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如此心虚》
3.相亲
沈持意还未来得及思忖这话中含义。
那人指腹缓缓挪动,代替双眼在自己面颊、唇边游走一般,一一“看”过他的面容五官,又忽而停顿。
指尖骤然落下力道,牢牢掐着他的下巴。
徘徊在唇边的双唇微滞,终于撬开他的唇齿。
沈持意浑身一僵。
对方就这般无声告知了他方才话中的含义。
可这人似乎也是头一遭同人相吻,愣然片刻,竟慢条斯理探究起来。
分明没了先前措手不及的攻城略地,可沈持意被毒性压得绵软无力动弹不得,本就像在任人刀俎,对方一点一点的探索尝试更是同游刃有余的狎弄极为相似。
他脸颊如坠沸水般烧了起来,月色掩盖下的面容红得不能再红,连耳后都不能幸免于难。
他不得不在久违的喘息之中寻开口之机。
“木、木兄……”
话一出口,沈持意才发现自己确实恢复了些力气。
更加证明了木沉雪并未骗他。
可是。
这、这这……
虽然他是对木兄有意思……但——
沈持意慌乱挣动。
男人制着他。
“你中毒太深,仅仅如此,只是聊胜于无。毒性还在,不要乱动。”
一样的话语,却像是剥去了彬彬有礼的外壳,嗓音沉沉,坠满阴霾。
沈持意并不是故意要乱动。
他又不是要风度不要命的傻子。
只是……
“仅仅如此,只是聊胜于无”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唯有巫山云雨才足够……!?
他和木沉雪二人还只是朋友,关系未定,聘礼未下,父母未见,光天化日——哦不也没有那么光天化日,总之……总之他便要为了解毒占人便宜了吗?
他分明是为了搭救美人而来,如今却窘迫得像个被美人关在笼子里欣赏的困兽。
“等等, ”他胸膛仍旧闷得厉害,说出口的话语恹恹喑喑,“等我一会……”
木沉雪背着窗,月色照不出男人神色,沈持意瞧不见这位本该皎皎明月般的君子在这种时刻是怎样一副神情。
他只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不如寻常般沉稳。
但他也不遑多让。
他慌乱得厉害,又不敢碰着对方受伤的手臂,在这人怀中动来动去,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地拽下腰间的香囊。
这枚香囊并不仅仅只是饰物。
里头不只有香料药物,还缝了一张盖过苍王府印和苍州官印的文书。
大兴朝对各州府往来管控严厉,他是苍王世子,下级官员却鲜少有机会见他,他若只身在外遇到什么麻烦,容易说不清楚,便带着这份文书以防万一。
这张纸,就是他身份的印信。
他在此之前一直没告诉木沉雪自己的身份,其中确实是有所顾虑。
他是前苍王遗腹子,本该出生便承爵,可宗府以他尚未弱冠为由头拖着,封王的圣旨至今未下。
他挂着个世子的名头十九年,实则苍王府根本没有王爷,足见宫中那位对他这个王位的态度有多模糊。
指不定就等着他哪步走错,正好把这个藩王爵位收走。
他先前和木沉雪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他不能拿整个苍王府的安危去赌,初相识时便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苍王世子明面上还在养病,若他在烟州一事被有心人得知,传至宫里,那便是欺君大罪。
本来想着慢慢来的。
一晃眼变成现在这副处境,此刻怎么也不适合说出口。
兴朝权贵好男风者众,大多都是游戏风月的态度,若说不清,保不齐木兄也会把他当做那般登徒子……
仓促间,沈持意仅能想到先以这香囊明意。
香囊里的东西不仅能佐证他的身份,还可以调动苍王府库。
他现在无法凭空变出十里红妆千金万两来提亲下聘,此物勉强能用作聘礼。
他说:“送你……”
素日里能握剑的双手在毒性影响下连香囊都有些握不稳,五指微抖,绳扣几次三番搭不上,废了好大力气,才把香囊乱七八糟地绑在男人腰间。
香囊就这么和木沉雪片刻不离身的小锦袋挨在一起。
他松手,香囊坠下,发出一道轻巧撞着衣物的窸窣声响。
“……可以吗?”他问。
如果不可以……
如果不可以他就只能一命呜呼了。
哎。
沈持意又觉呼吸困难。
他刚才只那么轻微地胡乱动弹,毒性仍是加重了。
木沉雪却不回答他。
沈持意垂着头,轻轻拽着男人衣摆,又低声软语地问:“我送你这个……你可以帮我解毒吗?”
木沉雪垂下双眸。
月光照不进的双眼只能瞧见一片漆黑,一切思绪敛藏其中。
早在沈持意破门而入之前,他便警惕察觉到了杀手潜入。
他没有立刻斩除祸患,反倒刻意留着那杀手发出动静,引来现在正靠在他肩头的青年,又刻意让对方瞧见他狼狈却又狠绝的模样,无非是难以言喻地期待着——
期待着这几个月来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青年惊惧惶恐,用刚才知道的一切作为把柄,胁迫他解毒,展露出阴冷急切的“真面目”。
直至方才。
他阴翳下脸色渐沉,无言等着沈持意的反应,等着对方泯然如他往昔所识芸芸。
旧疾新伤编织出游走全身的细密痛楚,刺得他愈发清醒。
紧接着,他却感受到青年在自己腰间挂了什么,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抛来了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居然这个时候还规规矩矩地问他可不可以帮忙解毒。
“我说不行——”木沉雪神色愈发幽深不可测,字里行间似是在隐忍着什么他自己也辨别不出的根由。
也许是在忍痛,忍病,忍旧疾,或是在忍着什么不便诉诸于口的心念。
“——你便不解毒了?”
“那是自然……”
正值画舫转了个方向,月光展颜,照亮两人身侧。
沈持意眼见男人神色一顿。
他双手已经凉得不像话,无暇细思木沉雪神情之中暗藏之意,只自顾自很是吃力地说着,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吐。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还是、还是木兄意愿最为重要,我怎能因中毒,强迫于你……”
所以……到底可不可以?
“不可以。”
沈持意一呆:“那、那我想想遗言……”
男人神色空白了好一会,蓦地轻笑一声,笑声压下了弥漫在房中的血腥与藏于昏暗角落中的隐痛。
随即那人一手揽起他,就着床榻,将他放在了被褥之上。
沈持意四肢绵软,任由摆布,只得见眼前天旋地转,再一抬眸,已被木沉雪遮住所有视线。
“我从前做事,从来……三,思,而,后,行。”
“但——”
但什么?
他听着木沉雪在他耳边说:“可以。”
刚刚还说不可以。
——当真是反复无常。
沈持意被男人拘束在方寸之地,难以动弹,隐约觉着似乎哪儿不对劲,却无法思虑太多,赶忙红着脸道:“药膏!药膏没拿……伤药里,有可用的药膏……”
那人动作一顿,深呼吸了几个来回,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是男子……床榻之事,需用此物……”
他跟着那些纨绔子弟出入风月地时,见过不少点小倌的世家子,有些人为了意趣,甚至还会自行带些秘方所制的药膏,说是功效各有不同。
见得多了,自然知道此物用处。
沈持意急着探身要拿,“不用药膏,我怕伤着……”
你。
耳边传来那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含着他听不懂或是听错了的愠怒:“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目盲的男人不让他动,独自在榻边七零八落的药中摸索了片刻,猛地一把将那几罐本该用作跌打的药膏往榻上一扔。
方才的不对劲感更重了几分。
直至他发现自己只能仰头抬眸看着对方之时,他恍然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他惊呼:“不应该是我——”我来吗?
有人俯下身来,以唇舌封住了他一切未尽之言。
::::::
明月游荡长空,星河西游,碧湖接天,汇于东际,裂开一道鱼肚白。
晨风拂枝,人间接住了红尘风光。
“……世子?世子?”
不知是谁的喊声像是灌入双耳的浓雾,朦朦胧胧,似假如真。
沈持意悠悠醒来。
一瞬间,知觉也被唤醒,浑身都如同在醋里滚过一圈一般,酸疼感排山倒海而来。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恍惚许久,缓缓睁眼。
眼前白纱飘落,天光明亮。
他正躺在木沉雪所住画舫小室的床榻上。
昨晚同剑尖相撞的云鹤金灯已经被人拾起,正放在床榻旁,展翅云鹤的一角陷进一个尖锐的坑,是长剑击出的痕迹。
那柄剑却不在了。
乌陵发现他睁眼,喜道:“可算醒了!”
沈持意不仅醒了,昨晚中的毒也早已解了个干净。
他毫无顾忌地猛地坐起。
他惯常如此,清晨睁眼便翻身下床,爽利得很。
可下一刻,酸楚感钻满全身,他“嘶”一声赶忙靠回床栏旁,忆起昨晚后半夜发生了什么。
昨晚他原以为是他因中毒不得不唐突美人,可木沉雪正值旧疾复发,一只手又受了伤,内伤外伤浑身是伤,却不知哪来的力道,一直按着他。
瞧那人一举一动四两拨千斤的模样,分明是会武!
他本就中毒,没什么力气,用力又怕撞到木沉雪手臂上的伤,不敢大动干戈,倍受掣肘。
后来……
后来那几罐药膏就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甚至全都用完了。
夜半,乌陵停泊好画舫,还曾在外头敲过门。
但当时他和木沉雪都已经……他不得不仓促喊住乌陵,让人先行退下。
直至力竭入眠,都只有他和木沉雪待在一起。
他甚至是……在木沉雪怀中睡着的。
如今醒来并无不适之感,身上也整整齐齐穿着寝衣,不知木兄什么也瞧不见,昨夜是如何收拾残局的……
“……”
他一回想,满脑子便是男人因看不见而总是问他各种乱七八糟问题的模样。
“…………”
他和木沉雪……
抱得心仪的美人归,本是好事。
但是这个过程……这个结果……!
怎么会这样……!?
分明没再中毒,沈持意却是眼前一黑。
往事不堪回首,世子缩回被窝。
乌陵看着团成球瞧不见人影的被子,急切喊道:“世子!”
一张红彤彤的脸从被褥边角探出来。
沈持意缩头乌龟没当一会,又开始担心木沉雪仇家之事还不知如何。
昨夜兵荒马乱,他们二人的关系也未说清。
他现在回想,木沉雪既然会武,血中又有如此厉害的剧毒,那杀手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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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就难以成功,偏生他自以为是,觉得美人需要搭救,最后反倒拖了后腿,还……
若是木沉雪只是心善救他——那和他为了解毒睡了兄弟有什么区别!?
他一个头两个大,问:“木兄呢?”
乌陵居然没有在这上好的时机揶揄他,而是疾声道:“在外面,刚刚来了好几个人,说是木公子本家找来,连昨晚那个杀手的尸体也被他们带走了。现在木公子正在和他们在外头说话。”
沈持意一愣。
木沉雪家里人?
昨晚刚被仇家寻到追杀至画舫之上,今早快一个月不曾寻来的本家之人便也出现了?
他和木沉雪这几个月朝夕相处,年节都是在画舫上过的,但哪怕是除夕时分,木沉雪也没有丝毫提起过家中人。
如今人突然来了,还一来好多个。
乌陵又说:“木公子出屋时提醒过我不用打扰你,我本来想等世子醒了再说。但是刚才船头落下一只信鸽,没有信,只有左脚上绑着一条黑布。”
所有遐思都被这番话撇落,沈持意面上红晕瞬间褪去。
他双眸一压,眼底立时涌出担忧之色。
信鸽左脚绑黑布,这是他和宫内为他传递消息之人约定的暗号。
飞鸽传信毕竟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人截获,他打听的都是朝中大员和皇城动荡的消息,自然不可能直接在信鸽身上放消息。
因此,宫中传出消息,都是先派人送往他所在之地的民驿,伪装普通信件封存,再飞出一只信鸽,以通知他有新的动静,让他去驿站查看。
信鸽若是左脚绑白布,那便是普通消息,有空去查看便可。
若是绑黑布,则是……
“十万火急!?”
难怪乌陵顾不得其他便来喊醒他。
怎么会突然有十万火急之事?
帝都发生了什么,会和他这个没有袭爵的苍王世子有关?
现在的剧情节点不是太子病逝吗?宫中乱成一锅粥,哪还有闲心管苍州?
他拼命回想剧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赶忙爬出被窝,压着酸痛起身,从乌陵手中接过外袍披上,缚上腰带之后,下意识想收整香囊。
手中一空。
——他昨晚把香囊当做聘礼送给木沉雪了。
“……”
沈持意一拍额头,暂定下神来,“飞鸽是何时找来的?”
“就在刚刚,我一瞧见就知道耽搁不起,赶紧进屋喊你了。”
沈持意边同乌陵说着,边行到门前,听到外头有交谈之声。
来找木沉雪的这些人还未见过他,他也不知木沉雪家里是何情形。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让乌陵取来幕篱,戴上才开门走出去。
“我没什么大碍,”他昨晚是一点伤没受,干的全都是难以启齿之事,“黑布从来不会被轻易选用,宫中恐怕出了和苍王府有关的头等大事,你先赶去驿站,尽快把消息带回来给我。”
乌陵凝重道:“是。”
他拉住急着转身要走的乌陵:“对了,买两匹好马回来。”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星夜兼程回王府。
乌陵点头,脚尖点地,毫不拖泥带水,以轻功掠过水面,径直上岸离去。
沈持意忧心忡忡。
既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多半不是仅仅一个传信就能结束的。
不论是什么消息,他怕是都得即刻赶回王府。
他盯着乌陵的背影渐远,这才行至画舫景亭外。
隔着白纱望去,亭下站着三个人。
木沉雪站在中央。
这人近日已能瞧见些许模糊颜色,不必常常敷药,只在早晨敷药粉于双目之上,此刻正一条玄色布带裹藏着药粉蒙着眼睛,翩然而立。
再往前便是湖面,若是不经意很容易坠湖,这人却悠然立于栏前,神色淡然。
正月晨风透骨寒,男人披着兴许是手底下人带来的玄金大氅,领口绒毛随风晃荡,时不时便刮过这人下颌。
如冷梅凌寒开,幽兰独自赏。
是那副沈持意再熟悉不过的端方君子模样。
和昨晚……截然不同。
可昨晚他中了毒,直至最后都有些浑浑噩噩的,回忆起来满脑子乱糟糟,不清不楚,实在难以确定。
木沉雪血中的毒怎么如此诡异,他穿来这里这么多年,怎么都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体质?
还有解毒的方式……
他停步在景亭外。
木沉雪身旁的两人中,其中一个书生模样头戴束髻冠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正惊道:“手臂怎么伤成这样?是那刺客所为?除了那刺客,可有他人近身?”
“他人”已经来了。
那两人瞧见沈持意,纷纷看来。
男人似是也知道他来了,稍稍侧了侧头,没有回答绯色衣袍男子的问题,而是冷静道:“你们刚寻到我,夜里便来了杀手。”
另一名黑衣劲装男子看上去年岁最长,却因这句话脸色突变,猛地跪下:“内里有人递消息——属下这就去查!”
木沉雪轻轻颔首。
黑衣男子起身一个抱拳,绕过亭子外的沈持意,就这么走了。
错身而过之时,沈持意仗着白纱阻隔,肆无忌惮地看着那人面相神色。
狠戾之色比起昨夜那个杀手,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人多半杀过人。
沈持意怔了怔。
有着能养得起死士高手的仇家,还有这种看上去起码沾过不止一次人命的手下。
体质特殊,血中藏着奇毒,起码自小身体便有隐情。
木兄这商贾世家,当真是不正经吧???
4.定情
沈持意神色一顿。
若这些人正在谈一些外人不该听的话,那他来得好像很不是时候。
他想先转身离开,木沉雪身旁那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却已转身向他,作揖道:“这位便是施恩照看了我家公子多日的苏涯苏公子吧?”
这话可真是抬举他了。
木沉雪其实根本用不着他搭救相助,全然是他见色起意,硬要把人邀上船。
沈持意实话实说道:“照看说不上……”
栏边的男人听得他的声音,侧过身来。
他喊:“苏公子。”
玄布遮挡这人那双幽和静雅的眸子,身后天光绘出侧脸轮廓,埋下阴色,藏住神情。
这般模样瞬间勾起沈持意昨晚回忆,想起月光从半开的窗缝泄入,昏暗夜色只能照出这人模糊剪影。
那时,他的眼前同碧湖映着的星河似的暧昧不明,耳边是那人秉礼又暗藏汹涌的低喊:“苏公子。”
冷风拂过,幕篱垂下的白纱拖拽着金铃飘而不止。
沈持意一个激灵,从回忆中拔出神来,神思归心,顿觉面红耳赤。
他先前日日围着木沉雪都不觉得有什么,只知道往日里那些苍州的世家子都是这般揶揄美人,自视见惯风花雪月,熟识郎情妾意,必然会对恩爱欢好游刃有余。
没想到闹到如今这般田地。
美人不仅带毒还武功高强,家世深浅不知,温和面孔撕开尽是他看不明白的幽深,根本不是他所认为的我见犹怜,柔弱可欺。
明知眼前这两人都瞧不见他的神情,他仍是低下头去,缓了缓神,这才硬着头皮迈入亭中。
木沉雪身旁那绯袍男子又说:“苏公子这就是谦逊了,我等与公子失散,公子又素有旧疾还伤了眼睛,若无人相助,还不知会是何情形。”
此人又对沈持意庄重行了一叩谢礼,“刚才我正为公子探脉,除了昨夜受的外伤还需调理,公子的身子已养得极好,比在家时还畅快些,眼睛也恢复得不错,想来不日就能瞧清楚了——这些全都多亏了苏公子照料。”
原来这人是个大夫。
大夫又笑着问他:“……不知苏公子是岭安苏氏哪一支?族中长辈何人?我们备些薄礼送去,以答谢苏公子的恩情。”
苏氏是沈持意娘亲——苍王妃的母族,望门世家,盘踞岭安,圣眷隆厚,在朝为官之人不算少,嫡系支系更是数不清的人。
苍王妃在苏家的出身不高,他们母子和苏家其实并不算和睦。
他会以苏涯为化名,纯粹是以母亲的姓佐以他的字,正好他对苏氏还有些熟悉,再加上苏家子弟确实多不胜数,他行走在外,若是遇到什么需要瞎编的,很容易应付过去。
身份是瞎编的,当然不能让人真的送谢礼去苏家了。
他敷衍道:“是我昨日硬要出风头,才让木兄的仇家找上门来,真要论说,倒是我给木兄招祸了。”
那大夫不知是不是听出了他的糊弄,笑意似是浅了些。
木沉雪站在一旁,静静听着大夫问话,末了才说:“昨夜刺客闯入后,苏涯身子有些不适,你给他瞧一瞧。”
沈持意从小到大都在装病,除了擅医蛊的乌陵,他鲜少给其他人摸脉。
他侧身躲过大夫伸过来的手,摆手推脱道:“不用不用,我没什么不适!”
大夫一愣,看向木沉雪。
片刻。
木沉雪一言未发。
等不到吩咐,那大夫见两人似乎都有话不想当着第三人的面说,便收了动作,说:“既如此,在下先行告退。”
绯色身影离去。
先前还在木沉雪身侧的两人一前一后都走了,画舫前亭除了木沉雪,便只剩下沈持意了。
他们相对而立,两人尽皆衣冠齐整,一个蒙着玄绸,一个还戴着幕篱,又近在咫尺,又朦胧如雾。
但静谧之时连轻风都学会了撩拨人,每一缕细风走过,拥抱周身,都仿佛在提醒上一次他们独处时发生了什么。
“……”
该来的躲不掉。
沈持意掂量了一会,还是说:“木兄,我……有话想问你。”
“嗯。”
沈持意又不知从何说起了。
昨夜他来不及思虑太多,只简陋地送了个香囊,今晨醒来也没想好该不该坦白身份。
可他行到景亭的这几步道,渐渐冷静下来,却是有些心惊。
不论是昨晚的仇家,还是刚才他瞧见的那两个人,似乎都来头不小。
他还能察觉到暗处多了数道气息——应当是木沉雪的家仆,刚才率先离去的那人带走了几个,还剩下几人在暗处护着。听动静,全都是身手极好的练家子。
莫说是普通商贾,即便是一些雄霸一方的小世家,都无法身边随时跟着这么些高手。
倘若木沉雪只是个被盗匪劫财还被仇家追杀的商人,他倒不惧,可如果对方是什么杀人越货作奸犯科烧杀淫掠的……
他只是见色起意想谈个恋爱,合则来之,不合便罢。
还不至于突然就要和不法之徒亡命天涯无恶不作啊!
而且,他们都、都……木沉雪也太冷静了吧!?
该不会是后悔了?
他打量对方。
男人正在解下蒙眼的布带。
玄布落下,露出一双仍然有些空茫的眼眸,完整的面容透过白纱映入沈持意眼中。
看上去好商好量的样子。
他迟疑道:“我……我对木兄有意。”
随着他话音迭起,刚刚窥见天光的双眸似是迅速晃荡了一下,眼睫颤动,眼尾稍弯,眸底顷刻间染上了冬日难见的春色。
可男人神色无改,让人分不清是这一瞬间的情态是因这区区几个字,还是因天光乍然刺目。
沈持意已经错开目光,假装镇定地望着湖中美景,没有望着对方,错过了这刹那间恰似温和的失态。
他接着试探道:“但昨夜之事,我明白,木兄主要还是为了救我性命。我可以自今日起,对此事闭口不言,我们就当昨夜之事不曾发生。”
他说完,还是忍不住想瞧一眼男人神色,乍一回眸,看见的便是满脸郁色。
那人双眸涣涣望着前方,眼底若隐若现骇人的阴鸷。
完全不是前一个月里的翩翩君子会有的颜色,比昨夜已经有些异常的男人更为之甚。
沈持意喉结滚动,莫名有些吓到,瞬间忘了自己本想接着说什么。
只听这人压着嗓音说:“哦?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如何能‘当做’不曾发生?”
语气森然,如淬毒冷刃。
沈持意赶忙解释:“我晨起时身子不太爽利,穿衣梳洗太仓促,穿得薄了些,也许是风吹得有些冷,我脑子不清楚,说得也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如果木兄想当做没有发生,我愿意配合,我不是说我想让这事没发生……”
木沉雪安静听着。
直至沈持意说完,他面上阴郁之情方才扫空,渐渐浮出霁色。
他没有立刻应答沈持意,而是缓步走近,近到再往前一步便能撞上,才停下脚步,解下那一眼便能看出华贵的玄金大氅,向前探了探,将毛领大氅轻柔披在沈持意身上。
沈持意眨了眨眼。
大氅内侧还挂着这人的体温,顷刻间便将温暖笼在他的身周。
那毛领子之前一直蹭着木沉雪的脸颊脖颈,现在一下一下刮着他脖侧,莫名有些痒意。
他正待抬手撇开那绒毛,男人为他系好大氅,并未收手,一手探入幕篱中,掌心抚过他脸颊。
他脸颊正在发烫,男人的掌心却有些凉,一冷一热撞在一起,直接将他此刻的情态显露无疑。
沈持意:“……”
糟糕。
丢人丢大发了。
这同没开战便城门失守没什么区别,他不仅不战先怯,还被对手全盘窥见。
从秦楼楚馆学到的那些风流子弟模样完全派不上用场,几个月来的游刃有余都在这一刻功败垂成了。
好在木公子不是他这等乘胜追击的无耻之徒,并未点破他的脸红,只说:“既然不舒服,方才便该让人给你摸摸脉才是;既然冷,便也该多穿衣,进屋待着。”
言语满是关心,语气更是沈持意熟悉的从容温雅。
末了,却倏地冷下腔调:“省得乱说胡话。”
“……”
这人还未收手,掌心自脸颊而下,摸索至沈持意的脖颈,替他按下毛领。
可沈持意更觉痒得很,不自觉想避开这人的手。
逃避的动作立时被那人捕捉止住。
男人握着他的脖颈,拇指正落在他的喉结之上,仿若随时能一个用力取走他的性命。
沈持意自持身手,知晓哪怕对方下一刻当真掐着他的脖颈,他也有数种方式挣脱,但他还是没由来打了个冷颤。
“你若是不安分,生了病受了伤,”这人一字一顿,语速极慢,眷眷又款款,“我说不得就得把你绑起来关起来管着了。”
开什么玩笑。
除了能调动大量高手的皇宫大内、帝都门阀,寻常人谁能轻易关住他?
而且木兄这种芝兰玉树,怎么会干这种事情?
这话太过无稽,沈持意完全没当回事,反倒被逗笑了,稍微宽心了些:“木兄真是幽默。”
他视线转动,瞧见木沉雪脱了大氅后,露出内里的外衫。
这人通身衣袍已经全换了,沈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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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识得,应当也是今晨手下人给木沉雪带来的。
受伤的手臂也被重新妥善包扎过,缠着好多圈白布,腰间正挂着他赠的香囊。
同昨晚一样,香囊和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挨在一起,是这个明显来历不凡的男人身上仅可见的两样饰物。
他送的香囊还佩戴在身,只能说明是这人换衣之后还特意挂上的。
含义昭然若揭。
他登时神思乱撞,呼吸稍快。
等等,所以,他们俩现在算是在确定关系?
“昨夜之事……”
“公子。”
景亭外,一名短打男子骤然出现,对着木沉雪抱拳单膝跪下。
但木沉雪的手下什么也没说。
他们之间似乎早有吩咐,只一声呼唤,木沉雪便已听懂。
男人敛下所有神色,好似无悲无喜,昨夜如被遗弃的受伤小兽般脆弱戒备的模样不知被藏到了何处。
“你方才也听见了,”他敛下刚才反复难测的温和与冰凉,冷静对沈持意说,“我家中出了奸细,这才泄了我的行踪,引来杀手。迟则生变,我必须先赶去清理门户。”
他摸索至腰间。
那双如玉如竹的手抓着香囊旁的锦袋,手腕一个用力,猝然把日日佩戴的锦袋扯了下来。
他当着沈持意的面打开锦袋,拿出一枚白玉环佩。
沈持意瞧清白玉环模样的瞬间,忽而愣住,猛然咽下所有未出口的话语。
男人看不见他突变的神情,从容地把这一眼便可看出价值千金的白玉环塞到他手中,平稳道:“你我既有夫妻之实,你赠我香囊,我赠你此物。其余琐碎,待我回来,可陪你慢慢分说。”
这人一顿,又细嚼慢咽般极为缓慢道:“不要乱跑。”
沈持意心不在焉,只盯着已在自己手中的白玉环。
木沉雪没等来他的应答:“嗯?”
尾音已挂上不悦。
沈持意恍恍应道:“……好。”
眼前人这才满意。
“快则今日阴阳分晓之时,慢则子夜,我便会回来。”
木沉雪不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去,同手下一道离开画舫。
他虽然已经能瞧见一些,但到底还是看不清明,下船之时步履算不上快。
手下在一旁伸手想扶,还未靠近,男人在沈持意面前显露的温和神色倏地消散,面色一沉,开口便是一声极冷的驳斥:“滚开。”
手下冷汗涔涔:“大人……”
木沉雪脚步稍停。
“你留下,”他对手下说,“再点几个隐匿轻功到家的,一同留下,莫要靠得太近,在岸边盯着此处——尤其是此处的人。”
“是!”
-
木沉雪走后,那些藏在暗处的气息也跟着不见了。
乌陵也还没回来。
一时之间,画舫明面上瞧去,只有还站在景亭栏边的沈持意。
他低着头,仍在看着方才木沉雪塞进他手中的白玉环。
仔细看去,白玉环比成年男子巴掌小上一些,正好被人一手握之。除了质地细腻温润,料子绝佳之外,其上雕工也巧夺天工。
远望似乎只是一枚简单的白玉环佩,近看才能发现几乎每一寸都雕着样式。
连成一串,居然是一条栩栩如生、环绕玉环的——龙!
沈持意第一次见到此物。
但他对此物格外熟悉,甚至在此物还在木沉雪手中之时,便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绝无认错的可能。
因为他在原著里看过许多次它的描述。
白玉龙环。
原著重要道具,兴朝皇室秘而不宣的宝物。
宝并不是宝在价值——美玉四海皆是。
而是宝在它的作用。
相传这是先帝留下的东西,是藏在帝都未知之处倾国宝藏的密钥,得之便可掌握巨财。
养兵、养人,都需巨财。
白玉龙环这种得之可一步登天的宝藏密钥便一直存在口口相传之中,原文前期,几个相争的皇子都想找到此物,最后也没人能寻到只言片语,后来更是没了白玉龙环的描述。
沈持意看原文的时候,一度以为这是原著吃书,到了后期完全忘了安排这枚白玉龙环落入谁手。
但是现在——举足轻重的白玉龙环居然被木沉雪当做定情信物,仿若随意一般塞到他的手中。
他可真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木沉雪知道白玉龙环的用处吗?
不,不论木沉雪知不知道,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木沉雪和白玉龙环有关,白玉龙环和原著主线息息相关。
——木沉雪和原著主线息息相关。
5.试探
沈持意神色愈发凝重,捧着白玉龙环,一动未动。
飞鸟巡空,长风开路。
暖日渐渐行至高空,榷城中不少游湖的公子小姐们带着奴仆行船,碧湖飘着来来往往的画舫。
丝竹琴声同波澜相撞,水波绘出渺渺江南。
画舫停泊在岸边,奢贵华丽,分外安静,不少游过的舟船里,有人探出头来,往画舫上打量。
却只能瞧见戴着幕篱的青年如鹤竹般立于栏边,不知在因何而出神。
不多时,冬日赴南的排雁敛翅而下,贴着碧湖水面而过。
耀耀明日好不容易行到苍穹至高处,不知何处飘来层层乌云,天光乍暗。
“轰隆——”
沈持意闻声抬头。
举目望去,整个湖面立时蒙上一层朦胧轻纱,水面盛开数不尽的涟漪。
他隔着一层幕篱垂落的白纱,眼前更显模糊不清,好似置身虚幻梦境。
下雨了。
吹拂而过的细风顷刻间裹着泠泠水冷,漠然眷顾四方。
可这冷风蔓延至沈持意身前,被男人给他留下的玄色大氅谢绝,没能给沈持意带来一点寒意。
他紧握白玉龙环。
玄氅温暖,可这温润美玉着实太过凉手了。
-
晌午时分。
烟州太守府。
寒冬江南依然烟波如画,雨幕浇出连绵淡雾。
太守府坐落于通怀夜市后方,依山傍水,前倚街坊,正藏在雾帘之后。
茫茫大道,唯有稀疏来不及归家的人影狼狈行于雨中,入目所及,正月十六的长街骤然没了人声。
一辆轻简马车穿雨疾行而来。
马车停于门前,披蓑戴笠的赶车人回过头,掀开帘幕:“大人?”
车内仅有两人。
玄布蒙眼的男人端然静坐,先前和沈持意交谈过的绯衣男子吊儿郎当没个正形地坐于一旁。
那绯衣男子摸索着掏出一封拜帖。
是帝都世家子弟时兴的桃花笺纸封,正中间款款落着“楼轻霜”三字。
拜帖没有封死,里头空无一物。
这是一封空白拜帖。
绯衣男子递出,对驾车的护卫说:“先去敲门,把这个拜帖递进去,说周溢年陪同小楼大人前来谒见太守。”
“是。”
护卫不敢怠慢,将拜帖藏于蓑笠下,过雨淌水疾步离去。
人走开了,马车沉浸,无声浸于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周溢年转头看向楼轻霜。
四下无人,男人卸下惯常挂于面容之上的温雅,下颌收紧,双唇平展,遮目玄布衬得面色略微苍白,仿若无心无情无义的修罗像。
方才画舫上,那位瞧不见面容的苏涯小公子在侧时,周溢年还能谈笑风生。
但苏涯不在了,他和姓楼的在狭窄马车里相对而坐,话憋了一路,至此都有些踌躇。
周溢年欲言又止许久,一撇发尾,呼了口气,定下心,看了一眼楼轻霜腰间——那里多了一个楼轻霜从来不会佩戴的香囊,还有……
“锦袋怎么空了?”
“送人了。”
果然。
“……送给那个苏涯了?”周溢年头大了,“小楼大人,你从前从来不让人近身,我还道你不喜声色,原是不喜女色。两位独处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一转眼连锦袋里的东西都送他了,那东西可是、可是……哎,昨日正月十五,你们是不是……”
他愁眉苦脸的,“也好。看来你已经决意要直接带他回帝都。但……但会不会还是太草率了?你想清楚了?一个苏家旁支,出门在外连同仆从都白纱遮面,查都不查就直接——”
“我几时说过不查?”
周溢年一噎,恍然大悟:“你今晨派走的几个人——是去岭安苏氏的?”
楼轻霜默然。
周溢年提起来的心不仅没有放下,反倒悬得更高了。
他们手底下真正知根知底能放心用的暗卫其实没多少,正事还没办完,楼轻霜居然一下子派出好几个,只为干这么一件私事……
这哪里是太草率了没想清楚,这是想得太清楚了。
周溢年张口欲言。
这时,太守府门大开。
前去叩门的护卫快步跑回来,牵着马车来到府门近前。
府门两侧已立时站了好些人,当中站着一名面相憨厚和善的常服老者——烟州太守,楼禀义。
马车幕帘掀开的那一刻,男人嘴角微微勾起,面上所有淡漠倏地消失殆尽。
楼禀义焦急等在马车前,却见年轻男子在周溢年的搭手下,温吞下车。
护卫开伞,雨水自伞沿散开滑落,圈出一层雨幕。不似伞遮雨,却似雨怜人。
男子稍稍弯腰执礼,嗓音如熹微晨光般清和:“可是四伯在前头?”
楼禀义一惊,赶忙托着眼前人手臂,将人扶起。
“我不是小公子本家叔伯,当不起小公子这一声四伯。”
待到楼轻霜抬头直起身,楼禀义又是一惊:“小公子的眼睛怎么了?”
几人往里走,楼轻霜不疾不徐,面上挂着笑意,道:“四伯位居太守,又是族中长辈,不必生分,喊我表字便好。”
进得前堂,楼禀义关切问道:“饮川,你这眼睛……年节时分,我还听闻你染了风寒告病在家,如今怎么会在烟州?还变成这样?”
男子端坐一旁,虽蒙着眼睛什么也瞧不见,却不慌不忙,仍是一副翩翩君子模样。
“我并未感染风寒,年前便来了烟州。风寒只是告病的说辞,帝都无人知我在此。”
“怎么不早说!?”
楼禀义猛地站起,走到门前吩咐:“闭门谢客,今日来了什么人,但凡传出一点风声,守门迎客的尽皆给我打死裹席扔了!”
下人们纷纷垂首道:“是!”
随即合上门,全都退下了。
“哗啦啦”的暴雨隔了一层门扉,随风而走。
四下无人,楼禀义才回身,也不坐回去,老脸皱成一团,紧张道:“朝廷五品以上官员不告而秘离都城,本就是大罪,你还告病私下来烟州,这可是欺君啊!”
楼轻霜镇定自若地坐在茶案旁,正接过周溢年递去的热茶。
楼禀义负手来回疾走。
“——这些时日以来,还有什么人见过你!?”
正待喝茶的人指尖一顿,捏着的盏盖滑落,撞到杯沿,送出一道细微的清脆碰撞声。
声响很快淹没在暴雨嘈杂声中。
他脸上的冷色仿佛也随着一刻不停的水流飘荡而走,转瞬即逝。
“四伯问何人见过我……是要干什么?”
“自然是怕此人走漏了消息,我去替你善后一二。”
楼轻霜缓慢碾动盏盖。
周溢年观楼轻霜脸色,心中暗道麻烦。
这数月来待在楼饮川身侧的,可不就只有那个苏涯苏公子?
楼饮川的君子面具戴了二十年,私下里都经常摘不掉,眼下居然因为楼禀义问及那个苏涯,连他都能瞧出一瞬间的不对劲。
好在楼禀义心思不在此,谈话间并没有看人神色,只有来回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比雨声还要嘈杂烦人。
周溢年收回目光,假意悠然倚着茶案,轻笑一声,适时道:“楼太守莫急,欺君大罪,就是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干不出来啊。饮川秘下江南,是奉了圣意,有白纸黑字的密诏在手,没事。”
楼禀义一愣,脚步一顿,立刻看向楼轻霜。
楼轻霜神色淡淡,捧着茶盏,浅抿一口,处变不惊,闻言不躁。
晚辈沉静从容,长辈倒是抓耳挠腮。
楼禀义尴尬拢袖,不自在地坐回木椅。
“四伯,容我慢说。”
楼轻霜放下茶盏,“年前我奉命秘下江南,办完差事,正待折返帝都,返程之时却遭人暗算,同溢年还有护卫失散。可我当时伤了眼,寸步难行,不得不在榷城养了许久,多亏昨日溢年带人寻到我。”
“当真伤到了眼睛!?”楼禀义又是一急,“周太医……”
周溢年还未搭话,楼轻霜又道:“眼疾无甚大碍,四伯不必担忧,还请不要将我眼疾一事修书告知我爹娘,以免他们忧心。”
语气温和,令人身在冬日,却如沐春风。
楼禀义袖袍一挥:“自然。你这孩子,自小便让人省心,处处为人考虑……那你这差事……?”
“我早已写了密折,遣人密送回宫中交差,之后才出发遇到了劫匪。算日子,密折应当早就呈见天颜了,万幸没有耽误差事。”
“那就好,那就好……”
“但我已经耽搁许久,还需尽快赶回。”
楼轻霜慢条斯理,“临走之前登门拜访,是有一事拜托四伯。”
话音未落,一旁,周溢年已经自袖中拿出一叠纸来,接着楼轻霜的话,说:“我们已查出劫道歹人的身份。”
他递到楼禀义面前,摊开,入目所及是一众写着姓名的画像。
“这是那些歹人的姓名画像,他们应当不知我们身份,只是劫财正好劫到了钦差。我们此行带的人手不多,又是奉了密旨,不能声张,查到人之后没有去抓——这些人恐怕还得麻烦楼太守处置。”
楼轻霜轻轻颔首。
楼禀义只扫了一眼那名单,便郑重收好。
“捉拿劫道匪类本就是府衙分内之事,小公子放心。”
楼轻霜缓缓起身:“多谢四伯。既如此,我该赶回都城了。”
楼禀义赶忙跟着起身送他。
屋门敞开,愈发浓烈的雨声疾步而来。
轻风在前堂打了个卷,掀动衣摆发尾,送来透骨冰寒。
年轻公子缓步迈过门槛,身后,太守府门徐徐合上,发出一道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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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厚门,隔开了两拨人。
楼禀义负手而立,脸上和蔼之色瞬间尽消。
有人上前低声问:“大人,安排的人手已经在城门外埋伏……”
“撤了吧,”他叹了口气,不耐道,“密折都呈上去了,他楼轻霜只是一个办事的,杀了也于事无补,赶紧递消息到上面应对此事要紧。”
“……”
-
府门外。
周溢年撑着伞送楼轻霜上车。
马鞭扬起,马车渐渐驶入烟雨,不知赶往哪一处长街深巷。
两人上车之后,楼轻霜解下那刻意装腔示弱的蒙眼布条,手肘撑着马车中央的茶案,闭上眼,似在休憩。
他收了笑意,敛了和煦,身上却还挂着未褪的温雅君子姿态。
周溢年冷笑:“老狐狸,开门迎我们的时候故意拉出那么一大帮子仆从护卫,之后又当着我们的面假意害怕你被人发现,把人赶走,作出个不知你奉命南下的模样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他说着便好奇起来,“他这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你怎么就确定是他要杀你?楼禀义可是你楼家人。”
“两次刺杀。”
“嗯哼?”
“第一次是被买通的劫匪,第二次虽然是身手了得的死士,但只有一人。动手的人很容易知晓我的行踪,对烟州情势了若指掌,手底下却没什么可用的武夫。”
“我起初也无法确定,但他是个不能无令调兵的封疆大吏,又是个无法明面上合理调动府衙差役为难我的楼家人。”
“他最有可能。”
周溢年老神在在摇头晃脑:“什么时候确定的?”
“刚刚。”
动作一顿:“刚刚?”
男人阖眼慢说:“他直接收下了你递给他的名单。”
周溢年心念转动,不过片刻便了然。
那名单是他私底下追查的,楼禀义作为一州太守,哪怕和楼轻霜有个浮在面上的亲戚关系,也没到不由分说拿一份名单就上门捉人的地步。
可这老东西居然直接收下名单应承了此事,没有询问他们如何查到、如何确定、有何证据,甚至对截杀楼轻霜的人到底都有谁并不好奇,显然是早就知晓那份名单确实是对的。
楼禀义百密一疏,哪儿都滴水不漏,唯独忘了自己不该默认那份名单毫无问题。
连亲手追查此事的周溢年自己都无法万分肯定名单绝无问题,那还有谁能对此胸有成竹?
自然是安排刺客之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和我无冤无仇,先前截杀我只是为了拦截密折,眼下他不会轻举妄动了,不急。”
“因为他信了你所说的——密折早被送呈陛下?”
楼轻霜无话。
这便是默认了。
周溢年觉着好笑。
他们南下办事,要递给皇帝的密折事关烟州官府,里头具体写了什么连周溢年也不知道,但他知道密折其实一直都在楼轻霜身上,根本没来得及送进宫。
若是楼禀义当真要截杀他们,那还有好一顿麻烦。
可楼饮川撒谎说密折早已送出,楼禀义便就这么信了。
只因世人都信楼轻霜楼饮川楼小公子是这沆瀣百官中独树一帜的磊落君子,不偏不倚,不涉党争,办事从来奉旨奉命,最是纯良。
他不会害人,不会作恶,不会撒谎,更不会搅弄风云,玩弄权术。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谁都深信不疑。
周溢年越想越乐,径直笑出了声,却又倏地明白过来什么,笑容一僵,猛地瞪大眼睛:“等等,那老狐狸当时问是否有人知晓你的行踪,想要杀了知情之人,你是故意失态给我看的?为什么?想看我反应?”
楼轻霜若早对楼禀义有所防备,恐怕早已想好了一切说辞,又怎么会在老狐狸问及和苏涯相关之事时,险些失态于人前?
那失态多半不是给楼禀义看的,而是给他这个知道苏涯存在的人看的。
倘若方才他的反应不是替楼轻霜遮掩,而是趁机捅出那位小公子的存在……
他两手一摊,更觉委屈,“我有什么好试探的?”
楼轻霜坦然应答:“你我分开数月。”
周溢年无奈:“那我也不至于几个月便转投敌手吧?”
“人心难测。”
周溢年:“……”
他噎了一口楼饮川字里行间吹出来的秋风,这么些年却也习惯了,怒不起来,也笑不起来,阴阳怪气道:“行,人心难测。那你的苏小公子知道你这般难测吗?”
男人不答,状若沉思。
他拢袖收手,指节一曲,指尖探到了腰间香囊上,细细摩挲起来。
足足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他指腹渐渐用力,紧紧捏住香囊,这才蓦地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他最好用不着知道。”
6.离去
马车四周舆门禁合,窗纱垂闭,一点风也透不进来,可周溢年仿若浸在森然之中,即将脱之于口的消遣调笑猛然滞于喉中。
人声渐消,淅淅雨声充耳,雨势延绵不停。
马蹄落下,车马疾停。
护卫掀开幕帘:“两位大人。”
周溢年打眼一看,面前是榷城偏僻处的一个客栈,正是他们这个月落脚的地方。
他们一路行来装作商队,除了暗卫,自然也有一些明面上的随从,活着的都还在客栈里住着。
周溢年回过头对楼轻霜说:“透露行踪的眼线有两个人,都是随行侍从,知道的不多。昨夜暗卫把寻到你的消息告知所有人后,就这两人夜半离了客栈。”
“这一回假戏真做的苦肉戏没白干,没耽误陛下要的东西,顺带把楼禀义逼出来,还连钉子也拔干净了。”
“这两个钉子现在还在客栈里面,我一直派人盯着,他们还不知已经暴露了。怎么处置?捉了再审?”
楼轻霜摇头。
周溢年正待惊奇,却听这人说:“背叛的人何须再留着处置?”
“直接杀?”
那摇头干什么?
“让随行侍从自行回程,告知他们匪寇将除,我们不需要太多随从,打算轻装简行赶回帝都。”
“不必我们多此一举。让他们走,楼禀义不会留活口。”
-
乌陵回到画舫之时,雨势正好歇了。
但他刚才赶路都在雨中,回来之时,唯有幕篱遮挡之处不算狼狈。
“世子?”
沈持意坐在栏边,手中仍抓着那白玉龙环,闻言,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我完了!”
“什么完了?世子,你怎么了?是身子还不适吗?”
沈持意转头,瞧见乌陵湿淋淋的:“怎么不等雨停了再回来?”
问完他自己便突然明白过来——那自然是因为不敢等。
“我没事,”他站起身来,“你收到信了?到底是什么消息?”
乌陵张口要说。
沈持意猛地抬手止住对方,带着乌陵回到画舫小室内,合紧所有门窗。
他摘下幕篱,暂且压下木沉雪和白玉龙环之事,又问了一遍乌陵:“是什么消息?”
乌陵低声答道:“消息里说,宫中好像出了大事,进出严密许多。”
宫中出的大事沈持意知道——太子应当是病逝了。
原著只写了正月太子病逝,没有仔细写是正月的什么日子,也许就是这几天。
太子只有不到八岁,是宣庆帝幼子。宫中这么多年,一直子嗣不旺,拢共不过几位皇子,除了被废的先太子畏罪疯了,其余的皇子或意外离世,或因谋反获罪自尽,到如今竟然成年的健全皇子一个也没有,只剩下这个幼子。
唯一的皇子没了,事关重大,宫中秘不发丧,严密封锁一切消息。
满朝文武都在一无所知地过年节,没人知晓东宫出事了。
别说是护卫宫城的禁卫军,就算是封锁消息的人,都未必知晓封锁的是什么消息。
沈持意完全得了个穿书的便宜,这才一清二楚。
正因为清楚,他全然不慌。
“就这么个消息?”他问。
储位空悬,宫城腌臜,确实是大事。但和他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偏远藩王有何干系?何至于十万火急送消息来榷城?
乌陵却说:“封锁消息的后两天,宫里下了一道密旨,遣了一队飞云卫赶赴苍州,给苍王世子宣旨。”
沈持意:“?”
苍王世子?
好耳熟的称呼。
我吗?
他抬手指了一下自己。
乌陵点头如捣蒜。
沈持意:“???”
原著里没这回事啊?
苍州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戏份啊??
皇帝最有可能给他下的旨意应当是封王的旨意。
但是太子刚死,皇帝怎么可能这么敏感的时节突然给他封王?封王这事也压根不需要秘密传旨啊。
此事难不成和太子病逝有什么关系?
可是太子病逝,来他这个荒芜偏僻的苍州宣旨干什么?
沈持意登时心慌意乱。
他本都已经抓着那白玉龙环坐下了,闻言如坐针毡,又猛地站起。
低头一看手中白玉,木沉雪之事又勾起一片心烦。
他试图辨别这环佩有没有地方同原著里描写的不一样,也许并不是那个重要道具。但乌陵来之前他便一直在做这件事,显然并没有成功过。
他甚至完全想不起原著哪里有木沉雪这一号人物。
一边是和原著千丝万缕却又毫无痕迹的木沉雪——他还招惹了人家;一边是莫名其妙还未知内容的圣旨——也可能和原著重要剧情有关……
若不是他意识里那个系统能够出现的次数只剩两次,他必然是要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
沈持意紧抿双唇,耷拉着目光,晨起时分本就随意拾掇的被幕篱勾得碎发乱飘,更显烦乱。
“世子,我们现在怎么办?”乌陵正好问他,“木公子呢?怎么不见他和他的家里人?”
沈持意轻轻摇头:“他出去办事了。”
他重重思量着,不再开口。
乌陵对他躬了躬身,无声退下。
回来时,乌陵换下了被雨淋湿的衣裳,还端着一盘绿豆糕与沏好的径山春雨进来。
茶香袅袅,飘入口鼻,驱寒送暖。
他虽不知白玉龙环一事,但也知沈持意心烦——单单是要宣往苍州王府的密旨,便事关重大了。
乌陵把沈持意手中的环佩拿下来放在八仙桌上,“世子哪来的白玉?好生漂亮……”
他拿起沾了热水的巾帕,为沈持意净了手,说:“晨起之后还未进食,吃点东西喝点茶吧。也许当真只是封王或是年节赏赐的圣旨,最近风波太多,因此圣上用了密旨的方式以防生事。世子若是忧虑,等木公子回来,我们告别一二,今夜便快马加鞭赶回苍州接旨。”
沈持意往日里遇着什么烦心事,吃喝一顿也就过去了。
可他现在实在没心思,再度摇头摆手,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
沈持意一愣。
他起身,开窗一看。
雨过天晴,碧湖却仿佛停滞在了细雨中,烟波渺渺,舟船悠悠。
天光未褪,苍穹边沿却已经捧着落日,摊开的暖黄渐渐盛开,眼看就要画成一幅遮天盖地的黄昏。
江南烟雨不知他心中烦扰,正同寒风一道怡然候着星夜降临。
那人离去前说,若早,黄昏时刻便会归来……
沈持意猛然合窗,下定决心,转回身疾道:“乌陵,收拾东西,走!回苍州。”
“现在?世子不等木公子回来……?”
“对,现在。算了,时间紧迫,行李不要了,带上银票就好。哦对还有找茶点师父买的绿豆糕配方,径山春雨也带上几盒。”
乌陵一一记在心中,从小室隐柜中,搬出了一个狭长木盒。
“世子的配剑……”
木盒打开,一把薄如蝉翼、剑身映光的长剑映入眼帘。
剑身之上,刻有“流风”二字。
这把剑的来处还算有些说法。
沈持意穿了两次书,上一回穿书,是同一个世界背景的武侠小说。他的身份是大兴朝武学世家的天才,只是天生绝症,没过二十便死了,这才再度穿成了现在的苍王世子。
第一次穿书的记忆还在,他无需拜师,自小习武。前些年,他年岁大了,便凭借着自己上一世知晓的事情,寻到了铸剑大师太叔况,求铸一柄随身之剑。彼时太叔况已近天年,不愿铸杀伐利器,最终锻造了一把可缠缚腰间隐于身的软剑。
此剑虽削铁如泥,却轻薄易藏,掩于腰带之下甚至毫无痕迹,主为防身之器,非杀戮之锋,出剑如流风回雪,似婉转,似冷然,剑光闪过,清风拂面。
因此名为“流风”。
沈持意这么些年,若是在外行走,便会将此剑缠于腰间。
锻剑后不到一年,太叔况便不在人世,流风剑意外成了这位铸剑大师的绝唱。
沈持意挥袖而过,两指并拢,拂过剑身。
如此宝贵又伴身已久的名剑,他最后只是碰了碰,没有拿起。
“留下吧。”他说。
木沉雪既手握白玉龙环,今晨来寻的那些人又各个都是帝都口音,来历不俗,必然是局中人。此后山高水远,那人指不定会碰到多少危险,有这把剑傍身也好。
他将白玉龙环拿起,随意找了个空的锦囊,把环佩放进去,置于剑盒之中,盖上盒子,同流风剑放在一道,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放在了桌上。
“世子是想把东西留在木公子这,等下次相见再取吗?”乌陵说,“要给木公子留封信约定一下再见的时间地点吗?我现在备书墨……”
沈持意叹然轻笑一声。
他做了决定,反倒没了优柔,爽快道:“不用了。”
乌陵一愣。
此言所指,显然是要彻底断了,再无相见之日的意思。
乌陵怔愣了好一会。
“我头一次见世子同人谈情说爱……先前劝世子谨慎,你还驳了我。怎么昨夜你们都……我们就这么走了?”
乌陵说着一惊,“这位木公子难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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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什么问题!?”
沈持意不想乌陵误会木沉雪,赶忙摇头:“与他无关,是我行事莽撞,对不住他。你先前劝得对,我该先行确定他的身份的。”
若木沉雪只是大兴朝芸芸众生中的一人,他们在江南发生了什么都可以。
可木沉雪是手握白玉龙环的人。他也是个本该待在苍王府养病的苍王世子。他们本该此生不交汇。
主线大势无可更改,牵扯在原文中的人物命运在结局之前早已写好了轨迹。
他已经在这此事上栽了一次,万万不能再栽一次。
再栽一次,害人害己。
乌陵不懂他所言何意,只好同他一起迅速收拾了一番。
两人一同戴上幕篱下了船。
乌陵回来时买了马,给岸边一户人家塞了碎银,拴在那户人家门口。
沈持意取到马,翻身上马时,衣摆被风撩起,他忽而觉着一股冷意环绕周身。
他在马背上坐稳,勒紧缰绳,顿了顿,低头瞧见大氅垂下的衣摆。
原来刚才一直没觉着冷,是因为这身毛氅一直披在身上忘了脱下。他只归还了白玉,却把披风穿走了。
不论昨晚木沉雪为他解毒,是出自本心,还是出自善心,他的木兄之为人着实清风明月。
他只是找借口随口胡诌说自己冷,这人便瞎着眼为他系上毛氅。
江南正月的风还是吹进了沈持意胸膛中,如风过旷野,空荡荡,白茫茫。
他轻晃马鞭,犹豫片刻,还是转回头去。
不远处画舫依然静静立在岸边,景台甲板楼阁之上空无一人。
黄昏已经披覆而下,将碧湖染成氤氲暖色,静谧的画舫置身其中,竟有几分萧条之意。
“世子,”乌陵见状,“若是舍不得,为何不留点只言片语?便是要一刀两断,言明清楚也好,免得木公子记恨你。”
“记恨才好。他那样一个为了救人春宵一度却认了夫妻的人,我解释什么都无用的。他多半会想与我同舟共济,更是放不下了。”
可角色命运既定,南墙就那么一面,他已经撞破了,哪来的能耐再撞一次。
就这么赶回去接旨,对他好,也对木沉雪好。
他扬起马鞭:“我现在走了,对他而言嘛,也就是一个春宵一度的负心人而已。君子磊落大方,也许不过几日他便抛诸脑后,另觅良人了。”
马蹄踏泥,破风而起。
乌陵赶忙跟上。
两人策马来到城门口,刚越过守门官兵,沈持意一拉缰绳,陡然放缓行速,仿若悠然赏景,边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边低声道:“有人跟着我们。从我们上马离开画舫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后面。”
乌陵神色一变。
“……是木公子的人?”
沈持意叹道:“我也不知。这几人隐匿功夫极好,我下船的时候都没有察觉,是后来我们骑马,这些人藏在后头用轻功跟着,我才发现。”
他继续装作领着侍从缓行一般,低声道:“我们剩的银票多吗?”
他向来不管这些,银钱大多在乌陵身上。
乌陵掏出来一叠,还未说话,沈持意干脆一把抓过,只抽了两张出来放回乌陵手中。
“留两张应当够用了。”
“所以世子打算用这些钱收买他们?”
沈持意:“……”
正值昼夜交替时分,进城的百姓尤其多,他们两人在马道上,偏头看去,步行的百姓长长一队。
出城的人不多,零零星星,跟着他们的人就在里面。
沈持意缓缓踱在马道上,眼看就要行出人群。
他嘴角微弯,藏在白纱下的双眸滑过狡黠之色,隐在暗色中,却如黑夜晨星般灼灼华亮。
他轻轻哼笑了一声,骤然一个扬手。
一大沓银票顷刻间尽皆撒往空中!!!
他立时扬起马鞭,对乌陵说:“走!”
马蹄声响起。
青年身披玄色大氅、戴着白纱幕篱的,打马恣意,举止潇洒,衣摆、纱底随风而晃。
玄色身影同身侧的仆从一道,转瞬间行至远方。
城门口已然一片乱声。
“钱!有人撒钱!”
“五十两!!这张五十两!!!”
“菩萨撒钱了——!!”
“给我!是我捡到的!”
官兵急忙高声怒喊:“不准生乱!站好!谁扔的银票!?”
无人应答。
人群乱作一团,进城的长队散而拥挤,几乎将整个城门口堵住。
待到官兵喝令整肃,城门口总算安静下来之时,那一掷千金的青年早已没了身影,不知去往何方。
7.找寻
星月倒悬于碧湖,铺开流淌的星河。冬日枯枝迎风挺立,却坠入涟漪中胡乱晃荡着。
“人跟丢了!?”
这一声怒骂惊了枝上鸟雀,唧唧咋咋稀稀疏疏散开成片的黑影。
画舫之上,灯火通明,窄廊两侧小室屋门尽皆敞开,似是被人里里外外全都翻找过。
画舫最前头的景亭里,白衣男子静默坐于桌旁,前头站着勃然大怒的周溢年,亭外跪着两个额头抵着木板的暗卫,各个身体绷直,一动不敢动。
最前头的暗卫告罪道:“那位公子似乎发现了我们,在出城门的时候撒了好大一笔钱,百姓哄抢,赌了个水泄不通,属下……属下无能!”
楼轻霜一言未发。
周溢年正嘴角噙笑,从容听完,猛地沉下脸色,抬脚便往那暗卫身上一踢!
“几个人跟一个年轻公子哥和一个仆从,连榷城都没出去就能跟丢了!?”
那暗卫被踢得翻滚了几圈,全然不敢辩解,一声不吭,再度坐起,“咚”的一声,又狠磕了一下额头,伏地跪着。
周溢年来回踱步,对着楼轻霜揣测道:“他和你独处数月都没事,如今我刚寻到你,他便趁着我们不在跑了,却不留只言片语。我刚才还派人去问询附近见过他的人,没人见过他的脸,连朝夕在画舫上的舵工都没见到苏涯摘过幕篱。一开始就这样故意遮掩,怕是连身份都是假的!”
他越想越急。
“他有没有刻意接近你的可能?”
“去岭安查探的暗卫还没回来,要是什么也查不到,现在人去哪了不知道……”
楼轻霜没有应答。
从始至终,男人本该是最先发怒着急的那一个,此刻却端坐景亭下,双眸幽幽,嘴角平展,平静无言。
周溢年回首望去,瞧见这人俊雅清阔的模样,却更是发怵。
这时,有人自画舫内快步跑出,手中捧着两个物件。
一个木盒,一盏金灯。
“大人,全都翻了一遍,其他都是很平常的用物,没有发现书信。只有桌上留着完好的糕点和凉了的茶,还有这两个东西。属下不敢打开木盒,请大人过目。”
楼轻霜轻轻颔首。
周溢年这才接过打开。
他一眼便瞧见最上头放着的锦囊,抓起一掂量,面露意外:“你送他的,居然没带走?”
他没打开锦囊,直接递给了楼轻霜。
男人接过,也不曾打开,只摩挲了一下,便知里头放的是什么。
周溢年此时根本不敢看楼轻霜是何脸色,收回目光继续看向那木盒。
里头还躺着一把剑。
“流风……”他读出剑身上的字,一惊,“这不是太叔况生前所铸最后一柄剑?武成侯前些年重金寻剑,至今都不曾得愿,居然在苏涯手中?他不就是一个苏氏旁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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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剑无人不爱,他情不自禁拿在手中,更是确定了这不是赝品,更加意外:“我刚才以为他别有所图,难不成我猜错了?千金不换的东西,他就这么留给你?好大的手笔——”
周溢年看向楼轻霜,嗓音猛地一顿,握剑的手一松,长剑落下,重新跌回剑匣中。
雪亮剑身迎着烛火,男人面容浸在闪烁烛光中,不知何时已然面沉如水。
搜寻的护卫躬身一旁,几个跟丢人的暗卫未得到发落,一动不敢动,依旧伏地而跪,不敢动弹。
碧湖轻风扫过,烛火舞动,带不来一丝暖意。
良久。
那人缓缓起身,未执盲杖,眸光微散,就那么信步走到暗卫身前,停下脚步。
“既然把人跟丢了,”他嗓音极轻,“你们也不必回去了。等在这,何时等到人,何时再带着人来见我。”
“谢大人饶命!”暗卫猛地磕头三下,浑身冷汗涔涔,却又不得不问,“只是、只是那位公子能察觉到属下跟随,身手必然高绝。若是、若是找到他,他不愿跟属下走……”
楼轻霜拆开锦囊,拿出白玉环佩,重新装回那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里。
他松手,“嗒”的一声,锦袋再度同香囊撞上,一同挂在他腰间。
“有武功的带不回来,”他垂眸,“废了武功的还带不回来吗?”
“——属下明白了。”
8.储君
半月后。
宣庆二十三年,正月二十六。
临都官驿。
夜风摇晃灯笼,烛火明灭。
已近子时,四方寂寥无声,唯有楼阁明灯处不断传出咳嗽喘气声。
“咳……咳咳……”
驿站外围着一圈人,各个手握弯刀,腰杆挺直,身着布衣,戾意尽显,大多不怒自威,显然不是寻常百姓。
军纪在身,这些人本该一动不动。
可听着这如同病痨鬼索命般的动静,还是没忍住看来看去,面面相觑。
飞云卫统领许堪亲自领着就近寻来的郎中,快步上楼,脚步声如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混在一起,急促忙乱。
郎中跟着来到二楼,方才发现整个官驿二层居然被清空了,唯有最大的一间房亮着烛火。
在前头领路的许堪停在透着灯火的门前,喊道:“公子?”
一个青衣青年推开门来。
他眉清目秀,身量挺拔,身姿绰绰,气质不俗。
郎中心想这位公子看上去面色不错,没什么重病在身的模样,怎么来求医的这些个自称护卫的武人急成这样?
却听青衣人摊开手中巾帕,说:“可算来了,我家公子方才都咳血了。”
——那巾帕上赫然有着轻微晕开的血色。
领人上来的许堪面色一变,赶忙道:“大夫,快看看吧。”
郎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开门的只是个侍从。
两人侧开身,这才露出屋内景象。
不知是不是病中人喜昏暗,屋内只燃着两盏灯,看不太清明,只可瞧见竹榻上坐躺着一个身着暗白寝衣的青年。
他双膝之上披着厚毯,微微侧躺,胸膛随着咳嗽声不断起伏着。
仿佛随时都要断气的样子。
听得动静,那病中青年稍稍转过身来,气若游丝道:“乌陵,给大夫看座。”
青衣侍从搬来一把椅子放在那公子卧榻旁,引着郎中入内。
房门仍开着,飞云卫统领许堪挺直站在外头,弯月刀垂挂腰边,许堪手握刀柄,神色冷肃。
那被这一整个驿站数十人围着伺候的贵公子总算彻底回过头来。
他面色微白,脸颊两侧却因先前咳得厉害,浮起了两团红晕,好似雪里桃花,冬日暖春。
一双眼睛浅透盛光,眸底瞧不出一点尖锐之色,配上这一副缠绵踏上的病弱,美得不分雌雄,贵气难挡,无怪乎连个侍从都气质非凡。
——正是已经接完旨随着飞云卫赶往帝都的沈持意。
郎中虽然不识得贵人,但没瞎了眼的,都看得出来这帮人必然惹不起。
郎中不敢怠慢,不忍心让这样的美人遭受病痛之苦,赶忙搭上青年手腕,凝神细探。
可越探越心惊。
门外,许堪眼见郎中脸色瞬间极差,皱着眉问道:“到底如何,你倒是说句话!”
沈持意却微微一笑,轻声说:“大夫莫怕,我自小体弱,脉象虚浮,此事家中人早已得知。”
屋内炭火旺,郎中热得擦了擦额间鬓边的汗,不敢说这是命短无救之象,委婉道:“公子没什么病,只是身体底子太差,需要好生将养,我这就给公子开一些滋补养身的方子。”
青年嗓音清如活泉:“我这几日舟车劳顿,确实有些撑不住。家里人担心我得了重病,这才深夜劳烦大夫前来,多谢。”
许堪却问:“我们一行人急着进都城,喝了大夫开的药,可否即刻赶路?”
郎中更是心惊。
此刻已是子时,城门落锁,帝都四门防守之严密非比寻常,即便是有门道的官家人,都难以随意进出。
这一行人霸占了官驿,几十人护卫一个病秧子,还一出口便是夤夜入城……
郎中哪里敢冒险,更是保守道:“不可不可,这位公子先天体弱,赶路已经伤了元气,若是没有修养好便动身,怕是性命堪忧啊!”
青年闻言,垂眸敛神,不置一词。
他一下一下地慢慢眨着眼睛,仿若气息都这般轻缓,鸦翅般的眼睫上下扇动,抓挠人心。
他又是一声咳嗽。
那侍从登时拿出干净的巾帕上前递给青年,青年捂嘴连咳,再度放下巾帕时,纯白的巾帕又晕开了一朵血花。
许堪沉默了片刻,神思如晃颤烛火,摇摆而不明。
片刻,他只说:“还请公子好生休息,保重身体。”
房门合上,隔绝了里外。
许堪命人带着郎中去抓药,副手走上前,担忧道:“皇命让我们护送苍世子进宫,眼看都城将近,苍世子这般情形……师兄,我们若是让人躺在车里慢行呢?”
“我们从苍州一路行至此处,还不算慢行吗?圣谕言明,让我们把密旨交给苍世子一人拆阅,再把人活着从苍州送到帝都。密旨内容只有苍世子知晓,既然他没有什么急色,我们更不该急。”
许堪是宣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飞云卫统领,执掌帝王亲卫多年,宫中此刻秘而不宣的那件事,知晓的人不多,许堪算一个。
太子急病早夭秘不发丧之际,陛下令他亲自领着飞云卫赶赴苍州,悄悄把那个还未袭爵的苍王世子带回帝都。
密旨里写了什么,虽然只有苍世子知晓,但许堪心里清楚,多半和太子病逝脱不了干系。
如此关头,密诏先苍王遗腹子进宫……
这个体弱多病的纨绔子,一旦进宫,朝局必有大震动。人若当真病倒在半道上,才是真的乱了圣上的打算。
他回首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先停下,今夜不赶路了。什么都不如苍世子的命重要,你再差个人,快马加鞭回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是!”
-
屋内。
乌陵扇着暖炉,沈持意一直卧在竹塌之上,时不时咳嗽几声。
待到许堪和几个飞云卫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沈持意看向乌陵,双眸转了转,视线扫过窗子和房门。
乌陵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这两处地方外,侧耳听了听,低声说:“走了。”
话音未落,沈持意猛地坐起。
——哪里有半点病入膏肓的模样?
乌陵从袖中抽出一根长得极像艾草的一小截草,又拿出一个空的铜盅,将那灰绿色的草放在炭炉上点了几下。
待其点燃,便扔进铜盅里,端着铜盅来到沈持意面前,让沈持意闻了几下。
不过几息,沈持意神色一顿,撩起左手袖口。
只见劲瘦雪白的臂腕之上,一道青红血线浮出,血线在手肘根源处,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沿着血线,蠕至腕脉下方。
倏地——
沈持意闷哼一声,腕脉下方、血线尽头破出一个极为细小的血洞,一只通体沾血的八足蛊虫跳出,直接跳进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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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的铜盅里。
乌陵引出蛊虫,立时合上铜盅,搁置一旁,又拿出短刃在炉火上烤了烤,回身烫在沈持意伤口处。
苍世子在这方面是一点骨气都没有的,压着嗓音低喊:“疼疼疼——!!”
乌陵扔开短刃,给他裹上伤口,放下袖口,将伤口敛藏在衣袖中,没好气道:“怕疼还让我给你下蛊!这蛊虫入五脏,虽然能暂时伪造出命不久矣的脉象,但到底还是伤身。”
沈持意告饶:“乌大夫,我也没办法啊,谁知道这个许堪这么较真,我只是想装病走慢点拖延时间,他就去叫郎中了。”
沈持意从小“病”到大,好歹是将来要封王的皇室宗亲,哪怕宫里再忽视他,也三番两次请太医去过苍州。
为了维持原著里体弱多病的纨绔子弟人设,每次太医来,他就让乌陵给他下蛊,再去秦楼楚馆请些人来,在家里嬉戏,做出一副身体不好还要纵情声色的模样。
每回太医来了,诊出来的结果和方才那个郎中诊出来的差不多,最后基本都是开一些滋补的药就走了。
沈持意这么混了许多年,近些年不再有太医来,乌陵很久没给他用这招了。
但若是进了帝都皇城……要用到这一招的时候也许只会多不会少。
一想到这个,沈持意便觉得还未愈合的手腕格外疼。
他当然不会和乌陵说这个,只是打哈哈道:“伤身嘛,没事……”
青年扬起嘴角,眉目一弯,笑容明媚,如深夜晚风之上的皎皎明月。
“这不正好,许统领去给我熬滋养补身的药了,”他说,“歪打正着!”
乌陵说:“世子狡辩的本事向来是比我好的。”
沈持意:“……”
不论如何,他们这一次算是成功糊弄了郎中。
眼看许堪和飞云卫这些人今晚起码不会催了,乌陵收拾了一下,便合上门让沈持意休息。
关门的声音传来,沈持意面上笑意一顿,整个人如被重石压身一般,仰头躺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远没有在乌陵面前表现得那么轻松。
半个月前,他趁着木沉雪回画舫之前同木沉雪一刀两断,不告而别,和乌陵一道快马加鞭回苍州。
那时,飞云卫已至苍王府,他娘亲以他重病未醒为借口,拖了飞云卫几日。
但这个理由拖了几日后,亲自带兵抵达苍州的飞云卫统领许堪坚持要见世子——哪怕人没醒。飞云卫是皇帝亲卫,其权力地位甚至远在禁军之上,娘亲险些拦不住人,幸好他及时赶回,接了旨。
但这旨意,连传旨的许堪都不知道,交到沈持意手中的是一个封死的信封。
宣庆帝口谕,苍世子查看时诸人屏退,谁也不能得知密旨内容。
沈持意独自一人拆开一看,差点怀疑自己不识字了。
其他文绉绉的场面话都不重要。
最重要的只有一句话。
——“……皇储空悬,为朝纲计,秘立苍王世子为太子,余诸事,即刻入宫再议。”
沈持意当场把那张密诏正着看反着看坐着看站着看倒立着看。
看来看去,还是一个意思——太子死了,没有合适的皇子可以当储君了,现在他是太子,赶紧麻利进宫,走马上任。
沈持意:“……”
“?”
“??????”
9.办法
哈?
哈哈??
他的人设不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病死的路人甲吗?宗室是有什么kpi要完成,一个太子疾病而逝还不够,还要选一个更容易病逝的?
而且他还有个人设标签是草包啊!储君之位给一个风一吹就倒的草包,合理吗?
立他为太子,这剧情用离谱都不足以描述了啊!
他怎么连续两次穿书都遇到这种离谱的意外情况?
他上辈子——或者说上上辈子——是个机械工程师,毕业第一天上班,结果公司崭新的吊灯突然掉下来,还刚刚好砸到他,把他当场砸死了。
然后他就“绑定”了一个系统。
系统说,他确实不该死,是穿书任务者在他的世界做任务,不知道为什么蝴蝶效应到他的身上,造成他的死亡。
他不是穿书任务者,只是个被波及的人,系统绑定他不会有其他作用,只是为了弥补他,帮他穿到另一本书的世界里继续生活。
一开始,他穿的是一本武侠小说里武学世家的公子。他不爱读书,这个新身份他本来很满意,结果居然得了不治之症,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然后系统又来了。
系统才发现那本武侠小说烂尾,把一些角色匆匆写死了。
短短十几年的人生,显然没能弥补本该寿终正寝的他。
于是系统帮他第二次穿书。
这一回,系统吸取经验,给他安排的是同一个世界里,另一本已经完结的宫廷文的路人甲——苍王世子,也就是沈持意现在的身份。
是个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的废物草包。原文只提了一嘴苍王早逝,王位空悬,世子年近弱冠,到了该受封赏承袭王位的年纪,便再没其他。
当然,沈持意不需要真的体弱多病,他只需要让别人觉得他体弱多病,远离主线和主要角色就行。等剧情结束,他这个剧情边角料自然可以领着个天潢贵胄的身份养老。
系统功成身退,在他意识里留了个分体,只有沈持意莫名其妙又到了生死关头时,它才会主动出现。
若是沈持意主动要找系统,那便只有三次机会。
几年前,沈持意已经意外用掉了一次,现在只剩下两次,所以他之前哪怕是发现木沉雪手中有原著重要道具白玉龙环,也没有找系统。
但这次不一样了。
这次他突然成了原著里的冤种太子。
说冤种,是因为这太子之位不是什么好东西。
剧情到了最后,天子驾崩,皇嗣凋零,权臣楼轻霜大权在握,年纪轻轻挟新帝掌天下。
后面上位的皇帝都是傀儡,不听话就杀了,一个死得比一个惨。
他这个悠闲路人甲就这么“升级”成了高危炮灰。
他这几年明明可以说得上是谨小慎微,稍微有一点触及原著主线剧情的可能性,他都不敢招惹,只等主线结束,逍遥自在。
结果他自己躲得好好的,这么一个处于旋涡中心的东西居然主动黏到了他身上!??
系统说好给他找了个平安到老的角色,结果又翻车了。
他气得不行,不得不主动耗费一次机会,唤来这个系统。
了解到情况之后,系统也很意外,让沈持意等一等,下线去查怎么回事了。
一查,查到今晚还没有回来。
眼看帝都将近,一旦入宫,便什么都难办了。沈持意实在没办法,只好来了刚才那一出咳血,拖延路程。
不靠谱的系统怎么还没回来?
他搓了搓脸,在榻上翻来覆去。
碎发乱糟糟翘起,耷拉的嘴角与转来转去的眼瞳装满了烦郁。
他毫无睡意,跳动的烛光好似在灼烧着他的心,愈发让人静不下来。
他干脆拿出随身的匕首,打开腰间挂着的香囊。
先前随身的那个香囊已经送给木沉雪,回苍州后换了个娘亲绣的,却没再继续往里头扔香料,也没把香囊封死。
香囊里是一个雕刻了一半的木雕小人。
小人穿着一身翩然士子袍,手握长笛,衣袂飘飘,似在清风中悠悠吹奏。但小人的头和脸都还没来得及刻好。
他行在去帝都的路上,每日一睁眼,心情同突然被送往断头台没什么区别,愈发怀念刚过去不久的年节时分、元宵佳节。
烟州万家灯火里,碧湖星天上,和那人同舟共游时,他念叨着沿途的风景,夜市的喧哗,那人则如松柏般立于舟头,吹奏着悠扬笛声。
他与木兄虽有缘无分,但是吧……那人游湖时修长隽逸的身影,还有郑重赠他定情信物的模样,确实值得回味。
这半个月来,他睡不着了会掏出来随手刻几下,心便能静下来。
可惜他没有一点手上功夫,这木雕着实有些歪七扭八的,还得他自己在小木雕背后刻上“木沉雪”三个字,方才能点明身份。
好在只有他一人看,也不愁卖相。
幸好他一走了之。
否则就不是歪七扭八的木雕小人被他随意作弄,而是木沉雪被他连累到狂风暴雨中。
沈持意又是一声叹气,提刀正打算继续刻起木沉雪的头发。
机械音在脑海中响起:“查清楚了!”
他一个激灵,险些没握住木雕与匕首,急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系统却沉默了一会。
“这个……那个……”
沈持意:“?”
机械音满是为难:“这个……就是……核查的结果是没有问题……”
沈持意登时恨不得抓着手中的刀往自己脑袋上戳,和系统来个同归于尽。
他面上笑意一扫殆尽,神色忽沉,冷冷道:“你上次出现的时候就和我说,这个世界没有自然穿书的任务者,因此书中剧情无可更改,角色命运无可撬动。结果我连东宫密诏都能收到,这就是你说的无可更改?”
沈持意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举手投足,都好似泼墨而成的一幅写意山水画,有棱有角,却又怡然潇洒。
他同府中亲眷是这般,同王孙公子是这般,同乌陵等随从是这般,先前两辈子同系统交流,自然也是这般。
系统这是第一次遇着他发怒,呆了呆,颤颤巍巍道:“你、你听我说……我去核对了立你为太子的整个世界逻辑,都没有发现纰漏,你当太子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影响剧情。”
“因为原著后期,谁是皇帝谁是太子已经不重要了,所以原文根本没有详写,没有详写的意思就是谁都可以。”
“而苍王世子也只在前文提过一嘴,只提过一嘴的意思就是你最后怎么样都可以。”
“这两个都可以加在一起,苍王世子成了皇储,符合文中所有描述,依然可以,四舍五入,确实符合剧情……”
沈持意:“……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自己四舍五入了?”
系统在他脑子里对手指:“下次一定不会了……”
“还有下次?”
“你如果意外身死,寿命还是没有满足补偿的需要,我能再给你在大兴朝安排一个新身份,确实算还有下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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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持意默然。
他握着还未完成的木雕小人,思忖了半晌,肃穆问道:“那我如果现在自尽呢?”
他是死过两次的人,并不是多怕死,更不怕失去天潢贵胄带来的荣华富贵。
他怕的是自己死状凄惨,怕连累他娘亲,怕苍王府因他获罪无一幸免。
比起到时候进宫陷入虎狼之地,现在痛快换个身份说不定更好。大不了他换完身份,想办法回苍州,偷偷告诉他娘亲他借尸还魂了……
系统却说:“珍爱生命啊!自杀的话,程序会判定是你自己想死,终止补偿项目,我没办法再给你安排新身份。”
“什么意思?我还得是意外身亡?”
系统赛博点头。
“……”
这难度有点高。
“你放心,确实是我们欠你的,如果你又横死,我会再来帮你的。”
“就只有横死这一种可能?我若没有遇到意外,难不成就要这么坐在储君之位上战战兢兢!?”
系统理亏,微弱地说:“还有,还有的……你可以尝试顺理成章地脱离主线。原著最后几章频繁换太子换皇帝,都没写清楚是谁,可以钻空子!顺势假死也作数,获罪流放充军从此脱离主线也可以,哪怕残了废了,我都能直接申请帮你换个身份。”
沈持意听懂了。
总之就是要想办法让他——“苍王世子沈持意”这个人——离开主线。
“沈持意”可以死,他活着也行。
“这一次和你交谈的时间快用完了,我得走了。你能呼唤我的次数只剩下一次了,珍重……”
系统渐渐没了声音。
沈持意:“……”
珍重不了一点。
不久。
烛火倾熄,明月于星河中向西漫步。
沈持意从竹榻上起身,抓着“木沉雪”上了床榻。
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做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顺着密诏进宫。
既然现在一切的发展顺从主线,那他已经无法指望改变圣旨,还不如就这么当了这个太子。
他现在要的就是一死。
太子这个位子,明枪暗箭肯定不少,死于非命的机会有很多。
床褥渐暖,青年合上双眸,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对小木人讲话,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木兄,有空想起我的时候,多诅咒诅咒我这个负心人,”嗓音愈低至消散,“祝我早日死于非命吧……”
次日一早。
沈持意喝了昨晚那郎中开的滋补药,装模作样地在乌陵的搀扶下,一步三喘走出门。
许堪一愣:“世子殿下这是……”
沈持意大喘气。
乌陵信手拈来:“世子昨晚喝了药好了许多,可以上路了。”
许堪巴不得如此,登时小心翼翼和乌陵一起扶沈持意进马车,吩咐飞云卫动身,即刻启程。
随后大手一挥,让人把马车两侧和后方的窗口全都封死,以防病弱的苍世子受风。
本来还想着沿路看风景解解闷的沈持意:“……”
他在许统领的贴心小黑屋里坐了一天。
黄昏覆下。
城门近在眼前。
沈持意昨晚睡得太少,正在打盹。
马车猛地一震,陡然停下。
有人猝然高喊:“有刺客!!!”
“!!!”
沈持意双眸一亮。
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是谁这么贴心?
10.刺杀
兵戈声倏起,不知多少弯月刀瞬时出鞘——
“锵”“锵”“锵”……!!!
十几名飞云卫拔刀回身,顿时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乎同一时间,沈持意听得马车闷响了两声——几支箭羽刺入车壁,其中一支甚至穿过幕帘,射在了沈持意身侧!
黄昏为刀光剑影先行染上一层血色。
乌陵自袖中摸出淬了毒的短刃,全身紧绷坐在沈持意身边,担忧道:“世子……”
马车四方都被许堪命人遮掩着,什么也瞧不见。
沈持意凝神一听。
远处似乎有好几个弓箭手,飞云卫已经分出人去处理,箭雨只落了一轮便没了后续。
朝这辆马车而来的刺客还有三个,身手不俗,许堪不费吹灰之力地拦住了一个,另外虽就在马车旁,其中一个却已受了伤。
这帮人成不了事。
沈持意眉头一皱。
乌陵以为情势紧急:“世子,我出去……”
体弱多病的苍王世子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但有一个会武功的侍从还说得过去。
沈持意却拦住乌陵。
他现在担心的不是刺客成功,而是刺客不能成功。
乌陵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沈持意也不知该怎么说。
原著一事,系统叮嘱过他,最好不要同任何人言明,以免造成难以纠正的变数。
可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想放过,按着乌陵,意味不明低声道:“你待着,一会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手,若情势不对一个人跑了也成。”
“我怎么可能丢下世子一个人——世子!?”
沈持意已经掀开车厢前方幕帘,径直冲了出去!
兵荒马乱中。
马匹嘶鸣,刀剑相交。
被皇帝亲卫拼命护在车中的青年突然惊慌失措跑了出来,语无伦次道:“许统领,救、救命……有箭……”
众人尽皆一惊!!!
飞云卫分明已经解决了暗处拉弓的刺客,只需把近处这几人捉了便可。
苍世子继续躲在马车里最是万无一失。
——可人居然自己跑出来,就这样暴露在了刺客的剑光之下!
青年手无寸铁,身量单薄,嵌了绒衬的浅绿外袍摆动,在一众青灰短打的飞云卫中格外扎眼。
任谁也无法忽视。
有人下意识啐骂了一声。
离沈持意最近的刺客已经断了一臂,浑身浴血,却见目标像个无头苍蝇一般送上门来。
刺客哪里还在乎朝他而来的弯月刀?刹那间回转剑锋,不管不顾,直冲沈持意而去!
飞云卫调转攻势想回护——
来不及了!!!
残阳如画,剑光如雪。
锋芒掀起一阵轻风。
那自寻死路的天潢贵胄迎着剑锋回眸。
青年鬓边碎发尽皆被轻风拂开,冰寒夺命的剑锋竟一瞬间仿若催生千树万花的春风,掀开胜过人间无数风景的面容。
惊惧惶恐的神色不但没能削减他的气质,更是为这张病容添了一层我见犹怜。
长剑险些停滞。
便是这眨眼间的滞顿,让刺杀的死士瞧清了眼前青年的一双眼睛。
眼底倒映着漫天红霞和近在咫尺的剑尖,眼底寻不出一丝惧意。
——他分明不怕死。
好似脆弱得不堪一击,又好似坦然得无坚不摧。
执剑者微怔。
但死士手中人命不知凡几,哪怕电光石火,哪怕转瞬顷刻,片刻怔然并无法阻挠剑势。
眼看剑尖即将划破青年喉咙!
这时。
乌陵竟然还是追了出来,猛地拉过沈持意肩臂,挡在沈持意身前。
沈持意惊呼:“乌陵!”
与此同时。
“当——”
一支箭矢骤然而至,雷霆万钧,准确无误撞上剑身,轻而易举百步之外卸下刺客手中兵刃!
染血长剑飞出,直接同箭矢跌落在不远处。
凶兵俯首,就这片刻的失之毫厘,情势早已谬以千里。
刺客失了送上门的最后一次机会,已被飞云卫彻底包抄,身中数刀!
还活着的另一个刺客居然回身一剑穿心了同伙,拔剑瞬间手腕一转——竟是自刎了!!
瞬息之间。
几具尸体淌着血,一个活口也没能留下。
兵戈相交之声顿止。
纷乱马蹄声由远及近。
一队身着轻甲的禁军策马而来,各个手持长枪,年岁不大,意气风发,端是一派帝城世家子自持又自傲的做派。
为首者手握长弓,近处一看更是年轻,和沈持意年岁差不了多少。
许堪板着脸,先是细细打量沈持意全身上下,确保这位风一吹就倒的世子殿下没事,随后弯腰俯身,一一探过杀手气息。
“一个活口都没有……”
他长叹一口气,这才看见这队如神兵天降般施以援手的禁军一般,对为首者正身拱手:“原来是江大人射箭救人!多谢!不过——江大人统领禁军,护卫宫城,怎么在帝都城外……?”
持弓的年轻男人扫了一眼沈持意和乌陵这边,神情未变,勒着缰绳,温和笑道:“自然是特意为了接许统领来的。今日午后小楼大人来过禁军营,说许统领飞鸽传书,今夜必会抵达宫城,托我留意一下,莫要把你们挡在宫城外。我这不是寻思许统领此番领命办事走了好久,归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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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仆仆,我干脆带人出宫来为你接风——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
江元珩全然没有武人粗犷之感,他身形消瘦修长,面如好女,文质彬彬。如果不是他手中还握着那把刚才百米射落长剑的长弓,披甲戴胄,任谁看了都以为是误入此地的书生。
他嘴角噙笑,挥手,“来啊,帮许统领把这些个刺客尸体都带回去,好好查一查,是谁敢在天子脚下伏击天子亲卫!”
许堪摇头:“都是有备而来,败则自尽,身无一物。刺客一事回宫再说,继续走吧,天黑了。”
他们两人一来一回,禁军统领没有提及明显是刺客目标的苍王世子主仆二人,飞云卫统领也很有默契地没有提及自己究竟办的是什么差事。
都是常在宣庆帝身边行走办事之人,谁都明白该在什么事情上装聋作哑。
江元珩道:“我为许统领领路。”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江元珩本就是带着禁军来接人的,自然没有离去的道理。
飞云卫围着沈持意,禁军一来,外层又围了一层禁军。
这下可真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到沈持意面前了。
沈持意:“……”
他郁闷。
许堪回过头,看向沈持意,欲言又止。
“世子殿下……”
青年兴许被方才近在眼前的剑锋给慑住了,此刻依然怔怔立在仆从身后,心不在焉。
许堪心想,早就听闻苍世子先天不足,是打娘胎里就有的病根,鲜少离开苍王府,整日缠绵病榻,从未见过这般残酷的刀光剑影,眼下本就舟车劳顿水土不服,到底是未及弱冠的少年人,怕是当真吓坏了。
小世子一言不发低着头站在血泊旁,一下一下眨着眼睛,眼睫颤动,仿若提着放不下来的心。
许堪半晌憋不出一句重话,委婉道:“世子殿下,属下和江大人都在此处,不会让殿下出事,请殿下放宽心,莫要惊惧伤了身。若是入宫前再有危险,还请殿下待在车里。”
“好吧。”
许堪:“……?”
吧?
沈持意站在人群中,乌陵担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许堪和一众禁军飞云卫都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生怕他又作妖一般,江元珩还是那一副温文尔雅的笑眯眯模样。
他捡起自己的人设,掩袖咳了几声,指尖紧掐昨夜蛊虫搞出的伤口处,硬生生给自己疼出苍白难受的脸色来。
戏做足了,他怨念道:“这位江大人来得真是时候,多谢救命之恩。”
话落,青年在侍从的搀扶下,一股脑钻进了马车里。
江元珩笑容一顿:“……?”
来得真是时候?这是什么说法?
为什么听上去不像救命之恩,像杀身之仇?
11.安全
“世子!!”乌陵刚一降下幕帘,合上内里舆门,脱口而出,“你刚才疯了?你吓死我了!”
沈持意同样心悸——刚才他本就是在引颈受戮,乌陵拽他那一下,他自然没有任何防范,没想到就那么让乌陵站在他身前迎着剑锋。
若不是江元珩一箭穿杨,即便他暴露武功出手,也来不及护乌陵毫发无损。
他用力敲了一下乌陵额头:“我不是让你小心待着吗?你跑出来涉险干什么?”
乌陵简直要被沈持意这一出倒打一耙惊呆了,瞪大双眼看着他。
沈持意心虚撇开目光。
他担心帝都将近,入了他一无所知的宫城,必然身不由己,备受掣肘,要在不连累王府的情况下寻找横死的机会太难。
这一伙刺客出现的时机太好,他不想错过,来不及细想,只想抓住“救命稻草”。
如今冷静下来,却是觉着冲动了。
先不说乌陵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便是他真的死了,那位和仁德二字沾不上边的宣庆帝也不可能放过乌陵和今日护送的所有飞云卫。
“好乌陵,”他手肘支着车厢中央的茶案,双手托腮,笑着央道,“我知错啦。”
“世子总是用撒娇这一招,”乌陵神色一软,复又沉下脸来,“不论如何,刚刚——”也不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话语戛然而止。
出了刺杀这么一回事,许堪就在舆门外亲自赶车,以飞云卫统领的能耐,听他们在车内窃窃私语了什么很容易。
乌陵不敢说得太明白,“刚刚也不应如此!”
沈持意没办法解释。
他意有所指,狡辩道:“我向来胆小不经事,只是情急之下,吓得慌了神,这不是有惊无险嘛……”
即便他不想死,维持人设也很有必要嘛!
“世子即便‘向来不经事’,”乌陵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有些时候,也该以自身安危为重!”
沈持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乌师傅,别念了。”
乌陵:“……”
“咱们接的这位殿下,”许堪副手骑马在车旁,将车内交谈听了个十成十,忍俊不禁,“娇气是娇气了点,胆小得险些害惨我们,但居然长途跋涉只带一个侍从,还这样同侍从相处,当真是好脾气啊……”
许堪冷冷瞥了副手一眼。
副手神色一变,赶忙抬手,一左一右各扇了自己三下,丝毫没有手软。
“属下多嘴!”
江元珩笔挺地坐在马背上,信马由缰。
也不知是不是听着后面这各有乾坤的窃窃私语,他垂下头,低低笑了几声。
夜幕垂落,云天掩入千星。
帝都不夜,灯火辉煌。
禁军掩着飞云卫诸人,绕过数十街坊,自偏远的北门而入,直奔皇城。
沈持意自小“体弱”免了每年的诸侯朝拜,直至今日才第一次进宫,却不是宫人通传层层入内,而是禁军开道,车马不停,兵刃不卸,畅通无阻直入三重宫门。
他本还指望着刺客背后之人一击不中再来一击,可惜一路再无事端。
江元珩送他们入宫后便撤走了,许堪吩咐其他人守着刺杀之人的尸体,让乌陵候在殿门外,独自一人领着沈持意前去面圣。
寝宫前,掌印太监高惟忠拦住他们。
“许统领回来了。”
苍世子在一旁掩袖轻咳,老太监转眼看来。
沈持意从未入过宫城,第一次见着人的高惟忠眸低闪过一丝惊艳之色:“见过世子殿下。”
许堪:“公公,臣求见陛下。”
高惟忠老脸堆着笑,对许堪道:“哟,真不巧,统领来得慢了一步,陛下已睡下了。这些时日陛下一直睡不好,难得睡下,做奴婢的,万万不敢喊人。”
许堪为难:“可是陛下先前发了两回飞鸽催促……”
高惟忠身为宦官之首,日夜伴于帝王侧,自然知道的比其他人多,早已得了指示,从容道:“陛下吩咐过,说若是许统领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带回来的人去临华殿住下候召即可。”
那便是没飞云卫什么事的意思了。
飞云卫的职责是送密诏和接人,人入了宫,便是禁卫军与奉天监的职责。
“如此甚好,不过卑职还有一事。进城之时,世子殿下遇刺,刺客来历不明,都是熟手,此事务必禀报陛下。”
“老奴记下了。”
“有劳高公公。”
许堪如释重负,就这么把沈持意交给了大太监,再三叮嘱这位世子殿下有多么弱不禁风,搞得高惟忠也如临大敌。
大太监调来轿辇,差了十几个奉天监的太监还有待命的女官,把人密不透风地送进殿内,又在临华殿四方都放了暖炉,连被褥里也塞了两个汤婆子。
一番闹腾忙碌下来,宫人们郑重至极,乌陵这个贴身侍从居然都没找着插手的机会,那帮人已然忙完一切,垂首躬身,后退着离开,连带着连乌陵所需的耳房都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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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一切殆毕,灯火熄灭,沈持意却没有睡下。
他独自一人坐在月牙桌旁,就着夜色,继续雕他的木兄。
雕了不到一刻钟,他等的人就来了。
江元珩从他刻意留的窗缝处跳进来,俨然一副同沈持意早已相熟的样子,先掸了掸身上的尘,整了整杂乱衣摆,衣冠齐整后,才拱手低声道:“世子殿下!”
——江元珩便是这么多年来,为沈持意传递宫中消息之人。
皇宫大内,帝都盛地,什么样的人虽然不至于位高权重,却能第一时间知晓朝中大员动向,还能瞒天过海传消息给远在苍州的沈持意?
自然是大多时候能自由出入宫禁的禁军统领。
两年前辰陇一战,江元珩随军赴苍州边境,沈持意因故与之结识。江元珩回帝都之后便被提拔成了副都统,这两年甚至升任都统,掌令禁军。从前沈持意还要费尽心思打探消息,这两年靠着江元珩,倒是轻松不少。
他今日见着江元珩,碍于飞云卫在旁无法多言,猜测对方今夜多半会寻机而来,因而等候在此。
江元珩果然也想到了此节:“今日行来,前有许统领,后有高公公,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元珩实在寻不着机会,只好夤夜拜见,着实惭愧——”
“打住!”
沈持意正刻着木沉雪额间鬓角,只差最后一步便把这人头发刻好,头也不抬,继续小心翼翼地磨着最后几刀,“外面没人盯着?”
“殿下——”
“回答有没有就可以,少说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头疼。”
“有。”
沈持意持刀之手一顿。
“那你还敢翻窗进来?”
禁军统领笑着答曰:“殿下莫急。飞云卫是陛下亲卫,差事做完便走了,殿外都是禁军的人。”
“……你的人?”殿下鼓起腮帮子,吹了吹鬓边垂发,“江大人怎么刚刚不一起说?吓死我了。”
“是殿下让我只回答有没有的。”
“……”
行。
“请殿下放心,我不仅安排了人,还安排了数倍的人。若还有人想刺杀,即便有能耐买通宫中人,也无法潜入。”
江元珩在月牙桌另一侧撩起衣摆坐下,赤胆忠心,“绝不会让世子殿下有性命之忧!”
沈持意:“……”
我谢谢你啊!
他扬起“呵呵”的微笑。
“殿下这么开心,我也放心了。”
“……”
12.忧虑
殿下身累心也累,继续在“木沉雪”身上比划着,刻上五官。
江元珩接着说:“我以为许统领去苍州只是宣旨,怎么还把殿下带来帝都了?”
“自然是有所旨意。”
江元珩张嘴想问。
沈持意已经摇头:“密诏所书,既然天下不知,你最好也不要知,以免招祸。今日瞧见我入宫的人不少,早晚会传出去,陛下那边的旨意……早晚也是要天下皆知的,你等着,不必问。”
指不定明天或是什么时候他就要走马上任,当个倒霉太子了呢。
“我倒是想问你,你既不知圣旨内容,缘何刚好领兵赶到?”
他没记错的话,江元珩当时提到了小楼大人。
楼氏,当朝皇后母家,帝都外戚大族,数州望门,族人亲眷门生无数,能够称得上一句“小楼大人”的,自然只有楼家家主幼子,原著里只有读者清楚的伪君子——楼轻霜。
他最怕沾的就是这位小楼大人。
江元珩缘何会和楼轻霜扯上关系,楼轻霜的名字缘何又会同这次刺杀扯上关系?
对方答道:“许统领归来前便给宫里传了信,小楼大人收到信,嘱咐我留意宫门,我便干脆点了一队人马,出城接人去了。”
江元珩面露意外。
“我还以为,殿下早就知道我会来,这才暴露死穴于剑下,假意示弱,等着我射出一箭。”
“……”
沈持意后仰,“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迪化我。”
“敌什么?元珩怎么可能同世子殿下为敌?殿下于元珩,恩同再造,情如手足,重如泰山,元珩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
“打住——!”
江元珩乖巧消音了。
沈持意双肩松下,稍稍垂头,如释重负,长长吐了口气。
他也没继续说话,老神在在地给“木沉雪”雕着五官。
今日刺杀一事,还有江元珩刚刚所说,他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我来帝都这一路上,若是有人一直筹划着刺杀我,最好的时机分明是我‘病倒’在官驿的时候……”
但一路行来平安无事,反倒即将抵达皇城之时出现了一伙绝对不可能成功的刺客。
而后楼轻霜因职责所在,提醒江元珩飞云卫今夜进城,江元珩正好赶到……
“殿下是觉得哪里有问题?”
何止是哪里有问题,简直是处处有问题。
短刀刻下最后一笔。
五官刻成,完整的木雕小人躺在沈持意掌心。
不知是不是他那翩翩君子如风春宵一度千金的木兄千里之外给了他助力,他在这一刻突然想通。
沈持意眉头紧锁,眸光一沉。
“……你被利用了。”
“怎会?”
“这场刺杀本来就不会成功,那几人就是故意送死来的,能不能杀死我,不重要。”
江元珩一点就通:“……刺杀不是为了刺杀,而是为了做成——殿下临近宫城被人刺杀——这么一件事?”
沈持意点头。
江元珩不知密诏内容,许堪也不知密诏内容,他们就算觉得宣庆帝特意命人把他接进宫这事必有蹊跷,也想不到他这个纨绔能影响到什么大朝局。
但是他知道。
他这次进宫,是等着太子发丧之后,入主东宫的。
若是立储的圣旨被人知晓,太子之位牵涉众多,他被刺杀实在是太正常了。
东宫早夭,新立储君,其中不知多少门阀党派牵扯其中,新旧更迭,必有利益相争。光是他这个不回顾原著连朝局都不清楚的局外人,都能想出一堆不想让他当太子的人,这些人都有可能希望他死在路上。
问题是那些人不该知道他要当太子!
若是这时候他被刺杀了,那位稳坐龙椅十九年、多疑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宣庆帝会怎么想?
——有人知晓了密诏内容,提前截杀新太子。
刺客不是来杀他的,是做给皇帝看的。
是为了让皇帝疑心有人手眼通天,提前知晓了圣旨内容!
这步棋无论如何,都是冲着旧太子相关联的人去的。
“你来接飞云卫,最开始,只是因为楼轻霜随口提的一句话……”沈持意喃喃自语,“就是他派人做的!”
江元珩一向对沈持意只会点头附和,闻言居然意外道:“殿下是说,小楼大人故意提醒我许统领回来了?可是禁军和飞云卫经常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上的往来总是有的,小楼大人在兵部任事,提醒我是分内之事。”
“别人是分内之事,但楼轻霜肯定不是!”
楼轻霜提醒江元珩,也只是设计禁军为此事做个见证,让禁军和飞云卫都知晓刺杀一事。
同时,楼轻霜因“误打误撞”让禁军施以援手,自然而然被排除了嫌疑。
谁也不会再怀疑楼轻霜。
沈持意脊背发凉。
高惟忠为他留下的四方暖炉好似熄了火一般,连窗缝送入的寒凉夜风都屏不住。
他冷得抖了抖。
楼轻霜哪里是刺杀他,分明是借刺杀他,撬动皇帝对朝臣的疑心。
他这还只是以苍王世子的身份进宫,什么也没来得及做呢,就已经被这位小楼大人扔进了棋盘里。
此人蛇蝎冷心,可见一斑。
江元珩还是不信,困惑道:“殿下先前要我打听小楼大人,我就有所疑惑了。帝都皆知,小楼大人谦谦君子,元珩还常常以他为明镜自省常思,殿下没有见过他,为何对他有些偏见?”
那何止是有些偏见。
那是有很大的偏见!
沈持意对江元珩这般推崇楼轻霜的模样没有办法,干脆不管不顾一摆手:“我不管,我讨厌他!不讲道理!”
他偏了偏头,发尾扫过月光,透亮的眸子满是不虞。
他难得这样甩脸色,压下的嘴角如轻轻飘落的羽毛,挠动他人心思,让人恨不得让这羽毛赶紧再度飘起。
江元珩立刻正色:“殿下讨厌的人,就是元珩讨厌的人!元珩必定牢记于心!”
沈持意这才满意点头。
窗外风声簌簌,并不喧哗的噪声淌入耳中,暖炉的热气同冷风撞在一起,吹得沈持意四肢百骸都打了个颤。
宫廷危机四伏,燃的香却仿若幽冥地狱里展开的春花,香气袅袅,安抚人心。
一日的紧绷终于在说服江元珩警惕楼轻霜的那一刻放下,困意席卷而来。
青年无声打了个哈欠。
江元珩笑道:“时辰不早,殿下舟车劳顿,确实该歇息了。刚才同殿下相谈,我险些忘了今日主要目的。”
沈持意接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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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珩递来的一沓信笺。
他刚接到手,面色一顿,放到鼻下闻了闻。
“……有药味?蛊药?”
“宫中养着不少羌南那边进贡的信虫,每一只信虫都被专门的药方浸染养成,能闻到约莫十里内特殊的气味,只要在十里内,点燃这些浸了药物的信笺,对应的那只信虫便会躁动。各宫相隔远近不一,我们有时会用此物传达消息。”
这是原著提过的东西,沈持意第一次亲眼所见,新奇地翻着信笺。
“只要我烧一张,元珩手里对应的信虫便会躁动?”
江元珩点头:“那我便能立刻知晓殿下正在寻我——若殿下遇险,元珩必定想尽办法为殿下效劳。”
沈持意含糊应下:“哦……”
殿下若是遇险,只希望你千万不要效劳。
他不想拂了对方好意,收下信笺。
“密诏一事,我自有打算,你别掺和。但我确实有一件对你来说应当不难的小事,想托你帮我。”
“殿下尽管吩咐。”
“我想寻一个人。他姓木,名沉雪,木秀于林,沉鱼落雁,雪月风花。”
沈持意入帝都之后便一直在想着这事。
先前在烟州榷城,他走得匆忙,故意不告而别,因此没有机会取回他赠与木沉雪的香囊。
那香囊里面藏着苍州印信,如果木沉雪并没有丢弃,什么时候一时兴起打开发现其中玄妙,以那人聪慧,必然能够猜到他的身份。
这人手握白玉龙环,本就是局中人,指不定就是帝都哪位朝臣家的公子,若是在朝中认出他来,还不知会不会掀起什么风波,又是否会造成什么未知的变数……
最重要的是,他也并不希望那人和他这个随时会死的太子扯上关系。
沈持意摩挲着木雕小人,心中叹气——他还是得找到人,查一查那香囊木沉雪丢了没有。
他出了神,江元珩等了片刻:“……殿下?”
“嗯?”
“殿下要找的那人,可有画像?帝都浩大,重名者众多,一个名字怕是不够。”
沈持意:“……”
糟糕,他和乌陵都是灵魂画手。
“没有,但是……”他举起木雕小人,怼到江元珩眼前,“大概长这样?”
禁军统领瞪大眼睛盯了一会,更是不解:“殿下要找的那位木公子,是人吗?怎么看着像猴子?咦,这猴子怎么还穿衣服?”
沈持意:“…………”
他怨念地看了一眼江元珩,赶忙把这个丢人的“木兄”收回来,捧在手中,就着月光打量了一下。
……挺好看的呀。
也就是头发有点毛毛躁躁,表情有点狂放不羁,四肢有点比例过长……
“哎呀!总之,他是帝都人士,家境不俗,年纪比我稍长,但应当比元珩你年轻。以他才情,不论在哪,都该广为人知,应当不难找。”
“我明白了。不知此人是友是敌?若是寻到,该如何待之?”
沈持意犹豫了一下。
他现在这个处境,还是不要让任何人知晓他和木沉雪的关系为好。亲他者会为他忧虑,恨他者会以此为棋……
“我与此人有仇,想要找他出来,亲自报仇折磨,然后再杀人灭口!你寻到人就告诉我他的家世和行踪,切莫惊动人家,坏了我的好事。”
13.闲言
江元珩走后,沈持意躺在临华殿主屋的暖榻之上,睁眼到天明。
他迎着天光而起,打着哈欠等在殿中,却迟迟没能迎来万里晴空。
也没等到宣庆帝召见他。
只等到了乌云蔽天,天色暗沉。
昏暗苍穹不知何时突然涂抹一层亮白,瞧不见明日,却亮得晃人眼睛。
不多时,便是一场覆盖大兴朝帝都骥城的漫天飞雪。
骥都北于烟州,江南早已送走的正月风雪迟迟不愿离去人间,坠挂红砖绿瓦,眷恋枯枝黄土,大摇大摆醉卧宫墙楼宇边、寻常百姓家。
雪絮连绵到了二月。
一晃五日。
沈持意安安静静地在临华殿住了五日。
他突然长住宫中的事情早已人尽皆知,但他入宫前被刺杀一事上达天听之后似乎什么也没发生。
新立太子的圣旨至今没有公之于众。
乌陵明里暗里同临华殿内的宫女太监们打探过,东宫安静了好些日子,宫内许久不见六皇子——也就是暗中早已病逝的太子,但太子崩逝的消息封得严严实实,宫中都在传染了重疾,无法见客。
陛下忧心成疾,居于寝殿多日不出,太子生母裴贵妃被楼皇后喊去斋戒焚香,为陛下太子祈福,至今也一样没见着人。
琼楼玉宇不知埋了多少秘事,离宣庆帝寝宫最近的临华殿分外安静,白雪覆路,压着秘丧不发的宫闱更是森冷。
沈持意身怀能更改朝局的密旨,由飞云卫统领亲自护送进宫,入城前还被刺杀了一次。
可他进宫之后,皇帝却像忘了这十万火急的事情一般,再无动静。
第六日,高惟忠终于来了。
奉天监大太监送来几件全新赶制的冬衣常服,还有一个出入宫禁的令牌。
高惟忠没有提及密旨一事:“殿下安心养病,若是哪里吃穿用度跟不上,奴才们失职,殿下一定要遣人来提点老奴。”
沈持意端详着那镶金的令牌。
“公公,我可以出宫?”
小世子微微垂着那双桃花瓣一般的眼睛,话语之中满是踌躇不解,刚才开门迎人时那纨绔模样一晃而散。
饶是高惟忠见惯各形各色之人,此时也不由得将此归结于少年人突逢大事的慌张。
他慢声细语:“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怜您身体,接您入宫养病,又没有拘着殿下。”
沈持意抬眸。
什么意思?
立储之事尚未公之于众,他现在进宫的名义是养病?
高惟忠又给他递来几封信柬。
“这些都是听闻殿下来了骥都,递进宫里送呈临华殿的请柬,世子殿下若是想去,拿着令牌差人备好轿辇便可。外头冷得很,殿下出入时可要小心些,莫要着了寒。”
在宣庆帝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片叶不沾身的老太监慈眉善目,笑得春风满面,正摊开最上头的冬衣,在沈持意身前比划着。
“殿下试试这衣裳,烟州今年上供的第一批织金锦做的,内里嵌了北狄边境的绒犬皮毛,暖和却不压身,轻便得很。”
乌陵和伺候一旁的小太监们上前,高惟忠却挥退了他们,亲手为沈持意披上外袍,“陛下龙体抱恙,却还惦记着世子,特意嘱咐老奴为殿下准备的。几日的时间毕竟还是急了,有些东西还未筹备妥当,殿下安心等着,该是殿下的,跑不了。”
沈持意:“……”
就是这样才不是很安心呢。
他打定主意不论真死还是假死,都要摆脱这烫手山芋一般的储位,没心思和高惟忠这种老狐狸打哈哈。
他只轻轻“嗯”了一声,连句皇恩浩荡的恩谢都没有。
又是一副跋扈模样。
好在苍世子草包人设深入人心,高惟忠并无异色,伺候沈持意更衣之后便躬身领着人走了。
殿门一关,阻隔了风雪。
临华殿中的暖炉日夜不息,外袍披身,沈持意又不是个真的身寒体虚的病秧子,心烦气躁之下,顿觉闷热。
他拎起乌陵递来的扇子扇了好几下,又一合折扇,猛地往桌上砸去。
“啪——”的一声。
“鸡贼皇帝!”
乌陵大惊失色:“世子!”
“殿外没人偷听。”
乌陵松了口气。
沈持意又抓起折扇,扇着风,鼓了鼓腮帮子,说:“你没听刚才高惟忠说,我进宫才几日,一应用物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备齐?”
“高公公刚刚这话,不是在转述陛下对世子的看重吗?”
“看重?那怎么不从传旨那一刻开始筹备用物?”
飞云卫前往苍州传旨到现在,可都快一个月了。
乌陵一愣。
沈持意却已经想了个清清楚楚:“皇帝是看我活着进宫了,这才开始走下一步棋!”
如果他死在路上,那这些用物便不用准备了。
可他活着进宫了,于是密诏入宫变成了堂而皇之的入宫养病。
帝后太子都见不着踪影,他这个节骨眼暂住临华殿,背后揣测之人只会多不会少,他就成了个明晃晃的靶子。
楼轻霜拿他当棋子,祸水东引旧太子母家,离间帝心。
宣庆帝拿他当靶子,引诱怀有二心之人对他出手,以稳朝纲。
一老一小,一君一臣,都不是好东西!
他……
等等。
沈持意扇风的动作一滞。
靶子……?
靶子好啊!
靶子死得快!
心头无名火登时灭了个干干净净,他双眸转来转去,思量片刻,掂量起高惟忠刚刚给他送来的令牌。
案上还散着几封请柬,署名皆是世家王族之流,或是邀请他,或是请求拜见,选的时日多半都在这几日。
令牌与这些请柬一同送到他面前,宣庆帝要的就是他得志猖狂,招摇过市吧?
