠近,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魏白山怒斥:“哪来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殿下!”
两个太监面色一变,却松不开手,急忙躬身道:“奴才有罪!殿下恕罪,是此人今日大逆不道,陛下下令杖毙,刚行刑完毕。奴才这就把人送出宫去!”
“还不快走!”魏白山踹了离得近的小太监一脚。
“是,是……”
“公公,”沈持意看着人走远,喃喃道,“刚才那人,身上穿着官服,怎么……怎么会杖毙于宫中?”
魏白山心想这位小殿下当真是全无遮拦的好奇。
得亏是成了太子,过问这些事情也说得过去。
他恭敬道:“殿下刚刚回宫,还有所不知,那个是御史台的御史。今日,殿下手里拿的圣旨还未拟出来,御史居然不知从哪里提前知晓了东宫有丧……”
难怪立储圣旨来得这么突然。
原来是太子病逝的消息已经瞒不住,先行传了出去,宫中这才连夜将旨意传到还没回宫的他面前。
他见魏白山踌躇半晌:“你但说无妨。”
“……御史不知从哪里提前知晓了东宫有丧,竟然大逆不道,上疏谏言,胡言乱语,将皇嗣稀薄一事污蔑在陛下扩疆拓土的不世之功上。陛下给他机会,召他进宫自辩悔过,他却不知悔改,还当着陛下的面高声念诵《休政九论》……陛下再宅心仁厚也容不得此等悖逆之举,便赏了杖毙。”
“嗒——”
沈持意怀抱梅花的双手微微一松,最外侧几枝掉落在地。
他恍惚俯身捡起梅枝,喃喃般问:“是陈康翊的《休政九论》?”
这个名字多年未必提及,魏白山乍然听见,惊慌跪下:“殿下!”
青年敛眸低语:“跪着干什么,别怕,我知道,这是个‘逆贼’写的‘悖逆之言’。”
《休政九论》是前太傅陈康翊所写,这位帝师桃李满天下,当年盛名响彻南北西东,却实在不忍宣庆帝为了一己功绩,横征暴敛,大兴战事,写了这么一封谏言。
谏言之中毫不避讳地痛斥君主弑兄篡位,强夺臣妻,得位不正,好大喜功,为了史书功绩,不计百姓生计,四处征战,遍起战事,除此之外,其中还有诸多堪称不要命的直言。
当年还气盛至极的宣庆帝自然大怒,当场夺了陈康翊官职,处以凌迟极刑,命百官观刑,以儆效尤。
自此之后,莫说是念诵《休政九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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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昔年门生遍地的陈康翊之名,都无人敢随意提及。
看过原著的沈持意知道,《休政九论》字字珠玑,全然没有骂错。
也许书中人也知道。
朝中那么多远比他厉害得多的精明重臣,就算没有原著,恐怕也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看得清楚,便只能活得糊涂。
他一直想远离主线,其一是因为他已经亲自尝试过,剧情的过程或许会有变化,细节也会有所不同,但最终主线需要达成的结果无法干预,重要人物命运不可改变,其二便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不过就会一些三脚猫功夫,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或许可以,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做个执棋之人就太难了。他玩不过这些人,做得不会比书中人好,还会因此牵连身边之人。
他以为如今的朝中已是遍地沉疴,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有人敢借太子薨逝之机,在宣庆帝面前再提陈康翊,直言国祚之危,大兴之弊病。
沈持意侧过头去。
他看着那已经逐渐远走的太监身影,目光自尸体拖拽而出的血痕处收回,有些懊悔刚才没能庄正看看对方的样子。
“是御史台的哪位御史?”