——就算是靶子,那也得在箭下才能千疮百孔。
待在临华殿可招不了祸。
他随手摊开邀帖,一一看过去,最终从中抽出了岭安苏氏的请安帖。
和请安帖一同递进宫的,还有一封请柬。
他娘亲就出自岭安苏氏,严格来说,岭安苏氏是他当之无愧的母家。
但他们母子二人和苏氏的关系并不好,此事他和他娘亲一清二楚,苏家子弟也心知肚明。
他这些年改换身份行走在外,一直都是以“苏涯”为名,也是因为对苏家没什么情分,就算惹祸了,那也是他顶着个苏氏子弟的名头惹的祸,和苍王府有什么关系嘛。
儿时苏家碍于情面,还会同苍王府勉强来往一二。
直至后来,皇帝趁他年幼多病,将苍州兵权尽皆归于北戍府兵,一举削了苍王权柄,以至于沈持意还未袭爵,苍王之位便已空有亲王衔,实无亲王权。
宣庆帝派来王府诊脉的太医又年年带回的是苍世子命不久矣的消息,帝都门庭都觉得他活不到袭爵那天,亲王之位必然后继无人。
苏氏得知之后本就更加冷淡,辰陇之战苏家三子苏承景战死苍州,皇帝怜其忠国之心,苏家圣眷愈隆,瞧不上他这么个没有袭爵的病秧子,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他与母家多年未曾来往,一朝入宫,苏氏突然送来请柬问候,十成里面,怕是连一成的好心都没有。
沈持意随手将请柬扔给乌陵。
乌陵打开一看,讶然道:“赏花宴?世子,苏二公子请你今晚赴宴鹊明楼赏花。”
二月初一,风雪封天,赏花?
沈持意狡黠一笑:“闭门不出好多天,我闷得慌,正好出去走走。乌陵,差人备轿,出宫赴宴。”
……
正月末的泼天风雪催开了帝都骥城三千寒梅,临华殿位于宣庆帝寝宫朝辰殿后方,出宫时绕过天子寝宫,不远处的椒芳道两侧种满了梅树,一夜万花。
可出了这繁芜花道,就算是富贵冠盖人间的皇城,也只有茫茫一片白。
着实是瞧不出有什么花可以撑得起一场赏花宴。
沈持意明里被宫人护着,暗里还有好些飞云卫跟着,优哉游哉出了宫。
来到帖中所写的鹊明楼时,天色正好黑了下来。
烛火如白昼明光串着街头巷尾,勾着落不下的喧嚣人声,灯火尽头,八角灯笼高挂两侧,高楼叠层显于坊市之中。
鹊明楼往来达官显贵,今日却门可罗雀,但这并不是因为萧条荒芜,而是此地被苏二公子包了场。
带着请柬而来的客人大多已经进去了,门前的伙计意兴阑珊揣着双手,双眼半阖,险些睡下,却又猛地被连成一片的马蹄声惊醒。
伙计连忙抬首望去,只见长街被一队仪仗挤满,两侧护卫开道,马车里先是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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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来一个眉清目秀的侍从,穿着宫中内侍衣裳。
伙计赶忙上前躬身笑道:“官爷……”
“让开道来,”乌陵趾高气昂递出请柬,“我家殿下怕寒,车轿需得停于门前。”
……
“二公子,不等苍世子来了再开宴?”
鹊明楼内,灯火辉煌,丝竹绕梁,载歌载舞。酒菜纷至沓来,几个大圆桌旁皆坐着衣裳华贵随侍众多的年轻公子,几乎人人怀中都抱着美人,还有几个身侧坐着面容姣好的俊美男子。
苏承梁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嗤笑道:“等他干什么?他说不定都不会来!是我大哥非要我邀他,说什么——”苏承梁故意捏出低沉庄肃的腔调,“——‘世子算是你我表弟,他初入帝都,于情于理,苏家合该照料一二,先见上一面,此事交于二弟你来办。’”
身边女子为他续上美酒,附和道:“既不想邀,二公子怎的选了今夜这种好时候宴请?岂不是败兴?”
“我懒得特意办这事,随意送个帖子得了,反正他天天躲在宫里,别说是赴宴,见人他都羞吧。你们别看我和他是表亲,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一无是处的废物病秧子,从前就像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待嫁闺中,等着哪天找个权贵郎君嫁了呢!”
哄堂大笑。
苏氏是同楼氏、裴氏一般的望族,帝都之中,除王孙贵胄,家世能越得过这三家者并不算多。
苏承梁是个酒色财气满身的纨绔,但耐不住他姓苏,莫说是长辈,便是同辈之中,他都有个年纪轻轻官至户部侍郎的大哥,在这一众纨绔里面自然是众星捧月。
有人担忧:“毕竟是皇亲,陛下还特意接他进宫养病……”
“皇亲?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宫却无人理会的皇亲?他上个月就进宫了,进宫之后陛下根本没有召见过他,”苏承梁嗤之以鼻,“和他那个勾栏瓦舍贱货生的娘一样,不招人待见。”
席间一黄衫公子道:“此事我有所耳闻,听说苍王妃未嫁之前,先帝便嫌她是娼妓所生,苍王却非她不娶,触怒先帝,结果分了个偏远边境的封地,不过几年……”
黄衫公子身侧搂着佳人,口干舌燥,停下话语饮了一大口酒。
一道清雅如泉又飘飘如晨钟的嗓音自门边的屏风后飘来:“不过几年——然后呢?”
黄衫公子下意识顺着答道:“然后你们不都知道嘛!苍王不过几年就病逝了,病逝之时,苍王妃堪堪显怀,来年才诞下一子。苍世子说好听点,是苍王遗腹子,说难听点,谁知道是什么时候怀上的?”
说着说着压低了声音,“就这么一个遗腹子,还不封王,这么多年一直顶着个世子的名头,说不定市井传闻未必只是传闻——”
黄衫公子突然觉着哪里不对。
那询问的声音不似他熟悉的那些狐朋狗友。
其他人也回过神来,尽皆转过头去,看向门前。
只见屏风旁走出一个青年,他似是刚从夜风冷月中走出,还披着一件月白鹤氅,乌发垂落于浓白之上,又同白皙面容相接,站在那便让人眼前一亮。
仔细一瞧,这年轻公子的容貌更是胜过雪中盛梅三分,莫说是在场这些靠着家荫没有功名的浪荡子,便是这些人身侧的莺莺燕燕,不论男女,竟无一人可与之比肩。
苏承梁眉眼一压,眼中浮出意外之色,推开身侧正要喂他糕点的女子,喉结滚了滚:“这郎倌是谁喊来的?开了多少价,我出双倍换!”
鹊明楼被包了场子,此时能进来的,除了拿着请柬的,多半都是这些浪荡纨绔们从其他风月地请来相陪的。
拿了请柬的人该来的差不多都到了,那不就只有谁家点的郎倌了?
可苏承梁此言却无人应答,反倒是那青年身后又跑出一个年轻人,竟然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着急忙慌喊道:“殿下,你怎么走在我前头……”
这一句话登时唤回在场众人神思。
沈持意正好带着乌陵缓步踏槛而入。
苏承梁大惊之下,借着璨璨明火,再一瞧,才发现青年一身衣裳贵气非常,唇红齿白却又无油头粉面之感,端的是又俊又俏,雍容华贵,仪态天成。
可这年轻人进屋几步,脚步轻轻,如弱柳扶风,身侧还跟着个内侍身份的随从,喊的是“殿下”……
——身份昭然若揭。
满座骤然无声。
14.柔弱
苏承梁一愣。
方才夸夸其谈的黄衫公子眨眼间面如土色。
苏承梁却很快稳下神情,轻浮之色若隐若现,目光幽然。
沈持意恍若无睹,领着乌陵,在最前头一处空位上坐下。
他手肘撑着桌沿,以手托腮,歪着头,扫过眼前这一片奢靡,愣是一朵花都没有瞧见。
原来这赏花宴赏的花,非花也,而是那些烟柳巷里的腌臜之事。
“表弟,”苏承梁阴沉道,“那是留给楼公子坐的,你不如先坐到二表哥身边,我让人为你准备。”
沈持意没动。
他眉头紧蹙,撇开头:“楼公子?二表兄说的是兵部的那位小楼大人?”
他倒是没有想到这个赏花宴居然能把请柬递到楼轻霜面前。
按照主角在原著里前中期对外体现的性格,楼轻霜根本不会收下这些纨绔子弟的请柬,因此他才肆无忌惮地选了这么个“赏花宴”。
可苏承梁既然给楼轻霜留了位,说明楼轻霜收下了请柬。
……不会吧?
也许只是看在苏氏的面子上收了请柬而已,并没有赴宴的打算。
他定了心,眸光一转,轻笑道:“我没记错的话,小楼大人天纵英才,品行端方,那个什么……委身社稷——”
“世子,躬身……”乌陵在他身后戳了戳他手臂。
“躬身社稷!人中龙凤,栋梁之才,和二表兄这种一事无成的草包不一样吧?”
他笑嘻嘻的,语气很是随意,全然不像是在说什么尖锐之言,以至于说到最后,苏承梁这才听懂话中之意,面色一沉,脱口而出:“你说谁草包?你个草包居然说我草包?”
沈持意兀自说着:“这空位是专门‘为楼公子留的’,还是小楼大人不屑和你们同坐,这才空下的?”
苏承梁脸色登时难看了好几倍!
他拍案而起:“你——”他张口想骂,可沈持意说到底是皇室宗亲,若是骂得轻了没用,还显得输了气势,若是骂得重了——世家门庭再如何显赫也不敢公然藐视皇家。
他憋了半晌,反而像是哑了火一般,竟然没了动静。
沈持意却也起身,徐徐来到苏承梁面前,为他斟酒。
“表哥怎么如此胸无点墨,骂人不带脏字的功夫都不到家,”他叹气,“不像我……”
苏承梁近乎磨着牙说:“难不成表弟有什么好文采?”
“哦,我没有。”
青年说着,端起酒杯。
他那桃花眼衬得面容天然自带几分笑意,这般翩翩然站在苏承梁面前,好似打算敬酒,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苏承梁面色稍缓,以为沈持意冷静下来,知晓一个无权无势空有世子位的病秧子在帝都需要倚靠苏家大族照拂,这是要对他赔罪了。
这样一个出生皇家、金尊玉贵的美人对他示弱,还是他向来瞧不上却又有些嫉妒出身的表弟,苏承梁急不可耐看到对方顺承低头的模样。
他眉眼一扬,嗤笑一声,抬手要接递来的酒杯。
得意之色刚起。
“哗——”
“啊!”苏承梁身侧女子一声惊叫,踉跄着后退几步。
这一声喊叫立时喊停了歌舞,余下众人一时间全都看了过来。
有人惊呼:“你干什么!?”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苏二少闭着眼,拧着眉,脸上鬓边湿淋淋的,还有水滴从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之上。
他还维持着伸手要接酒杯的姿势,手中却空无一物。
狼狈至极。
竟是猝不及防被酒水泼了满脸!!
对着人脸上泼酒的世子殿下眉梢一挑,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不疾不徐道:“我也胸无点墨,但我不像二表兄,只敢在人背后嚼舌根。刚刚那一杯,敬谢二表兄出言不逊,诋毁我外祖母。”
苏承梁浑身发抖,深吸一口气,缓缓睁眼:“你、你竟然泼——”
青年一扬手。
“哗——”
又被泼了满脸。
沈持意从容道:“至于这一杯,敬谢二表兄口无遮拦,坏我母妃名誉。”
他说着,又拿起酒壶倒起酒来。
在场的都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往日在外,只要不惹出什么捅破天的麻烦,家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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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即便彼此之间有龃龉,父辈看在面子上都不会闹得太难看。
这些人何时见过沈持意这等完全不讲情面的宗室?
谁能想到真有人敢这么干?
苏承梁简直是二十几年人生都没遇到这样的挑衅,气懵得连理智都被接连两杯兜脸而来的酒泼走,怔愣未言。
沈持意第三杯酒却没有继续朝着苏承梁去。
他侧过身,倏地把酒全都倒在了苏承梁身旁坐着的那黄衫公子头上。
黄衫男子毫无防备,被浇了个正着!
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不知这位兄台姓甚名谁,就叫你黄公子吧。第三杯,敬谢黄公子讥讽我父母,构陷皇族血统。刚才每一句话我可都背……啊算了我背不下来,我可都让我的侍从背下来了,回宫必会上折给陛下。”
其实用不着他写折子,他眼下出行飞云卫寸步不离,鹊明楼今晚发生了什么,明日怕是会逐字逐句出现在宣庆帝的桌案之上。
他本来只是想来随意放肆放肆,招摇过市,不曾想进门前居然听到这些人如此编排他父母。
他挑了这么个有苏承梁在场的满是草包废物的“赏花宴”,本就是为了闹事而来,既如此,何不干脆闹个大的?
跋扈?
沈持意哼笑一声——谁能跋扈得过他这个故意拉仇恨的?
沈持意百无聊赖地随手把酒杯一扔。
苏承梁总算从震惊之中缓过劲来,满面涨红,囫囵用袖口擦过脸颊,暴怒道:“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看我不打——”
苏承梁刚扬起手。
青年闲适神情转瞬收起,猛地几声咳嗽,掩袖后退,居然一个没站稳,就这么跌在了地上。
乌陵急切上前扶住他:“世子!!你没事吧?你怎么了!?”
“咳咳……咳……”他像是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二表兄、二表兄打我……”
正待上前拉架的纨绔子弟们:“?”
连衣角都没来得及碰到的苏承梁:“?”
正在暗处随时准备保护苍世子的飞云卫:“?”
15.宣旨
鹊明楼依旧烛光明亮灯火辉煌,大堂之中却只有青年不住咳嗽喘气的声响。
舞者乐伶早已不敢动弹,上菜的小厮端着木盘躬身垂首站在屏风旁,抓着托盘的手愈发用力,身体僵直,连眼角余光都安安分分地落在地上,生怕一个乱晃招了祸。
一众公子哥们带着的随从更是大气不敢喘。
苏二带的两个随从胆战心惊,一个战战兢兢把目所能及的酒壶酒杯全都撤走,另一个赶忙掏出巾帕为苏承梁擦拭。
苏承梁众目睽睽之下失了面子,连仪表都顾不上,一把挥开巾帕,指着沈持意,指尖颤动:“你你你——我——”
“我没碰到你!你装什么!?”
沈持意确实是装的。
但他早在来之前就让乌陵给自己下了蛊毒,病虽是装的,眼下的模样可是实打实的。
他咳了几下,放下袖子,果不其然,洁白袖口之上晕开了血花。
他抬首看向身前气焰张狂的苏承梁,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周遭诸人登时神色大变。
这位殿下从进来前就一刻不停地得罪人,竟让他们全都忘了——苍王世子本就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小打小闹口角相争闹不翻天,可陛下特意接进宫中养病的苍王世子若是病死在这里……
苏承梁哪里承担得起这个结果?
他慌得连怒意都消了些,急忙道:“你、你怎么真的吐血了……”
“你打的。”斩钉截铁。
“我没打到!?”
世子殿下又捂嘴猛烈咳了咳,“二表兄诋毁、诋毁我父母,我气急攻心,旧疾复发……”
“那我也没有打你啊!?”
“言语冰寒,犹击我心。咳……”
乌陵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沈持意余光瞥见乌师傅神情,心道完了,乌陵回去后又要念叨他,赶紧止了再吐一些血的念头。
“你——”
苏承梁气得涨红了脸,“你”了半晌,胸无点墨,出口难成章。
被如此怒目相对的青年分明刚才嚣张跋扈伶牙俐齿得很,眼下又和一刻钟前截然不同。
他弱柳扶风般依在侍从身上,敛目垂眸,睫毛轻扇。
苍白面容同白皙脖颈连出一片皎月轮廓似的曲线,仿若随时融在涟漪里的水中星辰,引人靠近,又经不起触碰。
他嗓音哀哀:“父王早逝,母妃避世,我自小又有不足之症,咳……咳咳……没想到,都城之中,竟然这般编排我……”
其余诸人里,有一人身着藏青长袍,木簪束发,身无饰物,身边竟只有侍从没有伶妓。
这人见势不妙,上前苦口劝道:“苏二公子,此事不宜闹大,不如还是退一步,给世子殿下道个不是,让殿下舒舒心……”
说到底,是苏承梁以为苍王世子不会赴宴,在那高声编排人家被听了个十成十在先。
虽然是沈持意先动手,泼了苏承梁和那黄衫公子一身酒,但追其根源,不还是苏承梁先出言不逊?
这事就算是捅到御前评理,那也是没理啊!
得罪沈持意那只是苏承梁和黄衫公子的事情,可万一真把人气死了,在场的一个也别想洗脱干系!
那藏青长袍公子一出口,其余人总算想清其中轻重干系,纷纷开口劝阻。
苏承梁面色红了又绿,铁青无比。
他何尝不知道?
可他平日里仗着苏大的面子,莫说是没有功名在身的那些不中用的世家子弟,便是帝都城里寒门为官的,见着他都得绕道走。
结果今夜他攒局办宴,被如此挑衅,最后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道歉,苏二如何甘心?现在露了怯,以后怎么在这些人面前立足?
他更不愿低头,推开劝阻之人,骤然大步上前,一把揪着沈持意的衣领,猛地将人拽起!
“赔不是?我大哥都没让我赔过不是!你个姑娘一样不中用的病秧子凭什么?”
乌陵本想拦,却被沈持意不着痕迹地轻轻一拍,立刻了然地变幻神色,装作阻拦不及:“你干什么!!?殿下已经吐血了!”
沈持意无力抵抗般被对方揪着领子,虚弱道:“姑娘似的?二表兄辱我便算了,缘何又用我这残病之躯侮辱姑娘?宁康长公主当年被围困在羌南边境,领着羌南戍边军突围,大败曼罗部,我姑姑如此巾帼,在二表兄口中,也是不中用吗?”
“你胡说!我怎敢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你给我闭嘴!!”
苏承梁目眦欲裂,一点没有松手的打算,另一手居然随手抓起桌上的用具要往沈持意身上扔!
出言相劝的藏青袍男子赶忙拦着人,被倒了满头酒的黄衫公子远没苏二的底气,此刻只怕事情闹大,在另一侧拉住苏承梁:“二公子!二公子冷静!世子旧疾复发,真打下去真的就不可收拾了啊!!”
沈持意巴不得苏承梁动手——届时躲在暗处的飞云卫必不会闲着。
他要的就是不可收拾。
要是苏承梁一个不小心真把他打死就更好了。
他掐着掌心,脸色愈发苍白如纸,正待开口继续激怒这没脑子的孬种,却听藏青袍男子一边死死拽着苏承梁一边唤来随从:“快去,去楼上雅座,和小楼大人说出事了!周太医和小楼大人一同来的,请周太医为世子殿下诊脉。十万火急,万望相助!”
又吐了一口血的沈持意愣了愣。
楼轻霜真的来了?
他以为那座位空着,是因为楼轻霜根本就没有来鹊明楼,没想到楼轻霜居然早已赴宴,只是没有同这些纨绔同坐。
这人不论是表面的君子做派,还是不为人知的幽暗内里,都不屑与这些废物东西往来,今夜怎么会接受苏承梁的邀请?
难不成这位伪君子对苏家有什么谋算?
周太医……是原著里楼轻霜绝对的同盟,周溢年周太医?这位的医术如鬼如仙,别人绝对看不出乌陵的蛊毒,但若是周溢年来摸脉,他还当真没有十全的把握不被发现……
而且他不想这时候撞见楼轻霜啊!
他这伎俩对付苏二这种废物点心还行,要是楼轻霜在场,岂不是很容易被一眼看穿?
沈持意不禁看向那雅座之处,忧心忡忡。
苏二见着他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好不容易被其他人拉着下了点火气,瞬间又被点着,死活不愿意松开沈持意的衣领。
小厮伶人们根本不敢上手动这些公子哥们,一群整日纵情酒色的公子哥们推搡在一起。
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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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此起彼伏。
鹊明楼内一团乱麻得如满是摊贩的早市,杂乱喧哗,推攘来回,连烛火都倒灭了好几盏。
不知谁在劝:“两位息怒,息怒啊……”
乌陵大喊:“你松开我家殿下!!”
苏承梁拧着眉毛:“殿下?袭不了爵的世子而已,算什么殿下!”
沈持意只在想着该如何应对周溢年。
可没过一会,那被派去楼上雅座寻周太医的随从却跌跌撞撞跑了回来。
“你怎么回来——”
藏蓝袍青年还未问完,自己便瞧见了原因。
屏风之外的路被人堵了。
一队整整齐齐穿着内宦服饰的人并列两侧而来。
为首之人手中捧着一明黄绸缎卷轴,大步流星踏入鹊明楼厅堂中。
“世子殿下真是让奴才们好找,幸好在宫门口遇见了江统领,提点奴才们殿下今夜出宫赴宴,奴才这才没有耽误差事。”
为首之人开口便是尖细嗓音,“殿下,陛下有旨。”
——圣旨!!!
天威浩荡,此言比方才劝阻的千言万语还要有用,哄闹成一团的浪荡纨绔们瞬间散开。
连苏承梁都赶忙松开手,回身对着那明黄圣旨跪下。
游乐风月之地,往日连衣衫齐整的公子哥都难见,眼下却乌泱泱跪了一片世家公子,王孙贵胄,艺伎伶人,伙计小厮。
他们站着坐着各有高低,在圣旨面前,却也只能跪成一个样子。
只剩沈持意还迟疑未动。
他隐约猜到这圣旨里写的会是什么。
但宣庆帝之前不是不急着昭告立储一事吗?怎么会夜里急着传旨?
他眉头微皱,缓慢地整了整衣襟,徐徐跪在正中间,不卑不亢道:“臣在。”
宣旨太监神情庄肃,展开绸卷,瞧见圣旨内容,面色突变,突然没了声响。
沈持意等了片刻:“公公?”
太监如若未闻。
又有人喊:“……公公?”
宣旨太监这才回神,面上依然挂着震惊之色,清嗓道:“皇帝令。”
众人跪着俯身。
圣旨开头便是一声惊雷:“太子薨逝东宫,朕年高无子,恐社稷不稳……”
一字比一字骇人。
太监越读越慢。
“……察苍王世子,年十九,机敏早慧,雄才大略,德才兼备,能堪大任……”
沈持意:“……”
他这个草包人设能堪的真的不是亡国的大任吗?
“……可立为皇太子,即刻迁入东宫。”
“钦此。”
尖细嗓音回荡在满是人影却死寂非常的鹊明楼中。
众人全都瞪大双眼,呆滞震惊。
苏承梁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沈持意。
黄衫公子浑身一软,险些没能跪住。
青年在不知多少道目光中笔直地跪着,修长身影寂寥无声。
这道旨意此刻宣读在他面前,下一刻便是昭告天下,禀通州府。
天下皆知,置储位者,非废非死,则必是来日江山之主。
太监递来圣旨,满脸谄笑:“接旨吧——太子殿下。”
16.风流
沈持意波澜不惊接过圣旨。
他没忘记自己旧疾复发的剧本,在乌陵的搀扶下,掩袖轻咳几声,捧着圣旨站起。
旨意宣读完毕,其他人纷纷各自怔愣了许久,这才接连起身。
那简短却石破天惊的旨意仿佛黑夜里悄然无息的巨兽,吞没了所有声响。
往日里彻夜丝竹绕梁的鹊明楼鸦雀无声。
宣庆帝不常在宫外宣旨,若是宣旨,也多在世家王侯宅院府邸。
风月地更是从未见过此等阵仗。
抱着琵琶的歌女跪得双腿发麻,浑浑噩噩的,起身时一个不曾拿稳,琵琶“当啷”摔下的声响如巨石入水,敲打人心,迸溅出惊畏的水花。
有人立刻怒斥:“大胆,诸位贵人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歌女根本没心思捡那滚落的琵琶,面色惨白,转而对苏承梁不住叩首:“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哪怕是深处帝都的优伶歌女,也只知今夜筹宴的达官显贵是这位公子,不知奉天监之地位、方才那立储圣旨之意义,不知内宦、天家是怎样的深浅。
她只知道对着先前公子哥们都在奉承的苏承梁求饶。
往日里会因此大发雷霆的苏承梁却顾不上她。
所有人神情各异。
唯独沈持意毫无意外之色,轻轻攥着这足以引起举朝震动的圣旨,似在静静思量着什么。
他发呆片刻,突然被琵琶自高阶滚落的重响和歌女的求饶声拽回神思,平静目光稍稍一瞥。
视线扫过诸人。
方才还在看热闹的众人尽皆下意识挪开目光,或是直接让开道来。
沈持意轻而易举看到了那跪地求饶的琵琶女。
青年眸光一转,越过没有吭声的众人,缓步走到台阶下方,弯腰捡起琵琶。
他神色微沉,清透明亮的双眸装着摸不透的心绪,好似有些不悦。
歌女仓促间瞥见,更是吓得连叩首都忘了,呆呆跪着。
可沈持意并没有如她预想那般发难,而是小心翼翼抱起琵琶,轻巧拨弄了一下。
“琤琤——”
弦音滚落。
他松了口气,面上那副担忧之色尽褪,扶起歌女,把琵琶递给她:“没坏,还好。”
歌女怔愣一瞬,又抱着琵琶想要跪下:“多谢公——多谢殿下!叩谢殿下!!”
沈持意拦住她,笑着摇头。
苏承梁脸颊狠狠一抖。
他从宣旨太监那一声“太子殿下”开始,便已神色惶惶,歌女又一声“殿下”更是尖刺入耳。
他抬袖狠狠抹去面上酒水渍,仍是不愿相信,踉跄着奔至宣旨太监面前:“公公,这——”
宣旨太监身负重责,此时哪有功夫理会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世家子?
太监径直越过了苏承梁,躬身对沈持意道:“殿下,东宫出行仪仗有所规定,太子出宫所需护卫、车马等与王侯不同,今夜宣旨仓促,奴才带的人不够多,此地恐有宵小。奴才斗胆,可否先行护送殿下回宫?”
皇太子同亲王世子是不一样的。
亲王世子不涉朝局,若无仇怨,在繁盛帝都之中,哪怕只身行走于坊市街巷里,一般也出不了什么事,甚至于出了事,都各有各的说法。
可储君关乎一朝社稷,若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遭了刺杀,不论缘由如何,结果如何,都是天大的事。
沈持意自然不会为难一个办事的宫人,他颔首:“公公周到。”
屏风被拉开,堵在门口的内宦与禁军整齐划一退至一旁,分开道来。
凉夜里的长风终于得到趁虚而入的机会,爬过桥廊,吻过青年脸颊,拉扯他的衣摆。
沈持意鹤氅摇晃,从容越过呆立一旁的苏承梁,踏出门槛。
落入他人眼中,可谓矜容雍华,王孙贵气。
和苏承梁一同被沈持意泼了一脸酒的黄衫公子追了出来。
禁军侍卫左右放下长枪,拦住了他。
黄衫公子急忙喊道:“殿下,殿下稍等!刚刚是我昏了头,我、我知错了,我可以赔罪赔礼!!”
沈持意仿若未闻,头也没回离开了鹊明楼。
他来赴宴,本就是要随便闹点事,得罪点人,最好在立储这事没有公之于众之前就拉到仇恨——毕竟得罪太子和得罪世子是两码事。
若是苏承梁刚才当真昏头上脑,失手杀了他或伤了他,也因此牵连苏氏,那便一石多鸟,正合他意。
可这旨意来的好不是时候,眼下这些功名都没有的世家子,哪个还敢冒犯他?
他的打算彻底落空,还留在这干什么?等着撞见楼轻霜和周溢年吗?
他意兴阑珊,在禁军簇拥下上了轿。
起轿前,他突然掀开幕帘:“等等!”
太监回头:“殿下?”
他眉眼微弯:“公公,劳烦你替我回鹊明楼办件事,可好?”
鹊明楼内。
厅堂之上,木阶交替旋至高层。
雅座小间里。
窗边站着一人,身着深红绯袍,翘首而望。
屋内桌边还坐着一白袍男子,正在垂眸品茗,好似对楼下厅堂中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
方才太监传旨匆忙,他们两个坐在高楼雅座之上,反倒被径直略了过去,没有现身一同听旨。
周溢年饶有兴致地看着楼下,念叨道:“咱们这位新太子有点意思,难不成传言夸大了?我看他闹事的样子,还以为是和苏二一样的货色,可他接旨之后怎么这么平静?”
楼轻霜放下茶杯,“立储之事苍世子早已知晓,今日只是昭告天下。”
“就算他不意外,怎么也该来个趾高气昂仗势压人吧,就这么走了?我还等着看热闹呢!”
楼轻霜眼疾刚愈,还见不得太亮的烛光,雅座之中灯火晦暗,仅有几缕光亮。
男人面容隐没在光影交错之中,默然无言。
周溢年无奈:“你怎么和新太子一个样,都对立太子没有兴趣的样子?”
他摸着下巴,“让你看你也不看,别的说不准,新太子的容貌可真是……”
周溢年嗓音一滞。
他险些忘了,眼前这位至今还在找那个真正姓甚名谁面容样貌都不可知的小骗子,哪里会是半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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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容貌的样子?
他顿时觉着没什么意思,继续探头往下方看去。
沈持意同宣旨太监和禁军走了,徒留那一群纨绔子弟讪讪不已。
原来的赏“花”宴显然是办不下去,菜都凉了,好些人急着回去告知家里人宣旨一事,早已仓促告辞带人离去。
苏承梁正在大发雷霆。
“怎么不说话!?你们都哑巴了!??”他猛地一踹身边随从,“杵在这是要我八抬大轿送你走?还不赶紧回府找我爹还有我大哥!”
“是、是!”随从连滚带爬地走了。
苏承梁不知是后怕还是全然在发怒,双手抖得厉害,不住地抓起身边的东西就往地上砸。地上满是碎瓷破瓦,木盘、菜碟、桌椅混成一片狼藉。
苏家不至于赔不起这些,鹊明楼东家并未阻拦,只战战兢兢站在门前,等着苏二发泄完毕。
可苏二摔无可摔,愤愤不止,最终看向那瑟缩在一旁的琵琶女——正是沈持意刚才劝慰的那个歌女。
歌女缩在一旁,抱紧琵琶低着头,还以为已经逃过一劫。
可苏承梁阴戾眼神一投掷而来,她登时心底一凉——这是要她担下所有怒火。
苏二少不会放过她,东家不会保她。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双目通红,却不敢发出啜泣之声,语气恳求:“苏公子……”
雅座小间里,周溢年看到这,眉梢一挑:“那个琵琶女刚才承了小殿下的情,就等于下了苏二的面子,苏二不会放过她的。小楼大人,你在他人眼中清风玉节,向来是见不得此等欺压妇弱之事的。今夜若是无人救她,怕是得你出面。”
楼轻霜自然清楚。
他敛衣而起,正在转身。
骤然,大堂之中,一名本该离去的内宦快步跑回。
苏承梁还未来得及对歌女发难,见内宦回来,赶忙一整神色,想询问刚才宣旨一事。
内宦却搪塞过去,越过他,着急忙慌找鹊明楼东家付了大笔银票,买那歌女的身契。
“姑娘,殿下相中你了,收拾一下东西,跟咱家走吧。”
歌女惶恐之情凝固片刻,随即如蒙大赦,惊喜非常。
她生怕多留在此地一刻,红着眼睛,羸羸弱弱盈身轻拜:“多谢殿下垂怜,奴婢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请公公带我走吧。”
周溢年在楼上看着,恨不得拽着楼轻霜的衣领来窗边见识见识。
“我还是高估这位殿下了,”他叹为观止,“太子新丧,储君初立,东宫是宗室表率,全天下都看着。他竟如此荒唐,当上太子的第一天就领着个宫外的伶人回宫!?”
他回过头,还想说什么,桌边已经空无一人。
小楼大人已经行至门前,推门而出。
周溢年狼狈跟上,小声问:“事关朝局,这你也不在意?”
“陛下十几年来常派太医去苍州为他诊脉,太医归骥都回禀之时,几乎都说苍王世子先天体弱却不惜命,连在王府家中养病,都要同优伶嬉戏。”
楼轻霜面不改色。
“苍世子放荡不羁风流成性,本就不是稀奇事,与我何干?”
17.踪迹
厅堂一片混乱,雅座平静非常。
男人站在高楼门边,肃然沉稳得同下方诸人好似不在一个人间。
“是是是,你楼饮川对朝局了如指掌,运筹帷幄,方寸幕中执棋千里,连立储一事都不能让你多给点眼神,”周太医咬牙切齿,“也就那个苏涯能让你来赴苏二的宴!”
那个苏涯在烟州榷城弃了画舫不告而别后,留在榷城的暗卫没能等到人,派去岭安苏氏本家的暗卫查了半月,无功而返。
整个苏氏,就算翻出族谱往上追溯百年,都找不出一个名为“苏涯”的人。
名字、家世,都是假的。
不仅如此,暗卫在榷城来来回回查了好多遍,发现苏涯只要现于人前,连身边的侍从都一起戴着幕篱遮挡面容。榷城碧湖那一个月来和苏涯打过交道的人,包括开船的舵工,全都说不出这一对主仆的样貌来。
苏涯甚至从未在楼轻霜面前喊过那个仆从的名字。
画舫是在烟州买的,留下的所有行李毫无特殊之处,穿的衣物都是烟州专产的最为昂贵的织金锦,一应用物都是在榷城当场置办的,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最为特殊的是那柄流风剑,但这世上唯一能打探到此剑下落的人,是铸剑大师太叔况——早已不在人世。
能有此等财力甚至名剑都说送就送的公子,绝不可能是什么无名之辈。
但凡换个人,他们半月多的功夫早已把对方的族谱都给查明白了。
可小骗子像是从出现的那一刻就早有筹谋,刻意隐瞒,直至不告而别,潇洒从容,全身而退。
周溢年都怀疑这小骗子是不是弄虚作假的惯犯,早已这样做过不知多少回。
但这话他可不敢和姓楼的说。
谁能想到楼饮川对付楼禀义那样的老狐狸都信手拈来,却栽在一个比自己年岁还小些的小公子身上?
还非要找到人不可。
他们如今唯一能入手的地方,便是苏家了。
以苏涯对苏氏的了解,哪怕名字是假的,苏涯和苏家也必然有所关联。
苏大身在朝中,精明圆滑,他们不仅问不出什么,还很可能会被苏大察觉,反倒是没什么脑子的苏二还有点用。
若非如此,楼轻霜连苏大摆宴都未必到场,怎么会来苏二这种腌臜庸俗的所谓赏花宴?
周溢年也对这种地方敬谢不敏,可楼轻霜眼疾刚愈,还需小心,小楼大人要来,他这个被陛下钦点照看小楼大人的太医自然也得跟着来。
多亏那位曾经的苍世子、如今的太子殿下,无心插柳,搅黄了这场夜宴,让这场夜宴提前散了场,周溢年也不用和楼轻霜在这耗着时间。
鹊明楼已经人去楼空。
太监带走歌女的举动像是一道隐在人心的圣旨,让人看清了转瞬间的权势易替。
苏二连圣旨刚下的当天都奈何不了一个新太子看上的歌女,更遑论以后呢?
眨眼的功夫,除了苏承梁,本来还在犹豫的几人也走了个干干净净。
寂寥之中,楼轻霜踏着木梯而下,白衣下摆一晃一荡,腰间挂着两个挨在一起的锦袋香囊,随着他下楼的动作而不住碰撞着。
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愈近,盛怒中的苏承梁听见动静,回头就想骂。
结果他转眼瞧见楼轻霜,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楼兄!楼兄留步!”
楼轻霜眉眼轻压,不着痕迹稍稍侧身,躲过苏承梁的触碰,徐徐道:“苏二公子,宴席已散,二公子也需回府梳整衣冠,我和溢年便先告辞了。”
“梳整衣冠”。
此言同毫不掩饰暗指苏承梁失了颜面没什么区别。
换做他人这么说,苏承梁早已翻脸。
可楼轻霜这么说,苏二只是愣了愣,讨好道:“对,对对,我要回府,但楼兄好不容易来一趟,我都没能好好招待,晚膳还没吃,不然……不然楼兄和周太医随我回府,我再好好招待两位?”
楼轻霜未言,周溢年已当场笑出了声:“二公子,你冲撞了太子殿下,怕回家被训斥怪罪,也不必拉上我和饮川挡箭吧?”
苏承梁被戳穿了想法,面色讪讪,没好气道:“我原先只是意思意思给他发请柬,哪里知道他会来?而且分明是他挑衅在先,兜了我满脸的酒!!!我不过就是议论他几句罢了——”
“君臣有别,”楼轻霜淡然摇头,“此言不该说。”
苏承梁神情一僵。
他和沈持意之间,原先没什么大的仇怨,说到底是家中人看不起苍王妃。
当年谁也想不到家中最看不起的姑娘嫁给了亲王,险些骑到他们所有人头上去,幸亏先帝不悦,幸亏苍王早逝,只留了一对柔弱可欺的母子。
苏承梁靠着这一点,哪怕有人在他面前提起他有个出身皇家的表弟,他也能好似不在意一般说——“出身皇家有什么用?不还是个无权无势吃着税银随时会死的病秧子?世子罢了,他都不一定能活到成为亲王的那一天!”
结果沈持意确实没有被封为亲王。
沈持意直接成了储君。
世子和太子一字之差,却一个天一个地,截然不同。
一句“君臣有别”,近乎击穿了苏承梁所剩无几的嘴硬。
苏二难堪得厉害,小楼大人却和善道:“那两杯酒泼得太快,若是二公子会些功夫,躲过去,再好生应对,便不会如此狼狈,引得之后这些乱事了。”
此言既没有顺着苏承梁的话进行劝慰,也没有任何提及新太子做错的地方,若是细想,楼轻霜这句话反倒是在怪苏承梁应对不当,惹了祸事。
莫说私下没什么人能听见,此言便是送达御前,那也找不出什么错处来。
不仅如此,小楼大人方才所言的每一句话,细思下来分明都是裹了一层和善的讥讽轻蔑,却偏生让人觉得生起这样的揣测都是莫大的罪过。
苏承梁只以为楼轻霜在为他打抱不平,撸起袖子附和着说:“可不是,我要是会点武,也不至于躲不过。但我爹看不起行伍,觉得读书高于一切,莫说是习武,连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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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让我打交道……我爹顽固严苛得很,先前我惹事,都是大哥为我遮掩……”
苏承梁说着说着,怒气渐消,终于后怕了起来。
连素来温吞的楼轻霜都只是劝慰他,而没帮他说上一句话,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得罪了太子,得罪了将来有可能御临天下的人!
“这一次我可怎么办,完了完了,楼兄你救救我——”
“楼兄?楼兄?”
阶前已经没了两个人影。
楼轻霜告辞的话不会说第二遍,此刻已同周溢年踏出了鹊明楼。
只有一辆马车还候在门外——那是苏家的马车。
楼轻霜并未乘车。
他赴宴时徒步而来,离席时依然信步而去。
鹊明楼外坊市昌盛,人影憧憧。
摊贩吆喝,孩童嬉笑,车马慢行,灯火连成了一笔勾勒江山的锋毫,泼墨成金,挥洒辉煌长夜。
天子脚下,帝都盛地,日日如盛世,年年颂红尘。
他们踏入长街,仿佛踏回了元宵佳节里的通怀夜市。
楼外围着不少人。
行人多在窃窃私语,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交谈刚才离去的禁军。
旨意刚出,宫中丧钟乍响,皇命还未通达四方。
百姓们只惊叹宫中贵人出行之架势,还不知这夜市怕是持续不了多久了。
即便知晓了,也不过是提早散场的普通一日。
皇命、储君、贵胄、乃至江山易主,只要这长街上的太平不受影响,万民百姓向来不在意今日又是谁家的天下。
楼轻霜穿过亘古不变的人流,四方灯火绰绰,他的眼前还有些模糊。
可他依然稍稍仰头,看向不远处高耸的酒楼。
似是想瞧见什么翩然踏着灯桩顶端登高摘火的身影。
周溢年在一旁低声问他:“不是要找苏二打探苏涯之事吗?这就走了?”
“已经打探到了。”楼轻霜收回目光,缓步向前。
周溢年不解。
“你不就打探了一下苏家有没有人习武吗?那小骗——就是,苏涯,苏涯身手那么好,苏二却说苏氏无人习武,那苏二必然不识得苏涯。苏二都不识得,苏家本家完全指望不上,我们岂不是更难找了?”
“未必。”
“哦?”
“一个人若习惯顶着假名行走在外,熟练地借用世家望族的名头,惹了祸事也不怕人找上这个世家,此人要么如苏二一般,在这世家望族中备受宠爱,不论捅了什么窟窿,都默认背后世族会为他兜底。要么……”
周溢年登时明了:“要么他和这个世族其实没什么关系甚至关系极差,一点都不担心给对方带来祸患?”
可苏承梁刚刚已经说了,苏家嫡系不习武。
那么就不可能是前者。
男人脚步一顿,停在灯火摊的花灯架前,视线落在一盏展翅的鹤灯之上。
他默了半晌,提起那鹤灯,细细观赏了一番,才说:“他和苏家有怨。”
18.寒梅
周溢年思量片刻,接话道:“应当只有小怨,没有大仇。”
以他对苏涯一面之缘的了解,还有从楼轻霜这段时日对苏涯的只言片语中推测,这小骗子行事颇为洒脱随性,定然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真有什么深仇大恨,恐怕已经直接拔剑相战了,不论如何也不可能顶着仇家的姓行走在外。
挂着苏氏的名头,更像是少年人调皮作闹的小心思,惹出祸来便全让苏氏背黑锅。
——他们不也来找苏家了吗?
周溢年觉得棘手:“如果说苏涯和苏家有小怨……世家大族,得罪人的小事不知凡几,这查起来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
楼轻霜只道:“查。”
男人话音刚落。
这时。
有人穿行于人群中,快步走过,路过两人身边,仿若急得没瞧清路一般,撞了周溢年一下。
周溢年还未出口的话语全被吞了下去。
他手中多了张暗卫递来的纸条。
他回过身,背对着长街,展开纸条一看,笑眯眯的表情忽而被吹过的凉风冻住,只余下沉肃。
“……刚才陛下命人杖毙了余昌辅。”
-
“魏公公,那是怎么了?”
沈持意掀起幕帘,稍稍探出头来,看向长道旁。
他们已入了好几道宫门,眼看临华殿将近,轿辇行过长满梅树的椒芳道。
可沈持意出宫时盛放的梅树竟半数都掉了花枝,地上密密麻麻,全堆着剪落的梅花。
传旨太监魏白山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今日高妃请了方士入宫,说寒梅冷峻,不利子嗣……”
因此便差人折了花枝?
沈持意对这个高妃有点印象。宣庆帝的皇后是楼氏,已逝太子的生母是裴氏,但如今最为得宠的是这个高氏。
可高氏入宫晚,盛宠之下并无所出,对子嗣的执念近乎疯魔,连这种无稽之谈的方士之言也信。
寒梅只折了一半,想来正好是立他为储的圣旨下了,高妃自然没那个心思继续和区区梅花计较了。
可怜这梅树傲立多年,凌寒而放,刚刚在风雪下绽放出最美的模样,却因一句方士之言而半数摧折。
他让轿辇停下,披着鹤氅,猝然跳了下去。
魏白山一惊:“殿下!”
“无妨,我刚刚是被苏二气得有些郁结,轿中一路行来已经好多了,”他摆手,“只是瞧着这些梅花落在雪里怪可惜的,我捡一些回去摆着,也不算费了它们一整年的努力。”
他拢着大氅,笑了笑,“冬末夜寒,公公和各位禁军兄弟们也辛苦了,就此回去歇着吧,此处离临华殿不到一刻钟的脚程,我和乌陵走回去。”
魏白山还想劝。
可沈持意主意已定,也不想因着自己一时起意,拉着这么一群人在风里等着他做完捡花这等小儿嬉戏之事,根本不给魏白山反应的时间,带着乌陵径直穿过列队,走了出去。
魏白山无法,却又不敢当真放这位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乱跑,便遣走了禁军,独自同乌陵一起跟在沈持意身后。
青年长袍稍稍曳地,鹤氅拖过铺了满地的白雪,一下一下地停在满地折枝之前。
魏白山和乌陵在他身后打着灯笼,白雪拥着烛火、抱着月光,映着他同月光一般皎洁无暇的脸。
魏白山在宫中见惯了貌美妃嫔,此时依然看得出了神,回过神来时,小殿下怀中已经抱满了梅花,愣是没让他们帮忙拿着一枝。
如此良辰美景,前方却陡然逆行而来数人。
两个太监一左一右,拎着个浑身鲜血、发髻凌乱、衣裳破碎之人。
那人的两只手被太监们拽着,就这么双脚着地,拖着雪地而过。
瞧那副样子,似乎已经是个死人。
果不其然,乍一靠近,血腥味便扑鼻而来。
魏白山怒斥:“哪来不懂事的奴才,冲撞了殿下!”
两个太监面色一变,却松不开手,急忙躬身道:“奴才有罪!殿下恕罪,是此人今日大逆不道,陛下下令杖毙,刚行刑完毕。奴才这就把人送出宫去!”
“还不快走!”魏白山踹了离得近的小太监一脚。
“是,是……”
“公公,”沈持意看着人走远,喃喃道,“刚才那人,身上穿着官服,怎么……怎么会杖毙于宫中?”
魏白山心想这位小殿下当真是全无遮拦的好奇。
得亏是成了太子,过问这些事情也说得过去。
他恭敬道:“殿下刚刚回宫,还有所不知,那个是御史台的御史。今日,殿下手里拿的圣旨还未拟出来,御史居然不知从哪里提前知晓了东宫有丧……”
难怪立储圣旨来得这么突然。
原来是太子病逝的消息已经瞒不住,先行传了出去,宫中这才连夜将旨意传到还没回宫的他面前。
他见魏白山踌躇半晌:“你但说无妨。”
“……御史不知从哪里提前知晓了东宫有丧,竟然大逆不道,上疏谏言,胡言乱语,将皇嗣稀薄一事污蔑在陛下扩疆拓土的不世之功上。陛下给他机会,召他进宫自辩悔过,他却不知悔改,还当着陛下的面高声念诵《休政九论》……陛下再宅心仁厚也容不得此等悖逆之举,便赏了杖毙。”
“嗒——”
沈持意怀抱梅花的双手微微一松,最外侧几枝掉落在地。
他恍惚俯身捡起梅枝,喃喃般问:“是陈康翊的《休政九论》?”
这个名字多年未必提及,魏白山乍然听见,惊慌跪下:“殿下!”
青年敛眸低语:“跪着干什么,别怕,我知道,这是个‘逆贼’写的‘悖逆之言’。”
《休政九论》是前太傅陈康翊所写,这位帝师桃李满天下,当年盛名响彻南北西东,却实在不忍宣庆帝为了一己功绩,横征暴敛,大兴战事,写了这么一封谏言。
谏言之中毫不避讳地痛斥君主弑兄篡位,强夺臣妻,得位不正,好大喜功,为了史书功绩,不计百姓生计,四处征战,遍起战事,除此之外,其中还有诸多堪称不要命的直言。
当年还气盛至极的宣庆帝自然大怒,当场夺了陈康翊官职,处以凌迟极刑,命百官观刑,以儆效尤。
自此之后,莫说是念诵《休政九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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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昔年门生遍地的陈康翊之名,都无人敢随意提及。
看过原著的沈持意知道,《休政九论》字字珠玑,全然没有骂错。
也许书中人也知道。
朝中那么多远比他厉害得多的精明重臣,就算没有原著,恐怕也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可看得清楚,便只能活得糊涂。
他一直想远离主线,其一是因为他已经亲自尝试过,剧情的过程或许会有变化,细节也会有所不同,但最终主线需要达成的结果无法干预,重要人物命运不可改变,其二便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不过就会一些三脚猫功夫,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或许可以,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做个执棋之人就太难了。他玩不过这些人,做得不会比书中人好,还会因此牵连身边之人。
他以为如今的朝中已是遍地沉疴,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有人敢借太子薨逝之机,在宣庆帝面前再提陈康翊,直言国祚之危,大兴之弊病。
沈持意侧过头去。
他看着那已经逐渐远走的太监身影,目光自尸体拖拽而出的血痕处收回,有些懊悔刚才没能庄正看看对方的样子。
“是御史台的哪位御史?”
“余昌辅。宣庆十二年入仕,从前便是个臭石头,得罪不少人,仕途不顺,但因才能出众,最终还是得了个御史的位子,没想到他平时心高气傲口无遮拦也就罢了,怎么……”
魏白山说的话,沈持意没太听进耳朵里。
他低头,瞧见自己面前有一处已经渗入白雪的血洼。
想来是人刚死,两个太监又在自己身前停了片刻,滴下来的血汇得多,他跟前血色比前后的血痕还要明显得多。
他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怀中的梅花,从中选了几枝最为齐整漂亮的。
他说:“公公,我想自己一个人走走,你回去吧。”
魏白山再三劝说,终究还是奈何不得沈持意,告退离去。
沈持意将剩下的梅花放到了乌陵怀里,单独拿出刚刚精挑细选好的那几枝。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单膝跪下,俯身把这几枝寒梅插在渗了血洼的积雪之上。
最近风雪大得很,又一直断断续续的,内侍还未来得及洒扫这一次的落雪。
积雪厚重,正好立得住梅枝。
待梅枝站稳,青年松开手,缓缓起身,垂眸凝望了片刻,领着侍从,无声远走。
椒芳道再无人烟,又过了片刻,刚停了不到半日的雪絮再度簌簌飘零而下。
飞雪遮盖了红砖绿瓦,覆过广袤土地,匍匐在千街万道里。
宫道中拖拽而出的血痕再也瞧不见踪迹,血洼被飞雪掩埋,唯有几根梅枝挺立于雪中,冒出头来。
一阵轻风走过,雪絮上漂,吻过朵朵寒梅,共沉入夜里。
“咚——”
宣庆二十三年,二月初二,子时。
大兴帝都坐北,春日总是来得迟,立春过了许久,料峭春风才紧跟最后一场雪的脚步而来。
正是寒冬远走,绿意悄然等候之时。
秘不发丧多日的前东宫终于敲响丧钟。
19.下毒
宣庆帝虽然下旨让沈持意迁入东宫,但其实沈持意并没有挪地方。
大兴朝历来的东宫都只是一个名头,没有固定宫殿。
太子住在哪,哪里就是东宫。所谓的入主东宫,并不是搬个家,而是东宫规制,一应宫婢需要调配,东宫官员几何、是谁,也得等待圣裁。
普通皇子受封便有好一阵忙活,更遑论沈持意是苍王世子,其中还涉及皇家过嗣、宗府谱牒。
繁琐之事更是不知凡几。
因此圣旨虽然是下了,天下虽然也是昭告了,但沈持意还是好几天没见到皇帝。
宣庆帝倒也没有当真不理会他,旨意下达后,当即下令将那夜宣旨的总管太监魏白山安排进临华殿,替他管着宫中事务。
楼皇后也派了人来临华殿,带着他恶补宫中礼节。
沈持意不得不起早贪黑,被迫废寝忘食。
他除了抽空去原东宫旧太子的灵堂吊唁了一下,其余时间都在临华殿突袭补课。
他在苍王府里从没吃过繁文缛节的苦,这几天吃了个够。
又是一天清晨天刚亮,沈持意捡回来的寒梅还躺在花瓶中,静悄悄为临华殿中的暖阁点上一抹冷峻的艳色。
沈持意裹着被子团成虫,不愿探出头来。
乌陵毫不客气地把他连人带被子拽出来。
“殿下,起床!”乌陵摊开被子。
沈持意打了个滚,继续卷回被子里。
青年恹恹的嗓音从厚重的锦被里飘了出来:“殿下赖床。”
“殿下可以赖床,”乌师傅彻底没收了被子,“太子不可以。”
沈持意:“……”
他猛地挺身坐起,搓了搓脸。
梳洗过后,魏白山上前问他:“殿下,是否需要布膳?”
沈持意人醒了,魂还没醒。
他还没能习惯太子的身份,耷拉着脑袋,浑身松松垮垮的,分明像是骨头还软着,却不见一丝怠惰颓气。
他半眯着眼睛呆愣不语,半阖的眼眸如晨星载烟波,朦胧又懵懂,慵懒却清透,宁静非常,让人不敢打扰。
魏白山立在一旁,甚至没追问第二句。
片刻,沈持意打了个哈欠,自行回过神来:“什么?”
“殿下,是否布膳?”魏白山这才再问。
沈持意摇头:“不用兴师动众。”
魏白山并无意外之色。
这几日下来,魏公公早已了解沈持意的处事作风,询问沈持意只是走个必要的过场。
临华殿新上任的太监总管早已备好了垫腹之物,挥了挥手,候在门外的小太监便捧着木盘,端着一碗清简的燕窝粥碎步而入。
沈持意穿好外袍,整肃衣冠,拿起燕窝粥。
乌陵掏出银针:“殿下稍等,我先探探毒!”
魏白山掏出勺子:“银针探完,再让奴才来试试毒!”
沈持意:“?”
住手!
不可!
临华殿守卫越发严密,要刺杀他越发不容易,也就一日三餐能有点机会了。
要是真给探出毒来,他不仅喝不了,还多害死一个试毒的宫人。
他巴不得碗里有毒,赶忙端着碗绕过他们,摆手道:“草木皆兵,小题大做!皇宫重地,皆是对陛下、对大兴朝忠心耿耿的宫人,怎会有人行如此谋逆之举?”
魏白山被这番振聋发聩的话唬在原地,乌陵却不吃这套。
乌陵这么多年早已对他的强词夺理司空见惯,登时放下脸来:“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
殿下不管。
殿下生怕粥被抢走探毒,赶忙转过身,直接就着碗口,喉结滚动,囫囵喝完了一整碗。
四周炉火旺盛,殿内暖热如夏,燕窝粥却清爽入脾肺,倒是散了沈持意晨醒的昏颓。
挺好喝的。
就是燕窝粥好像很正常,他人好像还活着,还得应对今天的教习,挺不幸的。
哎。
燕窝粥,本殿下对你很失望。
沈持意兴致寥寥放下碗。
见他好端端的,乌陵和魏白山却都松了口气。
沈持意一抹脸。
不行,不能气馁!
这次中不了毒,下次还有希望。
他一本正经吩咐道:“在宫中膳食里做手脚,手段低劣,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会有人这么干的。以后不必这么小心,直接端来便是。”
魏白山应道:“是。”
“我给了膳房一张绿豆糕的配方,明日把燕窝粥换成绿豆糕吧。”
“殿下嘴馋,怎么没有早点吩咐奴才?”魏白山眯着眼睛笑着道,“奴才这就去叮嘱他们。”
他对身旁端着木盘空碗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同小太监一道退下了。
重重屋门开了又关,宫人往来不断。
行至殿门时,魏白山笑意一顿,即将迈出门槛的脚收了回来。
他当即僵立,陡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领命退下时说了什么。
他竟然在反问太子殿下为何没有早点吩咐——着实是大逆不道!
他们这些个在宫里当差的,哪个不知道揣摩主子的喜好?当主子的话说了三分,他们便已经要做到十分,若没说话,也该有些眼力见。魏白山能坐到一殿主管的位子,更是深谙此道。
可他刚来临华殿当差几日,对着新太子说话,居然如此松懈——小殿下并不缺少天潢贵胄的气质,却实在平易近人,仿佛……仿佛对着那张总是含笑的面容说什么都无所谓。
魏白山一阵后怕。
殿下如今不计较,那是如今。
若是他当真一无所觉,说不准哪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回头,厉声斥责身后的小太监:“太子殿下什么时候给了膳房食谱?怎么没见你们动弹?殿下爱吃什么居然还得他亲自吩咐,没点眼力见吗?”
小太监左顾右盼,确认四下无人,才鬼鬼祟祟低声说:“师兄,后宫只是如今没有子嗣,陛下还健在,若是哪日生了个小皇子,这位便是全天底下最尴尬的那个。而且这位打进宫开始,太医隔日便来问诊,药汤不要钱一样往里送,身子骨不好也就罢了……刚刚您也瞧见,文不成武不就,起个早和要了命似的。大伙儿私底下都说这位不一定能坐多久呢……”
“若是忠心耿耿为这位办事,届时树倒猢狲散,清算起来——”
“活腻了?”魏白山拧着眉头打断他,抬手便猛地扇了对方一巴掌。
小太监被扇得偏了头,脸颊顿时红肿浮起,却不敢转回头来,一双眼睛阴沉沉的。
魏白山看出他不服气,冷声训道:“真以为自己看得清楚?世上自作聪明的人多了去了,朝中、宫里,得势失势的从来没个准数,若真是能让我们这等杂碎看透的,都是别人故意让你看的。贵人们真正把你的命当回事的时候,那都是要你命的时候!越觉得看得清楚的人死得越快,糊涂做好本分之事才是取生之道!”
小太监低下头。
魏白山踹了他一脚:“滚去膳房,做好殿下吩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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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下次若再让我听到这种不要命的话,自个寻个井投了,别脏了我的手。”
“是……”
殿门缓缓拉上。
刚被训斥过的小太监恭恭敬敬捧着已经空了的碗,穿过长廊,越过琼楼玉宇中四季常青的丛树,遵循吩咐放下碗筷,叮嘱了绿豆糕一事。
可他走出膳房,又仔细瞧了瞧左右,并未回去,而是一溜烟悄无声息蹿出了临华殿。
小太监轻车熟路地绕开那些常有人来往的路,又到了一处宫殿的后门前。
一个年纪略大、穿着女官服饰的宫女早已等在那,问他:“没人瞧见你吧?”
“没有,奴才来的时候,正好陛下令人来临华殿传话,说要召见那位,魏师兄带着人忙活去了,没有人注意到我。”
宫女关上后门,肃然引他入内,进了一间小室。
“娘娘,方海来了。”
妇人素衣跪坐于茶案前,背对着门扉,问:“如何?”
“娘娘,”方海跪着答话,“奴才谨遵娘娘的吩咐,先行观察太子——”
一旁的宫女不悦道:“什么太子?娘娘的孩子才是太子,他不过就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世子,若不是小主子没了,哪里轮得到他?”
宫女说着便带着哭腔,似是很难过。
前太子生母裴贵妃只是摇了摇头,无悲无喜道:“陛下既已封了太子,喊他太子便没什么错的。你说吧,咱们这位新太子,如何?”
“奴才本想瞧一瞧太子殿下用膳的习惯,看看临华殿是如何探毒的,再寻机下毒,可今日好生奇怪,太子殿下竟然不让试毒……”
方海一五一十将刚才沈持意说过的话全都复述了一遍,“最后还故意告知了魏师兄他想吃什么,现在整个临华殿都知道明日殿下的早膳内容……”
若是有人想暗杀,连费心打探菜谱的功夫都省了。
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机会。
“娘娘,奴才是否要在明早太子殿下的膳食中下毒?”
妇人没说话,似是在思忖什么。
宫女也十分惊奇:“怪了,他不知道这时候有多少人伺机而动想要他命吗?不防着点膳食,岂不是——”
岂不是找死?
虽说传言里沈持意就是个废物草包,可再笨的草包也不会空门大开故意送死啊?
更何况这草包刚刚当上了一国储君,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又怎会不惜命?
宫女恍然大悟,看向妇人背影,“娘娘,他莫不是故意的?他说若是有人下毒,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料到我等会动手,故意说于我们听啊!他还说宫中人人忠心耿耿,不会行此谋逆之举,此言话里有话,他怕不是早就想好了对策,准备好了陷阱,就等着谁去害他,再扣一项谋逆的罪名!!”
裴贵妃颔首:“此计浅显拙劣,谁人来都能一眼看穿他的打算,倒是他这草包能想得到的。”
方海也乍然醒悟:“绿豆糕……绿豆糕是故意透露给奴才听的?娘娘,这、这……奴才还、还下毒吗……?”
“蠢货!”裴贵妃陡然站起,“他坑都给你挖好了,你还往里跳?”
“是、是。奴才明白了,奴才绝不轻举妄动……”
“不仅如此,”宫女叮嘱道,“他既想好了对策,若是有其他人要害他,保不准他也会想办法脏到我们头上来,你不能再想着下毒一事,还得仔细盯着他殿中可能手脚不干净的人,切莫再让任何人下毒,明白吗?”
方海双手撑地,俯身叩首:“奴才明白!”
20.对峙
“起来吧。”
大殿至内,皇帝不咸不淡的嗓音传来。
被突然宣召面圣的沈持意维持着低头叩首的跪姿,回想这几日恶补的太子礼制。
他原以为宣庆帝会故意这么继续晾着他,没想到他刚喝完粥没多久,高惟忠便亲自来传话,让他来皇帝御用的书房。
他这几日学着做一个得体的太子,但学得囫囵吞枣,又被这么一围观,登时忘了个干干净净,此刻就像个逃课多日突然被抽查的学渣,脑袋一片空白,眼看就要交白卷。
殿中还站着另外几人,四方却静可听落针。
这片刻沉默的模样似是在宣庆帝那边有了其他解释,皇帝说:“怕什么?”
高惟忠从皇帝那得了示意,走上前来,俯身将他扶起:“殿下请起。”
沈持意松了口气,顺势站起。
“……谢陛下。”
“当年六弟封王之后匆忙赶赴封地,病逝苍都,一晃都快二十年了。你先天不足,自小便免了朝拜觐见,朕还从未见过你。”
皇帝嗓音沉厚,语气随意,听不出传言中的杀伐决断,甚至称得上是慈祥和煦。
“太子,”皇帝这样喊他,“抬头。”
沈持意依言照做。
他的视线也随之而起,滑过堆砌严密雕龙刻凤的白玉地砖,挂上书案,看清了原著中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多疑自私的暮年帝王。
宣庆帝穿着一声云雾腾龙黄袍,发髻随性,已有霜发,面容冷瘦,眉宇挺括,仍能看出年少英俊的痕迹。
他手中盘握着把玩的玉石,神情看不出喜怒,冷峻削减三分,端的是一副威严却仁德的帝王模样。
沈持意却清楚这位即将在皇室族谱上成为他父亲的人的“丰功伟绩”。
百姓知晓的、百官知晓的、史书知晓的、还有那些被埋藏在深宫中无从得知的……
他都知道。
他不愿打交道的原著角色里面,楼轻霜当仁不让排第一,第二便是这位篡权上位的皇帝。
陈康翊贵为帝师,不仅教导过宣庆帝多年,当年还为宣庆帝的皇子公主们开蒙授业,就连自小教养在宫中的楼轻霜在内都曾尊陈康翊为恩师。老太傅上疏所陈之事皆为肺腑之言,字字忠心,宣庆帝却只因被戳穿了弊政暴令,便活剐了自己的老师。
还有那夜风雪里梅树下,衣衫褴褛尸身狼藉,被小太监们拖拽而抛出宫去的御史……
沈持意心下凛然,下意识挪开目光,瞥见了比他先行进殿的几人。
有一人他居然认识。
正是他的大表哥,苏承梁的亲大哥,岭安苏氏此代宗子,官居户部侍郎的苏承望。
还有一人年岁偏长,约莫四五十岁,穿的不是官袍,而是国公规制的麒麟补子立领袍,显然是哪位挂着朝中一品闲职的王公。
苏承望神情难测,看不出喜怒,老者却毫不掩饰地怒目看过来,双目之中挂满血丝,目光骇人。
来者不善。
沈持意一愣。
来者不善是挺好的,但怎么看这幅样子,好像他杀了人全家似的?
“太子仪容出众,”皇帝仔仔细细打量完了他,开口道,“就是不太像六弟。你娘当时便艳冠骥都,儿常似母,想来是像她?”
此言何意?
沈持意不想多提及苍王妃,谨言答道:“……是。”
宣庆帝也没有多提,话锋一转:“少年郎意气风发,风流一些在所难免。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常常招猫逗狗,风花雪月。”
皇帝抬手,指尖轻轻点在了桌上堆得有一人小臂那么高的案牍奏疏。
“但若是意气过了头,可就给朕添麻烦了。太子可知,这几日御史言官的奏疏都快把朕淹了?”
沈持意眸光轻转,看向那一叠奏疏,眨巴眨巴眼睛,眼神格外茫然。
高惟忠“哎哟”了一声,轻声解释道:“小殿下,这些都是参殿下于宫丧当日同人在宫外争执,还带了伶人回宫嬉戏的折子……”
哦。
就是他大闹苏承梁办的赏花宴那次嘛。
都是参这事的奏折?
参得好。
他巴不得皇帝立刻发落他,没什么好说的,默然以对。
皇帝见他一言不发,语气陡然沉肃:“太子,朕不听这些风言风语,你亲口告诉朕,此事属实?”
个老东西。
这几日藏在他身边的飞云卫都不知多少个,那夜发生了什么,天子暗卫看得一清二楚,还在这边假装不知。
沈持意双手一掀衣袍下摆,猛地跪下,硬生生挤出些许颤抖的嗓音,供认不讳:“臣、臣知错……”
他担心宣庆帝要搞什么他看不透的幺蛾子,迫不及待悲痛道:“臣花天酒惯了,实在是一时难改,有负陛下看重,担不起储君之责。陛下若是收回成命,另立太子,臣感激不尽!”
这种话他在心里排练了不知多少遍,说得格外顺畅。
“咚——”
话落,沈持意猛地一磕头。
嘶。
好疼。
刚才还正待发难的宣庆帝却突然没了声音。
沈持意:“……?”
这时,一直愤愤盯着他的老者陡然出列,指着沈持意破口大骂:“满口胡言!巧舌如簧!”
沈持意茫然:“?”
他没辩解啊?
他认了啊?
大爷,你如果想废太子的话,咱们是一伙的啊!
“陛下,他这是以退为进,含糊其辞,想把那夜之事归咎于无伤大雅的花天酒地!”
沈持意:“……?”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打高端局!
老者也猛地跪下,高声道:“自古臣不告君,老臣今日无状,陛下要怎么降罪,老臣都认了。可太子殿下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持意没忍住问:“我欺什么了?”
宣庆帝眯了眯眼。
苏承望和高惟忠也打眼看来。
沈持意尴尬地咳了咳,听宣庆帝对那老者说:“卫国公年纪大了,起来说话吧。”
老者却仍是跪着,转过头来质问沈持意:“太子殿下,小儿那日同您起了口角,是小儿之错,殿下若是气不过,让老臣家法伺候,或是将人送上门给您出气,送了大狱都好。老臣可就这一个儿子啊!您为何要劫道杀人,还将他抛尸于荒野?他连个全尸都险些没能留下啊!!”
沈持意一愣。
另一侧,苏承望也向前几步,一同跪下:“国公年迈,仅得一独子,当年还得陛下隆恩,破例特封为世子,没曾想竟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臣没管教好二弟,以至二弟和卫国公世子一同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治罪!”
这两人一左一右跪在沈持意身侧,一唱一和,你一言我一语,总算让沈持意听明白宣庆帝为何突然召见他。
那夜同苏承梁一起嚼他舌根的,还有另外一个黄衫青年……
“黄公子——不,世子,国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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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死了?什么时候?”
“殿下装什么不知?前几日鹊明楼中他冲撞了殿下,自知大错特错,想同殿下赔罪,殿下不予理会,只顾着带歌女回宫。他接连几日求见殿下无果,老臣昨日亲自领着他进宫,想要同太子殿下谢罪,太子殿下还是闭门不见!”
是有这么一回事。
但他昨日忙得连轴转,又不打算和那些个纨绔子讲和,当然没理会。
“……今晨小儿便被人杀害抛尸!小儿资质愚钝,没有入朝为官,整日也只会闲逛度日,从没有什么仇家,只在二月初一那夜得罪了太子殿下。”
卫国公神情悲愤,嗓音嘶哑,再度连着叩拜了三下,“陛下!还请陛下为小儿做主啊!”
宣庆帝不置一词。
他从刚才便没再说话,仿若看客一般,瞧着眼前的闹剧。
沈持意还是有些懵。
他那日是恼怒卫国公世子和苏二一起编排他娘亲,但说到底都是口角,他那般大闹,已经算报复回去,此后根本没在意过那黄衫公子,更遑论害人性命。
人怎么就死了?
他左看一眼卫国公,右看一眼苏承望。
陡然一个寒凉想法冒上心头。
卫国公不至于为了诬他而弑子,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苏家至于。
因为鹊明楼那晚,卫国公世子只是个不太重要的陪衬,真正和他彻底结怨的,是苏二。
苏二是个不懂事的真纨绔,不明白太子一位的分量,可苏家人知道。
但苏家人也知道,他这个太子只是宣庆帝临时拉出来稳定朝局的棋子,登基的可能性很低。苏家并不怕他真的成了来日天子,不可能弃车保帅,直接舍弃苏二来和他重归于好。
所以苏家只需要做到——让他还是太子的时候不能和苏家撕破脸——就好了。
卫国公世子这么一死,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因此事被废黜,苏承梁和他结下梁子便不算什么。
即便他没有被废,卫国公这边也死认他是凶手,往后必然下死手对付他。
他根基不稳,朝中无人,本来朝臣就因为他“体弱多病”而举棋不定,还刚当上太子就沾了个随意打杀公侯子嗣的坏名声,接下来如何保住太子之位?
不论是他深陷命案无力针对苏家,还是最后不得不回头倚靠母家,苏家都乐见其成。
卫国公没了独子,爵位难保,朝廷等同于轻而易举收回了一个爵位,皇帝也乐见其成。
苏承望这是吃准了他要保住太子之位无可选择,一石二鸟。
——可他不想保住太子之位啊!
卫国公还在那哭嚎:“老臣恳请陛下彻查东宫!”
苏承望也在装腔作势:“臣与殿下年幼相识,殿下自幼心善,未必会做此等挟私报复之事,不若清查此事……”
宣庆帝静静听着,双眼微闭,一手托着额间,状若沉思。
直至这两人说没词了,皇帝才缓缓睁眼,指腹摩挲着手中玉石,幽幽问道:“太子,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事,可是你干的?”
沈持意听得头晕,巴不得皇帝现在就给他来个降罪废黜,这样他明天就不用早起学习宫规了。
闻言,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脱口而出否认:“不是我干的。”
卫国公张嘴要骂。
青年却又说:“是我让大表哥替我干的。”
皇帝动作一顿。
卫国公哭嚎声一滞。
苏承望:“???”
21 相思
——“是我让大表哥替我干的。”
此言可谓是连吃带拿,认罪还不够,一认认一双。
沈持意说出口的时候其实没想太多。
苏家“送上”的这个罪名正中他下怀。
不是谋逆那般会牵连苍王府的重罪,也不是对储君无关痛痒的小错,这个罪名不大不小,若是宣庆帝想干脆废他换个人,这个理由非常合适。
他可以顺势认了。
但冤有头债有主,杀人越货这种勾当,他就算认,也不会顶罪,让幕后动手的人乐享其成佯装无辜。
要下大狱就一起下!
他用着仿佛在询问“今天吃什么”一般平常的语气说完,等待宣庆帝降罪彻查的旨意。
可殿内陡然鸦雀无声。
老皇帝放下手中闲适把玩的玉石,低着头,目光落在书案中央摊开的奏疏之上。
弹劾新太子的奏折在一旁堆成山,摊开的奏疏却只有这一份。
沈持意猜这是卫国公世子案的卷宗。他不知道皇帝对着案卷在想什么,飞云卫必定早就把其中隐情密报了上去,这种明面上的卷宗应当没什么看的意义……
皇帝不言,卫国公目光一直在沈持意和苏承望之间游离。
到底是死了儿子,卫国公已经顾不上什么御前君臣之礼,就那么跪着挪到沈持意面前,把着他的双臂,惊疑不定道:“此言当真!?苏大人杀了我儿??”
卫国公是和苏承望一起来的,想来在皇帝传召沈持意之前,这两人还是同仇敌忾的同盟。
“太子殿下,老臣一介莽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只知道我儿和苏二公子在二月初一那夜是一道同殿下起的争执,苏二公子也开罪了殿下,苏家何必——”
卫国公嗓音一顿。
话说到这里,若是要有解释,那也有得解释。
苏承梁是和他儿子一起得罪太子的。可苏二现在还好端端的,他儿子却死了。
苏家本就是太子母家,犯不着因为一点口角就疏远新太子。苏大完全有可能听从太子的吩咐,投石问路,杀了他儿子,给太子赔苏二的罪,这样也能保住苏二,岂不也是一条路?
沈持意若是主动解释什么,卫国公都只会当做狡辩,可沈持意不辩解了,卫国公反倒自行起疑了。
卫国公这一停顿,苏大居然不慌不忙接话道:“国公说得在理,二弟何必这么做?”
苏承望只在沈持意拖着他一同下水时疑惑怔愣了片刻,此刻已然敛下所有神情,平静得很。
“臣虽然与太子殿下有亲,但殿下来骥都这么久,臣还是现在才见到殿下,实在不知此事。殿下所言,可是意有所指——家中有人助殿下行事?难不成,二弟私底下偷偷见过殿下?”
沈持意“指认”的明明是苏大帮凶,苏大这么一接话,却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被指认之人变成了苏二。
他好似十分茫然,跪地作揖,坦然无畏般道:“若是查明确实如此,臣家中人犯错,便是臣犯错,为臣不正,理应担罪。”
沈持意听了想笑。
这才是真正的以退为进,反将一军。
卫国公又被这话牵走,不知是悲痛还是气极,竟反问沈持意:“殿下如此说,可有证据?”
沈持意说:“国公刚才不是请旨彻查吗?查一查临华殿不就知道了?也许,我先前以为陛下不会追究到我身上,担心苏家东窗事发,所以把苏家作案的证据和行凶之人都藏在临华殿呢?”
刚才苏承望字里行间都在要求搜查东宫,沈持意笃定这人早就在临华殿里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有人来查,让他被抓个现行。
“查到了证据,再顺藤摸瓜,指不定就追查到苏家了呢。”
饶是苏承望再镇定,闻得此言,还是没能忍住嘴角一抽。
他们如今着实滑稽。
问罪的是卫国公,认罪的是新太子,可卫国公却反过来找沈持意这个疑似杀人的提供证据。
沈持意佯装费劲甩开卫国公,轻咳了几声,学着苏承望方才的样子,对着宣庆帝再三叩拜,并不辩解,而是可怜兮兮地说:“臣听凭圣裁。”
苏承望突然急了:“陛下——!”
“够了!”
宣庆帝猛地甩出手中奏本。
那堆在一起的奏疏就这么被撞开,眨眼的功夫,窸窸窣窣散了一地。
天子震怒,苏承望和卫国公收了声响,连一旁站着的高惟忠都“噗通”一声跪下。
沈持意也被吓了一跳,愣了一瞬,赶忙跟着一同俯身叩首。
他双唇紧抿,攥着衣摆的双手稍稍用力,不由得还是有些紧张。
死罪也许很难,他希望宣庆帝能直接废了他。
他现在对着宣庆帝都心里发怵,实在无法想象往后接连在宣庆帝和楼轻霜手底下战战兢兢讨生活的日子。
“一个国公,一个肱骨,堂堂东宫!三个人在这边无凭无据互相胡扯攀咬,像什么样子?”
沈持意又是一愣。
等等,无凭无据?胡扯?
这怎么一句话把他和苏家都给摘开了?
“朕也是刚刚丧子之人,知晓卫国公之悲痛。念你舐犊之情,朕不与你计较今日无端攀咬太子一事。”
卫国公似是已经意识到皇帝要说什么,颤声喊道:“皇上……”
“二月初一,鹊明楼。”
皇帝的怒火仿佛只在刚刚那一刹那,转瞬间再度回到了先前那般庄肃威严的模样,平淡道,“太子不计较,朕难道也不计较吗?看看你那不中用的儿子说了什么藐视宗室大逆不道之言。”
卫国公挪到那被皇帝扔出的奏折面前,从满地的奏折中捞出那一本,只看了不到十息的功夫,便面色苍白,汗流浃背。
他什么也没再提,本就年迈的身躯似是顷刻间没了生气,只伏跪在地,死气沉沉。
苏承望显然也猜到其中写了什么,虽然没看那奏报,也同卫国公一般,闭口不言。
沈持意:“?”
这些人在干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不治罪了?怎么就莫名其妙相信他没干了?
他都认罪了啊?
皇帝说:“太子仁德。”
沈持意:“??”
他刚到帝都就闹事,刚当太子就带歌女回宫,现在还摊上了卫国公世子的命案,仁德?哪里仁德了?
“朕近日无暇,无法同你好好说说话,刚才你受了委屈,朕便赏你吧。高惟忠。”
“奴才在。”
“你去找许堪,让他从飞云卫中选四个得力的,此后调到东宫听命。”
沈持意:“???”
不是,等等,等等等等。
皇帝却已经懒得再管这场命案:“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一案,交由大理寺查办。苏卿牵涉其中,结案之前,在家等着,你们家老二也和这些不敬之言脱不开干系,自行领去大理寺按律处置。”
“……臣遵旨。”
不仅莫名其妙赏了沈持意,还罚了苏承梁,停了苏承望的职。
“退下吧。太子入宫也有些时日了,既已见了朕,皇后那边也该请个安,让高惟忠带你去。”
太监总管已经应声起身,行至沈持意面前,要为他引路。
沈持意满脑袋困惑,却还没那个本事去套宣庆帝的话,最终,他只能挣扎道:“谢陛下赏赐。臣斗胆再提个请求——陛下赐给臣的暗卫,臣想自己选……”
宣庆帝似是扫了他一眼。
“暗卫常随行护驾,出入宫禁最好都带着。既然是常跟在身边的人,自然是随你喜欢。”
“谢陛下。”
卫国公仍跪在那没动弹,苏承望缓缓起身,脸色极为难看。
沈持意认命跟着高惟忠离开。
他出了皇帝的书房,心不在焉地走着。
他实在想不通。
高惟忠一个转弯,正想回头领人上轿辇,却见小殿下还在径直往前走。
“殿下,这儿呢。”
沈持意猛然回神,讪讪往回走。
高惟忠显然误会了他的失态:“殿下刚才可是吓到了?”
“我……”沈持意不知如何解释,见高惟忠似是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意外,心念一动,含糊问道,“高公公,陛下当真不怪罪我了?”
老太监慈眉善目:“陛下怎么会怪罪您?殿下仁德,没有降罪卫国公世子,可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说了什么,陛下早就知道。有些污言秽语,对谁说,那都不过是口角之争,可若是对您这个储君说,那便是质疑皇室血统被混淆,挑衅天家,大不敬之罪按谋逆论处啊。”
沈持意怔怔道:“……什么?”
……是指卫国公世子当时怀疑过他这个遗腹子来路不正?
苏承望和卫国公不可能不知道鹊明楼里说过什么话。
但鹊明楼那夜之后,沈持意和那些个纨绔争论的事情并无人计较,那两人——甚至是沈持意自己——都觉得皇帝的意思是:圣旨宣读之前,说错的话都一笔揭过。
可所有人都猜错了圣意。
沈持意恍然想起御史余昌辅进言而遭杖毙一事。
既然都有御史当着皇帝的面说前太子病逝是因圣人失徳,再加上宣庆帝的名声本来就不好,明里暗里的风言风语肯定只多不少。
宣读立储圣旨,杀谏言御史,都是为了正皇权。
卫国公世子说那些话,正好撞到这个时候,无异于自取灭亡。
皇帝并不在意他这个明晃晃的靶子私底下被人如何诟病,但皇帝需要天下人以为天子在意。
所以宣庆帝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视而不见,而是要选一个人杀鸡儆猴,以此正肃君威。
卫国公在奏报里看到这些话,意识到皇帝本来就打算计较此事,才突然没了气性。
苏承望反应更快,当即明白,不论如何,卫国公世子在鹊明楼那晚说出那些质疑沈持意身世的话之后,就已经注定是个死人了。
既如此,苏家杀人一事最后一定会被轻轻放下,赏罚只是走个样子。
所以从始至终,苏大都不担心皇帝知道此事是苏家所为,最后急了只是因为赔了夫人又折兵,开罪卫国公却没能绑上新太子。
除了卫国公,在场的没人在意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又死得如何凄惨。
沈持意心底发凉,后怕得很,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大太监没等来他开口,更是加把劲宽慰他:“即便没有今儿这一出,卫国公世子也是罪该万死的,陛下还没来得及治罪人便死了,还算是他有福气,留了一个全尸。”
“可我方才认了命案……”
“殿下那是一片好心。”
沈持意:“……”
什么意思?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哎哟我的殿下,卫国公家那不争气的犯了如此大错,您若当真想要他性命,直接治罪便是,何必如此麻烦?谁看不出来殿下刚刚说的都是胡话?”
我不是。
“殿下为了给卫国公留点体面,全陛下与卫国公之间的君臣和气,甘愿认罪受罚,仁善之心,陛下都看在眼里。”
我没有。
“您放心,苏家那个二公子,陛下也不会轻饶的,方才让您先走,留着苏大人,便是要罚呢,保管让您舒舒服服地消气。陛下还给您拨了四个暗卫,宽慰殿下一二。”
“您受委屈了。”
我冤枉。
我现在才是真的委屈!
沈持意深吸一口气。
高惟忠已经命人压下轿辇前头,从其他宫人手中接过早已备好的汤婆子,递到沈持意手中。
“老奴送殿下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殿下捂着,可别受凉了。”
他亲自为沈持意掀开步辇的垂纱,转头嘱咐宫人:“今晨皇后娘娘召了小楼大人相陪,不在寝宫,你先行跑去看看在哪个殿里,别让殿下白走一趟。”
沈持意恍惚坐上轿辇。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
高惟忠是宣庆帝身边的人,跟着宣庆帝二十几年,牢牢坐着奉天监掌印的位子,此人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亲和。
他怕自己的意图和想法被对方看出来,沉默不言。
垂纱降下,厢门闭合,宫人抬轿而起。
太子行制的轿辇宽敞奢华,椅垫铺满厚绒,四角边沿雕梁画栋的梨木茶案立于中间,其上摆着只供皇家的粉彩龙纹烧窑茶器,壶中的水还是热乎的。
轿厢边角摆着铜金镂空罐,罐里接连藏着三个更小的镂空罐,最里头装着烧得正好的银骨炭。
茶香沁鼻,暖意袭人。
沈持意这个假的病秧子倚靠一侧,被炭火烧出的暖意拥抱其中,怀中还不得不捧着个烫手的汤婆子。
热得厉害。
他掀开窗纱。
冬春交叠的风随着天光泄入轿厢,寒凉贴面。
22 重逢
沈持意被自己今日无端冒出的纷乱思绪吓了一跳。
他正顺势起身,一时忘了应答皇后。
楼皇后以为他紧张:“拘谨了?坐吧,后宫之中没有朝堂那般规矩,教习和你说的那些,在本宫面前不必太过在意。”
沈持意坐在石桌另一侧,复又看向楼皇后。
“……多谢母后。”
楼皇后对他笑了笑。
沈持意:“……”
不行,总觉得哪里像木沉雪。
若不是知道这位是楼氏族女、当朝皇后,他怕是会以为这是木沉雪的哪个亲戚。
他只好挪开目光。
楼皇后一如他人口中的温婉贤明,同让沈持意一见便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宣庆帝截然不同。
原著里,在书中其他人眼里近乎完美无瑕的人只有两位:一个是以此为皮的楼轻霜,还有一个是从始至终都贤名远扬的楼皇后楼明月。
沈持意一度怀疑,楼轻霜那些表面的君子功夫,都是从楼皇后这学的。
她似乎永远不会生气,永远大局为重,哪怕宣庆帝正是在她新婚第二日发起宫变,夺皇位,杀旧臣,娶了她这个旧臣之妻,以雷霆手段登基封后,她也依然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挑不出一丝错处。
就算是在文臣言官如山如海般的奏疏里,也挑不出几句楼皇后的坏话。
唯一的瑕疵似乎便是她曾是前朝旧臣的发妻——可若是骂皇后这一点,同骂皇帝无异。
宣庆帝是骂不得的。
那还有谁敢骂?
因此楼皇后近乎是完美的。
完美到哪怕沈持意刚才失态了片刻,在她面前也全无局促之感。
他从面圣起便一直提着警惕之心,眼下终于松了口气。
正好宫女上前为他添茶,他轻抿几口,解了渴意。
他原先想的是不顾那些宫中礼节,干脆做个无礼的纨绔浪荡子,让皇后对他心生厌恶。
指不定皇后娘娘吹几句枕边风,或者背后的楼家对他不满,他这个太子之位就悬了。
可现在看来,哪怕他真的这么做,楼皇后也只会一笑置之。
沈持意便不费心做这无用之事,徒惹人厌烦。
他乖巧道:“臣……儿臣早该一入宫就拜见娘娘……母后,但儿臣自幼在家中养病,不常出门,没什么见识,也不知宫中规矩,怕冲撞了母后,本是打算在教习那边学得差不多了再来拜见您。”
“今晨之事本宫也有所耳闻,陛下威严,太子怕是累了吧。先吃些点心。”
楼皇后又转头嘱咐宫人几句话,这才接着说,“你生母尚在,要喊本宫母后确实不是一夕之事,太子慢慢来。况且,太子还是要孝敬生母的。本宫见过苍王妃,如今一晃十几年没见,倒也确实有些想念,太子若是思念生母,本宫替你做主,将人请入宫中同住。”
这便是完完全全的客套了。
皇后尚在,太子还没继位呢,就将生母接进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帝后当真不介意,他自己都是个随时要跑路的人,哪里敢把他娘接进来?
“劳母后费心了,我娘……王妃她年纪大,在苍州住久了,未必适应帝都,便让她老人家待在苍都吧。”
“也好。”
这时,宫人碎步而入亭下,端来几盘精美小巧的糕点。
糕点散发甜香,随着清茶气息一道飘入口鼻。
沈持意闻着便有些饿,接过宫女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低头正打算拿起一块。
却见摆在他眼前的糕点中,赫然有着一盘眼熟的绿豆糕。
他不确定地轻抿了一口尝尝味道。
果然是烟州的豆糕。
他今晨才刚刚吩咐临华殿的厨房去做这豆糕,临华殿的厨子拿了配方去学,说宫中无人会做……
皇后自小便是帝都贵女,怎会突然吃上自千里江南而来的糕点?
还正好和他在烟州经常寻人做了送到画舫上来的糕点味道一致?
他眼皮一跳,神色无改,毫不遮掩地抓起绿豆糕啃了一口。
楼皇后似乎没觉得这盘绿豆糕有什么特殊的,只温和地看着沈持意,不疾不徐对他说:“早年本宫膝下养着两个孩子,殿里热闹,可这么些年,轻霜大了,入朝为官,不常来后宫,枭王……”
她一顿。
沈持意知道皇后口中两个自小在皇后宫中长大的孩子是谁。
一个是自小圣眷深重被特准教养在宫中的楼轻霜,还有一个就是枭王。
枭王是楼皇后亲子,也是宣庆帝立的第一个太子,本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自然而然在其降生之后就被宣庆帝立为储君。
但这位前太子不知为何猪油蒙了心,两年前居然等不及宣庆帝天年之后继位,居然发动禁军造反谋逆——上一任禁军统领便是在这次兵变之后被枭首示众,这才有了后来江元珩胜任禁军统领一事。
枭王兵变失败后,宣庆帝处置的旨意还没下,他便疯了。宣庆帝不忍心斩尽杀绝,废了太子,改封枭王,幽禁长亭宫。
楼皇后虽然与此事无关,没有被枭王牵连,但也没了唯一的嫡子,宣庆帝只能封年幼的六皇子为太子,没曾想六皇子猝然病逝,这才有了沈持意当太子这么回事。
楼皇后显然不想多提此事,含糊而过,接着道:“……如今本宫身边没什么人,还算清闲,太子日后若得空,尽管来本宫这儿,宫中缺了你什么短了你什么,一定同本宫说。”
啃完了一块绿豆糕的沈持意鼓着腮帮子:“嗯嗯……”
楼皇后见状,没忍住捂嘴轻笑了几声-
“你要的东西。”
许堪将收整好的一叠公文全都推到楼轻霜面前,“这些都是半月以来,飞云卫根据你从烟州查到的线索,追查到的烟州桑、粮、盐、茶等农户数量以及烟州同其余州府之间的生意往来。”
楼轻霜眼皮一抬,看也没看一眼,只问:“如何?”
“你所想不错,他们这部分商税田税果然有问题。”
“羌南同曼罗部焦灼多年,去年再度开战,军粮军需吃紧。年前陛下下令各州府筹措军饷,烟州富庶,报上来的税银数量却只比昌州、幽州、苍州这等荒地众多的州府多一些,任谁看了都知道不对劲。问题不在于烟州瞒报,而在于瞒报的税银去了哪,如何让楼禀义吐出这笔钱。即便现在强行去抄楼禀义的家,也未必有用。找不到这笔钱,就解不了羌南军需之急……”
许堪顿了顿,问,“一州父母官是封疆大吏,不论查还是审,都得陛下做主。”
男人指尖轻敲木桌,无声思忖着,不知在想什么。
许堪看出他有不便言说之处,并不追问,只道:“接下来的差事是你们兵部之事,我这个大老粗不懂。”
“东西我带回兵部细看,提出要紧的,再送呈陛下。”
许堪却说:“今日最好别求见陛下。”
“许统领,”楼轻霜不仅没有担忧,反而笑道,“可是又有什么圣意?”
“不是圣意。是我私心想提醒你几句——和我接回来的那位新迁东宫的太子殿下有关。”
“妄议储君,传出去可大可小。”
“同你楼饮川私下里说说有什么?”许堪一挥手,“这帝都里,若是连小楼大人都信不过,可就没人信得过了。我看你背着琴进来的,刚从皇后那出来?”
楼轻霜无话。
许堪问:“见到小殿下没有?”
“不曾,他是在我之后见的姑姑。卫国公世子一事,我有所耳闻,许统领可是想说这件事?”
“正是此事!”
许堪早有准备,从衣襟内侧掏出一封奏疏,递给楼轻霜,“这是飞云卫连夜查出来的卫国公世子曝尸荒野的案卷,卫国公世子是怎么死的,里头写得一清二楚。这案卷不止抄录了一份,陛下早已看过……”
楼轻霜神色静然。
“我看完里面的内容,料想太子这回只能被迫同苏家站在一起。陛下最忌结党弄权,一个不学无术的国公世子对陛下而言并不重要,可陛下必然会怀疑太子鹊明楼之行别有用心——到底是苏家逼着太子选择,还是太子设计苏家站队?这可就说不清了……”
“听你这么说,”楼轻霜平静道,“看来御前对峙,他化解了此局。”
许堪三言两语,将早晨沈持意同苏承望还有卫国公在皇帝面前说的那些话转述了一遍。
“陛下不仅没有生气,还赏了他四个暗卫,一会便要来我这挑人。但他虽然化解了此局,陛下可还在……我说句大不敬的,还在那犯疑心病。”
宣庆帝得位不正,多年来几乎病态一般收拢皇权,独断专行,大行左右制衡之道。
越是宫中朝中的人越明白,只是无人敢说。
许堪身为皇帝亲卫,天子近臣,本是最清楚这些道理的。
可他面对楼轻霜,不仅没有遮掩,反而替对方忧虑道:“太子是没事了,可你如今若是带着楼禀义有关的折子去,保不齐陛下会不会疑心病没犯够,又开始疑心你和楼家……你还是权当事情没办完,再等两天,待到此事过去,你再面圣奏禀不迟。否则触了陛下的霉头,你又遭殃……”
楼轻霜稍稍颔首:“多谢师兄提醒。”
他自小养在宫中,跟着上一任飞云卫统领习武,许堪算是他的师兄。
这么喊,便是不谈公事,只论私事的意思。
“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注重战事,羌南所需军饷至今没有集齐,此事拖延一天,就要多苦边关将士一日。”
许堪听出了其中的委婉与执拗,失笑道:“我就料到你不会听,但就是忍不住多嘴。你啊,从小就是这么个好脾性……”
男人仍在翻看着卫国公世子命案的卷宗,眼眸一上一下转动着,目光游走在一行行墨文之中。
他好似空旷山谷一株前后荒芜的幽兰,不矜不躁,无喜无怒。
许堪劝不动他,便想用闲聊拖延一会他的公务:“说起来,我护送太子来帝都,一路上没什么别的印象,只记得是个长得好看的病秧子,传言不都说他是个草包吗?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应变之能,连陛下的疑心都能暂时打消。”
楼轻霜动作一顿。
“难不成他还是苍世子的时候就已经藏拙日久,龙潜于渊,一朝跃出水面,崭露头角了?我还一直奇怪,宗室子那么多,怎么选了个远在苍州的病——”
楼轻霜陡然捧腹大笑起来。
他从来循规蹈矩,虽不算不常笑,却鲜少这般喜怒形于色。
许堪又意外又茫然,正问着:“你笑什么?”
此时,外头飞云卫匆忙喊道:“统领,太子殿下来了。”
许堪看了一眼楼轻霜,不得不起身行至门外。
人一走,男人面上的和煦笑意忽而落了下来,只嘴角微微勾起,挂的却是冷笑。
他将手中文书往茶案上一扔,像是知晓许堪还未问出口的问题一般,兀自“答”道:“一个什么都不懂横冲直撞的愣子罢了……”
却能让那么多自作聪明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
可不就是贻笑大方,滑天下之大稽?
门外。
许堪出门便骂:“殿下今日本就会来,有什么好慌的?我不是早就吩咐过你们,高公公若是带人来,你们把人叫齐了让他慢慢选吗?选得差不多了再禀报我,我去交接一二。”
门口的人语气有些奇怪:“太子殿下来了不到一刻钟,就……就选好了,现在已经要带着人走了……”
许堪一愣。
一刻钟?
一刻钟连看几个暗卫使轻功都来不及,怎么就点了四个人?
他脸色一沉:“这么快?难不成你们没有伺候好殿下,让他随便选了?”
“不、不是……卑职完全按照统领所说,早把人喊齐了,让得闲的暗卫在殿下面前使一使功夫本领,以便殿下挑选。可殿下什么也没让做,只让卑职们全都……”
“有屁快放。”
“全都脱了面具面纱,选了……选了四个最好看的……”
看脸,那自然是选得快了。
许堪:“……?”
这风流浪子,鹊明楼买伶人入宫嬉戏也就算了,还男女通吃,主意都打到随身暗卫身上了!?
当时从苍州远赴帝都,一路上看那病恹恹的样子……
着实看不出来。
许堪快步回屋拿了样东西,说:“我去见一见太子。”
楼轻霜已经背起长琴,亲自抱起那些案卷公文,徐徐起身,与许堪一同往外走,说:“正好我也要走,便同师兄一起出去吧。”-
“殿下!太子殿下留步!”
沈持意身后站着四个俊朗非凡的暗卫。
暗卫一职,越是其貌不扬者,其实才越适合,沈持意选人的时候,这四人自然而然站在后头,显然不是其中佼佼者,怕是不仅长得惹眼,功夫也算不得拔尖。
但他又不是真的来选保护自己的暗卫的,若是功夫太高,他还怕耽误了他作死呢。
还不如选几个好看的,摆在临华殿里,养养眼不也挺好?
他正打算带人回临华殿,听到有人喊他,警惕回头——可别是不让他一下子带走四个大帅哥!
“许统领?”
“太子殿下,高公公。”
许堪抱拳,“属下失职,没想到殿下走得这么快,险些没把东西给您。”
他递给沈持意一个小木匣子。
沈持意有些困惑地接过,打开一看,其中是一张折好的纸,和几个药瓶。
他抬眸看向许堪。
“此乃青衣蛊,还有对应解蛊的药方。药方里有下蛊之法,殿下也可自己稍作更改,如此一来,就只有殿下知晓更改了什么,又该怎么解。青衣蛊是给暗卫用的,如您需要,可以自行制取……”
沈持意对这种用来控制人的玩意没什么兴趣,囫囵听着,目光飘来飘去。
宫中砖红瓦绿,高屋殿宇鳞次栉比,巍巍森严。
许堪身后长阶攀空而上,空荡荡一片长廊贯通两侧。
23 失态
楼轻霜已踏着长阶缓步而下。
他自高处长廊走来,原先只能瞧见许堪和一个衣着奢美的青年正在交谈。
青年被一群人簇拥其中,身后是四个样貌俊朗的暗卫,身为天子近侍的高惟忠微微躬身陪伴在侧。
众星拱月。
而那青年似乎朝他看了过来。
是太子。
是那位封储第一天就把鹊明楼的歌女带回宫的太子。
许堪提及此事时,言道:“他体弱多病,处境微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废了。但即便如此,就凭他那张脸,只要帝都待嫁贵女见了他,必定有不少上赶着想当几年太子妃。怎么这么想不开,刚被封为太子就急着荒唐?”
待楼轻霜下了高台长阶,看清这位新太子面容,瞬间明了许堪缘何这么说。
站在众人中央的青年乌发白肤,明眸皓齿,眉目如画,身上披着嵌绒金丝氅衣外袍,通身衣饰富贵惹眼,却全然压不住那更惹眼的容貌。
四个飞云卫分明单看皆属人中龙凤,可往青年身后一站,尽皆相形见绌了起来。
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倒映着雪色,承接着天光,茫茫然还有些呆滞意外地直勾勾望着他,好似旷野中失落的一对琥珀,让人想伸手抚一抚其上扇动的如鸦羽般的长睫。
和传言中、许堪等人口中、暗卫密送而来的消息里那个纨绔不堪的苍世子完全不同。
楼轻霜不由得脚步一顿。
他对这位太子殿下的第一眼印象不可谓不好。
可直至他彻底走下长阶,太子殿下依然直勾勾而又有些呆愣地看着他。
像极了毫不避讳的当面打量。
楼轻霜停步于众人面前,眉头一皱。
“……殿下?”高惟忠也觉得沈持意的反应有些古怪,不得不再次出声,“楼大人是皇后娘娘本家的子弟,您如今过嗣于中宫,以后少不得要和楼大人多多往来。”
小楼大人和太子殿下虽然没有血缘关系,还隔着好几层表亲,说是族兄都有些勉强,但如今太子是皇后名义上的儿子,楼大人又是皇后最看重的楼氏子弟,太子若是对小楼大人不客气,那不是成心从皇后那找埋汰吗?
对着暗卫浪荡也就罢了,这般意味不明地盯着在宫中长大的楼家幼子、陛下看重的年轻肱骨……
高惟忠看向楼轻霜。
小楼大人向来稳重,眨眼间神色自若,不卑不亢道:“太子殿下。”
沈持意陡然被这熟悉的嗓音唤回思绪,震惊之中,双手一松。
刚刚从许堪手中接来的木盒倏地滑落而下!
楼轻霜就站在沈持意跟前,不等许堪和其余侍从反应,他便已经眼疾手快,先行在木盒落地前捞到自己手中。
他一手握着木盒,一手抱着公文,“殿下小心。”
太子殿下赶忙探出双手,竟然直接从他怀中抱走了木盒,短促道:“多谢木……木盒的救命之恩!”
众人:“……?”
沈持意又急道:“我有些累了,想先回临华殿歇息,来日有空再拜会许统领和楼大人……”
许堪:“殿下——”
殿下已经带着刚刚挑选好的暗卫转身就走。
高惟忠奉了皇帝令要照看好太子,只好替沈持意同眼前两位大人客套了几句,着急忙慌地追着失态到落荒而逃的太子殿下去了。
小殿下好像怕冷得很,一上轿便命人落下四方幕帘,遮挡了轿内一切。
直至太子仪仗扬长而去,也没人瞧见轿辇里头坐着的人是何神色。
楼轻霜只是低头看着单单抱着公文的双手。
刚刚他居然直接让太子从他怀中拿走了东西。
他向来不喜人触碰,府宅中随侍的下人都不得无命近身,这么多年下来,即便有人无意凑近,他总会下意识先行退开。
只为烟州那不见踪影的小骗子破过例。
但是刚才太子探出身来取物时,近乎凑到他的鼻尖,双手更是同他的双臂相撞了几瞬。
他却直到对方转身离去,才乍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后退。
可这位前买歌女后挑暗卫的草包浪荡子有何特殊?
仅一张空有其表的脸而已。
脸……
思及此,男人原本平淡的脸色陡然覆上一层深重的阴霾。
他眼尾一沉,眉头紧蹙,乌黑双眸如见不到底的深渊,装载着满满的厌恶。
所憎非为他人,而是仅仅因百无一用的皮肉色相便被牵动一瞬的自己。
这时。
许堪转过头来。
楼轻霜面上一切阴霾顷刻间被藏在皎皎云雾之后,多年如一日的面具吞没修罗厉鬼般的污浊。
他背着琴,捧着书,拢袖而立,渊渟岳峙。
许堪欲言又止半晌,才说:“毕竟是太子……饮川若是觉着被冒犯了,莫要往心里去。”
楼轻霜却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一般,泰然自若道:“公务在身,我不打扰师兄了。”-
沈持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让高惟忠离开、怎么回到临华殿、又是怎么遣散了屋内宫人只喊来乌陵的。
他心乱如麻,思绪打了死结一般乌泱泱地缠绕着,连怀中抱着的木盒都忘了放下。
乌陵忧心忡忡冲上前来:“殿下,怎么了?今日没给你下蛊虫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道是陛下召见你的时候……”
“不,没有……”沈持意恍惚道,“陛下召见我的事,表面上和我已经没什么干系了……”
是比苏家诬陷他杀人还要可怕百倍的事!
乌陵没听到准信,更担心了:“那是发生什么了?”
发生什么了?
沈持意凉凉地说:“我见到木沉雪了。”
乌陵一愣,随即喜道:“木公子果然是帝都人?殿下——”
他意识到什么,突然住了嘴。
——殿下的脸色可不像是和情郎重逢的模样。
乌陵压低了声音:“他怪罪殿下了?殿下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情急之下不得不走,你和他好好解释一二,木公子那么沉稳的人,多半能理解的……”
沈持意一个头两个大:“没那么简单……解释不了,解释就是自投罗网。他是楼轻霜……他怎么是楼轻霜!?”
连嗓音都一模一样,除非姓楼的有一个不为世人所知的双胞兄弟,否则……
否则他在烟州相处了数月的落难情郎就是他避之不及的原著主角楼轻霜。
沈持意:“……”
好消息,他根本不用担心他的木兄因卷入主线而有什么意外,因为这人就是原著最大的赢家。
坏消息,“木兄”没事,他有事了。
沈持意:“…………”
头痛。
头特别痛!
重逢“木兄”的惊喜在对方的真实身份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怎么会是楼轻霜?
当时江元珩传消息告知他楼轻霜连年节都闭门不出在家养病——原来这只是借口?那人早就离了帝都隐瞒身份下江南?
且不说原著根本没有描写过主角在烟州遭难受伤一事,便是木兄那看似冷硬实则温和的脾性,便和主角的不论是表面还是真实的人设都完全不同啊!
楼轻霜为人阴狠无情,睚眦必报,掌权之后肃清朝堂,连已经告老快十年的老臣都没放过。
雷霆手腕,令人胆寒。
可木沉雪比世人赞誉的谦谦君子楼饮川多了几分随性,又比那个最后才摘下面具的年轻权臣少了许多阴戾与脾性。
莫说是截然不同,就算说是南辕北辙也不为过。
所以他当时哪怕知道对方来历非凡,还在这人手上见到过白玉龙环,也从未设想过木沉雪就是楼轻霜这个可能性。
现在想来,也许他认识的木沉雪都不过是楼轻霜隐瞒身份养伤时刻意装出来的模样。
他喜欢的或许不过是个假象。
沈持意苦恼地揉了揉脸。
他撩拨了姓楼的几个月,最后还始乱终弃,扔下对方留下的定情信物不告而别……
这人要是想报复他,即便他真死了,楼轻霜也绝无可能放过当时跟在他身边的乌陵甚至是整个苍王府啊!
他顿感心底凉飕飕的,生无可恋地直挺挺往躺椅上倒去。
刚一落在软垫上,他又一个鲤鱼打挺,借力翻身而起。
“不行,我不能慌,他今天见到我没有任何异样……”
说明楼轻霜还不知道他是谁!
他看向乌陵,“乌陵,楼轻霜今天没认出我来,我们在烟州从来没有暴露过身份和样貌,我并未在他面前喊过你的名字,你还和我一样染了风疾哑了嗓子,只要你不说,他应该认不出你我。你若是之后见到楼轻霜——就是木沉雪,你千万当做是第一次见到他,记着没有?”
乌陵虽也十分惊讶困惑,但沈持意先前一直都在打听楼轻霜的踪迹,不惜竭尽全力绕道走,乌陵也是知道的。
乌陵不住点头:“我明白的,殿下放心。”
殿下其实没办法放心。
但是殿下不放心也没办法。
沈持意努力稳下心绪,随手把自己一直抱着的木盒递给乌陵,低头时目光扫到腰间的香囊,又垮下脸来。
——他曾经把藏着苍王世子身份印信的香囊送给楼轻霜。
楼轻霜是从来没有尝试撕毁过那个香囊,还是早已把负心汉留下的定情信物给扔了?
若是没有扔,哪天起了兴致想剪香囊泄愤玩,结果一剪开封口便瞧见里头暗藏玄机……
沈持意:“………………”
要命。
太要命了。
而且他措手不及见到楼轻霜,实在太过意外,当时在楼轻霜面前失态了好一会,楼轻霜会不会已经有所怀疑?
乌陵突然失口问道:“殿下,这盒子里的蛊毒是谁给你的?怎么如此歹毒!?”
沈持意心不在焉:“怎么歹毒了?”
“此蛊是用来控制人的,”乌陵脸都皱到了一起,沉声道,“炼制所需的药材可以随意调整,但是用量十分苛刻细致,若是被下了此蛊,每月都会发作一次,必须得符合用量的解药才能缓解,却不能根除。还有不少邪门的用法……”
沈持意不觉意外。
青衣蛊是许堪给他的,当时便说了是用来控制暗卫的。飞云卫是皇帝亲卫,里面的暗卫一开始都是为皇帝培养的,若是赐给别人,下了青衣蛊便会忠于新主,新主才能完全放心。
飞云卫怕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但他对青衣蛊没兴趣,随口道:“这是用来挟制暗卫的,我不想用,你帮我收着吧。”
“是。对了,殿下带回来的四个暗卫好像还在外面等着,没有殿下的吩咐,魏白山不知如何安置他们。”
本来就头大的沈持意:“?”
这也要问他?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魏公公说……”
乌陵欲言又止。
“说?”
“说他不知该将人安置在临华殿的侍卫房,还是内眷的宅院……”
“……”沈持意想起了自己的人设,麻麻地说,“虽然我很想放在侍卫房,但是内宅。”
“是。”
乌陵转身。
沈持意又把人喊住:“等等。”
“殿下?”
殿下若有所思:“……提醒我了。对啊,我带了四个好看的暗卫回来,其他人都会怀疑我是不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那我如果众目睽睽之下盯着一个初见的帅哥看,那……”
那比起怀疑他事出有因,许堪等人,甚至包括楼轻霜,其实第一时间只会觉得他这个风流浪荡的草包犯了色心!
楼轻霜多疑多虑,他若是躲着藏着,还想将今日“初见”的失态遮掩过去,不但无法打消这人的疑心,还会让这人更加怀疑。
不如将他的荒唐之名坐实到底!
“帮我把魏白山叫来,”他心里有了主意,说,“我需要他出宫替我办件事。”-
入夜。
楼府。
凉风打着灯笼,吹得丝穗飘动,灯影晃荡。
远处行来长龙般的车队。
看门的护院挺直站着,不为所动。
24 厚恩
白兰花瓣如泠月驻留人间,零星花瓣摇晃坠下,轻吻长街,又被轻风扫走,踏入灯火辉煌的骥都。
袅袅花香散入千风,丝丝缕缕淌过喧闹长街,寂寥万巷,流入与楼家相隔甚远的另一处高门。
裴府内宅中。
“啪——”
茶盏猛地被摔下,滚烫的茶水四处迸溅,瓷片碎了满地。
奉茶的仆人还躬身捧着茶盘,被吓得颤了颤,怕触了霉头,惊惧跪下。
裴贵妃摔了一个还不够,抬手又要扔。
负手背身立于一旁的耄耋老者适时开口:“贵妃,够了。陛下体恤你丧子之痛,让你回门修养,你在家中若是言行无状,被人看在眼里,有些话传到陛下跟前,不好听。”
裴贵妃面露不甘,举着那茶杯半晌,最终还是愤愤放下。
仆从如蒙大赦,就那么跪着徒手捡完碎瓷,囫囵以衣袖拭去茶水,不敢再听下去,手忙脚乱退下了。
屋内没了人,她才咬牙切齿道:“父亲没听到刚才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吗?这小儿偷了我儿的太子之位,我儿尸骨未寒,他便已经借着东宫权势,欺男霸女,草菅人命,铺张浪费,胡作非为!将整个帝都所有的玉兰都送给朝中大员这样的事他都做得出来!”
“立储以后,他至今不曾来我宫中请安……沈持意如今如此亲近楼家,日后——”
“哪有什么日后?”当朝首辅裴知节回过头来,打断了她,复又放缓语调,“陛下放着帝都里的宗室不选,选一个远在荒州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来当太子,这其中用意,你应该能想明白。”
“能当皇帝的太子,才是真的太子。至于太子如何跋扈,那是言官的麻烦,对我们不重要。”
“陛下在这个关头让你回家暂住几日,便已经是疑心你我手伸得太长。你我此时更该谨言慎行,莫要马失前蹄。”
裴贵妃不语。
她方才不过气劲上来发泄一二,三言两语间已冷静下来。
裴相所言,她也知晓。
裴家如今的处境算不上好。
前太子病逝后,宣庆帝封锁消息,飞云卫日夜兼程赶赴苍州,将还是苍世子的沈持意接进宫。可沈持意在骥都城外突然遭人刺杀,刺杀者身份查清,全都是不知被何人放出的死囚。那些人本就是因杀人越货而被朝廷缉拿的亡命之徒,还都死了个干净,什么都查不到。
若是刺杀发生在昭告天下立沈持意为储君之后,刺客只要手脚做得干净,就算是裴家做的,皇帝都未必在意——宗室子多得是,死了一个,再挑一个便是。
可这刺杀发生在立储之前。
皇帝疑心有人手眼通天,提前知道了密旨内容,趁着还未立储急忙截杀苍王世子。
裴贵妃刚失了太子,裴相又位高权重,裴家不论怎么看,都是最有可能做此事的人。
裴家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通报传话的下人进来之前,裴相和裴贵妃正在谈及此事。
裴相神色平静,只略微皱眉,缓步回到棋盘边,捻起白棋,若有所思道:“东宫易替一事,在宣旨之前瞒得严严实实,连你在宫中都不知晓,到底是谁有这个能耐?”
裴贵妃:“飞云卫?”
“许堪对陛下忠心耿耿,不可能私自拆阅密旨。”
“那还有谁?密旨不过内阁,陛下私底下写好之后盖了印便交由飞云卫护送,经手的人就没几个。总不可能是沈持意自导自演?陛下若是疑心我们,他确实获益最大……”
“此节我也想过——陛下必然也想过。”裴相执棋之手一顿,摇了摇头,“但他纨绔之名由来已久,当年没人能想到苍世子会当储君,他一个远在天边的王侯子弟,何必故作纨绔?而且刺杀那日,他也险些死于刺客剑下,是禁军及时赶到才把人救下。他就算能在许堪眼皮子底下安排刺客,也没办法连禁军的调动都算得分毫不差。”
裴贵妃一滞:“那……”
那便没别人了。
不怪宣庆帝想到裴家。
就连他们自己,推来算去,都快觉得是自己做的了。
“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老首辅默然不语。
他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方才找到了一处勉强能落子之地,轻轻按下棋子,才说:“你方才同我说,今晨太子可能已经察觉到有人会下毒,故布陷阱请君入瓮?”
“是,所以我没有轻举妄动……”
“不,继续,明日继续寻机下毒。”
“父亲!?”
“祸水东引。与其取信陛下,不如让陛下怀疑更多的人——不希望他当太子的人并不只有我们。”
裴贵妃喃喃道:“高妃?”
“让你的人做漂亮些,不论事成与否,只要查起来,都只能查到高妃身上。”-
沈持意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窗边。
魏白山替他去楼家作死了。
乌陵对他从许堪手中拿回来的青衣蛊很是好奇,晚膳后便一个人闷在房里鼓捣。
其余的宫人和护卫也被他纷纷找了差事支开。
他在等江元珩。
白日里,他被苏承望牵扯进卫国公世子的命案,虽然皇帝把他直接摘出了此事,但他不想让卫国公世子死得不明不白,也不愿让草菅人命的苏家被轻轻放下,托江元珩替他寻来此案的证据。
结果他在飞云卫那遇到楼轻霜,登时心慌意乱,什么都忘了。
直到魏白山领命出宫,他彻底定下心来,才想起此事。
江元珩给他的信笺在暖炉中渐渐燃尽成灰,沈持意没等多久,江元珩便跳了进来。
“殿下,”江元珩从怀中掏出几张纸,“这是卫国公世子命案真正的卷宗,我偷偷抄录了一份。证据有不少,但是很多都在苏家自己手中,要么就是已经被飞云卫掌握了。殿下看看,有什么想要取来的,我替殿下想办法。”
沈持意立刻接过,翻看案卷。
果不其然,第一眼便瞧见了苏承望的名字。
事虽然是苏承梁惹的,谋算的却是苏承望,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
但此案的结果本就是皇帝乐于见到的,皇帝不可能治苏承望的大罪,多半只会顺着苏大的说辞,将此事落在本就没有功名的苏二身上,再找个下人当替罪羊,说一切都是苏二少身边不怀好心的下人瞒着主子干的。
届时把人交出去杀了,再治苏家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卫国公世子一案也就这么揭过去了。
沈持意冷笑。
他说:“多谢。有这东西足够了,其余我能自己解决,你不必掺和进来。”
“对了,先前让你帮我找的那个人……不必找了。”人他都亲眼见到了。
江元珩没问他原因,拱手道:“是。殿下要的东西送到,不打扰殿下了,属下告退。”
沈持意收好案卷,抬眸却见江元珩站在窗边,要走不走的。
他:“?”
江元珩试探问道:“听说殿下差人将全帝都的玉兰花都送到楼府门前了?”
“……”
魏白山都还没回宫呢,消息就提前回宫了。
“也没有全帝都,”他挣扎道,“我屋里还留了一盆,其他人家里种着的我也没办法全都拿到……”
江元珩不放过他:“殿下先前和我说讨厌小楼大人。”
“……现在也略微讨厌!”
禁军统领恍若未闻:“元珩明白了。殿下今日见到小楼大人,便不找那姓木的仇家了,难道……”
沈持意突然屏息坐直:“!!!”
这么容易猜到楼轻霜就是木沉雪?
他急忙低声否认:“不是……”
“……难道殿下也发现小楼大人……”
他摇头,嗓音如蚊鸣:“没有……”
“……发现小楼大人品性如玉如兰,是个高洁雅致的君子,和元珩一样决定以小楼大人为镜自省,放下恩仇,坦然磊落,因此送了一车队的玉兰,以表感激之情?”
沈持意游离的目光骤然回归,气息归于平缓,嗓音平静而铿锵:“哦是的。所以楼轻霜收到花之后有什么反应,元珩你知道吗?”
江元珩临走前,最后同他说:“小楼大人亲自出了府门谢太子恩典,从采购的宫人口中问来了每株玉兰的来历,一一命人送回,却没要那些花农退钱,只让花农明日早市分发与所需之人,彰殿下恩德。但他留了一株含苞待放的,说只此一株便足矣。”
应对得当真漂亮。
既不承情,又谢了恩。
谁也不能说楼饮川攀附新太子,东宫也怪不了他的四两拨千斤。
最后还留了一盆没开花的,告诉消息灵通的皇帝,他只愿含苞待放,谨修自身,无意争锋。
……假惺惺的。
沈持意在心中悄悄地说。
但不论如何,他的目的也达到了。
楼轻霜如此应对,看来是信了他的风流浪荡,应当不会怀疑他今日失态的原因了。
那人当初把白玉龙环当做定情信物给他,不论心底如何想的,怕都是存了认真之意的。
可这认真之意,在他不告而别之后,便不是好事了。毕竟这人越是认真,越有可能此刻怀恨在心。
他简直无法想象楼轻霜知晓他是苏涯的话会如何。
沈持意松了口气。
——这口气在次日一早又被提了起来。
因为魏白山布膳时端进来了一盘绿豆糕。
正是用他从烟州带回来的绿豆糕配方做的。
沈持意在烟州时便格外喜欢当地的甜糕,尤其是绿豆糕,同别处做的口味不尽相同。他特意买来了方子一路带着,甚至吩咐临华殿的厨子将早膳换了。
原本是个他喜欢的好东西。
可他一瞧见这绿豆糕,就猛地想起昨日在皇后那里吃到的绿豆糕。
当时他还以为皇后细致到特意找了临华殿的厨子做小食来接见他,现在想来——皇后根本没留意到这些,那更有可能来自楼轻霜从烟州带回来的厨子或是方子!
苍世子明面上从未去过烟州,若是让楼轻霜知晓……
他立刻挥手道:“拿下去,不吃了。”
魏白山一愣:“殿下?可是后厨做得不符合殿下心意?奴才这就让他们再做——”
“我不爱吃这东西,”沈持意赶忙说,“以后别做了,方子也撕了,谁也不准再碰这个绿豆糕,现在就扔掉,重做一碗燕窝粥端上来吧。”
魏白山似是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记忆,但还是躬身,捧着那盘绿豆糕退下了。
此时。
高贵妃宫中。
“什么!?”高贵妃惊道,“你是说裴水芝要毒杀太子陷害于我?”
她面前跪着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抬起头来——正是先前跑去裴贵妃宫中通风报信的方海!
“千真万确!她连夜找了个娘娘宫中的小宫女,让奴才带进临华殿后厨,结果娘娘宫中那小宫女居然什么后手也没做,直接往太子殿下嘱咐过的早膳里下毒——太子殿下昨日便暗示过那早膳是请君入瓮的陷阱,裴贵妃这么做,是故意等着别人来查啊!奴才不傻,查到那宫女,查到奴才也不远了,裴贵妃是要弃了奴才来构陷贵妃,还请贵妃娘娘救我一命……”
高贵妃水袖一挥,招来一个跑腿的小太监:“你先跑去临华殿看看现在如何了。”
她怒极反笑,踢了一脚跪着的方海:“事已至此,起来,跟本宫一道去临华殿。”
贵妃宫中登时忙成一片,不过片刻便备好了疾行用的肩舆,跑腿的小太监更是早已赶去临华殿。
一行人紧赶慢赶,不过行了一半路程,那跑腿小太监居然跑了回来。
“如何?”高贵妃忙问。
“娘娘,临华殿什么也没发生。奴才打听了一下,太子殿下早膳一口没吃,还不准扔给下人们吃,直接让总管太监扔了重做……”
高贵妃一愣:“然后呢?”
“没、没了……”
颤颤巍巍的方海:“?”
高贵妃:“……?”
她冷眼看向方海:“你莫不是诓骗我取乐?”
方海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慌张道:“奴才所言千真万确啊,如此大事奴才怎敢愚弄娘娘!娘娘只需找来下毒的宫女一审便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或许是早就知道有人会在糕点中下毒构陷娘娘,因此改了主意……”
高贵妃也知这种事情不是一个小太监敢弄虚作假的,一边命人根据方海的描述去抓那小宫女,一边折返回宫,细细思量起来。
半晌,她喃喃道:“如此说来,东宫这是放着大好的坐山观虎斗的机会不要,替我挡了一劫……?”
“来人,”高贵妃挥手,“出宫去给本宫兄长传个话。”
……
沈持意又上了大半日的教习课。
他上得头脑发昏,不知天地为何物,只觉读书学习这些繁文缛节是件比楼轻霜发现他身份还要可怕百倍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申时,日坠西天,皇后派来的教习这才离去。
他昏沉沉走出书房。
魏白山迎面而来,鬼鬼祟祟地说:“殿下,御史中丞高昶之高大人刚刚差人送了一幅前朝名画孤本给您,还悄悄托奴才给您传一句话。”
沈持意:“?”
干什么?
皇帝还没给东宫安排官员,御史的老大这时候给他送礼又传话的,这不是明着站队吗?
这可是言官啊!
25 再遇
沈持意很想拿着高昶之送的礼,直接冲到高御史家里,问对方为什么不参他!
朝中之人不是大部分都不想让他来当这个太子吗?
他当着天下万民的面,胡闹到了楼轻霜这个帝后宠臣的面前,等同于拱手送上话柄,不论谏言还是废立都是绝佳的机会。
可御史那边居然不说话了!
他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御史不说而已,内阁六部又不是摆设。
可他细细一问魏白山,才发现这位高御史并不仅仅是一名御史,还是高贵妃的亲哥哥。
两年前枭王之乱后,帝后在众人面前虽然依旧和睦,但两宫来往少了许多,同年进宫的高氏渐得帝心,短短两年便已经封了贵妃,宠冠后宫。
高昶之这个兄长也跟着鸡犬升天,被提拔为御史中丞。
高家小门小户,朝中无人,最大的靠山就是皇帝。高昶之说不参他,那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不参他,也许高贵妃那边早已吹过一轮枕边风,皇帝默许了轻轻放下沈持意闹出的这些事。
皇帝都默许了,谁还会想不开去多嘴?
莫说是谏言,怕不是明日上朝,攻讦东宫的奏折都会变成称誉太子的颂词。
沈持意:“……”
他别无他法,只能次日带着高昶之送来的画,亲自去高贵妃宫中归还,希望这两兄妹能明白东宫这艘船最好不要上。
他到高妃宫中时,宫中人似乎在处理什么违令的宫人,正拖着一个面色苍白没了意识的宫女离开。
高贵妃早已整装等在那。
沈持意命人将那孤本画卷递给高妃的大宫女,说:“我胸无点墨,实在欣赏不了此等好物,还是借花献佛,将此画挂在娘娘宫中吧。”
高妃并无愠怒,反倒问他:“太子不喜欢此类珍宝?”
沈持意:“?”
怎么滴,我要是说不喜欢,你还要送个别的?
他赶忙说:“高大人说这是谢礼,可我从未帮过娘娘或是高大人,没什么好谢的,娘娘和高大人别再送东西来了。”
高妃眼眸轻转,笑道:“殿下不喜欢物件?本宫明白了。”
沈持意:“??”
明白什么了?
他怎么没明白?
他茫茫然然同高妃客套了一会。
临走前,掌事的宫女领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宫女出来,说是娘娘送到殿下宫中伺候的。
那小宫女本来还有些垂头丧气,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沈持意,登时换了神色,脸颊竟还浮上两团红晕。
沈持意:“……”
突然明白了高妃明白了什么。
但这“礼物”关乎他纨绔浪荡的人设,他倒真不好干脆拒绝,只好一咬牙收下,直接带回临华殿。
魏白山出来迎他,见他用一幅画“换”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欲言又止好一会,还是劝道:“这都快双手之数了,您吃得消吗?”
“……”沈持意瞥过眼去。
魏公公立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凑上前来,突然小声说:“殿下,后厨那边有一个叫方海的跑腿太监跳井了,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自己跳的?”
“井边没什么挣扎的痕迹,下边的人去他住处看过,有些碎银,还有宫外当铺的契子。前些时日殿中确实有东西不见了,奴才核对过,就是方海去当铺当掉的东西。许是这几日奴才们在查丢失之物,他一时畏罪,便跳了。”
沈持意脱口而出:“盗窃虽有罪,可国有国法,刑律自有分辨,再如何也不至于赔命——”
他嗓音一顿,猛然意识到这不是他一个草包太子该说出口的话。
但他踌躇半晌,还是说不出什么佯装发怒的风凉话。
“……临华殿里若是有谁短了银钱,或是家中有什么变故,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吃喝嫖赌这般损人不利己之事,你私底下将人带来我面前,莫要让他们一步错步步错,走上什么歪路错道。”
魏白山似是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登时面露怔色。
太子殿下却已经转了话口:“今日我学的不错,教习准了我休息一日,我想出宫玩玩,但不想大张旗鼓。你不要声张,替我备一辆马车,明日乌陵陪我出宫就好。”
“是。”-
次日。
沈持意踏上马车就要走。
魏白山一直强调太子出宫是大事,让他多带一些护卫,或是把飞云卫那里带回来的四个暗卫带上。
但沈持意出宫是为了把卫国公世子的命案闹大,又不是真的出去玩,人带得越多越容易被发现。魏白山再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沈持意没松口,还下了死令不得让其他人知晓。
最后临华殿的总管太监几乎哭丧着脸将他送到宫门口,以采买的名义带他出了重重宫门,最后目送他坐在马车中远走。
马车厢门紧闭,两侧帘布垂下,严严实实隔绝开了里外。
乌陵穿着一身瞧不出身份的便衣,娴熟地驾着马。
沈持意坐在里头,再度翻看江元珩给他的那几页案卷。
这几页纸他看了好几遍,来回思量该如何钉死苏承梁草菅人命一事。
有宣庆帝在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些证据即便拿出来了,最终还是会被推到替罪羊身上,没办法把苏二推出来。
活生生的人证最无从抵赖。
苏家杀人杀得太仓促,没办法做得太干净,只寻了些混江湖的武人来动手。
沈持意第一次穿书穿的就是同一个世界观下的武侠小说,一身功夫也是这么来的——他很清楚这些人的特点就是收钱办事绝不外传,义气比性命还重要,即便被抓到,为了守诺也不会供出雇主。
即便让大理寺去拿人也没用,必须让起码一个人主动开口……
“乌陵,”他稍稍拉开厢门,说,“昨晚让你试着做的青衣蛊带了吧?”
“公子都叮嘱过好多遍了,怎么可能没带?这蛊毒现在被我改成中了之后当场发作,发作之后便自行消解,无需解药。但我带了解药,若公子用错了也可立刻解开。”
乌陵说着,骤然一拉缰绳。
马车停到了前后无人的荒巷之中。
乌陵回过头去,问道:“公子,我们现在去哪?”
厢门拉开。
浅青色竹编幕篱映入眼帘。
刚才还穿着华贵长袍的青年不知何时换了一身极为轻便的窄袖蓝袍,幕篱四方白纱垂下,坠着金铃,将那张如仙人雕琢的脸庞挡得严严实实。
他没了宫中那副弱柳扶风的慵贵之姿,举手投足间仿若闹市中银鞍白马的恣意少年。
他一伸手,把遮掩衣裳的披风与剩下的另一个幕篱往乌陵身上一挂,笑道:“带上你做的蛊毒,我们去找那几个收钱杀人的江湖人。”-
“咚咚——”
“咚咚咚——”
白灯笼高挂两侧,算不上宽敞的木门两边也坠着白事所用的丝穗,门前零落的纸钱不知被多少路过的人踩踏而过,满是泥泞雪渍,碾转破碎。
孩童哭闹声不绝于耳,脚步声似是由远及近。
是一个妇人开的门。
周溢年敲门动作一顿,意外道:“余夫人?家中仆从呢?”
前几日余昌辅的丧事,余家门庭清冷,几乎无人吊唁。
只有周溢年这个不涉朝政甚至不怎么为宫中贵人问诊的太医来过一次。
那妇人识得他,叹了口气,道:“让周太医见笑了,我家大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他又是……哎,同窗故友没什么人敢来,我们孤儿寡母在骥都待着也无用,我昨日刚刚遣散了仆从,只留了个奶娘,等过两日宅子卖出去了,便回老家——”
她视线扫到周溢年身后,瞧见还有一人,话语一顿。
男人衣冠发髻齐整,衣扣衣带尽皆系得一丝不苟,连在这衰破之处都挺拔而立,从容雅致得格格不入。
他感受到余昌辅遗孀的目光,微微颔首:“晚辈楼轻霜,任职兵部,素日同御史台的大人没什么往来,今日托溢年引着上门拜访,是差事在身,有一事想要问问夫人。”
余夫人原先还有些警惕,听到男人的名字,登时缓了脸色。
“原来是楼大人。楼大人和夫君并无往来,但我常听他提起你,他对楼大人很是敬佩尊崇……”
楼轻霜垂眸,面不改色道:“不敢当。”
“大人所为何事?”
“敢问夫人,从正月末到余大人最后一次进宫前的这段时间里,可有什么平时和余大人不太往来之人前来家中拜谒?”
余夫人立时摇头:“年节刚过,来往的大多是亲朋……”
她又思忖片刻,更为肯定道,“没有,肯定没有。夫君年前弹劾裴相已经得罪不少人,有些熟识的大人早便不来了,年节过得本来就比往年冷清,更别提不熟识之人了……”
周溢年同楼轻霜对视了一眼。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
周溢年将带来的一些补药送给对方:“这是我今日抓来的一些补药,夫人这些日子太过伤神,可以每日服一帖养养身子。我与饮川便不叨扰夫人了。”
待到院门紧闭,两人转身一前一后往巷口走去,楼轻霜才说:“既然他们过几日要走,有一纸各州府皆能通行的文书方便些。我明日开一份来,你替我送到余家。”
“就说是我托人得来的?”
楼轻霜稍稍行在前头,没有说话。
这便是默认的意思。
周溢年心领神会,不再多说,神情一肃,若有所思道:“楼禀义瞒报烟州税银,以至前方军饷吃紧,我们奉命密下江南,足足查了数月,才得以查出一些线索交给陛下,眼看陛下就要下旨责令严查,结果余昌辅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东宫变故,谏言而死……陛下在这之后便压下了彻查烟州贪腐的圣旨,不想彻底追究烟州之事了。为何?这两者之间分明毫无关联……”
楼轻霜向来不理会周溢年这些碎言碎语,此刻却难得接话道:“沈骓多疑。”
——沈骓是宣庆帝的名讳!!!
周溢年闻声一惊,即刻抬眸四望——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得,楼轻霜一直以来的隐藏都会被毁之一炬不说,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传到宣庆帝耳中,多年筹谋一瞬溃塌!
他左顾右盼,没看到任何人影,方才反应过来,以楼饮川的功夫,周围的动静早已收入耳中,何需他来担忧?
周溢年松了口气,收回目光往前瞧去,却只能瞧见前方人挺直的背影。
“《休政九论》毫不留情戳穿了沈骓想用雄图伟略掩盖他当年卑劣夺位的想法,是他这么多年来都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病。”
楼轻霜没有回头,一字一句轻轻地说着。他素日里总是将面具戴得漂漂亮亮,不行差,不踏错,可越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云天,闹市巷尾,他却越像是扑火飞蛾,沉溺于这种明目张胆商谈秘事的危险感之中。
他装腻了,演烦了,因此既知道四方并没有能听得到他们交谈的人,又难以言喻地期待着有人能听到这一切。
不论什么人听到都行。
这样就能突然地掀开他虚伪的面具,揭开他这个伥鬼穿了十年的画皮——但他又很清楚这不可能。
他便只能又失望又期望地说:“他当皇帝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来,日日夜夜他都在担心,害怕有人如他当年所做的那般,背叛他暗算他,抢走他的权力,夺走他的性命。前太子突然病逝,他没有了玉牒在册的皇子,本就更加担心有人想要趁机窃取他的皇位,余昌辅又正好在这个时候明目张胆重提他的心病,让天下人想起来他的名不正言不顺……”
楼轻霜骤然停步。
不远处,闹市喧嚣已隐约入耳。
再往前走便会被人听到。
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你是说……”周溢年在后方问他,“前有唯一皇子病逝,后有御史重提沉疴,陛下忧心有人借机起事,民心动乱,已经不想再让一桩可以震动江南官场的贪腐案显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天下人觉得他——”他顿了顿,嗓音愈低,语气却格外铿锵,“——昏庸无道。”
于是皇帝明知烟州官府糜烂,仍旧选择暂时放下。
死了一个小御史,保下整个烟州官场。
此招甚诡。
楼轻霜自言自语般:“……是谁呢?”
是谁能这么信手拈来地切中宣庆帝的命脉,利用余昌辅一腔忠心,在宫中严密封锁前太子病逝的消息时,偷偷将东宫变故告知一名清正廉洁悍不畏死的御史,落下一颗千里之外看似毫无关系的棋,就这么不显山不露水地保下楼禀义?
他所身处的楼氏?裴知节?……还有谁?
“余昌辅是个一心为公的纯臣,”楼轻霜终于回头,在这住满王侯权贵重臣的街市里,回望了一眼毫不起眼甚至略显寒酸的御史宅院,“他除了去御史台便是回家,飞云卫的密卷里,他的行踪只有来来回回这两处地方。若是没有人上门拜访过他,便只有可能是御史台里有人把消息告知余昌辅。”
“那只能往御史台那里查,”周溢年眉头紧皱,脸色愈发不好看,“可御史中丞高昶之……说他是一块难啃的石头都不为过,油盐不进的,只有高贵妃说什么他才听什么,高妃又和皇后合不来——”
周溢年话未说完。
外头的街市里骤然传来极大的动静,似是许多人都在朝着一处挤去。
此处住着太多帝都权贵,向来只有歌舞升平般的热闹,鲜少会有这般纷乱之时。
出了什么事?
两人尽皆神色一顿,快步走出小巷。
只听有人交头接耳道:“快去卫国公府门前看好戏……国公世子遇害,大理寺都快要结案了,刚刚居然有人敲响卫国公府的大门,声称自己才是真凶,是受了苏家所托才劫道杀人,有来往的赃银和物证,还能指认苏家人,证据确凿!!”
人群如流水般朝着卫国公府涌去。
楼轻霜却瞧见另一处巷口前,有一个戴着幕篱的蓝衣身影逆着人流而行。
人头攒动,杂乱非常,可青年幕篱垂下的轻薄白纱从始至终都不曾飘起,全都被下方坠着的金铃牢牢压着。
“你先前和我说,苏涯的幕篱有些不同寻常,纱底坠着什么……?”
周溢年不假思索:“金铃。”
发问的男人乍然眉目一压,方才还如清墨般乌净的双眸顷刻间晦暗不明。
26 相邀
周溢年被卫国公府之事吸引了全部心神,不住眺望着人群涌动的方向,对着身旁说:“卫国公世子的命案都快结案了,怎么突然横生枝节……?”
没有应答。
周溢年一愣,回过头去。
只见长街人影纷纷,四方缤乱得厉害,举目可见的方寸之地已没了男人身影。
……
楼轻霜几乎是下一刻便快步追着那蓝衣幕篱的身影而去。
身侧往来百姓匆匆,尽皆与他反道而行。
不过片刻的时间,他还未穿过看热闹的人流,蓝衣身影已拐入转角,隐入深巷之中。
仿若飘然蓝袍一闪而过的衣角和微微晃动的无声金铃都不过是抓不住的虚妄。
抓不住……
抓不住吗?
未必。
那身影所入之地,是一片达官显贵的深宅大院,他自小长于宫城,常来往于鸿儒之处,此地对他而言,即便闭着双眼也能画下街巷地形。
即便对方用了轻功,他同样以轻功追赶,未必追不上。
可是……
左右已是有不少百姓打量过来。
众人目光之下,这位快步窜入人群的公子白衣似雪,银纹长靴明明踏过了积雪消融堆积的泥泞,鞋面之上依然洁净如新,足以可见步履之平稳,仪态之从容。
这般的人身侧总是簇拥着仆从,打马长街过,人间风华不沾身。
几时形单影只出现在市井之中?
哪怕百姓急着看卫国公家门前的热闹,游动的视线仍然不住地楼轻霜身上扫来扫去。
若是不远处哪位朝中大员家的仆从路过,保不齐谁便能唤出他的名讳。
众目睽睽之下。
世人眼中,从来都不曾为谁失态过的楼饮川会有急切之时吗?
会为了追一个不真切的身影,急急忙忙,不顾头尾吗?
不会。
他一顿。
他还是停下了脚步。
午时将至,日悬高空。
不知何处飘来的阴云悄然而至,骤然淹没天光。
眼看晴日不再。
阴恻恻的苍穹笼罩而下,将他彻底掩入阴霾中。
……
“快快,乌陵,帮我找找有没有纸笔……”
马车驶过几个街巷转角再度停下,快速赶回马车的沈持意在其中翻找着笔墨。
魏白山给太子筹备的马车自然是一应用物俱全,乌陵轻而易举翻出文房四宝。
乌陵见他着急忙慌的,困惑问道:“殿下,怎么了?凶手不是已经被你顺利送到卫国公府门口了吗?是哪里出事了?”
哪里都没出事。
他想办的事情很顺利。
卫国公世子的命案还没有彻底结案,正值风口浪尖,进出帝都的四方三门都在排查游民走卒,这几日的通行文牒发放得也很是严格,苏家干脆让收钱杀人的那几人大隐隐于市,没有让他们离开帝都,而是让人住在了离卫国公府很近的客栈里。
他按照江元珩给他的消息,寻到了那几个江湖人暂住之地。
接苏家这个买凶单子的一共有三人,他先绑了两人丢在少有人烟的荒废之地,又用了点办法,让剩下一人来国公府自首供出苏家。
眼下人已经去认罪了,按照他的计划,他只需要进国公府找个人就好。
此人叫黄凭,卫国公弟弟的儿子,现任骥都北门都尉,是卫国公这一脉唯一有些出息的子弟。可惜先前卫国公世子太过烂泥扶不上墙,卫国公不想亲儿子的风头被黄凭越了去,不仅没有帮衬,还隐隐压着黄凭的升迁之路。
结果世子出事,卫国公这些时日心力憔悴,黄凭这个侄子反而不计前嫌帮忙操办白事。
沈持意需要一个人来“顶锅”,把他今日做的这些事情揽走——黄凭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本想潜入国公府,找到黄凭后,直接把人带到他绑着另外两个杀手的地方,把自己做的一切和江元珩那边提供的消息都转述给黄凭。
他相信黄凭会很乐意做那个替卫国公世子主持公道的好堂弟。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刚把自首的人带到卫国公府门前,正准备去找黄凭,便瞧见了楼轻霜和当日画舫见到的那个大夫——如今想来就是原著里表面是太医实则是主角小弟的周溢年——这两人一同走出小巷。
楼轻霜没见过苏涯,可周溢年见过当时用幕篱遮面的他!
他当即吓得遁入街巷之中,绕了好几圈,才再度回到马车这里。
他把纸铺开,对乌陵说:“来不及了,我回去再同你说……”
卫国公世子的案情牵涉苏家,他和“木沉雪”相识时自称岭安苏氏子弟,以那人的聪明,若是刚才瞧见他了,猜到他的出现和此案有关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不能和国公府的人接触太久,也没那个功夫慢悠悠取信黄凭然后带黄凭去拿人了。
只能给黄凭画个绑人地点的地图,扔下就走。
黄凭就算有所怀疑,照做之后也会发现他所言不虚。
“殿下,研墨需要时间……”
沈持意看了一眼刚刚倒了点茶水还未晕开墨色的砚台,左右四顾,径直伸手,打开了还未燃过的一炉炭。
魏白山怕他“体弱”,这般阴冷的天气出门游玩伤了身,在马车内足足备了四五个暖炉。
他从里头掏出墨色的炭,掰下一小块下来,潦草写写画画了一会,随后折好纸塞入怀中,再度戴上幕篱跳下车。
“在这等我。”-
庭院深深。
府门前的热闹穿过层层叠叠的门墙,飘过一路缟素,让人站在内里的灵堂前,都能隐约听见。
灵堂前除了仆从,不剩几个人影,尽皆去了门前。
黄凭没去。
卫国公愿意让他在宅中主持,却不想让他在人前也掌事。因此卫国公领着人去处理府门前的事,把他留在灵堂守着。
下人突然上前:“堂少爷,后门有一个人来找您,说是你嘱托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黄凭:“?”
什么事情?他怎么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嘱托过别人办事?
“什么人?”
“没说,还戴着篱帽,瞧不见模样。要打发了吗?”
黄凭思量片刻,摇头。
这人来的时机太妙。
府门前出了大事,卫国公刚离开灵堂,后门便刚好来了个遮遮掩掩的人找他……
他本就是武职,倒不担心是什么宵小,披上外袍便往后门而去。
前门鱼龙混杂,后门却门可罗雀。
黄凭还未踏出门槛,便遥遥瞧见那戴着纱帽的蓝衣人影。
对方功夫显然不错,他刚一走近,那人便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白纱朦胧,可黄凭能够感觉到,纱后的双眸似是在看着他。
“这位公子,敢问——”
对方突然打断他:“都尉先前所言不虚,世子之死果然另有内情。”
此言一出,两侧看门的护卫都面露惊愕,没忍住转头看向那开口的蓝衣公子。
黄凭更是错愕——他何时说过此言!?
卫世子的死,朝中懂点门道的都能看出或许有猫腻,但谁又敢说什么?
国公府人丁不济,除了荫封,在这帝都当的最大的官就是黄凭这个北门都尉,就算真有内情他也没有能力做什么,又何必惹事?
就连卫国公,不也只能打落门牙往里吞吗?
“我——”
蓝衣公子显然不想让他先说什么,又打断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收了都尉的好处与银钱,事情自然是给都尉办妥了。”
他嗓音有些嘶哑,同挺拔俊秀的身形不似一人所有,像是特意压低过。
“门前自陈其罪的那人是苏家雇佣的杀手,他与另外两人共三人在国公世子出游时出手加害,成事后被苏家藏起来了。另外两人已被在下抓了,分开绑着,绑的地方我画了地图,都尉前去拿人便好。”
黄凭不再开口,认真听着,连那蓝衣公子递出不知写了什么的纸条,他也无声接到手中。
对方都这样说了,他哪里还听不出来?
这人就是制造了前门热闹、揭露卫国公世子命案真相之人!此时把他单独喊出来这般告知他,是想把事情都安在他的头上,佯装“受他所托”!
那公子又说:“国公府如今只需让自首的凶手写下供词画押,上呈大理寺,再捉来另外两人,便已足够重查此案,严惩真凶。”
黄凭心中仍有惊疑,忍不住问:“就这么简单?你……你如何让凶手自愿供罪?”
对方说得很快:“当然是靠绑了的另外两人。我是分开捉了那两人,然后再去找门前自首那个人,和他说,若是他能供出苏家,甘愿受审,我便放了他的同伙,送他的同伙平安离开骥都。他和我达成交易,这才依言照做。”
可青年刚刚还让他去把另外两人一起拿下。
黄凭一愣:“公子这是……毁约了?”
蓝衣公子似是轻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道义是讲给讲道义的人的。”
——好生洒脱的少侠。
黄凭先是冒出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第一时间连辨别真假都忘了。
见青年说完就转身要走,竟是连一句告辞都不曾留,他这才赶忙问:“谁都知道口说无凭,更遑论刀口舔血之人。公子也确实毁约了,那是如何让那人以为公子不会毁约的?”
蓝衣公子听见了此言,只脚步一顿,却没有回答。
像是不想再被挽留一般,下一瞬,他凌空而起,踏着国公府后门小巷中的瓦片砖石,眨眼间没了踪影。
竟是个高手!
黄凭怔怔然望着俊逸身影消失的方向。
……这就走了?
黄凭本来还有的几分疑虑尽数消散。
这一走,此刻后门发生的一切变也成了一种口说无凭,而护卫听走的内容只会尽数把此事的功劳落在他的身上。
若是假的……不可能是假的。耗费如此代价愚弄他毫无意义。
是谁?
黄凭谁也想不到。
而那人分明可以挟恩图报,却不留任何关于身份或是图谋恩情的只言片语。
也就只有他手中的东西……
他低头打开纸条。
期待中的潇洒走笔并未出现。
映入眼帘的内容如学堂五岁稚子所画,线条板板正正,图案七歪八扭,他看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是靠近他值守的北门的一个地方。
自认不懂文墨但勉强能画点城防图也知道怎么用笔墨纸砚的都尉大人:“……”
“堂少爷?”下人喊他。
黄凭猛地回神,才发现喊他的不是护卫,而是在卫世子灵堂处值守的下人。
下人禀报道:“国公爷领着人,带上前门那自称凶手的人去大理寺,门前的人都跟着散了。兵部的楼大人前来吊唁,前堂现在没有人主事,您看……”
——兵部的楼大人。
其他人来吊唁,大多走个过场,或是另有想法。
可这位来吊唁,应当只是因为和卫世子有过照面之缘,当真前来吊唁一二。
他不好怠慢,挥手喊来一个护卫:“刚才你也听到了,他……我要捉的人现在在北门旁第三条街后方一个废弃的豆腐坊里,我要接待贵客,抽不开身,你替我带上一队人,去把人拿下。别送大理寺——先送去刑部。”
“是!”
他抬手,闻了闻自己指尖摸到的炭痕——炭上有着几乎微不可查的淡淡清香。
未点燃的生炭轻轻在纸上留痕,都能留下清香?
黄凭神色探究。
这炭……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了的。
回府前,他对那传话的下人说:“你别回去了,替我去把府里敬炭的商户喊来,和他说国公府最近的炭不太好用,我想换一批,让他尽快来见我。”
……
天色渐暗。
席卷而至的阴云不曾退去,天边堆积的乌黑愈发浓厚,涂抹得明昼如白夜。
沈持意把一切交给黄凭之后,便回到马车,和乌陵前后换回出宫时穿的衣袍,在卫国公府旁闹市的酒楼点了间厢房。
27 愠怒
沈持意眼见那人似乎有些意外——像是真的,又像是装的。
他刚刚在马车里便瞧着,楼轻霜见到马车停下时,阴雨中的沉肃面容分明浮现出了一丝霁色。
可等他探出身来,对方见着了他,又是一张无波无澜的脸。
……好像并不是很希望马车里的人是他。
他心念转动的瞬间,楼轻霜站着未动,慢条斯理回绝道:“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太子。臣家宅离此地不算远,不敢劳烦殿下。近来骥都不算太平,宫外人杂,若是让他人知道殿下的行踪,恐生事端。臣看殿下似乎没带护卫出行,还是尽快回宫为好。”
居然不上来。
连一步都没走近。
明明是他好心停下,怎么这人好像他别有所图似的?
沈持意:“……”
等等。
楼轻霜不想见到太子,好像,是,没什么,问题,的。
差点忘了他之前在楼大人面前营造的风流人设了。
他本来还有些气恼自己没忍住相邀,此刻瞧着那人就那么淡然站在雨中,屹然不动的模样,他反倒叛逆心起。
跋扈的太子殿下眼珠子一转,轻佻笑道:“大人说得是。可我今日出行,除了我宫中的人,无人知晓——如今只多了一个楼大人。”
男人似是一瞬间预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如浓墨铺白纸的眉目隐在雨帘后,眼角极其轻微地压下。
沈持意微微歪头,一双眼睛笑得眯在一起,调笑般接着说:“所以大人口中的‘他人’可只有大人。这么说,我回宫途中若是遇险,第一个得问的,就是现在不愿与我同行的大人了。”
——这话沈持意含了几分真。
毕竟这人在他进帝都之前就安排了一次刺杀,谁知道又会什么时候想着利用他的生死来搅动风云的想法?
他的嗓音在重重雨幕和疾风的润色下如同蒙了一层雾,语调中的笑意都多了些哄闹。
“大人,上车吗?”
话音刚落。
沈持意便瞧见楼轻霜本来隐约可见的不悦顷刻间浮出水面,天穹落下的阴霾遮挡人心,却没能遮住男人眼神中格外露骨的厌恶之色。
楼大人显然是变脸的好手,这样的转变来得极快,去得更快,眨眼间便没了痕迹。
其他人就算一刻也不曾分心地盯着这人看,怕也是发现不了什么。
可沈持意就是发现了。
不知是否因着他太清楚原著里楼轻霜真正的阴诡心思,又见过与人前人后的楼饮川都截然不同的木沉雪,两相结合,他此时此刻居然能看出一些对方的心绪。
饮川公子那张面具在宣庆帝与宗亲朝臣眼前都完美得毫无破绽,偏生在他眼里和薄纸没什么区别,一戳就破。
即便如此。
那道厌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还是身体一僵,着力在马车厢门的手微微一松,整个人差点没稳住往外跌去。
阴凉的冷风趁机灌入他的衣领里,冻得他一个哆嗦。
他赶忙扶稳,心下一跳。
这人在厌恶什么?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这方寸之地除了乌陵,只有他和楼轻霜。
小楼大人总不可能厌恶自己。
这份反感只有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不会是玩脱了吧?
莫不是他刚才跋扈调笑之意太过,楼大人不装了,想直接换个太子了?
也不是不……
“请殿下小心些,”温和嗓音却在这时传来,“现下疾风骤雨,听闻殿下自小体弱,莫要染了寒。”
男人缓步上前,走到马车前檐下,用左右衣袍掸了掸身上的雨水,说:“既然殿下如此说,那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还是小瞧了楼轻霜的主角修养。
沈持意哼哼了两声,退回车厢内坐下。
楼轻霜随即带着满身泠冷的湿意踏上前板,掀起衣摆,钻了进来,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另一侧最里头的地方。
小小的一个马车,他们两人离得远的不能再远。
这倒是像极了他在烟州认识的那个木沉雪。
木沉雪不会因他瞎闹而有什么真正的怒意,但要是真的烦了,又会有些外露的脾气。
一般这种时候,沈持意就会知道分寸,收敛一些。
一如现在,他本来都打好了腹稿,打算等小楼大人坐稳,便嘲一嘲对方刚刚还义正词严不愿上来。
可他见到楼轻霜如此,下意识就把这些话吞下了。
车窗外雨声不止,噼里啪啦,扰乱人心。
马车中不算宽阔的空间又让两人的气息靠得格外近,外头围绕的暴雨倾盆像是在这里围成一座孤岛,放大了所有心思。
沈持意情不自禁想起他离去前的那一晚。
那晚楼轻霜对着刺客手起刀落,上一刻明明如修罗鬼刹般冷然,下一刻又在他面前好似引颈受戮般无害……
如今想来,一切都拨云见月。
当时这人哪里是遭逢意外心下不安才显露脆弱,分明是早有对策,却在他面前故意示弱,以此试探他的反应。
若他当时有一点显露出要报官的念头……
厢门严严实实地关着,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沈持意却莫名冷得一个哆嗦。
这确实是原著里描写的那个无心无情只有权势的主角。
熟悉,又不熟悉。
沈持意刚刚主动把人邀上车,现在就有一点点后悔了。
没过几息,乌陵挥起马鞭,马车复驶。
——沈持意马上更后悔了。
因为聪明的小楼大人上来之后第一句便是:“殿下方才似乎并不乐意见到臣,为何又邀臣同乘?”
“……”沈持意撇嘴,“本殿下的车架又岂是随随便便能让人同坐的?只是既然遇到的是楼大人,哎,勉勉强强吧。”
楼轻霜得到回答,没什么反应,目光在车中一扫,又发现了小桌板上未曾使用过的暖炉。
男人面露疑惑,眉头一皱:“臣冒昧。车中这么冷,殿□□弱,底下的人没有为殿下燃好暖炉吗?”
“……”
因为我刚刚喝了酒,嫌热。
沈持意险些没崩住表情。
他赶忙说:“我刚从酒楼出来,正想点暖炉呢,就瞧见大人在淋雨,给忘了……”
“原来如此。”
楼轻霜说着,悠悠然掀起袖袍,拿起一旁的打火石,点燃暖炉里的炭。
炭中自带的清香缓缓散开。
“既是臣的错,便由臣来效劳此事。”这人说。
像是混过去了,没有怀疑什么。
沈持意稍稍放下心来。
他怕楼轻霜从他的神色中又看出哪里不对劲,立刻随手拽起腰间挂着的璎珞,低下头,装作把玩的样子。
玩着便往那人腰间看去。
楼轻霜腰间挂着的,是他十分熟悉的那绣着佛门偈语的锦袋。他知道那里头装着白玉龙环,主角拥有这个东西,实在是再合理不过。
他在楼轻霜上车时便注意到了对方腰间,眼下再仔细一看,腰间除了这锦袋,干干净净的,没有别的东西。
看来他送楼轻霜的香囊应当是被这人气愤之余扔了吧?
送给楼轻霜的香囊是他最担心的隐患。
扔了就好。
看来这一趟同乘并不算没有收获。
沈持意正要收回目光。
可他视线扫过楼轻霜坐的地方,突然瞧见椅凳夹角处,一片白纱坠着一颗金铃挂在那里。
马车两边长椅下都是空心的,掀开便放着一应带出宫的物件。
他和乌陵先前换下来的衣物和幕篱都放在楼轻霜坐着的那一侧。
夹角处逼仄,他放的时候并未注意到幕篱还有这么一角没有塞进去!
沈持意:“!”
“!!!”
“??????”
楼轻霜没见过他的幕篱,可是周溢年来接楼轻霜的那日是见过戴着幕篱的他的!
周溢年不可能没和楼轻霜讲过“苏涯”的特征!
他立刻就坐直了。
楼轻霜现在就坐在那夹角处,若是稍一低头细看……
糟糕。
沈持意屏息抬眸,偷偷打量楼轻霜的视线所在。
楼大人不知为何,并不是很愿意直视他,连他身侧的窗纱都不想看,眼看已经要低下头去!
“楼大人!”
沈持意突然喊道。
那人本来要垂下的目光被这一声唤回,举目望来。
“大人为何只身在此?”沈持意没话找话。
“来此办差,办完后,听闻卫国公府出了点事。臣与卫国公世子打过几回照面,心有哀然,正好去上柱香。”
这人果然刚刚从卫国公府出来!
真会骗人。
哪里是去卫国公府上香的?多半是在街上瞧见他了,顺藤摸瓜猜到“苏涯”也许和卫国公府的变故有关,这才拜访国公府。
得亏他那时当机立断,给黄凭扔下地图就走。
他心有余悸,趁机给自己撇开嫌疑:“那真是巧了。我也是在别处听说卫国公府出了热闹,好奇过来看看。”
暖炉的热意逐渐晕开,沈持意假意体弱多病地倚靠一旁,嗓音轻轻的。
“可惜我到的时候,国公府门前已经没人了,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
“倘若案情确有隐情,殿下位高,又和此事有关,大理寺会在结案时给您递一份陈情。”
“楼大人怎么知道?”
“臣迁任兵部之前,在大理寺当值过。”
沈持意一愣。
主角在正文开始前的履历他倒是不知道。
可楼轻霜是在宣庆帝登基那年出生的,今年是宣庆二十三年,楼轻霜刚过二十三。两年前辰陇之战,也是原著正文差不多开始的时间点,这人便已经在兵部述职。
而大理寺升迁本来就难,要短短几年从大理寺升迁到兵部,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大理寺还必须位高权重。
那岂不是说……楼轻霜二十不到的年纪,就已经在朝为官,入大理寺,身任要职了?
楼公子即便不走现在这条孤道,若是得逢明君盛世,必然也能当一个少年意气的贤臣,流芳史册的宰辅。
可惜……
楼轻霜偏要做个不可一世的权臣。
剧情既然无法更改,哪怕他真的运气好,活到登基那一天,也不过是楼大人手中的傀儡。
轻则日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重则一命呜呼还全家遭殃。
坐在眼前的人不仅是他的木兄,还是之前截杀过他之后说不定迟早还会杀他的人。
沈持意莫名觉着憋闷。
但他又刚好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这憋闷都来得理不直气不壮。
他更是郁闷,没忍住踢了对方一下。
银白靴面顿时留下一块乌灰。
楼轻霜登时蹙眉:“殿下。”
沈持意不敢让他低头,闷着声又找了个话题问:“我送给楼大人的花,几乎全都被大人退回去了。楼大人不喜欢玉兰?”
雨势未变,马蹄声却慢了下来。
车厢外,乌陵缓缓拉住缰绳。
男人说:“无功不受禄。”
这个问题显然让楼轻霜更是不悦,语速都快了些。
28 同住
幕帘落下,厢门合上。
沈持意轻笑了一声。
说来也是奇怪。
这人不凶的时候,分明眉目温和,谦谦君子,沈持意却怎么看怎么觉着凶,方才一路行来都常常暗自被吓到。
可这人真的发怒了,他又丝毫不觉着畏惧,甚至有种去年在药庐初见木沉雪的熟稔之感。
若他在烟州还没不告而别,没有把楼饮川得罪个透的时候,就知道楼轻霜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他即将要面临的就是给楼大人当一个听话的傀儡……
他会同样选择不告而别吗……?
沈持意思绪转动,笑容蓦地一滞,猛地接连摇头——
天涯海角皆是芳草,情爱欢好过眼云烟,这个念头不该深想!
他连楼轻霜坐在车上都提心吊胆,一个险些被发现的幕篱边角都让他心有余悸,他哪里赌得起楼轻霜那深不见底的心?
他就是多余好心。
也许小楼大人漫步雨中是另有打算,他还非要邀人上车,这短短一程的,愣是把自己整得提心吊胆,上句还在扯谎,下句又在遮掩别的破绽。
多管闲事是病!
得治!
他对乌陵说:“回宫吧。”
再不回去,宫门都要落锁了。
没有皇帝特令,就算他是太子也不能在落锁之后擅开宫门。
外头却又突然传来一声“太子殿下”。
男人平和的嗓音穿透雨幕和厢门,朦朦胧胧地传进来。
那人公私分明的很,此时此刻也记着君臣礼义,嗓音中没了愠怒,只平静地问他:“殿下微服出宫,带着回宫用的印信吗?可需臣携印信相送?”
楼轻霜在宫中长大,自然也可以自由出入宫闱。
沈持意不敢让这人再上一次车,连忙摇头:“哪有我送大人回来,大人又送我回去的道理?”
他自信道:“陛下早已将进出宫门的金令给我了,大人放心。”
“臣安排家中护卫护送殿下回宫吧。”
沈持意又哪里需要护送?
护卫跟在他身边,是护卫护送他还是他护送护卫都难说。
他张嘴便要拒绝。
话到嘴边。
他透过窗纱,模糊瞧见楼轻霜站在门前的身影。
楼府中已有下人跑出来,站在楼轻霜的身边,为楼轻霜撑着伞。
楼轻霜屹然而立,似静默山石,人间神像。
没什么问题。
太没问题了。
……没问题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这人真的打算为他安排护卫的话,此时不应该已经开始调度了吗?
为何如此安静……
等等……!
是想看看他会不会拒绝护卫?
如果是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废物草包,不可能拒绝。
结合主角真面目突然想通的沈持意:“……”
不是吧。
他的草包人设这么稳固,楼轻霜居然还能谨慎到试探?
他话到嘴边打了个转,改口道:“那自然更好!”
“殿下稍等。”
楼轻霜这才挥手喊人。
不多时,沈持意便带着一队武夫,浩浩荡荡地走了。
楼轻霜却没走。
他一直站在府门前。
他的贴身随侍奉砚等了好一会,不得不开口提醒:“公子,您身上衣袍湿了不少,回屋换换吧……”
楼轻霜却只是凝视着前方。
雨水落在伞上,水流顺着伞骨滑落,垂坠而下,在他眼前围出一层水幕。
水幕悄无声息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眼前似是又浮出那长街小巷中那一闪而过的蓝衣身影,同昏夜来临前雨幕中渐行渐远渐无踪的车马重叠在一起。
出现的时间地点如此接近。
都与苏家关系匪浅却绝不和睦……
可是青年方才没有拒绝他的安排,带着护卫走了。
若此举是故意为之的接受,那么这位不学无术的太子殿下必须莫名其妙知晓他那隐于人后十数年的真面目,方才能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他的试探。
否则不可能有人会对他防备至此。
一个久住苍州,一个流连江南。
一个风流跋扈,一个多情洒脱。
一个体弱多病,一个武功高强。
……无凭无据,南辕北辙,荒谬至极。
……
离宫门落锁还有不到两刻,沈持意及时回到宫门口。
他这一路平安得很。
毕竟最有可能刺杀他的人就是护送他的人——能出什么事?
戏做得差不多,他先行把楼家的护卫遣回去了。
乌陵架着马车前行,停在宫门前。
禁军拦下他和乌陵:“何人?”
沈持意出宫和进宫的方向不同,进出的不是同一个宫门,即便是,守门的兵士也早已换值,禁军并不识得他和他的马车。
他满不在意,看向乌陵:“喏,拿出来给这位大人瞧一瞧。”
乌陵呆了呆:“啊?”
“你啊什么?进出宫闱的金令啊。”
乌陵:“殿下,金令不是你带着吗?”
“?”我吗?“我哪里——”
等等。
好像还真应该在他手里。
沈持意突然觉得有些不妙,“出来的时候……”
出来的时候,魏白山将金令和给他准备的额外几件披风一道放在一个小包袱里,把小包袱塞进马车椅凳下的箱柜中。
可他要偷偷换上江湖人的装扮,趁着魏白山不注意,把那包袱换成了装着短打袍和幕篱的包袱……
沈持意:“……”
他倒是能做到不靠金令直接潜入皇宫大内。
但太子殿下做不到。
他和乌陵不可能在皇帝随时可能知晓消息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太子和小侍从其实做不到的事情。
“…………”
悄悄潜回去拿出金令,再进去?
来不及了,一来一回宫门就落锁了,区区令牌不可能敲开落锁的宫门。
“………………”
“殿下,”乌陵悄悄问他,“要不然我们先去找个客栈?”
殿下绝望地说:“我把钱全留在我们吃酒的那个酒楼当做赏银了。”
“……”乌师傅显然习惯了,只沉默了一下,“待在宫门口等等?也许魏公公等不到我们回去,会去请示陛下或者皇后娘娘开宫门。”
“不行……”
这种二月暴雨天,他坐在马车里待上几个时辰没什么,可是一个体弱多病的人没办法这么做,到时候不好圆谎。
不能在这等。
宫门又进不去。
那只能在帝都光明正大地找一个地方。一个不需要银钱的地方,一个哪怕宫中出来人找他,也不会对他的行踪有所怀疑的地方。
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
沈持意:“。”
……
楼轻霜已经沐浴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刚进书房。
楼府的下人们却突然来通传,说是方才那个送他回府的马车又来了。
“……?”
小楼大人放下还未翻开一页的书册,再度来到府门前。
只见那嚣张跋扈的纨绔披着一身华贵的大氅,带着随从,站在府门前等着。
见到他来,太子殿下小鹿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又是那副邀他上马车一般不情不愿又有些尴尬的神色。
“楼大人实在是料事如神。”
楼轻霜拧眉:“殿下,这个时辰,宫门应当锁了。护送您的护卫同我说,他们送你回去时,宫门还未落锁。”
“是这样没错,”沈持意左顾右盼,“但大人担心的实在是太对了,我确实忘带印信了。”
“……”楼轻霜又说,“殿下若言明身份,哪怕禁军不识得殿下,也会谨慎通传。即便无法在落锁前入宫,禁军应当也会有安顿殿下之法。”
殿下十分直白:“我自己脑子笨忘带金令,还求到禁军面前,让帝都其他人知道了岂不是很丢脸?”
“……”
“所以表兄能不能让我借宿一夜?”
“表兄”说:“臣与殿下既不是血亲,也不在五服内。论纲常礼义,楼某与殿下只算君臣,当不起殿下一声表兄。”
没有爽快应答,应当是不太想。
沈持意也不想啊!
回不了皇宫对他来说算什么大事?他从前在外浪迹游玩的时候夜不归宿的情况多了去了。
可他这个该死的炮灰废物人设不能崩,他又和母家关系不睦,最好的方法就是来楼家住。
这一晚简直是他这个负心汉的现世报!
他又改了称呼:“楼卿此言,难道是想让我夜宿街头?”
“……”楼卿稍稍瞥开眼,“臣不敢,殿下随臣来。”
他领着沈持意往自己的宅院处走,极为周到地吩咐下人为沈持意准备沐浴休憩所用之物以及宵食,还严命家仆今夜不得外出,封了太子在此的消息,连楼家主都不曾告知。
楼家小公子的后厨夜半突然忙活了起来,谁人也不知有个雨夜投奔在此的天潢贵胄。
待到楼轻霜将一切嘱咐妥当,他们也正好行至楼轻霜居住的院中。
两侧通明的灯火照下,逐渐变得细小的雨幕同明光交织,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亮堂的网,将他们二人都笼罩困顿其中。
小楼大人缓缓停步,指着宅院里头,和他说了几个可以住的院落,转过身来,问他:“殿下想住在何处?”
烛火亮如白昼,终于照出男人夜下的模样。
他像是刚刚沐浴完毕,垂下的发尾还有些湿,可发顶依然规规整整地束发戴簪,连在家中入睡前这短短的时间居然都梳洗得如此齐整。
衣袍也换了一身常服,如往日般穿得格外周正。
腰间不仅挂着从不离身的装着白玉龙环的锦袋,还多挂了一个——
沈持意目光猛地一顿。
——还多挂了一个他送的香囊!???
藏着苍世子的身份证据的香囊??
没扔?
怎么会没扔?
没扔就算了,楼轻霜刚才分明没佩戴在身,怎么一转眼沐浴完换了身衣裳,反而挂上了?
29 累信
烛火摇晃。
楼轻霜一手揽起另一手的垂袖,手腕轻转,提笔蘸墨,眼看笔锋就要落在奏折末端。
余光扫过另一侧刚刚写好还在摊开晾墨的陈罪书。
上头是他刚刚写的请罪条陈,言述他今日疏忽君臣之义,不曾周全,以至太子夜宿宫外。
其实这请罪折子只是走个过场,太子殿下只要平安回宫,皇后那边最有可能的做法反而是光明正大地答谢他礼待太子。
但心思纯良的贤臣会写这道折子。
于是他写了。
楼轻霜目光滞在遒劲端正的“太子殿下”四字之上,动作微顿。
只这么滞了一下,便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太子很重要。
但重要的是太子之位,谁在这个位子上都没有区别。
他的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两件事。
一封密信,其上写着裴水芝如何几次三番想要暗害太子,还有裴知节在其中又有何运作。
一封奏折,是被宣庆帝压下的烟州官场贪腐案。
裴知节无可惧。
烟州一事,却诡谲难测。
他敛下神色,行云流水在面前烟州之事相关的奏折上落下最后一句,落款盖印,放下笔。
随后烧了那封裴家有关的密信,却没有更衣入榻,而是径直走到烛台旁。
男人微微弯下身,腰间佩戴的佛门锦戴同那小骗子留下的香囊撞在一起,一同晃了晃。
他慢悠悠吹灭烛火,又来到角落墙柜旁,鼓捣了一会。
竟是打开了一扇通往书房后方的暗门!
暗门后方灯火晦暗,阶梯一路往下,连接着一条极为狭长的暗道。
暗道深处愈发宽敞,不止一间密室,中间还有厅堂大小的空间,似是连通着另一处入道。
从另一处入口进来的周溢年坐在这里,无聊地喝着茶。
他听到有人走下暗道的动静,这才放下茶盏,嘀咕道:“总算来了。说好的戌时,也不知道楼饮川磨蹭什么,平白让我们在这里干等这么久。”
另一个穿着黑衣短打劲装、颇为年长的男人沉塑道:“周大人,公子从不因私忘公,必定是有要事耽搁了。”
若是沈持意在此,便能一眼认出,这黑衣男子就是当时来画舫上接“木沉雪”的另外一人。
周溢年无奈摇头,起身,再度端起未喝完的茶杯,走到在场的第三人面前。
那人看上去还很年轻,身着宫中太监服饰,同周溢年还有黑衣劲装男子的状态截然不同。
这小太监双手被粗麻绳捆缚调着,身上刑伤累累,垂着脑袋,昏迷不醒。
周溢年刚走到此人面前,便毫不拖泥带水,把剩下的茶水往这小太监模样的昏迷之人脸上一泼。
小太监一个激灵,迷糊睁眼,一瞬间瞧见眼前,猛地抬头,在烛光下露出脸来。
——正是临华殿里那个本该“跳井自尽”的太监方海!
周溢年他们先前早已对方海动过刑,方海又见着他们两个,登时什么也顾不上,不住地惊恐道:“饶命……饶命……这、这是哪里……两位大人,我真的、我真的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
周溢年轻笑一声,悠哉道:“告诉我们什么?是你之前说的——撞破东宫下毒一事,纯属偶然,你只是刚好看到高贵妃宫中的宫人混入临华殿后厨,这才去和高贵妃通风报信?你在东宫当值,若是偶然撞破有人心怀不轨,为何不直接去和魏白山禀报,还要特意跑去高贵妃那?”
方海咬紧牙关,面色苍白。
周溢年又说:“更何况,你通风报信的时候,在高妃面前可不是这个说法。”
“哦,我明白了,”他兀自点了点头,“你现在怕把裴妃那边指使你的人供出来,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所以现在反而突然不愿意松口,想等一等,搏一搏高妃愿不愿意为了你这个裴妃的把柄而出手救你?”
方海双瞳一颤。
周溢年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接着说:“可惜了。你或许还不知晓,这两日东宫那边捞上来一具什么身份印信都指向你的尸体——‘方海’已经跳井死了,怕是已经定了个畏罪自尽的死因,高妃和裴妃眼里,你都是个死人了。”
小太监总算撑不住了,突然猛烈挣扎起来,粗麻绳磨破了他的皮肉,双手鲜血淋漓,血水流淌而出,浸湿了麻绳。
他脸上湿淋淋地挂着已经冰凉的茶水,水滴自脸颊两侧滑落,随着他挣扎晃动的动作,滴答滴答地往下坠,不知里头混了多少惊慌恐惧下的冷汗。
“大、大人……”
突然。
方海一愣,停下了挣动。
他正看着密室另一方的入口处。
只见男人缓步走近,白袍翩翩,气如长竹,质如玉兰。
同四周萦绕的血腥味格格不入。
周溢年和那黑衣劲装武人分明见他到来一点也不意外,三人显然是一伙,可方海第一时间瞧见对方,仍然面露喜色,病急乱投医,喊道:“楼大人!?楼大人!!奴才是、是临华殿当值的方海,奴才在宫中见过您,您……”
方海眼睁睁看着楼轻霜神色沉静地走到他的面前,嗓音一顿,喘着气,渐渐有些犹疑起来。
这位众所周知的端方君子却适时开口道:“公公莫急。东宫下毒一事,陛下已知晓,我来此,其实也是为了查明此事。”
方海登时面露绝望,双唇颤颤:“陛下……”
周溢年瞥了楼轻霜一眼,心下腹诽:哪来的陛下?他们所行之事,若是陛下知晓,此刻落得方海下场的怕是要换成他们。
楼轻霜只看着方海,不疾不徐:“方公公,楼某奉命办事,也有些身不由己,公公若是不配合,我也无法帮你。”
“裴妃谋划毒害皇储,陷害高妃,想让东宫与高妃相争,命你配合。你在行刺当日怕自己成了裴妃的弃子,又转投高妃,此事我已一清二楚。”
“你在临华殿只是一个当值太监,必然还有一个人,主动寻上你,为你牵线搭桥,让你上了裴妃的船。此人和裴妃方是首恶,公公只需告诉我此人是谁,我抓到此人查明裴妃罪责后,才能在陛下面前争取一二,免了公公的死罪。”
周溢年无声笑了笑。
一派胡言。
分明是他们先准备了个和方海相似的尸体,麻痹裴家,让裴知节和裴妃以为此事在方海死后已经断了证据。
实则他们想趁着裴家反应过来之前,先行把能够钉死裴家的人证掌握在手中。
他们要的并不是定裴妃妄图毒杀新东宫太子的罪——此罪也许能扳倒已经失了太子的裴妃,却无法彻底撼动裴知节这个首辅。
若是行差踏错,哪一步没能走好,指不定还会给裴知节弃车保帅的机会。
他们要的就是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个裴家的把柄,悄悄捏在手中,让裴知节连对手都不知晓,只能猜忌、担心、害怕,从而彻底自乱阵脚。
因此在楼轻霜来之前,他们便已经在尝试从这个自以为聪明的小太监口中套出更多的消息。
可惜并没有成功。
他们用了刑,威逼利诱,这小太监都能撑住不开口。
可眼下,楼饮川三言两语,方海居然只沉默了不到一刻钟,便信以为真,低声吐露出了替裴妃办事的人以及能寻到证据的地方。
“楼大人,奴才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奴才真的只是个小喽啰,我在高妃裴妃她们眼中什么也不是啊!您一定要救救我,救救奴才,楼大人……”
楼轻霜听到了想听的话,终于忍受不住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与腌臭味,面上端然之色倏地消逝,双眸之中瞬间浮满不耐与冷漠。
“救?”刚才温吞嗓音陡然润上一层冷意,“我既让人把你带到这来,为何又要救你?”
方海一怔。
“楼——”
他已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
用不着楼轻霜说什么,一旁的黑衣男人便已经上前,自方海身后掩住他的口鼻。
方海猝不及防瞪大双眼。
他目眦欲裂,四肢突然疯了一般胡乱挣动,伤口崩裂,拧动着牢固的麻绳,却徒劳无功。
一切未尽之言都被闷下,窒息感瞬间席卷而来。
轻而易举让他交付信任的男人似乎此刻反而对他有了额外的耐心,仿若欣赏一般看着他震惊畏惧悔恨交织的神色,同他对视着。
男人甚至稍稍抬手,让捂着口鼻的黑衣人稍稍松手。
呼吸突然复又顺畅,方海面上震惊之色未曾褪去,猛然呛入空气。
就在他以为对方又放过了自己时。
楼轻霜看够了惊讶惊喜害怕的神色反复出现在小太监的脸上,缓缓放下了手。
黑衣男人再度用力捂上了口鼻。
小太监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位人人称赞的饮川公子用着近乎麻木的声音问他:“三年之艾,不蓄不得。百日之信,用于一日。你可曾知晓所谓何意?”[1]
小太监死死盯着他。
下一瞬,方海双瞳一涣。
黑衣男人缓缓松手,方海头颅如失了骨头一般垂下。
周溢年伸手,在方海鼻尖下一探——没气息了。
“看来他知晓了。”楼轻霜自顾自答道-
沈持意透过窗缝盯了半晌,看着书房烛火熄灭,仍然等了好一会,等着时间长到足够楼轻霜这么一个警惕的人陷入沉眠,他这才换上楼轻霜没见过的衣裳,束起所有披发,撕了块布蒙面。
乌陵把随身带着的迷药递给他,小声说:“殿下,被发现了怎么办?”
“放心,我有分寸,”沈持意刚刚已经想过此节,“我可以用迷药迷晕他再看看情况,你这个迷药没有痕迹,他明早醒来不会发现有人来过。而且我不是一定要把香囊偷走……”
他已经把卧房看一遍了,这人确实不常住,什么也没有,就是不知道书房里什么情况。
如果流风剑也在书房,他可以一起带走,干脆就营造出苏涯是为了流风剑而来,顺带拿走香囊的样子。
反正白日里他以苏涯的身份和楼轻霜打过短暂的照面,当晚苏涯会追着楼轻霜来到楼家带走定情和断情之物再正常不过,楼轻霜要追查就追查谁夜闯楼府好了,反正他这个太子没有闯。
如若不好这么办,他也可以趁此机会,先好好再看一眼香囊的细节。
毕竟他送的时候,没想到今天。
他每次出门香囊都是娘亲给准备的,更不会留心针脚绣工和香囊前后面的图案,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这香囊一眼望去是个什么样子,让他现在做个一模一样的赝品出来,他是做不到的。
他若是能背下香囊的所有细节,也方便去找娘亲再做一个看不出区别的,之后再寻机调包。
如此最好。既不会让楼轻霜有丝毫怀疑,他也能悄无声息拿回身份印信。
不论是今夜干脆把东西都带走,还是记下香囊所有细节再日后寻机调包,今晚都是不容错过的机会。
机不可失,值得一试。
他用尽毕生憋气功夫,没发出一点动静,小心翼翼翻窗而入。
刚猫着身体落地,他突然一愣,缓缓站直,借着窗隙透来的浅浅月光打量四方。
沈持意:“……?”
好消息,房里没人。
坏消息,房里没人。
“?”
那他来干嘛的?
第 30 章 密室:被楼轻霜锁上了
第30章密室:被楼轻霜锁上了
沈持意本为了偷偷查看香囊的。
香囊一直挂在楼轻霜身上,人都不在屋里,香囊多半也被带走了。
“……”
怪了。
和楼轻霜各自关门之后,便一直用窗缝盯着书房,亲眼见着书房烛火被人熄灭,屋门紧合,直至悄悄翻窗进,都不曾看楼轻霜出。
人在眼皮子底下不见了?
该不会藏在房中哪里吧?
登时心下一紧,屏息凝神,眯着眼在昏暗中打量着。
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除以外的活人气息。
小憩用的竹榻静置一旁,其上整整齐齐,没有被人睡的痕迹。
沈持意有些发怵,当即溜。
可刚一转身,又觉得都了,万一呢?
万一楼轻霜把身上佩戴的东西摘下放在书房了呢?
又猫着步从窗边回,悄无声息地在房中探查。
楼大人的书房布置得十分雅致,瞧不见一点杂物,打眼瞧去便能把书柜案几上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发现,人卧房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卧居行所需用物,其余一概没有。
书房反五脏俱全。
难怪么轻巧让住进卧房。
原人平时常宿在书房,根本无所谓卧房被人占着。
沈持意一一看去,没找香囊。
不论楼轻霜的卧房书房,都看不见一点人那几个月身为“木沉雪”的痕迹。
当时给楼轻霜留下的流风剑,有通怀夜市里摘下的云鹤金灯也都没有瞧见。不知被人收在了库房,卖了送了扔了。
金灯好,流风剑若扔了或随意送人了,当真可惜……
不人楼轻霜,不木沉雪,哪里又用得着留的区区一把剑护身?
扔扔了吧。
沈持意最后不抱希望地寻桌案上。
刚一低头,便看一封正在摊开晾墨的奏折,其上好几处写着“太子”二字。
陈罪书。
“……”
比个用当挡箭牌的太子,帝后不定更喜欢楼轻霜一些,哪里可能怪罪?
书陈小楼大人的罪,告个太子夜不归宫惊扰重臣意图结党呢!
……字挺漂亮的。
无声哼了哼,转头去看另一封奏折。
另一封奏折摆放得更靠里一些,照不多少窗隙的月光,只能隐约看出“烟州”“彻查”等字眼。
烟州?
难道楼轻霜年前之所以会出现在烟州,和封奏折有关?
从楼轻霜夜半在写封奏折看,烟州似乎不仅有事,有的大事。
可原著剧情里没茬,不然从一开始不会选择去烟州。
剧情明明不容改变……?
沈持意一时连香囊也忘了,低头弯腰,拢着月光,双眼近乎要贴在奏折上,要看清其中写了。
最后一句话“粮饷吃紧日久,为羌南军情计,臣恭请陛下三思,下旨彻查烟州贪墨……”
烟州!
贪墨——?
“方海……裴知节……”
不知何处突然隐约飘人声。
沈持意一愣,猛地看向动静传之处——书柜墙后有人!!!
……
周溢年在方海尸体上回探看了一会,鼓捣了,伪作出溺毙的痕迹,拍拍手道:“把尸体和宫里那具‘方海’的尸体换回。”
黑衣男子拖走尸体。
“,我把裴知节的把柄藏之后,”周溢年轻笑,“和裴妃能不能坐得住?”
楼轻霜对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没有任何兴趣——或者成竹在胸。
没有应答,转头便走。
周溢年有另一事要同楼轻霜讲,紧步跟在楼轻霜身后。
两人前后走密道中间一侧的一道门。
扇门内间可以藏放东西甚至住人的密室,先前若彻夜谋事,时会在里头休息一二,有些不便被外人瞧见的东西也会藏在里面。
密室只有几个会进,扇门通常都虚掩着。
周溢年今日打眼一看,才发现密室被楼轻霜锁上了。
打挪作用,放了不愿给人瞧见的东西?
……打用关人?
眼皮一跳,险些忘了要。
前头的男人已先行询问道:“我走后,卫国公府可有异样?”
周溢年回神:“卫国公忙着和大理寺有苏家打擂台呢,黄凭待在国公府,见了给公府敬炭的商贾,让人把帝都能寻的名贵炭材全都搬了些样例挑,世子灵堂上的炭火熏人,换一种炭用。之后又寻了裁缝和布商,帝都春日时暖时凉,怕府里人守灵堂着了病,给大家都换一换衣裳,有,回回忙活了一整天,几乎把国公府所有的用物都管了一遍。”
帝都种地方,一张纸都能分出个高低贵贱,国公府讲究些,看上去也没不对劲。
但黄凭此人,寡言少语,常年被不成器的卫国公世子特意打压,不爱显露锋芒,万事不冒头。
换言之,在种多事之秋,黄凭不可能自作主张去张罗卫国公府用物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消息里那个找黄凭的少年侠客有可能苏涯。”
看似擦肩,近在咫尺。
周溢年却叹了口气,“但黄凭此举,着实看不出和苏涯有关系……”
楼轻霜一直听着,直至此刻才开口肯定道:“案苏涯破的,黄凭一无所知。但黄凭做么多琐碎之事,只为了掩盖真正的目的,此人心思缜密,精于心,没了卫国公压制,前途无量。”
“……继续盯着,不能引的任何注意。”
嗓音平淡,无波无澜。
“那苏涯……又不见踪影了?”
苏涯如同黄昏坠入星夜前一刹那掠空的飞鸟,在灿阳浮光中转瞬即失,游入望不见的幽邃暗河。
飘忽得如同都得了一场癔病,错以为有么一个人的存在。
现又隐,周溢年都要有些抓狂了。
“明日二月十五了,”面露忧色,“一个月么去了,骗——”眼见楼轻霜眉眼微微压下,改口,“苏涯没有踪影。在榷城,在榷城;回了帝都,明明不告别,!
却又现身帝都。苏家同卫国公府交恶,突然搅和进去,帮了黄凭一把……”
卫国公府都觉得黄凭有能耐,可知道那苏涯——极有可能和苏家有怨才出手相助卫国公府的苏涯。
卫世子命案发生得突然,了结得极快,苏涯能么快知晓此事甚至抓出了苏家藏匿的真凶,摸清卫国公府内的状况,找黄凭么一个最为合适的出头之人,可并非一个游玩在外不务正业的岭安苏氏支系能够做的。
倘若苏涯真的只一个游戏江湖的少年郎,周溢年或许会觉得十分可惜。
可惜意气少年干不好非要招惹姓楼的,日要被姓楼的寻,怕再也瞧不见楼饮川在人前那副谦和模样,再自由的长空鸟也只能做个折翼雀了。
但如果苏涯真的从一开始意图不轨……
周溢年神色一暗。
“有没有,苏涯一开始接近有备——局中人,一个现今知晓了一些我掩于人后之事,随时有可能给我造成大麻烦的人。”
楼轻霜正好走密道门前,背着烛光,侧着身,半张脸埋在烛光照拂不的阴翳中。
男人黑瞳微转,竟浮动着近乎微不可查的笑意。
在短短一瞬间的寂静中,周溢年毛骨悚然地无意识踉跄后退。
“……”
“那才好。”人轻声。
“好!?”
周溢年没能控制住拔高嗓音,暗门拉开的摩擦声同时响,交叠出磨耳的擂鸣。
“好?如果苏涯真的别有所图,那必定会有所——”
话语一滞。
——必定会有所行动。
那才更好。
有所行动才会主动接近,不似现在样大海捞针。
身处局中才会抽不开身,早晚有一天露出尾巴。
只要有所勾连,哪怕勾连淬了毒带了血,也没大不了的。
“笃……”
一声轻响猛地拉回周溢年纷乱的思绪。
暗门合上,将昏暗无光的密室彻底隐于墙柜之后。
周溢年今日光明正大走前门拜访楼轻霜,从楼家招待贵客的宅院里偷偷溜的,此刻自然要和楼轻霜一从书房出去。
桌案上的烛火再度被楼轻霜以火折点燃。
明光洒落,从不见天日了灯火通明,眼前摊开暖色,周溢年莫名松了口气。
松了不知从何时绷着的一口气。
楼轻霜的侍从奉砚在耳房瞧见书房亮了灯火,适时在外敲门:“公子?”
楼轻霜没有应答。
先行分别门窗后,看了一眼门窗的把手处。
——那把手特制的,一但门窗被人推拉,把手上的图案便会转动。
除非一进便记着那图案的方向,离去时知晓如何转回去,否则若有人趁着不在书房中进,一眼便可看出。
确认把手方向没变,男人才无声开门。
奉砚端着承盘入。
承盘之上只有一碗药汤,热气飘荡,显然早已备好温着的。
周溢年本该转身走,却见楼轻霜根本没有接奉砚送的药汤,回!
桌案旁坐下,提笔蘸墨。
周溢年皱眉道:“时辰不早,要一夜熬天明?眼睛没完全恢复,旧疾又复发在即,不喝药秉烛夜读谋事,没命吗?”
奉砚也在一旁进退两难,直接把承盘上的药汤端楼轻霜面前。
男人神色寡淡,不以为意:“我没命了,正合意。”
“……”
周太医么被话里的寒凉秋风打了满怀,满心满眼的诚心忧虑像扔进深潭的小石,连个水花都难瞧见。
话毫不顾忌地揭开心中不可启齿的幽暗,点破同船潜行多年都未曾解开的症结。
如此没心没肺。
出口之人其实没有一点噎的意思,当真在打发的劝阻。
周溢年反被噎得够呛。
差点上前去把那药汤喂入口中,纾一纾的胸闷气短。
楼轻霜对身边两人的神情尽皆视若无睹,只:“裴知节在日夜谋划生路,我时间不多。薛执处理完方海的尸体,今夜得把裴妃身边的人带走。”
奉砚问:“公子,宫中今夜会出事?”
“裴家最迟明天会有动静,几日之间局势动荡难测,慢一步我便会失了好不容易得的先机。”
楼轻霜提笔,在白纸上一一写下了裴知节紧要关头可能会利用的人。
最后停在了“太子”二字上。
裴家式微于前太子病逝,如今之动荡,一切都于东宫更替。
转头。
书房的另一侧,卧房不知何时熄了烛火,一片漆黑.
那位跋扈的小殿下似乎歇下了。
第 31 章 相伴:“我会同他好生相处,亦兄亦师亦友。
第31章相伴:“我会同他好生相处,亦兄亦师亦友。”
天光破晓,晨风洗雾。
长灯未歇,白昼便已踱步。
深宅大院鸟语花香,仆从穿行其中,人人往,有条不紊,人影不绝,却无喧闹之感。
一阵骏马嘶鸣声迅速由远及近,成片的马蹄声骤然落入显贵门庭之中,撞开十年如一日的宁静。
沈持意只表面体弱多病,耳目因为习武比普通人要机敏些,自然被等声势给喊了。
睡眼朦胧地走出宅院,却见江元珩身穿禁军甲胄,身后领着一队手握长枪站得挺直的禁军,正在同楼轻霜交谈。
“……楼大人香囊,在下似乎见好多次了,从前鲜少见大人佩戴此物啊……”
楼轻霜又重复了一遍和沈持意的那些话。
人穿衣都十年如一日的素色衣袍或官服,发簪都没有一点累赘的纹式,身上更只有那装着白玉龙环的锦袋。一个月突然多一个香囊日日不离身,不知被多少人问了。
移开目光,往别处看去,发现江元珩身旁站着一个年岁稍长的女官。
沈持意见,上次见楼皇后时个女官随侍在侧,姓徐,似乎皇后宫中的掌事。
刚走近,江元珩便率先瞧见,领着禁军对行礼:“卑职参见太子殿下!”
沈持意和江元珩段时间在宫中特意在明面上见几次,倒不必再装作不熟。
摆手让,问:“我正打今晨回宫,江统领了?”
“殿下得正好,江统领刚。”回答的人楼轻霜。
人神色沉肃,不似喜也不似怒。
“臣昨夜命家中仆从去守着宫门,宫门一开便递了消息进去。姑姑忧心殿下安危,请示陛下……”
江元珩笑道:“卑职才领命出宫,前护卫殿下。殿下的暗卫也了,不不便现身明处,不出给殿下见礼了。”
沈持意一愣。
皇帝估计昨日知道在宫外了,只装作不知罢了。
今晨楼轻霜本要带着进宫的印信送回宫,宫中要做个表面功夫派人保护,派几个飞云卫或一队禁军接好。
可眼下不仅江元珩了,听楼府外头的动静,禁军的可不止眼前队人马,暗卫也一同出动,都快赶上天子出巡了。
搞么大阵仗?
没忘带金令居然引出么多麻烦,登时有些羞赧。
“江统领稍等,我让乌陵收拾收拾,去把马车牵,回宫。”
时,徐掌事对笑了笑,和蔼道:“太子殿下,宫中现在有些乱,您的临华殿现在暂时不太方便回去,恐怕得劳烦殿下先去皇后娘娘宫中安顿一两日。”
“……?”
啊?
“也巧了。殿下昨日前脚出宫,几日归家修养散心的裴贵妃便回宫了。贵妃娘娘刚回宫,夜里出了事——跟在贵妃身边伺候的一位掌事不见了,好像丢了些东西。”
“贵妃许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对身边人十分在意,连夜找人,捅皇后娘娘那,怀疑高妃作祟,希望皇后下令搜查宫禁。高妃不肯,气极,居然搬出另一回事,状告裴妃图谋不!
轨,意图毒杀殿下。”
沈持意兴致勃勃吃着宫斗的瓜呢,听最后发现听了熟悉的称呼,瞪大眼睛:“殿下?哪个殿下?我?”
有回事?
不知道事有的戏份?
“殿下息怒。暗害储君乃谋反大罪,皇后娘娘连夜下令彻查。彻查自然要查东宫,结果查临华殿,才发现殿下不在宫中,幸好正值开宫门的时间,得知殿下在楼家,安全无虞,皇后娘娘才放下心。”
“多谢皇……母后记挂了。”
楼轻霜轻轻瞥了一眼。
人淡然地着温和之语:“姑姑待我等后生晚辈,向都极好的。”
徐掌事点头:“正。殿下放心,娘娘执掌宫闱,不会让此事无疾终的。只如今东宫乱着呢,娘娘便干脆吩咐奴婢告诉殿下此事,让禁军守在殿下身边,护送殿下回宫。正好娘娘也念楼大人了,殿下和楼大人一道进宫后,直接去娘娘那里,以免两日有宵小图谋不轨。”
哦。
沈持意听明白了。
裴妃和高妃撕了,事情越闹越大,从宫闱不和闹了谋反作乱,闹最后把东宫扯了进去。
皇后怕现在回临华殿,局面会变得更乱,干脆让先行避让。
沈持意扼腕。
么大的乱子,若在临华殿中,肯定会有所牵扯。
以皇帝的多疑,保不齐会觉得刚当上太子没多久不安分,再加把劲搅和,获罪容易。
可么好的机会,居然在楼家住了一夜错了,现在皇后把撇出,彻底掺和不进去了。
“既然如此,”惋惜道,“那我听从母后安排了。走,乌陵,回去收拾收拾。”
青年似有些沮丧,蔫蔫地带着侍从,一溜烟便回了院子进了屋,熟练得仿佛那卧房的一般。
江元珩赶忙领着禁军也跟上去,围着卧房将人护在其中。
徐掌事看着一群人一窝蜂追着太子去,待周围只有和楼轻霜奉砚三人时,才转看向楼轻霜,恭敬又关切:“方才提及娘娘让小公子同太子殿下一进宫时,小公子似乎不太高兴……您不喜欢同太子殿下多往?”
男人回头。
端方谨良地站着,黑瞳映着天光,嗓音裹着煦风,对位也看着长大的大宫女平和道:“会?殿下少年人心性,闹了些风言风语……也我的不,所以我才着让殿下离我远一些,免得姑姑和殿下因我惹人诟病。”
徐掌事听得皱了皱眉:“哎,眼下没有外人,奴婢句不敬的,殿下缠着公子,那殿下所为,能赖公子身上?”
“况,咱位殿下,未必不个聪明的。昨夜特意出宫,刚刚好躲高裴之事,待事毕,不论高妃裴妃栽跟头,都全身退,渔翁得利。”
“……”楼轻霜阖眼片刻,“出门玩忘带回宫印信。”
“哪能啊,奴婢都偷偷问了,临华殿的魏总管,都把放着金令的包袱放进殿下的马车里了,不知为,殿下又给拿出了——不故意的?”
“也许只忘了那包袱里有进出宫闱的令牌。”
“可没有回苍王妃母家苏家,以缠着公子为由,夜宿楼家,摆在明面上承认娘!
娘才的靠山,做得如此漂亮……可能无心之举?”
“不找苏家或禁军丢了脸面。”
“哎,都借口。刚刚太子殿下当着所有人的面知晓了宫中之事,故作可惜,没有喜形于色,从头尾滴水不漏,不骄不躁,可能心中没有打呢?也公子般清正不阿,不去深思罢了。”
“……”
“娘娘料公子从小便样的脾性,担心您太良善,特意吩咐奴婢,四下无人时同公子传个话。”
楼轻霜回头,宠辱不惊:“姑姑有何吩咐?”
掌事宫女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神色镇定,张口却惊涛骇浪之言:“太子身体不好,但陛下的身体也不好,江山日何人做主尚未可知。不论陛下最开始为何选了苍世子继膝下,只要陛下再无亲子,现在个稳固朝纲的靶子,将未必不会真的成为‘朝纲’。”
“公子,”又叹了口气,“娘娘怕将江山易主,为新帝所不容。眼下既然太子殿下愿意围着公子转,又和楼氏绑在一条船上,何不让缠着?娘娘希望公子干脆把看做弟弟,当做少君,多教教劝谏,二人同气连枝。”
掌事宫女一五一十复述着楼皇后的话:“和苏家不和,正好楼氏为助力,将为楼氏蔽阴,两全其美,公子也可做一世富贵贤良之臣。”
楼轻霜静静地听着。
听最后,眉眼微微一动,黑眸稍稍抬,望着朝阳初升的天际,眼中盛浮光,掩下眼底讥讽般的笑意。
双唇微动,没有话,只无声地将“富贵贤良之臣”缓缓念,细嚼慢咽,拆吃入腹。
末了,熟练地挂上温良笑意:“好。”
徐掌事刚要放心下。
楼轻霜又:“姑姑良苦用心,幼时便和我有枭王差不多的话。”
骤然提及废太子枭王,徐掌事面容一僵,笑容顿时消失殆尽,连忙去看男人神色。
可楼大人神色如常,慢声道:“我当年如何待枭王,现在会如何待太子。我会同好生相处,亦兄亦师亦友。”
徐掌事顿时嘴里发苦——当真个好性子。
只愿现在位太子不要辜负了此番心意。
劝慰道:“小公子,娘娘带大的,和楼家其余几位公子小姐终究不一样的。娘娘总有百年之时,只记挂公子的安稳。”
“轻霜明白的。”
“我好啦!”
青年如轻风如细雨般的嗓音飘荡。
徐掌事躬身:“奴婢已将娘娘的话一字不落带,公子和殿下同乘车马,奴婢便不打扰了。”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身后坠着一大帮子侍卫武人,身旁跟着乌陵,众星拱月地走出。
换了一身素色衣裳,淡青绿裘衣,衣袖衣襟上嵌着一层短短的绒毛,手中捧着楼府下人刚刚备好的小暖炉。
没了鹤氅披身,多了轻盈写意。
若不仍然一步三喘,走得慢悠悠轻缓缓,弱柳扶风的病秧子模样,乍一打眼瞧去,像长街走马的少年郎。
只缓步,便能一扫方才此处沉肃之气。
可惜少年郎了楼大人跟前便立刻原形毕露,笑眯眯!
地往奉砚牵的马车上一靠,又软了骨头。
待慢悠悠看向楼轻霜,笑意却又倏地一缓。
男人刚才好好的,无喜无怒,此刻却微微沉着脸。
总之不上和颜悦色。
不太对劲。
沈持意不好当众问。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舆门合上,宽敞的马车中只有二人。
才问:“大人有心事?”
楼轻霜看了一眼。
“好,”人,“只方才听了几句姑姑的传话,姑姑嘱咐臣,待殿下需如少君,更需如亲弟。臣觉得甚有道理,却没忍住一位故人,颇为惋惜罢了。”
沈持意登时知道个故人谁了。
又太子,又弟弟。
两个特征,除了现在的沈持意,只有另一个人符合。
宣庆帝的第一个太子,废太子枭王。
个太子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作为楼皇后唯一的儿子,册封的太子,虽然不上天纵奇才但也不个庸才,好好的太子么当下去行了,偏偏在两年前等不及谋反了。
谋逆大罪足以折断一个太子所有的羽翼,若不枭王兵变失败后疯了,宣庆帝众多暴戾之名怕要多上一个杀子。
也许所有人都会以为枭王不开,以为枭王蠢钝。
但沈持意知晓原著。
枭王谋反,楼轻霜亲手为之。
楼轻霜细细谋划,一点一点,一步一步,把枭王笼罩在宣庆帝的多疑之下,最终选择了谋反。
楼轻霜自幼在皇后宫中长大,自然和身为帝后嫡子的枭王得上相伴长大的情谊。
更何况枭王和沈持意个继的不一样,枭王那实实在在楼皇后亲子,和楼轻霜真的能称得上一声兄弟。
如此关系,楼轻霜都没有心慈手软,冷心冷情了种地步,又会对方反倒惋惜惆怅?
楼轻霜……
人会有难样的情绪吗?
双眸转了转,试图从男人脸上看出点。
可楼大人只挺直坐着,提壶沏茶,给倒了一杯,又给倒了一杯,没有话。
沈持意不敢再问。
毕竟吧……和楼轻霜的关系,确实和枭王曾经同楼轻霜的关系有点像。
可不触主角的霉头。
压下追问的心,佯装困倦,闭目不语。
但每每稍稍睁眼瞧见楼轻霜死气沉沉的样子,又有些提不劲,连出游的兴致都淡了许多。
也许在别人眼中没区别,人一派君子端方之姿。
但和人朝夕相处了数月,见和现在的楼轻霜有些许不同的木沉雪,单凭感觉便能察觉些微不同。
看得甚心烦。
不如先前那副伪君子做派。
“楼卿。”掀开眼皮,找了个话题,“母后有和别的吗?裴妃真的有意下毒害我?为要下毒?”
把问题一股脑抛给对面,只着随便聊聊,反正别让楼轻霜在那惋惜枭王好。
楼轻霜闻言,眼神轻闪,无声地看向。
不知了些。
后人从马车内箱里拿出了一盘棋,摆在两人当中。
沈持意:“?”
“臣疏忽了。姑姑嘱托臣教引殿下,臣确实该趁此时机好好同殿下道一番。”
在沈持意困惑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在棋盘上摆开棋子,像把朝局定在了棋盘之中,随手洒落便都可摆布的棋子。
第 32 章 浅言:“听学前让先生哄着我听课的仪式罢了
第32章浅言:“听学前让先生哄着我听课的仪式罢了。”
“我……我不听了吧?”
沈持意好不容易能不在宫中学习宫规,一点也不在马车上听课。
哪怕眼前人楼轻霜,也鼓勇气,硬着头皮拒绝道:“我没有上朝,陛下给东宫安排从属官员的圣旨没影,现在知道些,会不会有急于结党之嫌?”
“车内只有我二人,何人能殿下急于结党?”
沈持意脱口出:“啊。”
楼轻霜布棋的手一顿。
白色棋子滞在双指指尖,悬不落。
青年却只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满不在意道:“楼大人如此刚正不阿,我若在议论朝事之时言行无状错了,大人肯定不会因我太子视不见,对吧?”
白棋轻轻落下,正好落在天元之处。
男人不骄不躁的嗓音伴随着棋子滚落的声音响。
“若将论朝局看做结党,谏议政事看做营私,以致无人愿意口吐真言,则朝堂上下才真的眼中只有党争,无一人实为生民计事。”
“殿下只要心无党派,言行自无碍。”
“更何况,陛下虽然会为殿下指派东宫属官,但不会事无巨细,东宫本可以自行择选一些无伤大雅的属官。即便臣今日不同殿下道,殿下迟早也要知晓的,因此姑姑才命宫人嘱咐于臣,让臣提前道一些,以免殿下从旁人口中听偏颇之言,反倒误了殿下的判断。”
沈持意怔了怔。
从楼轻霜话中,居然品出了几分耐心劝慰的味道。
人昨天对又戒备又怀疑,今天却主动和提及朝堂大事。
出门前没有好脸色,眼下却突然生出了耐心。
仅仅因为楼皇后的一声嘱托吗?
楼大人对位被带大的姑姑倒有几分敬孝之心。
可不接受皇后娘娘一番好心啊!
一个迟早被废或意外身死的太子,认真了解朝局干?
眼珠子接连转了好几圈,逃课,却发现楼大人一番言辞实在鞭辟入里,无懈可击。
个草包毫无抗辩之力。
于图穷匕见,耍赖道:“不听。”
“为何?”
“不听。”
楼轻霜没反应。
轻轻颔首,复又垂眸,开始拾散落的黑白棋子。
居然么不了。
当真怒海狂澜中的巍巍长竹,风轻晃,复又挺立,多大的波涛都留不下任何痕迹。
沈持意刚刚打定主意耍赖底,没楼轻霜真不劝了。
眼看对方那一副好商好量的善雅君子模样,明知都假的,莫名生出了些心虚。
仿佛任性胡为无法沟通,平白无故糟践了人的好意。
难怪人雅名遍大兴。谁人能对一株看似高洁无怼的幽兰生出一点恶意揣测之心呢?
沈持意心虚得厉害,却听开口在:“等等,我不听不了?”
“……?”楼轻霜瞥。
瞥窗外,“先前王府里请先生为我讲课,上课前我都习惯样。”
在!
楼大人颇为意味不明的目光之中,胡八道,“听学前让先生哄着我听课的仪式罢了。”
“殿下听学……”楼大人顿了顿,“颇有个性。”
沈持意:“……”
楼轻霜显然不可能哄着,只重新拾那几枚被收走的棋子,复又在同一处落下。
男人清肃低沉的嗓音如编钟鳞鸣:“殿下方才问臣高贵妃与裴贵妃之事,但后宫之事从和朝堂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殿下要知晓些,得先知晓如今的内阁首辅谁。”
知道啊。
“裴知节。”
楼轻霜在原著中较大的一个对手,也目前的剧情阶段里,楼轻霜介入内阁必须迈的一步。
沈持意么直呼宰辅重臣的名讳,虽然从的太子身份并没有大不了,但其实也不太客气。毕竟连皇帝当面都会称裴知节一声裴相。
但此言也并无错处,楼轻霜不以为意,只接着:“裴相裴贵妃的生父,也裴氏的代表。”
“我以为大人会先和我苏家和楼家。”沈持意故意提了一嘴。
“楼家臣本家,不便议论。苏家……”人指尖摩挲着棋子,“殿下应当了解才对。”
沈持意打了个哈欠:“我和没往,不了解。”
“即便如此,臣不方便议论本家,自然也不方便和殿下议论殿下的亲族。”楼轻霜顿了顿,在天元白子一旁落下一枚黑子,“论裴相所处的裴家,一直都大兴望门世族,裴相门生众多,主考数次科举,寒门中也有一些官员敬裴相为师。陈……”
楼轻霜话语一顿。
沈持意没由坐直了些。
楼轻霜却避开了那位被宣庆帝千刀万剐的老师的名字:“太傅空悬之后,陛下没有再封太子少傅与太傅,但裴相时常出入宫禁教导诸位皇子公主,臣长居宫中,也得以蒙恩,能称裴相一声恩师。日复朝,裴相也最有可能被定为教导殿下之人。”
又一枚黑子落在代表裴知节的那一枚黑子旁。
“裴贵妃裴相的女儿,入宫后育有一子,两年前被立为太子。”
那便已故的前太子,六皇子了。
宣庆帝在位多年,子嗣依旧稀薄,为数不多的皇子要么夭折,要么枭王种谋逆叛乱的。
最后只剩下六皇子,个六皇子才被封为储君的。
裴家两年有一个当今天子唯一的子嗣在手,应当树大招风却立于不败之地。
但位前太子病逝夭折了。
太子之位易替,若别的朝臣或公侯,立刻改投新太子也未必不可。
可裴知节树大招风了么多年,居然当真得意忘形,不愿从太子母家变成东宫附庸——个废物东宫的附庸。
比个,自然更希望沈持意死于非命,样才有机会换一个与裴氏交好的帝都宗室上位。
些楼轻霜自然不可能摊开和。
人表面冠冕堂皇道:“裴相辅佐陛下,贵妃维系后宫,裴相和贵妃为国祚鞠躬尽瘁,奉献良多。”
不裴首辅能伸手的地方太多了?
得么委婉呢。
沈持意只觉得裴首辅得再练练。!
么要的命,空门大开成样,现在却能活得好好的。
觉得没意思,双手环抱趴在马车中央的茶案边上,有些犯困了。
楼大人讲学虽然赏心悦目,但内容实在太循规蹈矩,文绉绉慢缓缓,裹着一堆场面话,根本熬不住。
昏昏欲睡,出口的话不打草稿:“我知道了,废话那么多,一句话的事。意思不裴相裴贵妃有前东宫从属都一伙的嘛。”
楼大人将些摆不上台又众所周知的宫闱朝争矫饰成了坦荡朝局,眨眼间被太子殿下不顾头尾地撕了个粉碎。
好在对位殿下的言行无状十分习惯,一点异样都没有,恍若未闻,嗓音平稳道:“……高妃和高御史出身寒门,高贵妃先入的宫,其后才陛下提拔高御史掌管御史台。”
两枚白子在天元白棋旁落下。
——原那一枚天元上的白棋皇帝。
裴家和高家看似都皇帝的左右肱骨,但隐隐被宣庆帝所忌惮的裴家黑子,完全依附皇帝的高家才同皇帝一样的白棋。
“高御史为人刚正却不死板,并非迂腐不化的言官,唯有在家国大事上常与内阁相辩。”
懂。
毕竟御史中丞皇帝的人了,平时宣庆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地方,高昶之也不会带头参。
但高昶之会时不时给裴知节上点眼药搞点针对。
“裴相与高御史都大兴肱骨,只两年,陛下和裴相于治国政见上颇有出入。”
只颇有吗?
即便政见一致,裴家终究皇帝不得不防的外戚,完全倚仗皇帝甚至没有子嗣的高贵妃则制衡裴氏的其中一步棋。
皇帝需要互相使绊子。
不只裴高两位贵妃。
有楼轻霜没有提的楼家与苏家、各路王侯宗亲、那写在楼轻霜奏折里却没有任何风声传出的烟州官场、莫名知晓前东宫暴毙谏言致死的小御史……
有沈持意。
都棋盘之上互相包围的白棋黑子。
当臣子的目光都落在别的臣子身上时,居于高堂的天子才最安全的。
一如宣庆帝立为太子——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才能让所有人的目光放在储位上,才能让文武百官的都太子时日无多,不皇帝时日无多。
若一家坐大,便失了皇帝要的黑白棋子平衡制约的局面。
果不其然,楼大人下一句便:“殿下方才问我高贵妃和裴贵妃的事情,此事只要没有能够盖棺定论的证据,陛下念在两家为国尽忠的份上,都不会追究太多。”
皇帝不会追究。
但也只不会明面上追究。
裴家依然时日无多。
因为裴知节真正的对手不高家,甚至不皇帝,连裴知节都没有发现的楼轻霜。
沈持意正看着楼轻霜置于棋盘上的手。
竹节般的指节微微弯曲,随意平放,指尖点在空白棋格中央,好似点在何处,何处便棋。
了昨晚潜入书房发现的墙后密室,有听不太清明的动静。
昨晚楼轻霜在密道中与周溢年议事,当晚两!
位贵妃便闹了,火甚至烧个东宫的身上。
其中,也许眼前只放在棋盘上的手在操纵一切。
争斗去,最后不都眼前个人的天下?
原著剧情又不会改变,比些应该和日后无关的事情,刚刚楼轻霜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朝局里面,更在意另一件事。
“楼卿,”
眨了眨眼睛,“我有一个问题。”
楼轻霜眼见太子殿下从一开始的意兴阑珊,后随着所的内容开始沉思,后趴在桌上抬头看向。
青年抬双眸的一瞬间,天光映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竟给素有风流之名的纨绔浪子画上了一笔灵动。
竟像通彻明晰了刚才所朝局之下的一切暗流。
眉头微皱。
“殿下请讲。”
结果青年咋咋呼呼道:“刚才复朝之后陛下要安排人教我读书!?我刚学完一些教习规矩啊,读书事和蜚蠊似的,戳着了一个戳着了一窝,一茬又一茬的?”[1]
“……”
“会么多之乎者也,能不能教我一点冠冕堂皇不听学的道理?”
“……”
“有没有办法不读书?”
“……”
——事实证明没有。
沈持意和楼轻霜刚刚皇后宫中,连皇后都没得及见着,被宣庆帝喊走了。
了殿前,沈持意和楼轻霜前后行礼。
身后,沈持意瞧见另一侧坐着一个身着高品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
哪怕没见对方,光从座椅待遇和品阶年纪能看出,此人刚才和楼轻霜议论了一路的人。
当朝首辅裴知节。
皇帝刚让平身,便问:“朕正好召和轻霜,碰巧一同回宫,裴相也在,便现在把事定了吧。”
“裴相满腹经纶,门生众多;轻霜天赋绝伦,文韬武略。太子……”
太子不学无术,一无处。
太子殿下腹诽着补上句话。
皇帝却只喊了,目光扫几人。
沉寂片刻。
皇帝复又看向沈持意。
“东宫座师,让裴相当,楼卿当?”
第 33 章 选择:“殿下此事应对得实在机敏!”
第33章选择:“殿下此事应对得实在机敏!”
楼轻霜率先开口请示:“陛下。”
宣庆帝倚着龙椅扶手,把玩着手中玉石,神色平和,看似和蔼:“轻霜有的?”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时,对着裴知节个首辅都一派帝王威严,肃穆非常。对沈持意个继的太子话,虽然刻意少了些严厉,但寡淡的语气依然暗含着皇帝的冷漠。
反对楼轻霜缓了语气,竟在议事的大殿中,都如私底下长辈关切晚辈一般问询。
虽原著里写楼轻霜早期深受帝后喜爱,沈持意没忍住心下咂舌。
楼轻霜宠辱不惊,执礼答道:“陛下抬举微臣。臣也裴相的弟子,怎能和恩师相提并论为太子选师?”
裴相缓缓转身看:“饮川自谦了,论诗书经纶,不输我,论治国经略,通晓内政外兵,更胜于我。”
“裴相誉。”
沈持意:“……”
在谦虚够了,宣庆帝也不管,又问沈持意:“太子,呢?”
太子谁也不选。
太子不读书。
于太子么出了:“陛下,臣不选。”
话音刚落。
楼轻霜垂眸,裴相眯了眯眼若有所思,连在一旁奉茶的高惟忠,端着茶盏的双手都顿了顿。
古往今,储君都巴不得皇帝认可、信任,拼尽全力都博得一个贤良之名,又有哪个太子会在君父面前如此顽劣?
亲儿子也不敢如此话。
个认的儿子。
沈持意却像铁了心要做开天辟地第一人一般,满不在意道:“臣身体不好,没几年好活,从小没吃读书的苦,读了也用不上,何苦哉?”
——太子不仅当着大儒重臣和君父的面不读书,没几年好活!
莫其人,便宣庆帝都一时之间没有开口。
大殿之上骤然一片沉寂。
沈持意低着头,藏下的无畏之色。
不知道在裴妃高妃闹东宫的关头,皇帝突然召见,让选东宫座师何用意。
里面或许又有朝局谋,暗潮汹涌。
但天王老子了也抵死不读书。
更何况本脱身?
干脆选了最不可能的回答,等着皇帝大发雷霆。
裴相突然从座椅上站,颤颤巍巍道:“陛下……”
宣庆帝咳嗽了几声,放下手中玉石,缓步走了下,抬手虚拦,没让裴知节开口。
“裴相年迈,坐下吧。”
“……谢陛下。”
皇帝走了沈持意面前。
审视的目光在沈持意身上扫,觉得皇帝似乎在思量,可猜不透。
“太子,”皇帝,“该读书。”
“臣……”不当太子不可以不读书了?
沈持意在思量要用看上去最天然却最惹怒人的方式出句话。
宣庆帝轻轻拍了拍的肩膀,嗓音听不出喜怒:“太子既然觉得二人难以取舍,那不如便一吧。裴相和轻霜以为如何?”
沈持意:“???”
个老!
东西!!!
“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
宣庆帝正转身,似打坐回龙椅之上。
没有回头,只那么如高山如深崖般站着,背对着沈持意,背对着的重臣与肱骨。
唯有高惟忠站在龙椅旁,却不敢片刻抬头。
没人知道皇帝在。没人能去揣摩的心思,因为二十几年,能猜中天子心思的人,早已要么闭嘴要么没命。
帝王不言,储君跪地。
裴知节和楼轻霜身为臣子,更没有一站一坐的道理,尽皆撩的官袍,跪在沈持意一左一右。
一回,宣庆帝谁也没拦。
一个小小选师,背后似关系着千斤的谋。
沈骓、楼轻霜、裴知节……每个人心中或许都给设好了一个必然的选择。
沈持意知晓关混不去了。
皇帝让选一个老师,让在楼轻霜和裴知节之中选一个,在楼家和裴家之中选一个?
偷偷去瞥楼轻霜。
主角反买,坟头靠海。
“臣确实有偏向……”
皇帝总稍稍回头。
“臣选……”
回忆着原著了此时的局面。
楼轻霜和裴知节不对付,裴知节身后的裴家又不希望个新太子活着……原著的发展里,裴知节终究斗不楼轻霜。
那么……
“……选裴相。”斩钉截铁地。
宣庆帝回彻底回头,状若意外:“为何裴相?朕听昨夜微服出宫,在轻霜府中住了一宿,今日一道进宫,可谓形影不离。朕以为二人一见如故,关系匪浅。”
哪有那么多为。
确实一见如故,但不皇帝口中的那种一见如故。
确实关系匪浅,但也不皇帝口中的那种关系匪浅。
顺着刚才的应答,:“臣私心其实选楼大人,但楼大人虽然长得好看,芝兰玉树,赏心悦目,却太严厉了些,连昨日臣住在家中都总被楼大人劝谏礼义规矩。”
“陛下刚刚,裴相年迈。臣也觉得裴相年纪大了,身子骨应该不好,告病的时候肯定比楼大人多,那我不能少上点课了?不定没多久裴相告老乡,我又可以偷懒些时日了呢。”
此言一出,莫皇帝和首辅,连一直波澜不惊的楼轻霜都转眼看。
大殿之上,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所有的目光,全都落在了位语出惊人的草包太子身上。
在沈持意以为宣庆帝要走个场训斥时,皇帝不仅不怒,似乎有些高兴,陡然大笑了几声:“太子率真,无怪乎皇后和高妃都欣赏少年人心性,朕听话,有些怀念年轻贪玩放纵之时。”
复又走沈持意面前,像个慈悲君主,竟稍稍弯腰,将沈持意扶了。
“太子吧。都。”
沈持意茫然身,一如往常地喘了喘气,装出一副体弱不经久跪的模样。
余光之中,瞧见裴首辅在内侍的搀扶下站,可却似乎比跪下之前佝偻了许多。
像突然被看不见的东西压垮了一般。
反观楼轻霜……
虽!
然一副寡淡之色,但人从始至终没有多余的神色,好似并不介意选裴知节?
沈持意:“……?”
有种奇怪的助攻了主角的感觉回事?
又干啥了?
在场自然没人会解答心中的困惑,宣庆帝又了几句场面话,定了裴知节为东宫座师。
裴知节谢恩告退,满头白发的暮年首辅步履缓慢,一步一步走出大殿,又一步一步迈下长阶,渐行渐远。
沈持意以为和楼轻霜也要一告退。
结果皇帝似乎有政事要和楼轻霜单独谈,留下了楼轻霜,反让个太子走了。
沈持意:“……?”
总觉得刚才皇帝让二选一不太对劲,选了裴知节之后更不对劲。
一出,便和守在外头的江元珩使了个眼色。
等去了皇后宫中,皇后似乎在忙高妃裴妃之事,并不在宫中。一个人躲在歇脚的寝殿,刚关上门没多久,江元珩果然跳窗进了。
“殿下——”
“废话不多,我问……”沈持意鬼鬼祟祟看了一眼窗外,关上门窗,同江元珩,“刚刚陛下召见我,让我选东宫座师,守在殿外,可知此事?”
江元珩毫不意外:“属下刚刚称赞殿下此事应对得实在机敏!”
“……?”
沈持意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哪有机敏?”
不都反买主角阵营了吗?
江元珩笑道:“殿下谦逊!殿下昨夜不以忘带宫禁金令为由,夜不归宫,避嫌了高妃裴妃之间的龃龉吗?”
沈持意:“?”
不对。
真的忘了带。
“殿下出宫选的小楼大人的宅院,等同告诉整个帝都,殿下选了楼家作为后盾,让出面平息此事的皇后娘娘也高兴。”
沈持意:“??”
也不对。
那没得选。
“每一步都恰好处,片叶不沾身,实在妙。但太妙了,妙会让人怀疑殿下早知道裴妃会闹一步。”
沈持意终于听了个不太妙的,松了口气:“陛下疑心我藏拙,暗地里设计裴妃和高妃相争,借此拉裴相下水?”
江元珩面露困惑,似乎不明白沈持意为要得么清楚,但照着沈持意的意思解释:“应该样,但元珩刚刚前打听了,今晨裴相主动见陛下的。属下拙见,可能裴相了,让陛下往殿下边怀疑。”
“殿下的东宫座师本应当复朝之后,和其东宫属官一道任命。可陛下有心试一试不知晓裴相大厦将倾,因此留下裴相,又把刚刚回宫不及见皇后娘娘的殿下和小楼大人喊,让殿下选人。”
江元珩心有余悸,“陛下急召,为的让猝不及防,无从商量,我意识此事的时候,殿下和小楼大人进殿了,我根本不及提醒殿下不要选小楼大人。幸好殿下灵机应变,依照陛下的法选了裴相。”
沈持意:“???”
更不对了!
“等等,”突然意识问题出在哪里了,“所以陛下临时让我选,其实只试探我不知晓裴知节要失势了,看我会!
不会选楼轻霜?”()?)
若不一个初涉朝局的太子,一个藏拙日久真的谋划了的储君,那么此时此刻一定会清楚一点——设计的裴知节,裴知节确实快要被皇帝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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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必然不会选裴知节。
东宫座师看上去甚至不一个专门入朝为官的官职,通常都在朝官员兼任,但其意义非凡,若高瞻远瞩一点,此人将便可位列三公,尊为天子师。
最重要的,此人的门生也会在无形之中成为东宫在外的手脚。
时候又会选大厦将倾的裴知节作为太子少傅?
如果甚至和楼家勾结了,又会不捧楼轻霜上少傅之位,不成心给楼皇后不痛快?
皇帝也许早拟好了任命裴知节为东宫座师的圣旨,打先让裴知节当一段时间的东宫座师,之后再见势换人——内定的人极有可能今日的另一个选择,楼轻霜。
如果时候主动选了楼轻霜,那另一回事了。
方才大殿之上,裴知节前后的态度……
难怪。
难怪选了裴知节之后,裴知节反没了气焰!
恐怕让二选一裴知节提议的,本意让皇帝同时疑心、忌惮楼家,后为了平衡党派,反按下裴家的事。
可没选楼轻霜,裴知节一步棋便下无可下了。
个时候如果选楼轻霜,才正确地“选错了”。
“……”
原进宫前,楼轻霜在马车上的话真字面意思??真在和裴相门生遍地权势极大??
反因为知晓原著,自作聪明,觉得楼轻霜和的话有另一层意思……
“…………”
现在好啦。
第 34 章 铺路 | 1更+2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第34章铺路|1更+2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把楼轻霜当做自己人看。”
沈持意自闭了一会。
在江元珩和乌陵都以为莫名其妙睡着了,乌陵正要抱着披风要给盖上时,才抬头:“我明白了。”
江元珩一惊:“殿下?明白?”
明白现在的做法也许不太对。
以为不需要去了解现在朝堂上的风波,只需要根据原著里的信息,作死行。
只要不涉及谋反大罪,或者特意得罪楼轻霜种人,一人获罪全家安全。
但完全按照原著里裴知节要倒台件事行事,毫不犹豫地选了裴知节,反合了皇帝和楼轻霜的意。
可原著原著,此时此刻的局势此时此刻的局势。
或许得了解了解如今平静海面下的暗流……
原著,一拍额头:“哎了,既定之事,追悔无用。元珩,我差点忘了,我本有另一事问问的。年前楼轻霜以养病为由,秘下江南,在烟州待了数月——”
“?楼大人风寒告病假的?殿下知道?”
殿下不提,心虚撇开眼,低头把玩着腰间那装着“木沉雪”雕刻的锦袋,接着:“好像去查烟州官场的。往禁中,有没有事的消息?”