“余昌辅。宣庆十二年入仕,从前便是个臭石头,得罪不少人,仕途不顺,但因才能出众,最终还是得了个御史的位子,没想到他平时心高气傲口无遮拦也就罢了,怎么……”
魏白山说的话,沈持意没太听进耳朵里。
他低头,瞧见自己面前有一处已经渗入白雪的血洼。
想来是人刚死,两个太监又在自己身前停了片刻,滴下来的血汇得多,他跟前血色比前后的血痕还要明显得多。
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梅花,从中选了几枝最为齐整漂亮的。
他说:“公公,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你回去吧。”
魏白山再三劝说,终究还是奈何不得沈持意,告退离去。
沈持意将剩下的梅花放到了乌陵怀里,单独拿出刚刚精挑细选好的那几枝。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单膝跪下,俯身把这几枝寒梅插在渗了血洼的积雪之上。
最近风雪大得很,又一直断断续续的,内侍还未来得及洒扫这一次的落雪。
积雪厚重,正好立得住梅枝。
待梅枝站稳,青年松开手,缓缓起身,垂眸凝望了片刻,领着侍从,无声远走。
椒芳道再无人烟,又过了片刻,刚停了不到半日的雪絮再度簌簌飘零而下。
飞雪遮盖了红砖绿瓦,覆过广袤土地,匍匐在千街万道里。
宫道中拖拽而出的血痕再也瞧不见踪迹,血洼被飞雪掩埋,唯有几根梅枝挺立于雪中,冒出头来。
一阵轻风走过,雪絮上漂,吻过朵朵寒梅,共沉入夜里。
“咚——”
宣庆二十三年,二月初二,子时。
大兴帝都坐北,春日总是来得迟,立春过了许久,料峭春风才紧跟最后一场雪的脚步而来。
正是寒冬远走,绿意悄然等候之时。
秘不发丧多日的前东宫终于敲响丧钟。
19.下毒
宣庆帝虽然下旨让沈持意迁入东宫,但其实沈持意并没有挪地方。
大兴朝历来的东宫都只是一个名头,没有固定宫殿。
太子住在哪,哪里就是东宫。所谓的入主东宫,并不是搬个家,而是东宫规制,一应宫婢需要调配,东宫官员几何、是谁,也得等待圣裁。
普通皇子受封便有好一阵忙活,更遑论沈持意是苍王世子,其中还涉及皇家过嗣、宗府谱牒。
繁琐之事更是不知凡几。
因此圣旨虽然是下了,天下虽然也是昭告了,但沈持意还是好几天没见到皇帝。
宣庆帝倒也没有当真不理会他,旨意下达后,当即下令将那夜宣旨的总管太监魏白山安排进临华殿,替他管着宫中事务。
楼皇后也派了人来临华殿,带着他恶补宫中礼节。
沈持意不得不起早贪黑,被迫废寝忘食。
他除了抽空去原东宫旧太子的灵堂吊唁了一下,其余时间都在临华殿突袭补课。
他在苍王府里从没吃过繁文缛节的苦,这几天吃了个够。
又是一天清晨天刚亮,沈持意捡回来的寒梅还躺在花瓶中,静悄悄为临华殿中的暖阁点上一抹冷峻的艳色。
沈持意裹着被子团成虫,不愿探出头来。
乌陵毫不客气地把他连人带被子拽出来。
“殿下,起床!”乌陵摊开被子。
沈持意打了个滚,继续卷回被子里。
青年恹恹的嗓音从厚重的锦被里飘了出来:“殿下赖床。”
“殿下可以赖床,”乌师傅彻底没收了被子,“太子不可以。”
沈持意:“……”
他猛地挺身坐起,搓了搓脸。
梳洗过后,魏白山上前问他:“殿下,是否需要布膳?”
沈持意人醒了,魂还没醒。
他还没能习惯太子的身份,耷拉着脑袋,浑身松松垮垮的,分明像是骨头还软着,却不见一丝怠惰颓气。
他半眯着眼睛呆愣不语,半阖的眼眸如晨星载烟波,朦胧又懵懂,慵懒却清透,宁静非常,让人不敢打扰。
魏白山立在一旁,甚至没追问第二句。
片刻,沈持意打了个哈欠,自行回过神来:“什么?”
“殿下,是否布膳?”魏白山这才再问。
沈持意摇头:“不用兴师动众。”
魏白山并无意外之色。
这几日下来,魏公公早已了解沈持意的处事作风,询问沈持意只是走个必要的过场。
临华殿新上任的太监总管早已备好了垫腹之物,挥了挥手,候在门外的小太监便捧着木盘,端着一碗清简的燕窝粥碎步而入。
沈持意穿好外袍,整肃衣冠,拿起燕窝粥。
乌陵掏出银针:“殿下稍等,我先探探毒!”
魏白山掏出勺子:“银针探完,再让奴才来试试毒!”
沈持意:“?”
住手!
不可!