如果真如楼轻霜奏折里所写,烟州官场贪腐,甚至影响了羌南军饷筹集,那么完全一个足以震惊大兴官场的大案。
原著里不该没有提及。
虽原著剧情不可更改,从前也应验一点,但自从当上太子的那一刻现在,主线似没有变,却又好像总在出乎的意料。
,烟州之事和原著里某个剧情有关,只不那个剧情没开始?
江元珩问:“既然小楼大人去查的,殿下两日都和小楼大人同住同出了,为何不直接问小楼大人?”
因为从楼轻霜那里偷看的,哪里敢主动问?
支支吾吾:“总之不太方便……”
“哦……好。属下没听烟州最近有何要事发生。属下帮殿下打探?”
“既不知道便了,我个法子,从楼轻霜那里套点话。”沈持意,“禁军与此事无关,突然打听,惹人怀疑,甚至可能暴露我与私底下的关系。”
“但殿下……”江元珩不解,“殿下先前不让人知晓我关系,怕我在苍州相识之事暴露。可现在我在宫中见数面,即便明面上往,让人知道禁军亲近东宫,也没大不了。历莫太子,皇子也会有亲近的臣子。如此能让人明白东宫权势,知晓元珩追随殿下——”
沈持意正喝着乌陵递的茶水。
闻言,放下茶盏,垂眸往江元珩腰间看去,打断对方道:“在辰陇道时,行军路上摔碎了家中留给的玉佩,从此再没随身戴饰物。如今雕花佩,帝都哪家小姐临时意,把贴身的玉佩私底下扯下送了?”
江元珩登时被扯走思绪,立即道:“不……不私底下,在家府门外给的……”
未完,瞧见沈持意和乌陵揶揄的笑,才反应,“殿下!八字没一撇呢!”
沈持意:“那看只差一个议亲的流程了?”
早年江家满门遭难!
,江元珩又仕途不顺,一心复仇,亲事才耽搁至今。
眼下终于有了成家之意……沈持意更不让对方因站错队。
先前江元珩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成家在即,难不成赌上全家性命追随个必然退场的太子吗?
不被废活登基,以后楼轻霜掌权,当个傀儡皇帝,江元珩岂不更讨不了好?
可此言拐着弯和江元珩不知了多少遍,多似乎也没用处。
沈持意捏着盏盖把手,轻轻碾动,心生一念。
“元珩可知我为何在楼家住了一宿,今日又如何解了裴相之局的?”
江元珩得引导,果不其然不确定问道:“小楼大人?”
沈持意故作高深:“楼轻霜与我独处时,私底下密谈朝局,并教我如何应对裴家……”
可实话。
“日后我行事,应当都会看楼轻霜的意思。”
也实话,只不正着反着不一定了。
江元珩面露喜色:“小楼大人正人君子,从不涉党争,没居然会同殿下交心!?”
咳。
句话里没一个字对的。
殿下撒谎不打草稿:“楼轻霜时常出入宫禁,在宫中长大的外戚,又护卫宫城的禁军统领,我若在明面上同时和二人交好,以陛下之多疑,必然会怀疑我有掌权上位之心,反倒置我都于不利之境。我现在在明面上同楼轻霜有所往,便不好再与往了。”
江统领么信了:“殿下所言极。”
“从此刻开始,便要记着把楼轻霜当做人看,和多加往。但不要和提及我,种……”沈持意顿了顿,极为艰难道,“种纯……纯良……纯良之臣,肯定不喜欢私下里同人议论种拉帮结派之事。”
江元珩没有出现在原著里,不论如何站队都不会影响主线,不如直接认准楼轻霜。
楼轻霜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做出狡兔死走狗烹之事。人日后掌权,江元珩若追随之心坚定,不定能仕途顺畅,更上一层楼。
“有,万一,我只万一!万一日后我出了事,那或许我刻意为之,有所谋划,……不必管我,只需记着:在我出事之后,不论明面上暗地里,都追随楼轻霜好。或许会做出一些从不会做的事情,或者突然变成另一种人,一种和以为的高洁君子截然不同的人,但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如此,日后如何行事,也要如何行事。”
沈持意话包含了太多的“如果”与“万一”,口中提的楼轻霜更寻常人完全无法象的,江元珩听着莫名不安。
“殿——”
“只需回答我——记住了吗?”
青年面上挂着从未有的严肃神色,那双向都装着风流多情的眸子覆着一层决意,锐意擦去的温和,在的眉眼描绘出坚定。
江元珩顶着的目光,:“元珩追随的永远殿下,除非殿下不在眼前,否则元珩不会随意听从人,小楼大人也不行!元珩不会让殿下出事。”
“……但属下记住了。”
沈持意满意点头。
反正若没有改换身份,本也会尽全力护着身边的人。
等真的成功脱离主!
线了,禁军统领追随楼轻霜,既能在接下动荡的朝局中保全江元珩,也能让江元珩相助楼轻霜。
两全其美。
又再三换着法子叮嘱江元珩,确认对方确实把的话铭记于心,才让人离去。
“殿下,”乌陵问,“都裴相要出事?没听首辅惹了祸事,在我帝都之后,裴家几次三番害,都没留下确凿的证据……”
沈持意双手托腮:“因为看上去没做,又都做了。”
宣庆帝种只在乎皇权的帝王,只要不触碰皇帝的底线,宠臣真的私底下干了勾当,只要没闹明面上,皇帝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家之前凭着个,才敢暗害卫国公世子,试图嫁祸于。
皇帝不在乎佞臣与贪官。
皇帝不要的,权臣。
和乌陵:“记得我进帝都前的刺杀吗?”
乌陵个气:“现在没找元凶呢!”
“找不了。”沈持意回忆着原著,“但因为找不,又像裴相做的,足够让陛下疑心只手遮天,阻碍皇权了。更何况有两日之事……”
疑心种东西,一旦在人心中埋下种子,哪怕一切事实都无可置喙,种子也无法根除。
会随着时间,渐渐发芽,长成漫天藤蔓,骤然有一天遮天蔽日,倾覆下。
从前太子病逝东宫的那一天启始,皇帝心中的种子便已落下。
那么裴知节也不做等死,挣扎也找死。
乌陵又:“殿下,刺杀一事可能楼大人做的?”
“楼大人只兵部侍郎,不涉党争,日后谁当家做主,不都个清贵名臣吗?当真做的些?如若真做的,殿下刚才……让江统领日后追随楼大人?有刚才那么不吉利的话——”
“元珩的性子又不不知道,我不样如何能听进去?”
沈持意赶忙打断了对方,含糊其辞,“乌大人,我和呢,我若在,我会尽全力护着,但往后我若有意外……一定要和元珩一样,认准楼轻霜,然后也别做,等我找好。”
乌陵一怔。
沈持意却没再了。
缓缓身,行至阁楼窗边,双手按着窗沿,眺望一片琼楼玉宇。
远处云卷云舒,近处山水楼台。
人心反复,江山却永远如画。
听乌陵低声问:“殿下,为?”
为?
楼轻霜或许不一个好人。
但楼饮川眼前如画的江山最好的选择,原著给出的标准答案。
沈持意闭上眼,趁着四下无人盯着个假病秧子,安安静静地吹了会风。
和乌陵在皇后宫中等了许久,没等皇后,也不见楼轻霜回。
最后的徐掌事。
“殿下,皇后娘娘去书房见陛下了,一时半会怕回不,让奴婢先行回,转达陛下和娘娘的旨意。”
“陛下刚刚发话了,两位贵妃之事都无凭无据的攀扯,却惹得后宫鸡犬不宁了一整日,陛下下旨正法意图下毒的宫人,罚了两位贵妃的用度,仗打了两位贵妃宫中不懂事的总管掌事,裴贵妃多罚了三个月禁足。陛下从始至终没有提及太子殿下,生事之时!
殿下不在宫中,牵扯不您。”
沈持意不死心:“……一点都牵扯不?”
“殿下放心,绝对一点都牵扯不!”
“……”
好叭。
“奴婢回时,陛下给了个口谕,您一回无妄之灾,不论否真的有人刺杀殿下,东宫往后都得好好留心。陛下两日会让人正式颁旨,为您设立东宫府兵,以保殿下周全。”
“……”
行叭。
会保护好些府兵的。
“娘娘替殿下把东宫所有宫女太监都查了一遍,但凡有可能有问题的,都为殿下撤换成了可信之人,殿下如果现在要回东宫,也不必担心了。”
沈持意:“……”
裴氏么一搞,绝了被暗杀条路。
我方队友不行。
看之后确实只能办法从朝政上下功夫。
问徐掌事:“母后先前让人传话,在舟湖备了点心召了乐师,等我和楼大人一道去呢,突然……可遇了麻烦事?”
徐掌事面露苦色。
“倒也不能麻烦事。殿下面圣之后,陛下留下了小公子,”楼皇后母家带的侍女,对楼轻霜的称呼依然在楼家的称呼,“小公子似乎了些陛下不听的话,陛下大发雷霆。娘娘听闻,无法放任不管,赶去书房劝和了。”
沈持意有些意外:“楼轻霜和陛下犟上了?”
刚才在御前,皇帝对楼轻霜可比对有裴知节都要和善。
私下里商议朝政反商议出火气了?
徐掌事倒不太惊奇:“小公子脾性良善却刚正,在政事上从没有退一步的时候,也不第一次如此了。从小在宫中,常和陛下争论,但只需皇后娘娘出面劝和,一般也好了。”
沈持意倒不担心。
楼轻霜种一举一动皆谋的人,哪怕和皇帝争论,多半也人计划之中,或用以维持人良臣人设的方式。
只又了烟州那封奏折。
从楼轻霜写奏折的语气可以看得出,那封奏折在劝皇帝下令彻查烟州之事,明皇帝不查的。
楼轻霜连夜写的奏折,今早递御前,眼下和皇帝争论……有可能因为那封奏折。
看楼轻霜看重烟州贪腐一事?
又试探地问了问徐掌事,没问出别的。
也不指望宫人能知晓些江元珩都没听风声的事,不再久留,带着乌陵回了临华殿。
魏白山等了一宿,一见回,跪着上前,简直差抱着的大腿哭。
哄着魏总管,再三言明以后出宫会多带些人。
魏公公不知道次保证下次敢的恶习,轻易举被哄住了。
家乌师傅在一旁默默给了个白眼。
接下的几日,楼轻霜似乎都住在皇后宫中,沈持意待在东宫,没见着人。
暂时没太担心那香囊。
楼轻霜和裴氏的较量了紧要关头,应当没心思去关心一个负心人送的看似没价值的香囊。
可几日又几日去,宫里宫外十分平静,裴家似乎也没出事。
沈持意等着裴知节告老乡的消息传,却!
一直没有等。
好似盛世太平,好似风平浪静。
时间悄然逝。
宣庆二十三年,三月初五。
春风拂红砖,熙光流绿瓦。
第 35 章 巧计:“轻霜在宫闱朝事之上,该学学太子。
裴妃有孕一事,不一日的功夫便传遍禁中。
宫人和太医踏破了贵妃宫中的门槛,宣庆帝当日便解了贵妃的禁足,并恢复贵妃宫中一切用度。
皇帝丧子之痛刚,复朝没有几日,朝臣刚刚根据皇帝的意思拟定好了新东宫属官名单,后宫有喜的消息便接踵至。
那大封东宫的圣旨,宣不宣?
若裴妃肚子里的孩子个男孩,太子必废。
可孩子在肚子里呢。
皇帝些年子嗣艰难,莫滑胎落胎的,便出生之后夭折的都不止一个——刚病逝的前太子、六皇子,不其中一个吗?
万一时候真出了意外,现在位东宫被废了又被复立了,那此时此刻落井下石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孩子……当真得有些太巧了。
阁臣各个都滑不留手的泥鳅,没人成为风雨飘摇里独行出海的扁舟。
于圣旨既没撤,也没宣,么压在内阁里。
文武百官各有心思,王侯宗室虎狼窥伺,后宫更一团乱麻。
热闹都去了裴妃那里,沈持意的临华殿终于清净了一日。
先前因为沈持意选师选了裴相,不少裴相门生为了体面也寻,如今也没了。
若别的嫔妃有孕,些人不得着雪中送炭试试看——毕竟别的嫔妃有孕,不论沈持意裴妃都不会好。
可正好有孕的裴妃,那和裴相有关的人自然闭口不言,继续观望。
前些时日络绎不绝的拜帖消停了些,反倒小楼大人的信笺在冷清之际孤孤单单送抵东宫。
那人用着不上昂贵也毫无特点的兰花笺,浓墨细锋,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整页问安东宫的骈词。
好似在兵荒马乱东宫自危之时,唯有位人尽皆知的君子不被局势所驱,着安抚沈持意个被继皇后膝下的族弟。
沈持意捧着兰花笺,细细端详了一会。
字字句句温抚人心,走笔如清风明月,看得人心旷神怡。
都字如其人,可楼大人的字当真瞧不出一点冷心冷清。
虚伪。
但裴妃有孕,沈持意心情好,看着主角大人送的虚伪问候,也能看出点锦上添花的意味,越看越顺眼。
转念一,当日在榷城走得匆忙,着一刀两断,只穿走了木兄的玄氅。
担心“木兄”日后需要用白玉龙环,定情时给的锦袋也没带走。
真没楼轻霜的物件。
太子殿下双眸轻转,左顾右盼,确认殿中的宫人都在低着头忙活,无人注意。
才鬼鬼祟祟把楼大人写的兰花笺折,塞进腰间的锦袋里,同那四不像的木沉雪木雕挤在一处。
拍了拍木雕和折的信笺。
走的时候带一走啦!
“殿下——”
魏白山小跑着进。
沈持意赶忙拉紧抽绳,心虚地背着手转身:“又急急忙忙的?又有谁有喜了?”
“……”
魏白山险些跌个趔趄。
“苏阁老今日下朝,差人偷偷临华殿,给殿下递了一句话。”
!
苏阁老?
那不的大堂舅,苏承望苏承梁苏承景的亲爹,苏家家主、内阁重臣苏铉礼吗?
当年娘亲的婚事,苏铉礼可出了大力阻拦。
哼笑一声——小的刚解决没多久,老的了?
魏白山凑面前,小声:“苏阁老今日下朝后在文渊阁,以公事未曾办完为由,没有离宫。……”
沈持意一瞧样大致能猜一些:“了大逆不道的话?”
魏白山懂进退守规矩的,能让魏总管欲言又止,不好词。
苏家在急?连一些不便为外人道的话,都敢经两三张嘴传吗?
顿觉得有些为难底下当差的人,笑着摇头:“了,若有忌讳,便当没听,不必和我。”
如若裴妃安全生下了一个皇子,哪怕裴家倒了,皇帝也不可能把太子之位给不给亲生儿子。
个太子指不定明天可以欢天喜地搬出东宫,确实没必要让魏白山冒着砍头的风险传一些可能大逆不道的话。
可魏白山本犹豫,听番话,神色却瞬间转为坚毅。
魏总管一个咬牙道:“奴才若当真在此时么做,岂不攀高踩低落井下石之辈了?”
“不——”对。
魏白山快速道:“苏阁老的意思,裴妃突然有孕,殿下太子之位危矣。贵妃宫中防守严密,裴氏肯定会尽全力保下个孩子,不定时候出生的个公主,裴氏也会办法弄个皇子李代桃僵。”
“古往今废太子都没好下场,如今苏家也泥菩萨江……但苏家早些年便在裴妃宫中安插钉子,从未用,那钉子现下贵妃心腹,要做事情都比殿下手底下的人容易些……若殿下有意,苏家可以和殿下化干戈为玉帛,助殿下除了裴氏肚子里的孩子,保住殿下的太子之位,希望殿下能扶苏家一把,放两个不争气的子孙。”
沈持意没得及喊停,本听听了,却发现和裴妃有关,登时安静地听最后,一个挑眉:“意思?和我做交换,让我保苏大苏二?”
苏大苏二可一手拽下的,可能保?
!
苏铉礼对裴妃动手?
可踩沈持意最在意的点了。
原先只着,不论苏铉礼,都当没听。可如果会危害裴妃肚子里的孩子……
沈持意当机立断:“那给传话的宫人走了吗?”
魏白山一愣:“没呢,在等殿下的意思,若殿下有意,苏阁老和您私底下见一面,细细商谈。”
“没走好。”
“殿下要见苏阁老?”魏白山皱眉,躬着身,忧虑道,“殿下别怪奴才多嘴,苏阁老话,着实……往大了,可谋害皇嗣啊,若私底下见面没捂好被人听去看去,传出去了……”
“得对,”沈持意轻笑一声,“事关重大,不可轻易放!现在去找禁军,把人带那传话宫人所在之处,先别让禁军现身,去和那宫人交谈,套一点话出,坐实了传话的内容,再让禁军把人拘走。”
“殿下的意思……”
“此言确实大逆不道,我身为堂堂东宫,怎可徇私?不定宫人假传苏阁老之名呢?为了苏阁老的清白,我也得做点。”!
回走了两圈,又,“不要莽撞把人抓了,能套出话多套一点,尽量把相关之人一网打尽,莫要漏任何有意谋害皇嗣之人,以免贵妃担惊受怕,伤了胎儿。”
魏白山连忙点头。
能直接被皇帝指派做东宫的太监总管,自然也有两把刷子的。
没再多,点头哈腰着退下去办了。
沈持意却觉得不放心。
思量片刻,又挥手喊乌陵:“我怕贵妃宫中不安全,东宫的人马既然都母后亲自筛一遍的,肯定都信得的人。帮我点一些不忙的,都送去贵妃宫中伺候。有东宫府库里,好多给我补身体的药材补品,有剩下的能给贵妃用的,也都送去。”
“乌陵也去,那些太医不如让我放心,一定要盯好裴妃,不论进出贵妃府中的人、随身此后的下人,细枝末节的吃穿用度,一切都必须仔细把关,切莫让任何可能伤害腹中胎儿的事情发生。”
……
舟湖中央,景亭之下。
徐掌事笑着:“太子殿下吩咐手底下的人带着禁军去抓人,派人去裴妃宫中看护,一通忙活,眼下裴妃娘娘宫中不仅有的人、陛下和皇后娘娘派去的人,甚至有大半个东宫的人。”
拽袖沿,拎着壶把,轻巧为亭下坐着的妇人和公子斟茶。
“……如今裴妃宫中,莫苍蝇了,蚂蚁,恐怕进殿也得查一遍。”
皇后听着,抬手掩袖笑了笑:“本宫担心孩子上了裴妃和苏阁老的套,听闻消息立刻命人去东宫把召,对言明厉害。没本宫多虑了,孩子果然不传闻中的草包,大智若愚,便看穿了一切。”
茶香袅袅,风荡,烟波送至男人身侧,为环上一层缥缈。
端坐喝茶,好似和舟湖景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那藏在青烟下的双眸闪一瞬不屑之色,随着茶香飘动的嗓音却清雅平和:“太子殿下心善,苏阁老和裴贵妃失了。”
“本宫提前命人召,倒让白跑一趟了。”
楼皇后话音刚落,舟湖入口小径处,身着青绿长裘的青年便正好缓步入。
面色白得厉害,不知天生的白久病的白,在天光之下远远望去,像画里的朱唇星目的悠然少年。
可已三月的天,少年怀中抱着个暖炉,身后更簇拥着好些个宫女太监。宫人的目光全都一刻不停地落在位小殿下的身上,生怕一个不留神便出事。
么众星拱月地走在景亭前,眉眼弯弯:“母后。”
皇后挥退宫人,“太子,进坐吧。”
“族兄也在呢。母后今日如此着急喊我?”
沈持意刚吩咐完魏白山和乌陵处理裴妃之事,便不明所以地被皇后宫中的宫人喊舟湖。
走亭子里,左看楼轻霜,又看楼明月,最终凑楼轻霜身边坐下——样离那人腰间的香囊近一点。
拿不,但可以多看几眼,争取多看些细节以备赝品。
楼皇后命人给斟茶,:“本宫担心太子中了苏裴合谋之计,急着把太子唤。没本宫多虑了。太子应对得相当漂亮。”
沈持意眨眼:“……昂?”
!
苏铉礼传话东宫的事情办得么不隐秘,半天不的功夫连皇后和楼轻霜都知道了?()?)
苏裴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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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合谋?
苏铉礼不害裴贵妃吗?
抬眸看向皇后。
皇后却好像以为知道,笑不语。
只好再看向楼轻霜,露出了学渣求救的目光。
楼轻霜本不待见个太子,好似没瞧见的目光一般,淡然抿茶。
眼珠子转转去,看向皇后,又看回楼轻霜,实在没招了,对着楼大人跋扈道:“楼卿没的?难道苏裴之事,楼卿不知晓?”
知人不喜轻佻,当着皇后的面,稍稍低头,凑上前,笑着问,“知晓却装作不知,欺我个东宫坐不稳呢?”
君臣礼义,饮川公子又可能会当着别人的面不管不顾?
“……”楼大人果然移开眼,同解释,“贵妃娘娘的孕事得太凑巧,姑姑与我皆推断,此胎多半有问题。果然今晨上朝前,贵妃娘娘宫中有人私见苏阁老,密谈了,下朝后,苏阁老便特意寻了人传话给殿下。阁老传话没有留下证据,但殿下边若信了阁老所言,按耐不住行动,阁老便有办法留下证据,届时殿下人赃俱获,谋害皇嗣之罪洗不清了。”
“……?”
沈持意把话从头尾品了一遍。
等会。
裴水芝一胎可能有问题?
苏铉礼找,和裴妃商量好的?
沈持意:“???”
楼轻霜话中之意……苏铉礼故意找合作,诱使参与谋害皇嗣件事。
如果保住储位,有可能坐不住,抓住个机会,除掉可能的隐患。
裴妃的胎本有问题的话,不定正在等着动手。样一,一石二鸟,裴妃借一次“怀胎”让宣庆帝手下留情,又有了滑胎的借口,能让因为谋害皇嗣获罪。
楼皇后“适时”夸:“太子不仅没有入局,派人以关照为名盯着贵妃,没有给裴家任何借机滑胎陷害的机会。”
“母后,”沈持意挣扎,“其实——”
“轻霜,”皇后转头看向良善温谨的楼大人,“太子从前远在苍州,便晓得收敛锋芒之理,如今身居东宫,又谨慎周,滴水不漏,机敏圆融,没有般执拗刚直。虽诗书满腹,但在宫闱朝事之上,该学学太子。”
楼轻霜浅浅一笑,颔首:“。”
沈持意:“。”
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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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 吃亏
第36章·吃亏
“母后……”沈持意还是有些恍惚,“贵妃娘娘的胎,当真……?”
他不是没有想过原著——原著确实在宣庆帝过继宗室子立为太子之后,就没有写过后宫有子。
但他觉得或许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又或许只是后期皇储不重要,所以是不是宣庆帝的孩子没有写。
结果居然压根没有这么个孩子吗?
楼皇后没说话。
楼轻霜回答他:“去看过的太医不少,如若没有喜脉与显怀,不可能瞒天过海至此。但是陛下已经多年无所出,后宫对子嗣分外留心,贵妃也有过生育经验,到三个月,而且还是裴家风雨飘摇的节点发现,确实不太可能会突然有一个已经怀了数月的胎。臣与溢年聊过,溢年说有些民间土方会有假孕之法,确实能让诊脉诊不出问题。”
这人还是一贯的说话留三分,没有盖棺定论。
但也差不多了。
如若是这样,那宣庆帝这样的人,居然信了吗?
还是多年无子,再谨慎再多疑的人都无法逃过对阵下药的骗局?
“太子,”皇后提点他,“宫中怀疑此事的人不少,但无人言明,是因陛下相信。”
皇帝信了,这时候若是有人跳出来说很可能是假的,那岂不是质疑皇帝的决定?
而且万一是真的呢?
于是太医们闭口不言,皇后和后宫嫔妃们也装作不知。
只有沈持意。
他是真的为此庆祝了一天。
“……”
太子殿下沮丧低头。
他们说话间,茶水凉了,后厨备的糕点好了。
徐掌事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撤换炉火与食盘。
有些话不能在普通的宫人们面前说,皇后止了裴妃之事,引着沈持意的目光,让他看向一盘糕点。
沈持意眼熟得紧。
正是江南烟州那一片惯做的绿豆糕。
“……”
沈持意眼皮一跳,藏于石桌之下的双手猛然攥紧衣袍。
区区绿豆糕,其实没什么。
但是,他第一次见楼皇后的时候,不知道皇后准备的绿豆糕是楼轻霜带回来的,还以为皇后娘娘神通广大心思缜密,连他在临华殿说了想吃什么都了解。他没有多加防备,当着皇后的面,几乎把一整盘绿豆糕全吃了。
可是眼下。
他那位知晓他在榷城就爱吃绿豆糕的木兄就在一旁坐着。
眼看皇后要开口,沈持意决定先发制人:“咦,这不是先前在母后这里吃过的绿豆糕吗?说起来,儿臣当时在母后这吃过之后,实在喜欢,还以为宫中的绿豆糕都是如此口味,结果殿中厨子做的儿臣看着都没食欲,吃都不想吃,端上来便让人倒了……”
宫中后厨放在外头都是能人,上头的贵人点什么,报个名字,后厨都能做出十个八个不同的花样来。
他赌楼皇后自小生在世家高门,想不到食谱一说,不可能去细查他给过后厨绿豆糕配方这件事。
果然,皇后亲手将!
那绿豆糕盘子推到他面前,没有提及配方,却提到了他宫中的绿豆糕:“幸亏太子当日没吃殿中做的,本宫审问东宫下毒一案时,下毒的宫女招供,毒下在太子点名要吃的绿豆糕中。”
沈持意偷瞄楼轻霜。
很好,没什么表情。
他心有余悸道:“此事儿臣也听说了,当真是上天佑我。”
这是实话。
他虽然想被毒杀,但如果太子死于一盘绿豆糕,那这绿豆糕的来历如何,又是怎么被端到太子面前的,恐怕每一步每一个细节都要被拎出来细究。
那他死了也没用,死了照样被楼轻霜发现是苏涯。
幸好他当时一口没吃。
皇后似乎有意要拉近他和楼轻霜的关系,点了一句:“说起来,这绿豆糕,还是轻霜从江南给本宫带回来的方子。太子若是喜欢,让轻霜给你殿里也送去一份。”
“楼大人平时看上去一板一眼的,张嘴就是诗书礼义君臣天地,看上去像个完全不吃喝拉撒的仙人一样,”沈持意光明正大地歪头打量身侧的男人,调笑道,“没想到还会有贪恋口腹之欲的时候?”
男人方才听着他和皇后一来一回,也就最开始绿豆糕端上来时动了动神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直至此刻沈持意“挑衅”到跟前了,这人才转过目光。
“确是贪恋,却与口腹之欲无关。”
那是什么?
这时。
太监拎着一整壶别处运来的高山泉水,正从楼轻霜身侧凑上前,打算把银壶放在炉火之上。
沈持意眸光转动,瞧了一眼那冰凉泉水,又瞧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香囊。
皇后刚开口:“轻霜似乎很留恋江南……?”
太子殿下正好夹起一块绿豆糕,挥袖转身,往楼轻霜身前一探:“兄长先吃——”
“殿下!!!”拎着银壶的小太监陡然发出尖叫。
沈持意衣袖竟是挥到了拎水的太监面前,正好打落太监手中的银壶!!!
银壶滚落。
眼看就要朝楼轻霜腰间落去!
这一落下,壶中泉水必然洒落满怀。
沈持意为的就是假装不经意淋楼轻霜一身。
既能让这人不再深思绿豆糕,又能把香囊完全打湿。藏在香囊药材中的苍王印信文书不过白纸黑字,只要淋个透彻,墨迹晕开,即便这人当场打开,也什么都看不清楚。
时机太好,他根本不想错过。
他做出猝不及防的惊慌神情,死死盯着那人即将被泉水打湿之处:“楼卿!”
“哗啦——”
陡然一阵脆响!
满桌琉璃玉盘碎了满地,糕点小食散落其中。
石桌竟是被男人抬手间猛地掀起,挡着下落的银壶与已经倾倒而出的泉水,连带着桌上一应用物应接不暇地滚落。
站在桌旁的小太监被楼轻霜同时推开。
徐掌事刚刚才安排着宫人们将一切吃食茶酒摆放整齐,不过片刻,景亭下骤然一片狼藉。
那最先被撞开的小太监!
滚了几圈,连起身都不敢起,当即趴跪在地连忙磕头:“娘娘恕罪……殿下恕罪……大人恕罪……”
沈持意呆呆坐在石凳上。
眼前的石桌已经翻倒在地,四方乱七八糟,都是散落的糕食和碎裂的瓷盘瓷碗。
而那本该被银壶里的水浇个正着的香囊完好无损地挂在楼轻霜腰间,俨然不动。
他完全没想到楼轻霜就为了挡银壶倾洒,居然动用武功推开太监掀起石桌。
宫人们还在看着,楼皇后还在看着,他这个表面纨绔跋扈的太子还在看着。
这是在世人眼中的那个楼轻霜完全不可能做的举动。
他看着地上的银壶,顺着那人已经沾染些许污渍的云纹靴往上看,对上了一双阴云密布的乌黑眼眸。
雕鹤玉冠都掩不住满目阴翳,月白长袍也遮不住低沉脸色。
只刹那。
只瞬间。
他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毫不掩藏的污浊。
一闪即逝,却如浸了雪的锋,如挂了冷的芒,潮湿冰凉,又极为明显。
他像是被鹰隼盯准的猎物,如芒在背,却全然看不出对方是要一口咬断他的脖颈,还是要把他拖入巢穴中。
……就因他“不小心”撞翻了水壶,险些把水浇到这人腰间?
他格外怔愣。
徐掌事赶忙挥手让人无声地收拾着一地狼藉。
宫人们尽皆把头低得死死的,生怕一个不小心闯入这几位贵人的视线里。
楼皇后已经冷着脸起身,脸上十年如一日的春风笑意难得消散干净。
她平静却又低沉道:“轻霜,你失态了。”
沈持意回过神来,茫茫然站起,还在看着楼轻霜。
那人已经藏起阴鸷之色,只垂眸站在那。
即便如此,沈持意依然心惊——疯了吗?饮川公子的温雅君子之名不要了?这人若是一朝变了性子,传到多疑的皇帝耳朵里,那便是多年基业一夕碎毁啊!
他双唇微动,转头看向皇后,片刻间摆出无所谓的笑意,散漫地说:“母后,是我刚刚没留心……”
楼轻霜却渐渐敛了冷漠愠怒之意,缓步走上前,俯下身来,将那还在磕头的烧水小太监扶起来。
男人嗓音清雅:“轻霜方才惦念国事,羌南军情未缓,一时焦躁,失了心绪,伤及公公,还劳动诸位,着实过意不去。”
忧心国事军情。
倒是找了个好借口。
太监受宠若惊,又要跪下,抬手就要给自己左右扇两个巴掌:“大人哪里话,大人忧心国事,为百姓和陛下分忧,奴才们更该伺候好才对……奴才手笨——”
楼轻霜止住他。
“奉砚。”
奉砚上前:“公子。”
“你领着这位公公去敷点药,再取我私银来,给徐姑姑,麻烦徐姑姑替我分发给诸位。还请诸位不要推脱,否则我心下难安。”
宫人们当即又是一阵谢恩,仿若已经忘了石桌刚才因何人而翻倒。
楼皇后双手交握,端然而立,没说什!
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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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桌再度置好,景亭下又是一片和静。
皇后果然如传闻一般没什么脾气,刚才冷脸片刻,此刻已经恢复了笑意。
她见沈持意还是没说话,柔着嗓音责怪道:“吓着太子了?轻霜你也是,忧心国事没有错,但怎么失了仪态分寸?”
“姑姑所言甚是。”
皇后又平和地斥了他几句。
石桌倾倒时,一些糕点撞上了皇后的裙摆,她不便继续坐在这,便让楼轻霜留着陪太子,自己先行领着人去更衣了。
只余下沈持意和楼轻霜面面相觑。
沈持意:“……”
他再三瞥向楼轻霜,却已经看不出这人一点破绽。
刚刚那毫不掩饰的勃然怒意……
锦袋里是白玉龙环,根本不怕浸水。
就因为差点湿了香囊?
香囊……这么重要呀?
他听见楼轻霜同他说:“冲撞殿下,臣有罪。”
他鼓着腮帮子,酸溜溜地说:“算是我不小心,也怪不了楼卿……但楼卿日日佩戴这锦袋和香囊,今日还如此重视香囊,着实让我好奇——那锦袋楼卿说了是护身符,香囊难道也是护国寺求的吗?”
男人眉目轻压,看着他,许久无言。
……怎么?
他说错什么了?
问一问香囊不打紧的吧,谁都问过呀?
这人又要丢了良善君子之名,直接晾着他这个堂堂太子殿下了?
就在沈持意拿不定主意时,楼轻霜缓缓开口道:“不是护国寺。臣前些时日奉旨下江南查案……吃了点亏。”
“……”
“亏”噎了一下,赶忙假意看舟湖风光,侧身对着对方,藏起表情,撇了撇嘴:“嗯哼?”
他一时没能瞧见的边角,男人眸光轻动,一闪而过思忖之色,直勾勾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复又八风不动的平静模样。
楼大人顿了顿,徐徐道:“此物和臣吃的亏有关,臣便日夜佩戴在身,牢记于心。”
“亏”回转目光看向香囊,低声说:“楼卿这样聪颖的人居然也有吃亏的时候,那下次可得小心了……”
“殿下放心,”楼大人垂眸盯着香囊,嗓音很轻,“不会有下次。有的亏……一辈子吃一次就够了。”
“亏”鼓着的腮帮子泄了气,心虚地瞥开了眼睛。
第 37 章 · 抽丝
第37章·抽丝
沈持意以为楼轻霜会对这个香囊讳莫如深。
他之前根本不敢展现出过度的关注,以免这人起疑。
可他现在借机询问,楼轻霜虽然含糊其词,略去许多,但居然无一言是虚假的。
先前别人问及香囊,楼轻霜似乎确实从不规避,直言香囊重要。
不论是原著里,还是沈持意目前的印象中,楼轻霜都算无遗漏,完美无瑕。
御史言官参遍朝臣,写不出一封能写上楼轻霜名字的谏言。
即便在原著后期,楼轻霜大权在握之后显露本性,世间流言蜚语谩骂攻讦,尽皆讨伐楼相只手遮天,藐视皇权,心狠手辣。
但无一人能拿他的私事做文章。
因为他没有私事。
这么一个谨慎周全之人,现在每日明目张胆地挂着个负心人的香囊,大摇大摆现于人前。
只要被人询问,他还一五一十据实相告。
好似他并不在意被人知道,他甚至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无情人在冬风乍暖的正月江南辜负了春心。
……这样不是迟早会传到“苏涯”耳朵里吗?
沈持意耳朵动了动。
他问:“那……楼卿吃了亏,不把场子找回来吗?”
他答:“自然是要的。不过臣当时眼疾发作,没有瞧见香囊之主,只一双手碰过,因此至今没有进展。”
一双手……?
沈持意看着男人挥退宫人,亲手沏茶添水,修长指节微曲,指尖点在银壶上,悠然写意地说着这些暗藏情爱欢好之言。
就是这双手。
负心人的遐思也被勾回了元宵佳节的碧湖画舫中,想起这只手当时如何抚过他的脸颊,而后……
虽然这人隐去了那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言辞,其他人只以为是眼盲之人只能以手触物。
但他知晓这双手的意思……
于他而言,这和大庭广众把床帏秘事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
伪君子。
流氓!
他莫名脸红心跳,不敢问了。
他怕他问对方吃了什么亏,这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
算了。
香囊要紧。
楼轻霜这么护着腰间那两个东西,当着楼轻霜的面毁掉香囊估计办不到。
他还是找娘亲想办法缝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寻机调包。
沈持意正了正神色,回眸看去。
眼前人的思绪似乎还在正月的江南里,双目望着前方舟湖水波,却又没有在看着前方。
他抱着维持自己病秧子人设的暖炉,装出一副被熏得脸红的模样,眼珠子转来转去,干脆趁机问了另一件事:“刚刚听楼卿提到羌南?羌南军情怎么了吗?我鲜少能见到楼卿如此‘忧虑’一件事……”
他偷入楼轻霜书房那晚,在烟州贪腐的折子上,看到了羌南军情的字眼!
楼轻霜劝宣庆帝查烟州,似乎就是为了把烟州贪墨的银钱拿来应对羌南前线军饷吃紧。
!
既然此事都能被这人拿来解释失态的借口……说明也没有多么严密?或许当真只是知道的人不多,所以江元珩才问不到什么。
反正他的草包人设已经没人信了,过问朝事也没什么不对,他一鼓作气,作出担忧的模样,问道:“我朝与曼罗部在羌南边境焦灼多年,难不成近来情况危急了?”
楼轻霜没有立即应答。
沈持意又故作不在意:“我就是问问。”
他摆摆手,“如果是什么隐秘军情朝政,不便和我这个太子提及,那我就不问了……”
“太子殿下此言抬举微臣。朝中哪会有什么臣子能知晓而储君却不能知晓的密事?”
楼轻霜目不斜视,敛袖端坐,全然瞧不出一点方才的失态。
“年前曼罗部又有异动,武成侯与宁康长公主夫妻二人驻守羌南边境,送来军报,言及军饷不足,若是开战,戍边军无以为继。曼罗部是陛下多年心病,收到军报之后,陛下便给各州府发了旨意,让各州府上交府库税银填补军需。苍州应当也收到了相关文书。”
沈持意点头。
“我身为苍世子时,没有袭爵,不了解州府公务,但有听说过此事。”
楼轻霜已经粉饰得足够太平了。
若是按照原著的说法,宣庆帝所为,实则是穷兵黩武。
这几年大兴的收成并不算好,除了烟州等富庶州府,如他先前在的苍州,税银与粮食收成能保证不闹饥荒便已经算是州府长官处理得当了,更遑论还需充国库补军需?
如曼罗北狄之类的边境蛮夷游族,先朝是多以谈和为主,维稳边境,实在闹得不愉快了再打一打。
可宣庆帝继位之后,急着开疆拓土压下得位不正之名,竟然主动找了个名头便出兵,苍北和胡人战,羌南与夷族打,结果不仅没能直捣黄龙,这一打,还暴露了大兴的国力军力,滋长了夷族野心,连谈和都免了,南北边境是卯着劲寻机抢掠。
北狄两年前偷入边境,发起了辰陇之战,但好歹被苍州的北戍府兵打出去了。
羌南就没那么好运了,曼罗部一直虎视眈眈。武成侯和宁康长公主夫妻两人守在边境,这几年就没有回来过,足以可见曼罗部之隐患。
这种时候,但凡打起来,以宣庆帝的脾气,是绝对不可能谈和,文武百官更不可能同意干出同蛮夷割地赔款的事情。
这一战硬打的可能性就很大。
要硬打,那就是烧钱。
钱从哪里来?
国库、各州府库……
百姓。
此事确实算不得机密。
苏家能翻腾这么久,不也是因为苏家把持户部,算得上是宣庆帝的钱袋子吗?
沈持意眯着眼睛,懒洋洋地靠上刚才宫人搬来的暖椅,打了个哈欠,做出兴趣不大的模样,蔫蔫哒哒地说:“圣旨下发,各州府早已上交余银,大人何至于烦扰至此?”
“不够。”
楼大人言简意赅。
青年翻了翻身,探出头来,眉眼弯弯:“怎么会不够?”
“……先前从未见殿!
下费心这些。”
沈持意肃然道:“如今众臣皆言孤心有丘壑,胸怀天下,可堪大任,孤自当不负众卿所望。”
他突然端上了太子姿态,楼轻霜抿茶之举稍停。
太子殿下却肃然不过一刻,复又嬉皮笑脸上了:“大人不若与我说说,哪儿不够,差了多少,我从东宫府库和苍王府库里挪一些出来给大人?”
“……”楼轻霜无言片刻,才说,“还请殿下慎言。臣已经同飞云卫许统领共同查过此事,呈交圣裁,但其中涉及一些还未定论之事,若是大张旗鼓,圣上恐良臣遭人诟病,好人蒙受冤屈,因此至今悬而未落。”
看来是不想同他细说了。
但其实今天他问的都不算明面上的朝局,楼轻霜会耐心和他说这么多,沈持意都觉得有些破天荒了。
也许是因为皇后希望他们好好相处吧。
他也不必再问下去。
只需结合偷看到的奏折,稍一合计,便能明白是烟州贪墨导致交上来的税银不够用。
宣庆帝一开始筹军饷,就是想要烟州这些富庶州府的税银,结果烟州居然大胆到明目张胆昧下税银,交上来的数字比预想中的小很多?
楼轻霜想彻查贪墨,填补国库,皇帝不肯,因此有了上次的书房争吵……
他确认了。
原著没有写过这个情节。
也就是说,烟州这事,最后应该不了了之?
连楼轻霜接连上疏都没办法让皇帝改变心意,甚至还险些激怒皇帝……
那若是别人提起这件事,岂不是找死?
沈持意心里有了打算。
这时,正好宫人来报,沈持意让魏白山带禁军去抓的人吐了一些供词,没把苏阁老扯进来,但也一连揪出好些人。
皇后已经去亲自前去处置,便不回舟湖了。
“母后不来,我和楼卿谈起来也都是些国法政事,没意思,”他挥来宫人扶他起身,“还不如回去听莺娘多弹几首曲子。”
莺娘是沈持意正式当上太子那晚,从鹊明楼带回来的琵琶女。
托浪荡风流的太子殿下的福,这位琵琶女的名字朝野皆知。
后宫有喜,举朝都盯着东宫能否度过此劫,东宫却偏偏最是风平浪静。
太子殿下今朝有酒今朝醉,还惦念着帐中美人,怀里抱着个暖炉,白皙的面容似是被炉炭烘的发烫发红,满目熏人的逸色。
“走了。回临华殿了。”
“殿下慢走,”楼轻霜对他拱手,“臣多言一句,姑姑担心殿下在裴妃有孕之时行差踏错,这才喊来殿下。裴妃之事未了,若殿下宫中已足够殿下玩乐,还请殿下这些时日少出东宫,小心一些。”
青年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知道啦,怕我出门闯祸就多送些美人过来。啰嗦。”
一大帮宫人又前呼后拥,左右伺候着太子殿下离去。
楼轻霜独自立于景亭下,目送对方远走。
他望着那背影。
衣袍厚重,穿在太子病躯之上,丝毫不显臃肿。
那身影似!
是能让人轻轻一扯后颈衣领,便能握入手中。
四周宫人渐渐撤走。
男人双眸浮出疑虑探究之色。
“薛执。”他轻声道。
黑衣男子不知从何处而来,乍然出现在景亭下方。
“公子。”
“跟着太子。”
“是。”
-
回了临华殿,沈持意本想让乌陵从裴妃宫里回来。
可他转念一想:既然连楼轻霜这个主角都说裴妃这一胎有问题,那裴妃滑胎或是假孕之事暴露是早晚的事,他今日既然已经大张旗鼓派了宫人过去,若是一日之内又撤回来,裴妃宫里再出什么事,很容易就能说是东宫做的手脚。
真要是这样,诬陷他事小,整个东宫都得遭殃事大。
既然已经派人去看顾裴妃,那便只能看顾到底了。不论这一胎最终如何,乌陵和东宫的人不能背这个锅!
他不仅没有召回乌陵,还把办完事的魏白山也派去,让魏总管和乌师傅轮流值守。
保证把裴妃看顾得好好的!
而他自己,则闷在房里,细细思量了一番烟州贪墨和羌南战事。
他先前想脱离太子之位,但因为不清楚当下局势,总是想错了方向,没能成功。
烟州这事他算是知道得差不多了,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在军饷吃紧的时候,容忍甚至是包庇一个富庶州府明目张胆的贪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谁这时候要办烟州,谁就是和皇帝对着干。
他要的就是和皇帝对着干。
这种事情不涉及谋反叛乱,闹翻天也不至于祸及全家,又能让皇帝不爽,再合适不过。
就是烟州那边的情况他知道的不够多……
楼轻霜不打算和他说贪墨的事情,但他还有一个人可以找。
-
许堪翻看着裴妃宫中暗卫交上来的细报。
尽皆是裴妃几时几刻干了什么,裴妃身边伺候的人分别在几时几刻干了什么的内容。
飞云卫统领忍着乏味,把这些无聊的细节一一看过去,心下无奈。
裴家大厦将倾,裴妃这一胎来得如此凑巧,若是陛下年轻时,早已雷厉风行查办。
如今陛下疑心满朝文武,防备外戚太子,却对裴妃的孕事深信不疑,还如此上心……
皇帝终究是老了。
“统领,太子殿下驾临。”
许堪放下手中细报,还未来得及动身,衣着华贵的青年便已经自行入内。
他没穿太子服制,一身金线滚边的青衣,金冠束顶,乌发披垂,满目富贵。
可那一双眼睛明亮却多愁,一张面容苍白而多思。
几步入内,他便不住喘着气,好似要被外头的轻风给吹走。
第 38 章 · 剥茧
第38章·剥茧
烛火忽闪。
密道暗门缓缓推开,千万缕春风不知钻过多少道门窗,费尽心思,堪堪送来一缕飘荡至暗门前。
轻风拂面而过,周溢年同细风一道吹灭晃动的烛火,走出暗道。
只见楼大人的书房窗门大开,凉风簌簌而入。
屋内一炉炭火都没点,春日的湿寒不由分说地钻进衣襟里,冷得人骨头缝都发凉。
男人只身着一身薄衫,一手挽袖,提笔蘸墨,挥毫不止。
周太医看了多少遍都看不惯这种不顾身体的行为,抱着一叠医术走上前,没好气道:“楼大人,你是不是想真的染个风寒借机告病,把裴妃假孕带出来的一堆烂摊子丢给我和薛执去解决?”
楼轻霜头也没抬,一言不发。
周溢年凑上前一看,才发现这人不是在作词写论,而是在作画。
画中水墨勾勒而出一戴着幕篱的少年侠客,抱着长剑,身着青衣,迎风回眸。
幕篱垂下的白纱被轻风吹开,露出脸来。
脸上却没有五官。
楼轻霜提着笔,眼看墨水就要顺着笔尖滴落。
他还是没有在那张脸上落下任何一笔。
周溢年把未出口的劝告都咽了下去。
这人或许是在借着凉意清醒。
他转了话头:“薛执呢?”
楼轻霜这才淡然应道:“在跟着太子。”
“跟着太子?”
周溢年不解。
薛执暗中统辖所有他们能信得过的暗卫,隐匿功夫极好,若不是提前知会,哪怕被跟踪的人是楼轻霜,楼轻霜都未必能立刻察觉。
薛执非大事不亲自出手,就这么被派去跟踪一个身边没什么高手的小小病秧子?
“你之前不是说太子就是个横冲直撞的愣子吗?我们在东宫也不是没有眼线,怎么突然就要薛执去盯着了?”
楼轻霜面无表情。
他对着画上那张空白的脸执笔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笔,将这幅画拿起。
笔头轻触桌沿,发出几道清脆敲击声。
守在屋外的奉砚闻声而入:“公子。”
楼轻霜什么也没说,奉砚便已经了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带着画出去了。
周溢年知道,这是去裱画。
姓楼的这些时日画了好几张苏涯,全都让奉砚裱了,却没见书房里挂着任何一幅。
不知挂去了哪里。
待到奉砚合上门窗后离去,屋内骤然没了凉风。
春末的凉意却还在,染得男人嗓音都毫无温度。
“太子不在东宫,”这人说,“昨日在舟湖,太子问我羌南军事,今日去了飞云卫那里。他似乎很关心羌南军事,关心得莫名其妙。”
——毕竟太子之前连听高裴之间的龃龉都意兴阑珊。
周溢年不以为意:“他是太子,过问军事朝政,也算理所应当。先前许堪觉得他龙潜于渊,你不赞同,但不论你们之前怎么觉得,人是会变的。就算他!
之前耽于享乐,如今他也算当了一段时间太子了……”
他话语一顿,转头看向楼轻霜。
男人还站在门前,背对着他,什么表情也瞧不见。
周溢年欲言又止片刻,还是说:“东宫的地位、唾手可得的权势、还有只差一步就能坐上的椅子……这些会如何改变一个人,此事你我难道还不知吗?枭王……”
楼轻霜回过头来。
周溢年立刻闭了嘴。
但他没在那张背着天光的脸上瞧见任何异样的神色。
楼大人回到桌案边,避而不谈:“太子如何,等薛执回来再论。裴妃的喜脉怎么回事?”
周溢年叹了口气,捧起怀中的一大摞医术:“民间假孕玄方不少,但是通常都是从刚刚怀孕开始,一般能做出喜脉,却很难显怀。我听闻的时候就猜测——北狄胡人那里有一个长于雪原的参果,吃了之后腹有胀气,似孕非孕。这种参果采摘不易,且没有药用价值,连胡人自己都不摘,大兴更不可能流传,所以这不算冷僻,只是不好取得。”
“我刚刚粗浅翻了一下医书,确认无误,其他民间玄方都不会有这个特点,应该就是北狄雪原的参果造成显怀,裴妃再佐以假的喜脉,就能造成怀胎数月的假象。”
“太医院那些老学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但是没人提,是因为这个参果形成的胀气其实是一种病,病好了胀气自然就没了。所以那些人就算想到裴妃可能吃了参果,也不会在这个关头触陛下的霉头——如果是假的,时间到了自然原形毕露。”
“她本来便没打算装多久,”楼轻霜说,“‘怀胎’是为滑胎。”
只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太子殿下在此事上居然格外上心,整个东宫的人都把裴妃里里外外照顾得十分妥帖,愣是没给她一点滑胎的借口。
他问:“胀气持续多久?”
“短则数天,长则半月,也有对应的药材可以提前消除胀气。”
周溢年放下怀中医书,拿起最上面一本,“看,这里有详细说……”
书页翻动,窸窣作响,送出沁鼻墨香。
屋内朦胧天光紧随而至,为阅者照出白纸黑字。
沈持意指尖按下。
书页停在“宣庆二十二年,九月,烟州税银”为开头的那一页。
他坐在堂官所坐之处,四周围绕着所有户部官员。
无人敢坐在椅子上,尽皆列队在一旁,远远地围着这位突然来户部看账册的太子殿下。
后宫有喜,这位太子殿下身份尴尬,东宫属官悬而未落,陛下也没有给出允许太子殿下查账的明令。
户部本来见着这穿着常服的青年自称太子,身侧连个太监宫女都没有,正打算踢皮球拖一拖。
却见这青年身后居然跟着几个时常来户部帮陛下提卷宗的飞云卫。
几个户部主事面面相觑。
宣庆帝本就鲜少下明旨,说话说三分留七分,该怎么做全让底下的人猜。
官员们猜习惯了,看着太子带着天子亲信,谁也不敢这个时候还傻乎乎地遣人去问陛下。
!
沈持意就这么轻轻松松拿到了账册。
不愧是管钱的,就是比兵部的某些人好说话。
他根本没管自己身后明里暗里跟了多少人,就往户部堂后一坐,不客气地翻看了一遍账册。
果然看出烟州的税银数目不对劲。
苍州位于边境,再往外便是北狄,土地贫瘠,没有什么收成,北狄也苦寒,商税更是收不上几成。
今年苍州上缴的税银他清楚,是没有问题的。
可烟州居然能和苍州相差不大。
他去过载歌载舞的江南,连一个夜市里的酒楼举办元宵灯会,都能以真金所铸的鹤灯作为头彩。
哪里穷,烟州都不可能穷。
烟州喊穷,和明晃晃说地方官员贪墨有什么区别?
沈持意再一细翻,明白了楼禀义为何如此大胆。
——烟州交上来的账册看不出任何问题。
即便皇帝遣人去问,楼禀义也能回一句“去年收成便是如此”。
除非有人能去烟州那些交税的商户田户那一一查清……
原来他的木郎去江南是去查这个的啊。
楼轻霜查清楚后回帝都呈报皇帝,原先下旨清查的皇帝却又主动按下此事……
他这个空壳太子能看到这些已经不容易,楼轻霜查了什么,他要看到就难了。
但他也不需要。
他要的只是激怒皇帝。军国大事,有楼轻霜在,那便是千军万马,也过不了楼卿的独木桥。
他一一记下这些税银款数,顺便翻看了一下前后往年周边州府报上来的账目。
沈持意面前,户部官员们一个个挺直站着,在沈持意低头瞧不见的片刻,眼神目光不住交汇。
有些人本就是苏承望先前在户部养的亲信,看着太子就这么登堂入室,各个面色极为难看,却碍于飞云卫在场,不好开口。
有些人利益无关,时不时悄悄打量着这位不知还能不能继续当太子的太子殿下。
青年慵懒地坐在堂后交椅上,手肘抵着椅臂,撑着下巴,另一手优哉游哉地翻着书页。
好似很随意,却又看得很认真。
人人都说新东宫是个草包纨绔,可眼下居然能独自一人查看皆是数额款项的税银账目?
看来传言也未必可信……
太子殿下突然起身。
当值的户部主事赶忙上前,颤颤巍巍道:“殿下,户部账册若要带出户部,是必须陛下御笔朱批的啊……”
沈持意把账册往桌上一扔,笑道:“用不着,你们收好。谢了诸位,飞云卫的几位兄弟也回去吧,孤回东宫了。”
他径直穿过堂前众人,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
青年背影渐行渐远,直至走出官署,头也不回地上了宫人们的轿辇。
户部主事见那几个飞云卫没有跟上,而是颇为茫然站在那,游移不定,试探问:“几位大人不是奉了圣命随侍殿下的?”
飞云卫:“……你们不是奉了圣命给殿下看账册的?”
户部:“……”
!
飞云卫:“……”
大意了!
……
“然后太子回了东宫,去了那个歌女莺娘的房间,关起门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薛执一五一十地说完了沈持意在户部干的事。
周溢年捧腹大笑:“陛下行事常常不下明令,反倒让飞云卫和户部互相揣度而不敢询问,这可真是自食其果啊!”
这事怎么想怎么离谱。
虽说税银账册给太子看也出不了什么乱子,但户部卷宗通常只有户部官员和有特令的官员可以查看,太子若无监国之权,也得带着皇帝的命令——起码得有个口谕——才能看。
结果就这样毫无阻拦地看到了。
楼轻霜摊开空白奏折,缓缓研墨。
“此事传到沈骓耳中,他会装作不知。”他说。
若是让户部和飞云卫因为此事吃了挂落,那太子殿下因户部飞云卫揣测圣令,而阴差阳错看了户部账目一事,便会闹得人尽皆知。
那岂不是公开说陛下弄权以至百官上行下效,贻笑大方?
太子看了账册也没什么大不了,宣庆帝要面子,不仅不会追究,还会直接视而不见。
“我也开始好奇了,太子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怎么能把飞云卫和户部拿捏得这么刚刚好,甚至还掐准陛下的脾性?”周溢年不解,“而且他看完就回东宫左拥右抱去了……这是干什么?看账册瞎玩?”
薛执说:“也许太子是想知晓烟州具体情况。烟州太守明面上是楼家人,太子如今背靠楼家,若是手中能再知晓一些楼家的错漏之处,那便可以完全放心同楼家谋事。”
周溢年也开始担忧:“难道说太子想收服楼禀义?”
楼轻霜低头,落笔写下“羌南”二字。
“不像。”他说,“无妨,楼禀义笑不了几天。”
薛执问他:“公子,还盯着太子吗?”
“那还有什么好盯的,”周溢年不假思索,“盯了这么久,没见他做什么。东宫又不是没有眼线,真有异动,眼线会传消息来。”
薛执点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他等着楼轻霜最后拍板,却迟迟没有等来命令。
“……公子?”
楼轻霜微微皱眉。
薛执和周溢年所想不错,可是……
他无言许久,最终还是说:“不用盯着东宫,你亲自去一趟苍州。”
周溢年意外道:“还查苍州!?查什么?”
“太子。”
“又查太子?立储当时我们就收集过苍世子的信息,陛下也遣飞云卫查过,太子要是有什么不对早就暴露了。你现在让薛执远赴苍州再查一遍?为什么?”
“这不是白费工夫吗?”
楼轻霜握笔之手稍稍用力。
为什么?
第 39 章 · 谏言
第39章·谏言
又过了两日。
宣庆二十三年,三月十一。
淫雨霏霏,乌云蔽日。
连日的春雨把白昼都覆成了昏夜,廊道上的烛火接连不断地燃着,却掀不开烦闷之气。
太监宫女们低着头快步穿行,谁也不想沾染一身水汽,徒惹贵人们烦心。
高惟忠正端着茶盘,要送入书房。
只见不远处长廊之上,一抹黑红身影身后追着整齐的两列宫人缓缓而至。
走得近了,青年身上的玄衣绛裳尽显无疑,朝服奢贵惹眼,阴渍天光同白昼烛火交映,尽皆及不上玄衣衬出的皎皎面容。
来人行走在阴闷雨天中,两侧雨水顺着屋檐而下,似是为他独开一道水幕。
他一双眼睛天生便是逐水桃花,自有一派写意风流,长袍之上天地山水,龙腾虎跃,端肃非常,却全然压不住琥珀双眸,勾画出极为矛盾的庄严与平易近人。
高惟忠从未见太子殿下如此郑重地穿着朝服——这显然是有大事要办。
大太监赶忙上前:“殿下。”
沈持意正要开口,目光往书房外一扫,陡然满目怔愣。
——裴贵妃跪在那里。
她满身华贵,却面色苍白,发髻散乱,长裙覆地,浑身上下都晕着水渍,显然在雨中跪了好一会。
沈持意再一看她平坦的腹部,隐约猜到了什么,看向高惟忠。
大太监唉声叹气的,小声同他说:“哎……哎,今晨陛下特招了裴氏来一同用膳。皇后娘娘体恤裴氏有孕,送来滋补汤给裴氏喝。她死活不喝,声称怕人害她腹中胎儿,可那是皇后娘娘当着陛下的面送来的汤药,怎么可能有问题?”
“陛下忍着怒意,招太医验毒,没验出来,反倒非要让裴氏喝了不可。结果裴氏喝了,这……这胎就突然不显了,太医一看,竟然说裴氏大概是误食了参果,以至腹胀,刚好皇后娘娘送来的补汤都是滋补药材,误打误撞解了胀气……”
接下来的,高惟忠自是不必说了。
显怀都是假的,那裴氏哪来的喜脉?
这又何止是欺君?
这几日宫里都知道后宫有喜,陛下和皇后甚至是太子殿下都派人前去看顾,可谓是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闹到最后,皇帝反而成了笑话。
朝臣怎么看?天下人怎么看?
“……陛下勃然大怒,直接褫了贵妃位分,发了一通谕令出宫,责怪裴相教女无方,等候发落。裴氏不甘,跪在殿外求情,陛下没让走,也没让进……”
难怪他没听说。
刚发生的事,乌陵和魏白山都还在裴妃宫中,消息没来得及传到他面前。
不过如此大事,裴氏假孕的消息不过半日必会传遍朝野。
沈持意默然。
皇后娘娘送来的汤药……看来是楼轻霜的手笔。
这人根本不给裴妃滑胎的机会,掐准了时机,在她被架在火上炙烤、最下不来台的时刻,当着宣庆帝的面把这一出戏唱完。
裴水芝这!
一招本就不算高明,要的就是抓准时机迅速出招,让沈持意和楼氏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可没有人入她的瓮,那她便无路可走了。
从始至终,楼轻霜不显山不露水,皇后送药是为好心,没有人牵涉其中,好似一切只是裴妃运气不好,自己败露了。
但皇帝应当还是念有旧情的。
以裴氏如今的飘摇,裴水芝犯了此等大错,宣庆帝只褫了贵妃位分,却没有言明是贬为庶人还是降为其他位分,也没有赐死,甚至意味不明地让裴水芝等在这……
裴水芝是不是也想到了此节,这才雨中跪求?
沈持意心下叹然。
他无心插手宫闱争斗,只是为了参烟州之事惹怒皇帝而来。
此时倒是一个好时机。
他装模作样咳嗽几声,问:“陛下还在气头上?”
高惟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折子,劝道:“殿下若有要事,不妨等等?”
等等皇帝消气了怎么办。
他义正词严:“军国大事,怎可耽搁。请高公公替孤通传,孤有要事求见陛下。”
高惟忠无奈,只好进去通传。
沈持意被召入内后,路过裴氏身边。
裴氏一直在盯着他。
直到太监即将为沈持意开门时,她突然低声说:“我儿若是活着长大成人……”
沈持意脚步一顿。
“这身衣裳该穿在他的身上。”
一时之间,连开门的小太监都停了动作。
所有人战战兢兢垂下头来。
高惟忠打量来去,无声叹了口气,笑呵呵上前,似是要为沈持意解围。
可传闻中跋扈任性的太子殿下在阶上回头垂首,露出一张毫无怒意的平静面容。
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如此挑衅怨恨之语像是完全进不去他的耳朵一般。
高惟忠微怔。
他觉得今日的太子殿下,似乎和正月里星夜入宫的那个病病殃殃的苍世子不太一样……
厚重门扉拉开。
太子回过头,拾阶而上,缓步入内。
门扉“砰”的一声再度合上,隔绝了里外,隔绝了阴雨与明火,隔绝了一切声响。
太子殿下进去没多久。
身着墨青长袍的男人撑着伞缓步而行,细雨追着他的脚步,没能给他带来一点焦急。
小太监跟在一旁:“楼大人,奴才给您打伞吧。”
“不用,多谢。”
楼轻霜在皇帝的书房外停步,看了一眼跪在外头的裴妃。
他显然比沈持意知道的多,什么也没问,只对小太监说:“麻烦公公替我通报,臣前来商议羌南军饷要事……”
高惟忠倏地冒雨而出。
“楼大人?”大太监神色极为不好,“楼大人是要面圣吗?太不巧了,劳烦大人等等,陛下正在接见太子殿下……”
楼轻霜一愣。
高惟忠显然对今日一茬接一茬的求见颇为无奈。
怎么什么要事都赶在今天了呢?!
大太监老脸揪成一团,“太子殿下前脚刚来,说有急事非要面见陛下,陛下允了。结果陛下因裴氏之事还在气头上呢,殿下就以东宫名义给陛下递了一封直谏,上头列了烟州税银与过往十几年来的规律不符,还对比了各州税银,哎哟喂不知是怎么做到的,算的那叫一个清清楚楚!”
“一进来殿下便捧着折子在陛下面前跪下,言明官吏无为、民生疾苦,还以太子之位做赌,说什么若是诬陷了烟州官场,他这个太子就不当了……”
……
“……臣肺腑所言,一字不改。陛下废了臣也好,杀了臣也好,臣绝无二话!”
书房里,沈持意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郑重磕头。
为了维持他病秧子的人设,他还咳嗽了几声。
他刚刚捧着送进来的折子此刻已经在宣庆帝手中。
上头写着他这两天闷在屋里算的税银明细。
他去户部看账册的时候,就背下了那些数字,一回东宫就趁着还记得,把那些数字默了下来,再花了两天的时间,写了一封极为详细的税银分析。
文科不行,计算他行啊!
没有证据,但他可以看上去头头是道。
反正他只需要质疑烟州税银有问题就好了,皇帝不想查,那就会让烟州税银没问题。
宣庆帝一开始立他为太子,多半看重的就是他体弱多病容易废立。
眼下他都直接开始插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事情,皇帝多半不会容忍他,怒极了便会废太子。
所以沈持意写完这封谏言,今晨便一刻不耽误地来求见。
什么纨绔,什么草包,他换人设了。
今天起他就是忠心直谏为国为民的贤良储君。
他这一回总不可能再下错棋了。
皇帝接过他的谏言,已经低头翻看许久,不置一词。
沈持意没办法抬头,瞧不见皇帝此时的表情,不知对方在想什么。
他都做好了被废或是被发落的准备,此刻跪在天子跟前,听着纸页翻动的窸窣声响,依然心如擂鼓。
那是长久以来帝王施加在所有臣民心中的威严,是无法揣测的喜怒,如海如渊的皇权。
书房寂静许久,落针可闻。
沈持意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倏地——
“啪!”
奏折被猛地摔在案上。
皇帝沉声:“太子。”
沈持意默默把脑海中的废太子读条进度拉到99%。
他立即坚定应声:“……臣在!”
正在这时。
高惟忠在外头轻叩门扉:“陛下,兵部侍郎楼轻霜楼大人求见。”
皇帝没有应答。
显然是想先把沈持意解决了再说。
沈持意也等着。
不料刚刚到来的男人被拦在门外,却一刻不愿意等,清谡毅然的嗓音穿透雨幕与门扉,铿锵入内。
“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不召,楼轻霜竟是直接在外头跪下!
求见!
“羌南军情急报,朝廷上月将筹出的军饷运往羌南,风声走漏,军饷抵达之时被曼罗部尽数截获。曼罗部得我朝军饷,如有神助,还因此知晓羌南戍边军粮饷告急,随时可能趁虚而入!十万火急,请陛下圣裁!”
……军饷被劫?
这种军机秘事怎么会走漏了风声,以至于如此重要的军饷都在边境内被劫走?
原先军饷就因为烟州贪墨而缺斤少两,眼下却是全没了,还留了个必须填补的大窟窿?
这窟窿能从何处补……?
沈持意怔愣间,忘了自己此刻还在跪地磕头等待圣令,缓缓直起身子。
却见皇帝闻声眯了眯眼睛,覆着怒气的脸色悄然而逝,只余下什么也看不出的寡淡。
雨声淅淅沥沥,如冷暖人心。
时间缓缓流淌,屋里、门外,人人各有所虑,人人不表于口。
帝王转瞬之间敛下一切声息,在沈持意的目光之中,复又拿起了他细数烟州税银的那道谏言折子。
沈持意听见这老东西突然放平了语气,看着奏折说:“太子心系边军,所陈之言,干系数额重大的税银乃至军款……不可轻视。”
沈持意:“……?”
不、不可轻视?
皇帝又说:“正好太子所陈之事本就同军饷有关,若是烟州贪墨数额真如太子所言之巨大,那便是耽误军情的罪魁祸首。”
“高惟忠,传轻霜进来,商谈军饷一事。”
“是。”
沈持意:“???”
等等,这是突然要查办烟州的意思?
因为楼轻霜刚才说的话?
“……”
他这一回确实没选错方式。
可就在这么千钧一发之时,楼轻霜居然就这么以一封军情急报,把他……把他捞回来了!?
捞他问过他需不需要捞吗!!!
第 40 章 · 收网
第40章·收网
沈持意真的不知道楼轻霜捞他做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
主角大人从始至终就不在乎谁是太子,更无所谓将来谁会是皇帝。
太子对楼轻霜来说只有两种:好控制的,控制住;不好控制的,坟包住。
他先前可谓是轻佻风流浪荡成性到了极致,当上太子不过数月就天天对着楼大人太岁头上动土,集齐了楼大人不同风格的厌恶眼神。
楼大人完全可以等皇帝这边发完火,处置完他,再把这个军情急报递到御前。
非要在他谏言的时候递军情……
该不会真如皇后所望,把他当弟弟看顾了?
不要啊。
上一个被楼轻霜当弟弟看的人现在还幽禁于长亭宫装疯卖傻呢。
“何时送来的军情?”
御座之上,皇帝问。
高惟忠正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楼轻霜带进来的折子,躬身送到皇帝面前。
楼轻霜答道:“今晨,是最快的加急送入骥都。”
沈持意软着骨头,手肘撑在椅子边上,柔柔弱弱地偷瞄。
楼大人端端正正坐着,神色庄肃,目不斜视,好似并不好奇他这个太子先前跪在御前干什么。
皇帝更是面色沉沉。
帝王不言,书房中又是一片如死般的沉寂。
良久。
皇帝刚刚明明瞬间收了些许怒意,看完楼轻霜的奏报之后,却迟迟不言,脸色愈发难看。
他骤然猛烈咳嗽起来。
“陛下!!!”高惟忠一惊,赶忙道,“哎哟喂……”
他把身边的小太监踹得踉跄了一下,怒喝:“呆在那干什么,快去传太医——”
宣庆帝抬手止住高惟忠。
他微微靠着椅背,坐在那张并不算舒服的龙椅之上,紧绷的仪态顷刻间销匿于那封军报里。
皇帝在位二十三年,专断独行至今,却中了一个人人都能看穿的假孕之计,又恰逢此时得知军饷在边境之内被劫的奇耻大辱。
他一夕之间满是倦容,短短数月功夫,竟是比沈持意初见之时苍老许多。
没人能再从他的脸上看出少年时的不可一世,瞧出他曾经兵围宫禁弑兄篡位的狠辣。
他足足咳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问出了沈持意同样好奇的问题。
“军需一入羌南就被劫走?押送军需军饷军粮向来是头等秘事,领队的将军何在?运送的军士何在?沿途放行的州府都是吃干饭的!?”
皇帝将那折子往桌上一扔,倏地拔高语调。
“——朕让裴知节在入夏前将军饷送抵羌南,他就是这么给朕办事的!?”
天子怒意伴随低沉嗓音回荡在宽阔书房之中,甚至隔着门窗,荡入层层雨幕中。
书房内外,哪怕是皇帝瞧不见的长廊里,内侍接连跪下,不敢出声。
风拂雨而去,打灭了同白昼共舞的灯。
沈持意心下一跳。
这一次的后备军需不!
是兵部负责的?
居然是裴知节这个内阁首辅来办的?
他又望向楼轻霜。
那人适时露出了担忧焦虑之色,缓缓起身,执礼而跪。
他在昏天的明灭烛火下巍巍不折,字字铿锵,全然无畏皇帝怒意:“陛下,查出是何人暴露军需运输之道,此事固然重要,但眼下曼罗部已得先机,敌强我弱,重获军需才是迫在眉睫之事。”
他磕头,“万望圣裁。”
“陛下!!!”
书房外,裴氏骤然高声呼喊。
春雨似乎大了一些,远天电闪雷鸣。疾风骤雨拍打门窗。
裴氏的嗓音敌不过倾盆雨势,缥缈哀凄。
“臣妾一时糊涂,为得陛下怜惜,欺君罔上,万死难辞,可是父亲一生忠君,从未有辜负陛下信任之心……他揽下筹饷运粮之任,也只是为了给陛下分忧啊!”
她听到了楼轻霜在门外时奏报的军情。
她也听到了皇帝暴怒之下的斥责。
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再也无法安安静静我见犹怜地跪在雨中,同无情的帝王演一场悔过自新的戏,等待一个已经不可能到来的转机。
“……父亲他老人家年迈,不如当年,或许力有不逮,但绝无可能串通外敌走漏风声啊陛下!!!”
串通外敌。
此罪堪比谋反,乃株连亲族之罪!
沈持意登时冷汗岑岑。
两年前大兴与北狄开战,运粮之职早便交于楼轻霜,唯独这一次,朝廷筹集各州府税银,添以国库军资,力求在入夏戍边军军需告急之前送抵羌南——如此重要的一次运送,却交给裴知节统筹。
偏偏就是这一次出了事。
皇帝这是在看到奏报的一瞬间,便疑心裴知节故意为之了!!
裴氏比他这个当了没多久的太子更了解皇帝,早在楼轻霜禀报的那一刻,怕是已经预见皇帝会如何猜想。
太子殿下没法在这样的情势里再坐着。
他跟着楼轻霜徐徐跪下,垂眸看着自己脚下的地砖,又顺着那地砖纹路,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男人。
那人磕头都磕得清谡端方,在暴雨雷鸣声中、裴氏的陈情声中、皇帝无声的怒火中,俨然不动。
不染凡尘,无情无爱得像一尊菩萨。
皇帝听完裴氏之言,那暗藏波涛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这尊菩萨的身上。
连先前不怎么关注朝局不怎么揣度他人的沈持意都能看得出来,裴氏的泣血之言并非毫无作用。
皇帝或许在想,既然偏偏是裴知节运粮出错,那为什么刚刚好是裴知节?
皇帝会怀疑唯一一次做此事的裴知节,便同样会怀疑唯一一次没有参与运送军需的楼轻霜。
高惟忠端进来的一盏茶还在冒着袅袅热气,细雨到骤雨不过转瞬。
人的心思却可以绕上百转千回。
楼大人不卑不亢:“裴娘娘所言无错,裴相为国为民操劳多年,不该有此异心。运送军粮军需本是兵部之责,臣疏忽职责,上月以眼疾未愈为推脱,请裴相代劳,!
以至于此,臣请陛下降罪。”
这位好似谪仙的良臣当真连凡尘的风吹草动都了然于心,居然先发制人,主动揽罪。
他在他人眼中本就是最为刚正的脾性,就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以退为进,轻巧将皇帝又一步的疑心压了回去。
皇帝目光一顿,不再看楼轻霜。
他说:“高惟忠。”
“陛下。”
大太监走上前,却没听到宣庆帝的下一句命令。
但高惟忠立时明白了。
他后退着碎步退下,走出门去便直起身子,将两侧的太监们唤来。
外头传来裴氏的惊叫声。
“陛下!!陛下——”
“臣妾欺君万死难辞,裴家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陛——”
沈持意身侧跪着楼轻霜,楼轻霜身外又是敞开的门扉与春风送进的飞雨。
他瞧不清,却听得清。
裴氏被拖走了。
她数月前还是当朝太子的生母,首辅的女儿。
风光无限。
眼下却被小太监们一左一右地架起,捂住口鼻,拖拽过淌着雨水的土地。???????????????
皇帝没有杀她。
这是宣庆帝最后的心软吗?
如果刚刚楼轻霜没有在皇帝发话前捞他一下,现在第一个被拖走的应该是他才对。
楼轻霜……
这一切到底从哪一步开始,就有楼轻霜的手笔?
是刚才用军情急报扭转局势,把他这个太子的谏言之罪变成了直言之功?
还是今日用军报逼皇帝查办烟州来筹钱?
更或者……是早在设计裴知节包揽辎重运输之责的那一刻,便已经预料到了今天?
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连羌南辎重被劫一事都是楼轻霜自导自演!?
“太子。”
沈持意猛然回神:“臣……”
皇帝似乎藏好了怒意,嗓音听不出任何心绪,毫无波澜:“你体弱,坐着吧。轻霜也起来。”
“是……”沈持意再度在内侍的搀扶下入座。
他听皇帝又说:“太子的谏言来得正是时候。裴知节,内阁,楼禀义,烟州……查,都查,朝廷的银两不是用来充实他们的私囊的。”
皇帝微微阖眼,再度拿起桌案上的玉石,把玩在手。
“军需一事,兵部是何说法?”
“急报中有言,曼罗部劫走军需之后不见踪影。我朝边境看守森严,武成侯与长公主御下更严,曼罗部即便有那个耐心偷偷潜入一兵一卒聚沙成塔,洗劫官兵,但他们未必有那个能耐带着成队的辎重再度越出边境。”
“臣认为,丢失的辎重仍在羌南境内。”
楼轻霜有条不紊地分说着。
沈持意:“……”
他更确定了。
就是楼轻霜安排人假扮曼罗部劫的吧!!
他此刻细思,方才恍然大悟。
楼轻霜的这盘棋,最初的落子,不是他!
初入帝都的那一场的刺杀。
而是早在宣庆二十二年冬的江南。
楼轻霜年前奉旨下江南查烟州官场()?),
却不知何人走漏消息≧[()]≧『来[顶点_小说]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让楼禀义知晓。
烟州太守胆大包天,截杀钦差,所以楼轻霜故意和周溢年等人失散,以此分散楼禀义的人手,给其他人查清烟州账目的时间。
沈持意同时来榷城染上风疾,在药庐撞见楼轻霜,就这么误打误撞邀请人上了他的画舫。
楼轻霜一开始怀疑他是楼禀义的人,想要亲自探一下虚实,这才应邀。
他们相处了数月,便……
待到烟州一事查清,便是元宵过后,周溢年领人找上画舫,楼轻霜前去处理楼禀义的内应,而他也趁机离开了榷城。
而后,正月末,帝都变天,太子易替。
楼轻霜把烟州官场贪墨的证据交给宣庆帝,打算彻查烟州官场,以此彻底补上军饷空缺。
可宣庆帝不知为何不查了。
但楼轻霜想查。
这人故意设计,把筹划军需一事全权交给裴知节,并早已准备好了在这个时机冒充曼罗部劫持军需。
此后裴家出事,又经他选师、裴氏假孕,而至于今日,楼轻霜前脚彻底揭穿了裴氏的谎言,后脚带着准备好的军报面圣,一举逼宣庆帝不得不选择彻查楼禀义和裴知节来填补国库与军需。
朝臣和皇帝眼中最是清白的小楼大人隐在帘后下了一盘棋,不论黑棋还是白子,都无人瞧见那双执棋之手。
今天这封曼罗部劫道的急报,便是这盘棋最后的落子。
沈持意:“……”
这么说,他这几日勤于朝政,上疏谏言,在里面掺了一脚,就这么和主角打了个不照面的完美配合?
“。”
第 41 章 · 试探 | 1更+3w营养液加更二合
第41章·试探|1更+3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高惟忠送来的茶还一口未动地放在桌上。
茶盏边沿冒出的热气逐渐消散,漏刻滴答滴答,最前端的水海逐渐上浮。
楼轻霜断言军需还在羌南境内之后,沈持意借着体弱靠着交椅低头沉思,皇帝复又看着面前的两封奏折,默然无声。
满座无言。
却好似已经各有千言万语。
沈持意心里头把不给他分口锅的小楼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骂了一遍,这才舒服了,偷偷看向身侧坐着的男人。
楼轻霜从始至终脊背都不曾微微弯过一下。
他如劲草,似长竹,不论多疑的帝王如何在无声中施以揣度,他都能巍巍不倾,天塌不惊。
显而易见的坚毅之下,那双乌黑的眼眸中又含着几分忧虑与愁闷。
这般忧国忧民的模样,蓦地把沈持意拉回初见的寒冬江南、飘烟药庐中,他掀开药庐的层层草帘,行步入内,瞧见木沉雪空茫着双眼,坐于窗边,听着闹市街口喧嚣烦恼,眉头微皱。
眼前的人离他的木郎那么近。
可他方才看清的阴诡棋盘执棋者,平等无情地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攻于城府,善于心计,谁来都翻不开这人如幽冥暗渊的心。
又离他的木郎那么远。
他在舟湖瞧见楼轻霜不惜失态于人前,都要护着他送的香囊时,他不是没有摇摆过。
那香囊从外表看去,不过就是一枚精秀的普通香囊而已。
寻常人置物,都是用如楼轻霜腰间的另一枚锦袋一般的空囊,他会把苍王府印信文书放在香囊里,着实是因他情况特殊,母亲担心他会把置物锦袋弄丢惹出事端,这才缝死在香囊中以备万一。
而且男女欢好定情,时常都会用腰间饰物,或赠玉佩或予香囊,都很正常。
元宵夜他在楼轻霜腰间挂了个香囊,在那人眼中,只是春风一度的风月之物。
还是个负心人给的风月之物。
可谓没价值到了极点。
但楼轻霜居然护着那枚香囊。
他这几日来不是没有想过,楼轻霜是不是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是不是也会优柔寡断,为情所困……?
直至此刻。
楼轻霜逼皇帝查烟州,最后基于烟州之事又彻底扳倒裴知节,一石二鸟,长达数月的筹谋布局给了沈持意当头棒喝。
他真是演一个傻太子都快把自己真演傻了。
这是楼轻霜在不在意一个香囊的问题吗?
一个可以玩弄朝局,随意落子便能让曾经权倾朝野的首辅家破人亡之人,有可能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付出真心,非卿不可了?
对楼轻霜而言,这还是一场被辜负了的露水情缘。
自古红颜祸水,美色误人,本殿下要冷静啊冷静。
“太子如何看?”
皇帝的问询突然拽回他的思绪。
沈持意不由得坐直。
如何看?看什么?羌南军需被劫吗?
!
沈持意这回没有马上回答。
皇帝问他怎么看,那么皇帝又是怎么看的?
军饷军需一同在羌南境内被劫,传出去便是大兴的奇耻大辱,宣庆帝一定会下令今日所有人三缄其口,再谋后动。
降罪、筹钱。
无外乎这两件事。
刚才宣庆帝让人拖走裴氏,断了裴氏最后的机会,显然便是打算把军需被劫一事归咎到裴知节身上。
这是降罪。
而他作为一个正好在此时谏言烟州有猫腻的太子,不但不会被废被处置,恐怕还会成为彻查烟州贪墨去处的由头。
这是筹钱。
这个关头,宣庆帝不会废太子。
朝纲动荡则太子安然,朝局无波则太子危矣。
太子废谁立谁倒不重要了。
沈持意又软绵绵地靠下了,摆烂道:“楼大人怎么看,臣就怎么看。”
大实话。
楼大人既然敢设计到如此地步,必然早就谋划好了如何收场,最后楼轻霜肯定加官进爵和平复军情两不误。
他废那个劲动脑子干什么?
可他话音刚落,楼大人便毅然道:“臣惶恐,陛下是君父,殿下是少君,轻霜只是一个臣子,岂有殿下听臣所言而无己见之理?”
“若是如此,”这人又起身拱手,“臣有佞幸之嫌,请陛下赐罪。”
沈持意:“……”
又茶上了。
“好了,”皇帝虚虚地低了低手,“坐下。”
楼轻霜垂眸:“是。”
“太子,楼卿所言有理,你既贵为储君,便该同从前不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应谨慎思量。”
沈持意没想到连摆烂都招了一阵数落,又一次幽怨地望向楼轻霜。
他今天和楼轻霜命中犯冲。
“是臣失言,谢陛下教诲。”
“那臣换一个说法,”他说,“臣怎么看,还需听了楼卿的谏议之后,两相结合,再行判断。”
反正不管怎么样,就是要楼轻霜先说。
说完他再抄一抄改一改。
有标准答案在,谁费心去答题啊。
皇帝:“……”
楼轻霜:“……”
楼大人这种恭谨良顺的贤臣自然是不会与太子殿下计较的。
他说:“陛下,议论朝事,若君上无令,臣子自当先有所言。”
沈持意撇撇嘴。
刚说他把人当奸佞,做出一副绝对不会置喙君上决定的模样——打了他一棒。
现在又说他说的话也没什么问题,确实应该臣子先开口——给了个甜枣。
若不是他知道楼大人的真面目,说不定还真会被这位忠良之臣向上管理成功呢。
楼轻霜已经在侃侃而谈:“臣以为,既然军需很可能被劫走之后一直藏匿于羌南之内,军报送出之前,戍边军都没有发现劫持的曼罗部游兵和被劫走的军需,说明劫走军需之人很了解羌南地形。军需又是一入羌南就被劫走,消息必定早已走漏,不排除监守自盗!
的可能。”
“若是如此,让羌南官吏或是戍边军来查,有可能正好被那内应叛国之人所知,什么也查不到。”
“朝廷该派出钦差,领密旨星夜兼程去往戍边军营帐,调兵而出,追寻辎重军需所在。”
楼轻霜报出几个人选。
皇帝阖眼:“准。”
高惟忠早已备好文墨,在一旁记下圣令。
“至于烟州贪墨,所贪税银数额虽已查清,但其中还有官商军户勾结之赃款不明,被贪税银流向何方也需细审涉案官员才能明了。臣以为应该同羌南一事一般,结案前封锁消息,秘密以雷霆力度彻查,以防涉案者提前转移被昧下的税银。”
皇帝问:“消息自当封锁,但封锁之后,如何?”
楼轻霜犹豫了一下。
“怎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彻查贪墨乃刑部与督察院之责,涉案大员又与楼家有关,臣……不便多言,请陛下恕罪。”
“朕若是忧你包庇本家有失偏颇,先前便不会让你去江南暗查……”
楼轻霜板着脸,仍是不言。
皇帝无奈叹气:“你这孩子,都已经是六部重臣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圆融?”
沈持意听着皇帝和楼大人一来一回,眉眼微动,打量来,打量去。
他隐约觉得不对劲。
……还让他坐在这干什么?当摆设吗?
听上去好像也没他这个空壳子东宫什么事啊?
“罢了,如何查,朕亦有想法。太子。”
皇帝又喊他。
“你既如此关心烟州税银一事,朕观你呈上来的谏言,对烟州账目出入了然于心,想来比百官甚至于户部更清楚问题所在。”
“轻霜那也有不少与烟州之事有关的消息,本该直接送交督察院,但州府官员为国为民操劳日久,朕不愿随意猜忌,寒了臣民的心。太子如今再次上疏质疑烟州账目,朕亦不可坐视不理。”
“既如此,此事交由太子,算是你参政的第一次历练。轻霜辅你,你们二人需交上一份详细的折子。烟州之事,问题出在哪,怎么做,做了会如何,朕七日内要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二人现在就去飞云卫,去许堪那里调消息吧。”
本来是冲着辞职来的沈持意:“……?”
怎么变成加班了?
楼轻霜倒没什么反应:“臣遵旨。”
“在盖棺定论前……”皇帝缓缓道,“今日朕面前这两封折子里有关之事,不可泄露。”
高惟忠登时会意:“奴才明白。”
大太监出了书房。
沈持意以为高惟忠是出去嘱咐当值的宫人们守口如瓶的。
没想到高公公喊来新一班当值的宫人,随后喊来禁军,将今日值守的所有太监宫女全都捂着口鼻拖走关押。
皇帝并不相信浮于表面的谕令。
只有把人关着,封了人的口,才是真的“守口如瓶”。
如此一来,除非在场几个身居高位参与此事的人走漏风声,唯有裴家和烟州官场的罪!
名一锤定音之后,朝野恐怕才会知晓。
一句话,便是雷霆雨露。
皇帝老了。
但他依然是皇帝。
沈持意自认当不来这样的皇帝。
他还在想这烟州差事他到底该不该接,皇帝已经不给他思虑的机会。
“太子该练练字了。”皇帝让高惟忠把他那折子送回来,“写封新的上来。”
“朕累了。”
皇帝又说。
只字不提裴家之事要如何处理。
沈持意只好接过他的谏言折子,和楼轻霜一道起身,行礼告退。
走出书房时,正好一个新轮值的太监低着头,捧着承盘停在屋外。
承盘之上只有一碗冒着热气的粥。
太监禀报道:“陛下,裴氏退下之后,又来了,非要送来银耳粥,说这是今晨见陛下之前吩咐厨房做的,嘉太子在世时总是喜欢陛下喂他喝银耳粥……”
楼轻霜所言不差,裴相这么多年确实有不少亲信,连到这个份上了,宫中都还能找到人为裴家冒死办事。
嘉太子就是正月病逝的六皇子,裴妃亲子,病逝时不足十岁,皇帝上了“嘉”的封号,葬入皇陵。
一碗银耳粥,并不重要。
可若是最后一个刚去世的幼子喜欢喝的粥……
书房里平静了一会。
沈持意和楼轻霜行至转角时,他听到书房里飘出皇帝疲惫的嗓音:“倒了。”
暴雨倾盆,帝王无情之语转瞬随着流水而逝。
无需皇帝交代,便有人直接把那太监端着的银耳粥拿走,捂着那太监口鼻,一道拖走了。
又有人上前通禀:“陛下,高贵妃来了。娘娘说带了个极为厉害的方士,想让那方士也为陛下效劳……”
“让她进来。”
“……”
太子殿下一路无话。
第 42 章 · 共事
第42章·共事
左一嘴香囊,右一嘴江南的……
这种事情,楼轻霜还当真对谁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他上次听楼轻霜说,根本不敢追问,没想到现在又听了一遍。
这些飞云卫问到这份上,难道楼轻霜也要答!?
再往下答岂不是……
沈持意恨不得雨声再大些、再更大些……这样他便能装作没听见。
可他偏生不能。
他上次听到此事已经有些局促了,全靠商谈羌南之事混过去,这次再避而不及就太过明显了。
他回过头去,好似也对此饶有兴致的模样,正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跟着飞云卫起哄一二。
好在许堪来得正好。
许统领似乎对楼轻霜所言之事早已清楚,出来便朝那几个飞云卫挥了挥手:“干什么?这是你们插科打诨的时候吗?太子殿下还在这,规矩白学了?各自掌嘴!”
“慢着,”沈持意在茶案旁的交椅上一坐,托着下巴,悠然道,“没什么大事,这些话我也问过楼大人呢——是个人都得好奇,许统领骂他们做什么。”
明明口无遮拦的是楼轻霜!
“我先前去户部提账目,这几位兄弟还帮了不少忙,罚什么?”
太子殿下当世子当了十九年,当太子当了几个月,还是不习惯这种随随便便几句话就罚人的规矩。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华美精致的绣袋,往前一抛,“该赏才对。”
离得近的飞云卫抬手接过,一打开,里头甚至不是银子,而是金豆。
几个飞云卫赶忙谢过恩赏。
楼轻霜瞥了一眼许堪。
其实以楼大人对外的秉性,无需许堪出面,许堪说的这些话便会从楼大人口中以更温和的方式说出。
他任凭飞云卫当着太子的面插科打诨,已是少有之事。
“即便殿下要罚,”他还是说,“说来还是臣的不是。”
太子殿下挑眉:“楼大人是在找孤讨赏?”
楼轻霜:“……”
许堪大笑:“殿下仁德!”
许统领本就是担心太子觉得暗卫没有规矩,怪罪下来,这才先发制人要罚他们,免得贵人出口,罚得更重。
如今太子居然不发怒还赏了金豆,许堪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他甚至颇为意外。
沈持意刚被立为储君的时候,人人便都说苍世子顽劣不看,是个跋扈草包,当了太子更是气焰嚣张,若不是体弱多病,必然把皇城翻了天去。
但许堪仔细一想,却发现传闻全然不可信。
许堪和太子相处拢共三次,一次是从苍州赶赴帝都,一次是沈持意来找许堪询问烟州贪墨之事,还有一次是眼下。
哪怕是沈持意还不是太子之时,也不过就是病弱娇贵了些,太子其实从未对手底下办事的人苛责过。这两次更是为了国事而来,却没什么太子的架子……
乍一看好像是个跋扈的病秧子,仔细一想,小殿下从未跋扈到他人身上。
唯!
一一次仗势压人,还是鹊明楼那晚,苏二碎嘴太子身世……
这若是换个帝都的公子王孙,恐怕不仅不会被传成是个纨绔,还会觉得这公子良善懂事得紧,不张扬也不惹事。
怎么放在太子殿下身上,就遭受了这么多的诟病?
许堪不禁转头望去。
在这潮湿泥泞的雷雨天里,春潮未褪,夏燥已来,再不偏不倚的君子都要沾上几分红尘俗气,挂几分闷愁上脸。
可太子殿下闲逸随性地往那一坐,双眸满满当当浮着笑意,好似所有被乌云遮蔽的晴空风光都藏匿到小殿下桃花瓣似的眼睛里,开出满目的春意。
他与楼大人已经相对坐于处理卷宗的桌案旁,等着先前领命暗查过烟州之事的暗卫把相关卷宗搬来。
雨日的昏昏天光和烛火一道照映,勾勒出他们二人背着窗光的轮廓。
若说楼饮川是一轮摘不下的冷月,一尊摆着看的玉雕;那这位小殿下却是触得到的红尘,拂过脸的春风。
轻而易举就能在人心荡出涟漪。
只是红尘里的春风万般好,唯独有一害。
触不到,摸不着,会停留,也会吹走。
许堪一晃神,发现自己被小殿下那弱柳扶风的模样所迷惑,险些忘了一事。
这位跋扈之名虽有虚言,风流之举却有目共睹。
纨绔之名怕是大多来于小殿下的风流浪荡。
先前连楼轻霜这种帝后宠臣、同辈族兄都招惹,但愿这一回不要在处理公务之时还动了风月之心,像当时初见一般盯着楼饮川不挪眼睛——
许堪思绪一顿。
他的目光刚刚从太子殿下身上移开,转眼去看他那一同习武的师弟。
只见师弟敛袖坐着,双目微垂,打量前方,像在思量观察着什么,直勾勾不偏不倚地看着低头打盹的太子殿下,似是要在小殿下身上看出个窟窿来。
许堪:“……?”
谁在看谁?
“许统领。”
青年略微困倦的嗓音喊回许堪的神思。
他揉了揉眼睛,抬首的一瞬间,四方不知谁打量谁的目光都被即刻敛藏。
沈持意抬眸,瞧见楼大人浸在天光中,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雨幕。
许堪抱拳上前:“殿下?”
“为何这么多?”
沈持意指了指刚刚送来的足够男子小臂长度那么高的账目卷宗。
皇帝下了旨意,烟州贪墨案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不得走漏风声,所以皇帝让他和楼轻霜一起交出一个梳理好烟州税银问题的折子,他们二人甚至不能找兵部或者东宫的其他人搭把手,顶多只能用用许堪和那几个本就参与调查此事的飞云卫。
就这么几个人,沈持意想当然以为那账册就和在户部看到的账册差不多,看个几本几页,再让楼轻霜誊写个好看的折子出来,便差不多了。
怎么会这么多!?
许堪未答,楼轻霜便平稳答道:“这些是暗账,和烟州明面上直接上报给户部的明账不同。殿下现在看到的,是臣在烟州的数月以来,手!
底下的人分散从田户、商户、皇商等渠道或探听、或询问而来。陛下不允打草惊蛇,有些涉案的商贾、地方官员不可能主动告知,我们也不能明目张胆去问,便只能旁敲侧击,因此零零碎碎的账目还有很多。”
“直接下旨抄家不行吗?”
“若贪墨属实,”楼大人此刻说话还留有余地,“烟州官员家里能抄没出来的钱财,或许并不会是真正的贪墨之数。陛下让我们做的,便是确切地给出一个范畴,这才能基于此追溯。”
沈持意没想明白:“为何?”
就算抄没不出所有税银,把人抓了逼问呗。
一年的税银罢了,以刑部的手段,难道还没办法从细皮嫩肉的官吏口中挖出实话?
“烟州官吏既然有那个心思筹谋至此,昧下税银,为何不干脆做得漂亮一点,给出个看上去不算太差的数额?交上来一份谁都知道数额不对的账目,岂不是等着人去查?”
楼大人说着,已开始从一大叠账本中抽出账本,随意翻动一下,分门别类摞好。
“假账本是为了瞒天过海,可只要数额不对,陛下必然会起疑,账目做得再完美无缺,朝廷若是真想查,最终都会彻查到底。”
“多此一举,得不偿失。”
“他们还有别的问题?”
沈持意眨眨眼。
“殿下认为呢?”男人反而问他。
沈持意一愣——怎么还给他出题考上了?
他鼓了鼓腮帮子,还是认真思虑了起来。
既然已经被分配了烟州这事的差事,推也推不掉,无论是要当一个勤政爱民的储君,还是真的为了羌南戍边军和不知情的百姓,他都确实得好好处理此事。
太子殿下低头看起了自己写的奏折,闭口不言。
楼轻霜和许堪也没有开口,都任由他思量。
时辰渐晚,帝都的暴雨从无长久之时,早已化作绵绵细雨。
长风送来混着泥土味的水汽,同屋内的笔墨纸砚芬香相撞,沁人口鼻。
楼轻霜整理分类着账册,太子殿下在淅沥雨声中沉思。
许堪和几个暗卫在一旁搭手,抬眼就见如此画面,暗自嘀咕。
好一幅岁月潺潺君臣相宜的悠悠画卷。
小殿下今日都敢谏言到陛下那,不论前事如何,将来未必不是一个明主。
可惜小殿下这身体……
许堪转身,出了屋,没过多久又进来了。
沈持意想着想着,面前骤然多了一杯热茶。
他困惑转过头。
飞云卫统领体贴道:“殿下多喝点热茶,暖暖五脏,莫要受寒遭病,若是暖炉熄了,殿下记得吩咐卑职等人去换一个,若是身上冷了,殿下开口,卑职这就去拿点褥子毯子来。”
“注意身体。”
“……?”他茫然点头,“哦……”
他客套地喝了口茶,正好想明白了楼轻霜希望他了解的事情,开口道:“楼卿刚刚的意思是,烟州贪墨,并不仅仅在宣庆二十二年。往年那个烟州上交户部的‘正常’的数字,很有可能其!
实已经是克扣一部分税银之后的款项。对吧?()?)”
“烟州官场经年糜烂,不可能贪墨仅在一朝一夕,很大可能他们早已骗过朝廷多次。去年烟州应该准备和往年一样做,或是编一个天灾、编一个需要用掉大笔税银的去处来,这样便能瞒天过海。但是上缴税银的时间突然提前了……?[()]?『来[顶点?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羌南那边突然传来急报,正好朝廷两年前和北狄打没钱了,国库空虚,必须提前从州府里收缴本年的税银。
这是个无法预料到的意外。
烟州官吏来不及准备——也许贪墨的钱暂时被运走了,或是用到了什么他们目前并不知晓的地方。
所以楼禀义只能直接交出一个税银数额明显有问题的假账,这才暴露了烟州贪墨一事。
他恍然大悟:“陛下和楼卿都说此事必须保密,是因为我们要彻查的不是今年的账目……?”
宣庆二十二年烟州上报的账目对比前几年的账目有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前几年的账目就不是假的!
账本和七零八落的消息这么多,是因为他们眼前的并不只有一年之数。
宣庆帝不是让他和楼轻霜商讨如何彻查去年贪污的税银——正如楼轻霜所言,当真如此的话,督察院和刑部便可以接手。
楼轻霜之所以这么在意烟州贪墨案,楼禀义之所以这么坐怀不乱,宣庆帝之所以这么不想查,正是因为……
这是一个几十年来都没有过的贪墨大案,其所涉官员众多,跨时数年,一旦开始办案,必然会轰动整个烟州官场,震惊朝野,甚至成为宣庆在位以来最大的案子!
积年沉疴,一朝拔出,所需气魄,非升斗可量。
许堪笑道:“殿下聪颖!正是如此,有问题的不只是今年,若是要查,便要彻查多年以来的账目!”
楼轻霜望着他,眼底幽暗不明。
窗外天光和屋内烛光都晃进这人的眼睛里,乌黑瞳孔只装下了沈持意的倒影。
这人似乎在想着什么。
可这人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什么。楼大人的心思千回百转,囊括众生万象,谁都能被他算计,谁也都逃不脱他的算计。
沈持意觉得楼轻霜或许在怀疑他的人设——但他今天刚刚换了新人设,楼大人可能确实需要适应一下。
“殿下一点就悟,”这人说,“烟州百姓水深火热,被官府欺压多年,终于得朝廷相助,还多亏了殿下今日上谏,让陛下下定决心彻查。”
满口胡言。
烟州哪有水深火热?元宵佳节的万家灯火,那叫一个十里不断。楼禀义昧下的是已经上缴的税银,又不是额外征税。
而且哪里是他上谏的功劳?只是军报来得刚刚好,皇帝又需要一个契机,正好就把挑动彻查贪墨案的功劳算在他身上而已。
楼轻霜这话说的,又是虚言烟州百姓民生,又是夸大他的功劳,说的好像他是什么为民请命即将深得民心的太子一样。
沈持意本想编个仔细查阅过烟州消息的理由,反驳楼轻霜所言——他又不是没见过烟州什么样。
可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认了是不是更好点?
要让楼轻霜看到他的野心勃勃!
这样楼大人说不定就会在他的辞职申请上签字了。
于是沈持意几乎下一刻便忙不迭点头:“楼卿所言甚是!”
楼轻霜眉头轻皱,双眸瞬息之间闪过狐疑之色,却又被他顷刻垂眼而敛下。
他故意说错烟州民情。
太子接了话,没有反驳,没说出什么含糊之言。
像当真没去过烟州。
可是太子回答之前,停顿了片刻。
又像是有所顾虑,三思而言。
【作者有话说】
第 43 章 · 观察
第43章·观察
楼轻霜细细打量面前的青年。
太子殿下从皇帝的书房到了飞云卫署区,这一路行来分明没有多久,那一身面圣谏言的朝服已经不服平整,衣带扣结零零落落,
甚至于御前还齐整的束发都冒出了些许发梢,不知是这位殿下懒洋洋靠在何处时勾扯到的。
御前的庄重撑不过半个时辰。
若说随性,确实是同他所想找之人如出一辙的随性。
像,又不像。
似,又不似。
言辞可以三思,脾性举止却如影随形,再厉害的人也无法日夜谨慎,总会有差错。
只需看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那一张脸确实是无可辩驳的绝色姿容,明火下煌煌璀然,阴霾里皎皎映月,远近高低都寻不出一丝失色。
任是谁盯着看,不过片刻便只能顾得上看那一双浅透双眸如何在这样一张脸上熠熠生辉。
神仙来了都盯不住一瞬。
他蹙眉敛目,还是瞥开视线。
太子殿下对着成山的账目沮丧了片刻,明白其中利害关系之后,竟转了性子一般,没有怎么耍泼,让人送来蘸了墨的笔,翻开账目便开始瞧。
“臣冒昧想问,殿下方才在马车上时,不是嘱托臣来代劳吗?殿下若是累了,可以在此歇息,若有必须殿下首肯之处,臣再禀报殿下。”
沈持意正和账目上那些晦涩的文言文写法大眼瞪小眼,男人淡然嗓音入耳,他哼哼了两声:“孤仔细想了想,楼卿固然要好好帮忙,孤也不能全权放任。陛下说了——这是孤初次参政,若是做不好,如何能让陛下相信孤能做好一个太子?”
现在他的人设是为民请命的储君!
而且现在要是迟一天做完,楼轻霜就要在临华殿多住一天。
万万不可。
必须早点交差。
“你别在这贪懒了,”他凑上前,拽过楼轻霜的衣袖,“快教教我,这句话什么意思,后面跟着的数代表什么?”
楼轻霜没往他指着的账册书页上看,而是低头看向他拽着对方衣袖的手。
倒是没躲开。
只是轻轻蹙眉。
沈持意:“……”
小气。
他悄悄松手。
飞云卫递来算盘。
太子殿下撇开:“用这太慢了,给我多拿点草稿纸。”
“什么……?”暗卫茫然。
“纸!白纸!”
算盘被放到了楼大人身边,太子殿下面前多了一叠纸。
……
雨后黄昏悄然而至。
众人囫囵用了点饱腹的晚膳,热火朝天地办起差事。
楼轻霜每每写下款项名目,不过片刻,对坐的青年便从一堆账目和画着乱七八糟看不懂符号的纸张中抬起头来,露出晕了墨的脸颊,给他报来一串数字。
莫说是许堪,起先连楼大人都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算盘,对着沈持意报出的款项数额重算了一遍。
几次下来!
并无错处。
太子殿下又埋头算账去了,徒留小楼大人和许统领相对而视,竟都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但小楼大人天塌不惊,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转瞬,复又神色淡然地同太子殿下和几个暗卫一起继续整理明细。
许统领独自震惊半晌,默默抓紧了自己手中的弯刀。
他一个大老粗,比不过诗书满腹的楼轻霜,算账也算不过天赋异禀的太子殿下。
幸好他还会点功夫,起码是在场最能打的,能保护好师弟和殿下。
许堪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在场的作用,又去亲自给太子殿下换了暖炉、添了热茶。
这时,天色彻底昏暗下来。
飞云卫的主要办事衙门并不在皇城中,唯有这一处大内里的小院是许堪办皇差的地方。
人不多,地方也不大。
朝野平静,无人知晓今日天子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无人知晓方寸屋舍里,储君和重臣正围炉而坐,笔墨挥毫间,落下的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有人在外头禀报:“太子殿下,楼大人,统领。东宫内眷莺娘求见。”
屋内所有人尽皆神色一顿。
少女婉转温柔的嗓音飘荡而来:“殿下,妾来给您送药了。殿下今日穿了朝服,天色已黑,朝服在身难免厚重,乌大人担心殿下身子不爽利,还让妾带了一身衣裳过来为殿下换上。”
被美人关切的殿下登时眸光一亮,起身走了出去,将那莺娘一同带去侧屋,关起门来。
楼大人面不改色,提笔落字。
侧屋和此地只隔了两扇门,在场的又都是习过武耳聪目明的好手,谁都听到了隔壁传来的若隐若现的声音。
“……好姐姐,你让我……”是太子殿下。
“……”
“……我不要……”是那从鹊明楼带回东宫的歌女。
又过了片刻。
那歌女似乎压低了声音:“……您身体不好……怎么……”
雨已经停了。
夜风敲打门窗,卷走泥泞散发出的水汽,迅速送走了这些含糊不明的呢喃轻语。
“大人?”暗卫没忍住出声提醒,“滴墨了。”
楼轻霜低头。
只见那已经大半被字迹沾满的纸上,晕开水墨,竟是他提笔许久不曾落笔而滴落的墨渍。
这一页废了。
他闭上双眸。
片刻。
他睁开眼,乌黑眼底又是一片清明。
“楼某疏忽了,”他平静地说,“换一张。”
……
沈持意带着莺娘进了屋,心想还是他家乌师傅贴心,知道他穿这身朝服穿得实在拘束,让莺娘给他送来了常服。
沈持意来东宫以后,带回宫的人里面,莺娘最信得过的。
她本就得沈持意搭救,知恩图报,愿意效劳,为沈持意在帝都保持一个风流之名。
乌陵改了青衣蛊之后,沈持意谨慎起见,还是让莺娘吃了那种只会发作一次便消除的青衣蛊。但他没和莺娘说,只每月定时给莺娘!
一颗糖丸,让莺娘误以为身中青衣蛊便是。
他准备等他脱离太子之位时,让乌陵把莺娘送走,改换身份送到其他州府,再告知莺娘那青衣蛊早已解了,让她自由自在过余生。
因此乌陵才放心让莺娘来做这些表面功夫。
一关门,莺娘便要替他换衣裳。
他赶忙后退一步:“好姐姐,你让我来……”
莺娘知他脾性,无奈一笑,不必他说,便转过身去。
沈持意自行换完衣裳,又瞧见那承盘上的补药。
这是太医给他诊脉之后给他开的,其实没什么特殊的,都是滋补的药材。
他往常要么趁着没人倒了,要么不方便倒的话便喝一喝。
可今天许堪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一个劲儿给他塞热茶暖炉厚毯,他又不是真的体弱多病,这一轮番下来现在已经热得很。
楼轻霜就在这,他连推诿都不敢,生怕暴露什么。
这碗补药若是现在下肚,出去再被许堪塞个暖炉,他不得更热?
他让莺娘转过身来,指了指那碗药。
“……?”莺娘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不要——”
沈持意比了比自己的双唇,示意她小声点。
她不知沈持意的体弱是假的,轻声说:“殿下,您身体不好,怎么能……?”
怎么能让别人帮忙喝药!
那都是几岁小孩的行径了!
莺娘摇头。
沈持意不好多说,双手合十,无声地说:“拜托……”
“……”
……
太子殿下回来时,那一身华贵朝服已经换成青衫。
少了庄重贵气,多了少年意气。
送药换衣的歌女捧着朝服端着空碗出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神色颇为委屈,像是做了什么不愿做的事情。
太子在侧屋里待了许久,远远比被人服侍着换衣需要的时间要久,久到其余诸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全都低着头装作不知。
楼轻霜却转头看去,望着莺娘离去的方向。
他面色无喜无怒,眸光之中却又有些许低沉之意。
沈持意坐下时,看见的就是楼大人这个模样。
沈持意:“?”
盯着莺娘看干什么?
对着他殿里的人又有什么算计了?
不准。
他抬脚,在桌案下踢了楼轻霜一下。
那人在雨中踏了一日的云纹白靴鞋面依旧洁白如新,却被他又踢上一抹污灰。
男人回过头:“殿下?”
沈持意立刻端起一本账册:“这个,看不懂。”
涉及国事,莫说是楼大人,其余暗卫都收了心思,再度凑上前来忙活。
这一忙,便直接忙到了深夜。
忙到沈持意彻底意识到,要在今日处理好一切是不可能的。
皇帝要的是烟州多年以来积沉的暗账,给他们的七天时间只少不多。
今日不论如何,楼大人都得夜宿东!
宫了。
沈持意:“……”
乌陵带着东宫的轿辇来接他,楼大人吩咐太监去皇后宫中喊奉砚去东宫,随后便形单影只上了前往东宫的车驾。
沈持意借着身子弱的借口,一上轿便抱着暖炉低下头,露出困倦假寐之态,终于得以有闲心思量今日之事。
他思量的不是查税之事,而是楼轻霜。
若他和许堪乌陵等人一样,不知晓原著,今日看楼轻霜确实看不出什么区别。
哪怕这人千钧一发之际送来了军报,也只是时机正好。而对他的请教耐心十足、循循善诱,更是楼饮川之于人前的假面,挑不出异常之处。
但从这人的真面目来看,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为何?
“殿下在想什么?”
楼大人的嗓音骤然回荡在轿辇中,猝不及防撞进沈持意的耳朵里。
沈持意上一刻还在神思飘飘于云天之上,这一刻便被猛地拽了回来。
他脱口而出:“在想——”
不对。
亏得他刚才就在警惕楼轻霜今日所为,瞬息之间骤然警醒——他分明表面上是在休憩假寐,楼轻霜怎的问他在想什么?
即便他找了个理由答上去,不也是承认他刚才在偷偷想事情吗?
第 44 章 · 主动 | 1更+4w营养液加更二合
第44章·主动|1更+4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沈持意盯着筑星台的方向,往车外看了很久。
高台静立于黑夜之下,瞧不出一点波澜。
直到枝叶遮了天穹,宫墙挡了眼前,他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窗纱。
眼前再度只有四方逼仄的车厢,和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楼大人。
他刚刚听着楼轻霜平静吩咐仪仗改道,以为会看到楼饮川那一张永远冷静永远从容的脸。
却见那人垂眸不语,神色沉沉。
似乎从宫人禀报前路不通开始,楼轻霜除了绕道而行,并没有多余的动静。
分明就是这人一步三算,游刃有余地让裴家万劫不复。
也许楼轻霜早就料到了这一刻才对。
早该冷漠无情地料到这一刻才对。
可楼轻霜这是……在惆怅?
他一时之间有些摸不清,这人是装出来应对他人的,还是当真满腹惆怅。
他能轻易看穿楼轻霜的假面,发现这位伪君子长袖善舞玩弄人心的时刻。
他能分清楼轻霜的善与恶。
可原著里没有着墨这人的私事,他认识的木沉雪又雅如幽兰,他着实有些分不清楼轻霜的冷与暖。
一如先前提到枭王之时,他也分不清楼轻霜是不是真的在为枭王惋惜。
裴相。
枭王。
这些人都是楼饮川曾经的对手。
但也只是曾经。
成王败寇,败者万劫不复。
楼轻霜不应该得意自己的百战百胜,算无遗漏吗?
他还在犹疑不定,楼轻霜反倒先行问他:“殿下心下不顺?”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沈持意实话实说道:“有一点吧。”
“臣不传浮言,不敢妄言,不谈先前裴氏疑似毒害过殿下之事。单论此次裴氏假孕,证据确凿,而裴氏假孕的主要目的便是寻机构陷殿下……”
他看着他,“于殿下而言,裴氏失足,乃因果不爽,罪有应得。”
沈持意摩挲着怀中的暖炉。
他先前抱着暖炉总觉着有些热,此刻却又觉得这暖炉着实暖人身心。
他说:“今日我求见陛下时,在陛下书房外同裴氏擦肩而过,她和我说了一句话。”
楼轻霜无言听着。
“她同我说,若嘉太子长大成人,我今日所穿朝服,该穿在嘉太子的身上。”
沈持意知晓此言不过是裴氏膈应他的泄愤之语,他当时不曾往心里去。
他本来都快忘了。
可裴氏就这么从筑星台上落下,这本该如鸿毛一般轻飘飘的一言便化作万斤巨石,再度砸向他的心海,荡出一片又一片嘈杂涟漪。
楼轻霜和他说:“嘉太子实乃病逝。”
沈持意微怔。
他确实想过,六皇子的病逝是不是也是哪些阴谋诡计里的一步。
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宫墙内的兴衰从来只论成败,嘉太子既已病逝,是如何病逝的,!
便无人在意——连皇帝也不在意。
可楼轻霜这么说,沈持意便能相信。
执棋的楼大人没必要和他说一句凭空的假话。
这里面确实没什么阴谋诡计。
也许就是这么凑巧。
最是平静无波的日夜里往往早已明争暗斗不止,而一眼看去最像惊涛骇浪的海面,实则才是空无一物。
他知道楼轻霜在说什么。
嘉太子既然本就活不过双手之数,皇帝就必然会从宗室里选一个太子。
只不过这太子正好是他而已。
他又听到楼轻霜徐徐说:“裴相是先帝在位期间的进士,入翰林熬了几年,后下放地方,回帝都入迁礼部。陛下登基那年,裴相时任礼部尚书,为陛下撰写了即位诏。”
宣庆帝并非正统继位。
前朝太子乃先帝嫡长子,素有贤名,心软良善。这本是个好事,可放在还未登基的太子身上,便又不算个好事。
宣庆帝沈骓原本只是跟在太子身后的皇子,岂料先帝驾崩得突然,当日前朝太子还在参加朝臣顾名锋的婚宴,朝野尽皆猝不及防,没人能想到那个和太子跟班似的皇子会突然发动兵变。
这一切在宣庆帝的即位诏上,被矫饰得十分冠冕堂皇,但众人皆知皇帝得位不正,只是不敢言而已。
这即位诏居然就是裴知节写的。
如此“从龙之功”,无怪乎位极人臣。
“裴相入阁后,裴氏入宫,裴家的几个儿子也分别入仕。宣庆十五年,裴相主持科举,为朝廷遴选人才,朝中如今不少肱骨都出自十五年的科举,但那一次科举也发生了一点意外。”
“裴相四子没有避嫌,参加了裴相主考的会试,选入殿试后,有人告了御状,言明裴相徇私舞弊,包庇亲子,将本来连会试都入不了的裴四郎送入殿试。”
“……孤倒从未听说此事。”
“因为当时裴氏刚刚诞下六皇子,陛下念及裴家劳苦功高,只是偶有私心,压下了那御状。”
沈持意想问——既然有人都冒死告御状了,怎么可能说压就压下了?还是说皇帝压下的只是御状,而裴知节得了皇帝的默许,压下了其他可能生事的人……?
此言楼轻霜自然不可能和他明说。
这人又接着说:“裴相的一名侧室家道中落后嫁给裴相,膝下亲子亲女各一,倒都是好脾性。只是儿子三年前看上了一年老举子家的姑娘,门户相差太大,裴相不允,会试落了那举子好不容易考上的榜,让人带着全家离开骥都,结果那举子多年苦读就这么一朝粉碎,怒击攻心,气死了,妻女是穿着丧服推着棺材离开骥都的。此事无人诉状,乃飞云卫收集百官消息时所得。”
“宣庆十七年,裴家二郎任工部侍郎,监修运河新道,一修便修了五年,直至去年,御史参裴二郎贪赃枉法,年年支取库银,怠工延误新道修成。当时裴氏牵着嘉太子找陛下,言及太子生辰将至,思念父皇。陛下陪嘉太子玩耍了几个时辰,御史的折子次日被退回……”
“……”
男人的嗓音同车马行进的嘈杂声混!
在一起,一点一点滚入沈持意的耳中。
“不学无术”的太子殿下渐渐坐直,不知道怀揣着什么想法,认真将这些连御史言官都已不管的事情听进心中,把那些史书塞不下的名字记进了心里。
楼轻霜发觉了对坐之人的认真,话语一顿。
沈持意没听到声音,以为这是说完了。
他没心思装,也没必要装,当着天子宠臣的面,口无遮拦道:“陛下为什么都要压下来?”
皇帝不压,一个越不过君权的首辅又能如何翻天?
裴知节是一朝倾覆了,可倾覆的并不是宣庆帝的内阁首辅。
太子殿下揉了揉眼睛,神思恍恍。
楼轻霜没有立刻应答。
但以楼大人在外人眼中的脾性,此时没有立刻搬出君臣之道,便已经是破天荒。
他看着太子。
他之前便在看着太子。可此刻却好像刚刚才看到了太子。
沈持意已经软绵绵地靠下,一手托腮,低着头,没有瞧见楼轻霜一闪而逝的意外之色。
他连自己刚刚说什么都已经忘了,才听到这人说:“殿下慎言。”
慎言什么……?
楼轻霜又接着说:“宣庆二十一年……”
居然还有许多。
原来刚刚种种,不过前言。
沈持意又稍稍坐直了些。
上一回他们一起回宫,也是坐在太子仪仗的车驾里,这人摆着棋盘,同沈持意说着裴相如何权倾朝野,如何门生遍地,如何名满天下。
这一回他们一道回东宫,漆黑夜里,车驾里烛火晃动,这人什么也没拿,仅脊背挺立地坐在他的面前,却好似已经手握江山,一字一句说着那些其实朝内宫中都早已知晓的裴家丑闻。
坦荡朝局翻了个面,陡然成了污泥秽水。
能让楼轻霜当着他这个太子的面说出来的,显然只是明面上已经广为人知的裴家之事。
必然还有很多事情,以楼轻霜现在对外的君子品行并不适合说出口。
他听着听着,裴水芝今晨那一句话早已随着夜风与烛泪而逝,在他的心间找不出一点踪迹。
心事了却,倦意上涌。
说者有心,听者无心。
太子殿下这回是真的有点困了,渐渐垂下了头。
楼轻霜目不转睛地看着青年逐渐合眼。
太子确实不是一个纨绔。
他不愿学朝局知天下,却能认真听完污秽罪恶,甚至心怀哀凄。
他怜生命骤然而逝,悯仇敌黯然退场。
好似什么都不在意,实则眼中观尽大小事,只是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多情多义,随性自在,不拘小节。
……像苏涯。
楼轻霜微微抬手。
他想碰一碰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如江南画舫时触碰苏涯的脸一般,从面颊触到双唇,用手描绘出这张脸的轮廓。
用手试一试这张脸是不是他熟悉的轮廓。
可青年闭着眼稍稍歪了歪头,似乎随便一个动!
静便会骤然睁眼,并没有陷入沉睡。
……即便碰了,即便熟悉。
那也只是毫无证据的直觉与触感。
凭白……打草惊蛇。
楼轻霜眸光一顿。
他盯着太子的睡颜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悄然放下双手。
到了东宫,车驾停下。
楼轻霜先行下车,让人搬来木梯。
楼大人极为恪守君臣之道,一整衣袖,伸出手来,要扶太子下车。
乌陵和一众侍从们或惊讶或惊叹,似乎都被楼大人的谦卑君子行径所骗。
沈持意已经习惯楼大人的作风。
他十分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让楼大人等了一会,这才悠然探出身,依着楼大人伸出的手,缓缓走下木梯。
两人短暂相握,沈持意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
楼大人无声收手。
他们今日确实忙了太久,沈持意面上的困倦之色不是装出来的。
太子殿下没什么接着寒暄的意图,吩咐魏白山好好招待夜宿东宫的小楼大人,领着乌陵便转身朝自己歇息的寝殿走。
魏白山躬身上前:“楼大人,请跟奴才来。”
楼轻霜没动。
他低头,看着刚才扶着太子下车的手,细细碾着指尖,回忆片刻相握的触感。
常年握剑习武之人,掌心都会有剑柄磨出的茧子。
即便长时间怠惰没有握剑,手茧褪去,常年无力的手和能持剑的手也是不同的。
可太子的手……
确实和他元宵那夜握过不知多少遍的苏涯的手不太一样。
既没有茧子,也不太有劲,更像是常年病弱的无力。
又不像苏涯了。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矛盾之时。
愈是矛盾,愈看得多,疑点便愈发的多,可漫天的疑点至今无从佐证。
直觉与冲动驱赶着他的心,证据和现实却大相径庭。
像是当真应了周溢年所说——不过臆想。
楼轻霜眉头越皱越紧。
第 45 章 · 完工
第45章·完工
不得不说,这身衣裳确实适合楼大人。
尤其是沈持意再见到楼轻霜后,便日日看这人千篇一律的官袍和素袍,眼睛都要看出茧子来了。
许久未见这人穿成完全符合自己喜好的模样,他还是没忍住打量了一下。
元宵那夜,他光明正大将画舫停于碧湖边,众目睽睽下被人瞧见楼轻霜在他的画舫上——也许此举也是这人计划之中——当晚便潜入了刺客。
楼轻霜划伤手臂放血应对刺客的时候,这件墨竹袍也被划破,其上还晕开一大片血迹。
次日他兵荒马乱的,根本来不及顾及一件衣服,楼轻霜也换了件新的衣袍,他以为这件衣服或许在那一夜便被扔了……
结果衣袍上的血迹不仅被处理得很干净,连那一处被刀划破的地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缝合的痕迹。
像是被人珍重处理过一般。
香囊随身带着也就算了。
怎么连这件衣裳缝缝补补都要穿!?
清廉人设这么面面俱到的吗?
他双瞳乱晃,正襟危坐。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车驾行进中,盯着楼大人的衣裳看了有一会儿了。
好像对这件衣袍很在意一样。
只见楼大人眸光幽幽,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
完蛋。
他想立刻瞥开目光——这样好像太奇怪了,他刚刚还一直盯着楼大人看呢,突然挪开眼睛,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他想低头盯着这人的长靴看——结果这长靴居然也是他买的,他当时怎么买了这么多!?
他唯一能盯着的只有楼大人的脸了——但楼大人的目光坦坦荡荡的,他一对视上去,总觉得自己绷不住一刻就要露馅。
沈持意努力稳着面上神色,心下快速思索着。枂梺籬哥欠
他太清楚楼轻霜的谨慎与机敏。
不论这人为何现在还穿着江南的衣裳,刚才他看见之后目光一直在这件衣袍之上,已经被楼大人尽收眼底,无可抵赖。
装作没不在意这件墨竹袍的话……
已经迟了。
不如认了。
瞬息之间,太子殿下作出一副刚刚回神的模样,在逼仄的方寸之地微微倾身,神采奕奕,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轻笑道:“素日里见楼卿总是穿着简朴,我还觉着可惜。楼卿今日穿的衣裳便很是好看,看得孤都有些挪不开眼睛了——怎么?大人转性了?”
那人安静听完他所言,稍稍抬眸,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那双眼瞳黑得望不见底,似有无尽繁芜,又一晃眼,却又好像干净得什么也不剩。
沈持意莫名心下一跳。
他听到楼轻霜说:“殿下方才看着臣许久不言,只是在想区区衣袍?”
嗓音悠长,似是别有深意。
——不然呢?
他刚才所言可谓是毫无矫饰的真话!
这不是知!
道骗不过,干脆认了嘛。
“孤在这种小事上同大人逗乐干什么?”
楼轻霜不答。
沈持意刚好凭借着这三分颜色开染坊:“既然大人转性了,不知大人衣物够不够穿?我让人从东宫府库里找一些名贵衣料,为大人裁些衣服出来可好?这几日孤满院子的美人都没空见,日日对着许统领那些暗卫,脸都没见着几张,也就大人能养养孤的眼了,穿好看些,也算为孤解忧。”
这也是实话啊实话。
“衣袍为身外之物,”楼轻霜敛眸,淡然应答,“臣从来有什么穿什么,还请殿下莫要铺张浪费,再行玉兰之举。”
熟悉的教导语气。
沈持意本该松口气,但他又觉得哪里不太踏实。
楼大人心思深沉,一举一动都不可能无的放矢,必有其目的。
既然回骥都这么久,这人都只是素袍素裳,缘何正好在东宫的第一天就换了穿着作风?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何况作妖的本来就多智近妖!
他反而不敢让对方有闲心思索,干脆揪着这件衣服不放,各种问。
“衣袍是大人自己买的吗?”
“看上去是江南的织金锦所制,孤的府库中也有不少纳贡送上来的此物,陛下作为新立东宫的赏赐,大人既然不让孤送,不如孤去裁一件同大人这件相似的,孤自己穿!”
“大人怎么不配个白玉发簪?”
“哎,孤真的很在意大人这件衣裳,大人莫要嫌孤烦……”
“……”
太子殿下本色出演,一路没停下过。
楼轻霜一一作答,句句守礼,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们就这么到了飞云卫那。
许堪和那几个昨日便参与此事的暗卫都等在那,一见太子车驾临近,拱手行礼,迎接太子。
楼轻霜按礼先下的车,这人再度伸手把沈持意扶下木梯。
太子殿下率先走了进去,却听到身后,那几个飞云卫见自己入内,又拽着楼轻霜在问。
“鲜少见大人如此穿衣,可是今日有什么喜事?”
“是在江南时穿的衣袍,近日正好适宜,便拿出来穿了。”
“……”
沈持意两耳不闻。
他直接让人搬来昨日没做完的账册和卷宗。
楼轻霜和飞云卫寒暄了几句,也同昨日一般,在沈持意面前坐下,开始认真处理公务。
墨香荡开,纸页翻动的声响不绝于耳。
几个飞云卫往来匆匆,抱着账册跑来跑去。
沈持意从来没上过这么早的班,本来想的就是早点把烟州的事情干完。
可他做着做着,总是忍不住分心——分心思索主角大人最近为什么不太对劲。
同样暗含心事的还有许堪。
许堪从昨天太子承办烟州之事开始,便发觉他那师弟不对劲。
之前分明都是太子缠着楼饮川不放,昨天许堪但凡有意观察一二,都能撞见楼饮川在看埋头涂涂画画的太子。
许堪今天更是加!
把劲留意。
结果他给太子端茶,一转头发现楼饮川在看着太子。
他给太子送褥毯,一抬眼发现楼饮川在看着太子。
他为太子送膳食,一瞥眼发现楼饮川又在看着太子。
他抱着账册路过,一低头发现楼饮川还在看着太子!!!
当然,太子殿下一抬头,这打量的目光便不见了。
看来楼饮川不仅盯着太子,还盯得鬼鬼祟祟,偷偷摸摸。
许堪:“……?”
飞云卫统领上过贪官家的屋顶,睡过污吏家的房梁,飞云卫卷宗里记载的朝中密室他全都知道,自觉见多识广。
面对这种情况,许堪本不该多么惊讶。
但是……但是这……
太子风流,缠着他家师弟,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史书上多少宗室皇亲一堆风流账?皇帝也好,太子也罢,多情那就是风流韵史,只要不是个亡国的昏君,都没人会把风流当回事。
也许太子缠着师弟不过几个月,再见到别的美人便又会心思飘飘,或是被别的凡尘俗事牵走了心绪。现在太子殿下看上去不就已经更醉心朝政了吗?
怎么偏偏师弟一副陷进去的样子?
君上看上臣子,那顶多是史册上的一笔风流账。
臣子谄媚君上,那便是遗臭万古的千古佞幸。
许堪越看越觉得担忧。
楼轻霜是在宫里长大的,他也是在宫中训导的飞云卫,还年长楼轻霜许多,算是把楼轻霜当半个晚辈看待,总是会多上几分暗卫统领不该有的慈心。
许堪思虑再三,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午膳过后,许统领假模假样地站在窗前,吹了会风,说:“今日虽然没有落雨,但这风还带着水汽,凉飕飕的。”
他转头去看那几个暗卫,“殿下身体不好,还就这么坐在窗边,你们怎么做事的?万一殿下着了寒,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待?”
几个飞云卫听一言知十步,赶忙合上窗,把太子殿下的座椅挪到里面一些,又搬来几个屏风,将太子殿下前后左右都遮挡,保证一点风都透不进去。
沈持意本就工作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抬头看了一眼自己四周,便再度埋头下去。
一转头只看到屏风后模糊人影的楼轻霜:“……”
许堪贴心问:“师弟也需要挡挡风吗?”
楼大人收回目光,提笔落字,冷淡道:“不必。”
如此过了几日。
裴水芝失足一事传出宫外,听闻裴相当夜便病来如山倒,次日没有上朝,只递了一封请罪折子,言及教女无方以至裴氏欺君,无颜再为大兴首辅,请求告老还乡。
皇帝压下了那封折子,还命人回话,说:“裴相为国尽瘁,怎可因裴氏失德而牵连老父?且裴氏侍奉禁中多年,曾孕嘉太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听闻她失足,整夜未眠,很是痛惜,已下令依旧以贵妃之礼厚葬。还请怕裴相爱惜身体,早日上朝。”
不可谓不是一对明良相得的君臣。
可就在口谕送达相府的几日。
!
宣庆二十三年,三月十五。
御史中丞高昶之同所有御史一道签了一份谏言,上疏首辅积年恶行,当朝念诵,举朝哗然。
皇帝勃然大怒,当朝下令彻查。
宫城内外,风云涌动,暗潮乍现。
上朝的百官低头垂目,战战兢兢,向来载歌载舞的高妃宫中早早歇了烛火,舟湖传不出一丝琴瑟之声。
宫人们往来的步履都匆忙了许多。
唯独在这飞云卫落于内皇城的署区,小小屋舍中,太子同楼大人还有几个暗卫好似不知寒暑地同进同出了几日。
一切岁月都飘不进积年累月的账册之中,一切喧哗也吹不进巍然不动的屏风里。
无论皇城内外如何风云变幻,这里都一成不变。
沈持意一直担心楼大人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可这人在查账之时确实十分专心,住在东宫却也只是单纯地住着,沈持意并没有察觉什么怪异之举。
好似之前的一切都是他想多了。
但这人每日都换衣裳——换的还都是他在江南买的衣裳。
太子殿下一开始还能应对得游刃有余,到了后面几日,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为好。
楼大人反而会主动问他:“殿下觉得臣今日这件衣袍如何?”
殿下快撑不住了。
好在第五日,他们终于把皇帝要的东西处置妥当,只差让楼轻霜誊抄一遍,便可以上奏御前。
楼轻霜誊抄的笔锋一顿,看向纸页上的数额,问:“此数是殿下算得的?”
沈持意探头一看,正是对烟州这几年应该有的税银总数的估量。
而根据这个数额往前推,烟州早在宣庆十二年便已经开始欺骗朝廷,瞒报税银——足足十年之久!
一开始瞒报的数额不算多,后来不着痕迹地逐渐贪漏更多,直至今年彻底因羌南军情的意外而藏不住。
楼轻霜下江南几个月,能查到近两三年来的线索,已是楼大人再往前所需时间和精力众多,并非是拿着密旨下江南几个月就能查出来的。
可沈持意这边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十分笃定,也难怪连小楼大人都要问上几句。
太子殿下解释道:“这个是我估计的,虽然说大人没办法查明几年再往前的账目,但飞云卫这边有大兴开朝以来,烟州每年送上来的税银明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琐碎记载。根据这些,再把每年的朝政、或有天灾一类的情况也考虑进去,可以进行推断……”
他话语一顿,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细说
他用的是很简单的计算,用往年的税银明细来推算近年。其实一般来说不会那么容易,但是大兴建朝以后的数据比较稳定,传位到宣庆帝这一代还没有什么重大改革,变量较小,只需要考虑天灾等少见的意外情形,算起来比较容易。
算出烟州居然十多年前就有问题时,他也颇为惊讶。
卷宗记载,楼禀义就是宣庆十二年调任烟州太守的,若推断无错,楼禀义居然一上任就开始谋划此事。
楼轻霜双眸之中闪过片刻意外之色,问他:“殿下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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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转头看向小楼大人。
他希望楼大人这时候能蹦出点什么君臣之道,让许堪这种天子近臣避避嫌。
可楼轻霜却说:“臣也一直觉得烟州之事恐怕不是一两年之工,若是短短时间,要做到让烟州上下官员都对正确的税银数额三缄其口,并不容易。只是臣力有不逮,只能查到一些数年内的蛛丝马迹,眼下有殿下之推测,佐证了臣之猜想,臣正好可以一并进言。”
哦。
这话的意思是,楼大人虽然对这件事有猜想,但楼大人是个文科生,猜想到头了还是个猜想。
当然,就算是个猜想,不讲究的人可能也就凭着和帝后关系好,私底下便直言不讳了。
但是按照楼轻霜在朝臣面前的刚正人设,是绝对不能说出这种凭空的揣测的。这人若是要把此言捅到皇帝面前,怕是得费一番周折。
现在沈持意直接给估算出了烟州贪墨案开始的时间和每年大致的数额,楼轻霜便可直接以此为着力点,直接向皇帝进言。
沈持意把楼大人这段官方至极的发言在心里盘剥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
楼轻霜这是在真心夸他。
夸得很真心,也夸得很委婉。
太子殿下活了三辈子,自然没什么被夸就脸红自傲的孩子心。
但这是全文权谋mvp的肯定啊!
含金量不一样啊!
沈持意哼哼了两声,不说话了。
楼轻霜重新低头,提笔誊抄剩下的内容。
此事关乎国本民生,太子亲自办案,兵部侍郎辅佐,本该随侍皇帝的飞云卫统领这几日都寸步不离地守着这些纸墨,就连一旁打下手的几个飞云卫都知晓干系重大。
眼见楼大人落笔,众人纷纷噤若寒蝉。
沈持意的目光逐渐落在那不断挪动的笔尖上。
这时正是宣庆帝密令他们疏整烟州事宜的第五日黄昏,连绵雨日过去,帝都又离初夏更近了一步,落日余光在云层中缓缓铺开,穿过万千蜉蝣,送抵窗边。
灿金光华同晚风一道路过楼大人的身边,正好为他画出一张虚实不分的画卷。
修长指节握着笔,正好浸在春末斜阳里,走笔游龙,挥毫天下。
其上洋洋洒洒,尽书江南官场之沉疴。
要把他们五日以来日夜以继敲定的东西全都条理清晰地写进一道折子里,并非只是单纯的誊抄,楼轻霜还得列好条陈,并以极为板正的书文解释给圣上听。
这封奏疏等烟州一事昭告天下的时候,说不定还得给天下人看,有何疏漏都有可能引发乱子,万万马虎不得。
太子殿下也不好打扰了。
他安静等在一旁,望着楼大人专心致志写着奏疏。
男人往日里现于人前的温和之色都被尽数敛藏,只剩下庄重沉肃。
他布局近乎半年,甚至亲自下了一趟江南,险些把一双眼睛赔进去,才办成此事,自是比谁都郑重。
沈持意恍惚想起他在卫国公府旁!
的闹市,接楼大人上车时,听闻这人升迁之路如何光明璀璨的感觉。
一如此刻。
乍一看去,他和在场的其他飞云卫一般,觉得眼前的人是个绝无二心的清贵贤臣。
还有那夜裴水芝“失足”,楼轻霜在太子车驾中和他说的那些话……
沈持意不明白。
楼轻霜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呢。
“殿下,大人,”飞云卫在外头禀报,“周太医来了。”
楼轻霜走笔不停,恍若未闻。
而许堪和其他几个飞云卫也没什么意外之色。
沈持意一愣。
周太医?周溢年?
“殿下?”许堪喊他,提醒道,“周太医是饮川之友,当时跟着饮川去烟州查案,烟州一事他尽皆知晓,不必担心……”
沈持意回神。
这些人似乎都无所谓周溢年来此,只是他这个太子在这里,这才需要禀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此刻还有些绵软的手臂——乌陵说蛊虫摘除后好好休息一两日便可复原,可因着他这几日都不曾歇息,蛊虫的副作用至今还在。
他双眸一转,说:“进来吧。”
周溢年穿着太医官袍,手中捧着一个承盘快步而入。
那承盘之上放着一碗浓稠的药汤。
周溢年端着承盘对沈持意见礼之后,直接将那碗药放到了仍在执笔行文的楼轻霜身边。
“有些人忙着为国效力,连自己该喝的药都忘了,昨天没办完事之前还不让人打扰。我呢是飞云卫这边进不来,殿下的东宫进不去,终于等到今天,许统领这边防守松了点,才能端进东西来。”
楼轻霜没理会他。
沈持意左看一眼周溢年,右看一眼楼轻霜,最后望向这两人中间放着的药碗。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别人给楼轻霜端药。
上一次其实是他潜入楼轻霜书房那晚,他听到楼轻霜和周溢年要从密道里走出来的动静,赶忙回屋,回屋之后从窗户缝里看了一会,瞧见奉砚端着类似药汤的东西进了书房。
但那时候他离得远,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药,觉得也有可能是夜宵粥汤之类的东西。
直到此刻又瞧见差不多的药碗,他方能稍稍肯定。
今日是三月十六。
他潜入楼轻霜书房那晚,似乎是在二月十五前后。
他第一次听到楼轻霜提“旧疾”,是正月十五元宵,刺客潜入画舫那夜,木沉雪自伤手臂,可额头之间满是细密汗水,同他说的是……
素有旧疾,头疼。
再往前推,他们在榷城相处那几个月,每个月木沉雪似乎都偶尔提及身体不适,提早回屋。
这头疼旧疾每月发作一次?
沈持意暗自思量着。
楼轻霜没理会周太医,许堪对此又司空见惯的模样。
太子殿下挑眉,仿若随口一问:“怎么?楼大人身体有何不适,怎么和孤一般要喝药?”
他从未听说。
“臣幼时得过重病,落下病根,导致如今!
偶尔需要服药。旧疾复发之时不多,不算大事。”
回答他的居然是楼轻霜。
“臣之旧疾,都是溢年看诊的。年前去烟州,溢年跟着臣一道下江南,便是圣上体恤臣数月在外,旧疾复发无人照料,因而让溢年也随行。”
难怪周溢年一个太医,居然参与到查贪墨的案子里。
这人正好在奏折上落下最后的具名,随后把笔和奏折递到他的面前。
“请殿下具名。”
“哦……”
楼轻霜能代笔所有部分,但太子的题名不能代。
他最后欣赏了一番这长长奏折上端端正正的走笔,在最后留下了自己歪歪扭扭的署名。
楼轻霜在一旁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喝药的时候比沈持意这个“病秧子”来得习惯得多,不过一会那药碗便空了。
但楼大人似乎也有逃避喝药的毛病,周太医检查了一番药碗空了,这才放心把空碗放回承盘。
奏折写完了,药也喝完了。
周溢年正打算回头去看那位一直盯着这药碗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主动喊他:“周太医既然年纪轻轻能得陛下和大人如此信任,医术应当不错吧?”
周溢年赶忙低头拱手:“殿下太抬举微臣了。”
小殿下伸出手来:“周太医别同孤说这些有的没的,替孤诊诊脉吧。说起来,太医院不少老太医都为孤把过脉,孤在苍州之时便年年都有国手来,倒是没给周太医瞧过。”
他说着说着便有些沮丧,“孤这几日都想同诸位大人秉烛办差,奈何身体撑不住,不知周太医有没有什么办法?”
周溢年似乎有些意外。
他愣了片刻,这才伸出手,探上沈持意的腕脉,凝神片刻,神情颇为复杂。
他说不上是苦恼,也说不上是惊喜。
“殿下确实有体弱之象,但臣见过太医院里殿下的脉案,殿下现在的脉象,比脉案中所记载的好了许多,想来是宫中诸位太医开的药方起了作用。”
“当真?”
“臣又怎会在这种事情上哄骗殿下?既然诸位太医的药方有用,那臣就不班门弄斧了,殿下只需遵照太医们先前开的药来服用,隔段时日再招人把脉看看。”
沈持意要的就是周溢年这句话。
他先前便在考虑,若是现在要当一个勤政爱民、让楼大人和朝中各派都忌惮都想搞死的储君,那么体弱多病命不久矣这个原著人设始终是个隐患。
指望他死的人很多,但是到现在为止,除了裴家被逼急了对他动过几次手,真的来杀他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
皇帝看上去也不是马上就要驾鹤西去的样子,他这个病秧子都不一定能活得过皇帝,费那个劲刺杀他干什么?
体弱多病可以保留,命不久矣这个标签得想办法删除。
他本就想着要不要趁着蛊虫的副作用还在,找个太医来看看,伪造出身体好转但又没完全好的样子。
正好周溢年来了!
,此时他身体里又没有蛊虫,不怕对方看出,岂不是正好利用一下?
一切如他所料,周溢年说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宫中把脉都得留下记录,周溢年回太医院以后,肯定也得把这一次把脉记载下来,那么他身体稍稍好转便算是过了明路。
太子殿下很满意。
许统领也很开心:“卑职还担心殿下这几日操劳,伤了身体,如今周太医说殿下身体好转,可真是个喜事!”
周溢年不知想到了什么,只瞧了楼轻霜一眼。
可惜楼大人向来八风不动,只平静道:“恭喜殿下。”
其余几个飞云卫也纷纷恭贺。
他们这般折腾下来,时辰又过了些许。
黄昏散去,天色将黑。
又有飞云卫在屋外奏报。
是他们派去询问高惟忠的飞云卫。
皇帝下令时,让他们尽快交出烟州一事的具体奏报。他们此刻做完,若是皇帝要看,就算是星夜上奏,也得去候着。
可高公公递话说,陛下晚膳前刚刚见过督察院,似乎聊了些裴知节的事情,心情不大好,早早便歇了烛火,今夜怕是谁也不见了。
那看来这封刚刚写好的奏折,只能等明日下朝后再递到皇帝面前。
周溢年适时说:“饮川昨日没有及时服药,如今喝药还不够,臣还得为他施针一二。”
太子殿下懂了:“那孤先回东宫。”
他撇开衣摆,拿着奏折起身。
东宫车驾已经候在外头。
他走出屏风,却又蓦地滞步。
楼轻霜缘何会放着好端端的栋梁之路不走,当一个受人唾骂的权臣枭雄,此事原著没有写。
楼轻霜怎么会身负一个甚至需要太医时常伴于身侧的旧疾,此事原著也没有写。
他不确定这两件事有没有关联,但他知道现在其实是了解此事最好的机会。
毕竟楼轻霜刚刚喝完药,他作为一个和楼大人共事多日的太子,关心问几句再正常不过。即便楼轻霜守口如瓶,许堪和周溢年这两个明显知情的人必然会吐露一些线索。
但是……
沈持意好似停步最后核查这奏折一般,缓缓摊开,翻至尾页。
他和楼轻霜的具名赫然在列。
楼大人的字端正而拘束,一笔一划都找不出错处,仿若连落在纸上的锋毫都紧绷着。他的字笔锋稚嫩,毫无章法,能写得让人看得懂便算成功。
小小两行字便如此天差地别。
他做不来宣庆帝那样的皇帝,也御不了楼饮川这样的权臣。
榷城不告而别,不正是因为殊途难同归吗?
不该好奇。
沈持意合上奏折。
心事上来得快,想清楚后散去得也快。
太子殿下轻笑一声,大摇大摆地下班了。
第 47 章 座师
第47章座师
“殿下?……殿下?”
殿下哭丧着脸,染上忧虑之色。
“可是……陛下曾经指裴知节为东宫座师,虽然还不曾开始为孤授课,但也算是有过师生之名……”
皇帝没有下圣旨,只让高惟忠传话,那便还是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沈持意挣扎,“为陛下分忧乃分内之事,只是偏偏此事交于孤来做,是否会让天下人非议陛下?”
高惟忠小声道:“殿下为陛下如此着想,实在仁孝。但是陛下不是没有考量过……”
大太监挥手,让其他宫人避开些,又压低了些许嗓音:“现今朝堂上,哪个没有喊过裴知节一声恩师?就算是再清廉刚正不过的小楼大人,也曾蒙受师恩。反倒是殿下……”
反倒是殿下,虽然有了师徒之名,但还没有师徒之实。
比起许多能担此任的重臣,他已经算是和裴家没什么干系的了。
再加上之前裴氏假孕意图构陷太子一事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和裴家本就算是有旧怨,太子的身份也足够贵重。
简而言之,是干活的最好人选。
沈持意:“……”
好像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他还是想再挣扎一下。
“孤还有一忧。”
他指了指高惟忠手中还没展开念读的圣旨,“东宫属官今日才调配,孤既没有上过朝,也没有同属官们一一见过面,突然肩挑如此大任……孤为陛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只是担心办不好差事……”
高惟忠拈指一笑:“圣上何等英明,自是为太子殿下考虑周全了。”
“……?”
“太子殿下,接旨吧。”
沈持意茫然后退,跪下接旨。
高惟忠一股脑从圣旨上念出一大串沈持意不认识的人名和官位。
他听得昏昏欲睡。
“……命兵部尚书楼轻霜为东宫主讲座师……”
楼轻霜是这封圣旨上的最后一个任命。
沈持意一个激灵,清醒得不行。
楼轻霜当座师???
以这人的自律和周正,绝无可能缺席授课哪怕一天。
还不如裴知节!
高惟忠已经念完了圣旨,将圣旨递到他面前:“陛下让老奴宣旨之后同殿下私底下说说,小楼大人虽年少,但还未及冠就已经在大理寺当过值,素擅刑名,便是如今在兵部,也经常受命协理大理寺办案,对这种犯官抄家之事很是了解。今日起楼大人便要常来东宫为殿下授课,殿下若在裴家之事上有何不懂之处,都可以让楼大人帮忙。”
“此言不是口谕,不过是提醒殿下一二,殿下不必拘谨。”
沈持意:“……”
说着不是口谕,但又没给他调其他干过此类案子的官员相帮,不就是要让他又和楼轻霜一起办事的意思?
只不过这一次,皇帝是想让他担这个抄没裴家的主责,用这个方式让楼轻霜参与其中,却又把楼轻霜完完全全摘出去了。
若是其他得罪人的事!
,他恨不得揽在身上,现在立刻走马上任。
可是抄家灭族,抄的还是望门世家——这是普通得罪人的差事吗?
皇帝没有把军饷被劫之事摆到明面上,裴知节获罪的名头零零散散,积少成多,没有叛国和谋反之类株连亲族的重罪,再怎么样也是判主犯死罪从犯流放一类的结果。
裴家本家遭难,分支只要没有被高昶之那封奏本列进去,那是不会被清算的。
若是有人记恨上他,他真是个嫡亲太子也便罢了,亲眷都在皇城,不惧宵小。可他真正的血亲在苍王府,要报复可比潜入皇城刺杀帝后储君来得容易。
这可是个一不小心牵连全家的活。
沈持意拧着脸接过圣旨。
高公公只是个传旨的,他能说的也都说了,再和高惟忠说也没用。
他便直接问了另一件事。
“公公,圣旨上说,楼大人的官职是兵部尚书?”
之前不还是侍郎吗?
他这些时日倒是知道,上一任兵部尚书在辰陇之战中失职被贬,皇帝一直没有任命兵部尚书,是因为前两年楼轻霜年纪太小,不便升得太快惹人非议。
楼轻霜任兵部侍郎,顶头又没有上司,一切兵部事宜都是由楼轻霜直接对接皇帝和内阁,其实便算是执掌兵部了。
可圣旨里说是尚书——升官了?
果然,高惟忠笑道:“裴家不忠,引得内阁动荡,首辅空缺,陛下今晨上朝刚颁的圣旨,擢升苏阁老为内阁首辅,小楼大人为兵部尚书,并即日起入阁补缺。”
y.u.x.i——
沈持意怔然。
裴家倒台,楼轻霜入阁,成为了大兴开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烟州之事虽然开始查办,但宣庆帝不想引起动荡,只派了飞云卫这种皇差去办案,力求以最小的动静查办此事。
倒是都和原著里的大致发展合上了。
下一步,便是楼轻霜执掌内阁,手握兵权,皇帝驾崩,内阁扶持新帝了。
都到这份上了。
太子怎么还没换过?
沈持意:“……”
高惟忠见他神色五彩缤纷,似有不忿,误会了,又劝慰他:“奴才知晓殿下先前因卫国公世子一案,险些被诬,但苏阁老全然不知情此事,苏家那不成器的已经判了罪,秋后问斩,还是苏阁老大义灭亲,亲手批的。”
沈持意回神:“那苏承望呢?”
看来苏铉礼是以一个儿子换了首辅之位啊。
雇凶杀人的主罪由苏二担了,苏大呢?
高惟忠说:“苏大人贬作六品主事,但再从事户部主事,未免会有昔年从属御上司的麻烦。好在小楼大人心善,在这些任命宣判下来时,主动提出可以调苏大人来兵部,明儿起苏大人便是兵部主事了。”
太子殿下望着那晃动的树梢,似是瞧见了无影无形的风。
沈持意轻笑道:“这么一判,不论前因如何,苏家本家因我失了一个儿子,又断了一个儿子的仕途,是再也不可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了。但陛下又同时任命苏铉!
礼为内阁首辅,所以内阁便绝无可能成为太子臂膀,这是大人先前教我的黑棋白子平衡之道吗?”
楼轻霜眸光一凝,沉声道:“殿下慎言。”
酒楼外人来人往,长街繁盛喧闹。
明窗笼着天光,春末午后日光稍暖而风不凉,即便在高楼之上,也并无冷意。
他们二人坐在窗边,一来一往的议政之言被高楼上的长风吹走,散入无边无际的云海中。
此时已是宣旨的两日后。
楼大人奉命来东宫为太子授课,沈持意以恭贺族兄升迁为由,拉着楼大人出宫吃酒,就这么冠冕堂皇地逃过一次读书。
他们刚坐下,菜肴糕点刚刚上齐,小二合上门,沈持意便直接点出了前两日朝局变动之事。
皇帝这是想让苏家顶替倒了的裴家,和太子还有楼家打擂台了。
他这个太子当的,从一开始一吹就倒的靶子,变成了核心参赛选手。
着实是有点失败。
楼轻霜既然让他慎言,那便是赞同了他所说的。
沈持意现在巴不得楼大人把他当一个看得清朝局搅得动风云的太子呢,自然不在意这些,接着说:“如此说来,大人入阁,是不是也算是孤之一派了?”
“……”
楼大人似乎连慎言两个字都说倦了,便只说,“君子不结党。”
沈持意懒洋洋地斜靠交椅,接过奉砚递来的热茶,轻轻抿了两口,抬眸望去,问:“大人看上去精神不大好,怎么,近几日入了内阁,事务繁忙?”
楼轻霜眸光微敛,似笑非笑,似肃非肃。
那双乌黑的眼睛里装着沈持意的倒影,像是两汪泥泞深潭,要将那里头的身影牢牢嵌在沼泽中,脱不开身来。
沈持意莫名有些发怵。
他眉头一皱,正想说点什么撇开这样的感觉,面前之人却终于答话了。
“臣近日家中丢了一贵重宝物,搅得臣有些不得安眠,倒是让殿下笑话了。”
贵重宝物?
沈持意心下一凛——不会是白玉龙环吧?
他赶忙追问:“寻到了吗?”
楼轻霜不答,慢条斯理地品茗。
沈持意逆反劲上来了,不告诉他,他偏想要知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
“大人?”
“小阁老?”
“族兄?”
“先生?老师?”
“……”楼轻霜放下茶杯,“偶有踪迹,也已派出下属打探多日,应当快寻到了。”
“以大人之能,既有了踪迹,寻到是迟早之事,大人何必苦恼?”
“苦恼的并不是能否寻到,而是如何待之。”
楼轻霜一字一顿,像是连说出口的话都要塞回嘴里细嚼慢咽一番。
“宝物所在,若当真是臣所猜想之处,臣已经细观了许久。”
“臣发现那宝物似乎有些耀眼,乍一看徒有其表,细一品却玉质深藏,也许摆于人前才是最适之道。只是臣已经丢了一次,为此还打造了安放宝物的宝匣,若是找到了那宝物!
,臣必是得好好看顾……”
“束之高阁的。”
沈持意越听越觉得像白玉龙环。
这东西是宝藏门钥,楼轻霜应该就是凭借里头的财富偷偷养人的。
这么重要的东西,想要护好也没什么不对。虽然楼轻霜说丢了,但楼轻霜也说快找到了,他倒是不操心,只觉楼大人心思太沉。
“东西还没完全找到呢,大人苦恼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干什么?是藏起来还是展现人前,等找到了再慢慢想也不迟。”
“殿下所言……甚是,”男人嗓音越说越低,“轻霜受教。”
殿下的心思已经飘到了窗外的街上。
乌陵正抱着个包袱,往远处街边的一间当铺走去。
那是沈持意从东宫府库里拿出来的一些可以流往民间的贵物。
拿的不多,每个种类都拿了一小份,先让乌陵带去当铺估一估价值,他再根据这个看看要拿多少出来换银钱。
抄家的活他推不掉,但他也不想搞株连那一套。按照楼轻霜在裴氏失足那一夜同他说的,裴家其实并不是全族都罪大恶极,甚至有些人本身也是裴知节手眼通天的受害者——这些人若是也因此受累,未免太过无辜。
但他总不可能直接开恩不判那些人的罪,如此又是对其他依律判决之人的不公,而且他也没那个挑衅大兴律例的能耐。
思来想去,先判罪,他再去给那些无辜被牵连但还是被判为奴仆的人赎身,用太子私库买入东宫,遵了法理,顾了人情。
最重要的是能给苍王府少拉点仇恨值。
他这样做就能摆出态度——裴家出事的时候他可是对被牵连之人额外留情,他这个太子倒台的时候,苍王府也一样不该牵涉其中。
他盯着乌陵的身影进了当铺,和楼轻霜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言,却见乌陵半晌没出来。
该不会是宫里的物件有问题吧?
沈持意颇为担忧,干脆起身,对楼轻霜拱手:“先生稍等,学生去看看乌陵那边怎么回事,再回来同先生上这吃酒品茗之课。”
楼轻霜:“……”
太子殿下已经一个转身,一溜烟出了门,往阶梯处走去。
酒楼的另一处。
几个衣着奢贵、仆从簇拥的年轻公子哥坐在屏风中,吊儿郎当七歪八倒地坐在那,在丝竹声中,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
其中有人就着酒壶仰头倒酒,余光之中,瞥见沈持意形单影只踏步下阶。
青年一身蓝纹白底长袍,最外头披着薄薄一层白衫,下阶时衣摆摇动,衬出清瘦却修长的身形。
乌发披落,发带轻晃。
其实不过是最朴素最常见不过的衣裳,可同那张脸一道映入眼帘,便是这十里长街丝竹琴声中最无法忽视的一道春色。
那人双眼一亮,赶忙拍了拍身侧狐朋狗友:“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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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幕篱
第 48 章 幕篱
第48章幕篱
“公子,”沈持意出门后,奉砚低声问,“不若公子寻个由头,把属下派出去,属下再秘去一趟苍州。”
薛执前些时日从苍州回来了。
苍王府的账册确实有问题。
依薛执所说:“属下到了苍都之后,悄悄打探苍王府真正的账目所在,费了些时日。苍王府账房的账册果然是用以糊弄人的假货,真正的账册是太子曾为苍世子时亲自撰写记账,锁在苍王妃的屋内。”
“但王妃毕竟……毕竟是殿下的生母,女眷闺房,属下能偷偷潜入且又不冒犯王妃的时机并不多。”
“属下等候多日,寻了个机会拿到账册,结果那账册有些是看得懂的字,应当是王妃写的,其他都是太子殿下写的,属下却……”
“公子恕罪,属下看不太懂……”
他们说是偷账册,那自然不是真的直接把原来的那一本账册偷走,否则岂不是一定会暴露?
薛执只能趁人不备偷走一两日,对着照抄一遍,再把拓本送回骥都。
结果薛执拿到账本后翻开一看,直接和掺了密文的书卷大眼瞪小眼。
苍王妃写的内容倒是好抄录,太子写的内容一窍不通,着实只能依葫芦画瓢,煞费时间。
薛执不可能连着偷好多天的账本来抄录,便只能留意苍王妃查阅和记账的时间,抄录一两天,又在苍王妃翻看账册前放回去。
这么一来,本是十日内便能做好的差事,薛执硬生生花了大半个月还没成功。
“属下本来都是趁着白日里王妃出门之时偷取账册或是把账册放回去,可有一日,苍王妃收了封信,信纸内容有好几页,属下躲在暗处远远看着,似乎是些图案,但离得远看不清,后来想,应当是些苍王妃从别处寻来的绣花图案。”
“得了那图案后,苍王妃便日日在房中做绣活,基本不离开……”
“属下寻思来苍州太久,怎么样也要同公子交差一二,便先带着抄录了一部分的账册回来。请公子先过目,若公子不弃,再给属下一些时日,属下这就折返苍州,继续把剩下的账册抄录完毕。”
“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降罪。”
楼轻霜听薛执说着,便已经想到了查烟州账目时,沈持意写在纸上的那些像极了密文的笔画。
那几日,沈持意每每写满一叠纸,便会直接把那些纸扔到一旁的炭盆里烧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楼轻霜遍忆群书,隐约记得这可能是某个偏远外邦传进来的极为偏僻的铭文记数之法,会的人不多,翰林里都找不出一个认得的,光是查阅对比将这密文读出来便要许久。
可传闻中不学无术的曾经的苍世子却手到擒来。
楼轻霜亲自找出相关古书,翻看对照这些铭文记数之法,将那账册内容译了出来。
可惜薛执认不出密文内容,抄录成功带回来的那两本,恰好都不是去年年末到今年正月的账册,看不出去年年末苍王府是否支取了一大笔银两。
但这其实已能透露出一些猫腻。
若是王府账册没有不可告人之!
处,何须当时还是苍世子的沈持意亲自用别人看不懂的铭文记账?
楼轻霜望着那完全仿照沈持意字迹抄录出来的账册。
账册旁,还放着一封摊开的奏折,其上字迹不拘一格,潦草至极,同重臣们规规整整递交给皇帝的奏折截然不同。
是沈持意谏言宣庆帝查烟州贪墨那日递交的谏言疏。
此物已然无用,在飞云卫那里时,太子便让许堪烧了,却被楼轻霜找了个由头又从许堪那拿来。
他指尖落在早已干涸的墨迹之上,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摸过一个又一个字,眼神愈发幽深。
不像是在摸字。
像是在透着这些笔迹、这些密文,触摸着什么摸不到的东西。
那时正是星夜,书房中只亮着一盏灯,唯一的火苗跳动得晦暗不明,照不清人心。
薛执跪地等着命令,奉砚和周溢年一左一右,对视一眼,尽皆有些悚然而不敢出声。
直至楼轻霜缓缓合上奏折。
周溢年这才壮着胆子问他:“……你的把握应该更多了吧?都这样了,不如还是刺杀太子试试?”
楼轻霜嗓音偏冷:“你似乎比我还着急。”
“我当然着急,”周溢年说,“苏涯若是太子,他在皇宫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谁,他为什么一直装作不知?分明一开始是他主动接近的你。他还武功高强却自小装病,谁知道他会不会有很多可能影响我们布局的秘密,又是不是我们都没发现的局中人?”
周溢年顶着楼大人那古井无波的目光,不由得气焰小了些,却还是坚持说完,“而且……而且如果太子真的不是苏涯呢?那这个错误的猜测影响到我们的筹谋怎么办?”
他确实也有私心。
如若太子不是苏涯,却能把一个从来没有心的菩萨勾得做到这个地步,那不论太子日后有没有可能真的和他们站在一边,最保险的方式依然是——现在就把这个风险掐灭。
可楼大人只回了他一句:“现今影响了吗?”
周溢年一噎。
楼轻霜不再理会他,把手中记载着那记数之法的古书交给薛执,吩咐道:“既然已经探得账册所在,便不必你亲自去。你挑个手底下得力的暗卫,把你所知晓的告诉他,还有这个偏门的记数之法教给他,让暗卫常住苍王府附近,徐徐图之。”
“是。”
一晃便到了今日。
楼轻霜方才那些话是说与太子殿下听的,但太子没听懂,奉砚却听了个十成十。
楼府最近又哪里丢过什么宝物?
他家公子唯一丢过的,可不就是正月江南里那一抹瞧不清的身影?
比起薛执,奉砚这个常伴楼轻霜身侧的“侍从”更懂些书文,若是亲去苍州,应当能更快查出——苍王府去年末到底有没有支取足够购买画舫和一掷千金的银两数额。
“不用。”
他家公子却慢吞吞道,“账查到头了,也还是账;尽快查到,也只能尽快。他既早有隐藏账目之心,便不可完全指望账目。”
奉砚神色一凛。
!
不做便是不做,楼轻霜没必要解释这些。
这是在教他。
“追查他人有心隐瞒之处,无异于当着猛虎的面夺其幼子,硬攻其擅守之地——可以,但必然难上加难。”
奉砚恍然。
“太子既然能防备到账册这等方面,也许属下费心查完也一无所获,而太子之防备,已是薛执赴苍州最大的收获。”奉砚慰叹,“属下方才入了偏处而不知,幸而公子提点,属下受教。”
“只是……属下还有一问。若是不指望账册,周大人所说的刺杀之法公子亦不用,属下还能如何为公子效力,寻那位苏公子之踪迹?”
“黄凭。”
——太子谨慎,苏涯也谨慎,可有一人身上,还留着也许连苏涯自己都不知道的错漏。
楼轻霜说完,下方骤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喊叫,喊的还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奉砚的名字。
他转头,看向门外,登时便眉头一皱。
奉砚刚刚也听到些许嘈杂声,但也和楼轻霜一样,只当是酒楼本就嘈杂,此刻却听到太子喊自己,跟着回头看去,却见太子殿下那出了事。
“你是哪家公子?”
沈持意听到拦着自己的那酒鬼问他。
他从前在苍州就常常装纨绔,为了人设,没少出入过风月地,一眼看出眼前是个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体的真纨绔。
对方那双眼睛盯着自己,从上到下不断打量着。
大兴朝权贵常有好男风者,这种眼神,任谁来了都能一眼看出其中含义。
沈持意从前出门,要么是苍王世子的身份,身侧仆从护卫众多,要么是苏涯的身份,戴着幕篱,别人瞧不见他,倒是鲜少遇见此等情形。
他脸色一沉:“我不是哪家公子。”
他转身便要绕开这酒鬼。
那纨绔却不是一人来的,他还未绕开,另一处去路便又被几个跌跌撞撞的人堵住了。
一开始拦着他的人笑着问他:“不是哪家的公子,难怪……你这身衣裳衬不上你,不如小爷几个带你去裁一身好衣裳……”
又有人笑道:“然后亲手替你穿上!”
“……”
“他看上去好像不太乐意。”又有人调笑着说。
“……”
原来这些人是以为他没有出身,穿着又不似世家子弟,便开始放肆了。
沈持意出宫之时,魏白山给他准备的衣袍甚至有些惹眼,他又不是楼大人这种清廉人设,没太在意。
结果刚换上走出去,楼轻霜看了,脸色微冷,竟然说他这样微服出宫容易引人注意,若是导致祸端,楼大人便万死难辞,摆出一副不换件朴素一点的便不带他出宫逃课的架势。
那他当然是逃课重要了,这才找了一件最不起眼的。
楼轻霜!
他回头去看,却见男人坐在高台处,正在和奉砚说着什么,没看这里。
他们这的动静不算小,也不知说什么那么认真,这都没听到。
他又不能显露武功,也不能当着这些纨绔的面大喊他!
是太子——现在喊了这些酒鬼恐怕也只会以为他情急撒谎。
因他要和楼轻霜谈论一些不能让皇帝听到的朝局政事,几个随行的飞云卫被他暂时遣开了。
乌陵还在当铺里——他出来就是为了查看此事的。
除了楼轻霜和奉砚,谁还能为他解围?
沈持意犹豫该怎么喊来楼轻霜的注意。
总不能喊名字。
他和楼轻霜的身份可不能暴露——不然闹出事了皇帝不可能让他再出宫了。
如此动静,琴瑟丝竹之声悠然飘飘,几处上座都有人打量而来,却又收回目光。
就连酒楼的伙计都视若无睹。
显然这些人和这酒楼关系匪浅,甚至可能哪个就是东家,这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行事。
沈持意倒是能出手。
若他此刻戴着幕篱,必然已经让这些酒鬼满地找牙。
整个酒楼的伙计和打手一起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楼轻霜就在楼上,他不可能在这里出手。
他只能喊:“奉砚!”
楼轻霜和奉砚听到喊叫回头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在酒楼的长阶之处,青年被几个纨绔拦着。
他好似体弱之症被勾起,气息有些喘,面色有些白。
就这么抬着眸子望着上方,呼喊他们,当真是我见犹怜又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病秧子。
高台之上,奉砚低声:“公子……”
现在是个好机会。
是个试探太子的好机会。
只要等一等,如若太子是苏涯……
楼轻霜却不愿等。他立刻站了起来。
“慢着。”
男人快步下阶。
众人闻声望去。
楼大人可谓是区别对待的一把好手,一边让太子殿下穿着简朴,一边自己穿着苏涯买的江南织金锦,清贵不凡。
这人又久为重臣,一身庄肃高位之气浑然天成,身侧跟着的奉砚也明显不是普通侍从。
那几个纨绔一眼看去,不由得便已经有些收敛。
有人怵了怵,复又嗤笑:“怎么?抢人?”
楼轻霜不说话,只从腰间掏出一块玉牌,往前一扔。
最前头的纨绔接过一看,明显价值不菲的玉牌之上只刻着一个“楼”字。
“楼家人……”
皇后母家,世代阁臣。
前几日那位素有幽兰君子之称的楼家幼子还入了内阁,成了大兴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阁臣。
风头无两,何人敢在这个时候碰楼家的锋芒,亦或是冒楼家的威名?
楼轻霜自然不能说这是东宫座师带着太子殿下逃课,可仅仅一个“楼”字的玉牌也绰绰有余。
沈持意以为这人下一句便会把他认作朋友,就这么化解这可笑的窘境。
却听这人冷冷道:“是诸位在抢人。”
沈持意:“……?”
抢人?
抢谁的人?
谁是你的人!
!
骥都的望门世家子弟,
第 49 章 筹钱 | 1更+6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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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持意隐约觉得现在这个情形有些熟悉。
这不是和他在榷城的时候,与木兄一道把臂同游时一模一样吗?
他戴着幕篱,“木兄”穿着他买的衣服。
也就是跟在身边的乌陵成了奉砚,他牵着蒙眼的木沉雪变成了楼轻霜领着他。
就算要挡着他的脸,蒙一片布或是买个帷帽也行?
为什么偏偏是幕篱?
难不成楼轻霜发现了什么?
可这人若是发现了什么,会直接在他面前买幕篱戴在他头上提醒他吗?
沈持意想不通。
他一会觉得自己想多了,一会有些心虚这种格外熟悉的情形,一会又担心楼轻霜此举该不会别有深意……
不会的。
他想。
他笃定地想。
以他了解的那个原著里的楼轻霜来看,若是这人知晓了他就是苏涯,哪怕有那么一点的可能,这人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稳而不动。
他现在可不仅仅是始乱终弃,而是始乱终弃之后成了身在局中的太子,还日日同所负之人相见却不直言相告,甚至如今还依着楼家之势逐渐成了个手握实权的太子……
从楼轻霜冷心谨慎的性格来看,早就该怀疑他别有所图,对他这个太子痛下杀手了。
哪里还会关心他要不要戴个幕篱遮挡呢?
他否定了这个猜测。
但沈持意不敢走在楼轻霜的前头。
卫国公府闹市里,他曾以苏涯的身份与楼轻霜擦肩而过,被那人瞧去了背影。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楼轻霜身后,走出酒楼,往乌陵所在的当铺走去。
好在楼轻霜并没有在意他走在前头还是后头。
果然是他多想了。
酒楼中那些四处游走的打手、上下来往的伙计们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那几个醉生梦死的纨绔不知大难临头,似乎还在惋惜。
他们穿过长街,来到当铺前。
乌陵正好出来了。
他手中抱着满是宫中宝物的包袱,神色有些烦扰。
一见到沈持意和楼轻霜,乌陵赶忙快步走近。
沈持意生怕他家乌师傅自然而然就习惯了他戴幕篱的模样,即刻开口:“乌陵,是我,我戴这个东西是因为刚才出了点意外。你别担心,我一会同你细说。”
乌陵立刻会意:“鲜少见殿下如此,倒是有些新鲜。”
楼轻霜神情平静,好似确实对此没什么别的想法。
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刚刚的酒楼,干脆另寻了一处小茶馆,开了个单间。
几个飞云卫也寻了过来,一人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食盒打开,全都是不同模样的绿豆糕。
楼轻霜:“……?”
沈持意丝毫不惧,他喜欢绿豆糕是先前和皇后还有楼大人一道喝茶时,过了明面的。
“之前吃了楼卿带回来的方子做的绿豆糕,觉得此物实在美味,便想试!
一试其他糕点铺子的绿豆糕都是什么样的。”
所以他把飞云卫遣走,分散去骥都各个糕点铺子买绿豆糕去了……
此事做得确实不像个微服出宫的太子——但他也没把自己当太子啊!他在今天之前,也没有想到在安全和送命之间,居然还有别的不得不防的险事。
顶着楼大人那之乎者也大道理都要塞到眼睛里的视线,他讪笑:“这不是看楼卿在,所以放心嘛。许统领和孤说过,楼卿当年在宫中可是同飞云卫一道习武的,身手不输顶尖暗卫……”
“即便要支开暗卫,”楼轻霜说,“殿下也该留一二人在附近,起码要在闻声便能立刻赶到之处。若是下回殿下还这般,请殿下提前告知臣,身为臣子,应当保证殿下的安全。”
沈持意眨眨眼,立刻抓住了重点:“所以还有下次?下次上课也能出宫?”
楼轻霜:“……”
眼看楼大人的教训又要砸下来,沈持意赶忙转移话题,问乌陵:“怎么刚刚去当铺那么久?”
乌陵叹了口气:“殿下,东宫里的这些物件,虽然不是什么规定上不可外流的宝物,但是掌柜的都看了一遍,说一间小当铺不可能吃下殿下需要的数额,如果需要那么多,恐怕得跑好多家,最好还是分别寻一寻有没有做这些生意的。”
“我同掌柜和当铺里的伙计们一道估了一下殿下这些东西能换的银钱,又算了一下大致需要换多少家,我一个人怕是难在几日内办妥,要么得派出东宫的人一并办差,要么便去找骥都几家名声响亮点的当铺。”
可是在骥都这种天子脚下,收得起大量宝物的铺子,或是名声响亮点的当铺,自然都是背靠世家王侯的,支取一大笔现银必然要过主人家的眼,不论那主人家和裴家有仇还是有恩,都又是新的麻烦。
否则他也不会想着先找小当铺了。
只是他对当铺的财力没什么了解,没想到这些财物比他想的要难处理。
至于找东宫的人……
沈持意看了一眼楼轻霜。
楼大人是皇帝嘱咐来协理太子办抄家案的,沈持意这个打算自然早就同楼轻霜说过。
这人当时皱了皱眉:“殿下慈悲之心,臣亦同感。只是朝局政事,若全然以仁心待之,殿下容易反受其害。”
沈持意回他:“无妨。大人只需教我,我是否可以这么做?”
楼大人便也不多说:“裴氏抄家,殿下赎身,只要这两件事不混淆在一起,便是两件事。”
意思就是不能让他想给一些人赎身的事情影响到抄家。
那便不能在抄家办完前传出去,否则只要有人知晓太子有此意图,哪怕沈持意自己什么也没说,底下的人也会什么都做了。
“没其他路子了?”他继续问乌陵。
“有。”
沈持意面露期望。
“那掌柜的暗示我,说若我家主子是什么达官显贵,其实这些东西在官场里流通,获利更多……”
正在负责抄家的太子殿下:“……”
正在查办贪墨案的楼尚书:“……”
!
那自然是不行的。
沈持意随手抓了一块绿豆糕啃着,低头沉思不语。
楼轻霜就坐在一旁看着。
小楼大人不搬出大道理教训人的时候,倒是赏心悦目。
不论这人是不是个真君子,起码看上去让人如沐春风。
沈持意权当美景美人美食在侧,默不作声地盘算着另一个迅速弄到大笔现银的路子。
敲定主意,他又问了问楼大人一些能让暗卫听到的朝局政事。
他一定要把自己在楼轻霜眼里的人设刷新成勤政爱民的储君。
他们二人谁也没提刚才酒楼之事,沈持意又在宫外悠哉了一会,回到宫门口时,楼轻霜才和他说:“臣已经交代暗卫将酒楼之事告知许统领,待得明日将这些人的身份背景查清,该如何办,臣再同许统领商议。”
“大人不必管,”沈持意却说,“孤自有打算。”
楼轻霜敛眸,无言片刻,才说:“好。”
待到沈持意回了宫,男人目送着太子殿下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遥遥宫道之上,这才回身上了马车。
马车之上,被小殿下用完就丢的竹编幕篱安静地躺在一侧。
太子殿下惯是不拘小节洒脱随性,这幕篱在出酒楼之后便一直戴在他的头上,最终却在他回宫之时,被这么随意地放在马车上,没了用处。
他能随手扔下用了一日的物件,是否也会是那个策马而走不告而别的人……
其实他眼疾好了之后,只在二月十五前后的卫国公府旁,见过那坠着金铃的白纱飘动,还有一闪而逝的背影。
若说要认,自然是认不出来的。
可青年戴上幕篱后,在他面前显然比之前要安静了一些,像是被什么东西占了思绪。
楼轻霜拿起幕篱,无悲无喜地凝望良久。
“公子,”奉砚等了一会,没听到吩咐,不得不问,“酒楼之事,属下还需要私底下去追究一下今日不长眼的那几个畜生是何来历吗?”
楼轻霜掀开车窗纱帘,又看了看那已经只有禁军的宫门。
长风走过宽阔大道,成了天地间最是想不开的那一刹那,非要钻入这一隅逼仄的车厢中,困顿其中,掀动白纱。
“既然太子殿下有令,”楼轻霜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温吞平和,谦良和顺,“那做臣子的自然遵照……”嗓音渐渐失了情绪,“以太子的脾性,不至于一步三算隐忍不发,他在酒楼时什么也没做,这代表他有什么更大的事想做——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语调最终落入沉冷,“你查你的来历,等他做完了,我再做我想做的。”
“是。”
马车缓缓驶向楼府。
楼轻霜拿着幕篱,走过楼府大门,穿过前堂,踏过长廊。
不知多少人往小公子手中骤然多出的幕篱上瞧。
可小公子目不斜视地回了书房。
奉砚正要上前接过幕篱,为他家公子放好。
楼轻霜却轻轻抬手止住他,打开了书房暗道的门,带着那幕篱走近摸不见底的昏暗之中。
奉!
砚约莫猜到,这幕篱或许会和先前那些装裱好的没有面容的画卷一般,被带进密道,带进那间他家公子锁起来后便没人进去过的密室里,再也不会现于天光之下。
果不其然。
第二日,楼轻霜从密道中出来上朝之时,手中已经没了东西。
内阁震荡,官场换洗,飞云卫牢牢围着裴府。
裴知节重病在床,接了这一差事的东宫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却至今还没有开始闯入裴府拿人。
朝堂之上也并不安稳。
楼轻霜下朝之后,在文渊阁连轴转了两个时辰,又被宣庆帝叫去答话了许久,出宫时早已过了午后。
奉砚接人下轿,赶忙问:“虽然午时过了,公子还是补点午膳?”
书房内已无他人,楼轻霜一脸阴鸷之色。
他往常里哪怕一人独处,都鲜少有摘下霁月画皮的时刻,此时却如此显露,可见宫中烦扰之事诸多。
他拧着眉头,想了片刻,说:“绿豆糕吧。”
“……?”奉砚一愣,“公子——”
“公子。”
薛执在屋外轻喊。
楼轻霜挥手。
奉砚只好咽下其他建议之言,开门迎薛执进来,自行出去吩咐后厨备绿豆糕。
屋门合上,薛执拱手:“太子出宫了。”
楼轻霜毫无意外之色,问:“带人了吗?”
“带了,”薛执表情有些古怪,“带了很多。”
楼大人总算意外了。
他连紧皱的眉头都展开了些,渐渐又是那一副端方庄正的模样,听着薛执继续说:“我们在飞云卫中的暗线说,太子殿下昨日回宫之后,便让飞云卫去查那几个犯上的登徒子来历,查了来历还不够,还让人连夜为他查那几人从前做过什么。”
楼轻霜似是已经猜到太子殿下要做什么,轻笑一声。
薛执被他笑得一顿,不敢开口。
男人却自顾自地说:“他让东宫的人给他分列那些人所做之事分别是什么罪,寻常又是怎么判——然后呢?”
薛执惊道:“公子所说分毫不差!那几个登徒子既然敢在帝都做出拦人戏弄之事,确实不是什么善茬,从前就常干欺男霸女、吃喝嫖赌之事,就连酒楼的那些打手,都有不少是吃过黑的,帮那几个登徒子干过不少勾当。”
“这些人的罪状列了好几页,纷纷写上按律当怎么判。”
“太子今日用完早膳之后,就点了一队东宫府兵,又带上了东宫可以调配的所有飞云卫出宫去了。”
“但是殿下倒也没有大张旗鼓地说是东宫仪仗,只是这么大摇大摆地先去昨日和公子一道去过的那个酒楼,抓了几个打手,问那些打手认不认得他……”
那些打手一开始虽然被架势唬住,却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一开始三缄其口。
太子殿下从前在苍州就是一等一的纨绔,争斗耍狠这种事情自然是行家。
他根本没有平时体弱时那一副好似好言好语的模样,甚至没有搬出太子的身份,只让东宫府兵动手打人。
揍!
得人叫苦连天,还在自以为硬气扛住不松口之时,太子这才拿出飞云卫查出的那些罪状,搬出贵人的身份,果然一下子就把那些人吓得知无不言,说昨日见过沈持意。
沈持意就这么带上这几个证人,随便挑了那几人中其中一人的家门府邸。
是一个伯爵府,家中已没什么实权重臣,但有个爵位在,接着朝中的关系,又让家中的仆人挂名,做了不少生意,私底下更是做过不少不清不楚或是贿赂行事的勾当,敛财无数。
既无重臣,便更遑论上朝入宫,家里老的都没见过太子,小的自然不可能知晓,昨日冒犯的人居然是当朝太子。
东宫府兵一溜烟就把伯爵府给围了。
第 50 章 章程
第50章章程
“奉砚。”
“公子。”
楼轻霜说:“东宫让飞云卫拿人,那么这些人最后进的应该是飞云卫的牢狱,不入刑部和地方。飞云卫判罪向来从重从快,太子留下的又是最重的罪名……”
他对骥都那些世家王侯子弟实在太过了解。
莫说是成器,就算是没什么出息的,只要不至于太扶不上墙,都能谋求个一官半职。
沈持意让人捉拿的那几个纨绔,能为非作歹到家里帮忙善后多次还妄图以银买罪的程度,不用看那些查来的消息,楼轻霜便能确信其身上怕是背着命案。
秋后问斩少不了。
楼轻霜望了望窗外。
三月底已是迎夏之时,楼府被新叶长出来的树荫遮盖,斑驳光影匍匐砖瓦,绿意盎然,微风都在等着热意。
“现在离秋后还有段时间,”他说,“判罪后,让飞云卫里我们的人用点由头,把犯人挪到骥都的地方牢狱。他们手底下的打手吃过黑,必定同不少在牢狱中人有旧怨。”
“把他们和结过仇怨的人安排在一处。”
奉砚神色一凛。
这实在是看似无为实则狠辣的一招。
飞云卫判罪快,说白了,那些人应当过几日便只能在牢里等死,左右就是伸头一刀——也许太子殿下便是打算这么了结的。
而把人换个地方关押,看上去没做什么,他人也无法从中看出什么痕迹,但偏偏把那几个纨绔和有仇之人关在一起……几个被酒色财气掏空的公子哥,没了打手相帮,哪里能对付那些下九流的地痞无赖?
越是在那些达官显贵们瞧不见的地方混的人,越有细碎折磨人的手段。
楼轻霜此举,不过是在问斩前换个地方关押,对那几个登徒子来说却天差地别。
他们本来也许还会希望问斩之日来得慢一些,能多苟活一日是一日,如今……怕是会觉得秋后来得太慢。
楼轻霜实在太擅长此等四两拨千斤以至于他人难以寻根究底的手段。
永远只是轻轻拨动一根琴弦,便奏响诡谲无踪的波澜琴曲。
奉砚跟在楼轻霜身边多年,常见他家公子如此行事。
但行的都是与私事无关的所谋之事。
这是楼轻霜鲜少有的,将轻如鸿毛的千斤谋算,用到区区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子弟身上的时刻。
以至于奉砚都怔愣了片刻,才说:“是。”
楼轻霜倏而道:“飞鸽到了。”
话音落下,薛执和奉砚方才先后听到了屋外振翅之声。
薛执赶忙推开门去,将屋檐上的信鸽摘下,拆下腿上绑着的写着暗语的纸卷。
“羌南的事?”
楼轻霜问。
“是,”薛执点头,“陛下派的钦差到了羌南,追查军需被劫之事。长公主正稳着他们,钦差目前一无所获。”
“但长公主说……说她与公子合谋,是为羌南长久而计。若是公子在骥都,能确保羌南戍边军后备军需再无阻碍,且再也不因政令而胡乱出兵收!
兵,她自然愿意同样助公子一臂之力,让羌南兵权从此等同于公子的兵权,她与武成侯也会竭尽全力为公子搜寻所有羌南的奇淫蛊术。”
“有个但是。”楼轻霜又是肯定的语气。
薛执皱眉,面色不算太好看。
他说:“但是入夏在即,羌南蛊术盛行,秋夏为蛊虫最为活跃之时,且曼罗部兵士常年生于炎热酷晒之地,最擅盛夏作战,只要秋夏开战,戍边军又无足够的军需补给,曼罗部必定占尽先机。若是如此,长公主便当公子无能,不仅不会同公子再合作,还会将朝中有人谋求兵权一事捅出去……”
其实即便如此,他们倒也不惧。
因为楼轻霜和宁康长公主合作,用的并不是明面上的身份。
长公主那边也没有直接以长公主的身份同他们联系。
只不过他们心知肚明而已。
真捅出去了,楼家这位如芝兰玉树般的年少阁臣、皇帝都深信不疑的兵部尚书,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怀疑的首要目标。
更别说他们如今一切进展都十分顺利,只要烟州的事情查清,裴府再抄个家,再加上那些谎称被劫走实则早就到了羌南的辎重,别说是筹齐军需,就是凑出两倍怕也是能做得到的。
只不过宁康长公主这话,未免太过强势,威胁之意十足。
他们事情办得如此之好,转头来长公主还来一句威胁,谁看了不郁闷?
但凡换一个年少意气又谋划万方的重臣听到,生气恼怒骂上几句都算是懂得克制。
可楼大人就这么平静地听完,又那么平静地说:“你回她一切顺利即可。”
还不如暗自收拾那几个登徒子时的反应大。
薛执:“……是。”
楼轻霜不说话了。
薛执和奉砚都明白,这是让他们出去办刚才吩咐的事,不用再待着的意思。
奉砚给楼轻霜取来净手的水盆,又沏了公子今日爱喝的径山春雨放在绿豆糕旁,对薛执使了道眼色,两人一道出去了。
出去之后,他们两人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各自按照楼轻霜的吩咐喊了底下的人来办了事,彼此又欲言又止地对视一眼。
显然都是有话想聊。
薛执:“背后议论公子实属罪过……”
奉砚:“我知薛兄有话想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
薛执还是问出口了:“公子这是已经确定,太子殿下就是公子一直在找的那个苏涯了?”
奉砚也对此很是纠结:“我一直侍奉在公子身侧,没有见公子得到过确切证据,不像是完全确定。但……哎,此事公子好像也无意掩藏,我应当是可以直接和你说的。”
“公子昨天,把太子殿下戴过的幕篱收起来了,之前像那个幕篱那般收起来的物件,都只有确切是苏涯公子用过的东西,或是和苏涯公子有关之物……”
唯有昨日的幕篱,明明用过的是太子,最终却被楼轻霜当做苏涯之物收起来了。
若是这么看,楼轻霜似乎已经觉得太子就是苏涯。
可看楼轻霜今日之反!
应,
虽说对太子是有些不同,
但远没有什么异样之举,更不像是寻到了人。
……也许只是清醒的想法拉住了沉醉的临门一脚而已。
人一旦开始相信一件事情,便会不断地从蛛丝马迹中佐证自己的想法没有出错。
他家公子从觉得太子像苏涯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入了十分清醒的迷怔里,越看越像,越看越想去相信。
但没人能确保那不是一个不断加深的假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这要是随便一个人,只要不是太子,哪怕是哪个身在帝都的宗室,或是哪个世家重臣家的子弟,到了这个份上,楼轻霜若真是偏执,想做什么也可以做。
可这是太子。
这偏偏是一个楼轻霜觉得能当太子的太子。
“先前周大人总是问公子苏涯和太子之事,有事我跟在身边,听到只言片语。也许公子心里相信太子殿下就是他要找的人,但他不愿影响朝局,不愿一步之差造成不可挽救的结果,现在无法去设想这一点。”奉砚叹气,“可能公子在等一个一锤定音的证据。”
薛执:“……?”
“……”奉砚也有些晕乎乎的,干脆说,“算了,公子怎么想,不是我和你能够揣度的。你我直接把太子当那位苏涯苏公子看,比较稳妥。”
“有理,”薛执点头,“可如果这样,太子这一回动用东宫府兵私下敛财,肯定会有大麻烦,陛下那边……”
“公子应当自有打算。”
-
沈持意所想不差,这两日,没有任何人在明面上参他。
皇帝也没找他麻烦——这很正常,抄家得罪人的事他还没干完,皇帝应该不会在这之前先问罪太子。
于是他反而急着要把抄家之事办妥。
只有差事办完了,皇帝才会开始找他麻烦。
他和东宫属官们紧赶慢赶,办好了抄家之事,又同楼轻霜一道,理出了章程。
楼轻霜在正事上确实很靠谱,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敲定之后,便写出了一封折子。
“请殿下过目。”
沈持意本来就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向楼轻霜学还来不及,哪里能看出什么来?
他字面意义地过了一下目,便带上楼大人,一道面圣去了。
这一回皇帝接见他们不是在书房,而是在寝殿。
隔着寝殿的层层黄纱,皇帝的身影在帷幔之中,似乎在缓缓翻看着奏折。
翻到底了,皇帝问:“就这些?”
沈持意一愣。
嗯?
难道还漏了什么?
他这个巴不得犯错的太子根本无所谓纰漏,反倒有些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身侧的楼轻霜——堂堂楼大人居然也有疏漏之时?
男人目不斜视,躬身告罪:“陛下恕罪,臣今日事务繁忙,昏了眼,漏了一封奏折。其中写明了具体如何处置裴家划为奴籍者、奴仆发卖者、流放充军者。臣这就遣人去取。”
皇帝说:“确实缺了此节。”
沈持意稍稍回忆,好像刚才他和楼轻霜上交的折子只写了如何判罪如何抄家,没有写具体那些发卖的人要发卖到哪、又需要多少银钱可以买走身契……
这些琐碎冗长,适合另起一封折子单独写明。
楼轻霜只带了主要的那个奏折来,却没带补充的另一封。
这是真忘了?
还是楼大人又有什么谋算,在作妖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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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挑拨|7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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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持意想不通一个写着抄家细节的折子能作什么妖。
宫人得了皇帝的命令,已经去取楼轻霜落下的折子了。
寝殿内再度安静下来。
皇帝不问话,臣子自然不能主动开口。
唯有外头鸟儿时不时叽喳而过,宣庆帝沉闷的咳嗽声时而响起。
沈持意看着那随着风不断轻晃的层层纱幔,只觉寝殿中满是病气。
皇帝是真的病了。
裴氏假孕、军需下落不明、烟州贪墨足有十年之久……
近日里朝中之事还不止如此,沈持意光是和楼轻霜商谈抄家,有时候他这个太子去内阁都喊不来楼大人,都得排排队,足见大兴如今弊病愈发严重。
陈康翊当年字字珠玑的《休政九论》,让宣庆帝千刀万剐了自己的老师,却至今没有任何事实能证明这封谏言错了。
因为这封谏言没有错。
“陛下,”宫人跪在殿外,“奏折取来了。”
寝殿内的天子稍稍抬手。
太监赶忙碎步上前,穿过重重帷幔,最后跪行几步送到床前。
皇帝翻开奏折,却突然没了言语。
连那送奏折的太监都还跪在下方,没有圣命,迟迟不敢动弹。
天子寝殿里的香不住冒着青烟,一点一点散开,飘荡进幔纱前后的人心中。
幽然沁鼻,却仿佛看不见的网,能将人笼罩在逃不开的香味中。
足足过了两刻。
沈持意就这么和楼轻霜无声地等在寝殿帷幔外,隔着重重黄纱,等着纱后的人影点头。
明明那封主要的奏折看完一遍便好了,怎么这一封补充的奏折要看这么久?
而且好像皇帝也没在看。
沈持意余光偷瞄,瞧见宣庆帝看完便合上奏折,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开口。
楼轻霜没什么异样的表情,安如泰山。
宣庆帝没什么多余的言语,静若山石。
只有太子殿下一双眼睛转来转去,不住地瞄完这个瞄那个。
瞄得沈持意眼睛都有些累了,才听到宣庆帝说:“就这么办吧。”
皇帝接过太监的朱笔,在上头几笔而过。
“准了。”
轻轻巧巧就结束了。
高惟忠再度躬身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御笔朱批完毕的折子,递还给太子。
沈持意:“……?”
所以楼轻霜什么也没做?真就是忘了带奏折了?
那刚才皇帝为什么沉默那么久?
皇帝病成这样了?
批一个大家早就心知肚明大概会怎么做的折子,要这么久?
不会马上就要不行了吧……?
他还没有脱离主线啊!
皇帝最后道:“看守裴府的人递话来,说裴知节连日打击之下病重在床,太医去看过,撑不了几天。朕本来想只判他一个幽禁,留他一命,让他善终,没想到他这就要走了。”
!
“裴知节毕竟为宰辅多年,朕不想太过绝情,却实在不想见他。”
“太子现在替朕去一趟裴府,送他一程吧。和他说,朕念他和朕君臣一场,朕亦不忍,其他人不论,他的后事不会受裴家之事影响。”
——这完全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了。
沈持意根本没心思关心这种作秀跑腿活,只想看看自己还有没有时间脱身。
出了寝殿,他喊住送他们出来的高惟忠:“公公,陛下身体可还康健?太医院怎么说?”
高惟忠宽慰他:“殿下孝顺,莫要太过担心,陛下勤于政事,今日有些不适,太医院已经来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修养一两天就好。”
“多谢公公。”
高惟忠送走了太子殿下和楼大人,奉茶回了寝殿。
却见宣庆帝只有病中疲态,神色淡然,毫无怒意。
早在太子殿下带着东宫府兵敛财的那天,陛下就收到了飞云卫的密报。
只是这事确实不好明面上追究——总不能陛下亲口说,太子被人冒犯,该依律而行,不该如此出气吧?
可陛下这口怒气却是憋着呢。
太子殿下在寝殿外求见之时,高惟忠便听命去取来了飞云卫送来的密报。
陛下显然是打算等商谈完了抄家事宜,让楼大人先走,留着太子殿下敲打敲打的。
而且眼下是敲打,指不定抄家之事做完,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高惟忠也不知太子殿下先前明明步步尽善尽美,怎么近日这些事做得如此糊涂。
陛下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妄图分权,更不喜欢看到弄权敛财,太子殿下这一回是两个都犯了忌讳……
可抄家的奏折看完,陛下却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还没有同太子提及敛财之事?
“怎么?”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问,“你在想朕为何不追究太子了?”
高惟忠立刻扇了自己一下,跪下伏地:“奴才想着为陛下分忧,居然揣摩圣意,实在罪——”
“好了,少和朕玩这套。”
高惟忠嬉笑着起身。
“朕看到飞云卫禀报之事,确实生气。他是太子,是朕封的太子,也是朕给的府兵、赐的暗卫,可他居然带着这些人私底下为东宫敛财,好像要拿着这些钱养自己的人一般……”
“好像”。
高惟忠眸光一顿,笑着说:“哎哟,以老奴对太子的了解,太子赤诚仁心,德善孝顺,怎会如此想?”
皇帝颔首:“朕方才看了奴仆发卖所定银钱预估的总数,和飞云卫报上来的东宫敛财之数对上了。”
这两件事,看起来毫无联系。
但抄家的事情和敛财的事情,可都是太子殿下办的。
发卖裴氏罪人定的银两,既然和太子殿下这几日从那些个勋贵家里得来的银两差不多,那便不可能是巧合。
高惟忠不傻,这些东西在心里头打了个转,便连上了:“太子这是……打算用前两日得来的那笔钱买了所有发卖的裴家人?”
按照皇帝主动说的,发卖定的数额十分之高,高得不同寻!
常。
像这一类抄家发卖之事,定额再高也有个数,就算有什么哄抢之人,拢共合起来算,也不可能有那么多。定这么高,怎么会有人来买?
楼大人是绝无可能犯此等错处的。
送上来的奏折,太子殿下刚才面圣时自己说的——已然过目。
甚至有可能是太子要定这个不合理的数额,楼大人脾性刚直,不太同意,这才故意忘了拿奏折,还想同太子辩一辩,只不过皇帝问起来了,楼大人才不得不立刻呈交给陛下。
若是如此,岂不是说……这数额,是太子殿下非要定的这么高的?
太子故意定高了发卖之数,打算用东宫这几日敛财所得,正好买了这些人?
如此一来,这些钱倒了一手,最终全都进了……
进了国库。
当然,如果皇帝不要这笔钱,刚刚便可以直接点破这不好搬上台面的做法,让太子改了发卖罪人预估所获的银两数额。
可现在朝廷最缺什么?
最缺的就是钱!
这钱最终是要从东宫流入国库的,皇帝为什么不要?又为什么要追究太子的罪?
皇帝不要这笔钱,那太子是私下敛财,罪名可大可小。
皇帝若是要这笔钱,太子就是帮皇帝充实国库,太子若有罪,皇帝岂不是也有罪了?
高惟忠登时想明白其中关窍,笑得更明显了些:“殿下为了给陛下筹钱,良苦用心啊。方才出了寝殿,殿下还过问了奴才陛下身体如何,瞧那神情,可谓是十分里有十二分忧心陛下的身体呢。”
皇帝阖眼,把床边小案上放着的密报随手一撇。
密报散落一地。
“钱入了国库后,再寻个由头,赏一部分给东宫,算是太子的苦劳。”
“让飞云卫把太子敛财一事平了,从今日起便当没有发生过。”
“此后朕要是听到谁再污蔑东宫私下敛财,便让许堪来谢罪。”
大太监笑眯眯地匍匐上前收拾散乱的密报:“是。”
-
皇帝说是现在去看裴知节,那便只能是现在。
楼大人拿着的处理裴家的两封奏折去内阁批流程,太子殿下则连东宫都没回,一出皇帝寝殿,便直接出了宫往裴府而去。
从前往来无白丁的相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禁军,每日里只有白饭粗食能进得去。
皇帝让太子来是要来作秀的,自然需要有人把此事传扬出去。
太子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裴府门前,太子殿下又带着一队人马走过重重包围的禁军,来到裴知节房前。
他随意点了个暗卫——就是最早皇帝赏给他的四个长得不错的暗卫之一,让人跟着他进去。
裴知节果然不行了。
屋内充斥着腐朽之气,须发皆白的老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到有人入内的动静,只稍稍动了动眼皮看过来。
沈持意站定在卧床前。
极低的嘶哑嗓音传来:“原来是……太子啊。”
“太子”二字先重后轻,似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心!
绪,却又有什么不愿看的将来。
沈持意不知该说什么。
可怜也好,可悲也罢,半朝座师的辉煌还历历在目,可罄竹难书的罪行也累累难消。
他便照本宣科地复述了皇帝的意思:“孤替陛下来看看裴老。陛下有言,与裴老君臣一场,不论裴家之人下场结局如何,裴老的后事不必担忧。”
裴知节怔了怔,陡然一声冷笑:“后事……人活着瞧不见后事,后事里也瞧不见活人。”
沈持意无言。
裴知节又问他:“太子……咳咳,咳……阁臣空缺,楼轻霜入阁了……对吧?你、你记在楼皇后膝下……咳,如今你在内阁的助力,是不是、是不是楼轻霜?”
沈持意本来以为他是来听裴知节哭诉皇帝狠心的,没曾想对方根本不怎么在意皇帝说了什么,反而莫名提起了楼轻霜。
他一愣。
这一出神,便被裴知节看做是被料中的意外。
“芝兰玉树,气质天成,幽兰君子,温且不灼……楼饮川。”
“每个人都这么看他,我也一直这么看他。直到如今寸步难行,没有几天好活,躺在床上,站在局外,日日都在想,夜夜都在思……咳咳,咳……”
“想得突然、突然就没那么复杂了。”
“原来答案……很简单。”
“苍世子初入帝都的刺杀,是、是楼饮川告诉禁军此事。羌南军需被劫,是他……也是他!将此任托付于我……他明明事事都参与,却事事摘得干干净净!太子、太子啊——”
他边咳嗽边大笑,笑得如哭如嚎,咳得如疯如魔,全然没有昔日半朝座师之庄严,大兴宰辅之风度。
“太子,你的助力,你本该最可信的助力……才是这个朝堂上藏得最深的厉鬼!!!”
行将就木之人的呐喊也不过气若游丝的轻言,只飘荡在屋内,飘入站在床边的沈持意的耳朵里。
但那就够了。
裴知节已经输无可输。他甚至从未做过这样大胆又凭空的猜想,可笑而又滑稽。
无所谓。
只要有那么一点的可能,只要能在太子心底埋下怀疑的种子,就像那可能是楼轻霜埋在宣庆帝心中的怀疑的种子那样。
让太子像宣庆帝怀疑他一样,怀疑楼家,怀疑楼轻霜……
裴知节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
但他喘着气,费劲力气撇过头,却见那跟着太子进来的暗卫面露震惊,呆滞不已,可太子却神色平静地站在那,过了片刻才皱了皱眉,看了看关紧的房门。
——像是担心别人听到的样子。
裴知节一口气顶到了嗓子眼没来得及出来,又猛地咳喘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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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夺刃
第52章夺刃
太子殿下现在有点后悔。
他刚才没想到裴知节会突然提起楼轻霜,一时好奇,听着开头又都是夸赞的词,还以为裴知节是有什么遗言想让他转告给楼轻霜。
结果下一句裴知节就开始往外吐一些不该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他愣了愣,便已经错过了打断裴知节说话的时机。
他只能亡羊补牢,确认了一下门窗是否关紧。
裴知节大限将至,说的话看似气势汹汹,实则没什么声量,他站在近处才堪堪听清。
门窗闭合的话,外头应当没人听到。
就是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暗卫有些麻烦。
他此时再装也来不及了,骗不太过裴知节这种老狐狸。
太子殿下破罐子破摔,干脆本色出演,不怒反笑。
暗卫愣了一下,还在咳喘不止的裴知节都顿了顿。
“裴老是猜的?”他说。
眼见裴知节还在怔愣,而不是急着反驳他,沈持意松了口气。
既然是猜的,那应当还没有同他人说过,也没有证据——想来也是,楼轻霜怎么会给裴知节留下证据。
他往前一步,走回床边,稍稍低头,对上这位昔年宰辅今日罪臣的视线。
他问:“裴老是猜的便好,此言孤是第一个听的,也会是最后一个听的。”
“刚才裴老说——楼大人是朝堂上藏得最深的厉鬼?为何?因为他让你多年权柄尽毁,让风光无限的裴家一朝败落,让弄权行私的高官无法得逞?”
裴知节瞪大双眼。
他也许早就想好了在死前,不论是皇帝来,还是太子来,都要用方才那番挑拨之言,让没了他的朝堂更为动荡。
他设想了不知多少种来人的反应,等着对方急忙询问,从他这边知晓更多的“真相”。
设想的千万种可能里面,唯独没有沈持意这番话。
本该惊骇的是太子,而笑看对方反应的是裴知节。
如今却全然相反。
不论是裴知节还是一旁被迫听到这些的暗卫,都能听得出来。
太子这岂止是早就知道?这不仅是了然于心,甚至还为楼轻霜遮蔽掩藏!
沈持意又说:“什么是厉鬼?到底是虽然不择手段但最终安稳了江山的人是厉鬼,还是尸位素餐以权谋私害得民不聊生的人是厉鬼?”
他垂眸,不自觉看向腰间挂着的锦袋。
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木沉雪的木雕,还有载满隽秀字迹的兰花笺。
“我有时候也会怕他,”他眼底一片清澈,“但和我说这些话的人是裴老,未免太过可笑。”
太子殿下根本不给裴知节只言片语的机会,转身便带着暗卫走了出去。
“吱呀——”
“砰——”
房门一开一合,锁上一切哀病腐朽。
沈持意站在外头,身侧跟着的暗卫呆滞不已。
他想了想,说:“圣上不忍旧臣迟暮,好心命孤探看罪人,不曾想裴知节居然不知悔改,!
口出狂言,诋毁君上。为免不敬之言流传,即刻起,若有其他无关之人要进此屋,必须先请示东宫,送饭送水的人换成不会写字的聋子。”
他所说之言事关重大,神色又格外庄肃,看守的兵士更是郑重:“遵命!”
可太子殿下庄肃不过一刻,命令刚落,便偏了偏头,神情颇为纠结。
他转头打量了一下带进去的那个暗卫,一挥手:“把他给我绑了。”
暗卫:“殿下!?”
“嘴也封了。”
“殿——”
太子殿下上轿前,又看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说不出话来的暗卫。
还是有点不放心。
万一在回宫路上跑了或者被人解开了呢?
“把他也放进来。”
其他人:“……?”
魏白山是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见状有些为难:“殿下,这暗卫若冒犯了殿下,让奴才们看管着带回东宫再行处置便可。若是带上车,那岂不是坐着太子轿辇,同储君同乘……”
那暗卫刚刚脸色还五颜六色的,此刻倒是没什么表情,不知是不是已经绝望了。
沈持意为了保证刚才裴知节屋内的情形一个字都漏不出去,只能如此行事。
他在心中对这位暗卫兄弟道了个歉,问魏白山:“孤和暗卫同乘,会犯了什么礼法吗?”
“倒是不会……”
只是从没人这么干啊!
太子殿下偏要当这么干的第一人:“那就把他送上车!”
“……是!”
轿辇如腾云般平稳而起,太子仪仗渐行渐远,死气沉沉的裴府再度被牢牢围住。
可太子走了,一旁围观的百姓们却看了个十成十。
谁都瞧见,太子殿下从罪官的宅院里出来,居然绑了一个人一同上轿。
不知道这是暗卫的,只见太子绑了个俊俏的男人,进了马车后关起门来也不知在干什么。
知道这是暗卫的,也道太子居然绑了暗卫,两人在轿中待了一路,到了东宫还绑着人,直接拉着进了寝殿内,甚至没过多久,太子的贴身侍从还端着几个疑似药膏的盒子进去。
此事没多久便在私底下渐渐传开。
楼大人还在内阁替太子殿下处理抄家章程,便突然被进来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塞了个纸条。
宫中送消息比在外面送消息危险,更别提直接送到内阁里面来。
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送到面前的消息,应当都是奉砚或是薛执审过之后,觉得要递给他看的。
所以楼轻霜拿到纸条后便在无人之处打开了。
密报上写着今日太子去裴家做了什么,出来时说了什么,离开后又做了什么。
寥寥几句,却好似已经写出了太子殿下如何在行事之事骤然肃穆庄重、雍容贵气,又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成了那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挂上一身的无边风月。
前脚身入朝局,后脚却绑着个俊俏暗卫进了寝殿。
变化如风,无影无形。
楼大人平静地看完。
!
他如往常一般,拿了个火折子一吹,将那传递消息的小纸条一点一点烧成灰烬,又看着长风送走黑灰,这才吹灭火折,收敛衣袍,转身回屋。
-
如果可以选择,沈持意也不想这样。
他挑选那四个飞云卫的时候,想的就是,平时需要暗卫的话就随便让人跟在身边当个摆设,不要让这些人和他太接近就行。
许堪虽然给了他青衣蛊,但他又没打算真的用这些人干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能不用肯定还是不用的好。
这次带着暗卫进去看裴知节,是因为皇帝的作秀需要有个见证的人,没想到见证是见证了,见证的却是不该见证的事情。
他只好就这么一路把人绑着进了寝殿,让乌陵去取来青衣蛊。
屋门合上,沈持意背过身挡着暗卫的视线,乌陵偷偷打开放着蛊虫和解药的匣子,张嘴无声问他:“是这样吗?”
他们改了好几种青衣蛊,有吃了和没吃一样的,还有吃了只会发作一次的,也有吃了会发作好几次再自行消解的。
效力不同。
给莺娘那种没见过蛊虫的宫外之人用,发作个一次让莺娘相信也就行了。
但是飞云卫肯定对青衣蛊很熟悉,还是得用那种会发作几次的青衣蛊,才能把人骗过去。
他确认了一下蛊虫没拿错,对乌陵点了点头,终于回过身走上前,解开暗卫的束缚。
这一路行来,暗卫不知是不是心里有了猜想,此时倒没什么反应,没了束缚后只在沈持意面前跪下:“殿下。”
“你叫什么?”沈持意问。
“飞云卫出来的暗卫,都姓云,而后根据主上挑选的顺序排号。殿下挑选暗卫的时候,属下是第三个。”
那便是云三。
“你起来吧,”他走到茶案旁,打算坐下同云三慢慢说,“方才不由分说绑了你,实在是权宜之计。裴府里你听到的、看到的,都是不能传出去的。”
“属下明白!”
这么上道?
“那……”
倏地——
“锵”的一声!
云三起身之后,居然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至极的细刃,一转刀锋走向,猛地朝自身脖颈咽喉处划去!!!
——难怪他方才一路没有动静,原来是早就默认沈持意打算杀人灭口,把沈持意刚才的话当成了让他自戕的命令!
说时迟那时快。
眼看那刀锋就要划破云三咽喉,血溅三尺!突然有人眨眼间掠步而来,卷起轻风,衣袖翩然,徒手卸力。
刀锋偏转,划破了华服衣袖,却没能划破皮肉。
出手之人行云流水地转身回腕,于千钧一发之际夺过兵刃!
云三本就是皇家暗卫出身,哪怕在飞云卫中不是拔尖的,放眼天下三教九流,江湖武林,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
他根本没想到这屋内有人能三步之内夺他兵刃,待到回过神来时,只见那位娇生惯养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袖口破了一道划痕,修长的手轻巧握着兵刃,满目惊疑。
小殿下说出!
口的话甚至还有些冤屈:“我不是杀人灭口的意思啊!”
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云三:“……?”
等等。
谁的功夫?
云三:“?”
“??”
“!???”
楼大人是个玩弄朝局的伪君子。
太子殿下是个深藏不露的绝顶高手。
作为一个暗卫,云三平时确实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
但作为一个还没死的人,他知道的好像有点太多了。
真的不需要死一死吗?
暗卫宛若石化,呆滞无言。
这时。
魏白山骤然在屋外禀报道:“殿下,楼大人来东宫了。”
沈持意一愣:“何事?”
“大人说殿下这些时日因抄家一事,已经缺了不少功课。既然陛下已经批了抄家的奏本,殿下也办完差事回宫,今日该讲学了。”
“……?”沈持意看了一眼天色,再过一两个时辰都要天黑了,“这不能改天吗?我看上去像那么爱读书的人吗?”
小楼大人似乎连太子殿下这句话都料到了,魏白山那居然还能答得上来:“楼大人说,再过些时日陛下要问询殿下听学的进度,若是没有及时补上,怕是要给殿下多安排些讲师与课业。”
太子殿下登时像是被打了七寸的蛇,把给暗卫下青衣蛊让人守秘的任务交给他家乌师傅,拧拧巴巴不情不愿地开门走了出去。
“更衣,”他把刀塞回云三拔出刀的地方,甩了甩已经破了的衣袖,和魏白山说:“告诉楼先生,学生马上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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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王躺平后变万人迷了[重生]》by苏怀荒
姜汀州重生回来最先做两件事,一件事是辞职跑路,另一件事是立刻分手。
上辈子,五岁意外走失的他被美食世家姜家找回家之后,和姜柚这个被领养的鸠占鹊巢、备受老天爷宠爱的假少爷斗了小半辈子。他卷生卷死,万般努力,总算证明这小绿茶处处不如自己。
他拼命拿到厨神大赛冠军,他让姜家的连锁餐厅蒸蒸日上,甚至连姜柚求而不得的人都垂青于自己,他费尽心力证明姜柚身上并没有天生就该受宠爱的什么主角光环,只要足够努力,任何事情都可以改变,所有人应该更喜欢自己才对。
可到最后,父母嫌他咄咄逼人,曾经的朋友只能走散,公司上下背地里说他不近人情,强求来的恋人最终分道扬镳。
幸好,他的事业很是成功。
第 53 章 禁文 | 8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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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
“是,”魏白山道,“劳请大人再等等。”
事实上,楼大人已经等了近乎两刻了。
魏总管没办法,只好又来讲学的书房告诉楼大人,太子殿下在更衣,也许还得再等等。
楼轻霜稍稍拧眉。
他素来温和,发怒都是循规蹈矩慢条斯理的。
魏白山本就对楼大人的君子之名耳熟能详,又因楼大人时常往来东宫,对他为人脾性十分了解。
一见楼大人脸色不太好看,魏白山没想太多,赶忙解释道:“好像是因着殿下衣裳不算齐整,这才要更衣束发来见大人。”
“……衣裳不算齐整?”楼大人轻轻复述了这几个字。
魏白山赔笑,却不知该怎么说。
因为他也不知道殿下绑着那暗卫进屋后干了什么,按理来说好像回来也没有多久,怎么殿下出来就衣裳微乱,还破了道口子?
而乌陵带着一盒像是药像是膏的东西进去,一直掩着木匣,偷偷摸摸的,不像是正经药膏。
至于那暗卫出来时的模样,就更让人难说了——面色惨白,行路虚浮,一言不发地回了……回了太子先前给那几个暗卫指的内眷居住之处。
乌陵去找殿下后,殿下边开始穿上外袍,边说什么:“倒是我的疏漏,反而让云三受苦了。你替我去一趟后厨吧,吩咐后厨这几日给云三做点进补的药膳。”
这些都是太子殿下的私事,魏白山有分寸,自然不会说。
他拐了个弯,好言好语道:“殿下并不是故意怠慢大人,正是想礼待大人,才要先行更衣。”
楼大人低眉,嗓音温吞:“公公误会了,楼某岂敢疑少君之行。只是觉得殿下不必如此麻烦,殿下耗费时间,反倒让轻霜有愧。”
“哪里哪里,”青年如松风般的嗓音飘荡而来,“今日可是大人第一日为我正式讲学,做学生的不郑重相待,岂不是对不起大人的太子少师之名?”
楼轻霜转眼望去。
此时已近黄昏,太子殿下居然换了一身极为贵重繁琐的华服,蓝白相间,翠竹点缀,云纹飘浮。
里衬外衣好几层纷至叠开,衣扣垂带被宫人收拾得妥妥帖帖,随着青年逐渐靠近的脚步飘然而动。
太子殿下平时虽然穿着华贵,但因着不喜拘束,不爱端坐,其实鲜少穿这种需要时刻注意的繁琐衣袍。
莫说是楼轻霜,连魏白山都愣了愣。
魏白山离得近,他回过神来,便瞧见楼大人板着的一张脸似乎稍稍转霁,却又在太子殿下站定之后冷了冷。
“殿下不该如此,”这人说,“君子正衣冠,但不必因此而虚度时光。”
沈持意:“……”
那他确实是为了虚度时光而换的这身衣服。
换衣服的时间越久,上课的时间越少嘛。
他挥退魏白山,往桌案旁随便一坐,一靠,宫人们好不容易收拾齐整的衣裳就这么乱了。
他看了一眼楼轻霜的官袍:“大人刚从内!
阁那边过来?忙坏了吧,要不然孤吩咐小厨房先给大人准备点绿豆糕?”
“殿下想拖延上课,顺便吃点绿豆糕?”
沈持意:“……”
楼大人绕过桌案,走到他的身边。
沈持意坐在交椅上,依着桌沿,而楼大人则侧对着长桌。
太子殿下一个转头,就瞧见他日思夜想的香囊在自己面前摇晃,窗外的黄昏凉风吹拂而入,还将那略微有些熟悉的香囊清香吹进他的心脾。
香囊缝制的时间已经有些久,里头药材香料的香味已经近乎于无,可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哪怕只有那么一丝香味飘荡而来,他都赶忙转过头去。
楼轻霜正放下手中带来的书册,微微倾身,摆弄起沈持意基本没怎么用过的石墨和砚台。
太子殿下看着尚书大人亲手为他研墨,目光转动,落在楼轻霜带来的书上,看清了书皮上的字。
《论语》。
还是第一篇。
沈持意:“……?”
咪了个喵的狗眼看人低。
“先生,”他换了个称呼,“这不是稚子少年才学的课业吗?”
楼轻霜研墨之举一停,一手按在那书册上,绝了沈持意临时翻书的可能性,淡然问道:“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沈持意:“……”
楼大人寻了襻膊来,束好袖袍,一手磨着墨,一手翻动书页,将那第一篇第一页展现在太子殿下眼前。
“《论语》第一篇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沈持意:“……”
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
“……这句我学过!”
“何意?”
“读书习字应当快乐……”
“差不离是这个意思。那么殿下学会了吗?”
殿下挣扎:“学喜欢的东西才能快乐,我不喜欢学这个。”
墨开了。
楼轻霜细细选笔,问他:“那殿下喜欢学什么书,臣为殿下取来。”
“大人果然诗书满腹,什么书大人当真都能教?”沈持意满心满眼的不情愿,被楼轻霜这么一说,有意想要挤兑这人,口无遮拦道,“《休政九论》呢?”
楼轻霜整个人都顿了一下。
这人凝眸拧眉,回过头来,低头垂眸看着他,一双眼睛浸在黄昏日光和早夜柔风里,或明或暗,似清若浊。
沈持意就被这么一直看着,预想中的斥怒之言并未落下。
他听到对方幽幽地说:“此乃禁文,殿下即便想要胡言,也还是莫要用此论来胡言为好。”
沈持意一愣。
居然不是“殿下慎言”?
也不是“大逆不道”?
他完全不管这些禁不禁的——楼轻霜说他胡言,他其实没有胡言。
最早知道余昌辅因当着皇帝的面念诵《休政九论》而被杖毙的时候,他不是没想到直接拔老虎的这根胡须。
奈何《休政九论》是个骈散结合的奏议,写得实在是引经据典,辞藻巍然,他一个人看下来,连断句都!
断得十分艰难,读不透彻看不明白,又如何在宣庆帝面前进行声情并茂的诗朗诵?
别人更不可能教他了。
于是他不得不放弃这个选择。
“大人怎知我是胡言?”太子殿下浑然不怕,“我若就是敬佩此论所著之风,心有所慕,敬仰已久,只是苦于无人敢教,那又如何?”
“大人说什么都能教我,到底教不教?”
楼轻霜自然不会答他。
可这人还是没有骂他,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低垂望他。
沈持意每每被这人这么看,都会因知晓这人本性,而心底发怵,或是无端骇然,唯独这一次,他居然被这么看着都十分平静。
好似此时此刻看着他的楼饮川,不是那个原著里描写的披着画皮的伥鬼。
“你……”
“殿下慎言,”这人终于如往常一般训他,“此论大逆不道。”
蘸了墨的笔递到他的手中。
沈持意:“?”
男人拿起另一支笔,瞬息之间在纸卷最前端洋洋洒洒写下方才所说的第一篇第一句,而后道:“陛下说殿下的字得练一练,而好学之道殿下也得悟一悟。”
“抄满一页。”
殿下:“……”
他哭丧着脸,不得不在楼大人隽秀的字迹旁落下自己的走笔。
浓墨晕开,纸卷清香萦绕。
黄昏同暗夜相争,氤氲云海输给万丈星河,天地间迎来了独一轮的明月。
沈持意离开裴府的当夜,宫中便听到了裴知节病重而逝的消息。
裴知节甚至没能等来裴家之案彻底终了,也远没有沈持意担心的那样寻机乱说,甚至他对沈持意说的那些话,已是他说的最后的言语。
日升而又月落。
日复一日。
当年宰辅的府门前终于贴上了封条,抄斩的抄斩,判罪的判罪,充作官奴的人也早被羁走,听闻还没挂出牌子,就被东宫那边出钱全都买走了。
城门口官差开道,押送着一队枷铐相连的犯人。
是判了流放或是充军,要送离骥都的裴家人。
北门都尉黄凭骑着马在城门前后徘徊,监管着官差押送犯人出城。
一辆马车在他身侧停下。
他瞧见那马车边沿挂着的“楼”的牌子,登时拉紧缰绳,翻身下马。
楼轻霜掀开纱帘,探出身来:“黄都尉。月前卫国公府见了一面,国公世子丧事已过,贼人伏诛,不知国公府如今可还好?”
“劳大人记挂,一切都好!”
“楼某前两日在兵部看过都尉的敕谕,由北门都尉升为骥都城门守备总都尉,总领帝都城防,来此恭喜一二,”他不卑不亢,“但楼某此时来寻大人,主要是有两件事想拜托大人。”
兵部尚书与他这种武职而言本就十分重要,楼轻霜又素有贤名,黄凭对楼轻霜很是敬重,拱手道:“大人请说。”
楼轻霜面露忧愁,打眼往过眼前那一队流犯。
“一是这些裴家人里面,有刚分娩不足半年的婴孩,还有!
其母,陛下有意严惩裴家而警示天下、朝堂、后宫,因而无人得以宽宥,可婴孩和产母大多体弱,难熬流放之途。这一回押送犯人,大人的兵营里也调了些人当差,可否照拂一二?”
“裴知节毕竟在朝政和诗书上教导过在下,此事为轻霜私心相求,若是烦扰,都尉尽可拒绝。”
这种私底下嘱托人照顾流犯的情形常有,黄凭自然不可能拒绝,当即喊来手底下的人吩咐了几句。
“楼大人方才说两件事?”
“其二则是先前杖毙而死的御史余昌辅家人之事。余家人年初已经变卖家产离开帝都,但余家有一个表姑娘已经嫁给帝都人,走不了,余家或许还会来看望,都尉如今协领城防,若是有余家人进出帝都,都尉可否遣人来楼府一趟告知?”
“余昌辅虽然大逆不道,但陛下并没有追究其家人。余家老弱众多,楼某心忧,若是有人来帝都,楼某及时知晓,也可照看些许。”
他所提的这两件事,都不难办到,对黄凭而言都是举手之劳。
难点在于私情——皆与大案或是帝心有关。
若是他人来此,即便是顶头上司,黄凭确实也不敢轻易应答。
可楼大人本就深得帝后信任,不会做出忤逆君心之事,且楼饮川声名太好,这个人情谁都愿意承。
黄凭一一应下。
楼轻霜笑了笑:“那便多谢都尉了。你我职权有碍,若是以黄白之物答谢,不仅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带来麻烦。”
“我记着都尉的人情。日后都尉若有什么难办之事,或是有什么想打听的,尽管找我,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我能做到的,都会尽量帮都尉办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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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恩情
第 54 章 恩情
第54章恩情
拜别了黄凭,奉砚扬起马鞭,驶离城门。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出城朝着帝都畿区军营而去。
那里驻扎着帝都守军,正在再度筹备运送第二批军需到羌南一事。
远离了城门乌泱泱的人群,喧嚣渐散。
前后瞧不见人影,奉砚这才问:“公子,黄凭手中握着和苏涯公子有关的线索,我们一直都知道。但公子曾说,黄凭为人心思缜密,谨小慎微,主动探听消息不仅一无所获,还容易让黄凭自此警惕,甚至毁了线索,因此公子只让我们盯着他,不要轻举妄动。”
“刚才公子在城门所言,属下听得明白,那两件事情我们自己也能办到,但公子故意找黄凭帮忙,是为了欠人情给黄凭。”
“黄凭此人确实谨慎,我们盯到现在,都没能看出他在追查什么。但他如果自己觉得公子欠了他人情,而来寻公子帮忙,那便会主动知无不言,毫无防备……”
到时候,他们自然知晓苏涯到底留了什么线索。
马车里没有声响。
没有反驳,那便是没说错的意思。
于是奉砚问:“属下有一点没想通——公子既然想到这个办法,缘何等到今日才做?”
马车里总算传来了楼大人的嗓音:“时间。”
时间……?