临华殿守卫越发严密,要刺杀他越发不容易,也就一日三餐能有点机会了。
要是真给探出毒来,他不仅喝不了,还多害死一个试毒的宫人。
他巴不得碗里有毒,赶忙端着碗绕过他们,摆手道:“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皇宫重地,皆是对陛下、对大兴朝忠心耿耿的宫人,怎会有人行如此谋逆之举?”
魏白山被这番振聋发聩的话唬在原地,乌陵却不吃这套。
乌陵这么多年早已对他的强词夺理司空见惯,登时放下脸来:“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殿下不管。
殿下生怕粥被抢走探毒,赶忙转过身,直接就着碗口,喉结滚动,囫囵喝完了一整碗。
四周炉火旺盛,殿内暖热如夏,燕窝粥却清爽入脾肺,倒是散了沈持意晨醒的昏颓。
挺好喝的。
就是燕窝粥好像很正常,他人好像还活着,还得应对今天的教习,挺不幸的。
哎。
燕窝粥,本殿下对你很失望。
沈持意兴致寥寥放下碗。
见他好端端的,乌陵和魏白山却都松了口气。
沈持意一抹脸。
不行,不能气馁!
这次中不了毒,下次还有希望。
他一本正经吩咐道:“在宫中膳食里做手脚,手段低劣,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会有人这么干的。以后不必这么小心,直接端来便是。”
魏白山应道:“是。”
“我给了膳房一张绿豆糕的配方,明日把燕窝粥换成绿豆糕吧。”
“殿下嘴馋,怎么没有早点吩咐奴才?”魏白山眯着眼睛笑着道,“奴才这就去叮嘱他们。”
他对身旁端着木盘空碗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同小太监一道退下了。
重重屋门开了又关,宫人往来不断。
行至殿门时,魏白山笑意一顿,即将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
他当即僵立,陡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领命退下时说了什么。
他竟然在反问太子殿下为何没有早点吩咐——着实是大逆不道!
他们这些个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知道揣摩主子的喜好?当主子的话说了三分,他们便已经要做到十分,若没说话,也该有些眼力见。魏白山能坐到一殿主管的位子,更是深谙此道。
可他刚来临华殿当差几日,对着新太子说话,居然如此松懈——小殿下并不缺少天潢贵胄的气质,却实在平易近人,仿佛……仿佛对着那张总是含笑的面容说什么都无所谓。
魏白山一阵后怕。
殿下如今不计较,那是如今。
若是他当真一无所觉,说不准哪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回头,厉声斥责身后的小太监:“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给了膳房食谱?怎么没见你们动弹?殿下爱吃什么居然还得他亲自吩咐,没点眼力见吗?”
小太监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鬼鬼祟祟低声说:“师兄,后宫只是如今没有子嗣,陛下还健在,若是哪日生了个小皇子,这位便是全天底下最尴尬的那个。而且这位打进宫开始,太医隔日便来问诊,药汤不要钱一样往里送,身子骨不好也就罢了……刚刚您也瞧见,文不成武不就,起个早和要了命似的。大伙儿私底下都说这位不一定能坐多久呢……”
“若是忠心耿耿为这位办事,届时树倒猢狲散,清算起来——”
“活腻了?”魏白山拧着眉头打断他,抬手便猛地扇了对方一巴掌。
小太监被扇得偏了头,脸颊顿时红肿浮起,却不敢转回头来,一双眼睛阴沉沉的。
魏白山看出他不服气,冷声训道:“真以为自己看得清楚?世上自作聪明的人多了去了,朝中、宫里,得势失势的从来没个准数,若真是能让我们这等杂碎看透的,都是别人故意让你看的。贵人们真正把你的命当回事的时候,那都是要你命的时候!越觉得看得清楚的人死得越快,糊涂做好本分之事才是取生之道!”
小太监低下头。
魏白山踹了他一脚:“滚去膳房,做好殿下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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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下次若再让我听到这种不要命的话,自个寻个井投了,别脏了我的手。”
“是……”
殿门缓缓拉上。
刚被训斥过的小太监恭恭敬敬捧着已经空了的碗,穿过长廊,越过琼楼玉宇中四季常青的丛树,遵循吩咐放下碗筷,叮嘱了绿豆糕一事。
可他走出膳房,又仔细瞧了瞧左右,并未回去,而是一溜烟悄无声息蹿出了临华殿。
小太监轻车熟路地绕开那些常有人来往的路,又到了一处宫殿的后门前。
一个年纪略大、穿着女官服饰的宫女早已等在那,问他:“没人瞧见你吧?”