奉砚恍然。
骥都王孙贵胄那么多,人情往来每时每刻都在发生,黄凭从前身为北门都尉,职位不高,但往来帝都的一些事情都会落在黄凭这里,今日会承楼轻霜的人情,从前自然也会承很多人的人情。
太早用此法,黄凭不会当回事。
只有到了此时此刻,骥都动荡,皇城变动,黄凭依旧一无所获的时候——他会担心那位助他破了命案得了世子位的少年侠客,会不会卷入这些党争倾轧之中,也会苦于长久没有进展,不再有耐心徐徐图之。
现在的楼轻霜,权势够高。
而现在的黄凭,也够急切。
“属下明白了。”
奉砚明白了楼轻霜之做法,心下却更为骇然。
他先前和薛执的定论果然没有错,公子早就心下确认太子就是苏涯公子。
这些时日,东宫被安插了不少他们的人,东宫属官刚刚调配,其中还是有不少官吏变动,楼轻霜都悄无声息地插了一脚。
眼下东宫里,不论是宫人还是属官,都有他们信得过用得上的人。
太子殿下似乎从来不在意这些,而楼大人本就善于此道,润物细无声地在太子的身周编织出一张无形的网。
做到如此地步,周溢年上回瞧见这般筹谋,都咂舌道:“你这架势,再筹划筹划,都可以挟持太子逼宫了。”
可楼轻霜毫无动静。
原来他只是在等这一刻黄凭的急切。
等一个毫无疑虑的证据。
一个让太子殿下无从抵赖的证据。
为了等这个证据,楼轻霜可以看着人在眼前而什么也不做,甚至什么也不想,不到万不得已毫无异样。
奉砚这!
段时日,一设想起太子就是苏涯公子,都忍不住想到太子的风流浪荡。
太子和那些个内眷,还有前些时日那个暗卫,听说太子绑了那暗卫入寝殿之后,出来便换了衣裳,此后出行便常常把那暗卫带在身边……
还有太子为何不告而别?太子又为何借着楼家权势,却当做和公子素不相识……?
楼轻霜都不去设想,不去细思。
他为了不被冲动所驱从而踏错哪怕一步,不断安稳朝局的同时,将那张网织得更为紧密,握着收束那张网的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看着。
仿若深林里潜藏暗处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凝视着踏入捕猎范围的猎物。
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突然一窜而出,亮出毒牙,一举咬住猎物的咽喉,缠绕而上,将对方死死锁住。
奉砚是离楼轻霜最近的人,早已清楚自家公子私底下行事的作风。
正是因为清楚,他更能发现——楼轻霜甚至比平时还多了几分耐心。
眼下越是耐心,越是平静,尘埃落定之后便越是……
奉砚打了个冷颤,登时摇头摒弃这些不该他来忧虑的心念,扬起缰绳赶马而行。
马蹄“哒哒哒”地踏过官道,扬起尘土。
沈持意站在军营的望楼之上,瞧见楼轻霜的马车停在下方。
他这个太子殿下今日本就是沾了太子少师兼兵部尚书的光,以视察军营为由逃课,这才来了这里。
他听到身后有人缓步登上望楼的动静,笑道:“分明是大人来巡视军营,监督军需运送事宜,大人怎么到的比孤慢?”
“有事耽搁,”停在他身后的居然不止一人,“望楼风大,殿下穿得如此单薄,别人瞧了会心忧。”
沈持意回头,见楼轻霜手中拿着披风走近。
他隐约觉得这句怪怪的。
他人关心他“体弱”,都是直接说担心他受寒而送衣,楼大人却说让别人瞧见不好。
让他这个确实是装病弱的人听了,活似在提醒他在别人面前多穿衣一样。
真是心虚多了听什么都像有问题。
他笑道:“多谢先生关心,帝都四月的天比苍州热多了,我在望楼上站了不到半个时辰,不会有什么。”
眼看楼大人要过来亲手为他穿上披风,太子殿下哪里敢劳动楼尚书?
他示意云三接过来帮他穿上。
可云三刚伸手,楼轻霜便已经来到沈持意的面前,为他系上披风。
暗卫接了个空,悻悻后退。
“殿下怎么跑望楼上来了?”
“孤第一次办这样的事,站在高处瞧见他们护送军需离开兵营,有些新奇。”
小殿下神采奕奕地看着前方的长龙。
两侧兵士开道,中间是放着军需辎重的轮车。他们正离开军营,朝着远在边境的羌南而去。
烟州那边查贪墨的暗卫还没送回来消息,这些都是裴家抄家之后得来的钱财筹出的军饷军需。
朝廷从裴家主家抄没得来了足足一百多万两黄金,其数额之巨大,敛财之巨,朝野!
哗然,百姓愤慨。
沈持意一开始还不喜欢这个差事,可他在苍北时就隐瞒身份随行过北戍府兵,明白后备军需之重要。他最终看着军需能在楼轻霜的安排下安稳送达羌南,头一回觉得其实这个太子的位子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严厉的楼先生似是看得出他的自得,竟没有催促他,站在望楼上,任由沈持意看了好一会,才说:“殿下可否随臣来一趟?有一人刚刚到了此地,想见见殿下。”
“哦,好。”
沈持意敛着披风,随楼轻霜下了望楼,钻进营帐中。
却见一个身着常服、须发黑白相间的年长者候在那里。
见到沈持意,那人登时回身叩拜:“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殿下,这位是现任工部尚书吴况乾。”
沈持意在官署见过对方,“原来是吴尚书……快些起来,孤又不在宫中,不必如此礼重。”
他把人扶起来,挑眉看向楼轻霜,未开口,用眼神为他的楼先生:工部尚书来这里见他干什么?怎么看上去偷偷摸摸的?
不用楼轻霜回答,吴况乾便又躬身拱手拜道:“微臣前几日早便想拜见殿下,但殿下身在宫中,臣素来与东宫没有往来,骤然拜见,担心给殿下惹来结党弄权之猜忌。”
殿下觉得大可不必如此谨慎。
“今日知晓殿下同饮川来畿区兵营,想着是个好机会,这才拜托饮川引见。”
“大人这是……”
沈持意回忆了一下原著,记得这位工部尚书其实有一点戏份。
裴知节先前是半朝座师,吴况乾便是裴知节的门生之一。但这位工部尚书并没有同流合污,虽然被算在裴知节那一派系里面,这一回彻查裴家,吴况乾却没有任何牵扯其中的罪名。
裴知节倒台自然连累不到吴况乾。
但文人重名,因着这么一个老师的名头,吴况乾天然就和顶替了裴氏的楼氏不合,原著里,工部一直都没有被楼轻霜所得。
当然,工部尚书也没有和其他人结党,楼大人自然不会故意去扳倒吴况乾。
如今这位没有被主角招揽的工部尚书却对他说:“微臣来此,只为了私底下当面叩谢殿下。一谢殿下赎买了裴老家中那些无辜牵连被充作官奴之人,二替江州百姓谢殿下的筑堤之款。”
“臣听闻,殿下将裴家人买入东宫之后,将他们当做其他宫人一般普通相待,甚至给了不少营生之法,殿下仁善。”
沈持意摆手:“举手之劳,此事不论是吴大人还是楼大人,其实都能做到,只不过两位的处境不如孤这个太子方便而已。”
官员赎买大量罪奴,和东宫赎买官奴,那可是天差地别。
要不然原著里,楼轻霜早就用这个方法拉拢吴况乾了,哪里会轮得到他现在来承这一谢?
而且……
“吴尚书说江州?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孤从未办过江州有关的差事。”
吴况乾却笑道:“这第二谢,自然和第一谢也有关系。殿下可还记得,殿下赎买裴家人之事,将赎买所需的银两之数改成了天价,而!
后又从东宫将那天价之数交入国库?”
沈持意:“……”
记得,可太记得了。
他又瞥了一眼楼大人——他赎买人的时候才发现,楼轻霜居然定价那么高!!!
他前脚把钱收入东宫,后脚这些钱就几乎全须全尾地进了国库。
结果是皇帝也不怪罪他了,御史也不参他了,皇帝还因此又赏了他。
他还没处说理。当时是他自己说的全都已然过目,甚至抄家章程都已经过了皇帝御笔朱批,事情都快做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他问楼轻霜,楼轻霜便淡然来了一句:“臣从许堪那听说了殿下筹钱之事,殿下先前又和臣说过要筹钱赎买裴家人,臣以为殿下的意思便是要这么做的。怎么,不是吗?”
沈持意有苦说不出,好好的一石多鸟之计,得罪皇帝这最大的一只鸟偏偏没射下来。
他还是不太理解:“赎买裴家人的钱财,和江州有什么关系?”
吴况乾说:“殿下有所不知,江州去年水灾,洪水冲毁了堤坝,朝廷一直在监修新堤。今年眼看盛夏又要来了,结果这两年战事不断,朝廷发下来的银两根本不够用,堤坝还没完全修完,江州也没有足够的粮食和人手应对可能到来的雨季。”
“但是殿下用赎买裴家人的方式,救了裴老家被牵连的无辜之人,还充实了国库,这笔钱最终去往江州,臣今晨刚刚收到消息,雨季之前新堤必然能完工。”
工部尚书再度弯下腰,掀起衣摆,缓缓跪下。
沈持意要拉他起来,这一回他却死活不愿了。
“臣这一拜,是替江州百姓拜的,还请殿下莫要阻拦。”
营帐外,兵士们装整军需出发的动静不断传来。
军营中的喧嚣同皇城里的静默截然不同,伴着砂石尘土,却无浊音靡声。
马蹄轻踏,号声不绝,工部尚书在只有他们三人的营帐中,郑重而又坚持地叩拜行礼。
沈持意怔然。
就在吴尚书行礼完毕,在楼轻霜的搀扶下起身之时。
外头骤然传来一阵马蹄疾声,像是又几人直接策马而入。
“太子殿下与楼大人何在?”是许堪的声音,“陛下急召!”
急召!?
召的还是他和楼轻霜?
沈持意登时看向楼轻霜。
吴况乾是私下来此,自然不可能出去见天子亲卫,他们两人让吴况乾在营帐中躲好,赶忙快步前后走了出去。
只见许堪带着几个飞云卫下马,直接用轻功掠步来到沈持意面前,拱手低声道:“殿下,陛下急召,烟州那边好像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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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请助|9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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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云卫统领亲自策马来唤,那自然是片刻都不允许耽搁。
沈持意还有个体弱多病的人设在,没办法策马疾行,只能乘坐马车回宫。
马车车轮迅速碾出车辙,却又被身后跟着的飞云卫打马踏过。
扬鞭声不绝于耳,呼呼风啸。
太子殿下借着这些嘈杂,在马车内低声问:“大人知晓所为何事吗?”
楼轻霜神色寡淡,摇头:“臣不知。陛下鲜少这般命飞云卫出宫急召,想来是有什么刚传回宫禁的消息。”
那便是楼轻霜也不知道了?
楼轻霜毕竟还不是将来那个权势滔天挟持天子的宰辅,许堪又忠于皇帝,飞云卫里若是有消息直接通达许堪又上禀皇帝,楼轻霜也未必能提前知晓。
烟州……烟州又怎么了?
马车直抵宫城。
许堪疾行在前,远远瞧见宫门便掏出令牌,喊出飞云卫统领的身份。
禁军连忙大开宫门。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行至椒芳道。
前方似有轿辇从皇帝殿中出来,正好和他们相向而行。
那并不是嫔妃的仪仗,也不是大臣的身影。
沈持意掀开窗纱看去,隐约瞧见步辇上坐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居然戴着黑布帷帽,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着绣有太极八卦一类图案的灰蓝宽袍,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诡异。
在马车旁的飞云卫从马上弯下腰来,对他说:“殿下,这是陛下近来十分礼重的方士,据说蒙脸是和修行有关,不能现于人前,连在陛下面前都从来不脱帷帽。”
皇帝再礼重的方士,在太子车驾面前都不可能放肆。
那步辇让开道来。
马车再度疾驰而行,沈持意放下窗纱前,正好视线扫过停在一旁的辇车。
隔着帷帽,他瞧不见这个神叨叨的方士的脸,却一瞬间瞧见了对方唯一漏出的眼睛。
对方似乎也在看着他——也可能是在看着太子车驾。
沈持意不以为意。
鮽△熙△彖△对△读△嘉△
哪怕这世间真有鬼神,若是需要人间生灵苦苦哀求才降下所谓神泽,又哪里配得红尘香火,苍生仰赖?
苍生有乱,独问鬼神。[1]
何其荒谬。
因方士一言而改种桂树的长道上,树影婆娑,策马掀起的长风不爱人间,转瞬逝去,只留下扫落的零星绿叶。
宁和深宫鸟叫虫鸣,树不静风不止。
“咣——”
宣庆帝手中茶盏猛地一撞桌沿。
高惟忠赶忙双手虚扶上前,生怕皇帝把那茶盏给摔到身上。
楼轻霜和沈持意正在看着飞云卫刚刚送上来的奏报。
皇帝冷笑一声:“瞧瞧烟州是怎么说的!钦差奉密旨查案无法言说,结果被暴民误以为是贼匪,暴乱致死,暴民被官府捉拿,也已斩首示众。”
“好快的过程,好毋庸置疑的结案!”
!
“楼禀义这封折子已经在往骥都呈递的路上——他是真的敢拿这样的理由糊弄朕!”
沈持意看着密报上的消息,更是心凉。
派去的可是飞云卫,怎么可能会死在没有什么武功的暴民手中?哪怕民众人数多,飞云卫又不是傻子,真不好伤及太多百姓,轻功掠走便是,怎么会尽数都死于暴乱?
而且所谓的暴民也被处决,送上来的就是个结案告罪的折子,不留一点余地。
明眼人一看都知道钦差和暴民死得蹊跷冤枉,楼禀义这是根本不装了,只要能弄出个说得过去的表面章程就好。
此举等同于公然和朝廷说,除非皇帝愿意彻底闹大,甚至遣重兵和大臣赴烟州,否则再来多少钦差都是这个结果。
沈持意仍是觉得哪里不对。
楼禀义敢做这么大的事,确实是不怕死,但再不怕死,这样赌君心,结果都是十死无生。
哪怕赌对了——皇帝确实因为现在内忧外患而不想对烟州动用重兵,不愿大张旗鼓,还是放了烟州一马,可内忧外患总有过去的一天,皇帝不可能忘记今天的怒火,总有算账的时候。
楼禀义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除非大兴倾覆,改朝换代,或是帝位更迭……
难道。
难道楼禀义赌的不是宣庆帝的君心,而是……
“陛下,”身侧,楼轻霜突然铿锵高言,“朝廷固然可以为了天下安稳而暂时隐而不发,但若是如此,便是放纵贪官,姑息奸佞,此事有一有二就会有三,钦差和百姓也不该冤死。”
年轻的阁臣掀起官袍下摆,端然跪下,行大叩之礼,沉声道:“臣请再下烟州,亲自彻查烟州官场,正刑律,明冤情!”
沈持意听到了极重的磕头声。
重到他觉得楼轻霜这一刻也许并没有在装什么刚正贤臣,而是在说毫无矫饰地说着肺腑之言。
皇帝喊他们来便是要说这事的,楼轻霜说要去,其实也戳中了皇帝所想。
现在连天子暗卫都折损在烟州,再派普通的钦差去,结果只会和现在这封密报里写的一样。
再去的人必须有能力深入虎穴,调兵遣将,又十分清楚烟州民情官情。
楼轻霜是不二人选。
可皇帝急召的并不只有楼轻霜。
皇帝说:“朕唤你们来,便是想让你们去烟州。”
“你们”。
楼轻霜皱了皱眉。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可太子殿下已经同楼大人一般跪下。
沈持意也想去烟州。
皇帝派去烟州的那几个暗卫,正是沈持意和楼轻霜梳理烟州案情时,在一旁帮忙打下手的暗卫。
他们一开始便跟着楼轻霜查过烟州案,因此自然而然接了这个差事。
沈持意和他们也相处过几日,在这深宫之中,甚至可以算是交情不浅。
可在密报里面,他们已经是死在暴民手中的钦差。
还有那些很可能是被冤杀的“暴民”……
彻查烟州,是沈持意当时!
写的谏言挑头的。
虽然楼轻霜早有预谋,虽然可能他不干这件事也没有区别,但他还是在最开始就牵涉其中。
既如此,他便无法对这些人的性命视若无睹。
更何况越危险的地方越好嘛!
以他在宫中这几个月努力的结果来看,参加宫斗他莫名其妙总能赢,插手政斗他费尽心思都输不了,这么看来,还是天降横祸来得机会大一点。
沈持意坚定道:“臣愿为陛下分忧。”
宣庆帝果然早有打算,听得沈持意和楼轻霜都表了态,便说:“高惟忠,拟密旨。”
“是。”
“赐朕的金羽为印信,若办案之时,你二人遇到事关烟州贪墨一案且必须调兵镇压之情形,可以用金羽临时调配烟州及其周边州府兵权。不愿听命调兵者,以谋逆论处。”
“兵权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若调兵不当,理由不足,朕不会因你二人的身份而宽待。”
“太子身体不好,轻霜时而需要服药,让周溢年随行,他上一回就跟着轻霜去烟州,也算轻车熟路。”
“太子微服非同小可,除太医外,应该有将领同行,寻常将领不足以伴太子驾,各州府将帅调配容易惊动地方,这样……”
皇帝手中握着白玉,双目半阖,思忖片刻,“许堪和江元珩合适,许堪抽不出手,那便让江元珩寻个由头告假,禁军先暂时让副统领管辖。”
“今日起,太子和轻霜对外称病,江元珩和周溢年随你们去烟州,再带上几个暗卫,其余人等你们各自调配。给你们三日时间准备,三日后出发,莫要大张旗鼓。”
殿内沉寂片刻,没再等来皇帝的下一句。
太子殿下这才同楼大人一道领旨。
这差事来得太突然又太快,沈持意倒还好,本就是个刚交完差的闲散太子,回东宫让手底下的人准备秘密出宫就行。
楼大人就不一样了。
楼轻霜身为内阁重臣,六部尚书,现在离开大兴中枢十几天甚至数月,和先前身为侍郎时离开数月那是完全不同。
他不仅闲不下来,还得立刻去内阁和六部,三日内将兵部事宜安排妥当。
他们二人出了皇帝书房,楼大人看了他一眼。
沈持意总觉得这人并不希望他去,但他已经不可能不去。
所以最后楼轻霜只说:“殿下记得带上笔墨纸砚,路途遥远,途中正好读书。”
沈持意:“……”
很好,他一定不会带的。
他带着皇帝的密旨回了临华殿,偷偷把乌陵魏白山还有云三拉进来说了此事。
商议过后,决定让魏白山留在临华殿,替他做出太子养病的假象,而乌陵和云三还有其他几个暗卫随行下江南。
敲定之后,沈持意让他们退下去收拾。
没过多久,江元珩却突然翻窗而来。
“殿下,属下收到圣旨了。能护卫殿下,属下万死不辞,但是……”江元珩一脸担忧,“殿下没有推辞过这份差事吗?”
“为何要推辞?我也想寻出贪墨证据,!
将烟州无为官吏绳之以法。”
江元珩说:“楼禀义心狠手辣,钦差来了都找个由头杀了,敷衍朝廷。陛下这一回让殿下去烟州,如果殿下办得好,那皆大欢喜,但若是办不好……”
沈持意满不在意道:“办不好也无所谓,甚至还更好,对吧?”
沈持意在接旨的时候就想到这点了。
皇帝现在最稳妥的做法,其实是直接调兵去烟州,抓了一众官吏再开始审案。若是烟州府兵也同流合污,那便连武职官吏也一并拿下。
可朝廷现在内忧外患,捉襟见肘,要是再因为贪墨而对一个富庶州府发兵,那等同于是昭告天下——朝廷已经无能到连地方州府官吏都管不好。
但如果沈持意这个太子亲下江南,办不好差事,还被人刺杀,死在烟州呢?
那朝廷就可以直接掩盖十年贪墨的震动,直接以太子之死发兵剿匪,师出有名。
沈持意本来就是一个宣庆帝拿来平衡朝局的棋子。
这枚棋子如今不仅没有退场,甚至在别人眼里还混得游刃有余,皇帝怎能没有别的想法?
派太子亲下烟州,太子办好差事,那自然好;太子办不好差事,死在烟州,对皇帝来说也是好。
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持意和宣庆帝的目的居然在此刻重合了。
——只要沈持意下江南,不论他死不死在烟州,局面都比现在好。
“你不必担忧我,”他对江元珩说,“但此去烟州确实凶险,你也得好好小心。”
-
三日后。
辰时。
骥都北门。
城门口进出城门的百姓已经排起了长龙,黄凭早早收到密令,等在一旁。
他等了许久,终于瞧见几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徐徐停下。
最前头,穿着一身素白常服的楼大人拦住仆从,亲自下车走来。
“都尉,”楼大人低声说,“马车中有贵人,这一车不能查……”
“大人放心,卑职收到密令,知晓该怎么做,今日大人出城也不会有任何记录。还有,这是大人的通行文书……”
黄凭将几张文书给了他,上面是朝廷秘密给他们这一车队的人做的假身份和假身份对应的文书,以备不时之需。
楼轻霜接过:“多谢。楼某近日麻烦都尉太多……”
“大人,”黄凭止住他,把他拉到一旁僻静处,拱手道,“大人可别急着谢。说来惭愧,卑职只帮过大人一点小忙,还都是举手之劳,不该挟恩图报,但是实在是,实在是有点事想问问大人……”
楼大人和传闻中一般极好说话。
他分明是领着圣命急着去办差,马车中还坐着位贵人在等着出城,这位内阁重臣却依然耐心十足地站在一旁,不疾不徐,温和道:“有什么是楼某可以相帮的,都尉但说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1]源自李商隐“不问苍生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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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炭香
第56章炭香
长街熙攘,晨雾漫漫。
行人马匹不绝于市,喧嚣烦扰的尘世里,远处高台丝竹弦乐之声迎着晨光而起,近处摊贩吆喝孩童玩闹之声闹耳不停。
凡俗万籁,混杂交叠,荡入无际千风中,最终都化入经年宁和的长空里。
沈持意坐在马车内,浸在清晨的初夏清晨令人舒适的凉意中。
他身旁放着一个填着银骨炭的暖炉。
魏白山一直当他体弱,收拾行囊时还是给他塞了不少银骨炭,说:“虽然四月了,殿下去的也是江南,但路途还要经过好些个州府,奴才听出宫办过差的人说过,有些官道山林里入了夜,盛夏时分都冻人骨头。万一有夜半寒凉还要赶路之时,没有取暖之物可怎么办?而且东宫的炭和外头是不一样的,临时买的殿下不一定闻得惯。”
沈持意无奈。
他其实一直就没怎么怕冷过,先前在宫中抱着暖炉到处走,那是没办法,现在都要出宫去江南了,入夏的天,他带了也不会用的。
可魏总管一片慈心,他一想到自己这一次深入虎穴,如果真的死在烟州,大抵再也不会回皇城了,魏白山或是被重新指派给其他殿里,或是迎接别的储君,不知还会不会想他这个昙花一现的旧太子……
他一想又觉着有些愧对魏公公的好意,最终还是让魏白山收拾了一小箱银骨炭,甚至还多塞了一炉在他身边。
沈持意自然不会点这暖炉。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种市井里吹来的凉凉微风,稍稍掀开薄纱,眯着眼睛往外瞧去。
不远处几个孩子簇拥在一个卖糖人的摊贩前。
可惜他现在还在等着楼轻霜让守城的放行,不能让别人瞧见,不然他已经下去买那糖人了。
沈持意收回目光,却瞧见城门口没有楼轻霜的身影。
这人好像去找守城官员拿他们行路需要用到的文书,去了很久。
一点小事,要这么久?
“是一件寻物小事。”
城门附近的无人僻静之处,黄凭从怀中掏出了一个极小极扁的木盒。
木盒材质细腻,做工上乘,光是从这盒子来看,值得如此郑重对待之物应当更是贵重。
“大人见谅,卑职并不是随意以小事烦扰大人。只是卑职见识短浅,交友不多,寻找多日也无果,此事对卑职而言又极为重要,卑职这才不得已拜托大人。大人若有顾虑,请尽管言说!”
“先前楼某已说过,只要不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大人但说无妨。”
黄凭打开木盒——里面居然只有一张纸。
一张折起来的,皱巴巴的纸。
黄凭将这张纸递给楼轻霜,说:“请大人打开看看。卑职想找的,是在纸上留下痕迹的炭的来历。”
随着黄凭所说,楼轻霜已经缓缓摊开那张纸。
黄凭口中的“图”登时映入眼帘。
一开始以为会看到一片歪歪扭扭字迹的楼轻霜:“……”
兵部尚书大人成为太子少师之后,也算是见过不少稀奇的走笔与密!
文。
饶是如此“见多识广”,他还是不由得确认道:“这是……图?”
“是、是图……”黄凭也有些没底气,“但是不是图没关系。”
黄凭不敢耽搁楼轻霜的时间,赶忙接着说:“主要是这个炭。这炭和卑职知晓的炭不太一样,自带一股雅致清香,想来燃起来也没什么火味,必然名贵不凡。”
“只是卑职得到这张图已经有段时间了,纵然卑职用封了漆的木盒装它,香味也渐渐散去不少,或许得劳烦大人凑近细闻一番。卑职担心再这样下去香味散尽,就更不好找了,所以不得已在大人离开帝都前来问问大人,大人往来宫中,见过不少珍奇物件、名贵宝物,是否认得这落笔所用的炭?”
楼轻霜面色寡淡,平静地用指尖掠过炭迹,细嗅片刻。
他摇了摇头。
黄凭略微失望,却也不算意外。
“大人此番要出帝都,也许会遇到不少地方行商。可否劳驾帮属下打听打听?”
“举手之劳,”楼轻霜神色如常,“既然要靠香味来寻,楼某恐怕得带着这张纸……”
“自然是先放在大人这里!”
黄凭小心翼翼将那皱巴巴的纸又折好,放回木盒中,双手捧着递回楼轻霜面前。
“但卑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此物来历,绝对和伤天害理大逆不道之事无关,只是具体来处卑职不便言说。”
卫国公世子被杀后,他被过继到卫国公膝下,受封卫国公世子,是因为当时有一位少侠来,用这种炭画出来的地图,把凶手所在之地指给他,就这么将破了世子命案的功劳直接送给他。
少侠只留下这份地图,来去无踪,连这份天大的恩情都不要,必然是有意隐藏的。
若不是如今黄凭实在有些急切又苦寻无果,而楼轻霜又是骥都里最让人信得过的君子,黄凭也不会求助。
“恳请大人……”
“切莫流传,是吗?”楼轻霜接过木盒。
他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任何异样,言至此处,更是对他人所托耐心十足,一双黑眸之中满是客套笑意。
“都尉放心,”他脸上挂着浅笑,“楼某尽力。”
黄凭感激不已:“多谢大人!大人日后若是有用得着卑职的地方,也请尽管吩咐!”
-
沈持意在马车中坐得有些无聊,打了个哈欠,从晨困之中拔出神来,正想问楼轻霜怎么还没办完事。
“乌陵——”
马车外陡然传来上梯之声。
来者步履又轻缓又从容,掀帘入内,就这么在他面前坐下了。
“殿下。”
“大人事情办完了?怎么来孤这里?大人和奉砚……”
不是单独有一辆马车吗?
一个糖人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看那束发和一板一眼的衣服,好像还是摊主对着尚书大人勾出来的小人。
“!”
“?”
那人无需他问,便回答了他的疑惑:“臣拿到文书之后,回来时瞧见殿下的马车车窗纱帘撩!
起一角,按照殿下坐在车中从这一角往外看的方向来看,是外头那个糖人摊子。”
“……”
太子殿下啃下了尚书大人糖人的头。
楼轻霜又解释道:“为免引起注意,溢年还有江统领他们从另一处城门走,我们在骥都城外野郊茶棚处汇合。在出城离开官兵视线之后、和江统领及暗卫汇合之前,臣与殿下同乘,若是遇险,方能及时护卫殿下。”
虽然沈持意其实不需要护卫,但是楼大人说的这番话没什么毛病。
“……”
太子殿下啃下了糖人的肩膀。
车轮缓缓滚动而起。
乌陵已经扬起马鞭,架着马车出城。
官兵让开道来,沈持意偏头望去,隔着薄纱,瞧见一个眼熟面孔正在不远处指挥着兵士。
好像是那个黄凭。听说升官了。
马车逐渐离了城门。
沈持意回过头。
——猛地撞上对坐之人直勾勾的目光。
那人面无表情,一如既往挺直端坐,瞧不出一丝怠惰松懈。
那双比浓墨还要乌黑的眸子如泥沼铸成的明镜,污浊却明晰地将他转身回看的瞬间倒映而出。
连他现在这一瞬间的怔愣都一清二楚。
骤然对上一双看似温和实则幽深的眼睛,沈持意失神松了手,糖人眼看就要滑落。
男人眼疾手快,眨眼间握上他的手,不知为何略微冰凉的掌心覆盖上了他的手背,借由他的手抓住了那糖人的签棍。
“殿下,”嗓音极为平和,环握的力道却很大,“小心。”
而后倏地松手。
沈持意再一打眼看去,楼大人面上的浅浅笑意分明就没下去过,从始至终眉目温和,气质清谡。
像极了裴知节临死前夸他所言:幽兰君子,温且不灼。
他刚才是不是回头回得太快了,以至于楼轻霜没来得及戴起面具?
太子殿下啃完了楼小人的上半身。
马车缓缓行进,楼大人环顾一周,瞧见了那放在角落的暖炉。
这人掏出火折,将那暖炉捧到两人当中的小桌案上。
“臣为殿下效劳。”
沈持意拦住他:“这是魏白山担心夜半会冷非要塞进来的。都四月的天了,我不冷……”
楼轻霜抬眸:“臣冷。”
“……?”沈持意扫过这人衣袍——这也不算轻薄啊。
这些时日来忙坏了,体虚了?
他想了想,徒手从暖炉中扒拉出了好多炭块,只留了一块在里面。
“那只燃这一块便好……”
各退一步。
公平。
楼轻霜颔首。
那人从火折上吹出火苗,一手挽袖,一手微垂,慢条斯理几句耐心地点着炭火。
不多时,特制银骨炭的清香缓缓飘荡而来,悠然笼下,沁人心脾。
楼轻霜盖上暖炉,什么也没多说,只拿出一本书翻看起来。
沈持意吃完糖人,百无聊赖。
!
人无聊的时候,若是瞧见身旁有什么认真的人,多半都会看不过眼,想要闹上一闹。
太子殿下想出声烦一烦楼大人,可又担心会提醒在看书的楼大人,万一楼大人下一刻就把书推到他们两中间,讲起学来可就完了。
他还是乖乖闭口不言。
寂静是胡思乱想最好的渊薮。
沈持意不禁想起浓春雨幕里,他摘下幕篱,换了一套衣袍,邀雨中的楼大人上马车。
当时他们两人也这么对坐,暖炉也是楼大人点燃的。
只不过天晴替换了雨幕,马车外天光正好。
他视线扫过楼大人腰间。
那里依旧挂着一枚香囊、一个锦袋。
锦袋似乎比他印象里鼓了一点——不知是不是装了别的东西进去。
至于香囊……沈持意不自觉捏了捏靠近腰带的衣襟内侧。
那里有一个隐兜,藏着苍州送来的香囊。娘亲根据他描述的图案,做出了个乍一看和楼轻霜身上香囊没有任何区别的香囊,通过江元珩,及时在他这回出宫前送到他手中。
他带了出来。
出宫路上诸事繁杂,更好寻摸调包香囊的机会。
车轮“咕噜()?)”
前行,马蹄声错落有致,炭香拢身。
“吁——?()?『来[包头&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乌陵拉紧缰绳。
茶棚到了。
沈持意要起身下车,楼轻霜却从书中抬起头来,拦住他,喊道:“奉砚,我带出门的那个幕篱拿来。”
“……?”
奉砚从纱帘外,递了个沈持意格外眼熟的幕篱进来。
正是上一次酒楼闹市之后,楼轻霜戴在他头上的那一个。
楼轻霜怎么还留着!?
楼轻霜不仅留着,还带了出来,此时将那幕篱又戴在他的头上,为他系上绑带,嗓音不疾不徐:“茶棚人杂,殿下惹眼,还是谨慎为好。”
一回生二回熟,沈持意这回没那么心虚了。
他说出了自己上一回就想说的:“孤惹眼,大人就不惹眼了?怎么孤要遮得严严实实,大人就不用?”
“臣只带了一个幕篱。”
冠冕堂皇。
第 57 章 确认 | 10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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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溢年见乌陵和奉砚分别驾着两辆马车停在茶棚外,就知晓是太子和楼饮川一起到了。
这若是在宫里,只要远远瞧见太子车驾靠近,他们这一伙人全都得上前候着迎驾。
可这一回他们是隐瞒身份去烟州办大案的,和楼轻霜年前下江南一样,一队人马伪装成从骥都去江州做药材生意的商贾,途径烟州停留。
商队自然不能搞那些虚头巴脑的阵仗,周溢年坐着继续喝茶,几个扮成武人家丁的暗卫也没动。
只有江元珩装模作样地走上前:“两位公子到了?”
蓝衣青年戴着幕篱翩然下车。
江元珩在苍州认识沈持意的时候,沈持意便常戴幕篱遮掩身份,他和乌陵一样对此十分熟悉。
乍然瞧见,江元珩一愣,险些脱口而出:殿下怎么不装了?
下一刻,却见本该从奉砚驱使的那个马车里下来的楼大人,也从太子车驾里下来了。
江元珩:“?”
他知道楼大人现在经常和东宫来往,但是……殿下和大人的关系已经好成这样了?
明明有两辆马车,这么短的路程,还偏要坐一起?
他转头去看沈持意。
太子殿下戴着个幕篱都透露出一些不乐意,走得那叫一个拧巴别扭。
他回过头去看楼大人。
楼大人破天荒脸上脏兮兮的,好像是……炭痕?
这位因为脸上一道炭痕而变得有些陌生的楼大人就在江元珩身边站定,突然极为小声地问他:“怎么不问我殿下在哪?”
江元珩猛地回神——自己刚才居然默认那个戴幕篱的是沈持意了!
他赶忙解释道:“我以为在乌陵驾的马车里下来的应该就是殿下,难道不是吗?那殿下……”
却听身后传来沈持意的声音:“周大夫,我们这一批要运往江州的药材货品,可都清点过了吗?若是没遗漏什么,便出发吧。”
这是在问装作普通郎中的周溢年——是否一切稳妥,可以出发了?
太子殿下都出声了,江元珩自然不用再找补。
那头,沈持意前后脚和楼轻霜走到茶棚下。
茶棚的伙计看出他们都是一伙人,看向楼轻霜:“这位公子要擦个脸吗?”
楼轻霜摇头:“舍弟怕是不肯。”
沈持意:“……?”
虽然说,他们出来前确实商量过该怎么称呼。
按理来说,他是太子,自然都是周围的人称呼他为公子,其他人都算是商队成员即可。
但楼轻霜比他只大几岁,又一表人才,即便粗布麻衣也气质非凡,跟着其他人喊他公子反而更容易引人怀疑,商量来去,还不如从楼皇后那边的关系,他们两直接以表兄弟相称,其他人称呼他们两人为大公子和二公子。
所以楼轻霜称呼他为舍弟,没什么问题。
——但他哪里不允许楼轻霜擦脸了?
楼大人自然是感受不到太子殿下在幕篱白纱下质问的视线。
!
这人接着从容道:“舍弟身体不好,我怕他吹了晨风受寒,想让他戴幕篱遮掩一二,但他顽劣不听话,非要我哄着戴。”
此言,是这脏脏的炭痕,是哄人留下的。
“若是擦了,舍弟要不愿意了。”
“咳咳——”
周溢年明明没在喝茶,莫名其妙呛了几口。
其余人或多或少都看向太子殿下。
沈持意:“……”
总感觉这样说怪怪的。
但又好像没说错——确实是因为他觉得一个人戴幕篱不公平,要两个人一起“遮掩”,才故意在楼轻霜脸上画了一道。
他想反驳又无处反驳,不想让楼轻霜继续说,直接绕过楼轻霜,毫无防备地走到伙计面前:“给我来碗茶。”
几乎同一时间,云三等乔装的暗卫登时警惕地握紧藏在衣袖下的刀柄。
周溢年喝茶之举稍停。
连楼轻霜都眸光稍顿。
他们出宫,虽然是明面上的秘密,但太子和阁臣都不在朝中,私底下不可能瞒得住。
内阁重臣知晓此事,楼皇后也知晓此事,今日负责给他们伪造文书的黄凭知晓此事,其他也许在东宫或者内阁有耳朵的人也知晓此事。
这么多耳朵,真有心想要刺杀太子的人,必然会选择在太子刚离开骥都的时候动手。越早动手越好,起码能知道太子的行踪。
等他们真的远离骥都,那便难找人了。
这伙计虽然看不出什么,却也有可能是个伪装的死士。
谁敢保证伙计会不会突然掏出兵刃?
茶棚内一眼望去好似没有什么异样,实则转瞬间所有人都暗自紧绷。
沈持意又不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以他的功夫,自然察觉到了周围那微妙的变动。
但他根本无所谓。
他还巴不得这伙计是哪个知晓太子微服而埋伏在此的刺客。
可惜伙计清白得很,没有任何异样,引着他在一旁坐下,给他打了满满一碗茶。
几个暗卫稍稍松了刀柄。
“表兄”却在沈持意面前站定,陡然抓住他举碗喝茶的手腕。
沈持意不解抬眸。
这人用力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动弹。
出城之后,楼轻霜但凡握到他的手,似乎都用力得紧。
这人的视线更是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上。
在别人眼中或许是郑重的关切,在他这个知晓楼轻霜本性的人眼里,却像是个凝视猎物的鹰隼,随时随地都准备着将他叼进巢穴。
楼大人办差办得也太谨慎了。
把他这个储君看得这么紧,他如何寻找机会“意外”身死?
沈持意稍稍一挣。
楼轻霜居然更是用力一握。
“……表兄?”沈持意不得不出声,“你也渴了?”
楼轻霜似是才意识到自己抓得太过用力,松了力道,却还是没有松手,就这么拦着沈持意喝茶,说:“我确实渴了。”
伙计说:“您稍等嘞,我给您打一碗!
。”
“不用,给我个空碗,”楼轻霜淡然道,“江州路途遥远,省点银钱,我与表弟分一碗喝便好。”
沈持意明白了。
这是怕这一碗茶里有毒,要替他先试毒。
疯了吗?万一真有毒呢?
他皱眉,只好放弃茶里有毒的期望,问周溢年:“周大夫,你知晓我身体,这茶对我而言是否寒凉?”
周溢年和楼轻霜似是对视了一眼,也拿了个碗来。
太子殿下出宫喝的第一碗凉茶,就这么被分成了三份,喝得十分寒碜。
等到周太医闻了闻,喝了一口,点头之后,楼大人再一饮而尽,太子殿下方才喝上了茶。
喝得太累,沈持意再也不想喝了。
那伙计根本没怎么看他,若是杀手或是死士,怎么也要打量打量目标。
看起来,茶棚很安全。
“出发吧。”他意兴阑珊地起身,让人付了茶钱,上了马车。
结果楼大人又上了他的马车。
沈持意:“……?”
“先前同殿下提过,”楼先生一本正经,不知从哪掏出了还未学完的《论语》第一篇,翻开到第二页,“路途无事,正好上课。殿下的笔墨呢?”
沈持意懒洋洋地靠着:“没带,一不小心就忘了。”
“纸呢?”
“超级不小心地忘了。”
“滋啦——”
沈持意闻声一看,瞧见楼轻霜居然直接从衣摆处撕了一块布下来!
这人又随手拿了个被扔在一旁的银骨炭,放在布上。
“那只好委屈殿下了。”
沈持意:“?”
至于吗?
楼轻霜不管他,又教了他一句论语。
沈持意满心满眼都是微服路上的写意,哪里听得进去?左耳进右耳出到最后,听见这人和自己说:“两个时辰后我们会到歇脚的客栈,‘这张纸’必须是满的,请殿下记得到客栈之时交课业给臣看。”
楼先生说一不二,不给太子殿下拒绝的机会,在启程前下了马车,回他自己那辆和周溢年同乘的马车去了。
徒留沈持意一人,脑洞空空,和那空白的白布还有一块银骨炭面面相觑。
那一头。
楼轻霜刚上车,周溢年便立刻极为小声地问他:“我问了奉砚——黄凭今日把需要的东西给你了?”
这话说的,不明白的人听了,还以为是通行文书。
明白的人却只是轻轻颔首。
“没有疏漏?”
完全确定,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吗?
“我确定没有问题,”马车开始前行,楼轻霜缓缓坐下,嗓音晦暗不明,“但殿下还未看过。”
那便是还要从太子那边拿到点东西?
什么东西?
隔墙有耳,四方随行都是高手,周溢年只用眼神询问。
楼轻霜阖眸:“等到了客栈便好。”
车队轧出好几道规律的车辙,逐渐往南而去。
茶棚里。!
那伙计又看了一眼车队已经毫无踪影的方向,骤然扔下手中的汗巾,不再做点头哈腰之状。
几个零星的客人也一同站起。
有人问:“刚才你怎么不动手?”
“你觉得那个戴幕篱的是太子?”
伙计问,“其他人都没有遮脸,就那个疑似太子的人遮脸了,这样有什么意义?比如我们不是一下就认出来他们了吗?”
发问的人一顿。
另一人赞同道:“我也觉得有问题,他们全都藏着面容倒说得过去,只有一个人遮脸……我觉得那个是假太子,是他们故意放出来吸引刺杀的诱饵,所以要遮脸以免被人发现。”
伙计点头:“他刚才前后两次都有破绽。一次是毫无防备直接靠近我,有种故意找死,引诱我出手的感觉;还有一次是喝茶不验毒,还是楼轻霜提醒他,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应该让太医先试毒,他才想起来这么做。真是太子的话,怎么可能如此马虎?”
“幸亏这次尔等都十分机警聪明,没对这个假太子出手。”
“再寻时机吧。太子居然能想到分头行动再汇合,汇合之时再用个假替身的方法,混淆视听。难怪他能在这种朝局之中稳坐储君之位。”
“……”
-
车队一路往南,在靠近他们打算歇脚的客栈之时,暗卫送来了太子殿下的课业。
“大人,殿下吩咐转达:他写满了。”
布条摊开,其上满是用银骨炭画出的乱七八糟的动物。
最中央还是一只靠着几条尾巴才能认出来的狐狸,狐狸身上挂满了东西,像是刀,像是箭,难以认清。
周溢年一看到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他一个转眼,却见楼饮川面色肃肃,垂眸不语,意味不明地盯着太子殿下的画作看。
“……你让殿下画的?”
楼轻霜仍是默然了片刻,才一字一顿答到:“我教了他一句《论语》,让他交出一张写满的‘纸’。”
这句话有个空子——写满什么?若是个听话的学生,或许不会多想,会把先生教的那句话抄满。但太子殿下显然不是这样听话的学生。
第 58 章 殿下
第58章殿下
“我明明乖乖按照先生所说,将那一整块布都写满了。”
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青年依然有些慵懒的嗓音响起。
太子殿下边走下马车边回答。
“如此不能作数。”楼轻霜微微压下语气,和煦嗓音转成了严厉之语。
太子狡辩:“怎么不能?先生为人师表,说话算话。我是不是按着先生所要求的做到了?可是哪里没做好?若是都做好了,这次却不给过,那先生的师威在学生这可就没有了。”
随后是楼大人一声无奈轻笑:“确是臣的疏漏,那便算殿下过了这堂课。下一回……”
笑意瞬间随着这人话语一顿,而被吞没在眨眼的静默中。
片刻。
“臣必不会再给殿下机会了。”
沈持意哼了一声,不以为意:“下次的事下次再说。”
周溢年一直听着。
他从马车纱帘微微掀起的缝隙看去。
太子殿下掌心乌黑乌黑的,似乎是握炭沾上的,连蓝白长袍上都有几处手印,不知是小殿下什么时候不小心抹上去的。
江元珩和一众随行侍从下了马。
“殿下,你怎么搞成这样?”
乌陵跟在沈持意身后,取来一袋水,打算帮沈持意擦拭手上的炭墨。
楼轻霜却挡在乌陵和沈持意当中,接过了手下人要伺候小殿下用的物件。
尚书大人一手捧起小殿下的手,另一手用沾了水的湿布为他擦拭着掌心。
“殿下手上的脏污,说来还是臣非要让殿下在马车上读书导致的。天地君亲师——以师生之名,臣该时刻履少师之责,不可纵容殿下懈怠。可讲学之后,殿下是君,臣该为此赔罪。”
江元珩叹道:“大人素来自律恭谨,但咱们都微服出宫了,大人怎么还如此认真?卑职自愧不如,倒是要学学大人。”
江元珩说得也没错。
都出宫了,哪怕面前的是个太子,大家都会稍微轻松一些,否则江元珩也不会当着沈持意和楼轻霜的面这样说。
于是一行人都轻笑哄闹起来。
只有恭谨良顺的楼大人还在细细擦拭着殿下手上的炭迹。
楼轻霜自己脸上的炭迹到现在都没擦,倒是为沈持意收拾得干干净净。
任谁来了,都看不出楼饮川此时此刻仔细对待的小殿下,是那个不告而别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周溢年依然没出马车。
四月初夏的天,外头一行人还在笑闹。
他只觉马车外或许会更冷。
奉砚正打算把马车牵到一旁栓好,回头看到他还在车里,又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笑闹的一行人,用极小极轻的嗓音问:“周大人,公子这是……完全确定了?”
楼轻霜别说是主动去为别人做擦手这种事情,便是私底下他们这些手下不小心接近,他家公子脾气不好时直接让人滚开,那都是常有的事。
能如此待人,那个人只有可能是苏涯。
周溢年眉头紧皱:“他一直都很确认。”!
楼轻霜哪里会是允许自己认错人的人。
从先前楼轻霜和他说七成把握开始,周溢年就知道这事没跑了。
“可是公子先前……”奉砚有些犹疑,“不是一直在等今日获得的那个证据吗?”
“他等那个证据,不是在等答案。而是……”
而是什么?
周溢年想,今日这一锤定音的两张图,与其说是让楼轻霜确认了太子就是苏涯,不如说是个钥匙。
楼轻霜一直以没有确凿证据这个理由,压抑着心中污浊可怖的厉鬼,还有那些之前不敢深想的、关于太子的想法。
这把钥匙在此时此刻打开了那个压抑许久的牢笼。
可没人瞧见那牢笼里跑出了什么。
周溢年并不想瞧见。
他打了个冷颤,一拍脑袋,压下心中胡乱的猜想,这才随着奉砚离开马车。
楼轻霜已经下过一次烟州,对于从帝都如何隐瞒身份到烟州十分熟悉。
他们并没有提前选好客栈,而是先行来到帝都往南一处驿站林立的交汇口,临时选一个能够容纳他们车队的客栈。
前去探看的暗卫回来,大致说了一下有空房的客栈的情形。
楼轻霜选了个空房最多的,把那客栈给包了。
随行侍从们喂马的在喂马,收整行囊的去收整行囊。
客栈的后厨都被他们车队里的人替代了,以防有人下毒。
而太子殿下则和几位大人还有几个暗卫一道,选了间较大的空房,关起门来商议。
楼大人说:“我等最好先各自取好假名,方便在外称呼。”
暗卫的名字好说,本来就很普通常见,以排号为名也是很多富贵人家家丁的取名习惯,无需更改。
乌陵和奉砚的名字自然也无需太小心。
周溢年是个年轻太医,出了宫城无人认识,只要小心点,倒也用不上假名。
江元珩说:“元珩以名为姓,以姓为名就好。”
楼轻霜点头赞同,说:“楼某几次出宫办差,在外已用惯了一个假名。姓为木,名为沉雪。”
“木已成舟,沉冤昭雪。”
“诸位在外人面前,如此喊我便可。”
乌陵揣了揣手。
江元珩:“……?”
好耳熟的名字。
他猛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猛地撇头,想看一看窗外风景。
可惜他们商谈的时候担心隔墙有耳,不仅在外面安排了人站岗,窗户也关得严严实实。
没有窗外的风景,只有坐在窗边的木兄。
太子殿下心虚回头。
楼轻霜眼眸微转,似是将这片刻平静下的涌动瞧了进去,又好似一无所觉。
他随口般问:“殿下呢?殿下有没有常用的假名?”
殿下有。
殿下在外面常用的假名叫苏涯,楼大人听过,木公子更是听过,在场所有人,除了暗卫,大抵全都听过。
殿下心里苦,殿下不敢说。
!
“没有……”沈持意莫名压低了些声音,“孤近些时日身子才好些,之前在苍州,都是……都是在家养病的,鲜少外出,更用不上假名。”
“原来……如此。”
楼轻霜顿了顿,“那臣为殿下取一个?”
沈持意松了口气:“好。”
“殿下的姓是皇姓,不便用于假名,百姓皆知皇后姓楼,臣在外也不太好用楼为姓。”
“不若姓苏吧,借用一下殿下生母的姓。”
沈持意:“!”
他刚松的气立刻就吸回来了。
“殿下有什么喜欢的字吗?”
一无所知的暗卫们不为所动。
乌陵继续揣了揣手。
江元珩一双眼睛左看一下楼轻霜,右看一下沈持意。
最终他低头,把玩起了自己剑柄上挂着的麦穗。
周溢年和奉砚对视一眼,面上都挂着担忧之色。
奉砚甚至稍稍摸了摸自己藏在腰间的匕首——若是公子现在喊出苏涯公子的名字,那便是摊牌了。
他是不是要帮忙动手来着?
听说苏涯公子武功很高,估计他家公子出手应对之后便分不出心来对付其他人。
太子身边那个乌陵功夫看上去不是很高,他应当能对付。
薛执领着他们的暗卫在客栈附近,可以应对太子身边的几个飞云卫。
但那个江元珩看不出来到时候会怎么做,不过禁军统领不是他们的人,多半会帮太子……
让周太医打禁军统领吗?
小小的客房中,不知多少暗自思量而又南辕北辙的心思。
可处于众人视线中的楼大人只毫无异样地接着问:“……或是殿下有什么用起来不会冒犯殿下的小名吗?”
“表字呢?殿下年有十九,今年生辰便可行冠礼,应当已经备好了表字?”
“……”
备好了,不敢说。
幸好楼轻霜只是随口一问。
这人见沈持意频频摇头,不再追问。
“那臣冒昧,便化用殿下的名字取一个。叫苏迟如何?”
沈持意又松下了那口气。
除了开始查看路线的楼大人和暗卫,满屋子的人都各自默默松了口气。
楼轻霜微微一笑:“那便这样定了——苏公子。”
“……”
苏公子强颜欢笑:“好。”
-
他们就这么在这间客栈歇下了。
再往南,需要一整个白日的脚程,他们才能赶到下一处有客栈的地方,不便午后出发,需得明日一早启程。
入了夜。
太子殿下正要一个人安寝。
随行的侍从们和暗卫们却纷纷请求他一定要在屋内安排一个武功高强的人随侍,以防有人行刺。
沈持意干脆点了云三的名——云三知道他的功夫,不会熬一整夜守着他,这样大家都能休息。
结果一直没什么话的楼大人却突然说:“我来吧。我与殿下同屋,我们看上去年纪!
相仿,
若是真的有刺客,
还得区分我们二人谁是太子,比让暗卫陪着更安全。”
很有道理。
云三让开道来。
他不仅退开了,还为楼大人打开了太子殿下的房门。
沈持意本来怕待得太近自己露馅,可他转念一想,他准备好的假香囊和几个不能被楼轻霜看到的东西,他都藏得很好,也不至于同屋就会被发现。
而且同屋而眠,他只要装睡,等到楼轻霜睡着——偷香囊岂不是易如反掌?
沈持意咽下了拒绝之言,就这么看着楼大人安排人,在他的房间里放了个竹榻。
可楼轻霜进屋之后,只点了一根宁神香,便往烛台旁一坐,秉烛夜读了起来。
“……”
太子殿下没这个本事。
太子殿下直接上床裹着被子躺下。
兴许是今日确实赶了不少路,沈持意又被迫读了点书,他觉着自己比从前习武的时候还要累些。
楼轻霜连烛火都没熄,他躺在卧榻之上,脑袋刚沾上枕头没多久便睡着了。
长夜寂静,卧房之中唯有跳动的火苗无声地喧闹着。
书页翻动的声响荡不出方寸,咫尺的宁和抚慰人心。
夜色悠悠。
就在卧榻上的青年气息陷入平缓的那一瞬间。
第 59 章 同眠 | 11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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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睡中的人依旧毫无反应。
楼轻霜明知必然如此,却还是面露失望。
失望于他而言,是个极少显现的情绪。
即便有,那也是故意为之,做给他人看的虚假神情。
哪怕此时无人瞧见,这片刻的失望也足够罕见。罕见到楼轻霜失望了好一会,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在失望。
上一回如此,似乎是在余昌辅家门前的那条小巷里。
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周溢年议论着沈骓的昏庸无为,期望于有那么不可能存在的一瞬间,有人能突然出现揭穿他的假面。
可他却依然保持着十成的警惕,确保四方不会有人出现,确保他的画皮毫无漏洞。
一如现在。
他清清楚楚感受着床榻上青年的沉睡,知道对方对自己的靠近和呢喃毫无所觉,却希望沈持意能突然睁开眼睛,能听到他刚才喊的那声“苏公子”。
但现在不是时候。
苏涯已经不仅仅是苏涯了。
而且烟州一行危险重重,他们身在宫外,人手不多,变数太大……
他亲自点燃的宁神香,谨慎细听过沈持意的气息。他万分确定对方不会醒来。
他想被发现。
他知道不能被发现。
他又因此细心筹谋,耐心隐藏。
他失望于自己的缜密警惕。
他长久未动,失望之色留于双眸之中,又骤然消逝。
随之而来的是无声一笑。
似讥讽,似冷漠。
楼轻霜就这么坐在床边看着。
太子殿下向来是不乖的。
哪怕是在宁神香的作用下熟睡,卷成一团的被子都拦不住沈持意翻身。
不安分的睡姿同那张如天人般恬静的睡颜截然相反,沈持意翻了个身,被褥便卷开了,睡梦中的青年转过脸来,完整面容直接闯入楼轻霜的眼中。
他气息一顿。
……
不远处的另一间客房中。
火苗晃动,烛火未歇。
周溢年坐在桌旁,扶着桌,喝着茶,神色十分忧虑。
薛执身着黑衣,隐在一旁。
他们有自己的暗卫,不能随意现于人前,薛执白日里都是带着人暗暗跟着,就近歇脚,只在入夜其他人都稍微放松警惕之时,才会来和奉砚对一对消息。
结果今晚对出了个大消息。
奉砚根本不知道怎么办,便让薛执来找周溢年问一问。毕竟比起暗卫这种听命办事的,周溢年和楼轻霜年幼相识,一起走到了这条道上,虽然周溢年也是听命与楼轻霜,但是对楼轻霜的了解远胜于他们。
薛执低声问:“周大人,属下本来想直接去问公子的,但是奉砚说公子今夜和太子也就是苏涯公子待在一块,苏涯公子武功好像很高,属下怕暴露,不敢直接去找公子。”
“公子在烟州找人的时候,说过找到人不管怎么样都要抓回去。现在……现在还抓吗?”
!
周溢年揉了揉眉心,“抓什么?抓苏涯还是抓太子?”
薛执:“……”
周溢年也不知道。
楼轻霜在烟州时所说的话,本身就是当时怒极上头的气话,是不是十成的认真都难说。
他说:“你先在这等着吧。”
他稍稍拉开窗户,指向侧对面的一间卧房——是楼轻霜和太子宿的房间。
虽然烛火灭了,但是窗户还开着,里面的人……或许还醒着。
“等等看,”周溢年说,“也许今夜我们就知道楼饮川需不需要我们做什么。”
……
要做什么吗?
楼轻霜喉结滚动,清楚地听见自己的气息急促了几瞬。
沈持意浑然不知床边一直坐着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沉在梦中。
停留在青年唇角处的手终于退开,却没有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拿起了被褥下青年的手。
同他先前握过的一般,掌心没有剑茧,可此刻稍稍握上脉搏,却没有他先前感受到的那样虚浮——就连这一点,也是沈持意有意控制。
太子殿下从宫中再见他的那一刻便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晓,便……故意隐瞒至今。
洒脱到了极致,好似江南数月的红尘不过是多情的太子殿下心里微不足道的一笔风流账。
这双手,可以摘下高楼上的明灯,可以执起绝世的名剑,也可以写出无畏的谏言,可以筹出救灾的金银。
……也许将来还能握起朱批的御笔。
楼轻霜眸光渐暗。
十指交握。
掌心相贴。
他不知在床边静坐凝望了多久,方才放开沈持意的手,无声起身,将窗户合上。
月色被关在窗外,夜风被拒之门外。
他脱下外袍,径直绕过竹榻,上了太子殿下的床榻,在小殿下侧身躺着空出来的另一半上缓缓卧下。
这一处许久无人卧过,远不如太子殿下所睡的那一侧温热。
冰凉席卷而来,他为沈持意掖上被角,侧过身去,将背对自己的青年拥入怀中。
暖意跟着入怀。
他总算闭上双眸,同阔别多日的负心人同床共枕。
……
周溢年听着轻微关窗的动静,叹了口气。
他对薛执说:“他们睡了。”
他们睡了。
楼轻霜最终什么也没做。
薛执也明白了。
他对周溢年点了点头,退下了。
周溢年吹灭烛火,合上了门窗。
沈持意所在的客房隔壁,乌陵贴着墙,仔细听了半晌,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他又悄悄出门看了看,见烛火灭了门窗紧合,这才放下心来,回屋睡去了。
江元珩屋子里的灯还亮着。
禁军统领还在想着白日里听到的楼大人的化名,来回在屋中踱步,试图想明白。
烛光被山林的深夜悄然吞没,星河流转,明月飘飘。
安神香渐渐燃尽,最后一点灰烬滚落而下,浇!
灭了袅袅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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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天群山的缝隙中,一轮明日徐徐升起。
沈持意这一觉睡得特别好。
他一睁眼,便瞧见窗户不知被谁开了一半,晨光送来清风,凉风习习,沁人心肺,日光熠熠,暖人骨血。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定睛一看,居然已经辰时末了。
他如往常一般,把整个床榻都睡得乱七八糟的,转头一看,楼大人睡的竹榻整整齐齐,只有掀开的被褥能让人看出也许楼轻霜在上面睡过。
但这人必然醒得比他早,开了窗,穿了衣,似乎已经出去了。
今天要赶一天的路,沈持意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其他人,赶忙起床。
乌陵早就在外头候着他,帮他梳洗了一番。
沈持意虽然没在卧房中发现什么不对,但他一算自己睡的时辰——委实有点久,昨日也没多累。
他还是让乌陵给他看看,“我身上有没有中过迷药?”
乌陵仔细看了半晌:“没有。”
沈持意这才放下心来。
或许是在宫中和帝都待了太久,乍一回到这种住店远游的生活,他自然放松了些,便睡得久了吧。
他问:“楼轻霜呢?”
“表弟,用完早膳,我们便出发吧。”
客栈大堂中,楼轻霜用目光指了指奉砚端到沈持意面前的一盘糕点,语气平和。
沈持意定睛一看:“绿豆糕?我们带出门的厨子会做这个?”
楼轻霜就着日光,低头翻书。
他坐如松柏,面如暖玉,浸在穿过千山万林的熹微晨光里,好似误入凡尘的谪仙。
坦坦荡荡,谡谡明明。
好一个完美无瑕的君子相。
奉砚知晓自家公子是不会说话了,赶忙在太子殿下身旁说:“这是大公子天不亮就起来去厨房为二公子亲手做的。”
沈持意:“……?”
堂堂兵部尚书,内阁重臣,骥都闻名的饮川君子,居然出门在外,为他一个不一定能当多久的储君做……做绿豆糕?
忠臣人设立得这么敬业?
这不对——
男人突然从书中抬起头来:“周大夫说,体弱之人晨起进食不多,但我们离开客栈之后要近乎入夜才能休息,我怕表弟吃得少,无法长途跋涉,厨子又做不来表弟爱吃的,故而做了这一份绿豆糕。”
哦,原来是不想妨碍烟州的差事。
沈持意心安理得地啃起了绿豆糕。
他惊喜道:“我还以为这次离了家,要等到路过烟州的时候,才能买到这种绿豆糕了呢。”
楼大人翻书的动作一顿。
“表弟怎么知道烟州能吃到?”
沈持意眨了眨眼,没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这不是表兄从烟州带回家的配方吗?”
“虽是如此,但我似乎从未与表弟说过,这是烟州大街上就能买到的。”
太子殿下手一抖,绿豆糕没咬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还!
没来记得说什么。
男人放下书册()?),
敛衣拢袖?()_[()]?『来[包头?哥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起身走到他的身边,负手倾身,眸光轻转。
这人看着他,意味不明低声问道:“难道……太子殿下去过江南吗?”
那人似乎是为了喊出太子殿下这个称呼,离得极近,嗓音又轻得好似呢喃轻语。
木公子腰间挂着的香囊又在他近处晃悠,沈持意在木公子的轻语和香囊浅淡香气的萦绕下,愈发心虚。
他赶忙说:“没有,不可能,表兄知道我一直在家养病,怎么可能长途跋涉去那么远的地方呢。这辈子都没去过,此次和表兄前去,是我第一次呢。”
“我只是想当然了,以为这种能让人拿到手的配方,应当是江南那一处人尽皆知的。”
表兄无言听着,神色不改,只说:“确实如此。”
随后拿走一块绿豆糕,继续看书去了。
江元珩感叹:“大公子如此博学,行路还不忘读书,当真是吾辈楷模。”
乌陵揣着手,低头不语。
沈持意:“……”
太子殿下被这一句随口的问题问得格外心虚,一直到了出发上马车,他都没敢再靠近楼轻霜,生怕对方看出自己哪儿不对劲来。
可今日马车上没了楼轻霜,沈持意一个人坐着,又觉得有些无聊起来。
第 60 章 紧挨
第60章紧挨
沈持意没想到这都能把楼先生招来。
他也想快点到烟州,把烟州的事情办好,因而这次启程他安分得很,就连无聊也只是喊暗卫进来聊天,没做什么别的。
楼轻霜连这都觉得他在浪费时间,不让他悠闲。
小气。
教一个迟早会退场的太子干什么呢?
就算他这个太子最后真的继位成了皇帝,不也还是将来楼相手中的傀儡吗?
甚至——楼轻霜觉得他是一个合适的傀儡的话,不仅不该教,还应该想方设法让他就这么草包纨绔下去。
君弱臣强,君强……则臣弱。
楼轻霜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难道是这一次办案的人马里,还是有太多人不是楼轻霜的自己人,这人才不得已做戏做全套?
也许只要让其他人以为他们在讲学就可以了。
太子殿下眼见楼大人拿着书册在自己面前坐下,不认命地尝试道:“笔墨纸砚要到下一个镇上才有可能买到,先生即便现在教我,学生也只能以炭代笔,就算学进去了,字也没练好,说不定还会因为用久了炭而倒退呢。”
他眼珠子一转,对上楼先生沉默的眼神。
沈持意:“……”
他接着尝试:“圣贤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和大人这种雄才伟略又诗书满腹的名臣独处这么长时间的机会可不多。”
他说完又打量——楼先生的面色和缓了一些。
此招可行。
“往日在宫中,我在东宫诸事烦扰,大人于内阁日理万机,哪怕来东宫讲课,也都是这些之乎者也的圣贤书。如今好不容易只有你我二人……”
楼先生的面色似乎又好了点,刚才上马车时那一副严厉至极的模样已经全然找不见了。
沈持意最后说:“不如先生给我讲讲治国政事吧。孤可是太子,未来御临天下,光会诗书有什么用?”
楼轻霜放下了手中的书册。
他看着沈持意,似有深思,看不出是喜是厌。
“殿下想当一个好储君?”
这个问题其实有些忌讳。
储君储君,储的是君,可上头的君还活得好好的,若是储君当得太积极,岂不是有贪权之嫌?
这么问,不被做文章,那就是太子勤政爱民;要是犯了忌,那就是太子谋求皇位,其心可诛。
所以这是谨言慎行的楼大人第一次如此直接地问这个问题。
沈持意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当然。
若不当好储君,怎么查烟州贪墨,怎么给枉死的钦差和冤死的百姓出气?
若不想当一个好储君,怎么让面前这位将来的宰辅对他心存忌惮,让他赶紧下岗呢?
“御人,齐家,治国,”他说,“先生总该教我一点。”
楼轻霜久久不语。
他们已经入了山道,两侧皆是成片林木,日光透过织成一片的叶海渗下,轻风染绿,绘出晃动的斑驳阴影。
光影逃进车窗,照在男人的!
侧脸上。
一会在光中,一会入影里。
空乏的风声不住地钻进沈持意的耳朵,他在这样的无声中思绪乱撞。
难道他表现出的掌权之心太强烈,强烈到楼轻霜不想装了,想现在趁着大家在宫外就把他解决了?
“你……”
要不然再装一下?
私底下动手比较好吧!
“殿下稍等。”
“……?”
楼轻霜又拿走了那本《论语》。
他没有让马车停下,而是直接以轻功掠回了奉砚和周溢年在的那辆马车。
不过片刻就回来了。
这人手中的《论语》变成了一卷没有标名字的竹简。
窗纱落下,厢门紧闭。
白日在外,楼轻霜在光线昏暗的马车内点了一盏灯,这才翻开竹简。
沈持意曾经偷偷找过竹简上的内容——虽然没读透。
他扫一眼便认出来了。
“《休政九论》!?先生不是说……”
不是说此论大逆不道吗?
楼轻霜一本正经道:“殿下刚才所说有理,圣贤道理和治国经略缺一不可,臣思来想去,既然殿下对此论有兴趣,可以学一学。”
“学一学此论是如何的大逆不道,以便殿下日后行事待人,不被乱臣奸佞所误。”
还能用这样的说法来教他?
说是这样说,但学起来不就是在学“大逆不道之言”嘛。
出宫前他提过几次都没能如愿,出宫后随口一提治国,楼大人居然就愿意主动教他了。
其中显然有什么猫腻。
难道说……他刚刚的一番积极向上之词,终于让楼大人感受到了威胁,决定用上主角最擅长的阴谋诡计,给他灌输一点容易出事的悖逆之言,让他以后祸从口出,兵不血刃地改换太子?
这样楼轻霜还能隐去踪迹,不显山不露水地把太子给坑了。
这一招不错。
沈持意欣然上套。
他对《休政九论》本就存着敬佩之心,不禁坐直了些,肃然听学。
楼轻霜将竹简前端推到了沈持意面前。
“《休政九论》文如其名,里面共有九论,皆为荒谬至极的大逆不道之言。臣来一一和殿下说道,这每一论究竟是何意思,又是为何大逆不道……”
马车外头伴驾而行的大多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哪怕合上门窗,嗓音稍大一些都可能被人听去。
楼大人想了想,还是绕过车厢中央的小桌案,来到沈持意身边坐下。
“便宜行事,殿下恕罪。”
他们就这么挨到了一起。
马车宽敞,可楼轻霜为了能够和沈持意一起近看那竹简,直接贴着沈持意坐下。
手肘相撞,衣袖相接。
太子殿下虽然和楼大人已经“相识”许久,但基本没有如此凑近之时。负心人不禁想到了许久之前,碧湖画舫上十指交握的那一夜。
楼先生昨夜在安神香旁坐了许久,一夜过去,衣裳换了,发梢!
之上却还挂着些许抚人心神的香气。
沈持意昨夜在这个香气中入睡,此刻更是被这浅淡的味道勾起了些许心念,莫名有种被这香味拥了一晚上的感觉。
楼轻霜不知晓他就是苏涯——若是知晓,怕不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连乌陵都跑不了。
可他知道身侧的人曾是他的木郎。
这样的遐思对他而言实在难以忽略,他心猿意马,思绪飘飘。
刚才的庄肃全都没了,他只能死命盯着没人的另一侧,僵直不动。
殊不知身侧的人从始至终未看竹简,视线只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无声,他的僵直,他的逃避……
尽数落入楼轻霜的眼底。
他人眼中的端方君子心中不知闪过多少刹那间的污浊邪念,如枷铐般的目光近在咫尺地锁着身侧的人,低声平稳道:“殿下,请看第一论。”
殿下乍然回神,转过头来,看向楼轻霜指尖所落之处。
在对方余光能够瞧见他的那一瞬,楼轻霜挪开目光,仿若一直在看着竹简一般,一板一眼道:“第一论谈的是征兵与田赋……”
“……”
假扮商贾的车队有条不紊地行在山道之中,悠然朝着不知是龙潭还是虎穴的烟波江南而去。
可惜这悠然没能持续多久。
“哐当——”一声。
太子所乘的马车车轮似是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尖锐山石,一个歪斜趔趄,整个马车都滞了一下。
牵扯的马匹一惊。
乌陵赶忙翻身上马,拉紧缰绳,安抚惊马。
江元珩和几个暗卫眨眼间策马围在一旁。
沈持意和楼轻霜被这么明显地颠了一下,自然不可能若无其事。
众人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
暗卫上前一看:“车轮好像坏了。”
荒山野岭的,买不到新的马车,找不到修车的师傅。
他们远赴烟州是去办差的,更不可能带什么多余的行头,装货的车也有定数,就算要用装行礼的车来拉人,也得腾出一车的量。
江元珩出主意道:“两位公子肯定得乘马车,要不然把剩下的那辆马车空出来,大家分一分,身量不大的共乘一匹马……”
沈持意已经稍稍蹲下,在马车坏了的那一边细看了一会。
“车轮说不上坏,”他说,“小问题。”
他脱下碍事的外袍,一个弯腰,钻到了马车下面。
众人惊慌道:“二公子!?”
楼大人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溜马车下边去了,难得弯下腰,探头问:“表弟?”
青年在下头闷声闷气道:“给我个锤……算了我们好像没带这东西,给我个匕首,带刀鞘的!”
乌陵最为平静,像是对此司空见惯。
他从怀中掏出匕首递给沈持意。
不多时,太子殿下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乌陵上前牵了牵马,笑道:“好了!”
众人惊奇非常:“二公子怎么还会修车?”
!
沈持意生怕楼轻霜又问他是不是以前常出门,解释道:“我病弱在家无聊,以前总喜欢鼓捣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楼轻霜似是没有怀疑,只递了个帕子过来,说:“表弟,擦擦脸。”
沈持意却没接。
“我们刚刚路过一条小溪,走过去用不了一刻,”他说,“马车里闷了许久,我正好散散心,直接去洗把脸,顺便行个方便。”
“我与你同去。”
“快到午时了,表兄安排一下生火用饭?云三陪我去就好。”
太子殿下根本不想耽搁,没留任何继续商量的余地,转身便走。
云三赶忙追了上去。
周溢年看着太子殿下的背影,转眼看向楼轻霜,挑眉等着这人阻拦。
可楼轻霜居然什么也没说。
男人皱着眉,来到奉砚和周溢年所在的马车旁,这才轻声对奉砚说:“你让薛执去跟着。”
奉砚惊讶:“公子?”
连苏涯公子洗脸行个方便,都要派薛执去盯吗!
却听他家公子肃然道:“车轮碾过的山石有问题,我们所在这一处中间空旷,四方山石杂乱,极其适合埋伏围杀。有人在车道上做手脚弄坏我们的马车,想趁我们停在这里松懈之时伺机动手。”
“太子发现这点了,故意只带一个暗卫离队,多半是为落单引走刺客……”
平稳的嗓音骤然一沉,虽然依旧不疾不徐,却莫名带了点咬牙之意,“那暗卫应当知他身负武功。”
下一瞬却又恢复了公事公办的严肃,“和薛执说,隐匿好行踪,远远跟着,若有意外,立刻来报。”
“……”
原来不是去盯着太子和暗卫。
奉砚反省了一下。
“是。”
第 61 章 出手 | 12w营养液加更
第61章出手|12w营养液加更
沈持意确实在故意落单引走刺客。
他刚才冒着惹楼轻霜怀疑的风险,亲自钻到马车底下去修车轮,自然不可能是不过脑子的随心而为。
他觉得车轮坏得古怪。
虽说行路时,这种马车坏了或是马伤了一类的意外很常见,但乌陵多年来常和他在外混迹,赶车熟练得很,不至于不知道避开一些会磕坏车轮的山石。
马车坏了的地方确实有小坑和山石,但从远处看,完全能平缓轧过去,就算会颠簸一下,也不至于直接把马车弄坏。
他特意钻进去一看,果然那几块山石远看不大,近看极为尖锐,且摆放得恰到好处,这才直接让车轮歪斜,险些侧翻马车。
而且他们现在行的山道只能容一辆马车路过,那些小而锐的山石又正好在车轮会碾过的地方,若说没有人特意丈量过,他是不信的。
附近肯定有刺客。
他待在原地,随行的人怕是免不了伤亡。
所以他找了个理由出来。
刺客如果想刺杀太子,应当不会对留在原地的人再动手。
也方便他引颈就戮不是?
若不是其他人不可能让他一个人出来,沈持意连云三都不会带。
他想过如果他真的被刺杀了会怎么样。
皇帝本就不在意他这次出宫死于非命。办差的车队里,江元珩是宣庆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天子近臣,楼轻霜更是宣庆帝看着长大的内阁重臣,皇帝不可能降罪他们,就算降罪,多半也是那种意思意思的罪名。
既然领头的不会出事,属下也一样,没有只罚听命的属下,不罚看顾太子的重臣的道理。
而且他现在本就是自己执意要落单出来的,出事了谁也怪不上江元珩他们。
他只需要保证,跟出来的云三和可能会被当做亲信清算的乌陵不被连累就好。
眼看走进山林草丛中,后方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车队,他听到有人暗中靠近的动静,对云三说:“你不用管我,现在回去,和他们说我出事了。”
“但你别折返回来,等他们都过来,你直接带上乌陵,随便找一处地方先躲起来,等我来找你们。”
等他死一死再来找他们。
本来云三就是暗卫,乌陵身份是侍从,给他们两个换个身份重新生活还是很容易的。
云三不明所以。
但云三这些时日以来不明所以的时候太多了,他是暗卫,他只需要点头,不需要思考。
于是他就这么不明所以地点头:“是。”
话音刚落。
足足有十来个蒙面之人从山林中显出身影。
沈持意放心在这里吩咐云三,是因为知晓这里的动静,楼轻霜他们那里已经听不到。
这些刺客自然也知晓。
他们飞掠而至,转瞬间从四方围了上来。
沈持意觉得今天终于要成了。
果然还是宫外机会多!
被包围的太子殿下格外坦然,包围上来的蒙面人却!
愣了一下。
他们刚刚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殿下带着个暗卫出来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领头的没多想。
毕竟太子和暗卫这两个身份一般衣着上来看,就天差地别,从面相上也能一眼瞧出谁是养尊处优的那个。
他们这种死士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从来都是直接朝被所有人护着的贵人出手就好。
结果现在围起来一近看。
被包围的是两个人。
左边那个,虽然衣裳用料看上去极好,但连个外袍都没有,里衣脏乱,灰头土脸,看不清长相。
右边这个,虽然穿着劲装短打,但面容整洁,束发一点没乱,长相俊朗,剑眉星目。
哪个都像太子。
又哪个都像暗卫。
刺客头领:“……?”
杀哪个?
刺客本来还秉承着小心谨慎的想法,结果下一瞬,就听到左边那个灰头土脸的对右边那个面容整洁的说:“你快走吧。”
领头的登时明白了。
“拦住他!”
其余人立刻挡着云三的去路。
已经在等死的沈持意:“?”
本太子在此,你们拦暗卫干什么?
保护太子的暗卫跑了不是更好吗?
“他是我的暗卫,他不是你们的对手,也不会对你们动手。”他说,“你们让他走,我不想让他枉死。”
领头的全然没当一回事。
这话的意思,是死到临头了,留下的说自己是太子,要跑的是暗卫——谁信?
哪有太子在刺杀的时候坦坦荡荡说自己是太子的?这不是找死?
唯一能瞧得出来的,就是这暗卫还挺忠心,为了护住主子,居然想到假称太子这一招。
其他蒙面人生怕杀错人了,低声迅速道:“头,别信,我们刚埋伏着远看,这个暗卫还爬到车底下修车轮——太子怎么可能干这活?”
沈持意:“??”
他赶紧示意云三:“你说你是不是我的暗卫。”
云三依旧不明所以。
云三依旧放弃思考。
云三点头:“是。”
领头的更确定了。
这还得暗示,才打配合自称暗卫,显然不是暗卫。
眨眼间,一伙人已经完全无视沈持意,不仅死死拦住云三的去路,还全都朝着云三攻去!
沈持意:“???”
太子殿下这一路随行的高手众多,能被安排来刺杀太子的刺客,自然也不会是三脚猫功夫。
云三一人根本不可能是这么多高手的对手。
这要是出手慢了,云三的命当真要交代在这里。
沈持意亲自把人带出来的,哪里还能袖手旁观?
刀光剑影之中——
蒙面人拔剑而出,四方忽有袖箭破空而来!
云三自不可能束手待毙,已握上藏在腰间的刀柄,正待拔出腰间弯刀。
青年轻身掠步,如风如雾般飘然绕过一众黑衣刺客,现!
于自家暗卫身前。
太子殿下没有兵刃,只好止下云三动手之举,抢先一步拔走云三的弯刀,利落回身。
“锵——”
弯刀在青年手中反着斑驳树影夹杂的微弱天光,划出漂亮的弧度。
短兵相接。
那弯刀刚刚砍落流矢,便退了长剑,刀刃不曾会转,握刀的青年却已经借身后暗卫为桩,按着云三的肩膀,腾空而起,翻身踢步,猛地将凑近的刺客踢出几丈开外。
他一人拿着一把没有染血的弯刀,立于无数兵刃之中,游刃有余,举重若轻。
几个呼吸间,轻巧将围上来的一众刺客全都打退。
甚至没来得及出一下拳的云三:“……”
“哎。”
那灰头土脸的青年落地站定,看着那些已然东倒西歪十分惊骇的刺客,似是十分无奈。
“送给你们的功劳你们不要,现在好了,还被你们瞧见我动手了。”
太子殿下语气分外遗憾。
可他手中刀柄一转,冷刃正好切碎劲风扫下的落叶,荡出冰凉刀光。
他叹了口气,实在惋惜这大好的机会。
“——那我只好灭口了。”
-
楼轻霜得了奉砚的禀报,领着人寻来时,瞧见的便是满地没了命的刺客。
太子殿下躲在暗卫身后,而暗卫拿着自己那把沾满血的弯刀,脸色甚至有些……迷茫?
几个暗卫和其他江元珩带出来的禁军侍从赶忙上前,将太子殿下牢牢护在身后,以防暗中还有人窥伺。
乌陵和江元珩似乎都更担心那些刺客一点,看了一眼沈持意便朝满地躺倒的蒙面人看去。
周溢年带着两个禁军一一去叹那些刺客气息。
楼轻霜绕过几个飞云卫,微微皱眉,缓步走到沈持意身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一遍。
太子殿下佯装吓着了,咳嗽了几声。
乌陵和江元珩闻声转头看来。
“咳咳——!”
楼轻霜看向乌陵。
“啊!”乌陵突然出声,极为忧虑跑上前,“殿下,你没事吧!我好担心你!”
“……”
楼轻霜转头。
江元珩也跟着上前:“殿下!你受伤了吗?这些歹人可有伤到你?”
“……”
楼轻霜最后看向云三。
云三猛然回神:“刚才这些人行刺殿下,属下已经尽数诛灭!”
云一云二云四纷纷惊叹:“云三你功夫居然这么好了?”
云三:“……对。”
楼大人目光重新落到了太子殿下身上。
他还皱着眉,神色不太好看,一双眸子里装着和其他人一样——也许是一样——的忧虑。
这时,周溢年突然说:“这还有个有气的!”
沈持意:“!”
他赶忙顺着周溢年的声音看去,瞧见一个已经被掀了蒙面布的刺客正气若游丝地看着他这边。
正是这伙人里那个领头的。
!
他正担心对方临死前说出点什么来。
楼大人却适时道:“都是死士。”
死士,问不出什么来。
飞云卫会意,云一几步上前,抽出弯刀,往下一刺。
那领头的刺客死死盯着沈持意的方向。
不知他听到了刚才所有人口中那一声声的殿下没有。
“殿下,”楼轻霜冷静非常,“周围也许还会有刺客,殿下还是先和臣回去,安全为重。”
这人安排江元珩领着人收拾尸体,让周溢年为沈持意看了一眼,确认太子殿下毫发无伤,将人带回马车里。
上车前,楼大人回头看了一眼正准备擦拭刀锋鲜血的云三。
“这位暗卫兄弟……”他嗓音温吞,正待客套有礼地询问。
云三已然递出了水袋和锦帕。
“大人。”
“……”
楼大人依旧是那一副如玉如兰的从容温和模样,浅浅一笑。
“多谢。”
第 62 章 套话
第62章套话
殿下不想记住。
殿下体会了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
楼大人是个面面俱到的贤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做都会做得实实在在,明明白白。
难道在细作找出来之前,他真的必须和楼轻霜形影不离了?
能不能被刺杀都是小事——全天十二个时辰都待在楼轻霜身边,他岂不是时时刻刻要防止自己暴露?
要不然他现在就开始找细作?
让所有人全都在马车外排队,一个个进来和他来个一对一见面,谁对着他掏刀子谁就是细作。
这样细作找出来了,他也死了,皆大欢喜。
可惜,这么好的方法,沈持意无法分享。
他想了想,只能说:“大人本就要为行路筹划调度,再麻烦大人护着我,会不会太劳累大人了?我们还是照常行事,小心些就好。”
“殿下安危为重,臣下何谈劳累?”
“其实……其实我之前没少遇到刺杀,只是今天太突然了,有点吓到了……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楼轻霜没接话。
“还有江统领在呢。”太子殿下继续挣扎。
楼大人不为所动:“此言冒犯江统领,臣先行赔罪。但细作细作,之所以是细作,便是隐于我等之中无法察觉之人——谁都有可能。”
“殿下若是疑心微臣,不敢放心,也可先审问微臣。”
楼饮川本就是一手促进烟州一案的人,还是个人尽皆知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干细作之事呢?
沈持意是个表面并不知晓楼轻霜所谓的太子,当然没办法就这么怀疑楼先生的品性。
他只好说:“江统领不可能是细作。”
“为何不可能是?”
沈持意一噎。
总不能说江元珩是他的细作。
“若他是,咱们这一趟江南之行危矣,何须再找细作?直接打道回宫才是上策。”
“而且江统领之前就救过我一次。”
在他脸颊上缓缓流淌的锦帕似是顿了一下。
太子殿下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楼大人难得的心虚。
以这人的才智心机,应当已经想起来他说的是哪一次了吧?
他作出无意想到的模样,随口般道:“就是孤初入帝都之时,那时候孤还没有受封为太子,许统领带着飞云卫护送孤入城,在城外被人截杀——杀手都是不要命的死囚,此事到最后都没结果。”
“当时还是江统领一支飞箭,射落了匪徒刀兵,才把孤从冷刃下救出。”
“没有江统领,孤恐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沈持意说到这里就有些牙痒痒。
江元珩当时那一箭要是来得迟一点,他没当上太子就成功离开主线,哪会到现在还在想办法横死呢?
他不由得轻哼了一声。
可谓气极。
那次刺杀,说是没找到真凶,最后也被所有人认为是裴知节所做,就这么随着裴知节落马而尘封。
但他知道,就是他眼前!
这个好似静雅温和,甚至为他周到收拾残局的楼大人一手主导的刺杀。
当时差点杀了他,现在却嘴上说着要日日盯着他。
装什么装!
锦帕停在他脸颊上,还是没动。
“殿下。”
楼大人喊他。
这一声突然很轻。
楼大人是多年伪善的好手,平时在人前,说话便如琴弦拨动,一字一句,镇抚人心。
若是像现在这样放低了说,更似琵琶落珠,瞬间卸下对面之人的防备。
他听到楼轻霜说:“是我之错,疏忽了。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嗯?
向来沈持意以太子自称,楼轻霜便以臣子自称。
乍然听到这人一声“我”,他思绪一空,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似乎是在回应他刚才所说的——不应该怀疑江元珩。
“哦,”他鲜少应对这样的楼轻霜,楼大人一低头,他便又觉得自己这个负心人莫名有些咄咄逼人,赶忙点头,弱了嗓音,“那……”
“但江统领还要负责整个车队的守卫,此事臣与溢年都无法代劳,若是让江统领看护殿下,行程反而耽搁了。”
“臣辛苦一些没什么关系,”楼大人字字有力,“此乃臣下本分。”
沈持意:“……”
有理有据。
太子殿下无法反驳。
太子殿下愁眉苦脸。
好在他现在本就要装出个忧愁惊吓的模样,倒也殊途同归了。
身侧的人继续为他擦着脸。
那人隔着冰凉锦帕不住触碰他脸颊、额角,温热的指腹存在感极强。
他在这样的知觉之下,想到接下来都要和楼轻霜同屋而眠,便又会莫名想起元宵那一夜。
看不见的男人就用着这个指尖,触碰他的脸,找到他的双唇。
他们现在还离得这么近、这么近。在别人瞧不见的逼仄马车车厢里,在刚刚经历过生死危机的混乱之后……
和元宵画舫的深夜有些像,又有些不像。
可木兄不知他身份,楼大人在悉心善后,他在缱缱遐思。
罪过,罪过。
他不敢想了,眼神不由得有些闪躲,稍稍侧头。
下一刻却被人掰了回来。
“殿下,”和煦嗓音近在咫尺地传入耳中,“别乱动,没擦干净。”
脸颊擦干净了,耳后还有。
他瞧不见,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脏兮兮的。
怎么连耳后都沾了尘?
耳后埋在阴影里,楼大人似乎有点瞧不清,凑得还更近了一些。
气息都快洒在他的下巴上了。
他必须说点什么以防自己胡思乱想:“大人刚刚说我们的人里有细作,我仔细想也觉得不对,刚才我前脚带着云三往溪流走,后脚就有刺客追上来了——如果他们追上来得这么快,那他们应当是一直在看着我们,并且认得我,知道太子离了车队。”
“但他们围上来之后,有些分不清我和云三,甚至以为!
云三是太子,分了更多人对云三出手。幸亏云三功夫好,正好把他们一并杀了……”
楼轻霜的指尖按着锦帕,轻柔地拭过他的耳垂。
沈持意气息短促了一瞬,话语一顿。
他都快觉得面前的人是故意的了,却又听到楼大人古井无波地谈论着正事:“殿下聪明。细作知晓我们的行踪,还能及时告知刺客太子去向,必然是车队中人。”
“但是细作却来不及仔细告知刺客太子具体是哪一个,所以细作反而不是随行的侍从。”
沈持意离队之后,楼轻霜吩咐侍从去准备生火做饭等事宜,这些人其实反而可以尽量往远处活动,完全有的是时间慢慢告知刺客细节。
但刺客所知甚少,显然是没什么获得消息细节的时间。
“既能确定我们的行程,又没有时间同刺客接头……”
沈持意细细思量,“难道是随行的禁军或者……”
或者暗卫?
这些人反而因为必须随侍在车驾旁,很难找到机会同埋伏的刺客接头。
如果是禁军或者暗卫……
沈持意眉头一皱——那确实该小心一点,尽快找出来。
这类人能接触得太多了,不仅仅是刺杀他的问题。
“禁军更有可能,”楼轻霜说,“暗卫一般都身中青衣蛊——”
“没有。”
沈持意不得不说。
“只有云三身上有,”或者说,只有云三以为自己有,“云一云二云四都没有。”
“只有云三?”楼轻霜嗓音偏低,“看来他对殿下而言……比较特殊。”
“……”
还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裴知节临死前说楼轻霜那番话被云三听去,他也不至于要一直把云三带在身边看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太子殿下决定给他随身藏着的那个木沉雪小木雕再加二十鞭的鞭刑。
他找了个符合他纨绔人设的理由:“我身边只喜欢带一个暗卫。这几个暗卫都是看脸挑的,但大人也知我爱美,真的干起事来,若是长得太好看,太容易引人注意,岂不是分我心?这么来看选云四最合适,可是我好容易得陛下赏赐,挑了四个好看的,选第四个好浪费,纠结来去,就选了云三。”
“所以殿下是因为不想被身边的暗卫分心,才弃云一云二不选,而给云三下蛊,常带身侧?”
沈持意点头:“云三也很有分寸,平时不会打扰我,办起事来得力。”
“原来如此。”
楼轻霜嗓音似是恢复了些许清和。
沈持意还趁机说了句实话:“不然像大人这样的,坐在身旁,孤便不能好好专心,听学时总走神可不是孤的错。”
楼先生向来在人前都是好脾性,被太子殿下如此冤枉,竟也不生气。
这人放下锦帕,收手后退,说:“殿下久等,干净了。”
“多谢大人。”他说,“大人可是有找出细作的办法了?”
“等。”
“等?”
!
“今日刚刚出事,大家都会比往常防备许多,细作只要聪明点,肯定会藏得比平时还严实。”
“若臣是那个细作,这几日会干脆不和背后之人联系,直接当做自己不是细作,按兵不动。”
“等整个车队的人都放松警惕,又有机会的时候,再突然行事。”
“穷寇莫追,兵法如是,博弈亦然。”
沈持意转了转双眸。
“那现在我们什么也不做?”
楼轻霜却又摇头了。
这人看了一眼他沾染了不少污渍尘土的里衣——外袍都不知被他脱到哪儿去了。
“殿下刚才说,刺客行刺之时,没有分清殿下和暗卫,倒是让臣想到一计。”
“殿下当上太子之后,还没有在许多人面前露面过,杀手应该不能直接认出殿下,就算有画像,也不一定能一眼看出。”
“杀手行动,一看长相,二看特征。”
“你我既然日夜不离,不如直接调换身份,这样一来,若来的是不识得殿下的刺客,臣也能为殿下挡挡剑。”
暗卫的活,楼大人还要揽到自己身上。
其实让云三来便好。
但楼轻霜这么说了,沈持意也无所谓道:“好。”
反正在楼轻霜眼皮子底下本来就不太可能被人刺杀成功,至于其他的,区别不大。
楼轻霜一见他点头,便探出马车,吩咐了奉砚几句话。
不多时,月白长袍和白玉发簪被送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梳洗的木梳和水盆。
楼大人却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把这些放到沈持意面前。
“臣为殿下换衣束发。”这人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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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形影|13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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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元珩领着人收拾完那些刺客的尸体,回到他们临时换的歇脚之地时,众人也各自收拾稳妥,再不复方才沈持意被刺杀时的忙乱。
可楼轻霜带着沈持意上了马车之后,除了中途找奉砚要了梳洗更衣之物,里头再没别的动静。
江元珩不住地望着门窗紧闭的马车。
乌陵在和奉砚一道生火。
乌陵常年跟着沈持意在外混迹,像这种荒郊野外生火的事情没少做,一看奉砚拿起一个树枝要往里塞,便赶忙拦住对方,说:“这上面的树皮没有刮干净,此处临溪靠水,散落在地的树枝多半都有点水汽,树皮更易凝固潮意,扔进去不仅不会助火,说不定还会把火给压小了。”
奉砚十分相信乌陵的劝告,立刻收回了树枝,举起一旁的柴刀便把树皮利落刮下。
有人路过,惊叹道:“我正想提醒,乌大人倒是先说了。乌大人从前常在外生火吗?”
乌陵默默放下了准备继续处理一下的树枝,把手揣回袖子里。
奉砚随口道:“太子殿下既然从前爱在家中鼓捣马车,也许也会在家中玩柴火吧,手底下的人自然是要明白这些,伺候好殿下的。”
乌陵赶忙点头:“是也,是也,奉大人所言极是。”
奉砚:“我姓何。”
乌陵:“……”
云三在一旁的空地上练武。
他的弯刀早已擦拭干净,刀光映动,在林中同山风共舞。
他不知怎么回事,刺杀结束之后就在这练刀法。
云一在一旁感叹:“怪不得云三能一人诛灭所有刺客,如此勤勉,我自愧不如!”
云二点头。
云四附和:“是啊,看着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实际上他才刚刚以一敌十还护卫太子全身而退。他不仅没有自满,还如此谦虚苦练,难怪殿下最看重云三。”
唯有周溢年无所事事地坐在枯树倒下的粗树干上。
他双膝上放着带出门的药箱,里面有一应救急救伤的药。
他自从看到奉砚送了水和衣服进马车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翻看着药箱。
希望这些药都齐全,荒郊野岭的,要是出什么问题,可不好煮药……
青年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马车里下来的。
他一身月白长袍,广袖对襟,下摆只有浅淡的流云纹浮于其上,再无其他颜色。
素到了极致,却又正好衬得消瘦的身形如仙如鹤。
乌发披落,其余尽皆被一只白玉簪束起,端方周正,一派贵气。
白衣青年下了马车便往奉砚和乌陵这儿走。
奉砚一句“公子”还没喊出来,却见走近的人赫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上一刻还飘飘欲仙,下一刻便稳不住了。
他似乎手里闲不下来,一眼看出他们在生火,竟然直接弯腰,极为娴熟地捡起几跟细枝和几根粗枝,亲自上前烧柴火,说:“奉砚,楼轻霜寻你。”
奉砚这才知自己刚才拿的衣服居然不是穿在楼轻霜的身!
上。
“是……”
他赶忙跑去了马车那里。
江元珩看了一眼沈持意,又看了一眼马车那里,欲言又止。
他抬脚想走过去,却又收步站回来。
最终,他苦着脸来到云三面前。
云三一愣,拱手:“江统领。”
江统领拔出剑:“练练?”
“练!”
太子殿下看他们二人这种时候都在练武,感叹这年头禁军和暗卫真卷,一个是统领,一个是太子暗卫,居然行路休憩都在喂招。
他们一定和夜半读书的楼大人很有共同话题。
沈持意收回目光。
他顷刻间就忘了自己穿着个一尘不染的白衣,甚至有些不习惯衣襟衣带都穿得整整齐齐,撩起衣摆就要直接在乌陵身旁坐下。
侍从赶忙送来小凳,救了楼大人的衣裳。
乌陵低声问他:“殿下,这不是你的衣服吧?”
那当然不是。
乌陵又问:“束发也不是你束的吧?你束不来这么整齐。”
“……”沈持意不情不愿道,“楼轻霜束的。”
楼轻霜一开始要从头到尾帮他换衣服,他哪里受得住?
真让春风一度的木郎为他宽衣穿衣……他好不容易才把垂涎小楼大人美色的人设换成努力上进的储君人设,这要是一个不小心,脸红心跳起来,还被正在为他穿衣的男人看了个正着,那他为新人设做的努力全都泡汤了都说,还丢脸丢大发了。
他摇头便说:“还是让乌陵或是其他侍从来吧。”
楼大人比他还不情不愿,冷淡道:“那自然更好。殿下要唤谁进来为殿下更衣梳洗?臣去喊来。但现在细作不明,臣不能让殿下和别人独处,还要麻烦我们三人挤在马车中,臣看着殿下梳洗换衣,以防刺杀。”
沈持意:“……”
换衣服的时候被楼大人盯着吗?
那还不如让楼大人来。
最终,他让楼轻霜转过身去,他自己在马车里换了衣服,还趁机把原来衣裳里藏着的用来调包的假香囊,还有装着木雕兰花笺的锦袋,全都偷偷拽走,塞到换上的衣裳袖兜里。
外袍倒是这人帮他整理的,束发他就没办法了,他自己只会发带一绑,从来不算整齐,去年在画舫上照顾眼盲的木沉雪,他也是随便绑一绑的。
真要梳楼轻霜那种一板一眼的束发,只能让楼轻霜帮他。
“殿下见谅,”木梳在他头上一点一点滑过,楼轻霜在他身后说,“臣不太擅长此道,束发束得有些慢。”
如此,他们又在马车里磨蹭了许久,他才出来。
沈持意换衣束发花费了许久,楼轻霜却很快。
他刚出来没多久,楼轻霜那边也下了马车。
那人看到他和乌陵在这边待着,又没有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倒也没管太多。
但……
又看到自己在江南买的衣服的太子殿下:“……”
楼大人比他高上一些,他能穿楼大人的衣裳,楼大人穿太子的衣裳!
却会有些捉襟见肘,他们在马车上一商量,楼轻霜觉得江南的那些衣服颇像太子的穿衣之风,便让奉砚去取来。
此事沈持意知道。
但眼睁睁看着这人要穿着他买的衣裳再回烟州,这又是另一种感觉了……
往事不堪回首,殿下低头想走。
乌陵在他身边小声说:“殿下,这两日楼大人对你好像有点好。”
沈持意心里其实也有数,但听到乌陵说,他还是问:“你从哪看出来的好?”
“只要你一和楼大人待在一起,”乌陵说,“我这个本来有很多事需要忙的贴身侍从,就突然闲得只能玩蛊虫。”
“……”
乌陵又说:“就算他没发现你的身份……他对殿下,和对其他人,好像也不一样。楼大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对人好吧。会不会是你之前为了隐瞒身份故意献殷勤,结果真把他给勾到手了?”
“这天底下,除了侍从,像楼大人这种世家公子、朝廷重臣,会互相为彼此挽发穿衣的,都是夫妻吧?”
沈持意:“……”
他瞄了一眼四周,确保没人能听到,这才回头,给了他家乌师傅额头一下。
乌陵揉着额头:“殿下!”
“别想太多,”殿下敛了笑意,“他确实不是无缘无故会对谁好的人,所以他若是有什么额外的举动,那便是他又有什么算计了。”
“今日这刺杀……估计他心有谋算,把我也给算进去了,不愿让他人换衣束发应当是有别的目的。”
“你且等着看吧。”
这一看就是四日。
沈持意和楼轻霜并不是天天更换穿着。
第一日他们换了。
第二日没换。
第三日早上换了,午后又换回来,晚上临睡前还互换了一下。
第四日他们没换。
他们没有和其他人解释他们为什么换了行头,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会来问。
一如楼轻霜所说,这几日风平浪静,他们一路往江南而去,离烟州越来越近。
车队里根本看不出来谁像个细作。
太子殿下和楼大人日日同进同出,每晚都睡同一张床。
但楼大人总是睡得太少,每晚都是沈持意先睡着,沈持意后起床。
明明如此亲近,他居然连香囊的影子都没摸着。
到了第五日,沈持意又和楼轻霜换了穿着。
但他们连着五日无事发生,连江元珩都渐渐放松了些许警惕,不再时时刻刻都在沈持意的马车旁策马同行。
他们这一日要越过的山道很长,已经入了夜,他们举目望去,都没看到前方有什么打着灯笼可以住店的地方。
除了他们,四下无人。
楼轻霜让太子殿下待在车内,打着灯笼,穿着太子殿下亲自买的那华贵繁琐的衣裳下了马车。
沈持意听到江元珩说:“再往前走似乎是深林,不确定会不会有客栈,若是没有,我们还来得及往回退。”
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路过一个可以住店的地方,只是!
那地方颇为简陋,又没有足够的客房,所以没住下。
没想到前面居然一个客栈都没有了。
江元珩又有些苦恼:“可如果再往前走就有客栈,现在花一个时辰回头去住店,未免有些冤枉。”
楼轻霜道:“江统领,快马疾驰比马车走得快很多,统领可否先领禁军策马向前,分散去探一探,看看附近还有没有客栈。我与暗卫在这守着殿下,等统领回来。”
不多时,江元珩便带着麾下禁军走了。
有人开了厢门,掀开纱帘,在沈持意身侧坐下。
沈持意借着那人手中拎着的灯,瞧见对方换回了自己惯常的穿着,手中拿着太子的衣裳。
明显是要换回来的意思。
沈持意当即明白了。
——楼轻霜之前说要等的时机到了。
江元珩走了,现在是太子身边防卫最弱的时候,想杀他的人已经按耐了这么多天,终于等不住,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了。
楼轻霜换身份并不仅仅只是换身份,而是为了让别人经过这几天,不知道他们到底换没换过。
他们这几日的穿衣束发,都没有让手底下人插手,最大程度阻拦了消息外泄。现在又夜黑风高,若是吹灭了烛火,刺客便只能根据衣着辨认太子。
刺客不知道,细作却知道。
楼轻霜多半私底下还有带别的人手,对这人而言,那些刺客根本不足为据。
可细作如果不找出来,会一路跟到烟州,万一坏了大事可就不好了。
这人想用这个方法排查细作。
江元珩带走的禁军以为他们还是互换的状态,而此时此刻跟在他们身边的暗卫不管怎么样也会发现他们又换回来了。
楼轻霜只需兵分多路,再看刺客主要人手在应对谁,就能看出细作出在禁军还是飞云卫。
沈持意没有说话,接过楼轻霜给的衣服,便又让这人背过身去,三下五除二换回太子服饰。
这人回过头来,为了和他耳语,凑得很近。
沈持意瞧见楼轻霜似是轻轻笑了一下,呢喃般用极轻极轻的嗓音说:“殿下聪明,应当明白臣的打算……”
“咻——”
长箭破空之声骤然由远及近!
离马车最近的云三及时砍断了那突如其来的长剑,短促道:“有暗箭!”
马车外登时兵荒马乱。
马车内,楼轻霜神色无改,有条不紊和他说:“臣出去后会带走一部分人,以引走部分刺客,迷惑他们。云三乌陵奉砚都会留下,殿下不要出马车。”
马车后已有短兵相接之声!
人多眼杂,沈持意不便出手,便只能同样轻声说:“大人小心,快去快回。”
楼轻霜已经准备下车,闻声回过头来。
“自然,”这人说,“殿下还在这里。”
“臣可不能……让殿下不见了。”
第 64 章 忌惮
沈持意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的动静。
楼大人当然不可能只靠黑夜里的衣着骗人,连日的衣着互换只是为了给人加深“太子和楼大人会互换身份惑敌”的印象而已。
这人带走的人马和马车都是精巧安排过的,似是还做了些迷惑人的调度。
沈持意贴着马车边听了一会,手中拿着刚才楼轻霜吹灭的那盏灯。
若是云三他们不敌,那他就暗中出手,把这盏灯掷出去救人。
但动静没多久便小了许多。
楼轻霜似乎暗地里留了人手,云三他们应付起来格外容易。
而且那伙刺客的大部分追着楼轻霜走了。
看来他们以为那是太子?
就是不知刺客是否会收到什么消息而突然回转……
他就这么在马车里等着一切结束吗?
现在……是个好机会。
逾二
習二
比他之前遇到的那些机会都要好。
这么黑的夜,这么孤的道,这么乱的场面。
沈持意眉头微皱。
他摩挲着手中被楼轻霜熄灭的灯盏——上头似乎还有烛火余温,比外头铿锵不断的刀锋要热,却比刀锋划出的迸溅鲜血要冷。
这一次的刺杀并不仅仅是刺杀。
他们几伙人已经分散在黑灯瞎火的山林中,若是这时候他这个主要目标出事了,今夜便是白白筹谋这一出引蛇出洞。
江元珩他们会自乱阵脚不说,现在车外的人能活吗?
他想要的是平稳脱离主线。
不是靠连累别人,甚至不顾他人死活拖后腿的方式脱离主线……
太子殿下转了转灯盏,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这么多年,他时常隐瞒身份在外行走,习惯了亲力亲为,倒是头一次被护在一个什么都瞧不见的马车里,安安稳稳地等着。
山林星夜藏不住微弱的烛光灯火,却盖得住数不尽的刀光剑影。
星河还是千万年如一日的宁静,明月高悬,月光照不过树影,照不出匿于丛中的冷刃。
他似乎听到云三割破了杀手的咽喉,听到远处似有纷乱马蹄声靠近,听到江元珩问:“太子殿下可好?”
看来是结束了。
沈持意这才起身而出。
禁军已经回转,不少人手中握着火把,照亮了一片漆黑的山道,也照出泥沙血迹、幽诡人心。
他们这一回带出来的都是精锐,刺客人数多,却不算强,地上躺着的几乎都是蒙面黑衣之人。
虫鸣鸟叫,风声呼呼。
素白长袍的男人从容翻身下马,身后暗卫跟着打马而来,往前扔下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云二!?”
沈持意格外意外。
早知道是云二,他直接把云二叫到房里关起门来独处一会不就好了!
费那么大劲干什么。
现在好了,他和云二都成了输家。
楼轻霜在他面前停步。
这人实在是游刃有余得!
厉害,这么一番混乱下来,连江元珩都衣袍微乱,颇为狼狈,可楼大人这一身白衣在夜下深林中往复,染不着一点刀光剑影。
当然,太子殿下比楼大人看着还要齐整。
毕竟沈持意是唯一一个马车都没出去过的人。
但楼大人在外人面前还是做足了君子贤臣之风,第一时间上下打量了一番太子殿下,这才颔首:“殿下受惊。”
“是谁派来的?”
沈持意问。
“刚抓到人,还没问。”
云三上前,摘下了堵着云二嘴巴的布团。
沈持意对云二开口没抱什么希望。
又是暗卫又是细作,没有一死了之,也许都是楼大人抓得快。
“楼大人,”云二却闭口不谈刺杀一事,而是突然对着楼轻霜说,“您如此忠心太子,是打算领着楼氏全族效忠?”
“史书上哪怕亲眷夫妻都有可能今日和睦明朝反目,楼家和太子既无血亲,又无姻亲,在朝中毫无权势瓜葛——大人不怕狡兔死走狗烹吗?”
“太子可以放弃亲族苏家,自然也可以在得势之后以楼家垫脚!大人别忘了,我朝上一位天子师是何下场!!”
竟是在挑拨沈持意和楼轻霜。
众人当即低下头来,不敢作声。
江元珩面色猛地一沉。
“卑鄙之徒,殿下心善,楼大人清正,岂是你这蠢钝至极的三言两语可以挑拨!”
云二张口还要说什么。
江元珩上前便猛地踹了云二一脚,踹得他当场口吐鲜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登时有人领会禁军统领的意思,紧跟着上前,再度堵住了云二的嘴巴。
楼轻霜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复又神色平缓。
好似亡命之徒的惑心之言连他的耳朵都进不去。
他这个被挑拨之人甚至在众人沉默难言的情况下,反过来劝慰江元珩。
“江统领,何必同宵小置气。”
其余人不由得去打量太子神色。
太子殿下的脸色比楼大人还要平静。
若不是有些话说不得,沈持意都要笑出声了。
狡兔死,走狗烹。
谁是狡兔谁是走狗啊!
楼轻霜根本用不着这种拙劣的挑拨。
毕竟嘛,楼大人本来也没打算真的忠君。
“殿下,”楼轻霜慢条斯理道,“此人大逆不道,胡言乱语,本该就地斩杀。但云二身为接头之人,必然比那些听命行事的死士和杀手知晓得多,臣以为,还需留他一命,审讯一二。”
“臣怕污了殿下的眼睛,惊扰殿下。往前再走约莫十里有一间客栈,楼某上次去烟州就住过,没什么问题,江统领可否先把殿下带到客栈休息?”
“溢年、奉砚留下助我,我审完再行跟上。”
“那便辛苦大人了。”沈持意打了个哈欠。
江元珩令人处理完尸体,收整车队,护着太子车驾离开了这里。
薛执早就领了楼轻霜的死命令,无论何时都盯紧太子,此刻!
并没有现身同留在原地的楼轻霜等人相见,暗中坠着太子车驾,紧跟而去。
马蹄声纷乱不止,车轮碾过泥土,车辙同刀光剑影后的满地断枝落叶交叠。
火把上的火苗随风轻荡,前后相接,仿若星河下联袂的红云。
奉砚看着太子车驾远走,直至前方的火光都看不清明。
他回过头,同周溢年对视了一瞬。
他们方才都瞧见了太子的平静。
面对如此言语,一向喜怒形于色的太子殿下缘何能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比楼轻霜都要平静?
他是心有打算却全然不显露,还是当真听不明白,还是完全不在意?
周溢年轻轻摇头。
奉砚无声叹气。
楼轻霜已经独自走到狼狈倒地、五花大绑的云二面前。
他稍稍俯身,拔出封口之物。
“阁下。”
男人嗓音分外平和,不像是在对一个潜藏多日的细作,而是在茶楼棋桌旁同人轻谈。
“楼某在宫中,自小跟着飞云卫习武,知晓一些暗卫的规矩。严刑拷打或是普通审讯,对你们都没什么区别,楼某便不干这等无用之事。”
“方才那般说,只是为了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云二自嘲一笑:“大人是不打算审了?倒是多谢大人。既如此,大人可愿给我一个痛快?”
云二心下松了口气。
他被抓的那一刻就知道活不了,此时能要个痛快,已算是个好结局。
“阁下没有别的想说的了吗?”对方道。
云二一怔。
他摇头。
“想说的已经说了,大人也都听了。大人,动手吧。”
他闭上眼,引颈就戮。
可素有贤名的楼大人却轻笑了一声。
“看来……”那嗓音分明是熟悉的,可语调确实从未出现在这个嗓音上的冰凉,“你不是枭王的人,也和楼禀义没有关系。你们的刺杀算不得漂亮,背后的主子也不是什么能人。苏家?”
云二没有反应。
楼轻霜又说:“苏家得了陛下默许,肆无忌惮在宫外对太子动手。苏家以为你是他们的人,其实你是天子暗卫,你一直都是天子暗卫。对吗?”
“而你刚刚所说,是苏家的想法,你说出苏家的想法,想让我们只怀疑苏家,而想不到陛下。”
云二猛地瞪大双眼——他分明一字未说,楼轻霜缘何突然一清二楚?
又为何提到了那位疯了许久的枭王?
面前的男人从他的反应得到了答案,脸色也跟着冷了下来。
云二一晃神,奉砚已经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入他的心口。
这本是他自己要的一个痛快。
却听楼大人用着清雅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下手别太狠,我还没告诉他,刚才那番话错在哪了。”
他的语气愈发平缓。
“别让人怀揣着不明白死不瞑目,不好。”
奉砚漠然:“是。”
刺入心口的刀子落得很!
慢很慢。
云二骇然间,刚要张嘴,那侍从却捂住了他的嘴。
男人只想让他听。
“你刚才说的道理其实没错。”
——太子若是登基,楼家从龙之功太大,楼轻霜又已受封太子少师,将来若是成了太傅,列三公,管六部,少不得要被天子忌惮。
谁听了这话都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可是……
楼轻霜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觉得好笑。
奉砚面不改色地转动匕首。
楼轻霜笑出了声。
可是谁当太子都会忌惮他。
不是沈持意,也是别人。枭王会,太子会,谁都会。
因为皇后是在宣庆元年十月初三于宫中生下他的。
宣庆帝夺位登基立后,是在宣庆元年的正月。
沈骓可能是他的生父,也可能不是。
不论太子是谁,都没有太子可以在知晓这一点之后心无芥蒂。
功高盖主固然难以全身而退——可他从来就没有全身而退之说。
但这些事情便没必要让一个小小的暗卫带去阴曹地府了。
第 65 章 故地|更新+14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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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溢年也上去探了一下气息,再次确定云二死了,这才出声:“什么意思?要刺杀太子的人是陛下?”
他刚才不是没听出云二那些挑拨之言有问题。
云二说太子会弃苏家,自然也会弃楼家。
这话稍一推测,听上去像极了苏家那边想杀太子,刺杀不成这才挑拨几句。
可是哪有死不松口的暗卫,言语中又隐约透露出背后之人的?
越容易让人想到苏家,越不像是苏家。
但周溢年没想到楼轻霜直接追溯到了皇帝身上。
这话也太滑稽了。
皇帝刺杀太子。
而且是能废立太子的皇帝偷偷安排人刺杀太子。
真要是被揭露到明面上,载入史册,哪怕千年后改朝换代,后人见了,兴许都会以为是什么犄角旮旯里的野史。
如此离谱之事,楼轻霜哪儿看出来的?
奉砚已经去埋云二的尸体了,楼大人面对着周太医困惑的眼神,言简意赅道:“飞云卫是天子暗卫。”
这话他刚刚就说过。
可如今单独再说一遍,周溢年再一细思,才明白过来。
太子当时选暗卫的方式实在是太独特了——凭借好看的选。
所以哪怕是再有心之人,也很难故意安排自己的人在飞云卫里,又正正好让太子选中这个飞云卫。
至于云二被太子选中之后,那便更难做手脚了。暗卫本就无亲无故难以收买,谁也不知道这个飞云卫入了东宫之后,身上是不是已经身负青衣蛊,别收买到头把自己给卖了。
那么太子选暗卫之前难动手,太子选暗卫之后难收买。
唯一的可能反而只剩下皇帝。
没那么复杂,直接看飞云卫的来历便足够。
暗卫本就是皇帝赐给太子的,四个里面只有云二一个有问题,已经算是小殿下运气不错了。
“陛下引导苏家刺太子干什么?”
“你在想是不是和烟州贪墨案有关,或是宫中突然有了什么动乱?”
周溢年:“……”
点头。
又想复杂了?
楼大人瞥了他一眼:“舍简思繁,庸人自扰。”
“。”
“我们出宫前,太医院脉案里,沈骓身体如何?”
“……不太好,三天两头病一下,罢朝都不止一次了吧?你是说——”
皇帝这些年左右制衡,玩弄权术,什么都不愿意放权给别人,什么都要自己来。
偏生沈骓确实没什么明君圣主之资,现在身体每况愈下,沈骓必然会怕朝臣们趁着他养病揽权,更怕宗室王侯对那把椅子萌生想法。
他自己就不是个正经继位的皇帝,自然也怕别人这样把他取而代之。先前他便是因此立了体弱多病的苍世子为太子,让众人的视线落在太子身上,而不是皇帝身上。
可沈持意这个靶子在如此关头,因为烟州一事不得不出宫。东宫称病不见人,反倒在关键!
之时隐去了身影。
缠绵病榻的皇帝希望各怀鬼胎的人继续把目光放在太子之位上,让局中人自以为探听到了太子身在何处的“秘密”,就算不知道太子为什么称病微服出宫,但知晓了太子在哪就够了。
那这个靶子就还在。
一如这一次的苏家。
云二表面帮苏家,甚至帮其他心怀不轨之人,实则效忠的是皇帝。
苏家却以为云二是他们的人,从云二那得到了太子的行踪,这些时日苏家便一直在谋划刺杀太子,目光依然放在和太子斗
这件事上。
苏家失败了,还会有别的世族大家、别的宗室王侯。
若楼轻霜今日没有一鼓作气揪出云二,他们这一路都不可能安生。
但是现在——
楼大人不仅把苏家的刺客连根拔除,现在还在月黑风高之时埋皇帝的人。
周溢年:“……”
这位纯良之臣还对刚刚埋尸回来的奉砚说:“回去之后连夜写一封密报,把今夜之事一五一十报给禁中的飞云卫,说太子遇刺,我们虽然没有查出刺客是谁,但揪出了一名飞云卫细作,已就地处决,请陛下和许统领留心飞云卫内部。”
“再另起一封密折,说我们一路被人刺杀,担心再露行踪,为不辱皇命,此后行迹不再定时奏报禁中。这封密报明日让江元珩也过目签署,快马加鞭送回骥都。”
“是。”
冠冕堂皇,有理有据。
皇帝也说不了什么。
也不知他们这位被气病了几次的皇帝,看见这两封密报,会不会又暗自憋气,却对刚直忠心的小楼大人无可奈何。
周溢年问:“江元珩是陛下派来帮助我们并且监视我们的吧,他会签第二封密报?”
“他是太子的人。”
周溢年:“……?”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楼饮川怎么又知道了?
楼轻霜已然翻身上马。
周溢年和奉砚紧随其后,扬鞭而去。
他们策马折返回林,踏过方才鲜血横流的厮杀之处,踏过底下刚刚埋了尸骨的泥土,踏过了封存的暗潮汹涌。
再往前便是纸醉金迷的烟波江南,身后是遥遥巍峨群山,望不见的噬骨帝都。
行路黯淡,灯火无踪,唯有摸不见的星河作陪,照得到的月光相送。
有人披星戴月,迎风朝着远处唯一的光亮而去。
楼轻霜骑马骑得极快。
快到奉砚和周溢年都险些跟不上。
似乎没有多久,就到了他们约定汇合的客栈门前。
小楼大人不在,太子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受伤挂彩的人安顿歇息,马车和车队伪装商贾用的货车都停在外头,客栈里零星点点亮着灯火。
许是已经有人睡下了。
楼轻霜一拉缰绳,往楼上扫过。
躲在暗处等他们的薛执突然在草丛中冒出头来。
周溢年:“?”
奉砚:“?”
楼轻霜毫不意外!
,看向薛执。
薛执指向一间还亮着灯的客房。
楼轻霜点头。
薛执又隐了下去。
周溢年:“……”
奉砚:“……”
楼轻霜似乎眨眼间没了方才那副修罗鬼刹般的冷意,连照在他身上的月光都化作皎洁无质的涓涓细流,为他拉出一道逐渐往薛执指的那间客房而去的缠绵长影。
“饮川。”周溢年却难得在这个时候,肃然喊住他。
“你真的打算把第二封密报也送回都城?”
楼轻霜微微侧头。
“陛下是靠云二和我们定期送回帝都的密报确认太子行踪的,云二已死,再没了密报,那从今夜起,便再也没有这些小猫三两只的刺杀了。”
听上去是好事。
其他人也会觉得是好事。
楼轻霜本就是想要这个结果。
但……
“其实有人刺杀,对你而言未必不是好事。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周溢年清楚,楼轻霜不可能有杀太子或废太子的打算了。
从楼饮川发现太子就是苏涯,却能按耐至今,在太子面前装作一无所知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这些无法言说的知情人便都明白——这人哪怕是在权力的荒原里同太子一道深陷泥沼,也不可能放手。
楼轻霜应当发了疯一般想问太子,想问那个潇洒离去毫不犹豫的身影,问对方为什么主动招惹却又在得到之后离去。
这人明明可以直接摊牌。
甚至于姓楼的而言,趁着太子羽翼未丰,还要倚仗楼家之时,断了太子的前路,才能轻而易举将人抓在手中,至死方休。
可楼轻霜都没有。
那已经不是仅仅只有被辜负之后的不甘心了。
也许楼饮川自己都没有察觉这一点。
周溢年心下惶惶,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已经可以预见答案。
他眼见那人耐心立刻告罄,就要下马进客栈,这才赶忙说:“刚刚云二说的那些话,你想起了什么,我也想起了什么。”
楼轻霜的身世,他也知道,这甚至是他们二人如今能走到一路的契机。
他们甚至知道的比皇帝还要多一点。
沈骓夺位是在顾名锋婚宴之时,当时顾家宴请了三天的宾客,先朝太子和顾名锋是挚友,干脆宿在了顾府。结果先帝意外驾崩,沈骓趁机发动宫变夺位,杀了先朝太子与顾名锋。
而后沈骓立楼明月为后,又办了一次大婚。
但当时楼明月并不能接受突如其来的变故,身后却又有楼氏亲族,她前后无路,最终寻了个办法。
她从周溢年的父亲那偷偷得来了致幻之药,用在大婚立后那一月。
美酒佳人,登临绝顶,风光无限的皇帝从未想过,他坐拥天下的战利品会以一种极其简单的方式愚弄他,成功欺骗了他,让他以为自己与楼明月有了夫妻之实。
楼明月原本的打算就是以此药物混过几次之后,佯装怀孕,再议后事。
可世间事便是这么的凑巧。
!
她真的怀孕了。
这个孩子于沈骓而言,可能是他最为意气风发之时得到的嫡长子,也有可能是被他所杀的名将顾名锋的遗腹子。
凡尘世与修罗界,一步之遥,可亲可仇。
于是楼轻霜只能姓楼。
皇帝不知道。
皇后知道。
楼轻霜就是顾名锋的遗腹子。
但也只是知道。
周溢年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当年之事再无证据,世间唯一能证明此事的,只有皇后亲口之词——这亲口之词楼轻霜信,周溢年信,可其他人未必能信。
不可追的往事,找不见的事实,是楼轻霜能安然活到现在的保命符,却也是他如今的头悬之剑。
因为皇城秘案里,有着他出生宫禁的记录。
没人再能证明他是顾名锋的遗腹子,却有人能怀疑他是帝后亲子。
若楼轻霜当真要认准沈持意这么一个太子,那这秘事该怎么办?
和太子说?
太子信吗?
现在信了,以后呢?人生百年,人心思变,今朝如是,每一个明日却漫漫又长长。
如果他们一路刺杀不断,太子又武功高强不会出什么事,楼轻霜何不干脆当做不知,陪太子演一演忠君护主的戏码。
这样一来,皇帝那边不会生气,而太子这边,也对楼大人多了几次护主之情。
往后此事揭开,多少能少点怀疑忌惮不是?
这是对此事最好的处理方法。
楼饮川不可能想不到。
周溢年说完,便立刻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又多嘴了不是?
果然。
楼大人连一个冷眼目光都没给他。
第 66 章 重游
第66章重游
停在湖边的画舫其实有两个。
一个稍大一些,他们在湖边停下之后,沈持意听奉砚说,才知道这是楼轻霜在出帝都时就嘱咐人先行从烟州之外的地方购置的,足够住下随行的侍从和护卫。
还有一个比较小,沈持意和乌陵都很熟悉——因为那就是他们上一次来烟州买的。
沈持意当时走得匆忙,除了专门留下的流风剑,画舫和画舫里的其他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些东西,包括这个画舫,全都是他来榷城之后置办的,本就打算离开时再转手卖掉,没有留下任何和苍王府有关的痕迹,倒不会担心出什么问题。
但楼轻霜为什么现在还留着?
从他在药庐遇到木沉雪到现在,都半年过去了。
楼轻霜也已回帝都许久了。
要留着一个画舫,同留着一个可以直接挂在腰间的香囊是不一样的。
楼轻霜正在说:“正好我们需要一个藏身之地,画舫游于水上,极易更改地点,还可随时弃船隐匿,是上佳的选择。楼某本就有一艘可用的画舫停在榷城旁,再从别处开来一艘,我们便可以不用住店。”
“这一招确实妙哉!住店容易暴露,我们一直在水上藏着,对手就很难寻到我们。”
“这一艘画舫,大人刚刚说是原本就有的?是大人上一次暗下烟州置办的产业吗?”江元珩四处打量,“维持一个画舫不容易,还得专门雇人看着,定期洒扫吧。大人上次回帝都之前没有先行转卖了?”
“此物非我所有。”
男人说。
“主人未归,我不便擅自变卖。”
现在就站在这里的画舫主人:“……”
江元珩问:“画舫主人呢?可有说何时归来?”
“不知。不告而别,什么也没和我说,我只能留着画舫等他。”
刚想说点什么岔开话题的画舫主人:“……”
原来是留着守株待兔用的。
对其他人而言,春风一度后被始乱终弃,也许是一壶美酒就抛诸脑后的烦闷。
可楼轻霜锱铢必究,果然不可能把这种事情轻轻放下。
可既然楼轻霜在意江南之事,小至一个看似无用的香囊,大到一个花销不小的画舫,都全须全尾地留着。
楼轻霜不可能没有在私底下找苏涯。
他不论是苏涯的身份,还是太子的身份,都和苏家有关系。楼轻霜喊他“苏公子”的时候,不会联想到什么——
“说起来,”楼轻霜叹气道,“此间主人也姓苏,喊殿下假名时,臣还想起他来。他曾自称是苏家旁系,不见之后臣担心他出了事,去苏家探听过,却发现苏家并没有这号人物。”
“想来并不是苏家之人。”
沈持意一直观察着楼轻霜的神情。
那人从始至终没有看他,面上挂着些微叹息之色。
他稍稍又安心了些。
江统领却皱眉。
“这不是骗人吗?那……难不成这人一日没回来,大人就要寻人替他守着这!
画舫一日?”
“理应如此。”
“这画舫主人怎么能如此没心没肺?”江元珩愤愤不已,“也就是楼大人这般会以德报怨的君子,才会继续为这等小人费力守着一个用不上的画舫。”
小人微笑。
小人说:“楼大人一路为我讲课,到了此处还未歇下,想必渴了吧。”
“乌陵,去沏杯茶来给楼大人,他适合喝这个。”
楼大人摆袖作揖,儒雅谦和:“多谢殿下。”
这人接过温茶,慢条斯理地轻抿了几口,突然稍稍肃了神色,“统领莫要如此说。”
“应当是楼某哪里做得不好,惹人厌烦,这才让人不愿搭理。”
“此间主人是位洒脱心善的江湖少侠,也许他的红尘绚烂广阔,无边无际,如山海天涯,楼某这等无趣之人,早已被他抛诸脑后。”
“如今只能留存这个画舫,若他哪日主动归来,卧榻尚在,尽可安眠。”
言下之意,是只要主动回来,便既往不咎,还扫榻相迎。
他说得格外郑重,好似当真把心中所想就这么说了出来。
如此自贬为无趣之人,更好似人人称赞的饮川公子自谦自牧至于此,竟觉得一个江湖侠客轻慢待他,理所应当,是他之错。
可这话中,却又带着些许希望这么一个轻慢他的人回来的意思。
沈持意听在耳中,笼着男人嗓音的耳廓竟比手中的温茶还要烫人一些。
若不是他知晓这人是在以那副君子画皮应答,都要以为这是楼轻霜的肺腑之言了。
江元珩登时有些悻悻。
他没想到楼轻霜反过来维护了这不知名的画舫之主。
“大人心胸,元珩自愧弗如。”
周溢年却暗自唏嘘。
楼饮川居然来真的。
就这么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想对苏涯说的话。
楼大人上一回踏在这个画舫上,最后对暗卫的吩咐还是武功废了都要带回来。
这次踏上画舫,怕不是太子下一刻认下苏涯这个身份,楼饮川都能当做前事尽皆勾销。
——只要太子再不离开,再不背弃。
这话已经是摊开来的暗示了。
只有已经明白太子身份的周溢年和奉砚能看得出来,刻意安排的故地重游本是给苏涯看的,楼饮川却成了被勾起遐思的那个人,破天荒不露声色十分平静地冲动了一回。
可惜那风流浪荡子确实如楼饮川口中所说的那般,眼中绚烂广阔,心里无边无际。
重回故地都没能勾起太子殿下一点回转之心。
小殿下已经不为所动地转身绕开他们,踏入画舫廊道,打量起阔别多日的家当。
没有丝毫同当面诉衷肠的可怜人相认的意思。
楼轻霜神色微动,隐在阴影下的双眸暗了暗,指尖摩挲着茶杯边沿,轻晃茶水。
他站在日光照不到的檐下,凉的是风,冷的是人。
周溢年暗道糟糕,却又无法说什么。
两艘画舫已经一前一后在河道中!
缓缓前行,寻着榷城城门外的一处不算起眼之地,稳稳停摆。
沈持意在自己买的画舫上越呆越局促,好不容易彻底到了临近城门之处,他赶忙回身去找楼轻霜:“大人,我们该进城了。”
他打算先和楼轻霜、江元珩和周溢年进城,禁军和随从先等候在这。
乌陵和奉砚也留下,以便管着这些人。
暗卫则在夜里单独想办法不通过城门入内。
楼禀义肯定会注意有何进出城门的异样之人,他们四人一起进城太过招摇,商量了一下,还是分开进城稳妥。
两两行进,江元珩同周溢年一道,楼轻霜同沈持意一道。正好不会武功的周太医和太子殿下分在两拨里——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不再扮成商队,他们也无需再假装兄弟,直接当做朋友相伴入城便好。
周溢年和江元珩先行入城后,沈持意也去换了件不起眼的衣服。
等太子殿下出来时,楼大人已经拿着幕篱在门前等他。
他一愣:“这里还要戴吗?烟州应当没人识得我。”
“总能防范一二。”
楼轻霜已经将幕篱挂到了沈持意的头上。
“好吧。”
青年第一次在他面前戴幕篱局促至极,到如今却已经渐渐习惯。
这个幕篱不是特制的悬挂金铃的幕篱,时不时会随着湖边轻风而晃荡。
楼轻霜的双手顺下白纱,指尖滑过脸颊,再次为太子殿下系紧绑绳。
他看着眼前人时隐时现的清晰面容,在青年瞧不见之处,面色瞬间一沉,一双眼睛里满是沉思。
太子殿下虽然不拘小节,可一旦遇上需要留意之事,便会极为周到。
他们进榷城,虽说大概没人会识得太子,但谨慎一些总没错。沈持意肯定不想显露武功,能够少遇到一点刺杀和危险,必然是更好的。
但看沈持意这一路行来的反应,不仅从未有过遮掩之心,甚至现在戴个幕篱还是不太情愿——分明身为苏涯的时候十分小心,早已习惯如此。
像是……更想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
这一丝极为微妙又难以捕捉的怪异苗头缓缓发芽,却让人揪不出根源。
楼轻霜眉头愈发紧蹙。
太子殿下戴好了幕篱,却又把前头的白纱掀起。
他瞧见神色淡然的楼大人,弯了弯眉眼,说:“既然我乔装了,大人是不是也该换一换?大人毕竟来过烟州,楼禀义还识得你,你比我更容易暴露才是。”
“臣也戴个幕篱?”
“两个人都戴幕篱,何尝不是一种欲盖弥彰?”白纱之下,沈持意狡黠一笑,“烟州官场未必打探不到钦差是谁,毕竟你我同时称病,知晓内情的人已经能猜到了。楼禀义和手底下的人不识得我,却识得你,所以他们肯定会留意你的特征。我觉得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大人上一次在烟州是如何乔装的,如今便如何乔装。”
楼禀义反而不会对照着楼轻霜上一次乔装的样子找人。
毕竟双方上一回已经见过面了,从常人的角度!
来看,除非楼轻霜傻了,不然不会用上一回楼禀义见过的样子大大咧咧入城。
那他们就反着来——就这么入城。
楼轻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又夸他:“殿下的办法好,臣上次在烟州瞎了眼睛,一直都是蒙眼之状,如今眼疾早已好了,楼禀义确实不太容易想到臣还会蒙眼。蒙眼确实也能稍稍遮挡一些容貌,臣这就去换衣,寻个蒙眼之物来。”
男人进了屋。
沈持意心满意足。
他绕了一圈,找了这么个借口,乔装打扮是一回事,想看看楼轻霜的反应来再度确定对方有没有怀疑自己是另一回事,主要的目的,却是为了让楼轻霜蒙眼。
这人看不见,那他偷香囊,总该轻而易举了吧?
可惜这算盘没来得及打响就被扔了。
楼轻霜换了一身寻常布匹做的素色常服出来,手中拿着蒙眼玄布,腰间却空无一物。
香囊和锦袋都收起来了。
不知藏哪去了。
沈持意:“……”
细节,太细节了。
小心,太小心了。
而他接过玄布,为男人绑上之后,回到这人面前,乍然瞧见熟悉的面容。
玄布遮住那藏着无数心思的眼睛,只留下染着些许忧然郁色的面容,削弱了些许端方肃意。
他熟悉的木兄对他伸出手来,谬雅温良道:“我瞧不见,劳烦苏公子,牵我入城。”
苏公子心间一跳,登时后悔起自己方才的提议。
幸好白纱挡着他的脸,玄布遮了那人的眼。
没人能瞧见他强作镇定地伸出手,同对方掌心相叠,双手相握,转身行步在前,深吸一口气才道:“木……木公子,请随
我来。”
第67章旧疾
第 67 章 旧疾
第67章旧疾
初夏的榷城远比正月风冷的长街和碧湖来得繁盛,清晨的坊市便已支起了不少摊贩,吆喝声接连不断。
晨光匍匐在千家万户的屋瓦之上,长风唤醒了又一日的江南。
一眼望去,全然瞧不出此地早已暗流涌动,更是看不出这是一个十年税银不知所踪的地方。
街角。
江元珩脸上贴着胡子,手里抱着剑,活似一个浪迹天涯的剑客。
周溢年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抱着个小招幌,上书“神医再世”四个大字,不要脸得让身边的剑客往一旁挪了几步,想要装作和这江湖郎中素不相识。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城寻到他们的时候,再世神医刚刚给人摸完脉,还收了几十文的诊金。
周太医美滋滋把出宫挣到的第一笔钱揣进袖兜里,抬头就瞧见装扮极为熟悉的两个人。
戴着幕篱的牵着蒙着眼睛的,缓步朝他们走来。
上一次在烟州就见过这两人如此打扮的周溢年:“……?”
江元珩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从前见过戴着幕篱的沈持意,但没见过蒙眼的楼轻霜,更没见识过太子殿下牵着尚书大人的手走在大街上的画面。
直到这两位越来越近,在他们面前停下。
江元珩打近一瞧,终于认出了楼轻霜。
江元珩:“……?”
有点不理解。
沈持意瞧见这两人的表情,愈发觉得自己出了个馊主意。
可主意是自己出的,突然反悔就是坐实了他心中有鬼,他哪里还敢说话?只好提心吊胆,一路行来一直牵着楼轻霜的手。
其实这事他去年就做过,甚至经常拉着瞧不见的木兄陪他在榷城的坊市里游玩。
可他牵着这人会想到这点,这人蒙着眼被牵着,就想不到苏涯吗?
睁着眼,起码面前是太子。
闭着眼,触觉听觉直觉都截然不同,楼轻霜……这人心思如深不见底的黑渊,怎么可能想不到?
默不作声入城的时候,楼轻霜在想什么?
是不是有所怀疑?
还是说,楼轻霜其实就是在怀疑他,从他瞧见画舫开始,这人便一直在试探?
若是如此……他真的必须得快点想办法脱离主线了。
原著里楼大人换了好几任皇帝,每一任的下场都不好,皇位更迭又牵扯无数世族利益,几乎没有亲族全身而退的。
如果他真的继位,那可就不太好办了……
太子殿下正胡思乱想悔得很,一时无言。
多亏了楼大人率先开口道:“苏公子怎么不走了?可是见到为我看眼疾的郎中了?”
“郎中怎么没有说话?”他向前虚虚地探了探,“上一回我们在药庐中见过,木某眼疾迟迟不见好,畏光,这才蒙了眼睛,不太熟识之人怕是得瞧上好几眼才能认得出来。”
江元珩恍然大悟。
原来是一伙人乔装江湖郎中,另一伙人乔装看病的,刚好配合。
而且蒙上眼睛也能遮!
挡一点容貌,不至于一下子被人认出来。
不愧是太子殿下。
不愧是小楼大人。
运筹帷幄,高瞻远瞩,这么细节的小事都是顾全大局的考虑。
周溢年也明白过来,接话道:“想起来了,原来是木公子。你我寻一处安静之地看诊吧。”
周溢年引路在前。
他们四人只有江元珩没有来过烟州,但是比起随处游玩的太子殿下,还有来了以后大半时间都瞧不见的小楼大人,真正在榷城隐匿了数月的周太医才是最了解此处的。
他按照出发前某人私底下吩咐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家有包间也有绿豆糕的酒楼。
小二端上糕点,合上门离开。
楼轻霜摘下了蒙眼的玄布,肃然问道:“烟州眼下是何情形,殿下有何想法?”
“先生又考我,”沈持意摘下幕篱,“那我就说说拙见。”
太子殿下想起先前楼先生以棋盘为课的模样,心下痒了痒,也装模作样铺开锦帕,放了三块绿豆糕在上面。
楼轻霜淡然坐在一旁,等着他说。
“元珩猜猜这是什么?又是何意思?”沈持意笑问。
江元珩凑近细细看了看那绿豆糕,后缓缓后退,坐直道:“是殿下留给我们三人一人一块的绿豆糕,意思是剩下的一盘你都要吃了,只给我们这上面的三块。”
沈持意:“……”
楼轻霜:“……”
周溢年:“……”
殿下咬牙:“我哪有那么贪吃!”
楼大人说:“是兵权。我朝天子亲卫、禁军、帝都畿区的骥都守备军直属陛下调遣;各州府分别有其府兵,由各州府总兵统领;除此之外,还有独立的三军——羌南戍边军,北戍府兵,淮东骑兵。”
主角就是不一样。
太子殿下安心啃起绿豆糕,等着楼轻霜说完。
“这三军要么因为处于边境,拥有特殊的兵制和专属的统帅,要么就是淮东骑兵这样,因淮东是大兴主要马场所在,所以用来主养骑兵。”
周溢年问:“查钱的事情,怎么提到兵上来了?楼禀义就算是贪墨养私兵,那不也是在烟州查吗?”
“烟州若是有私兵,”沈持意说,“楼大人和周大人去年在烟州待了这么久,难道会一无所觉吗?”
周溢年一愣。
他刚才还自认自己比太子殿下熟识烟州,突然就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
而且……
周溢年悄悄看了一眼楼轻霜——太子殿下这番话隐隐透露出了对楼轻霜的能力盲目信任的意思。
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太子指向那三块绿豆糕:“贪墨只有两个目的,一为钱,二为权。如果是为钱,一个贪官是要享受他贪到的钱的,没道理放在家里的库房摆着。可是烟州没有花费大笔金银的官员,如果有,贪墨的事情不可能这么久没有上达天听。”
那就只有权了。
“楼禀义这么长时间需要这么大笔钱,自己却不用,更有可能是给别人用。”
!
而楼禀义又没办法无声无息单独养出一队私兵来,那么钱财只有两种可能的去处。
一个是烟州府兵,一个是这三块绿豆糕代表的三军。
烟州府兵是一定要查的,但区区一州府兵,做不到拥兵自重。
那么皇帝把控力度确实低上很多的三军呢?
北戍府兵,沈持意和江元珩都很熟悉。
当年宣庆帝借凝结苍北兵力为由,抽空了苍州及其周边州府的兵权,成立北戍府兵,以战北狄。
沈持意当年在辰陇之战中虽然隐瞒身份随军,但江元珩、已经不在人世的苏承景和北戍府兵统帅李曳生,他们都是知晓他苍世子的身份的。
他很清楚李曳生不可能有问题。
而羌南戍边军,原著里早已暗地里归楼轻霜调遣。
那便只剩下……
“淮东骑兵。”
楼轻霜看向三块绿豆糕里靠东边的那一块。
沈持意还在思量着如何找个理由说出结论。
楼轻霜这么一说,他倒是松了口气,听着对方解释道:“殿下可以大胆认定楼禀义就是要造反——那么北戍府兵和羌南戍边军都离骥都太远了,即便真的养了一队精锐出来,要一路杀到骥都也很难,而且他们一旦杀到帝都附近,便有骥都守备军和
位于中原的淮东骑兵勤王,北狄和曼罗部也虎视眈眈,边境兵力一旦不足,便是腹背受敌之状。”
“除非天下大势所趋,否则边境军很难造反成功。”
沈持意听楼轻霜瞎编。
这人能这么快得出结论,多半也是有私底下的消息,随便扯了个理由指出淮东骑兵而已。
但江元珩盲目相信他,周溢年盲目相信楼轻霜,无人质疑。
沈持意和楼轻霜半斤八两,自然不可能去追问楼大人,赶忙附和道:“是也,是也。我不知这三军哪一方可能有问题,但根据大人所说,那么烟州很大可能和淮东已经私下勾连,蓄意谋反。”
“既然如此,我们直接去淮东查,岂不是更快?”江元珩还是有些不解,“淮东若是真的有问题,查清了还能直接拿下相关人等,以免引起兵变。而且钱若是到了淮东,烟州即便查清楚,也没钱。”
太子殿下吃完手中的绿豆糕,说:“我觉得大部分钱还在烟州。”
“楼禀义背后应当还有人,他没这个能力做这些事情。可他现在几乎等于暴露在了朝廷的视线下,对背后之人来说,最稳妥的方法其实就是灭口。但他还活着……”
活着,代表有用。
有什么用?
楼禀义或许不笨,知道为自己留一手。
十年税银真的全都流往别处了吗?
还是说,楼禀义虽然昧下了税银,但只是根据合作之人的需求提供银钱,其余钱财还尽数握在自己手中。
朝廷不知道钱在哪,其实楼禀义背后之人也不知道钱在哪。
所以他们谁都不敢随便对烟州、对楼禀义下手。
沈持意说:“是不是淮东骑兵,不能断定。但没用掉的税银还在烟州,我们只要拿到!
手,楼禀义背后的人也会急着现形。”
楼轻霜正看着他。
这人刚才眼中还浮着寻不出错处的从容笑意,此刻同他商谈完,反倒庄肃了许多。
他人眼中,这许是商议正事的严肃,但太子殿下眼中,这分明是楼大人心中的恶鬼险些脱身而出,要将他包裹撕碎。
他能猜得这么笃定,是基于原著的内容,狐假虎威了一回。
但是在他人眼中,那可就全都是他一人推断了。
楼轻霜这是彻底意识到他是个有威胁的太子了吧?
虽然是他想要的,但他被看得还是不由得有些发怵,低下头又吃了几口绿豆糕。
男人问他:“我们便基于如今的推断办事——所以殿下有何吩咐?”
“先等暗卫到,”沈持意说,“这些都是大人教我的——博弈对局,谁急谁输。”
太子殿下起身,戴起幕篱,状若平常般拿起玄布。
“木公子,”他喊,“我们出去寻一处客栈住下,夜半点燃勾连信虫的信笺,等云一云三云四寻来吧。”
“好。”楼轻霜只说。
这两人就这么又牵着出去了。
江元珩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一会又想起殿下说过的有仇的木沉雪,一会又想起大人说过的背信的苏家人。
他刚刚还在猜,该不会真的小楼大人口中的画舫主人是殿下吧?
可谁家背信之人牵着有仇之人呢?
他想不明白,干脆直接抬脚跟了上去。
周溢年想抓起锦帕上的绿豆糕吃一口再走,却捞了个空。
低头发现太子殿下连锦帕上的三军都没留给他们的周太医:“?”
入夜。
沈持意双手托腮,坐在窗边,吹着夜风,看着冷月,不断回想今日楼轻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今天这般故地重游,又仿若苏涯一般牵着楼轻霜走,他仍觉得心下不安,试图从中寻出一些踪迹来。
可楼大人的每句话、每个神情,似乎都有理有据,寻不出一丝突兀。
楼轻霜……
楼轻霜怎么这么久没动静?
他回过头,瞧见那人还坐在烛台边。
用来引动信虫通知暗卫的信笺已经被这人点燃,灰烬在烛台边沿落下,最后一点火星都归于虚无。
烧也烧完了,他们轻简入城,也没带什么书。
怎么坐着发呆呢?
沈持意起身走到那人身边:“大人?”
男人闻声抬头。
那平时多半淡然从容的面容此刻格外苍白,双瞳映着他的身影,却略显涣散。
“殿下。”嗓音也有些哑,似已隐忍了许久。
沈持意怔了怔,猛然想起今日是四月十五。
第 68 章 品尝|15w营养液加更
第68章品尝|15w营养液加更
楼轻霜只单独把那药瓶拿了出来。
素色外衫重新拢下,沈持意只来得及看香囊一眼。
他不敢瞧得太明目张胆,立刻收回目光,眼见杯中的水都快倒满溢出了。
他登时提壶递杯。
楼轻霜却已经松开先前拽着他的手,打开药瓶,倒出两粒药丸,吞咽糖丸一般,就那么送入口中,嚼咽而下。
沈持意光是看着,便垮下脸来,想象到了其中苦味。
他觉得楼轻霜应当也是能吃到苦味的。
因为这人皱了皱眉,涣散双瞳刚刚凝了些许目光,却又稍稍晃了晃。
可见是极苦的。
这么苦,他倒满的水就在眼前,楼轻霜仿若没看到一般,一口水没喝。
似是又喜欢让旧疾发作的疼痛在没有压制的情况下肆虐,又喜欢用最苦的方式吃着不喜欢吃的药。
这样岂不是会沉浸在厌恶与苦痛之中吗?
什么毛病?
他莫名有些看不过眼,想再度提起壶来就往楼大人的嘴里灌水。
楼轻霜却自己伸出了手,端起他倒的那杯水。
……嘴里的苦味都快过去了才喝水。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水有什么别样的滋味,还得等苦味过去了再品尝呢。
那人缓缓饮尽,和他说:“多谢殿下。”
药效显然没那么快,男人的嗓音一如方才一般虚浮沙哑,素日里那如丝竹般喑而雅的语调也没了个干净。
但温和静雅的神色和清顺温和的语调便是楼饮川那张画皮的主色,一夕之间全都脱下,沈持意不由得想起药庐帘后窗边坐着的木兄。
好吧,他对木沉雪确实没什么抵抗力。
方才满肚子的腹诽就这样随着明月下的流云一道消散了。
他听到自己已经在问:“你好点了吗?可是之前说过的那个头疼旧疾?我怎么瞧你还是头疼的样子,要不然再吃一粒?还有几粒啊……”
太子殿下往前探头,去看那细小的药瓶瓶口。
楼轻霜在痛楚之中乍然抬眸,眼前被太子殿下的面容堵了个严严实实。
什么也瞧不见,只能瞧见那双带着些许困惑不悦的明亮双眸。
他多年来第一次在旧疾发作之时轻笑了一声:“殿下,臣才刚吃药不过片刻,仙药也没有此等药效。”
殿下悻悻后退。
近在咫尺的脸颊就这么离开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楼轻霜顿时有些后悔说得太快。
殿下又问他:“那要多久呢?”
他额间不断沁着细密冷汗,却面色如常道:“没有多久的说法。臣的旧疾……没有对症之药,这些药不过是止疼或者安神之用而已。熬过今夜便好了。”
“殿下,暗卫若是来了,得让他们去别的客栈分开住店,以免引起注意。”
“我早已嘱咐元珩负责此事,大人未免太操心了。”
沈持意没想到这时候楼大人还想着正事。
“大人担忧我独自一间会遇!
到危险,今晚我不会离开此间。但是微服在外,大人不必和我太较真君臣,我扶大人上床歇息,我睡竹榻。”
楼轻霜瞧了他一眼。
没有推拒,只是说:“那臣可以再劳烦殿下去寻一下溢年,找他要一根臣往日里常点的安神香吗?香同药效一道,许能让臣安稳些。”
于是沈持意敲响了周溢年的房门。
周太医听着太子殿下楼轻霜需要安神香助眠,又看了一眼对安神香的助眠效果毫无所觉的太子——姓楼的果然没告诉太
子,那安神香不论加多少剂量都对姓楼的没用了,没怎么闻过的普通人却片刻就倒!
当然,周太医没那个能耐和胆子戳穿楼大人,直接把自己前几日做的一整把安神香都给了沈持意。
沈持意抱着一大把的安神香回到客房,瞧见楼轻霜已经闭着双眸侧躺在床上。
他蹑手蹑脚,轻轻回身关门。
屋门如被轻风吹拂,无声闭合。
楼禀义站在窗边,听到身后有人悄然而进,这才回头去看来人。
对方穿着黑衣,蒙着头脸,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显然是个听命办事的死士。
来人说:“算一算脚程,太子和楼轻霜这些时日应当会到烟州,你可有察觉?”
楼禀义冷笑道:“我如何察觉?楼轻霜的能力,你们上一次还没见识过吗?还有太子在。太子在朝中就算再怎么没有根基,那也是有高手随侍的太子,我手底下这些三流打手哪个有能耐发现他们?”
来者说:“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来之前,主子已经吩咐了,带了人手过来给你用,都是杀人的好手。”
“杀人?”
楼禀义面色瞬间不太好看,“陛下为什么派储君来烟州查案,你们看不出来吗?太子死在烟州,那陛下便可以越过一切,名正言顺地让烟州周边的州府出兵!”
“这尊大佛杀不得,想办法送走还差不多!”
“大人,”来者压低了嗓音,“莫急。”
“人还是得杀的。”
“且容我细细分说。”
窗户被人缓缓合上。
江南的夜风闯不进屋,十五的圆月被拒之门外,内里一片沉静。
沈持意在房中寻出了香炉,放到床边的小桌案上,又把烛台拿来,打算给楼大人点安神香。
可他看着手中一大把安神香,骤然呆了呆。
楼轻霜平时每夜都只点一根。
……但是刚才周溢年好像没有告诉他,楼轻霜旧疾发作的时候该点几根?
总不会跟平时是一样的吧。
周溢年居然忘了把剂量告诉他。
周太医怎么能犯这种错呢。
还是说……这就是一晚的剂量?
多了总没事吧。
能睡着就不会头疼了。
太子殿下对自己点了点头,把手中所有的香都放到了烛台的火苗之上。
香头凑在一起,因着太多,燃火之时甚至一瞬间烧起了小火苗。
沈持意晃了晃,吹灭火苗,将这些香!
全都插进香炉里。
烛火摇晃,青烟弥漫。
缭绕的淡淡烟雾仿若薄纱般覆过眼前,连带着他看似是已经入睡的楼轻霜,都多了一层模糊。
他不得不稍稍凑上前去瞧。
这人眉头不再紧皱。
是睡着了?
也对。安神香加上两粒药丸,对病中之人来说,应当和蒙汗药也没什么区别。
方才他忧心楼大人的旧疾,如今人睡下了,他心下安稳了些,不安稳的地方又把心提了起来。
他看向男人腰间。
香囊还塞在里衣处。
“……大人?”
太子殿下起了心思,低声喊道。
“先生?”
“楼轻霜?”
“大人,”他扯谎试探道,“云一云三云四他们来了,说我们在城外的画舫被发现了。”
好笨拙的试探。
楼轻霜心想。
足以见得太子殿下从前似乎并不是什么城府深深的人,连骗人都骗不太明白。
——除了骗他。
他没有应答。
苏公子平时总是对他有些戒备。
这对楼轻霜来说再正常不过。
在宫中,在朝堂,甚至在这无人知晓他们身份的客栈里,也见不着什么对着他人没有戒备的人。
忌惮,警惕。
都好似摸不到却见得着的影子,随光而行,无处不在。
可这样的警惕在方才少了许多。
太子殿下似乎对此时的他多了几分心软。
就为了这些心软,楼大人可以如不懂事的稚子一般,为博眼前人几分忧心,装作一病不起,装作沉睡入眠。
但这明显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太子殿下试探完,不知想干什么,竟然坐上床榻,凑身上前,伸出手来,往他的里衣内侧探。
那是他偷偷拥着许多个日夜的小殿下,此刻却主动靠近,近得能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和温热。被他在深夜里悄悄握过许多遍的手也探了上来。
这样凑近的人甚至是个高手,哪怕气息稍稍改变,一切的假装都将粉碎,他放任对方至此的举动也将彻底引起太子殿下的疑心。
楼轻霜依然没动。
好在沈持意似乎格外心慌意乱,莫说是注意他的气息,便是沈持意自己的气息,都已经又乱又快。
一切发生得很快。
快到沈持意终于掏出了他日日不离身的香囊时,楼轻霜多年的城府都没来得及拦住他片刻的错愕和冲动,以至于他居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忘了自己还在装睡,睁开了眼睛。
好在青年为了做这偷偷摸摸的事情,吹灭了烛火,床边一大把燃着的安神香飘出大片烟雾,模糊了眼前。
鬼鬼祟祟的太子殿下没能第一时间发现楼大人睁了眼,没发现自己将香囊藏进怀里,又将假香囊塞回怀里的动作,被那人微微阖着双眼,尽收眼底。
而后太子殿下终于放下心来。
他似乎屏息许久,骤然猛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想走。
可床边的身影刚刚站起来,便又骤然一滞。
楼轻霜几乎在同时起身,接住了一瞬间睡下去的小殿下。
他的神色同方才佯装入眠时毫无区别,看似平静无波,手中更是轻缓无比地将小殿下放在床榻之上。
可就在青年落在枕上,还在睡梦中稍稍往侧边翻身的那一刹那。
楼轻霜敛目垂眸,眼底骤然晦暗不清。
他不仅没有松手。
他摩挲着对方的脸颊,指腹轻轻,腕力却极重地抬起这张熟悉的脸。
他凝望许久。
像是个深夜中见不得光的幽微厉鬼,终于掰断了自己亲自锁上的枷铐,爬出幽冥地狱,在对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缠绕而上,一点一点俯下身来,一点一点在黑暗中摸索着温热的唇角。
而后细细品尝。
不知过了多久。
安神香落下的香灰覆盖了一层炉底的旧灰。
浓又清的香味仿若实质的牢笼,将他与一个负心人——连不值钱的定情信物都不留给他的负心人,一道绑缚其中。
牢笼摸不见边际,人心困顿于一隅。
他终于餍足,稍稍撤出唇舌,却依然磨蹭着苏公子的唇角。
“这是惩罚。”
他说。
第69章香囊
第 69 章 香囊
第69章香囊
明月高悬腾驾流云之上,千万年来阴晴圆缺,至不朽星河而言之于一瞬,如沧海蜉蝣之于漫长时日,于沉寂在尘世间的无数生灵而言,至皎至洁,再无其二。
可这举世无双的月光却探不进方寸之间的烟雾鬼蜮。
紧闭的门窗之中,安神香缭绕的床幔之内。
楼轻霜无比清醒地将沈持意抱在怀中。
他方才还是没能忍住。
浅尝辄止的额头轻吻能让人心满意足,忍耐多日的细细品味却只会让人欲壑难填。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他都如现在这般拥抱着对方,却从来不敢触碰青年的唇角,更遑论如此僭越……
是克制?还是小人行径做到现在的君子之风?
都不是。
不过是他对自己的卑鄙了解至深,万分清楚若是开了这个头,他难以悬崖勒马。
一如此刻。
他在黑暗中,盯着青年沉静的侧脸,喉结轻滚,气息越重。
香雾对他毫无作用,疼痛令他逐渐清醒。
幽冥地狱合上了厚重的门扉,沉重锁链将不属于尘世的游魂再度拖拽回了独属于他一人的牢笼里。
“刚才,”他低声说,“僭越失礼,冒犯殿下了。”
瞬息之间,已是素日里平顺和缓的嗓音。
“臣……有罪。”
昏睡中的人听不到。
楼大人颇为遗憾。
他总算挪开了目光,看向床边放着的香炉。
随后看清了上头插了多少根安神香。
“……”
他刚刚面色还阴沉无光,此刻却骤然笑出声来。
他回过头,指腹轻轻刮过太子殿下的鼻尖,对殿下的行为再次小惩大诫了一下,这才翻身绕过枕在外头的沈持意,下了床榻。
如此多的安神香,若是再多吸入一些,醒过来后,头疼的都会换一个人。
楼大人捧起那一炉香,打开窗户,将那香放在了无人会瞧见的高窗之外,复又合上窗门,彻底阻隔了烟雾。
他又出屋而去,无声无息地在深夜之中烧了些热水,端着水盆进来。
锦帕沾着温水,细细擦过沈持意的脸颊还有……双唇。
直到擦得他觉得没了自己卑劣的痕迹,他终于收手,把屋内一切都归置成了沈持意昏睡前的模样。
他回到沈持意身边,替太子殿下覆上被褥。
一切都回归沉静。
楼轻霜这才从沈持意的怀中,拿出了沈持意才偷走没多久的香囊。
而他自己身上还多了一个香囊。是沈持意方才换的。
两个香囊躺在双手之上,一左一右,乍一看居然一模一样。
他确认太子就是苏涯之后,稍一回想曾经种种,并不难想到沈持意大概是在意过这个香囊的。
宫中再见的那些时日,太子对香囊关心了几次。
仅仅如此,可以当做是寻常人好奇自己赠出之物如今的情况,不算奇怪。
可先前在舟湖景亭下,香!
囊险些被水淋湿,正是因为太子殿下“不小心”撞到了水壶。
但在那之后,沈持意再没表达过对香囊的在意,楼轻霜便当是最开始太子殿下觉得情分已了,不太想瞧见他日日戴着所赠之物,曾经想过随手毁去,毁不去就算了。
可今夜沈持意做了这么多,等了这么久——居然还当真就是为了这小小的香囊。
不是直接偷走。
是蓄谋已久的更换。
沈持意并不是不想看到他日日佩戴,而是不想让这个香囊待在他的手里。
待在他手里……会怎么样?
楼轻霜渐渐凝眸皱眉。
这香囊是元宵那一夜沈持意挂在他腰间,送给他作定情之用的。
苏涯不见之后,他要寻人,自然是先从能够追溯源头的物件上查起。
画舫上的东西、画舫从何处购买、苏涯留下的流风剑、还有元宵那夜苏涯亲手挂在他腰间的香囊……全都查过。
画舫没有任何痕迹,什么也查不出。
流风剑来历成谜,甚至天底下其他知晓这把剑名字的人都在找这把剑,更遑论提供消息。
香囊反而是很寻常的饰物,男欢女爱,定情之时最常用的就是香囊玉佩。楼轻霜查过绣线和布料,虽然名贵,却也并不少见,富贵人家都会使用。
最后的线索就是香囊里头的香料药材。
可这香囊是绣线四缝,密封死了的,若要查看药材,便要剪开香囊,或是完全拆开四合的绣线。
如此查看,哪怕是耗费时间一根根地去拆开绣线,之后再修复缝上,也能看得出来一些痕迹,不复原来那般。
楼轻霜不舍。
一个江湖浪荡子在春风一度之时随手将佩戴的香囊送给情郎,放到戏文里都是写烂了的桥段。但对他而言,此物比金灯和名剑都要珍贵。
他让周溢年对着药材香料的味道仔细闻了闻,还寻来十数个骥都闻名的调香师傅对着香味重配,以此来推测内里的药材。
结果是——很普通很常见的香料配方。
可能是买的,可能是家中女眷绣的。
总之没有任何特殊。
和他现在手里拿着的另外一个新的香囊一样,看不出任何特殊。
那就只剩下他从未瞧过的内里。
内里必须拆开查看。
现在拆吗?
楼轻霜在昏暗之中,端详这两个香囊许久。
其实这两个香囊还是有点区别的。
缝制的东西说到底还是无法完全一致,乍一眼看上去一样,可细细比照便有细微不同。
他对这香囊的熟悉已然到了闭上眼能摸出区别的程度,根本无需细瞧都能一眼分出谁真谁假。
哪怕今日太子殿下的狸猫换太子没有被他瞧见,其实他也是能看出来的。
太子殿下却觉得假的那一份能糊弄他。
当真是自己没心没肺也就罢了,还觉着他人也是一样的没心没肺。
就是不知,没心没肺的苏公子对这个香囊有多熟悉。
他若!
是此刻趁着沈持意还没醒,拆开香囊,那便复原不了。
沈持意醒来肯定会马上检查香囊,一旦看出区别,今夜之一切便等同于封堵一切退路的摊牌。
他并不想走到这一步。
只要沈持意坐在太子之位上,只要太子殿下想要皇位,他们还会有很多缠绵难断的将来,他可以慢慢侵蚀太子殿下身边的每一寸土地,细细筹谋出一个将他们永远牵连在一起的锁链……
不急在这一刻。
捕猎不在于你追我赶,而是等候一个对方完全松懈的时机。
这几日在榷城,有的是时间。
楼轻霜暂时把真的那一个塞回了沈持意怀中,在小殿下身旁,和衣躺下。
长夜漫漫,圆盘在星河之上流淌,被高天的长风送至西边,一坠而下。
尘世掀开一幅天光涂抹的画卷。
明日初升。
晨光乍醒,千家万户还有许多人尚在美梦之中。
客房里一片安静。
日头渐升。
日头再升。
日头升无可升。
还没等到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出来的江元珩:“?”
跟在江统领身后准备听太子殿下号令的三个暗卫:“?”
周溢年试探地敲了敲门:“苏公子?木公子?”
五人面面相觑。
江元珩担忧里头出了事,不由分说,上前便是踹门:“公子!!”
在一旁没来得及拦住人的周太医:“……”
“咣当——!”
门栓直接被江元珩踢断,两扇门分别猛地朝两侧撞去。
沈持意朦朦胧胧地被这一声巨大的动静拽出梦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身来。
随后便瞧见了愣在原地的江统领,一旁赶忙低下头的云一云三云四,还有面露尴尬的周太医。
日上三竿,已至晌午。
周溢年看了一眼床边燃完的一整把安神香:“……”
楼饮川真不是个东西。
他赶忙拉着凝固的江元珩往外走:“打搅了打搅了……”
“砰——”
太子殿下还一言未发。
房门便又合上了。
沈持意这一觉睡得太久太沉,意识醒得比往常慢上许多,他到此刻才缓缓回想起昨晚……
他成功偷到了香囊!
他赶忙低头一看衣襟内侧的衣兜,香囊好端端地藏在里头。
他把香囊又塞得深了些,松了口气。
这东西可终于被他拿回来了,除了此物,他没有留下什么直接证明苏涯就是苍世子的证据,楼轻霜哪怕有所怀疑,应当也很难直接说他就是苏涯了。
如此一来,他也不用担心脱离主线后还得找机会回来取香囊。
不错不错。
香囊的威胁总算没了!
就是……就是他怎么躺在床上?
昨夜他不是准备起身去竹榻上睡吗?
太子殿下后知后觉到刚才进门那些人的诡异神情,转头看去!
。
只见楼大人微微蹙眉侧躺在他的身旁,显然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宿。
男人昨夜和他一样闻了许多安神香却还多吃了几粒药丸,似乎比他睡得要沉。
这么一番动静下来,这人才缓缓醒来,睡眼惺忪地起身,疑惑道:“……殿下?”
说好了不睡床的殿下:“……”
他登时红了脸。
总不能说是自己上来偷香囊然后直接睡了吧!
他讪讪道:“昨日我太累了……实在是对不住大人……”
“无妨,”楼大人十分大度,“说来都是臣的不是,本就不该君上为臣下让位。臣今日已好了许多,今夜臣继续睡竹榻守着殿下便好。”
“出宫在外,大人就别把君君臣臣挂在嘴边了……”
“是。”
太子殿下还是有些不自在,虽然困意仍在,他还是马上起了床,恨不得给自己立刻给安排出十件八件事情来忙。
他赶忙漱洗一番,赔了客栈一根门栓的钱,又亲自点了菜,安排所有人一道在屋内用午膳,打算等吃饱喝足,开始调度行动。
但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
楼大人依然坐得端正挺直,细嚼慢咽,吃个饭都吃得雅致宁和。
但其他人全都低头扒饭,一言不发。
第 70 章 昏睡
第70章昏睡
客栈的伙计进屋收拾碗筷的时候,格外惊讶。
“客官吃了好多饭!没吃饱吗?需要多来点吗?”
为了不做第一个吃完而尴尬坐在饭桌旁的人,周溢年已经连着吃了四碗饭,闻言赶忙摆手:“不用不用,是贵店的厨子手艺太好,没忍住吃多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
伙计疑惑:“可是客官们没吃多少菜,只把白饭全吃完了。”
周溢年:“……”
是吗。
原来刚才他送进嘴里的都是白饭吗。
江元珩补充:“是的就是白饭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白饭!”
伙计面露困惑地端走了没吃多少的菜和空了的饭桶。
沈持意也很是迷惑。
他刚才一直在尝试跟着其他人一样品尝白饭,吃完了也没尝出这家店的白饭有何独绝之处,能让没什么口腹之欲的楼大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是他不懂美味了?
太子殿下转头去找楼大人。
楼大人已经又是古井无波端方清雅的模样,连小二收拾碗筷的空闲时间也不放过,已经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书在翻看。
楼大人总是很忙的。
这一点太子殿下早有领会。
和这样日理万机的圣人谈论白饭为什么好吃,显然是有些大材小用浪费时间的。
沈持意干脆等伙计关上门走远了,问暗卫:“你们昨夜偷偷进城后,可有什么发现?楼禀义有在城中安排暗哨吗?”
云三的回答出乎沈持意的预料:“没有。”
“夜半是偷偷入城最好的时机,也是楼禀义可能会着重盯梢的时机,”楼轻霜说,“除非他手底下有比飞云卫还厉害的高手,否则他应当不知道我们已经进城了。”
高手那显然是没有的。
如果烟州这种地方官府都能养得出来堪比飞云卫的高手,当时在画舫上就不会雇佣江湖武林上卖命的杀手刺杀楼轻霜。
而他们白日里入城也很顺畅,明面上的衙役和官兵也没有收到什么暗地里的吩咐。
楼轻霜又说:“他不算笨,应当知道收敛人手,集中在太守府旁就够了。”
因为他们不论如何都得查到太守府。
这是一个绕不过的明饵。
沈持意打了个哈欠。
“所以我们如果现在就开始暗查太守府,一有不慎就会从暗处转为明处,主动化作被动,重蹈上一批来烟州查案的钦差的覆辙。”
太子殿下见楼大人议政的时候手里还捧着个书册,看上去就像个运筹帷幄的治世名臣,而自己这个太子反而两手空空地坐着,好没个样子。
他往一旁瞥去,直接抢来周太医刚刚掏出来的折扇,悠然轻扇。
“太守府守备比平时森严,那反过来——太守府之外的地方不就任我等踏足了?”
周溢年和江元珩等人纷纷恍然:“是这个道理!”
“殿下妙算,”楼轻霜说,“是打算绕过太守府,从榷城的其他地方下手?”
!
沈持意轻收折扇,笑道:“我是这么打算的。若是大人有何妙招,还请不要顾虑。”
他虽然有想法,但更希望成功找出朝廷需要的大笔金银,若是好心办坏事就不好了。
楼轻霜合上了书册。
这人面色似是比方才还要温和一些——甚至称得上柔和。
“臣只会循规蹈矩暗中查访,顶多做得比上次隐秘些罢了。殿下心有谋算,臣听凭吩咐。”
楼大人虽然在他人面前也是个素雅温和的样子,但到底是少年重臣,威严不浅,哪里有什么柔和的时刻?
太子根基不稳得依靠楼家,这位未来的天子师此时不仅没有施以师威,还直接俯首称臣,说话间从始至终都直勾勾地看着太子,像满心满眼都是小殿下一般。
云一云四登时面露惊奇,转头看向被如此对待的太子殿下。
周溢年打了个哆嗦。
江元珩睁大眼睛。
云三毫无变化。
小殿下早已习惯楼先生的装模作样,不仅没感受到楼大人的温柔心意,还哼了一声,不为所动,看也没看楼大人一眼,说:“大人可真会打官腔。那便听我的!”
云一云四登时面露可惜,回头去看一腔情意付诸东流的楼大人。
周溢年移了移目光。
江元珩揉了揉眼睛。
云三依然毫无变化。
唯有太子殿下垂目敛眸,双眼之中满是思虑之色,正经道:“我觉得太守府再怎么样也只是榷城的太守府,楼禀义是烟州的太守,他手底下的人更是烟州的官吏、榷城的生民。”
“他们不可能脱离于榷城而存在,那么线索就不可能仅仅存在于太守府。”
“欺上瞒下、编纂假账、藏匿金银,这么大的事情一定牵扯很多人。这些人还有用,楼禀义不可能做到一朝一夕全都灭口,如今这个关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要么保护,要么盯紧,以防他们有人被发现或者无意间透露出什么。”
他们查楼禀义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钱。
怎么找钱?当然是找出楼禀义把钱藏在哪里。
一个身居高位的老头总不可能自己拖车搬箱地去藏钱吧?
那他们就算能直接从楼禀义口中问答案,最终找的不也是帮楼禀义藏匿金银做假账的那些人?
他眉眼一弯,看向楼轻霜。
楼大人果然早就想到了他的打算,替他解释道:“殿下想要查一查,和太守府有干系的人里面,有没有近日来行踪举止比较奇怪的人。这些人很可能就是和贪墨案有关的人,因为近日钦差来了,所以楼禀义一定会看好他们,或者干脆把他们藏起来。”
江元珩一拍脑袋:“找这些人比彻查太守府容易啊!就算找不到,这些人的家人总也还在。”
人活在世,必有其踪。
“是也!”沈持意开始吩咐,“此次暗下江南,我们带了烟州府官吏名单和暗卫提供的太守府仆从名单,我们从这些人在太守府外的干系查起。”
“查这么多人,元珩你们几个肯定不够。既然楼禀!
义大开空门,我们便却之不恭,让等在城外的其他人都分散开来,一个一个地偷偷进来。”
“此事交给元珩你来办。”
“是!”
江元珩抱剑而去。
“但是太守府不能完全不管。我们不进去查,也得盯着进出的人。大云小云你们守在太守府外,切莫暴露行踪。”
沈持意又叮嘱,“性命为重,若有危险,保全好自己,其余再论。”
云一云四领命起身,这就走了。
人散了一半,周溢年本就只是随着来治治病的太医,没什么任务,打算起身回屋做做一夜之间用光了的安神香。
可他伸手想从小殿下那拿回扇子,小殿下直接避开了他,转着扇子看向楼轻霜,说:“我们需得确认我们还能不能调得动烟州府兵,烟州府总兵到底有没有一并同流合污。太守府这边,我们可以以小见大,从零至整,但烟州府兵是正儿八经的兵将,不好应对——此事可否交给大人?我还留了云三在这,大人若是需要,尽可调遣。”
“不用,云三护卫殿下便好,臣心中有数。”
沈持意本就无条件信任楼大人的能力,又知这人私底下还带了人马来烟州,放心得很,不再多说什么。
可他转头发现楼轻霜神色极为和缓,双眸之中含着浅浅笑意。
“大人在想什么?”
楼轻霜徐徐道:“觉得殿下比之初入东宫之时,更擅筹谋了许多。”
这样的筹谋还不是自以为是的小儿伎俩,也不是腌臜污秽的阴谋诡计。
而是至洁至亮,不拙不钝的巧妙。
太子殿下从前便惯于流连在喧嚣尘世之中,哪怕如今登上高位,纵观全局,依然不曾忘了芸芸众生才是天下棋盘上最必不可少的落子。
他可以俯瞰苍生风雪,也可以同苍生共看风雪。
可惜太子殿下的游刃有余意气风发的模样维持不了一刻钟。
沈持意突然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好困。”他说。
楼轻霜皱眉,登时瞥了一眼周太医。
周太医赶忙说:“应该是因为昨晚安神香点太多了……”
沈持意眨眼间已经开始有些撑不住了,低声说:“那我先去睡一会。”
他随手把折扇插在腰间,隔着衣服摸了摸香囊所在的地方,安心之后,一溜烟回到自己的客房睡去了。
又扑了个空没抢回折扇的周太医:“……”
云三递了一把折扇到他面前。
周溢年接过手一看:“……?”
为什么这把也有点眼熟。
云三:“也是周大人的,上一回在路上殿下拿走的。”
“……”
“大人。”
太子殿下走了,却没给云三留什么吩咐,云三只能问楼大人。
“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怎么办,沈持意不知道。
他本来其实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偷偷乔装混入太守府看看的。
毕竟太守府不太可能有能够留得住他的高手,!
他又不现身,
偷偷潜入探一探还是可以的。
可他接下来几天都困得厉害,
起来就是吃饭,吃完倒头就睡,睡得迷迷糊糊。
周溢年一瞧,摇头道:“安神香本来只是安眠助梦,这么多快赶上大量迷药的效果了,睡一两日不够,怕是得困好些时日。”
沈持意:“……”
楼轻霜似乎也被他害得没多么清醒。
他回屋睡的时候,楼轻霜也总是在一旁休息。他们两人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寸步不离。
沈持意连毁了香囊的机会都没找到。
偏生他还不好说什么。这香吧……还是他自己点的。
太子殿下对被自己连累的楼大人有些愧疚,什么也不敢说,只能死死地把真香囊藏在衣兜里,继续和楼大人同屋而眠。
一晃就是一旬。
太守府。
楼禀义听完下手的禀报,皱眉道:“这么久了,一点异样都没有?”
他先前估算着太子和楼轻霜应该已经混入榷城,该查到他这边来了,他便故意漏了点马脚,等着太子和楼轻霜查到。
太子肯定想早点办完差事安全无虞地回宫,多半会急得揪住所谓的线索不放。
楼禀义在线索所指之处设了陷阱,以此守株待兔,请君入瓮。
可是都快半个月过去了。
那位按理来说应该不怎么经事的太子殿下还是没有动静,极为沉得住气。
若是哪个不知道太子是奉了密旨稽查要事的人听了,恐怕还道太子是来榷城游山玩水,踏青闲游呢。
楼禀义负手踱步,思量半晌。
“……难不成他竟有如此先见之明,还未交手就料到一切,连查都不来查一下?”
“还是说他们已经查到了真正的线索,并不上套?”
“这样下去不行……”
“不行!”
“这样下去不行!”
沈持意摇了摇头,伸了个懒腰。
他刚刚还谴责自己吃完饭又更衣上床的行为,这一刻却依然抵不住困意,往后一仰。
香囊还在他身上。
他更衣时,都会趁着楼轻霜背过身去,把香囊换到新的衣兜里。
但这样久了,前几日他每回上床入睡时还会看一眼,之后便只记得摸一摸,确认还在就行。
现在是浑然忘了留心,眨眼间就卷着被子睡着了。
第 71 章 印信|16w营养液加更
第71章印信|16w营养液加更
楼轻霜腰间还挂着假的香囊。
这几日他为了佯装一无所觉,时不时还会挂着假香囊在沈持意面前晃一晃。
晃到沈持意已经完全相信香囊成功被调包,相信他没有任何察觉。
此刻。
安神香的效用这几日越来越轻,沈持意白日里睡得比平时浅短。
楼轻霜担心入梦的青年陡然醒来,拿着香囊,远离床榻,行至窗边。
香囊之上绣着麒麟扑蝶的纹案,麒麟憨态可掬,蝴蝶展翅而飞。
不是常见的鸳鸯戏水,也不是清雅的梅兰竹菊,这样的图案,又心怀慈爱又附了些涓涓美意,多半是家中长辈所做。
薛执潜入苍王府时,曾因为苍王妃突然待在房中做起了绣活,而耽误了窃取账本之事。
楼轻霜问过大致是什么图案,薛执说:“没绣完看不出来,但是看那图纸,好像是狗吃包子。”
事无巨细的楼大人于是全然没有留意到这个蛛丝马迹。
如今想来,苍王妃当时在做的就是这个赝品,能绣得九分像,估计是佐以书文描述和印象还原出来的。
什么东西值得太子殿下飞书传信生母,不惜让王妃连日劳累也要做出个赝品来,就为了不惊动他而偷偷取回?
应当珍贵至极。
但这个东西又能在元宵那夜,如无根浮萍般飘在水上的画舫之中,黑灯瞎火兵荒马乱随手给了他。
又草率至极。
楼轻霜鲜少有这样完全推断不出可能的答案的时刻。
他甚至对这种需要等谜底揭晓的感觉已经十分陌生。
陌生到望着手中的香囊出神了一会,才收起香囊,打开窗户,轻轻在窗边敲了三下。
过了一会,薛执悄然出现在窗外,隐约瞧见了屋内床榻上还睡着一个人,登时明白了,极力压低嗓音,用气音问:“……公子?”
楼轻霜问:“事情办完了?”
“烟州府兵那里已经探得差不多了,”薛执说,“总兵确实和楼禀义同流合污,三名副将应该都知情,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牢固。”
“那便只是利益捆绑,威逼利诱,让他们内讧很容易。”
薛执点头,正等着楼轻霜指示府兵之事。
楼轻霜说:“你现在去打探一下,榷城哪里有不会说话不会写字的绣娘。”
此物不论真假,多少是沈持意生母拳拳爱意,真的那个还是元宵那夜苏涯所赠,终究不一样。
而且香囊从外面摸不出来区别,里面就算有什么,也很可能是背面的图案或者薄纸之类基本没什么存在感的东西,剪开反而容易损毁。
还是拆开针脚稳妥。
“寻到了禀报我,记得避开太子。”
沈持意又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他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熟悉的笛声。
他揉着眼睛坐直,便看到楼大人已经坐在桌旁,虽然穿戴齐整,却没有戴簪束冠,外衫只是松散地披着,应当也是刚醒。
这人!
正拿着近些时日买来的长笛,低头看着应当是乐谱的长卷。
原来刚刚是楼大人吹笛把他从梦中拽了出来。
沈持意慢悠悠下了床,想起自己睡前似乎忘了留意一下香囊,打着哈欠往衣兜所在之处摸去。
他已经习惯了香囊还在,只是随手确认一下。
结果这一摸,却摸了个空。
“……?”
太子殿下登时一个激灵,刚起的那点儿朦胧劲一下散了个干干净净。
香囊呢??
他睡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并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更衣的时候把香囊从上一件衣裳的兜里拿出来了……
他赶忙去寻换下的衣袍。
“殿下在找什么?”
殿下浑身一僵,一个直愣愣的转身,努力将自己的语调压稳:“哦,没什么,我换下的衣袍呢?”
楼轻霜淡然道:“臣刚才见殿下未醒,收拾之时便把殿下的衣裳一并收拾了,已经拿去给云三浆洗了。”
这人话音刚落。
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木公子,”是云三的声音,“送出来浆洗的衣袍里有一个香囊。先前木公子没说衣裳里有东西,属下直接扔进水里,香囊的药材泡出了颜色才发现。这香囊……”
楼轻霜微讶:“居然有东西?臣疏忽了。”
这人对门外喊道:“拿进来看看。”
沈持意:“”
真拿进来了,可不就发现那香囊和楼轻霜此刻腰间挂着的那个假香囊一模一样了吗!
他赶忙说:“算了,不用,普通的香囊而已,我都忘了,这才放在衣兜中没拿出来。”
他这两日确实已经疏于检查,都不记得什么时候放在外袍衣兜里没拿出来了。
本来他也是要毁掉那个香囊的。
如果浸湿了,里面盖了苍王府印的文书也随着药材一起泡烂了,倒是殊途同归,合了他的打算。
他先前还一直觉得没有机会当着楼轻霜的面用剪子拿出文书,若是浸湿又得处理湿了的香囊,很容易在比他要谨慎得多的楼大人面前露馅。
也许现在误打误撞成了事,便是机缘巧合之下的时机。
“都浸湿了,那也没用了……”
沈持意再度看了一眼楼轻霜腰间挂着的那个假香囊。
“你直接扔了吧。”他说。
“是,那属下这就扔了。”
屋外,云三手中拿着一个绣着鸳鸯戏水图案的湿淋淋的香囊,转身走了。
如此又过了一日。
沈持意用完午膳之后,听江元珩禀报了一些消息。
云一还送来了正在往帝都加急奏报的捷报:“殿下,大人,裴府抄家之后,筹出来的新一笔军需前些日子送抵羌南得十分及时,曼罗部果然趁着入夏奔袭,羌南后备无忧,士气高涨地战了几日,不仅打退了劫掠的曼罗军,还生擒了他们的统帅!曼罗部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正想着法子赎人呢。”
众人皆是面露喜色。
沈持意更是拿着云一带来的密报端详半晌!
,沾沾自喜许久。
尸位素餐之人得了报应,江州有了新堤,羌南首战大捷……
苍世子是个原著里只简略提过的人,可身为太子的沈持意却一晃眼在这其中都有了影子。
他并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又怎么不会在看到自己所做皆有所得之时心潮澎湃呢?
哎,若不是当小楼大人的傀儡实在是个苦活……
太子殿下轻轻摇头,甩去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继续裹上被子睡觉去了。
安神香的药效似乎消得差不多了,他这一回没睡多久,申时过半没多久便醒了。
屋内一片沉寂,眼前空无一人。
沈持意莫名觉得有些空荡荡的。
楼轻霜呢?
这人好像先前都会比他早醒一刻,不是坐在屋里看书吹笛,就是坐在屋里看密报,总之一定是坐在屋中,一刻不停地做出一副忠良护主的模样。
现在终于装不下去啦?
云三为他端来漱洗用的温水时,不等他问,便同他说:“殿下,楼大人今日看了些密报,刚刚出门去了。”
那应当是有和烟州府兵有关的事情要忙。
确实比看着一个身边有暗卫护着的太子睡觉要来得重要。
沈持意不疑有他,擦了把脸,又听到云三说:“刚才江统领托属下在殿下醒来的时候转告一下,江统领的人今日混迹在城中,寻到了一个近一个月来踪迹有异的人。”
“此人是太守府的采买,没什么官职在身,但宰相门前三品官,太守府在烟州无异于地头蛇山霸王,这个采买也跟着作威作福,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常去一家青楼包花魁。”
“但这个月没去过。”
沈持意挑眉:“酒鬼戒酒,赌狗不赌,嫖客远嫖——这三件事都比我戒绿豆糕来得难得多。”
“他不是不嫖了,他一定是因为什么意外的状况嫖不了了。”
太子殿下放下锦帕,瞄了一眼窗外。
正好是快要日落入夜的时间。
有些地方歇了业,有些地方却刚要开门。
他起身披上外袍,随意把头发一束,说:“走,去青楼。”
薄纱被人走动带起的风轻轻吹扬而起,飘若卷卷白云,晃似缭绕云烟。
人走过,薄纱又缓缓平静。
绣娘在挂满轻纱的绣坊中,等来了那个要求其实有些奇怪的主顾。
那是一位极为俊美的公子,一袭白衣比月光要白,一头乌发比黑夜要黑,相貌更是一等一的好。
但他气质太冷,神情太肃,走到人近前更是如海风拂山丘,镇得人心底发怵。
她赶忙从对方手中接过了那绣着麒麟扑蝶图案的香囊。
这位公子特意找了人来拆一个香囊缝死的针脚,香囊上绣的图案也能看出制作之人技艺高超,此物显然意义非凡。
绣娘无论如何也不敢怠慢,拆得十分小心。
那位公子就在一旁看着。
仿佛她只要稍微拆得不算齐整,这位来历不凡的公子便会立时从她手中拿走香囊。
拆针脚的活并不算难。
绣娘却拆得满头大汗。
在她拆完最后一针的下一刻,白衣公子立刻拿走了香囊,往里看了看,从中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
随后给了她足足一锭银子,让她绣回原样。
原是为了取这一张纸。
绣娘低头,重新拿起针线。
那位公子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纸上是什么,有些迫不及待一般,稍稍侧身,在她瞧不见纸上内容的角度,摊开纸来查看。
绣娘没忍住,悄悄抬眸而去,瞧了一眼。
她蓦地一呆,险些让细针戳穿指尖。
——那张纸上不知写了什么,这位威严不浅从始至终一张淡漠冷脸的公子看完,居然面露错愕了好一会,突然又笑了好一会,而后渐渐拧眉,苦涩从眼角眉心蔓延满面,染上嘴角。
最后化作一个无声却发涩的苦笑。
第72章风月
第 72 章 风月
第72章风月
绣娘本来只想偷偷瞧上一眼。
江南水土养人,榷城富庶繁盛,不乏高门望族的矜贵小姐,多的是来历不凡的世家公子。
人各有不同,比绣坊布庄里数不尽的颜色还要多姿多彩。
但再富再贵的人都是凡俗,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年纪轻轻却威仪十足喜怒不形于色的公子,仿若庙宇间的佛像,高山顶端隐入白云的山石,巍然不动。
以至于她看到对方也染上了人间七情的颜色时,出了神,滑了针。
好在这位白衣公子比她还要出神一些。
他全然不复方才无时无刻不盯着她的警敏,那似笑非笑似酸若苦的神情在这位公子脸上停留了好一会,他都不曾意识到绣娘偷偷打量的目光。
直至绣娘将香囊封口的绣线复原,等了片刻,这位公子才郑重小心地合上从香囊里拿出的那张纸,回身从她手中拿走香囊。
绣娘再次抬眼一看,刚才的颜色已经从这位公子脸上褪去,瞧不见一点踪迹。
他收好香囊,收好那不知写了什么的纸。
他分明付了远超于寻常主顾的银钱,却迤迤然拢袍敛袖,对绣娘作揖道:“多谢。”
绣娘一愣,正要回礼。
白衣公子已经穿过层层垂落的薄纱远走。
又是一阵轻风过,不知又送走了哪个不归人。
周溢年戴着斗笠,一副车夫打扮,倚着马车等在绣坊外。
楼轻霜要来绣坊,薛执一直都隐在暗处不便现身,太子带来的其他人又不能知道这事,只能由周大夫驾车了。
他在外头等着实在无聊,往腰间一掏,掏了个空。
“……”
又没了一把折扇。
周师傅只好低头玩一玩马尾巴。
可马尾轻易碰不得,马师傅一点面子不给他,他刚碰一下,马尾便猛地一扫,给了他一个大耳光。
“……”
楼轻霜就是这时候走出来的。
“拆个香囊这么久?”周溢年抹了把脸,问,“里面有什么?”
他猜是些风流浪荡的艳词,或是多情人本该送给别人的情话,不小心弄混了,这才不得不费尽心思取回。
楼轻霜神色平常地上了马车,放下纱帘,才说:“一纸文书。”
楼大人的失态已经全都留在了绣坊飘然翻飞的层层薄纱之后,此刻的语调太平,嗓音太缓。
周溢年全然听不出其中的万般衷肠,无谓调笑道:“怎么?是打算用来三媒六娉谁的一纸婚书不成?”
倒是素有风流之名的苍世子干得出来的事情。
楼轻霜一时之间没回他。
周溢年也只是随口一扯,没有当真。
马车走过长街窄巷,游走在暮色中。
路过一处无人小巷时,车内的人才说:“印信文书。盖着苍王府印和苍州府印,为苍世子凭证,可凭此文书调用苍王府库。”
扬鞭之声戛然而止。
周溢年连拉着缰绳的手都松了力道,马匹无人所控,!
牵着马车悠悠往前踱步了一会,这才缓缓停下。
周溢年磕磕绊绊道:“这是、是苏涯给你的……”
他刚才只是胡言乱语调笑一二,不曾想到香囊里头居然是个比他随口胡扯的婚书还要郑重的东西。
那时候这两人还互相不知根底,还只是苍世子的沈持意将此物给了“木沉雪”,岂不是真心相待赤诚相交之意?
而且当时太子易替一事无人知晓,沈持意也不知骥都有一个储君之位在等着他,苍世子还在家称病,流连江南的事若是被人捅了出去,那便是欺君之罪。
如此风险之下,还给了此物……
难怪如今要取回来。
如今——却要取回来。
为什么?
为什么给了木沉雪的真心,要从楼轻霜那里取回来?
他在想,楼饮川或许也在想。
周溢年登时不敢说话了。
他竟不知,是太子从始至终都游戏人间,处处留情,把楼饮川当做露水情缘来得好,还是太子曾经真心相付,又在重逢之后对面不相认来得好。
他悻悻扬起马鞭,没了声音,继续驱马而行。
一直跟在暗处的薛执在此时突然翻身上了马车,低声说:“公子,苏公子出客栈了。”
……
天风染上灿灿金光,自长天之上流淌而出,将缱绻晚霞铺洒于天穹。
落日熔金,碧湖载歌。
日与夜交汇之时,声与色共舞之刻。
那太守府采买常去的皎月楼正好坐落在榷城最为繁盛的通怀夜市里,临着飘满画舫歌船的碧湖。
沈持意在门外抬眸望去,瞧见黄昏已至,夜色将临。
他对眼前这一片美景实在是有些熟悉,不由得想起了上一回自己便是在这里离开,当时正好也是黄昏。
他停步,思量片刻,还是把腰间挂着的锦袋拿下。
他指了指云三腰间那乔装打扮随意挂上的空荷包,说:“打开它。”
云三依言照做。
沈持意转过身,遮挡了往来行人的视线,将自己一直随身带着的木雕和兰花笺塞进了云三的荷包里。
一会进了青楼,人多眼杂,他还得查案,带着这些东西总觉得不够稳妥。而且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寻到机会脱离主线了,东西放在云三这也好。
他低声和云三说:“若是我出了什么意外,你直接去城外找到乌陵,带他藏起来等我来找你们。”
云三不明白,云三点头。
“这两个东西你拿好,到时候一起带走。”
云三再点头。
沈持意又把之前交代过江元珩的话也照样交代给了云三——若有必要,他不在的时候,跟随楼轻霜就好。
云三继续点头。
沈持意安心了。
他摘下幕篱递给云三。
进青楼还戴着幕篱着实让人警惕,反正没人见过太子,他还是扮作风月地的普通来客比较合适。
太子殿下面带笑意,折扇一开,信步而入。
皎月楼!
刚刚开门,大堂中央却已经有人在奏曲起舞,靡靡歌声荡开,客人鱼贯而入。
青年站在大堂中,左顾右盼,完全不似皎月楼的常客。
他常年装病,哪怕实则武功高强,乍一眼的羸弱气质还是难以忽视,又是这么一张衬得周围声色犬马都黯然失色的脸。
周遭不少人打眼望来。
可青年直接踏上长阶,走到二楼,对着迎上前来的老鸨说:“听说皎月楼是通怀最热闹的风月之地,有什么美人能给本公子开开眼?”
居然不是皎月楼的哪位公子,而是一位新客。
老鸨见过不少贵客,只被这位公子的容貌惊了惊,却不曾失了分寸,客套笑道:“这位公子,二楼以上是本楼贵客才能上的地方……”
“贵客?”沈持意折扇轻摇,“什么样的贵客?”
“那自然是在楼里花销不低的……”
“哦?”
沈持意在苍州便曾经为了维持人设,和苍州的纨绔出入过许多次风月地,对风流做派最是熟稔。
他嘴角噙笑,从怀中掏出一叠早已备好的银票。
那老鸨依然神色未变——来这里的谁没有钱呢?
可她正要接过这位公子掏出来的银票,对方却没有给她,而是一个扬手。
“我这样算贵客吗?”
银票四散,翻飞而落。
灯盏辉辉,丝竹漫漫。
乐声、笑声、瞧见银票洒落的惊叫声……
交织出了小小一隅的声色江南。
楼轻霜踏入皎月楼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刻。
他站在楼下,微微抬眸,透过纷纷而落的银票、混乱的人群,瞧见小殿下满面笑意,贵气非常地站在高处。
像是在漫山遍野的山花里开出的独一朵桃花。
看得人心痒难耐,看得人想要不顾一切摘下拥入怀中。
他沉着脸绕过捡钱的人群,拾阶而上。
沈持意瞧见楼轻霜居然来了,倒没什么反应。
想来楼大人是办完了烟州府兵有关之事,担心他办不好太守府的事情,前来看看。
他只是颇为心虚地扫了一眼楼大人穿的墨竹织金锦长袍,便笑道:“木兄也来了?那不如和我一并挑一挑这风月胜地的美人?”
“……”
老鸨已经一改先前态度——面前的年轻公子随手撒钱都能撒得这么面不改色,身家定然不菲,来历定然不凡。
她引着沈持意和楼轻霜一道进了楼上的包房,让人端来美酒佳肴。
“两位公子稍等片刻。”
房门关上。
歌舞乐声登时被蒙上一层雾,变得缥缈不清了起来。
楼大人陡然冷了脸。
“三教九流之地,”这人说,“苏公子怎可莽撞前来?”
他双眸深深,嗓音幽幽。
不像是寻常的怒意,又不像是普通的关切。
“我从前在苍州常去这种地方,怎么在烟州就不能来了?”
沈持意被洁身自好的楼先生看得有些心虚,!
低头浅抿美酒,又说,“若是论风流潇洒,木兄还不如我了解呢。”
他对如何让青楼的人不怀疑又把他奉若上宾很是熟悉,而楼轻霜多年在外都是君子做派,必然鲜少踏足淫靡之地。
真来了青楼,一如此刻——不还得他来闯开门道?
楼轻霜或许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再多说,只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老鸨带着一批美人进来了。
沈持意是为了见和太守府采买熟识的花魁头牌而来,如今这些举动不过都是为了装成客人而不引起皎月楼的人的怀疑,又不是真的来此地吟风弄月的。
他早已心有打算,扫了一眼,失望道:“就这些?”
“公子不满意?”
“怎么会?”他嬉皮笑脸,“都是各有特色的美人,只是不得我心。瞧我这位木兄的反应,应当也是没有看上的。”
“那苏公子喜欢什么样的?”
沈持意一怔。
因为这话居然不是老鸨问的,而是来自他身边坐着的男人。
楼轻霜顷刻间居然闷了好多杯酒,刚刚端上来的一壶美酒都被倒得干干净净。
这人似乎很少喝酒,一壶酒下肚,便把双眼都喝得微微红了眼眶,向来谬雅的嗓音更是破天荒蒙了一层酒气,竟有些低哑
晦涩。
没得到回答,他的木郎又问他。
“那苏公子现在——喜欢什么样的?”
第73章衷肠
第 73 章 衷肠
第73章衷肠
勾栏瓦舍,秦楼楚馆,最是销金窟之处,金银仿佛世间最不稀罕的东西。
偏生包房之内又像不愿多花一文钱多点上一盏灯一般,只有几个画着交颈鸳鸯的灯罩拢着烛火,淡出悱恻销魂的亮色。
屏风四立,门窗四合。
外头五光十色,内里暧昧缠绵。
唯有艳词靡调想尽办法钻进了屋内人的耳朵里,提醒着屋内的人,他们在同一片红尘之中。
风与光尽数被摒弃在外,沈持意最为欣赏的那一片人间风光却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哑着嗓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
再坐怀不乱的人都经不住这一遭。
何况太子殿下那些个风流浪荡不过是装出来的花架子呢?
他登时目光乱晃,指尖不住摩挲着酒杯,心慌意乱。
老鸨瞧不清他们的表情,附和笑道:“对啊,这位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尽管说来,楼里啊什么公子姑娘都有!”
沈持意稍稍定神。
楼轻霜抬杯又要一饮而尽。
可惜壶里杯中的酒都被这人片刻之间喝完了,他喝了个空,还愣了愣。
老鸨眼儿尖,已经吩咐人给他们再上美酒。
太子殿下倒是没想到,素来克制的楼大人喝起花酒居然这么海量。
亏他刚才还觉得楼轻霜来青楼是拖后腿的——这人分明演个买醉的风月客也演得很好。
他复又挂上从容写意的轻笑,拍着收起的折扇,说:“我喜欢的,怕是你们这儿没有。”
楼轻霜倒酒的动作似乎慢了一些。
老鸨不服:“还真没有客人在我们这扫兴而归过。”
晦暗不明的烛火阴影中,太子殿下偷偷瞄了一眼小楼大人的脸。
他说出口的话里掺了实话。
“我喜欢如清风明月,不艳却不俗的容貌。”
他又扫了一眼男人哪怕装一个买醉的人都塌不下来的脊背。
“气韵也不能落了俗套,别尽是谄媚巴结之态。”
他目光一滚,滑向那人落在桌边的手。
“还不能空有相貌,必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然后他想到了楼卿的运筹帷幄,执棋千里。
“不可蠢笨,要机灵聪慧,明白事理。品性上佳,谦和温雅。”
最后夹带了一点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揶揄。
“哪怕对我这种好色惰懒之徒心有不满,也知晓身份之差,极懂分寸,在我面前永远伏低做小,但被我逗得狠了可以有点小脾气。”
有些人,整日里张嘴就是“臣”“臣”“臣”的,看似俯首称臣,实际上野心大了去了。
也不知以后权倾朝野挟持天子的时候,在那些个傀儡皇帝面前还会不会是这一副谦卑模样。
沈持意半真半假地说完,眯了眯眼睛,笑嘻嘻道:“这样的人,你这里有没有?若是有,有多少本公子点多少。”
他这话说的,可谓是故意刁难了。
哪有又才华满腹又温柔!
解意还矜贵而不自傲的绝世佳人?
真有这样的佳人,又怎么会在区区皎月楼里接客为生?
若是别人这般说,少不得被数落一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提出这种要求的人本就是个气度不凡俊美无俦的贵公子,老鸨竟没什么脾气,只是为难道:“这位公子……”
沈持意挑眉:“怎么?没有?木兄,我们走。”
他作势就要起身。
老鸨却又拦住他:“诶诶诶,公子慢着,怎么会没有呢?”
沈持意便知是妥了。
做风月馆营生的,都是见惯了下至三教九流上至豪门显贵的人精,攀高踩低,趋炎附势者多如牛毛。
他们知道该对什么样的人高高在上,又该攀附巴结什么样的人。
若是和这些人往来的姿态稍有不对,别说是点头牌,老鸨不把他们当冤大头敷衍一顿都算良心发现。
他看上去钱多得没处花,却至今没花出一分钱,又要求极高,才能让这些人上赶着满足他。
果然,老鸨说:“妾身这有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儿,必能让公子满意。不过……先前有位贵客,包了她每个月的这几日,她本该现在是有客的,只是不知为何,贵客这两日没来,这才闲了下来。”
“但贵客银钱早已给过了……”
沈持意这才掏出早已备好的一袋子金子,直接连着荷包一起扔给了老鸨。
老鸨笑开了花:“妾身这就去问问我那女儿。”
她转而看向楼轻霜,“这位公子呢?可有什么喜好,妾身也为公子寻来。”
楼轻霜浑似一个情场失意的颓丧之人,握着酒杯,悠悠然转过头,似是从酒意中缓了一会,才说:“你寻不来。”
老鸨:“公子说来听听?”
“无甚好说。”
“苏公子喜欢的,遍寻天下,或许很多。可我喜欢的,举世无双,难觅其二。”
“你去喊他要的人来吧。”
又是一杯酒下了肚。
他这话说的,仿若心中有一个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似的。
太子殿下在心中为楼大人的演技竖了个大拇指。
老鸨见惯了伤心人,不再多问,领着人撤下了。
屋门合上。
老鸨都走了,楼轻霜喝完满壶的酒,突然说:“殿下刚才所说,可是真的?”
刚才?
是说刚才他说自己喜欢什么样的那些话?
“自然不是真的。”
虽说是对照着楼轻霜说的,但那确实是矫饰过的夸张之言。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吗?
他的木郎是最精于谋算的假君子,最风度翩翩的真谋客,又不是真的霁月清风朗朗明月。
楼轻霜应当只是随口一问,没什么反应,淡然道:“殿下很擅风月之道。”
“我方才都说了,要在这种地方闯开道来,大人未必能有我厉害。”沈持意得意,“大人赌不赌,一会来的人,必然能给出一些税银的线索。”
楼轻霜突然止了喝酒之!
势。
“江统领收集来的消息里可以看得出来,皎月楼有三个头牌,那采买常来皎月楼,谁都点过。但人多嘴杂,不可能三个人都和税银有关。”
“殿下提的要求,老鸨其实满足不了,但她会想到一个见识过地位足够高的贵人的人,这样的人会哄人,就算满足不了殿下的要求,也能让殿下以为她能满足。”
那必然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沈持意见楼轻霜收放自如,眨眼间便又如此冷静,心想刚才那些颓靡不得志的模样果然是有意为之。
楼大人装得实在是像,他的心都不由得跟着滞了滞。
他说:“这个人,我大概是在没有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找到了,但是如何套话,我却一窍不通。”
楼轻霜颔首:“臣有办法。”
沈持意放下心来。
不多时,那姑娘便抱着琴来了。
太子殿下懒得仔细看,直接招招手,把人喊到身旁,随后看向楼大人——什么办法?让他见识见识?
楼轻霜说:“桌上瓜果许多,姑娘可否选个大一点的咬在口中?”
沈持意:“……?”干嘛?吃水果能让人吐真话吗?
那姑娘似是明知这位太公子要玩什么嘴对嘴的话,心思一动,盈盈一笑,剥了一颗枇杷,咬在口中,在楼轻霜身边坐
下。
正要凑近——
“锵——”的一声如鱼鳞晃动的轻响。
刚才还风度翩翩坐着的男人陡然站起,陡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剑锋斩碎轻风,如游龙入潭,诡谲无声,眨眼间落在了佳人雪白的脖颈旁。
沈持意一愣。
此剑藏于楼轻霜腰间,于腰带之下还有一层极为轻薄的软鞘,将剑身藏得严严实实。
出剑无影无声,乃流风特性。
这么久没见到流风,沈持意都以为楼轻霜要么是封存在库房里,要么是赏给了手底下哪个暗卫或者打手,甚至有可能转卖了、扔了。
没想到今天随身带了出来。
这人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墨竹袍,立于暗影流光之中,手持如风般的软剑,好似快意恩仇的江湖客。
果真赏心悦目。
咦。
不对。
沈持意赶忙坐起,顺着流风剑身看去,瞧见那姑娘早已僵了身体,花容失色,惊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剑锋。
她口中还咬着枇杷,以至于没有办法下意识惊叫出声。
沈持意:“……”
原来是这种办法。
原来楼大人让人口中咬着枇杷,是这么用的?
沈持意:“……”
讲究,太讲究了。
那人面上似乎还覆着微红的酒色,嗓音低哑,说出口的话语却还是饮川公子惯有的彬彬有礼。
“姑娘,在下有几个问题,冒昧一问。”
“……”
弦音绕梁,明灯盏盏,皎月楼内歌舞彻夜未停。
碧湖之上画舫游船络绎不绝,载着繁盛的人间悠然飘过。!
世间万般喧嚣()?),
红尘万般静好。
榷城中不知名的另一处。
黑衣死士抱着剑?(顶点_小说)?[()]『来[顶点_小说]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
靠着门站了许久,渐渐低下头,又猛地一个清醒抬头。
门的另一边,同样一个持剑的黑衣死士打了个哈欠。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困倦和困惑一同冒上心头。
太守大人说前一个陷阱可能已经被人发现,引诱不到查案的钦差,因此换了这里。
换了之后,又等了两天了。
人呢?
——人出了皎月楼,上了等在门口的马车。
云三驾马朝着皎月楼后门所在的小巷而去。
方才在包房之内,楼大人十分有礼地等那姑娘把枇杷吃了下去,才慢条斯理地问起太守府采买相关之事。
剑刃在喉,花魁哭得梨花带雨,惊恐非常,一个劲说“不知道”。
太子殿下看得有些过意不去,楼大人一边举着剑在那问,小殿下一边在那剥枇杷吃,剥十个总会给楼大人两个,再给梨花带雨的姑娘一个。
可是楼大人也许是不满意太子殿下在逼供之时还给人喂吃的,花魁每吃一颗沈持意剥的枇杷,楼大人的语气便更肃然一分。
最后她彻底不敢吃了,沈持意只好把三个都喂给楼大人。
可惜太子殿下把整盘枇杷都吃完,那花魁还是说什么都不知道。
楼轻霜收了剑,说:“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他们赔了罪,给了她很多钱,让她莫要把今夜的事情说出去,之后便出来了。
可刚一上马车,楼轻霜却对云三说:“去皎月楼后门。”
沈持意登时明白,这才是楼轻霜所说的办法。
第 74 章 察觉|17w营养液加更
楼轻霜默了一会,轻轻摇头,转身又要去驾车。
沈持意轻笑。
喝完酒的人否认喝醉……这是真醉了?
他从这人手中夺过马鞭。
他想说他来吧,可是转念一想,从小体弱多病的太子不应该会擅于驾车。
他只好把马鞭藏在自己身后,点燃对应云一身上信虫的信笺,等着云一寻过来。
从始至终,楼轻霜只是无言地皱了皱眉,似是在尝试压下醉意。
沈持意坐到了楼大人身边,拿出水袋递给对方,放缓了声音问:“大人可还好?”
“殿下,”男人嗓音低沉,“云三跟上去不论发现了什么,都会把人绑回客栈以防打草惊蛇,我们早些回去,也好就云三得到的线索商议一二。”
语气平稳,思绪平整。
但这人方才逼问花魁的时候也是这样,唯有云三走了之后,驾车之时,才显露出些许不对。
沈持意一双眼睛却转来转去的,一刻不落地打量着身边的人。
“以大人现在的状态,就算驾车回客栈,也未必会比我们等云一过来带我们回去来得快。”
楼大人思考得明显比平时慢了很多,如此简单的道理,这人闻言思忖了片刻,才接过太子殿下亲自递过去的水袋,喝了几口。
沈持意紧挨着对方。
暗巷无光,厢门被他关上,窗纱也放了下来,狭窄的马车内,唯有这样相邻而坐能完全瞧清面容。
可这样的凑近也同样近得推开了君臣,推开了凡尘喧嚣里的朝局汹涌。仿若时间突然倒退了半年多,回到了冬日初遇之时。
药庐里坐着的木公子,也是这般神色黯黯,双眸涣涣。
他恍然意识到——为何自己平时不敢离楼大人太近,此刻却又稀奇地凑了上去。
楼轻霜是摸不见底的,这个名字就昭示着不可撼动的未来,如巍峨高山,如裂谷深涧,触之不及,他不敢越过那个若隐若现的边界。
可木沉雪是个有喜怒哀乐的人,和一切都没有关系,只是江南的木沉雪。
都是一个人,但可能的牵扯截然不同。
他脱离主线之后,便再也瞧不见他眼前的木郎了吧。
沈持意更觉稀罕,拿出干净的锦帕,从水袋里倒了些水出来,温声说:“醉酒上脸不好受,我为大人擦擦脸,去去热意。”
太子殿下倚着楼大人,低首,抬眸。
楼轻霜闻声转过视线时,撞上的便是小殿下近在咫尺的脸。
那双琥珀般的眼睛在暗处不如光下浅透,却也因此覆上一层氤氲旖旎之色,只消看上一眼,便让人想要让这双眼睛颤动,晃出别样的情思。
也许这双眼睛这般在他面前颤动过。
可惜当时他什么也瞧不见,错过了只此一次的美景。
思绪翻腾,醉意上涌。
楼轻霜确实很久没有如此喝酒了。
他不应当喝这么多。
可他却还是做了明知不应当做的事。
他自己也分不清,是醉了酒,还是酒不醉人!
人自醉。
这醉意方才明明已经被压了下去,却又被太子殿下这故意凑近的行为给勾了起来。
又来招惹他。
他刚喝完水,嗓子却还是干哑得厉害。
像是想喝点别的什么,想咬上别的什么。
咬上面前这个装作一无所知的变心人的嘴角也好,咬上想逃的小殿下的脖颈也行。
若是不小心咬破了,太子殿下也可以一剑刺穿他的心脏,这样就算血肉模糊也能黏连在一起……
可惜他十年如一日穿着的君子画皮没有这样的獠牙。
他只能借着这张皮,装作一个黯然伤神的好人。
眼前的青年对他已经满是泥泞的心一无所知,还面带揶揄笑意地抓着锦帕,凑上前来,要为他擦脸。
楼轻霜喉结轻滚,骤然抓住了沈持意的手腕。
这一下,力道极大。
沈持意面露意外——喝醉了也这么警惕?
他拿的是锦帕,又不是暗器!
他疑惑地看着对方。
楼轻霜敛眸垂目,仍是一副醉意熏熏的模样,哑声道:“臣不胜酒力,触景伤情,一时伤神,怎敢劳动殿下伺候?”
“伤、伤神……?”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
楼大人在烟州还能有什么伤情伤神的事情?
醉酒之人总会有些冲动不自控,胡言乱语,又或是借题发挥耍耍酒疯之时。
楼大人就算不能免俗,要耍什么造反的酒疯,太子殿下也能淡然哄之。
怎么偏生耍这个?
太子殿下方才还稀罕难得一见的醉酒的楼大人,此刻恨不得把水袋里的水都往这人头上兜去,直接把男人浇醒。
他生怕对方接着说,赶忙挣开了楼轻霜的手,继续拿着锦帕,缓缓擦过男人的脸颊。
“不论如何触景伤情,大人若是不胜酒力,也得少喝点酒……”
耍酒疯的堂堂楼大人却不理他。
“上一回来烟州查案,臣被楼禀义埋伏,伤了眼睛,遇到一个少年侠客,邀臣上了他的画舫休养。”
先前在骥都,他人问起香囊,楼轻霜从来都止于此。
可他眼下居然不用沈持意问,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与他互定了终身,结果他后悔了,变了心,第二日便不见了。”
被当面控诉的太子殿下:“……”
男人的嗓音分明越来越低,语调却愈发缱绻温柔,好似不是在说一个始乱终弃的负心人,而是在提及恩爱正浓的心上人。
“我一直在寻他。”
活脱脱一副为情所困的模样。
“大人,”沈持意一字一句都努力斟酌,“你这般少年英才,国之栋梁,前途无量,为一个已经不知所踪的过客伤神干什么?”
“大人既已说了那少年侠客变了心,就算寻到了,大人该当如何?”
“自然是想尽办法求他留下,”这人说,“臣放不下他。”
太子殿下眼皮连跳了好些下。
这已经!
不是冷静自持的楼饮川能说出口的话语了。
更不是心狠手辣的楼轻霜能说出的恳求挽留之言。
沈持意只喝了几口酒,却差点因这兜头而来的缠绵之语而生了醉意。
他一时晃了神,没能及时接上话。
好在这时候云一到了。
“公子?”
云一在外面探问。
苏公子已经心思飘然,还多亏了木公子瞬间敛了一切醉意,说:“回客栈。”
这人出口的话语已经瞬间没了暧昧情思。
马鞭挥动,马蹄声响起。
车轮滚滚而行,两侧的轻风稍稍吹起窗纱,透出后撤的灯火美景。
夜风吹走了些许困在方寸之地的醉意,也吹走了楼轻霜方才本就不该有的冲动。
楼轻霜突然说:“臣失礼了。”
“人总有伤怀之时,”沈持意回神,“何谈失礼?”
楼轻霜不再多言。
沈持意却借着把玩手中折扇,心下愈发忐忑。
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响极有规律的交叠传入耳中,四方喧闹声时大时小。
沈持意偷偷瞄着楼大人那再度挂上冷淡之色的面容,逐渐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
方才若不是他熟识楼轻霜表面和内里有多么天差地别,听了那些毫无埋怨的情话,当真会脱口而出认下自己是苏涯。
他忐忑的不是方才的“好险”。
而是让他产生这个念头的楼轻霜。
其他人眼中那个清正自持的楼轻霜确实能说得出来刚才那些话。
哪怕是再冷静的君子,和亲朋好友谈起情爱之时,都难免会忍不住伤怀失意。
可楼轻霜——真正的楼轻霜,做不出对一个没有交过底的储君诉说情爱欲念的事情。
就算是为了维持平时的君子作风,这人也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除非这话是有意说给他听的。
可这话说给他听的作用是什么?
太子听了根本毫无区别。
可是苏涯听了有区别。
不对劲的就是他刚才产生了“认下苏涯这个身份”的想法。
这是只有苏涯听了才会有的想法。
难道说……
“吁——”
云一打开厢门,放下木梯,“两位公子,到了。”
楼轻霜虽是醉着,却一如往昔,率先下了马车,在一旁等着扶太子下车。
正逢周溢年出来,瞧见他们便说:“两位公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慢?云三已经回来了,在屋内等你们。”
这便是说屋内有新线索的意思。
沈持意下了车,面上不敢有任何表现,悠然掀开纱帘而出,说:“木兄喝醉了,周大夫,可否给他熬点醒酒的汤药?”
“喝醉了?”周溢年稀奇得很,上前上下打量,“好像还真是。你这酒量,出门办事居然还敢喝酒?”
周太医转过头来看太子殿下,“苏公子呢?苏公子需要解酒吗?”
苏公子还在胡思乱想的猜测着。
他不敢确定,难以确定。
周溢年这一声“苏公子”的称呼,却适时提醒了他一些被楼大人解释得极为合理的“巧合”——最开始是谁给他起的这个和苏涯一样的假名,是谁到了烟州便一直这样唤他,又是谁引着他到了苏涯购置的画舫之上,当时便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些希望寻到苏涯的话语……
太子殿下心中冒出了一个十分完蛋的猜想。
……楼轻霜怀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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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5 章 画舫
第75章画舫
太子殿下刚刚在马车上和楼大人相对而坐,好不容易一路行来都稳着神情,此刻他陡然被这个完蛋的猜想吓得不轻,就这么恍惚出神地往前走。
周溢年没等来太子殿下的回答,扫了一眼太子殿下神游天外般的神情,一合手道:“看来苏公子需要更多!”
他放下手中搓了一半的安神香,又回屋拿起今夜新买的折扇用来烧火扇风,拎起药材就往客栈后院熬药去了。
沈持意进屋的时候,楼轻霜已经在茶案旁的交椅上坐下。
这人醉意未下,却仍然坐得端正挺直,低头看着暗探刚刚递来的密报,状若沉思。
唯有紧皱的眉头能透露出他的不适。
方才那样借酒消愁诉衷肠的木郎昙花一现。
如今这般如渊如潭的深不可测才是楼饮川。
沈持意完全看不出来楼轻霜现在怀疑到了哪一步。
不过这人既然还没有对他做什么……应当还在猜测,而没有确切证据?
短短的时间内,他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是何时、又因何引起对方的怀疑的。
但楼轻霜一旦开始怀疑,确定便是迟早的事。
他必须在暴露之前彻底离开……
比他的私事更重要的税银大案就在眼前,沈持意瞬息之间打定主意,压下了慌乱,定神扫了一眼屋内。
云三和江元珩也已等在屋内,云三身边还绑着一个黑袍拢衣的女子。
正是今夜被楼大人用流风架着脖子逼问了半晌的皎月楼花魁。
她双手被缚于身后,被封了嘴,只能绝望地眨着眼睛看着面前这几个沉默的男人。
也不知是不是这三位都太安静了,以至于沈持意进来的时候,她才开始挣扎,“唔唔”出声。
云三禀报道:“公子,这位姑娘出了皎月楼,并没有离开通怀夜市,而是去了碧湖码头旁的一个舫商处。”
舫商?
碧湖不仅仅是榷城的游玩之地,还连接着江南水域,接通运河,碧湖几个码头旁大大小小的舫商船户不尽其数。
沈持意初来烟州的那艘画舫,便是从榷城最大的舫商冯氏那里购置而来的。
楼轻霜放下密报,问云三:“冯氏?”
“是。依照两位公子的意思,属下在这位姑娘敲门前把人绑走带回来了,没有惊动任何人。”
沈持意问:“探查冯氏了吗?”
“云四去了,”云三说,“未归。”
江元珩一摆手,走到花魁面前:“先审一审她吧。”
这花魁既然在沈持意和楼轻霜走后,便迫不及待藏头露尾地出了皎月楼,去寻了一个商户,说明她不仅不可能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可能知之甚多,参与其中,也是江南贪墨案里紧扣其中的一环。
楼轻霜却抬手止住他:“江兄,且慢。我还有些话,想先和这位姑娘说一说,恐怕还得再唐突她一会。”
花魁:“……”
楼大人放下密报,抬手揉了揉眉心和额角,才说:“我刚刚看完收集来的消息,太守府找!
商户购置用物,若是那商户生意做得好,还能得到引荐,接到不少官府的生意。”
“因而太守府采买虽然无官职在身,却是许多商户的奉承对象。采买还会时常拉着商户和烟州户房的官吏一同开宴谈事。”
“这其中,若是有什么钱财流入流出……在他人看来再正常不过。”
沈持意刚刚也在想,一个采买、一个商户,能和烟州税银扯上什么关系?
可能他们确实和税银假账没什么关系。
但是税银被贪下来之后,楼禀义需要把钱藏起来——这种钱财流动完全不会引起怀疑的生意往来,便是最好的选择!
他也明白过来:“木兄之意,是说楼禀义通过采买的名义,用超乎寻常的大笔金钱购置太守府日常用物,从而将钱财流入民间,由商户保管封存,这样一来,太守府看不出任何异样,我们就是把楼禀义的所有宅子掘地三尺,也挖不出钱来。”
“楼禀义以此法来藏匿十年来的大笔税银……”
如果还有官商勾结,那么这一笔钱很可能并不只有十年税银,甚至还包括了十多年利益受贿往来的银钱!
盛世江南,该有多少钱财,藏在不为人知的隐秘之处?
“苏公子所想,亦是木某所猜。”
花魁听完楼轻霜和沈持意一来一回的话,瞪大了眼睛,不住挣动着,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江元珩手痒得很,想把那封嘴的布给扯下来。
可是楼大人说不要扯下来。虽然江元珩不懂,但楼大人必然有他自己的打算。
于是江统领左手拦着蠢蠢欲动的右手,和太子殿下还有云三一样,乖巧听着楼大人说话。
楼大人却问:“苏公子觉得呢?”
苏公子现在听到苏公子这三个字心底就一个激灵。
苏公子告诉自己大局为重。
他思量片刻,说:“商户不能总是去太守府里谈事情,一来容易惹人非议,二来楼禀义也不想被其他人知道。”
这一点他们先前谈过——楼禀义和楼禀义身后的人也不是完全信任的。
钱藏在哪里,他们不知道,楼禀义身后的人也不知道。
因此楼禀义不可能把这些消息留在太守府。
“采买和负责藏匿税银的商户若是要私底下谈点什么,便会来皎月楼,点一个头牌作陪,做做寻欢作乐商谈生意的样子。最后再以太守府购置用物的名义,将金银无声无息地运出去。”
楼轻霜说:“浮云遮眼,瞒天过海。”
瞒的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天,而是背后合作之人的眼。
楼禀义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但这条退路也让楼禀义没有办法直接把路斩断。
所以说……
沈持意看向楼轻霜。
楼轻霜点头:“这个冯氏舫集,就是税银流向之处。”
花魁突然又不“唔唔”叫了。
她连绝望都没力气绝望,直接无力躺倒在竹榻之上。
楼轻霜从始至终都没有让人松开她的嘴。
!
她什么都没说。
但她已经什么都说了。
周溢年推门而入。
周太医喊云一搭了把手,一人端着一个承盘进来。
两个承盘之上都摆着刚刚煮出来的解酒汤和解苦的糕点。
云一将太子殿下的那份摆在面前,沈持意才看清那是一小盘绿豆糕。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太子殿下爱吃绿豆糕。
可只有木沉雪知道苏涯也爱吃绿豆糕。
一想起自己自认为没事,这一路上当着楼大人的面吃了多少绿豆糕的太子殿下:“……”
楼大人甚至还亲手做过一次绿豆糕,问过他是不是去过江南。
现在想来,那都是试探啊都是试探!
绿豆糕罪该万死。
太子殿下突然端起承盘,悄然来到楼大人身边。
他刚才意识到自己快要完蛋了,进屋后也不由得离楼轻霜远远的,此刻却又像方才在马车里一般凑上前来。
楼轻霜拧了许久的眉头似是稍稍松了一些。
其余人当太子殿下有事要和小楼大人贴耳密语,不觉如何,各自安静等待。
沈持意将承盘放在了楼轻霜那个承盘的旁边。
周溢年给他和楼轻霜各备了醒酒汤和绿豆糕,但是他的醒酒汤居然更多一点。
为了关照醉酒的小楼大人,惩罚罪孽深重的绿豆糕,太子殿下把自己的所有醒酒汤都放到了楼大人的承盘上,又把楼大人盘子里所有的绿豆糕都放到了自己的盘子里。
一瞬间,楼大人面前放了三碗药,太子殿下面前全是绿豆糕。
他说:“大人酒量不好,现在应当很难受吧,还是多喝点解酒的。以免大人吃太多喝不下醒酒汤,我来替大人吃完糕点。”
随后端着绿豆糕,溜走了。
特意给太子殿下多煮了一碗醒酒汤的周太医:“……”
结果姓楼的扫了一眼面前足足三大碗汤,一点不气,甚至眉头愈发舒展。
他面色缓和,语气款款:“多谢苏公子。”
他端起一碗,缓缓入口。
江元珩心中感叹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果然亦师亦友,君臣相宜。
他接着方才所得,问:“两位公子,那我们现在直接去查冯氏舫集?”
楼大人却说:“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细查。”
江元珩:“为何?”
“这个花魁还活着。”
“楼禀义在如此关头,只灭口了一个采买,只切断了这条线上最关键的一个口子,此后再无行动。”
“他不可能是善心大发,而是不想引发太大的动静。”
“——和他合作的背后之人也在找这笔钱。”
楼禀义在明处,可在暗处的并不只有他们。
他们必须赶在暗处另一批人之前,寻到这笔巨财。
太子殿下开扇轻摇,突然说:“或许我们确实不用耗费时间从细处查起了。”
周太医正目瞪口呆地看着楼饮川把三碗醒酒汤一滴不落地喝完,听到开扇!
的脆响,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腰间。
空空如也。
“……”
沈持意扇着凉风,眉头一皱——这把扇子怎么有股柴火味和淡淡的药味?
他行至高窗旁。
烟州多水,碧湖悠长而蜿蜒,不论站在何地的高处,低头看去都能瞧见它。
太子殿下轻笑道:“答案可能已经在谜面之上了。”
舫商舫商,做的可不就是画舫生意?
什么样的藏匿之处,能让楼禀义又能瞒天过海隐瞒踪迹,又能随时取到需要的金银,还需要做画舫游船生意的商人来帮忙?