“没有,奴才来的时候,正好陛下令人来临华殿传话,说要召见那位,魏师兄带着人忙活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我。”
宫女关上后门,肃然引他入内,进了一间小室。
“娘娘,方海来了。”
妇人素衣跪坐于茶案前,背对着门扉,问:“如何?”
“娘娘,”方海跪着答话,“奴才谨遵娘娘的吩咐,先行观察太子——”
一旁的宫女不悦道:“什么太子?娘娘的孩子才是太子,他不过就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世子,若不是小主子没了,哪里轮得到他?”
宫女说着便带着哭腔,似是很难过。
前太子生母裴贵妃只是摇了摇头,无悲无喜道:“陛下既已封了太子,喊他太子便没什么错的。你说吧,咱们这位新太子,如何?”
“奴才本想瞧一瞧太子殿下用膳的习惯,看看临华殿是如何探毒的,再寻机下毒,可今日好生奇怪,太子殿下竟然不让试毒……”
方海一五一十将刚才沈持意说过的话全都复述了一遍,“最后还故意告知了魏师兄他想吃什么,现在整个临华殿都知道明日殿下的早膳内容……”
若是有人想暗杀,连费心打探菜谱的功夫都省了。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机会。
“娘娘,奴才是否要在明早太子殿下的膳食中下毒?”
妇人没说话,似是在思忖什么。
宫女也十分惊奇:“怪了,他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少人伺机而动想要他命吗?不防着点膳食,岂不是——”
岂不是找死?
虽说传言里沈持意就是个废物草包,可再笨的草包也不会空门大开故意送死啊?
更何况这草包刚刚当上了一国储君,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又怎会不惜命?
宫女恍然大悟,看向妇人背影,“娘娘,他莫不是故意的?他说若是有人下毒,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料到我等会动手,故意说于我们听啊!他还说宫中人人忠心耿耿,不会行此谋逆之举,此言话里有话,他怕不是早就想好了对策,准备好了陷阱,就等着谁去害他,再扣一项谋逆的罪名!!”
裴贵妃颔首:“此计浅显拙劣,谁人来都能一眼看穿他的打算,倒是他这草包能想得到的。”
方海也乍然醒悟:“绿豆糕……绿豆糕是故意透露给奴才听的?娘娘,这、这……奴才还、还下毒吗……?”
“蠢货!”裴贵妃陡然站起,“他坑都给你挖好了,你还往里跳?”
“是、是。奴才明白了,奴才绝不轻举妄动……”
“不仅如此,”宫女叮嘱道,“他既想好了对策,若是有其他人要害他,保不准他也会想办法脏到我们头上来,你不能再想着下毒一事,还得仔细盯着他殿中可能手脚不干净的人,切莫再让任何人下毒,明白吗?”
方海双手撑地,俯身叩首:“奴才明白!”
20.对峙
“起来吧。”
大殿至内,皇帝不咸不淡的嗓音传来。
被突然宣召面圣的沈持意维持着低头叩首的跪姿,回想这几日恶补的太子礼制。
他原以为宣庆帝会故意这么继续晾着他,没想到他刚喝完粥没多久,高惟忠便亲自来传话,让他来皇帝御用的书房。
他这几日学着做一个得体的太子,但学得囫囵吞枣,又被这么一围观,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刻就像个逃课多日突然被抽查的学渣,脑袋一片空白,眼看就要交白卷。
殿中还站着另外几人,四方却静可听落针。
这片刻沉默的模样似是在宣庆帝那边有了其他解释,皇帝说:“怕什么?”
高惟忠从皇帝那得了示意,走上前来,俯身将他扶起:“殿下请起。”
沈持意松了口气,顺势站起。
“……谢陛下。”
“当年六弟封王之后匆忙赶赴封地,病逝苍都,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先天不足,自小便免了朝拜觐见,朕还从未见过你。”
皇帝嗓音沉厚,语气随意,听不出传言中的杀伐决断,甚至称得上是慈祥和煦。
“太子,”皇帝这样喊他,“抬头。”
沈持意依言照做。
他的视线也随之而起,滑过堆砌严密雕龙刻凤的白玉地砖,挂上书案,看清了原著中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多疑自私的暮年帝王。
宣庆帝穿着一声云雾腾龙黄袍,发髻随性,已有霜发,面容冷瘦,眉宇挺括,仍能看出年少英俊的痕迹。
他手中盘握着把玩的玉石,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峻削减三分,端的是一副威严却仁德的帝王模样。
沈持意却清楚这位即将在皇室族谱上成为他父亲的人的“丰功伟绩”。
百姓知晓的、百官知晓的、史书知晓的、还有那些被埋藏在深宫中无从得知的……
他都知道。
他不愿打交道的原著角色里面,楼轻霜当仁不让排第一,第二便是这位篡权上位的皇帝。
陈康翊贵为帝师,不仅教导过宣庆帝多年,当年还为宣庆帝的皇子公主们开蒙授业,就连自小教养在宫中的楼轻霜在内都曾尊陈康翊为恩师。老太傅上疏所陈之事皆为肺腑之言,字字忠心,宣庆帝却只因被戳穿了弊政暴令,便活剐了自己的老师。
还有那夜风雪里梅树下,衣衫褴褛尸身狼藉,被小太监们拖拽而抛出宫去的御史……
沈持意心下凛然,下意识挪开目光,瞥见了比他先行进殿的几人。
有一人他居然认识。
正是他的大表哥,苏承梁的亲大哥,岭安苏氏此代宗子,官居户部侍郎的苏承望。
还有一人年岁偏长,约莫四五十岁,穿的不是官袍,而是国公规制的麒麟补子立领袍,显然是哪位挂着朝中一品闲职的王公。
苏承望神情难测,看不出喜怒,老者却毫不掩饰地怒目看过来,双目之中挂满血丝,目光骇人。
来者不善。
沈持意一愣。
来者不善是挺好的,但怎么看这幅样子,好像他杀了人全家似的?
“太子仪容出众,”皇帝仔仔细细打量完了他,开口道,“就是不太像六弟。你娘当时便艳冠骥都,儿常似母,想来是像她?”
此言何意?
沈持意不想多提及苍王妃,谨言答道:“……是。”
宣庆帝也没有多提,话锋一转:“少年郎意气风发,风流一些在所难免。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常招猫逗狗,风花雪月。”
皇帝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了桌上堆得有一人小臂那么高的案牍奏疏。
“但若是意气过了头,可就给朕添麻烦了。太子可知,这几日御史言官的奏疏都快把朕淹了?”
沈持意眸光轻转,看向那一叠奏疏,眨巴眨巴眼睛,眼神格外茫然。
高惟忠“哎哟”了一声,轻声解释道:“小殿下,这些都是参殿下于宫丧当日同人在宫外争执,还带了伶人回宫嬉戏的折子……”
哦。
就是他大闹苏承梁办的赏花宴那次嘛。
都是参这事的奏折?
参得好。
他巴不得皇帝立刻发落他,没什么好说的,默然以对。
皇帝见他一言不发,语气陡然沉肃:“太子,朕不听这些风言风语,你亲口告诉朕,此事属实?”
个老东西。
这几日藏在他身边的飞云卫都不知多少个,那夜发生了什么,天子暗卫看得一清二楚,还在这边假装不知。
沈持意双手一掀衣袍下摆,猛地跪下,硬生生挤出些许颤抖的嗓音,供认不讳:“臣、臣知错……”
他担心宣庆帝要搞什么他看不透的幺蛾子,迫不及待悲痛道:“臣花天酒惯了,实在是一时难改,有负陛下看重,担不起储君之责。陛下若是收回成命,另立太子,臣感激不尽!”
这种话他在心里排练了不知多少遍,说得格外顺畅。
“咚——”
话落,沈持意猛地一磕头。
嘶。
好疼。
刚才还正待发难的宣庆帝却突然没了声音。
沈持意:“……?”
这时,一直愤愤盯着他的老者陡然出列,指着沈持意破口大骂:“满口胡言!巧舌如簧!”
沈持意茫然:“?”
他没辩解啊?
他认了啊?
大爷,你如果想废太子的话,咱们是一伙的啊!
“陛下,他这是以退为进,含糊其辞,想把那夜之事归咎于无伤大雅的花天酒地!”
沈持意:“……?”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打高端局!
老者也猛地跪下,高声道:“自古臣不告君,老臣今日无状,陛下要怎么降罪,老臣都认了。可太子殿下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持意没忍住问:“我欺什么了?”
宣庆帝眯了眯眼。
苏承望和高惟忠也打眼看来。
沈持意尴尬地咳了咳,听宣庆帝对那老者说:“卫国公年纪大了,起来说话吧。”
老者却仍是跪着,转过头来质问沈持意:“太子殿下,小儿那日同您起了口角,是小儿之错,殿下若是气不过,让老臣家法伺候,或是将人送上门给您出气,送了大狱都好。老臣可就这一个儿子啊!您为何要劫道杀人,还将他抛尸于荒野?他连个全尸都险些没能留下啊!!”
沈持意一愣。
另一侧,苏承望也向前几步,一同跪下:“国公年迈,仅得一独子,当年还得陛下隆恩,破例特封为世子,没曾想竟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臣没管教好二弟,以至二弟和卫国公世子一同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这两人一左一右跪在沈持意身侧,一唱一和,你一言我一语,总算让沈持意听明白宣庆帝为何突然召见他。
那夜同苏承梁一起嚼他舌根的,还有另外一个黄衫青年……
“黄公子——不,世子,国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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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死了?什么时候?”
“殿下装什么不知?前几日鹊明楼中他冲撞了殿下,自知大错特错,想同殿下赔罪,殿下不予理会,只顾着带歌女回宫。他接连几日求见殿下无果,老臣昨日亲自领着他进宫,想要同太子殿下谢罪,太子殿下还是闭门不见!”
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昨日忙得连轴转,又不打算和那些个纨绔子讲和,当然没理会。
“……今晨小儿便被人杀害抛尸!小儿资质愚钝,没有入朝为官,整日也只会闲逛度日,从没有什么仇家,只在二月初一那夜得罪了太子殿下。”
卫国公神情悲愤,嗓音嘶哑,再度连着叩拜了三下,“陛下!还请陛下为小儿做主啊!”
宣庆帝不置一词。
他从刚才便没再说话,仿若看客一般,瞧着眼前的闹剧。
沈持意还是有些懵。
他那日是恼怒卫国公世子和苏二一起编排他娘亲,但说到底都是口角,他那般大闹,已经算报复回去,此后根本没在意过那黄衫公子,更遑论害人性命。
人怎么就死了?
他左看一眼卫国公,右看一眼苏承望。
陡然一个寒凉想法冒上心头。
卫国公不至于为了诬他而弑子,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苏家至于。
因为鹊明楼那晚,卫国公世子只是个不太重要的陪衬,真正和他彻底结怨的,是苏二。
苏二是个不懂事的真纨绔,不明白太子一位的分量,可苏家人知道。
但苏家人也知道,他这个太子只是宣庆帝临时拉出来稳定朝局的棋子,登基的可能性很低。苏家并不怕他真的成了来日天子,不可能弃车保帅,直接舍弃苏二来和他重归于好。
所以苏家只需要做到——让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不能和苏家撕破脸——就好了。
卫国公世子这么一死,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因此事被废黜,苏承梁和他结下梁子便不算什么。
即便他没有被废,卫国公这边也死认他是凶手,往后必然下死手对付他。
他根基不稳,朝中无人,本来朝臣就因为他“体弱多病”而举棋不定,还刚当上太子就沾了个随意打杀公侯子嗣的坏名声,接下来如何保住太子之位?
不论是他深陷命案无力针对苏家,还是最后不得不回头倚靠母家,苏家都乐见其成。
卫国公没了独子,爵位难保,朝廷等同于轻而易举收回了一个爵位,皇帝也乐见其成。
苏承望这是吃准了他要保住太子之位无可选择,一石二鸟。
——可他不想保住太子之位啊!
卫国公还在那哭嚎:“老臣恳请陛下彻查东宫!”
苏承望也在装腔作势:“臣与殿下年幼相识,殿下自幼心善,未必会做此等挟私报复之事,不若清查此事……”
宣庆帝静静听着,双眼微闭,一手托着额间,状若沉思。
直至这两人说没词了,皇帝才缓缓睁眼,指腹摩挲着手中玉石,幽幽问道:“太子,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事,可是你干的?”
沈持意听得头晕,巴不得皇帝现在就给他来个降罪废黜,这样他明天就不用早起学习宫规了。
闻言,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否认:“不是我干的。”
卫国公张嘴要骂。
青年却又说:“是我让大表哥替我干的。”
皇帝动作一顿。
卫国公哭嚎声一滞。
苏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