沈持意自己便惯爱游走在鱼龙混杂的市井江湖中,这才会在去年来了烟州之后,不打尖不住店,而是买了个画舫来住。
——因为画舫随处可去,无固定踪迹,大隐隐于市,是最适合东躲西藏的无根浮萍!
江元珩恍然:“画舫!税银藏在湖上的画舫里,每日都在不同的地方游荡!”
沈持意举目望去。
夜风袭来,碧湖风光尽览。
一艘又一艘画舫在远处仿若孩童折纸而出的玩具,渺小繁多。
湖岸夜夜笙歌,往来游船灯火不歇。
正是江南最好的风景,榷城最盛的人间。
是他们一同吹笛奏曲,舞剑赏雪之处。
宣庆二十二年,楼轻霜为了税银一事秘下江南,以木沉雪之名隐于烟州,与自称苏涯的他在画舫悠闲数月。
也许早在那数月里,他们就在碧湖之上,与哪艘藏着税银的游船画舫擦肩而过了不知多少次。
第76章鬼祟
第 76 章 鬼祟
第76章鬼祟
今日晴空万里,夜中月明星灿。
无数红尘美景都落在沈持意眼中眺望的婉转江南里。
光是这么望去,完全看不出其中藏污纳垢,暗藏玄机。
太子殿下折扇一收,回眸看去,却见众人尽皆无声。
楼大人神情淡淡,不知在想什么。
他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
“苏公子高见,”楼大人却在这时又一如既往地夸他,赞同了他的猜想,手中正拿着刚刚喝完的空碗,“多谢苏公子的醒酒汤,在下现在清醒多了。”
辛苦熬药的周太医:“……”
药效哪有那么快!
楼大人终于说:“江兄,让这位姑娘说说话吧。”
花魁却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知道的,甚至是她不知道的,这些人好像都知道了。
她眼神闪烁,似惊似怕似悔,随后居然反过来问:“公子是如何知道太守府采买被灭口了?”
“不知道,”楼轻霜却说,“猜的,姑娘知道我们在查此事之后,没有犹豫直奔冯氏舫集,并不求助太守府,像是也怕被灭口。在下这才有此猜测,不过只有六成把握。”
“但是现在是十成了。”
花魁呆呆不语。
原是把她开口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也算进去了。
此言一出,她才是真的完全没了价值。
她双手绞在一起,神色哀然,不过片刻便红了眼睛,双眸含泪,转而看向沈持意。
姓木的公子在花楼就冷着脸持剑逼问她,此刻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张嘴便是那些筹谋论断,花魁从来没见过如此不怜香惜玉的人。
可另一位公子就不一样了。
这位苏公子看上去是个温柔的惜花之人。他去了皎月楼便一掷千金,见不得美人垂泪,显然是个风月常客。
“苏公子,奴家只是一个赔笑的,身处勾栏,身不由己……公子可否饶我一命?妈妈若是等不来我归来,必然会去报官的……”
苏公子果然面露愧意。
“你别哭啊,云三,她手绑着不方便,你帮她擦擦眼泪。”
“是。”
花魁眼见有戏,加把火道:“公子放过我,我会好好伺候公子……”
楼大人刚才喝了三碗醒酒汤才抚平眉心,此刻却蓦地皱紧眉头,放碗的动作一顿。
沈持意几步来到花魁面前。
花魁面露喜色,却听这位公子说:“你不见了,老鸨会报官?这么说,你没和皎月楼的老鸨说你因何出来了?皎月楼其他人并不知晓你和太守府的勾当?”
花魁:“……”
“我先前还不知如何处置你才能不打草惊蛇,”苏公子轻转折扇,“要是如此,便简单了!云一,你替我去皎月楼走一趟,说他们的这位头牌接下来的一个月我都包了,但我是背着家中人出来偷腥,不愿声张,钱可以多给,他们说花魁生病也好不愿接客也罢,总之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花魁:“……”
楼大人轻缓地放!
下空碗。
沈持意接着吩咐:“去完皎月楼后,你去冯氏舫集接应云四,将我们方才所说告知他,你们二人基于此,一并暗中查探冯氏。”
“是!”
“公子!”花魁转瞬就收了神情,又说,“公子固然可以让皎月楼以为公子包了奴家一个月。可奴家若是死了,一个月之后公子怎么办?”
沈持意惊讶:“我何时说要杀了你?”
花魁一愣。
“我只是来查案的,又不是来判律的,”太子殿下无奈,“姑娘若是犯了事,该当如何,尘埃落定之后刑律自有分辨。”
“云一,你去皎月楼前,寻两个闲得下来的人手,开间客房,定点给这位姑娘送水送饭,莫要克扣,认真看顾。等烟州事了,将她挪送负责查办此案的衙门,该如何便如何。”
花魁又是一愣。
云一将她扶起来,临近门口时,她突然回过头。
“公子既然说刑律自有分辨——我若是愿意配合公子,助几位寻得税银所在画舫,可有以功抵过的机会?”
这一回轮到沈持意等人意外了。
这花魁在楼轻霜以剑指着的时候,都宁死不说,更遑论倒戈配合?
她也知沈持意在意外什么,生怕另一位冷脸公子下一刻就要让人封着她的嘴把她拖走,赶忙道:“我信苏公子。”
“太守府在烟州一手遮天,公子既然敢带着这么点人潜入榷城暗查,还越过许多迷瘴,如此轻巧地追寻到目标,必然来头不浅。于公子而言,现在就动用私刑杀了我这样死罪难免的犯事之人,无人敢置喙,可公子还是挪出人手来看住我,只为了把我交给官府来判……”
她就这么捆着手,对着太子殿下盈盈一拜。
“我信公子是言而有信的公正之人,还请公子给我机会。”
“我有一个妹妹,我年岁长些,先开始接客,攒了钱替我妹妹赎身,将她寄养在碧湖旁的一户舟人的家中。此事冯氏和太守府采买都清楚,所以我先前不敢言说,怕因我泄出消息,我妹妹就完了。”
“公子若是担心我不可信,可以依我所言去查,相信以诸位公子的能耐,必然能很快查证此事。他们可以用妹妹威胁我,公子也可以。”
她这一番话,不仅仅是解释了为何先前宁死不说,还转而把自己的软肋也给了沈持意。
“公子若是愿意替我护好妹妹,我任凭公子调遣,事了之后,还是依公子所说,将我交给官府,能不能功过相抵,罪当如何,我都认。”
她等着沈持意定夺,沈持意却转而看向楼轻霜。
太子殿下没说话,楼大人却知道他在问什么——可不可信?该不该信?
可信。
花魁既然今夜能在他们走后迫不及待地去寻冯氏,从而被他们逮到,便已经说明她没有那个心机,能够在这时候还用什么诡谲言语来算计他们。
也该信。
他们能查到这个花魁,那真正要造反的背后之人未必不能。
花魁若无其事地回到皎月楼,才是最稳妥的。哪怕背后之人和他们一样查到!
了花魁,他们也可以直接知晓那些人的消息,不至于落入摸黑抓瞎的境地。
这花魁还熟识冯氏,能助他们寻查藏着金银的画舫。
“云三去查证她所说是否为真,若是为真,云一还是去一趟冯氏舫集,()?)”
楼轻霜说,“把她一起带去冯家。?()?『来[顶点+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夜半。
冯氏商户的后门被人轻轻敲响。
看门的打着哈欠开了个门缝,瞧见来者黑袍裹身,稍稍掀起帽兜,露出脸来。
正是皎月楼的那位花魁娘子。
“员外睡了吗?”那娘子轻声问。
看门的熟识她,直接打开门来。
却瞧见她身后跟着的云一,动作一顿。
“是我雇的护卫。”
“请进。”
木门开了又合,摒弃了夏夜细风。
屏风拉开,一侧放着冒着热气的木桶,太子殿下正坐在里面沐浴,另一侧坐着楼轻霜。
他们形影不离的这段时日,连沐浴都只是拉了个屏风隔着,因为楼大人觉得沐浴和睡觉是最容易遇刺的时候,必须有人护卫,还必须护卫得更小心谨慎些。
沈持意本来没怎么在意。
如今想来——说不定只是借口,楼轻霜只是想观察他在沐浴这种松懈之时有没有破绽。
“殿下在想什么?”屏风另一侧的人影蓦地出声。
沈持意没想到这人只能瞧见个影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在想事情,一个激灵,忘了否认,赶忙拖出另一件事:“在想今夜的那位花魁娘子。”
楼轻霜正把腰间的假香囊摘下来,于手中把玩。
他素日里这时候总会点一根安神香,秉烛夜读,等到太子殿下沐浴漱洗完毕,安寝歇下,他才从竹榻上来到一无所知的小殿下身边,第二日再在小殿下醒来之前离开床榻,不留下一点卑劣的痕迹。
可他今日冲动了一会,喝了不知多少酒,书自然是不可能读下去了,便只能在这坐着,看着屏风后模糊不清的人影,看着手中那用来糊弄他的香囊。
闻言,楼轻霜眸光一沉,抓着香囊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幸好太子殿下话未说完:“我有些想不通。她之前连死都不怕,我感觉我也没做什么,她怎么就投诚了?”
楼轻霜稍稍松了手中的力道。
“殿下做了很多。”他说。
先以温柔笑意待人,是其一。
又不被哀求示弱所牵动,为其二。
后又不冷不暖不偏不倚,不动私刑只遵法理,此乃其三。
楼轻霜自己便擅于让他人相信他之为人,自然清楚,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都远不如人心之折服。
太子殿下之所为,是沈骓在位二十三年都不得其道的涓涓帝王心,也是楼轻霜戴上面具才能矫饰出三分的坦荡君子骨。
偏生这样的绝世珍宝对此毫无知觉,还摇了摇头,说:“大人又哄孤。”
(jm独家整理,看/更/多/文/+/q/3/8/21/1/5/4/6/6/5/)
楼轻霜没有解释。
沈持意沐浴完毕,穿着寝衣走了出来。
客栈伙计进来换了木桶和温水,楼轻霜沐浴完毕出来时,沈持意已经在床上裹成一团翻着身。
楼轻霜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哪怕沐浴完毕,也依然担心熏到其实不会发现的小殿下。
他没有点安神香,打算今晚离沈持意远一点。
他在竹榻上躺下。
或许今日的三碗醒酒汤根本不够用。
楼大人的醉意还在,又是头疼又是头昏,竟也皱着眉睡下去了。
头一次能熬得比楼大人久一些的太子殿下陡然睁眼。
他蹑手蹑脚掀开被子下了床,明明在自己的屋子里,却鬼鬼祟祟把窗户拉开,翻窗出去。
江元珩正独自躺在床上昏昏欲睡。
禁军统领一个翻身,却瞧见床边坐着个太子殿下。
“!!!”
江元珩猛地坐起,“殿——”下你来找我为什么不走门!?
沈持意止住他,低声道:“小声些,别把楼轻霜吵醒了让他听到我来找你!”
江元珩:“……?”
楼大人还管这个呢。
第77章亲近|18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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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 亲近 | 18w营养液加更
第77章·亲近|18w营养液加更
太子殿下显然不明白江统领的不明白,并不觉着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毕竟他要是直接来找江元珩,却又要屏退楼大人的话,说不定会加重楼轻霜本来就有的怀疑,而他现在偷偷来,要是被发现,也会暴露了武功。
他极为小声地说:“元珩,你今夜让手底下的人悄悄连夜往北戍府兵处送个密信,越快越好。”
“殿下请说。”
“近来多事之秋,我身在太子位,亲眷却在苍州,十分担心苍州王府里的人。请李将军故意闹出点事来,随后以镇乱捉贼之类的由头,派兵护住苍王府。”
沈持意不确定楼轻霜怀疑到了哪一步,但以这人的才智多半会查苍王府,还是小心为妙。
“再送一封密信给我娘亲,和她说不论接下来有任何同我有关的消息,她都不必理会,哪怕是官府朝廷的消息都别管。”
这样的密信其实他很早就送过一次了,现下再说一次,免得他出了意外,他娘亲真信了他的死讯。
“送密信之时留心四周,楼轻霜有自己的人马在暗处,不要让他的人马发现。”
江元珩已经起身在用暗语写密信,听到最后,他还是没忍住问:“殿下,元珩想问很久了,不知可不可以问……殿下和楼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一会说是有仇,一会同寝同食,一会又偷偷摸摸避让不及的?
戏文也没有这么反复的啊?
“……”
沈持意想了想,说:“楼轻霜说的那个画舫主人就是我。”
“那个背信小人——”江元珩一顿,神情猛地一变,“殿下你听我解释——”
殿下神色如常:“他说的没错,确实是我不告而别。”
“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我们确实有些仇怨,只是当时他瞎了眼睛,我哑了嗓子,他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我。若是让他知晓是我,怕是不可能放过我。”
“哦……”江元珩还是有些困惑,“可元珩觉得,以楼大人的品性,殿下直言相告也无妨。楼大人那日还在画舫里说过,他担心殿下出了事,因此一直留着画舫等你……他应当不是想对付你,只是想找到你。”
这样的话今夜楼轻霜也借着醉意和沈持意说过。
莫说是江元珩这个只知道楼轻霜表面品性的人觉得认了也行,便是沈持意自己,明知对方真面目如何,今夜听到楼大人那句“放不下”,也险些当场认下。
他若是苏涯,他确实便认了。
可他不是。太子身后牵扯的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苍王府、现在已经有了不少人的东宫、他面前的江元珩、在城外画舫中等他的乌陵……
若是太子认了,便再没有回头路。就算楼轻霜这些话里面存了九成的真心,只要有一成的试探,只要有万分之一可能楼轻霜会翻脸无情——他都无法应对。
苏涯赌得起,太子赌不起。
他只能说:“元珩你便当做不知道这些,还有,记得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我是趁着楼轻霜睡!
着出来的,不好待太久,免得他突然起夜发现我溜了。”
他说着自己便挠了挠头——怎么连个半夜出门找兄弟的自由都没有?
他这个还不算傀儡的太子都这么艰难,真是替以后要在楼大人手底下打工的傀儡皇帝担忧啊。
他摇了摇头。
“我走了,你睡吧。”
太子殿下当着江统领的面,穿着一身寝衣,偷偷摸摸翻窗离去了。
窗户还未扣上锁栓,虚掩着,无声轻晃。
楼轻霜面沉如水。
床榻上空无一人,夜风从窗缝中悄然而入,吹过正在窗边不远处竹榻上的男人眼前,又吹到了空无一人的床榻之上,吹走了被褥上已经所剩无几的温度。
深夜背着他翻窗而出的太子殿下并不知晓楼大人有多浅眠,开窗的动静便已经把人从不沉的梦境中拽出。
两次。
楼轻霜默数。
只有两次,不论真假,他在沈持意眼前先行入睡。
第一次是他旧疾复发头疼那夜,他刚刚阖眼,变心的苏公子便要拿走曾经寄托在香囊上的真心。
第二次是宿醉难捱的今夜,他刚刚入眠,怀揣许多秘密的小殿下便悄然翻窗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永远捉不着。
永远不会乖。
男人隐在暗中的面容愈发沉冷,一双眼眸比黑夜还要幽幽无际,好似一点神情也瞧不出,一点眼神也找不见。
他正要坐起,喊来薛执。
窗边传来极为轻微的一声“吱呀”。
窗户被人稍稍推开了一点。
沈持意翻身落地。
他第一反应便是借着月光,转头去看楼轻霜。
只见那人盖着薄薄一层毯被,板板正正地躺在只容得下一人的竹榻上,只有微微侧垂的头能让人看出他确实睡着了。
和沈持意离开时一模一样,喝醉后睡着了都和醒着一样死板。
太子殿下出去和回来都没被发现,得意忘了形,恶向胆边生。
现在就算楼轻霜醒来了,他也可以说是自己起夜无聊吧?
他合上窗,不仅没有立刻钻回被褥里,还踮着脚尖猫着步,来到楼轻霜身边,俯下身来。
没有烛火,没有月光。
暗得唯有近在咫尺才能稍微瞧清对方。
太子殿下凑得很近很近,近到自己的鼻尖险些撞到楼大人的鼻尖,不仅能听到男人睡梦中平稳的气息,还能感受到那气息的温热。
他终于看清了楼大人睡梦中的神情。
怎么还是这一副又冷又淡的样子。
难不成做梦都在之乎者也天地君臣吗?
一点儿也瞧不见先前在马车上的和缓。
沈持意蓦地想起来,被他换了的假香囊现在还日日挂在楼轻霜腰间。
那一句“放不下”,几分真心几分试探?
沈持意亮了亮双眸——太子不能认……但是苏涯可以认啊!
他只要能尽快脱离主线,系统就会出现来给他换身份。
!
系统换身份可以自行选择,是继续保持现在的模样,还是直接换一个新的模样。
沈持意这一次的身体和外貌,就是系统直接根据他自己最原本的模样给捏的。若是没什么意外,他肯定都是这么选。
但……如果这一次有必要的话,他也可以选择全新的外貌?[1](请看作话)
楼轻霜没有彻底找到证据,现在再怎么怀疑,哪怕是当面问他,他都抵死不认就好。
只要太子死了,他又以新的外貌出现在楼轻霜的面前,认了苏涯的身份,落在太子身上的一切怀疑都会不攻自破——毕竟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有两张脸、两条命。
那么不论楼饮川今日之言,怀揣着多少的真心和试探,不都是苏涯一个人的事情了吗?不都和原著主线还有楼轻霜在朝堂上的将来没什么关系了吗?
到时候如果楼轻霜诳他,他撒腿就跑!
哼哼。
太子殿下打定了主意,瞧着楼大人的冷脸都顺眼了许多。
他完全不怕被抓包,指尖落在楼轻霜脸上,戳了一下,又戳了一下。
戳不破。
于是他用指尖在这人脸上轻轻画了个只有此刻的自己能瞧见的乌龟。
他无声地笑了笑。
也算是趁着老虎睡觉,玩老虎胡须玩了个尽兴。
太子殿下这才舒服了,又踮着脚尖回到床上,裹着被褥睡去了。
一片昏暗沉静之中。
逐渐沉入梦乡的沈持意并没有发现,那本该比他还沉睡的男人在他躺下之后便睁了双眼。
平静沉冷的神情骤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鲜少得见的错愕与出神。
明月挂在千家万户门前的树梢上,恋恋不舍惜别星云。
朝阳转瞬送出灿金海浪。
江元珩收到了禁中传来的消息——他们虽然路上没有和皇帝禀报行踪,到了烟州还是要送呈查案进度的。
上一回给帝都送的消息,是说税银大概还在烟州,烟州总兵疑似同流合污。
“陛下不想税银再出意外,已经秘中调了临近烟州的江州的一队府兵,正驻扎在榷城外。”
江元珩敲门得了准许进屋之后,合上门说,“飞云卫副统领陈固年也出了帝都,明后日大抵便会同藏在城外的江州府兵汇合,届时由陈副统领领兵与我们交接,确保税银万无一失。”
江元珩好歹是天子近臣、禁军统领,皇帝的行事作风比他人清楚一些。
连他都看得出来,陛下这分明是疑人还要用人。让他们查案,却怕他们生了二心。
毕竟能从烟州找出的钱财到底有多少,他们谁也不清楚,若是谁私底下扣下许多,和楼禀义一样寻个由头平账,甚至直接说找不到了,远在骥都的皇帝确实没什么办法。
宣庆帝派太子出来查案,想的是无论如何都能得利,结果太子真的可能查出来了,又开始防备太子昧下钱财。
陈固年是来接应他们的,更是来监视他们的。
这些话不用说出口,听到密旨内容的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应当都能想到。
!
江元珩不多赘谈,
往里走了三步,
又翻了翻密信:“还有,云四送回了一些冯氏的消息……”
他说着,抬眼瞧见楼大人刚刚给太子殿下束完发,慢条斯理地绑了根浅蓝色的发带上去。
江元珩对此司空见惯。
这一路走来,日日如此。
可太子殿下站起身来,却回头把楼大人按着坐下。
沈持意昨晚定了主意,反倒不怕楼轻霜试探怀疑,一改先前的躲避防备,终于在今天做出了之前便一直很手痒的事情。
“我也要给大人束发,”他神采奕奕,面带笑容,选了好一会,才取来一根玄色带金线绣纹的发带,“整日里看大人都戴发簪,偶尔也和我一样,绑绑发带嘛。”
楼轻霜望着铜镜上自己的脸,还有身后兴致盎然的青年的身影。
……在他瞧不见的那数月里,苏涯就是这般为他梳头蒙眼?
太子殿下的双手摸着他的头发,或许哪一个指尖便是昨夜在他脸上捣蛋的指尖。
变心之人虽然不愿相认,却似乎因为昨夜那隔着一层身份诉说而出的衷肠,与他更加亲近了一些。
殿下绑得确实不算齐整。
但楼大人格外受用。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一同覆盖着君臣亲族的礼义假面,偶尔施以这般似有若无的亲近。
他做众所皆知的明君,他做一人独晓的佞臣。
温存而缠绵,一直一直如此。
铜镜之中,楼轻霜还是一如既往面色温和,神情无波。
“多谢殿下。”
“楼卿客气啦!”
江统领还站在离客房门三步远的地方。
他有些困惑。
自己进屋的动静也不算小,怎么屋内这两位高手好像没看见他似的?
他重新叠好密报,没有转身,直接背对着门,后退了三步,后撤至门外,把门一关。
决定等一刻钟后再重新进去一次。
【作者有话说】
[1]大概率(99.9%)不会换,因为作者也不想换,这里只是11的心态逻辑设想到这一点而已。(提前说一下以免大家产生期待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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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前夕
第 78 章 · 前夕
第78章·前夕
一刻钟后,进屋的不仅仅是江元珩。
楼大人把周溢年和还留在客栈待命的云三一同喊来。
每个人坐下时,都没忍住往楼轻霜头上看了看。
楼大人就算隐瞒身份在外办事,从来都是一支白玉簪将一头乌发尽皆束起,齐整平顺,哪怕是下一刻捧着书册迈入学堂,也能被学子们当做是郑重而来的教书先生。
唯独今日。
乌发披散,发带绑起的那一束头发也没有被完全扎起来,而是随性地垂落。
——这不是太子殿下平日里的装束吗?
周溢年又看了看太子殿下平整的束发。
“……”
周太医撇开眼。
几人紧闭门窗,围桌而坐。
江元珩正准备把刚才说的消息再说一遍。
没想到刚才没反应的楼大人和太子殿下其实把话听得清清楚楚。
楼轻霜率先开口道:“陛下忧心殿下安危,额外派兵增援,我们自当早日同陈副统领相见。还请江统领派一名乔装的禁军出城对接,并告知陈副统领我们如今的进展。”
他显然比江元珩还要习惯皇帝的作风,对此没有任何的意外和表示。
他转而看向沈持意。
“烟州府兵那边,殿下最开始便交给臣来处理,臣派人查探之后,发现烟州府兵之间并不是上下一心。”
不是上下一心,那就有可乘之机。
“臣这些时日暗中进行了一些安排,可以和殿下担保,如果楼禀义想要调兵,他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调来重兵。”
沈持意稍稍点头。
烟州府总兵已经和楼禀义还有那行迹未知的背后之人合谋造反,此事一旦做下,便是不可能回转的抄家灭族大罪,除非皇帝亲自写了什么旨意许诺特赦,否则总兵不可能和昨日那位花魁娘子一样主动投诚的。
他们在这个节骨眼当然要不到皇帝的特赦密旨。皇帝也不一定会给——以宣庆帝的性格,怎么可能会为了不起兵事,而放过妄图谋反夺权的乱臣?
楼轻霜能在烟州府兵中做了一些安排,从而阻碍榷城和兵营之间的消息传递,让楼禀义短时间调不来重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楼大人接着说:“且烟州府兵副将之一孙应已与臣私下往来多日。”
“他先前身处局中,一家老小都在烟州,不得不被总兵和太守裹挟,只能随波逐流。”
“但孙应知道太子亲临后,愿意为太子驱使。他知晓事涉造反,他无论如何也死罪难逃,但他家人对此一无所知,希望朝廷能看在他悔改相助的份上,罪责只在他一人,而不株连亲族。”
“大人果然厉害,”太子笑道,“没给出旨意便能让人倒戈。月卞灕ge”
楼大人却说:“不是臣厉害,而是殿下的名声好用。”
殿下:“……?”
他什么名声?
他之前在帝都干啥都莫名其妙死不了的名声吗?
殿下不理解。
但殿下相信楼大人的能!
力,十分放心楼大人对烟州府兵的安排。
“孙应能调兵吗?”
“能,而且他与榷城西面城门的守门将有旧,可以说动守门将,必要之时助我们开一扇城门。不过他是副将,在不惊动总兵的情况下,他只能带出他自己的亲信。”
“足够了。”
楼禀义若是狗急跳墙,彻底掀桌造反了,短时间内调不来烟州府兵,却能调动榷城内所有人马,包括城防军和衙役。就是不知和楼禀义合作的背后之人派了多少人藏匿榷城……
而如今他们有城外的江州军,孙应能调动的亲信军,还有他们自己带进来的这一小队精锐人马,必要时城外的一部分兵马还能入城。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被动。
沈持意转头问江元珩:“刚才元珩说冯氏有消息,是什么?”
江元珩说:“云一扮作护卫,随着花魁娘子进了冯府,云四在暗处帮他们传递出了一个消息。”
“冯府的人在连夜暗中收拾细软。”
众人尽皆神情一顿。
好端端的第一舫商,举家收拾细软,连在榷城多年的家业都不要了,这明显是要逃命。
周溢年疑惑:“冯家的人是眼看采买被灭口,觉得唇亡齿寒,准备背着楼禀义跑了?”
楼轻霜问江元珩:“是花魁进了冯家之后,冯家才开始收拾细软,还是花魁到冯家之时,冯家中人便已经在收拾了?”
他问得如此细致,江元珩一愣,又低头看了看密信,说:“应当是已经收拾好几日了。”
“云四送来的密报还有说,花魁娘子以躲风头的名义跑去冯家,冯员外见她自己来了,便想带她一起走。”
“冯家的人觉得楼禀义要完了。”楼轻霜直接下了论断。
“花魁到冯家之前他们就在收拾——不是我们打草惊蛇,而是其他人打草惊蛇了。”
这不是唇亡齿寒要跑,这是觉得事情即将败露,准备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沈持意一惊:“造反之人也查到冯家了?”
不用楼轻霜应答,沈持意自己问出口那一刻就想明白了。
他们先前便推断,楼禀义和造反之人合作,却又互相防备,互相猜忌。楼禀义要留退路,造反之人却想逼楼禀义拿钱,最终反而导致此事败露,税银仍在烟州,给了他们寻找的机会。
但再怎么说,这些人还是一伙的。
造反之人知道的肯定比他们多,比他们早几天寻到冯家的线索,再正常不过。
所以楼禀义反而没有察觉,冯家的人却知道大事不好,想要偷偷举家逃离榷城。
也就是说——他们昨夜刚刚知道税银在碧湖之上,另一批人也许已经在碧湖之上找了好几日税银了!
“冯家的人都还活着,没被灭口,也没有被控制,甚至还能想着偷偷逃命……”沈持意自言自语地思忖着,“他们恐怕不知道哪艘船上有税银,没了价值……”
冯氏是榷城乃至烟州最大的舫商,每年造卖的游船画舫多不胜数,
楼禀义既然用画舫来藏东西,不可能反而造样!
式独特的画舫来藏。冯氏把船交给楼禀义之后,这些船便泯然隐入无数游船中,连冯氏自己也分不清了。
什么楼禀义、皎月楼、冯氏……其实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如何抢在暗处另一批人之前寻到有问题的画舫。
明处有穷途末路的楼禀义,暗处有知之甚多的造反之人,他们稍有不慎,税银便会泥流入海,无影无踪,而这笔巨财如果彻底落入未知之人手中,后果更是严重。
对付一个烟州不难,直接动兵都能镇压。
但他们要的是钱。
既不能让暗中那一批人抢先,又不能让楼禀义提前察觉鱼死网破。
他们该怎么找呢……
太子殿下手持折扇,用扇身抵着下巴,微微垂首低眉,静静思量着。
屋内渐渐无声。
楼轻霜的目光却不在密报之上。
他看着认真思虑的小殿下。
以往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多半已经转过头来看他,双手一摊,做个甩手掌柜,只问他该怎么办。
可是如今,沈持意从始至终都不曾放手不管,甚至自然而然地开始统筹安排。
他并非不懂朝局,不擅智计,而是从前从未将明耀的目光放在污浊的尔虞我诈之中罢了。
现在太子殿下也瞧不起那些污泥秽水。但他看得见,瞧得清,不为所动,丝毫不惧。
楼大人早已备好了说辞,却没等来太子殿下的求助。
“兵贵神速,”沈持意兀自开口道,“暗中那批人已经在想办法找画舫了,他们之中未必没有能人,我们现在才开始找,本来就慢他们一步,一步慢步步慢,纠结这个没有用!”
“载着金银的画舫很重,下水会更深,船身肯定是特制的,从上面看不出什么,从水下看也许会比其他画舫入水的船身要大要深,跳下水去看能看出端倪。但是游船画舫日日在碧湖之上移动,就算分散派出几十人潜入水中也很难在几日之内寻到。”
“我们应该直接动兵!让孙应和江州军趁着楼禀义来不及防备之时直接入城,以兵力封锁河道,驱赶所有画舫中人,固定所有游船画舫的位置,直接快速排查出有问题的画舫,带走税银。”
“其余的事情,不管是捉拿楼禀义和烟州府总兵,还是寻那造反悖逆之人的尾巴,等税银拿到手了都好办。”
——和楼轻霜所想差不了太多。
沈持意最后看向楼轻霜:“大人以为如何?”
他虽然已经不会似之前那般一开始就甩手,却仍然会在最后惯例问一问楼大人。
好似永远对楼轻霜的能力有着绝对的信任一般。
楼大人也对此很是习惯,点头道:“殿下所言——兵贵神速——已是全部。”
楼大人也拍了板,此事自然没有别的说法。
动兵不是儿戏,时间又并不充裕,众人尽皆领了命退下,就连周太医都被拉去充当打探碧湖消息的探子。
沈持意在这小小客栈之中,忙得晕头转向。
入了夜。
他已经更衣躺下,楼轻霜一如既!
往坐在桌旁。
这一回却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看孙应偷偷送来的烟州城防图。
太子殿下翻了个身:“大人,你今夜不点安神香了吗?”
“殿下先睡吧,”这人说,“一旦动兵,城内危险,臣还需要看看怎么安排人先送殿下出城。”
“……?”
太子殿下登时不困了。
他今天还打着寻机脱离主线的好算盘呢,出城了他还怎么找机会?
他赶忙翻身下床。
楼轻霜正低头思量着,面前的城防图突然被人抽走。
小殿下穿着寝衣,头发乱糟糟地站在他的面前,直接将城防图折好藏进了怀里。
“……?”
“明日再说,”沈持意有理有据,“城防图细密,在烛火下很难看清,大人得过眼疾,深夜看这个东西,委实伤眼。”
楼轻霜知沈持意或许是不在意出城如何安排的。
毕竟太子殿下武功高强,只要幕篱一戴,遮起脸来,一人便可在榷城内自由来去。
可样子还是要做的。
皇帝派了人来,太子若是真的单枪匹马出了城,难免会让陈固年起疑。
楼大人板起脸来,正打算让太子殿下交出图纸。
太子殿下却拿起挂在一旁的玄色绣金纹发带,走到他的身后。
玄布骤然遮住了楼大人的双眼。
身后之人十分熟悉如何蒙眼系布,不过片刻便绑好了,只留下一片漆黑的眼前给楼轻霜。
烛火,黑夜,瞧不见的眼前,还有身后的……苏涯。
楼轻霜喉结微滚。
“大人若是伤了眼,日后怎么辅佐孤?”苏公子没心没肺地说,“今夜大人都不可以摘下此物,这是孤的令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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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分离|更新+19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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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后”。
楼轻霜刚刚抬手要摘下玄布发带。
这两个字却轻而易举地止住了他的动作,堵住了太子少师信手拈来的礼义道理。
太子殿下说这句话时不曾犹豫,脱口而出,像是……已然默认了往后时光漫漫又长长,不论朝局如何变换,不论沈持意是储君还是天子,楼家都会是沈持意最好用的刀锋。
宣庆帝换了三个太子,楼轻霜第一次这么把太子令旨当回事。
他放下了手。
“殿下,臣还没有漱洗。”
沈持意不管:“我来帮你。”
没有漱洗也不能摘下来。
摘下来了,楼轻霜肯定等着他睡着,又开始安排他出城的路线。
他还没打算好怎么留下来脱离主线呢,别过两天被楼轻霜安全送出烟州了。
沈持意怀里死死揣着城防图,喊云三去打了盆热水来。
房门复又关上。
楼轻霜仍然蒙着双眼,坐在桌案烛台旁。
玄布遮挡了所有视线,上下的缝隙却还是透了些许晃动模糊的烛光入眼,不仅没能让人眼前清晰,还徒增朦胧暧昧。
他听到锦帕拧干沥水的声音,非常轻非常轻的风凑近,似乎是小殿下拿着锦帕的手正在靠近他的脸……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去年榷城的夜里。
他什么都瞧不见,每晚都这样听着四方的动静。
他起初怀疑苏涯是楼禀义或是哪个有心人寻到他后派来的人,等着不知容貌的青年突然对他伸出冰冷的刀刃。
可等到最后,每一晚依然是温热的锦帕。
皇城的刀兵阴冷,画舫的烛火滚烫。
此刻。
锦帕上带着的温热湿意已经触上脸侧。
楼轻霜一如当时,蓦地抓住对方的手腕。
“大人?”
回应的却不是苏涯的调笑。
“臣自己来,”他退回楼轻霜的身份里,“不应劳动殿下。”
“哦……”
沈持意不在意这个,没和楼轻霜计较,直接松了手,放任楼大人摸着黑自己来。
他想到了去年的画舫深夜,或许楼轻霜也想到了。
楼大人如此轻易地配合他,指不定就是打着继续试探的主意。
但沈持意现在不怕这个,十分从容。
楼大人表面上实在是个忠君听命的良臣,直至躺上竹榻,也不曾摘下玄布。
沈持意点了一根安神香放在楼轻霜身旁。
动兵在即,梦中易多思,还是让楼大人睡好一点。
袅袅青烟飘然而出,淡淡清香幽然入鼻。
床榻上的人渐渐不再翻身。
这是睡着了——太子殿下没睡着时总喜欢翻来翻去,睡着之后其实安静得很,一整晚被人抱在怀中也不会乱动。
楼轻霜缓缓起身,抬手抓上蒙眼的玄布,却又止了止动作。
太子殿下的命令是今夜不!
准摘下。
发下令旨的人已经入了梦,今夜却还没过去。
他无声一笑。
多亏了曾经有过的数月眼盲的经历,楼轻霜没发出任何动静,就这么蒙着眼来到了床榻旁,继续如往常一般,在太子殿下身边躺下。
夜色渐深。
万家灯火,湖岸歌舞渐停,画舫游船有的静置一旁,有的依然飘荡在水面之上。
天地南北各有不同,入了深夜却也还是一样的寂寥沉静。
羌南的军营望楼换着值夜的岗哨,苍北的荒原掠过报信疾驰的身影,淮东的草地站着沉睡的战马。
骥都灯火明灭。
深宫大殿之外,宫女提灯立于两侧,太监端着刚熬好的参汤,跟随在楼皇后身后。
皇后于深夜之中依然朱钗华服,执手敛袖,禀礼站在殿外,轻喊:“陛下。”
出来的人身着绣满玄纹的长袍,帷帽遮面。
是那位宣庆帝最近十分看重的方士。
方士刚刚见完皇帝,行礼道:“皇后娘娘请进。”
楼明月受了礼,浅浅一笑,同方士擦肩而过,带着参汤进去了。
殿内隐约传来帝后的交谈。
“听闻陛下今日操劳政事险些倒下,臣妾命人熬了参汤……”
“正好,”皇帝的嗓音格外疲惫,“朕刚刚吃了补气的玄丹,有些噎口,喝茶不如喝参汤……”
“高惟忠,为陛下验毒。”
“皇后送来的参汤,不必多此一举。”
“礼不可废。”
太监笑道:“没毒,陛下请用。”
“……”
殿内帝后融洽,殿外宫人往来。
“大师,请坐。”
太监放下皇帝特赐行走于宫中的步辇,在这位近日御前的红人面前躬身曲背。
步辇复又抬起,渐行渐远。
又是一夜似是而非的盛世太平。
-
“孙应调兵而来,还要两三日?”沈持意再度确认着问。
此时已是他们决定快速动兵的第二日黄昏。
能提前做的事情他们都已经安排出去,那花魁娘子的妹妹不方便直接带走让人发现,沈持意特意安排了两个乔装的禁军守在附近,等时机到了便将那一户人家和那姑娘一并带走。
如今只余下两则要事。
第一则便是孙应带着亲信军过来的时间。
榷城只是烟州的一个城,烟州府兵并不就近驻扎在榷城旁,他们要和孙应私底下传递消息,只需要一两人赶路,倒是很快,但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一队兵马离开烟州府兵营来到榷城外,那便不是几个时辰能做到的了。
此事也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功亏一篑。
“最快也要两个日夜,”江元珩肯定道,“但按照殿下和大人所推论的,造反之人恐怕已经游荡在碧湖旁寻找可能藏匿金银的画舫了,再拖两日,万一让他们寻着其中一艘,指不定还能根据那一艘更快寻到剩下的……”
那可就难办了。
“孙应!
抵达之前的这两日,必须让他们一无所获。”楼轻霜说。
江元珩不解:“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哪,如何阻止他们?”
太子殿下从装满绿豆糕的盘子中抬起头来,和江元珩一般,对楼大人此言面露困惑。
可他自己再一想,似乎便想通了,复又埋头下去,徒留江统领一人等待解答。
“我们自然无法阻止,但楼禀义可以。”
楼轻霜缓步来到高窗边,将那半掩着的窗户彻底推开,望向浸泡在夕阳余晖中的蜿蜒碧湖。
湖水淌着金光,路过榷城千家万户的百姓门前,流过独占一隅美景的太守府外。
盯梢传信的人赶忙停泊小舟,跳下船,打量四周,绕过人群,鬼鬼祟祟跑进了太守府后门。
“你是说有人在游湖时失手丢了家传的宝玉,重金悬赏,等人打捞?”
传信的人点头:“现在不少人都下水了,小的过来的时候,打捞的人大多还在丢东西的那一片,但没找着,有人说可能宝玉太轻,已经随水而走,得顺着水流去打捞。”
楼禀义负手踱步,眉头紧皱。
“偏偏这种时候有人丢了个不怕水又不好找的宝玉……”
他脚步一停,冷哼一声——怕不是有人已经发现了碧湖之上的猫腻,以此来光明正大地让人混进下水的人里面,观察船身呢!
“来人,把主簿喊来,拟令……”
“……近日商船众多,河道拥挤,闲杂人等无令不得下水,若有犯者,一经抓获,杖五,囚十日……”
碧湖岸边,每隔一段距离便有衙役张贴告示。
下水之人哪里还敢为了一份不一定能得到的赏金冒险?
不少人挂着水爬上岸。
衙役张望四方,寻人来问,想要捉拿那悬赏之人,却听闻是位戴着幕篱的年轻公子,没人见着样貌,早已没了身影。
黄昏已过,夜色覆来。
星月下的清风吹过上岸的人的身侧,送来一阵冷颤,又片刻不停地离去,吹入千家万户,吹入长天之下的高窗。
楼轻霜收回目光,合上窗户。
有人推门而入。
江元珩摘下幕篱,感叹:“好方法,反正我们不走下水暗查这一招,楼禀义这告示一贴,防的是他们内讧的自己人。”
沈持意遗憾地看着盘子上仅剩的两块绿豆糕,喝了口茶润润嗓,说:“不过这样一来,暗中的另一批人虽然无法下水寻船,楼禀义也知道碧湖被人发现了。他迟迟等不到我们出现,肯定也会想到我们……”
“所以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楼轻霜颔首,指向桌上摆着的地图,指尖落在榷城边界外的一处河岸上,“孙应到城外后,寻一个城门大开的时机,装作领命入城,入城后即刻开道,封锁河岸,用最快的速度抢夺这个码头,江州军擅水,入水寻船。”
“寻到之后直接将载有金银的船往这个码头开,开出榷城,于城外卸下,护送回帝都。”
太子殿下接着说:“税银一旦寻出,楼禀义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赃款确凿,直接让江州府!
兵领着旨意围了烟州,先入烟州兵营把总兵拿了,卸了兵权,再入城把涉案官员一并抓获押送帝都。”
至于此,第一则要事便算是落定了。
那么这第二则要事……
“殿下,”区区一张被抢走的城防图,果然不能让楼大人忘了打算,“眼下诸事皆备,殿下的差事办得很好,剩下的交给臣来就可以。殿下在乱起之前先出城去,寻一处僻静之地等臣等来接,可好?”
不好。
殿下要独立行走,自行找死。
但这么说肯定不行。
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对其他人可能有用,在楼轻霜面前那也是妥妥引人怀疑的。
“现在出城难道就安全了?”
太子殿下挂上许久未曾用到的纨绔之气,挑眉道,“万一造反之人也有大批人马隐在城外,被孤碰到了呢?到时候大人还不在孤身边,孤怎么办?引颈就戮吗?”
他双手撑着桌案,说着说着又自行弱了气势,在楼大人面前稍稍趴下,抬眸望去,小声说:“论谨慎,谁能比得过大人?如今还没有起乱子,和大人待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吧?等起乱子的时候再说呗……”
也不知太子殿下这些话里哪一句说服了楼大人,男人虽然还是沉着脸,却在思索过后,松了口。
“也好。”
太子殿下开心了。
他甚至十分大方地只拿起一块绿豆糕塞入口中,将剩下的一块连着盘子一起推到楼大人面前。
“楼卿统筹安排辛苦了。”
“赏给楼卿了。”
云三准备好了木桶和温水,小殿下吞下绿豆糕,转身回屋沐浴去了。
周溢年瞧了一眼已经看不见太子的转角,又回头看着已经在隔着锦帕抓起绿豆糕缓缓品尝的楼大人。
等到江元珩等人也走了,他才问:“殿下怎么感觉……”
怎么感觉什么?
好像也没变。
起码对其他人的态度没变。
但是先前小殿下在楼饮川面前总是有些不一样,要么是最开始那过了头的轻佻——这个回头想应该是为了掩饰苏涯的身份,要么是前些时日的局促——这个多半也是因为这两人的烟州旧事。
如今却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好似已经……
“你和他摊牌了!?”
楼轻霜却摇头:“没有。”
第 80 章 · 敌营
“殿下?”
江元珩牵着马上前,又喊了一遍。
沈持意恍然回神。
许是那人打马远走掀起的长风终于吹到了他的面前,幕篱垂下的白纱被掀起一角,揭开了朦胧的阻隔。
他看清了眼前只余下一派马蹄的无人长道。
此时晨光渐醒,隐于城中的客栈附近已经有了来来往往的人影。
不远处摊贩吆喝声传来。
榷城仍在一片宁和之中。
沈持意想起方才在他眼前远走的白衣背影,居然有些心下怅然。
空落落的。
是不舍吗?
可他分明打算等“太子”死后,偷偷回来看看局势,再决定要不要认下苏涯的身份——并不是再也不见了。
担心楼轻霜?
小楼大人有主角光环,在原著剧情走向不可更改的前提下,和主线紧密相连的主角不可能出事。
更别提这人武功筹谋皆是一流,流风剑也随身带着……
“殿下,”江元珩等了一会,没等来沈持意的命令,“楼大人武功是在飞云卫学的,听说连许统领都甘拜下风,公子不必担心。”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子殿下撇撇嘴,退回马车里,放下纱帘。
云三坐在马车前头准备驱车,江元珩也上了马。
客栈已经有其他人醒了,人多眼杂,江元珩话里有话道:“公子,兄弟们都在附近,随时听从调遣。”
“公子是留在这还是换一处地方休息休息?”
“去冯家。”
“冯家?舫商冯家?”
“对。”
“好——啊?”
城门处现在说不定已经动手了,冯家和税银案息息相关,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人去。
这算是楼大人所说的僻静之地吗?
江元珩不是很理解。
但比起小楼大人的命令,自然还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更重要。
他和分散在客栈四方的禁军传了个暗令,和云三一道,带着沈持意往冯家去。
冯家本身就在碧湖旁,沈持意到冯家的时候,听到了远处传来若隐若现的兵戈之声。
孙应成功领兵入城,直奔碧湖而来了。
他是习武之人,听到得快一些,寻常人毫无所觉,此时此刻冯家周围还是十分宁和。
他们来得正是时候。
沈持意这时候也不必顾上隐瞒身份了,他掀开马车纱帘,对江元珩说:“元珩,冯家之人是楼禀义谋逆贪墨之事中极为重要的一环,若是被楼禀义灭口或是落入他人手中,之后稽查烟州官场会难上许多。”
“你现在把冯府围了,带着禁军兄弟一起,让云一云四配合你们,把冯家重要的人都先拿下。”
——那这必然需要极多的人手,江元珩和手底下的禁军都得留在这干这事。
江元珩这才明白太子殿下的打算。
如此虽然不是楼大人说的安全待着等汇合,但江元珩倒也不是很在意。
当!
年在辰陇之战中,沈持意一人单骑在千军万马里都能平安来去自如,榷城这点小动乱算什么?
“殿下在这等着,元珩进去办好事便出来。”
沈持意却说:“不必。”
江元珩一愣。
“你把人拿下之后,直接绑着人,去同楼轻霜汇合。”
“我们前两日已经做好了安排,确定了楼禀义私底下安排在碧湖旁的岗哨。”
“楼轻霜入城的时候会把这些岗哨都尽快控制住,尽量让楼禀义没那么快察觉。楼禀义就算马上知道兵马入城,他调动城防军和官府衙役都要时间。我还想趁着这段时间做点事。”
“云三跟着我便好。”
“是!”江元珩不疑有他,“殿下小心。”
殿下笑了笑。
他压低了声音,对江元珩说:“你若是听到什么消息,先不要着急,记得我先前托你办过的那些事。”
他托江元珩给他娘亲送过密信,其中提到过,让他娘亲不要在意他的死讯,但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来。
他若真的脱离主线成功了,江元珩肯定能想到这封信,一切便尽在不言之中了。
交代完这些,沈持意看着江元珩围了冯府,领人闯了进去。
他放下马车纱帘,对云三说:“去太守府。”
马鞭扬起。
马蹄渐快。
身披甲胄、手持长枪的兵士或策马或疾跑,鱼贯入城,没过多久便沿着碧湖岸边前行。
领在最前头的男人身无甲胄,轻衣纵马,神色肃肃。
烟州府兵副将孙应策马跟随在一旁,扬声道:“烟州太守楼禀义尸位素餐,贪昧税银,意图谋反,今太子亲下江南,严查奸佞,命我等入城平乱。”
“刀剑无眼,无关百姓退让!画舫游船尽皆靠岸,其上不得有人。”
“尔等城军,放下刀兵者,可当无知;举刀相抗者,同罪论处!”
正值清晨刚至,万事初始之时。
本该于繁盛中渐渐沉醉的江南湖岸登时被金戈铁马之声唤醒。
百姓如鸟兽散。
跟随而入的江州军中,擅水者纷纷来到岸边,脱下甲胄,接连跃入水中,潜下水面。
人群之中,有一人一直坐在岸边垂钓,见着兵马忽至,一愣又是一惊,这才赶忙起身,露出和百姓一般茫然慌乱的神情,朝太守府的方向跑去。
楼轻霜眸光一动,倏而轻笑一声。
他瞬息之间从身侧孙应的战马马鞍上拿起长弓,抽出长箭。
张弓如龙,箭出如虹。
“咻——”
那人方才跑出不到十步,骤然被射中大腿,痛呼一声踉跄倒地。
“楼禀义安排在碧湖的岗哨,”他说,“拿下。”
……
太守府。
楼禀义派出传令四方关闭城门的人马后,太守府闭门不见客,乍一看去,如死一般沉寂。
云三就这么驾着马车,缓缓勒紧缰绳,停在了太守府附近。
“殿下?”他为沈持意搬!
出小木梯。
青年缓步而下。
他摘下楼大人今早亲手为他戴上的幕篱,往马车里一扔。
“你去找乌陵,让乌陵寻一处我能找到的地方,你们两个一起藏好。”
这些话他都交代云三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交代完他都安然无恙,压根没用上。
这次眼看终于要成功用上了,太子殿下时隔多日,在心中把落了尘的脱离主线进度条提溜出来。
废太子进度条已经彻底灰暗,但脱离主线进度条一跃而至99%!
“你走吧。”沈持意说。
云三向来不理解,云三向来点头说“是”。
但这一次,他却站在原地没走。
他说出了一个暗卫不该说的话:“殿下,楼禀义现在还不知楼大人已经入城寻船,还会有所顾虑,可一旦消息送来太守府,他逼急了,不会放过殿下的。殿下届时出手,消息会传扬出去,这是欺君大罪。”
“还是让属下陪您进去吧。或者殿下想做什么,也可以告诉属下,属下装作太子,替殿下去做。”
太子殿下笑道:“你这么郑重干什么?我都说了我会去找你和乌陵。”
就是不一定是什么身份去找他们。
不过不管什么身份,武功都可以保留。乌陵和云三要是不认得他,他就把他们两捆起来慢慢说好了。
沈持意打定主意,正想开个折扇,悠哉去见楼禀义。
他一掏腰间,却摸了个空。
原是今早被楼轻霜从床榻上扯出来,穿衣漱洗得太急,忘了带折扇了。
好叭。
云三却突然掏出了一把递到他面前。
沈持意:“……?”
云三:“殿下和楼大人分别前,属下见殿下忘了拿,从周太医身上借了一把。”
沈持意欣慰接过,折扇一开,悠悠扇风。
不远处。
薛执领着手底下的暗卫,藏匿在暗处,一路跟着太子去了冯家,又一路跟着太子来了太守府。
太子去冯家的时候,薛执和江元珩的想法差不多,不觉得有什么,跟着太子就是了。
太子只带着一个暗卫离开了江元珩,薛执虽然很意外,但也可以解释。或许太子只是想一个人单独安静地待着,观赏观赏江南的风景什么的。这不是还是带了一个暗卫嘛,他们继续跟着就好。
结果太子观赏的江南风景居然是太守府。
不仅如此,太子居然直接下了马车摘了幕篱,让那个暗卫走了。
薛执:“?”
他赶忙指了一个暗卫,让人偷偷跟着云三。
刚指派完,回过头,发现太子殿下敲响了太守府的大门。
一个人,敲响的。
薛执:“???”
太守府内,会客堂门窗紧闭。
楼禀义脚边碎瓷满地,茶水四淌,浸了水的茶叶同碎了的茶盏混在一起。
他又怒又急,口干舌燥,刚想举杯喝一口茶,低头才发现茶盏刚刚已经被他怒而摔碎了。
他干咳!
一声,冷冷道:“闹到现在这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你们满意了?”
厅堂内还有一人。
此人黑衣蒙面,正是先前将太子下江南的消息告知楼禀义,让楼禀义谋划刺杀的人。
楼禀义又说:“你们当时说要帮我留下太子,杀了楼轻霜,还让我布置陷阱等着,都是为了分散我的人手,你们好偷偷在城中寻找税银吧?”
“大人刚才也说了,”那黑衣人不疾不徐,“闹到如今这个地步,讲这些干什么呢?江州军已经埋伏城外,大人虽然送了密令前往烟州府兵军营,但总兵调兵而来还需时间,其中若有变数,大人该当如何?”
“烟州败局已定,皇帝拿到税银便不会留着大人了。大人不如还是直接告诉我们究竟是哪几艘游船,我们直接把税银和大人一并安全带走,方才最为稳妥。”
楼禀义不答。
外头有人禀报:“大人,有人找。”
楼禀义怒道:“说了今日不见客!”
“那人、那人说他是太子,有御赐金羽为证。”
“太子?”
楼禀义站在太守府门前,瞧着眼前之人。
青年素面华服,手持折扇,黑发披落,只一束高高绑起,其质不似凡俗具,其貌不似人间有。
雍贵不凡,又意气随性。
确实像个太子。
但这个时候出现一个自称太子的人,又单枪匹马来了太守府……
楼禀义眯了眯眼,“这位公子,非是老夫不信,但御赐金羽乃我朝钦差领皇命办大案时所持之物,在外为官都见过此物方才下放地方,以免不识得。”
“你这金羽是假的。公子若是拿不出理由解释,假冒钦差是死罪,老夫说不得要把你即刻拿下了。”
“你说是假的就是假的?”年轻公子折扇一合,全然不慌。
第 81 章 意外
第81章意外
沈持意直接将整个荷包扔到楼禀义手中:“太守如果要否认你自己刚才说的话,又要找别的模样的金羽,要不你自己翻翻看?”
“……”
楼禀义自然没有继续扯出什么别的金羽样式来验证。
若是认真论起来,到现今这个地步——哪怕楼禀义还不知道碧湖已经被人围了,楼禀义和朝廷之间也和打明牌差不多了。
烟州太守都密谋造反了,哪里会在意金羽是真是假?
沈持意故意先拿出一个错的,又在楼禀义怀疑揣测之时,拿出一个楼禀义自己知道的真货。
此举不是为了争论一枚金羽的真假,而是要让楼禀义相信他确实是太子。
他不想牵连任何人,因此是一个人来的,若他直接拿一个真金羽出来,楼禀义其实还是会怀疑,甚至很难相信他是太子。
这样一来,他反而失了主动。
可是现在,他先让对方怀疑,又将早就准备好打消怀疑的东西拿出来,楼禀义反倒会顺着他的说法而想下去,就算仍然有所怀疑,怀疑的也是太子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太子为什么一个人——这些正是沈持意想要楼禀义去怀疑的。
就好像他每次上课,等楼先生来布置作业,那就是地狱级别的了。
但他如果先自己练一页的字,在楼先生来东宫上课的时候主动拿给对方看,那楼先生就会看不下去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
——矫正之后,那堂课的作业就会变成再写一张更好看一点的。
智计无双的小楼大人从小就没过逃课的时候,这一招对楼先生屡试不爽。
如今太子殿下又用在了楼禀义的身上。
这一袋子金羽他出帝都就备好了,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楼禀义果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下,又往太守府外看去。
他似乎很难相信太子真的一个人来见他,顿了一下,才皮笑肉不笑地作揖道:“太子殿下。老臣刚才也是谨慎起见,殿下恕罪。”
“太守第一次见孤,”太子殿下轻摇折扇,满是从容,“便这么不懂君臣之礼?”
“……”
楼禀义笑着跪下,对沈持意行了个叩拜大礼。
“……老臣参见殿下。”
“请起吧。楼太守,明人不说暗话,有些事情你我都知道,孤有话想问你——单独问。”
太守府大门再度重重关上。
刚刚铺洒大地的晨光似乎也随着厚重的门扉封存,倏而一大片阴云游荡而来,遮天盖日。
无雨也无晴。
碧湖旁更是一片肃杀狼藉。
有人突然冒出水面,高喊:“这儿,这儿有一艘!”
喊声随着涟漪荡开,声响淹没在无尽长风中,湖水却日夜不变地向前流淌。
河道码头。
孙应留在城中碧湖处寻船,楼轻霜来了连接出城河道的码头,让人将那些听了太子令却还是抵抗的人绑了。
楼大人从始至终不曾持枪拔剑,只手中拿着长弓,滴血未沾。
!
风声烈烈,白衣飘然。
他将长弓随手插入马鞍兜袋,下得马来。
“陈副统领。”
飞云卫副统领陈固年拱手上前:“许久未见,小公子箭术精进不少啊。”
楼轻霜自小在宫中长大,小时候没有官身,明面上又是楼家主幼子,宫中的亲卫和宫侍都喊他“小公子”。
但楼轻霜入内阁已经有些时日,哪怕是大太监高惟忠,很早见着他便从改口称“大人”,连“小楼大人”这般区分楼家主和他的称呼都很少喊了。
如今只有皇后宫中看着他长大的宫女太监,还有楼家伺候的人会喊他“小公子”。
在朝为官的更不会这么说。
陈固年上来开口便是一句“小公子”,似是亲切,实则暗藏玄机。
楼轻霜对此毫无知觉一般,仍然肃着脸,说:“此次筹谋很是顺利,固定船只之后排查得很快,我过来前,载着金银的船已经寻出好些,孙副将正安排着往此处开,直接开出城。”
“我们人手不多,太守府和碧湖只能二择其一,太子殿下选了碧湖税银,如此也不用对上集结的城防军,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我已尽力拦着去太守府方向的人,但城防军不可能没有察觉。算算时间,楼禀义该知道了。”
“还请陈副统领着江州军,争夺时间,先将这些船安全送出烟州。我在此留下,等江统领带着太子殿下过来汇合。”
“还以为小公子会带着太子殿下一并出现,没想到小公子办事如此谨慎。不过……也好。”
陈固年在这种时候居然笑了笑,“小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楼轻霜眉头微皱,平和道:“自然。”
他们两人行至四方兵士听不到交谈声的距离,陈固年说:“小公子,我此番出帝都,明面上领的皇命,是助小公子和太子一臂之力,暗地里,陛下有一份口谕。”
“我们飞云卫命都是陛下的,陛下也一直都把小公子当亲生孩子一般,你我交谈,我便不顾忌什么了。”
“陛下先前立苍世子为太子,看中的就是他无依无靠,体弱多病,草包一个。可是现在呢?”
“烟州这事,我知道是小公子聪颖,这才办得如此漂亮,既没有起动乱,也没多少伤亡,税银和十年贪墨的银钱眼看就要送回骥都了。但毕竟是太子领命来办事的,回帝都之后,这些功劳无论如何都会挂在太子身上。”
“他这些时日在朝中,已经声望不浅了,再带着烟州的功绩回去,是想翻了天去?”
楼轻霜面不改色:“做臣子的本就该为君上效力,不谈功绩。”
“小公子还没听明白吗?”陈固年嗤笑一声,“陛下又不是不行了,迟早能生个儿子出来,现在当真让这个不是亲生的太子众望所归,像什么话?废他还得费一番功夫,不如就让他为国为民死在这,陛下高枕无忧,朝廷的面子里子都好看。”
“正好他还躲在榷城里,小公子别等了,拿到税银,你我便立刻离开此处,剩下的交给江州军处理。”
“若太子死在乱中最好,若是没死,我们也!
说是死了,到时候真出现谁说他是太子,陛下自会按假冒储君来处置。”
楼轻霜越听越皱眉。
好似并不苟同此等手段。
“今日楼禀义突然要封锁城门,逼得我们不得不马上行动,”他只问,“是陈副统领所为?”
“小公子先前的筹谋太缜密了,不像现在这样乱,怎么完成陛下的暗旨?”
“此次筹谋,乃太子殿下主为,我只是听令行事。”
他的神情愈发不悦。
“副统领这般行事,可考虑过将士们的伤亡?我们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争夺时间,避开战乱。若是其中出了岔子,江州军和榷城城防军直接在城中对上,百姓怎么办?”
陈固年对楼轻霜素有的刚直没什么办法,突然压了嗓音:“楼大人,这是圣意。”
——圣意。
圣意无可辩驳,圣意无需道理。
这是宣庆帝执政二十三年,刻入每个为官者心中的念头。
是高坐龙椅上的帝王无法成为一个收揽人心的圣明君主时,不得不狼狈用上的无能之术。
圣明者之意雷霆万钧,弄权者之意贻笑大方。
可却依然是至高无上的圣命。
楼轻霜眸光微闪。
这一刻他似是想了很多,又似是没有。
无人知晓。
他自己也不知晓。
他不过瞬间便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不解与愤慨,让陈固年看得清清楚楚。
而后,他又好似无可奈何般压下了所有想法。
“轻霜明白了。”
他回应的是圣旨。
陈固年笑意复又上脸。
楼轻霜却又说:“可是我刚才夺下码头后立刻发了信号,江统领应当已经护送太子殿下过来了。”
——江元珩确实在看到信号弹的一瞬间就赶过来了。
他们带出来的那一小队禁军押着冯家的人到了河道码头。
还带上了花魁。
他们先前许诺保护好花魁娘子妹妹,江元珩连带着养着那姑娘的舟户人家都带来了。
唯独没有太子。
楼大人登时便沉了脸色。
江元珩转述了太子殿下的吩咐,一点儿不担心,说:“云三还跟着殿下呢,云三是飞云卫出身,陈副统领应当熟识。天子亲卫的本领,怕什么?说不定云三已经用轻功带着殿下飞出城去了。”
说不定殿下已经用轻功带着云三飞出城去了。
江元珩虽不好和楼轻霜直说,楼轻霜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沈持意身手了得,薛执还在跟着,沈持意真遇到什么危险要跑,薛执也会出来断后。
除非沈持意傻乎乎一个人进了敌营还不走,否则出不了什么事。
也许小殿下只是不喜被太多人护着,又或者是最近日日操劳太过憋闷,想要放开了走走,再寻机回来……
太子之位还在这呢。
小殿下还好端端地当着一个声望不浅的太子,不再是去年那个没有任何羁绊束缚,说走就走的江湖侠客!
。
衮服厚重,
并非一袭轻衣可比。
片刻离了他的眼而已。
继续按部就班,
依照计划行事,等着太子自行寻到他们便好。
可楼轻霜心底依旧不可自抑地爬出一片阴翳。
——片刻离了他的眼,便又不知所踪。
第三次。
楼轻霜再次默数。
第一次是碧湖画舫上,第二次是客栈深夜里。
第三次是现在。
每一次他不过稍稍松垮了一些,太子殿下便如同转瞬即逝的飞鸟、捉摸不定的游鱼,当真一滑手便没了影子。
最后又突然回到他的面前,轻而易举揭过一切。
他双眸微阖,气息似急促似微怒,又瞬间平而缓下。
事不过三。
楼轻霜转身要去牵马回城。
沈持意寻不着,薛执却能寻上一寻。寻到薛执便是寻到沈持意。
可他一转身,身上却被一个小小石子砸中。
顺着石子的方向看去,他让跟着沈持意的暗卫之一在死角处藏着。
他的暗卫不显露人前,轻易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寻他。
这显然是有急事要禀报。
楼轻霜沉眸蹙眉:“我去行个方便。”
他刚走开。
陈固年这边,一开始便派去太守府旁暗探的飞云卫也突然回来了。
那暗卫凑到陈固年身边耳语:“副统领,楼禀义听说碧湖生变之后,没有集结城防军,而是带着人来了碧湖。”
陈固年一惊:“楼禀义来碧湖了?我们嫌现在对上城防军围攻太守府太难,他居然自投罗网——孙应还不立刻拿下?”
“太子刚刚不知为何,独身一人去了太守府,被楼禀义挟持。楼禀义要求孙应给他准备好离去的航船,把税银给他,让他安全无虞地带着钱离开榷城,他才愿意放了太子。”
第82章回援|20w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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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陈固年更是惊讶。
太子怎么可能独身一人去太守府?
楼禀义穷途末路,一旦知晓税银已经落入朝廷手中,要么逃命要么当场造反,当朝太子这时候在太守府,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你确定是太子?”
太子去飞云卫挑过人,不少暗卫都见过太子。
那暗卫点头:“千真万确。”
陈固年眯了眯眼睛。
这太子……虽然不知为何如此行事,但楼禀义劫持太子是真……
他拿出自己的令牌给了暗卫,说:“你现在立刻沿湖往回赶。孙应不识得太子,肯定会派人疾驰来这里问,撞上人之后,你就说太子身边跟着暗卫,不会落入楼禀义手中,那必然是楼禀义推出来骗人耳目的假太子。”
“直接捉拿楼禀义,不必管假太子。”
“是——”
暗卫正要接过令牌。
“咻——”
长箭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顷刻之间到了跟前。
陈固年和跑腿的暗卫都是高手,听到动静便已准备躲箭。
可那长箭居然谁也没射,自两人当中而过,准确无误地射走了令牌,直接连带着令牌一道刺入后方的码头木柱之上!
箭影已过,箭风才至,吹进了衣襟袖口里,酷暑生严寒。
“慢着。”
箭飞来之处传来一声压得极低极沉的嗓音,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固年和那暗卫骇然回头。
刚才说去方便一下的楼大人居然回来得极快,走路无声无息,此刻已经站在他们后头。
他手持长弓,神情冰凉,双眸沉沉。
似黑夜鹰隼般令人生惧,又似幽冥罗刹般令人生畏。
无论如何,都不似陈固年和帝都中人印象中的那个芝兰玉树。
名满帝都的饮川君子哪里做得出不由分说以箭夺人令牌之事?
又为何要如此?
陈固年蓦地心底一沉。
——刚才的话,楼轻霜听见了?
他虽觉得楼轻霜此刻的模样有些古怪,却只能想到是素来刚正不阿的楼大人受不了此等污秽下作之举。
污秽下作……?
世间事从来成王败寇,败者才污秽下作,胜者自有分说。
太子今日为国为民死在烟州,便是高洁风光,哪来的下作?
他仍是对那暗卫说:“把令牌拔出来,去找孙应,让他按我说的做。”
“我已说过一遍,”楼轻霜却一字一顿道,“慢着。”
同样的一句“慢着”,却陡然比先前的话语更为森冷。
冷得陈固年已无法忽视、无法解释小楼大人突如其来的异样。
“楼大人,”他说,“楼禀义挟持一个假太子就想拿走税银安然脱身,我等不可中了奸佞的圈套。”
“那不是假太子。”
男人斩钉截铁。
陈固年眼皮一跳。
“小!
公子听到了?”
楼轻霜并不回答他,只是呼来战马,长弓往马鞍上一扔。
他连城门接应和兵围碧湖的时候都如回本家,闲庭信步,此刻居然一举一动中多了一丝焦急之意。
不,也许不止一丝。
只是他冷静至极,透露而出的焦急不过冰山一角。
“楼大人。”陈固年莫名喊不出那声拉近关系的“小公子”,不自觉换了称呼。
楼轻霜说:“太子被劫,请陈副统领调动江州军回援孙应。”
陈固年更是觉得对方这般模样太过陌生,拧眉道:“卑职才已经私底下同楼大人说过,大人莫要再为难卑职。”
“陛下让卑职传话时,还特意叮嘱过卑职,提醒卑职楼大人性情执拗,不懂变通,让卑职该怎么直言便怎么直言——卑职说得应当很清楚了。”
楼轻霜恍若未闻,只说:“太子为朝廷费尽心力,此番更是将伤亡之数降到最低,几乎等于兵不血刃拿下了榷城藏匿的巨财。明知有为者困于他人刀兵之下而弃之不顾,非君子所为。”
“圣命如山,并非同楼大人商量!大人此言,难道要说陛下是小人吗?”
话落,陈固年拔刀而出,站在楼轻霜面前,挡住了楼轻霜的上马之势。
楼轻霜缓缓道:“自然……算不上。”
但他没退。
阴云遮着明日,天光乌沉沉地落在光洁的刀面之上,照不出明亮之意。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湖面涟漪重重,四方风声飒飒。
两个领头的拔刀对峙,不少江州军忍不住打量过来。
那传令的飞云卫更是站在一旁,亲眼目睹。
周溢年刚刚瞧见楼轻霜听完暗卫的禀报后,神情有些不对劲。他没让那暗卫走,自己也去问了一下,没想到听到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太子在干什么?
他赶忙走回来想和楼轻霜商量商量,没想到眼前两个人已经剑拔弩张起来。
而且瞧楼饮川那个表情……
怎么回事?
这么多人还在看着,陈固年这个天子亲卫的副统领可还在。
飞云卫副统领可直达天听,他们众人此刻的一举一动都在陈固年眼中——这等同于在皇帝眼中!
而且楼饮川急什么?
别人不知道,他们一清二楚。
若不是太子故意为之,楼禀义怎么可能劫持得到太子!?
指不定太子有什么自己的打算,只是没有和他们商量而已——也确实没必要一定和他们商量。
那是太子,想做什么事情,不与臣子商量,难不成是什么稀罕事吗?
为了一个极有可能是太子故意设计的“意外”,楼饮川为何如此失控?
他赶忙上前,走到楼轻霜身边,劝道:“饮川,万事冷静,从长计议……”
他全然没想到也有他对楼饮川说这话的一天。
陈固年也说:“周太医劝劝小公子,别认死理,只想着那些没什么用的圣贤道义。”
周溢年同楼!
轻霜低声道:“你我又不是不知……”
太子出不了事,若是出事也是太子有意为之。
他正思量着该如何当着飞云卫的面不显露消息地说出这个意思。
楼轻霜却点了点头:“我知。”
“那你……?”
“就是因为我知,”男人的嗓音很轻,轻到周溢年看着他的口型,才“听”清下一句话,“他不对劲。”
不对劲?
不对劲什么?
周溢年怔愣不已。
楼轻霜自不会再费时间和周溢年解释了。
沈持意先前便隐隐有着古怪,有着似乎故意想要暴露在危险之下的古怪。
这样的古怪不止一次。
正是这找不出源头的古怪,让楼轻霜明知沈持意或许是有意为之,明知太子的身手不应当如此,却不愿也不敢放任此事。
那是飞鸟遁入长空前最后的清啼,游鱼潜入深海时即将瞧不见的涟漪。
他承认。
他不是在着急。
他是在恐惧。
恐惧越盛,他却愈发平静下来。
他敛下神色,转回头去,再度问道:“请问陈副统领,可以调兵吗?”
四方的人眼中,便是周溢年的劝说有了效果,楼轻霜脸色倏地和缓下来,失控在一瞬,冷静也在一瞬。
嗓音不高不低,语调不疾不徐,话语更是彬彬有礼。
好似又回到了那个翩翩君子的壳子里。
周太医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合该如此。
这才是他人熟识的楼饮川。
只是方才已经现了异样,等此间事了,陈固年必然会心生疑窦,他们还得想办法让这家伙不告状到多疑的宣庆帝那里……
陈固年正在说:“江州军不会动。不仅江州军不动,如此好的机会,孙应更不能让楼禀义走。”
“小公子请继续待在此处,同我一道,护送税银离开榷城。”
楼轻霜安静地听着。
这是他惯常的模样,宠辱不惊,喜怒淡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这人跳脱出一板一眼的善雅行径。
待到陈固年说完。
“你不调兵。”肯定的语气,“好。”
这话分明没什么别的意味,听上去甚至是对圣意的顺从。
陈固年却没由来觉得有什么东西附骨而上,又冷又利。
他回过头,想看说出此话的楼大人的神情。
刚一转头。
身着白衣的男人蓦地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
飞云卫的弯刀射不出天光,软剑的锋刃却如雪泠亮。
那刀锋丝毫不停,利光寸步不止。
似有轻微的一道利刃破空又入肉的动静。
出剑之人已经侧开身去,白衣仍然溅满血点。
陈固年“嗬嗬”出声,抬手想要触碰被一剑封喉的脖颈。
眼前是楼轻霜淡漠的神情。
这位幽兰君子浑身浴血,面如修罗。
那双乌黑的眼睛无悲!
无喜地望着他,安静地看着他倒下。
如刚才听他说话一般安静。
“你不调兵。”
楼轻霜又说。
下一句却变了样子。
“那我来。”
他手持第一次在他手中染血的流风,弯下腰来,从死死瞪着双目的陈固年腰间,摘下了兵符。
他白衣染血,衣袂飘飘,在一众骇然震惊的目光之中,持剑上马。
“回援。”他说。
他策马而起,掀起长风。
长风扶摇而起,直上高天。
铁马金戈,黑云压城。
第 83 章 坠湖
第83章坠湖
楼禀义见孙应信了,继续持剑架在沈持意的脖子上,带着沈持意一并往前走。
他听到碧湖已经被人围了的消息时,就知晓朝廷已经占了先机。
等到他集结城防军,顶多能守住太守府,要抢回税银根本不可能。
可是他能在两方人马中周全到现在,靠得不就是这些大隐隐于市的税银?
楼禀义不得不想要最后搏一把。
因为太子就在他的面前。
区区太子金羽又怎么能让他敢如此孤注一掷?
金羽为其一,沈持意确实是太子,为其二。
藏在他府中暗处的那些人,本就是骥都来的,有人早已暗中见过太子。楼禀义将太子领进府后,便趁着太子没留意,和那些人确认过。
太子那些策反劝降之言根本不重要。
楼禀义要税银。
他身边跟着自己的亲信,挟持着沈持意不断往碧湖边上走。
孙应不再咄咄紧逼,止住其他士兵的包围之举,让开道来,却还是说:“太守,我只是个副将,听从命令,无法决定税银的来去。我必须请示上峰——”
“你先为我备船,”楼禀义冷笑,“你想找人确认是不是太子也好,不敢做决定也罢,你请示你的,但我不会等你。”
“休想把拖延时间这一招用在老夫身上。”
孙应面露难色。
楼禀义却又把剑提了提。
被剑架在脖颈之上的青年面白如雪,显然被吓坏了,如此危机之刻都没什么神情,眼神空茫茫的,像是走神一般。
唯有剑锋及他咽喉时,他似是被冰凉之意唤回了直觉,一个垂眸,又一个抬眸,转瞬间面露惊慌。
可他没有呼救,也没有胡乱喊叫。
端的是惊惧却不慌,临危却不乱的高位之姿。
孙应原先因那金羽信了五分,如今却信了八分。
他立刻挥来下属,让人赶赴河道码头,又给楼禀义让出一艘航船来。
楼禀义继续挟持着沈持意,带着自己的人马,缓缓上了航船甲板。
沈持意看似被迫,实则一直在留意着四方的局势。
他从太守府出来一直没有行动,等的就是这一刻。
这一刻,楼禀义上了船,后无退路,孙应等人围在岸边,前方码头又有江州军,随时可以围堵抓人。
而那些一直藏在暗处的另一批人,也想要楼禀义成功拿走税银的那一批人,他们一直跟着楼禀义来到碧湖边,却无法靠近。因为楼禀义也不信任他们。
这个时候是最有可能生擒楼禀义和太守亲信的时机!
楼禀义刚刚站定。
孙应派去请示的人才刚走没多久。
被挟持的青年突然说:“孙副将,我不是太子。”
众人尽皆一愣。
青年全然不复刚才或是游离或是惊吓的神色,刀锋在喉,却轻笑一声。
他不像在生死的漩涡中心,而似踏在轻波之上。
他说:“此乃太子之计。!
”
“我为太子亲信,特奉了死命,带着殿下的金羽取信楼禀义,将其诱至此处,以防楼禀义逃窜无踪,被人灭口。”
“如今大事已成,还请孙副将助我一臂之力,不必因顾念我而错失良机,即刻捉拿反贼,务必将此大案追查到底!”
他这般说,卸了太子的身份,也摘了孙应的责任。
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因为所有人眼中,太子不可能在性命攸关之时说自己不是太子。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可能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储君会不想活。
唯有确认过沈持意身份的楼禀义瞠目结舌:“你——”
他太过惊讶震怒,一时之间失了警惕。
藏在暗处的薛执终于找到机会,猛地掷出小刀!
“啊!!”
那暗器小刀准确无误打上楼禀义手背,卸了他握剑的力道!
长剑登时滚落在沈持意身前,滚下了舷边,落入水中,溅起水花。
说时迟那时快。
薛执刚成功卸了楼禀义的剑,另一处不为人所注意的方向竟然又射出一支箭来,直冲楼禀义而去。
——局势突转,孙应还来不及反应,暗处便有人放弃税银,也放弃了楼禀义,只想趁此机会灭口。
千钧一发之际。
楼禀义竟直接将身侧的沈持意拉到自己身前挡箭!
“咻——”
眼看那箭尖就要刺入青年心口。
远方不知何处又乍然而现一支箭羽,一刹那间撞上了前一支箭的箭身。
可这支急切的救命之箭来得太远,哪怕拉弓之人已经到得很快很快,已经用尽全力,也卸不了先前一支箭的力道,拦不住已经要刺入前方的箭势。
要灭口楼禀义的那支箭偏移了一寸,猛地刺入青年胸口!
一切不过眨眼之间。
沈持意胸口一凉。
他本就已经濒临舷边,被拽动的力道尚在,他失了力道,身体一软,坠入湖水中。
乌云压下,飞鸟不渡,长风不至。
湖岸纷乱而肃杀。
听不清多少兵刃抽拔之声,数不清多少利箭破空而来。
榷城的碧湖每时每刻都是最繁盛的江南。
此时此刻亦然。
沈持意落入水中的那一刻,见证了无数兴衰的湖水接住了他,将他包裹,隔绝了湖面之上的一切声响。
四方骤然静谧得仿若时光静好,仿若天下太平。
他从始至终没有动作。
这本就是他想要的最好的局面。
烟州事了,税银完璧归赵,羌南边境高枕无忧。
楼禀义造反一事原著不知为何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毫无消息,此番楼禀义自投罗网,楼轻霜必能捉其活口,揪其首尾,抽丝剥茧,寻觅背后之人踪迹。
楼轻霜只是对他有所怀疑,这种情况下太子死了应当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若是……若是这人还对他有意,却怀疑太子的话,瞧见太子至死都没有使用武功,也该打消!
疑虑,不会被太子身死所牵动,等他再用苏涯的身份来找楼轻霜就好。
若是无意,那他就便如先前一般,从此做个带着乌陵和云三浪迹江湖,孝敬娘亲膝下的江湖侠客。
无论怎样都好。
最重要的是!
终于不用回东宫上课啦。
沈持意心满意足。
他原先以为,不管怎么死,好歹都得疼一疼,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可那刺入他胸口的箭似乎抹了剧毒,他只能感受到铁器和湖水的冰凉,软麻无力的感觉蔓延全身,连带着呛水的感觉都被弱化了许多。
好似真的躺在一个将他全都包裹的床榻被褥之中,柔软宁和,无声无息地助他入眠。
粼粼水面阻隔了一切。
他闭上双眸,陷入黑暗,等待系统的到来。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似是有人不顾水面之上的厮杀与混乱,下得水来,逆着水流,直奔他而来。
那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揽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困入怀中。
“轰隆——”
漫天的雨水好似都在等尘埃落定的这一刻,适逢其时地披覆而下,洗去了尘土和泥泞,绘出一片朦胧画卷。
“噼里啪啦”落下的雨滴不住冲刷着碧湖岸边,带着难以清洗的血水,汇入终将净化一切的千万长河里。
烟雨江南没了硝烟,来了落雨。
雨中无尘也无垢。
湖边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影,披着甲胄的将士和战马尽皆不见。
乌云飘动,连黄昏也不留给苍生,直接将黑夜砸向人间。
有百姓终于壮着胆子走了出来,走到湖边,走到岸侧。
眼前只有黑夜里的一片宁和,暴雨中的涓涓水流。
湖水直奔下游。
雨幕之中,一艘画舫静静飘荡在河边,停在无人瞧见的僻静角落,却灯火通明。
烛火如此刻人心,摇摇晃晃。
青年悄然无声地躺在画舫屋室的床榻之上。
他身上水迹早已干涸,只衣袍与头发余下浸过水的痕迹,面色比最是严寒的雪还要白,唇无血色,往常尽是风流写意的面容瞧不见一点生机,好似当真成了送雪而走的冬风,凛冽无形,在盛夏之中抓不见踪迹。
他的身侧,床榻旁,有人仍然还是一身染血又浸了水的白衣——早已狼狈得瞧不出模样来。
这人眼眶红得似是淌了血一般,双眸直愣愣盯着床榻上的青年,倒映着烛光与青年身影的眸子却毫无神采,面色与其说是白,不如说是毫无活气。
配上一身血中抽出的白衣,仿若索命而来的无常,却寻不到勾魂的对象,滞留人间,入不了幽冥,见不了天光。
周溢年心惊胆战地再度检查了一下沈持意中箭的伤口。
箭已经被拔出了好几个时辰,沈持意不仅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浑身还愈发冰凉。
他没了法子,只能直说:“你虽然射偏了那支箭,没让箭尖正入心口,但也入了胸口。箭上抹了剧毒,又经由五脏,指不定早已入了脑髓……”
!
他想说,若是真的早已入了脑髓,即便用尽办法吊着命,人也是醒不过来的。醒不过来,无法进食无法喝水,早晚还是会撑不住。
早死晚死的区别。
可楼饮川不会放弃。
楼饮川能为这位不知为何面对生死危险都不抵抗的太子殿下,冒着多年筹谋尽断、蛰伏尽毁的风险,杀陈固年,隐行踪不归朝,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直接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断气?
周溢年还未开口。
楼轻霜便问:“以毒攻毒是否可行?”
他的嗓音沙哑非常,语气却很平很淡,若不瞧见他此刻的狼狈模样,光听声音,还道他冷静非常,毫无慌乱。
可若是看着他的模样,再听他如此言语……
楼饮川只是在绷着最后一根弦而已。
一根极其脆弱的,一拉就断的弦。
那弦上捆着谁也降服不了的野兽,缠着人间万千良善都压不住的厉鬼。
周溢年不禁打了个冷颤。
他问:“就像当年你中青衣蛊之后,将能寻到的最厉害的毒一并送入你体内,为你强行除去蛊虫毒性那样?”
哪怕当年这么做了,楼饮川身上的青衣蛊不再有用,却依然留了个每月发作的旧疾下来。
“可以……但……”
但也只是毒性相撞,压着剧毒,吊着一条命。
吊着一条或许不会再醒来的命。
不知道要吊多久,也不知道能吊多久。
楼轻霜却连拔剑划破掌心的功夫都不愿意等,已经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血腥味登时直逼咽喉。
“那便试试。”他说。
他们没有他当年那般的条件,能够立刻在无奇不有的皇宫之中寻出所有可用的毒药。
但他的血就是剧毒。
他俯下身来,撬开又一次没心没肺抛弃他、狠心到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变心人的双唇,将自己的血渡入小骗子的口中。
不要他……不仅是不要他。
第 84 章 回暖
第84章回暖
夜凉如水。
雨幕渐渐收了行囊,归于云海天穹,隐入星河万丈。
画舫停泊了不知多久。
窗扉中的烛火不知换了几盏。
天地都静谧在这一刻,只有山水之声相奏。
楼轻霜以舌送血后,周溢年探了探脉象,发现确实有些微稳下来的迹象,虽然只有些微,但也足够说明——这方法有用。
甚至比楼轻霜当年拔除青衣蛊毒性还要有用。
因为当年所用,是皇后暗地里花费时间,从皇宫内库还有宫外奇珍中收集而来的各种毒药,药性不一,甚至互有排斥,全都混在一起,必然不太稳定,也让人遭罪。
可楼轻霜此后血中带毒的体质经年累月地调整平稳下来,反倒成了另一种一次性的“青衣蛊”,毒药解药皆于一身,压制这种刺客杀人用的普通剧毒,确实对症,还不用遭罪。
太子哪怕是醒着,也不会因此有什么痛苦,更遑论失去了意识。
“脉象稳了一点……”周溢年说,“但是还差点。”
楼轻霜无言,这下总算有点功夫,用放在一旁的流风割破了掌心。
许是他的动作太急,挥剑带起的风太大,一旁灯盏上的烛火晃了晃,竟是被吹灭了。
周溢年转过身去重新引燃烛火,再度回头时,楼饮川已经又渡了血给太子。
他怕楼轻霜失神到连掌心的伤口都不处理,正要去拿金疮药,却见楼轻霜自己便来到药箱前,鼓捣了一会,毫无错漏地将掌心伤口处理好。
周溢年不再多言。
他们又等了一会。
床榻上的青年安安静静地躺着,那张脸不论在哪都如独一朵晨日下的桃花,潋滟风华,衬得四方失色,如今却独自失了颜色。
神情却从始至终十分平和。
楼轻霜从水中将他救起来的时候,便是这副模样。
好似他乐于如此,毫不畏死。
屋外画舫舷边似是传来一声轻响。
有人以轻功掠来。
周溢年又把了把脉,说:“彻底稳下来了。”
楼轻霜仍是紧绷着。
他目如泣血,唇角沾红,整张脸的血色都在这两处,更显得毫无生意。
他死死地盯着沈持意,反应了一会。
片刻。
他方才整个人松下一口气一般,敛目垂眸,往床榻边上一坐,说:“进来。”
刚回来的奉砚候在屋外,闻言,立刻捧着刚去附近镇上买来的东西推门而入。
周溢年一愣:“麻沸散……?”
他还道这个时候派出奉砚去干什么正事,原是在方才一切未定之时,楼饮川便已经担心太子因箭伤疼痛,连对方在昏迷之中,也要用上麻沸散。
楼轻霜拿起麻沸散,又说:“烧桶热水来。”
“是。”
周太医知道没自己什么事,和奉砚一道退出去了。
他放不下心来,站在廊中,不敢远走,干脆在外头走来走去。
不多!
时,楼轻霜又喊了奉砚进去。
奉砚进去没多久,端着楼轻霜为太子换下的衣物出来了。
最上面还放着一把被湖水泡湿过的折扇。
周溢年:“……”
正嫌手头无物的周太医拿起一看,觉得虽然上面画的图案都晕开了,但是还能用用。
他直接拿起来,抓在手中扇着风,降一降急切不安带来的火气。
又过了一会,奉砚又进去了。
这一回,他捧着楼轻霜那身沾血的白衣出来。
周溢年拦住他,小声问:“怎么样?”
奉砚轻轻摇头。
“半死不活。”
也不知在说哪一个。
周太医撑不住了,他干脆从奉砚手中抢过这些衣服,把扇子换给奉砚,说:“不干点事我心慌,我去洗衣服,你候着。”
“……?”奉砚点头,“好。”
周太医浆洗衣裳去了,轮到奉砚等在屋外,总算明白周太医刚才为什么坐不住。
他望着屋内烛光,也忍不住担心。
公子怎么样了?
太子怎么样了?
太子为何会这样?公子现在又在想什么?
奉砚开扇狂摇,走来走去。
这时,不远处一艘更大的画舫渐渐靠近。
江元珩领着他们这次出门带来的亲信,遥遥瞧见奉砚,便焦急地同他挥了挥手,等不及两艘画舫凑近,飞身而起,用轻功掠过水面,便来到了奉砚面前。
“殿下怎么样了!?”
奉砚还未回答。
“吱呀——”一声。
男人推门而出。
他已经在屋内给太子还有自己都漱洗了一番,本该褪去方才的狼狈。
可奉砚和江元珩尽皆一顿。
他从前哪怕是在家中、哪怕是在沐浴之后,只要不曾安寝躺下,一头黑发总是整整齐齐地绑束而起,或是一丝不苟地戴冠,或是素净简单地戴簪。
可如今却尽皆垂落而下,只在后颈下的位置松松垮垮绑了根发带。
不仅如此。
他换了身素净到了极致的白衣,不是他在江南这段时间常有的模样。
他这些时日,不是将年前苏涯在烟州为他购置的衣裳减了冬日一层绒衣穿在身上,便是穿些显然和太子的穿衣之风十分相似的衣物。
哪怕是件白衣,白衣之上都有金线银纹,至简而华。
奉砚和江元珩已经看惯了楼大人在江南时的模样,瞧见的第二眼,才恍然意识到,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楼大人。
这才是楼轻霜从前在帝都独来独往时的模样。
他明明站在煌煌江南涓涓长河的画舫之上,却仿佛回到了幽抑如囚笼的深宫之中。
心似幽冥,立于云端,唯独不见人间。
他嗓音沙哑:“殿下安好,未醒。”
江元珩回过神来,视线绕过楼轻霜,往屋内一看,确认青年确实平静地躺在床榻之上,这才稍稍放心。
“殿下昏迷了?”
!
出事后,陈固年已死,楼轻霜跳下水去寻太子,孙应一人独木难支,江元珩一直留在榷城统筹,直至此刻才安稳送出税银寻过来。
他连沈持意中箭落水都没瞧见,只知道太子殿下受了伤,楼大人带着太子疗伤去了。
他问:“等殿下醒了我们再出发回骥都吗?殿下什么时候醒?”
楼轻霜说:“会醒的。”
江元珩微怔。
楼轻霜又说:“他中箭时不曾运功抵挡,箭上的毒入了五脏,一夜之间来不及排清。陛下对他已心生忌惮,若是如今这般回去,陛下必定顺势废了东宫。”
这话中含了许多意思,江元珩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楼大人嗓音格外麻木:“江统领还是按照先前太子殿下的安排,将调兵金羽送至江州府兵总营,在烟州府总兵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命人连夜调兵入烟州,听从孙应指挥,捉拿总兵及其党羽。”
“江统领则将收缴来的金银护送回骥都。”
“楼禀义在我手中,但此时不是把他交给朝廷的时机,你就当他不知所踪,尚需朝廷捉拿。”
“那你们——”
楼轻霜自顾自地说着:“江统领是太子亲信,应当知道此刻该站在何处。”
他没有看江元珩,目光极为空茫地落在前方乌黑的长河之上。
“陈固年带了几个飞云卫出宫,我杀了他,飞云卫应当已经在回帝都禀报沈骓的路上,这事不可能瞒得住。”
“你寻个百官在场的上朝之时抵达宫中,告诉沈骓,太子不辱圣命,却为诱敌落水,不知所踪,陈固年犯上作乱,明知太子有难而不救,已被我就地斩杀。”
“沈骓听了必然会大怒,大怒之后必然会有朝臣出列让他冷静,你这时候再说,我自知无天子令杀天子卫乃大罪,无论如何都愿领罪受罚,可没有护卫好储君安危更是死罪,我心难安,不敢回朝,只愿能寻到落水的太子,再回骥都领罪。”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太子一日无踪,我便一日不归。”
他嗓音本就极哑,此刻更是压低了声线,仿若黑鸦暗啼。
“记住了吗?”
江元珩还处于怔愣之中。
楼轻霜说的话他都能听懂,却更震惊于他都能听懂。
眼前这位帝都闻名的饮川公子突然间变成了极为陌生的模样,他心底无数疑问惊奇,甚至不知从何问起。
男人似是见他不语,也不多说,转身便又回去。
江元珩猛地回神。
“大人!”他还是喊住对方,“大人方才提及殿下没有运功抵挡——看来大人知晓殿下就是先前和大人在江南结仇之人了?”
男人本没有理他,脚步未停,已经半只脚踏入屋内。
听到最后,却又动作一顿。
江元珩说:“大人与殿下都是极好的人,若有什么仇怨,一定是误会。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男人依然无言,只一个背影对着他。
透露不出一点喜怒。
“不论如何,殿下先前便嘱咐!
过元珩,
若是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楼大人又在的话,让元珩无条件信任大人、听从大人的吩咐便好。”
“大人方才所说,元珩不会将原话告知其他任何一人,只会一字一句铭记在心,回朝之后一一照做。”
那背影似是动了动,染上了些许活气。
江元珩自是没有察觉这等细微变化,想着方才楼大人神不守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口:“殿下伤重,我瞧大人甚是忧心——元珩也十分忧心,我等都希望殿下安然无恙。但是大人也千万别焦忧入心,伤了自身……”
沈持意几次三番地给过江元珩一些莫名其妙的叮嘱,还有送回苍都的信。
江元珩隐约能猜到,这个局面或许是太子有意为之。
可沈持意嘱咐了许多沈持意觉得会忧心的人,居然忘了嘱咐楼大人。
“殿下私底下经常同属下关切大人,不过是碍于大人性格周正,他不好直言而已。若是他知晓大人会如此伤神,必会如大人此刻这般,心疼难捱的。”
楼轻霜缓缓回过头来。
他一直紧皱的眉头竟是稍稍展平了些,神色不再幽冷,似有惊愕,又仿若迷惘。
江元珩持剑拱手,神色肃穆,微微躬身。
“大人保重。”
“殿下就拜托给大人了,还请大人和殿下一定平安归朝!”
话落,他毫不犹豫,转身飞回了另一艘游船之上。
画舫缓缓而动,在水上撞出一层又一层的涟漪,驶入远方的黑暗里。
楼轻霜在门前一言不发地站了许久,这才合上门,吹灭烛火,上了已经被他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床榻。
他在太子殿下身侧躺下,合上被褥,侧着身,绕开伤处抱了上去。
他低低笑了一声。
很好。
小殿下不仅心不是全然冰冷的,连双手都温热了许多,不再冰凉。
第85章苏醒|更新+21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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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庆二十三年,六月十九,盛夏。
阖州。
此地是离骥都最近的可行驶游船画舫之处。
万桥千河,纵横相坐,时有篷船画舫把臂同过,舟比人还多。
有人刚买了官府邸报,迫不及待就在河边打开。
其上写着天子圣明,察觉奸佞误国,严查烟州贪墨,一并捉拿了足足数十个尸位素餐的贪官,下了大狱。
烟州府总兵拒不认罪,被当场斩杀。
官场清洗,从百姓口袋里掏出来的税银总算见了天光,运回帝都,拨往四方,送抵羌南御敌,发放工部救灾。
邸报上只写了这些光鲜之事,可是骥都的流言早就卷到了离骥都较近的这些地方。
听闻那位初立的太子殿下,颇有来日圣君之姿,抄裴氏、查贪墨,悍不畏死亲身诱敌,甚至不愿用百姓的税银来换自己的性命,为了不让奸佞得逞,被劫持之时还谎称自己不是太子,只为了让朝廷留住税银。
如此令人敬佩。
结果就这么在乱中,中箭落水失踪了。
一失踪就是两个月。
就连阖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百姓们都说,这位新太子从前就体弱多病,莫说是中箭,就算只是落水也难活,估计是早就没了。
买了邸报的人还想看看上头有没有提及这位储君的只言片语,却只能瞧见朝廷的赫赫之功。
“可惜……”
“这都换了几个太子了……”
那人收好邸报,沿着河岸远走。
“换了几个太子,”河岸边的画舫之上,奉砚说,“百姓恐国朝不安,希望英明的少君否极泰来,求告神佛慰藉,都是常有之事——陛下问护国寺近来香火如何,住持说香火比往日还要旺盛,陛下问为何,住持便是这么答的。”
薛执领人去捉那跑了的乌陵和云三了,近日都是奉砚负责传递消息。
周溢年冷笑:“那看来皇帝是暂时不会提易储之事了。”
江元珩明面上带回去的消息是太子下落不明,但所有人都认定太子早已不在人世。
宣庆帝生了立刻扶持一个新靶子的心,幸好楼饮川早有安排,轻巧以护国寺住持的一句话,便让相信鬼神之说的皇帝自己拦下了易储的奏折。
皇帝觉得太子已经死了,废了一个空壳子的东宫,是迟早的事。
如果需要为了民意再拖一会也没什么。
可若是再过段时日,皇帝又起了这个心思呢?
楼饮川又要怎么做?
周溢年转过头去。
这位生死不明的太子殿下正平静地闭着双眸,面色已不似将死之人那般苍白无血,乖巧地躺在楼饮川的怀中。
仿佛在这夏日晚风中睡着了一会。
楼饮川在躺椅上抱着小殿下,坐得端正挺直,连小殿下的后脑勺都垫得恰到好处的高度,生怕昏迷不醒了许久的人会觉得躺着不舒服。
周溢年说昏迷之人久不见日不太好,楼饮川便日日挑着!
不算闷热的黄昏之时,抱着小殿下出来晒太阳。
楼饮川甚至担心小殿下醒来之后,身体会留有什么长期的不适,担心影响到那身俊俏的功夫,每日渡血还不够,问了周溢年方方面面该如何照顾。
全都照顾得面面俱到,确保小殿下除了醒来会有些虚弱再无其他问题,楼饮川的日夜便只剩下朝局、筹谋、公事。
一如现在。
楼轻霜淡然吩咐了一些事情。
奉砚领命去办事之后,周溢年例行上前,为太子殿下把了把脉。
他说:“脉象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五脏的毒估计排得差不多,剩下的……”
剩下的就看这毒到底有没有入脑髓,影响人的意识了。
他绕开此言,说:“箭伤更是愈合得很好,现在躺在马车里颠簸颠簸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男人颔首:“该回去了。”
又过了七日。
六月二十六。
骥都北门。
正值骥都四门总都尉、卫国公世子黄凭骑着马,来北门巡检之时。
一辆颇为奢华宽敞的马车缓缓停在城门前,赶车的侍从戴着帷帽,瞧不见面容。
这侍从拦住了要查验马车的将士,车内倏而伸出一只男子的手,将一枚普通的官印拿给守门的将士看。
驾车的侍从问:“黄凭黄都尉可在?”
黄凭打马上前,看也没看那官印,沉声道:“不知车内是哪位大人,但近来朝中不稳,四门守卫比往常森严,哪怕是内阁的阁老来了,过这道门也要下车来核查。”
“请大人见谅。”
他一挥手,守门的将士收到命令,又要上前打开厢门。
里头的人把手收回,却又再度从车窗内伸出手来,掌心向上。
这一回,上头除了官印,还有一块炭。
黄凭心头一跳。
他赶忙抬手拦住守门兵士,下得马来,走上前看了一眼那官印——乃兵部尚书的官印!
他赶忙拿起那块黑炭。
不必放到鼻前细嗅,他便闻到了炭上散出的清香。
他神色一凛,后退拱手,肃然道:“请进。”
戴着帷帽的奉砚扬鞭驱马,车轮越滚越快,马车逐渐消失在转角之中。
楼轻霜回了楼府,却又没有回楼府。
此时他人眼中,楼轻霜应当还要在江南寻找落水的太子,不该出现在楼府。
他们没从楼家的前后门回去,而是从连接着楼轻霜书房的那个密道回去。
入了密道,周溢年去翻找能有益于太子的医书和药材,奉砚去了书房洒扫。
楼轻霜抱着沈持意,进了那间上锁许久的密室。
若是沈持意在这一刻睁开双眼,仔细打量,便能发现,密室之中的器具摆设、起居用物,全都是和榷城画舫里他自己的房间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
他亲手摘来的云鹤金灯就摆在架子上,墙边挂着好些裱好的画,全都是同样的走笔,人像俊逸非凡,却又有些让人瞧着悚然——这些人像全!
都没有脸。
人像旁还悬挂着一个幕篱。是太子戴过的。
书桌上放着不少文墨之物,堆叠着几本账本,账本上的内容和苍王府的账本如出一辙。
小小屋室,零零总总,没有一物是太子殿下喊不出来历的。
而这间屋子里的生活之气,远比楼大人的卧房和书房来得多得多。
足以可见,多少个夜晚,有人安眠在此。
可惜太子殿下现在发现不了这些。
他就这么闭着双眸,毫无意识地被楼大人轻柔地放在床榻之上。
楼轻霜回身锁上密室。
四方天地只余下他们两人的那一刻,楼轻霜缓缓在床榻旁坐下,俯下身来,轻吻青年的额头。
他没有停下。
他自额头细吻而下,亲过那闭上许久的眼皮,亲着眼角,又像阴冷的蛇一般,一点一点用双唇触摸沈持意的脸颊,而后品尝到嘴角、双唇……
这已是不知多少次以下犯上。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让人完全想清楚——为什么一个人筹谋着故意送死,告知暗示了身边所有人,唯独瞒着他。
只能是一个原因。
这么做,想避开的人就是他。
又招惹他,又不要他,又信任他,又不要命。
他眸光一暗,阴霾登时覆盖满面,蓦地又发了狠意,咬了一下太子的下唇。
青年毫无反应。
他又被这样的平静吓到,不敢再有所动作,立刻坐起身来。
而后看到了床榻旁的锁链。
那是很早很早之前,苏涯刚刚离开的时候备下的。
当时他寻不到苏涯,而苏涯的一切刻意为之的遮掩,似乎暗示着苏涯可能是他人派来的别有所图的局中人,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来害
他。
不是金风玉露的爱侣,而是别有用心的仇敌。
若是如此,他便用准备好的圈套,将人抓到手,锁在这里,带着仇恨怨愤和阴谋诡计,同对方纠缠不休……
时过境迁。
楼轻霜自己都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抱着苏涯来到此处,竟是为了一道藏匿行踪、避人耳目。
锁链是用不上了。
他自己便是那个冰凉却甩不掉的枷锁。
楼轻霜移开目光。
他拿出沈持意在元宵那夜送他的香囊和糊弄他的假香囊,苍王府的印信文书,还有放着沈持意用炭画过的地图。
榷城动乱那日,他担心乱中丢了这些物件,好端端地收好让奉砚拿着,只带了流风。
倒是机缘巧合之下,没让这些薄纸因他情急之下入水而毁了。
他把这些物件也都暂时在床边的桌案上放好,确认了一下沈持意躺得会不会舒服,最后将一枚金铃放在床边,以防沈持意在他不在的时候醒来,可以摇铃喊奉砚。
随后便离开了。
密室的门再度开了又锁,密道之中烛火皆熄,黑暗覆下,沉静降临。
……
护国寺。
长阶高如云海!
,香客多如繁星。
一名戴着幕篱的白衣公子快步踏阶而上。
站在大殿前的僧人等他许久,见他到来,引着他绕开人来人往的重重宝殿,入了接近后山的一间僻静禅室里。
禅室内已经坐着一个老僧。
白衣男子摘下幕篱,在老僧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住持。”
住持正手持木绳,敲着木鱼,另一手缓慢滚动佛珠,念念有词。
闻言,他停下动作,睁开眼来。
入定也信手拈来的老僧居然面露惊讶。
眼前之人白衣无华,乌发披落,只一根发带松散绑着,这本已是自持之人少见之态了。
住持竟在他的脸上瞧见了浅浅的胡茬。
不似走马看花的骥都世家少年郎,像是庙宇宝殿中颓靡求神的落魄香客。
“从未见你如此疲态,”住持道,“可是烟州太过凶险?”
楼轻霜向来少话:“非也。”
住持便也不问了。
“你先前传信老衲之事,老衲已办妥。可是又出了何事?”
“打搅住持,轻霜惭愧。”楼轻霜垂眸,“住持且放心,朝中无事,我为私事而来。”
住持微怔。
他神色却比方才还要严肃——能让眼前人提出的私事,想必事关重大。
可楼轻霜却说:“我想求一枚平安符。”
住持更是意外。
“什么样的平安符?”
其中或许有什么讲究。
楼轻霜说:“祈求吾妻否极泰来,福寿安康。”
“笃——”
住持蓦地松了手中的力道,木缝顺势而下,落在木鱼背上。
第 86 章 情怨
第86章情怨
可惜这一次不是梦。
残酷的现实不会因逃避而消失。
沈持意僵直着身体闭上眼许久,除了愈发感觉到饿,其他什么都没改变。
他还在这间屋子里。
系统也没有出现。
种种迹象已足够让他确认,他没有死。
没,有,死。
他坠湖之后,被人救了。
被谁救的呢。
太子殿下又看向眼前的兵部尚书官印。
“……”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能算最重要的事了。
重要的是那一张本来早就应该随着香囊一起毁掉的印信文书。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
楼轻霜必定已经知道太子就是苏涯。
“……”
烛火太暗,他拖着十分绵软无力的身体,挪了挪,凑近到床边那个小案前,低头细看。
除了苍王府印信文书,还有两张他的灵魂画作,都是用东宫的炭画的。
他刚醒来,不仅身上乏力,脑子也转得不算快,盯着这些东西回忆了许久,才渐渐理清楚,楼轻霜是如何发现,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
而且床榻旁还有两个东西。
一个是可以捏在手中摇的金铃。
他猜这个是楼轻霜留下的,方便喊人。
他生怕人来,哪里敢摇?
还有一个是和床榻连接在一起的锁链。
这床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床啊!!!
沈持意不敢看了,费劲吧啦地缩回了被褥里,蒙上眼睛。
这间不见天光的密室不大,又安静得很,连气孔送风的声响都很清晰。
愈静愈多思。
沈持意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楼轻霜是如何救下一个又中箭又中毒又落水的人。
也不知……楼轻霜现在在哪。
楼轻霜在骥都郊外,挂在奉砚名下的一处私产宅子中。
他挥退暗卫,只带着奉砚进了屋,在楼禀义面前坐下。
楼禀义四肢被缚,狼狈得全然没有一个封疆大吏的模样。
见到抓了他两个多月才现身的人,他瞪大了眼睛:“你、你……”
“四伯是在惊讶抓你的人我,还是惊讶——我这样的好臣子,怎么抓到你却没把你交给朝廷?”
“你这两个月来,已经想好了,如果是朝廷的人来,你该怎么为自己争取生路,如果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来了,你又该如何投效保命,结果来得是我,一个你推测了所有可能都没考虑到的人。”
“你现在猝不及防,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这般说话,更是让楼禀义心下骇然,不住地“你”“你”“你”,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男人却不在意这些,缓缓起身,行至他面前。
楼禀义浑身脏臭不堪,他极为嫌弃地皱了皱眉,又退了一步,收起那幽诡神色,温吞道:“四伯先别说,不急,可以再慢慢想。饮川今日来,就是来看!
看四伯。”
他就这么什么也没问,转身又走了。
徒留楼禀义再度困于空无一人的黑暗之中,疯狂揣测猜疑害怕,却无人应答。
楼轻霜办完了今日该办的最后一件事,见时间已经过了午后,算上赶回去的时间,差不多可以沐浴净身一番,再抱着太子殿下出去晒晒太阳了。
他片刻不愿耽误,策马回城,先行回书房换了身干净的衣袍,擦洗一番,方才又下了密道。
密室里一切如常。
唯有床边小灯亮着。
他稍稍走近。
小桌上,他这两日还没心思收整的那些东西也还在原位。
可床榻上的青年板板正正地躺着,被褥四角也平平整整地放着。
可他离去前,分明没来得及抚平他睡过之处的痕迹。
床上的人虽然还是闭着眼,气息平稳,但装睡的小殿下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段时日以来气息有多慢而缓,此刻的气息又有多么不同。楼轻霜脚步一顿。
烛火闪烁,人心相错。
沈持意心中一团乱麻。
他昏迷许久,思考慢得很,正蒙着被子,慢吞吞地想着——楼轻霜知道他是苏涯又救了他,此时对他有几分情、几分怨。
还没来得及理清楚,人就进来了。
来人在床边站了一会。
又是几步靠近,直接在床榻旁坐下。
又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沈持意眼皮下的双眸其实早已忍不住晃动了好几下。
久到他快躺不住了。
倏地。
那人俯下身来,动作间不知宣泄了多少的忍耐、冲动、悲喜、苦涩,用尽力道将他抱入怀中,将他的双唇猛地撬开。
“!”
沈持意脑袋如雷轰鸣。
这睡再也装不下去,他赶忙睁开双眸。
熟悉的面容和面容之上陌生的颓丧之气一同映入他的眼底。
他心下空空,脑袋也空空。
男人在唇齿间攻城略地的能力居然比元宵那夜好上许多,陶醉人身,摄夺人心。
他怔愣不已,无言之间,似是被这一吻占尽了上风。
刹那间灯暗心燃,极尽缠绵。
该冒犯的冒犯完了,那人又彬彬有礼地撤开。
“苏公子。”
他这样喊他。
微微喘着气的苏公子:“!!!”
他问他:“我给你留了金铃,为何不摇?”
苏公子连自己其实正在被楼轻霜抱在怀中都忘了,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唯有目光乱撞。
稍一抬眼,却瞧见那人一双乌黑双眸,竟是含了些许湿意,不知餍足般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刻不愿挪开目光。
面上似有无尽的喜色,眼中却又有着明显的苦意。
而后他看到了那人松散的披发和浅浅的胡茬。
他目光微滞。
这是他所认识的楼饮川、原著里的翩翩君子从未有过的模样。
他不由得抬手。
!
他这一动弹,楼轻霜似是以为他要挣出怀中,抱得更紧了些,死死将他按在胸膛之上。
可他无意于此,指尖已经轻轻触上了楼轻霜的下巴。
胡茬扎得他的指尖有些微痒。
“你……”
他昏迷数月,乍一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极了年前得了温疾哑了嗓子的时候。
可他这时候也没必要藏了,没管这个。
他说出了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了,”他问楼轻霜,“你还好吗?”
怎么搞成这样?
楼轻霜闻言一愣。
他眼中喜色胜了苦意,双手却颤了颤,突然又放开了沈持意,让人靠在高枕上,撇开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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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还嫌不够,又抬手遮住了沈持意的双眼。
沈持意:“……?”
干嘛不让看?
一声脆响,沈持意手腕一凉。
面前的人这才放下手,直接转身出去了。
低头瞧见自己被扣上了锁链的太子殿下:“……??”
他就说这床不是什么好床!
……
楼轻霜刚才想直接转身出来,可他还不知沈持意现在还想不想死,又会不会趁他没看着找死,便先用那锁链将小殿下扣在床榻上,免得人离了他眼时又出什么事。
他出了密室,对奉砚说:“就近买碗粥来。”
奉砚没见着自家公子如往日一般抱着太子殿下出来,此时又隐隐有些不同,似是少了些行尸走肉之感。
他登时明白密室中发生了什么,一点不敢耽误,转身出了密道,便快马加鞭去买来一碗热粥,还添了些适合长久少食的病中之人的开胃小食。
他一来一回不到半个时辰,回来之时,楼轻霜正巧从书房走下密道。
竟是换了一身织金锦长袍,玉冠束发,面容整洁,浑身上下都捯饬了一番,又是那骥都闻名的幽兰君子模样。
楼轻霜整了整神色,从奉砚手中接过食盒,没有理会贴身侍从瞠目结舌的表情,重新回到了密室。
太子殿下正在玩锁链。
楼轻霜离开时,只给他扣上了一只手,应当只是不想让他下床乱动弹。
他趁着楼轻霜莫名其妙出去的这段时间,又想了想,想明白了一些。
楼轻霜对他……情分大于怨恨。
若是当真怨恨更多,何必救他?
这人不是那种把人照顾好了再谈报复的无聊之人。
但楼轻霜很早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却一直没说,此番救了他,这些物件都大喇喇地放在明面上,明显是不想再装聋作哑了。
这又不是笑泯往事之意。
太子殿下姑且先当做楼大人对他是六分情,四分怨。
随后楼轻霜回来了。
那人行至他面前,他借着微弱烛火,发现楼轻霜方才的颓丧之气已经全然找不见了。
似!
乎在无言地回答他——很好,没事。
他眼睁睁看着楼轻霜又在床榻旁坐下,像是不知做了多少遍一般,极为熟练地摊开床上用的小桌案,从食盒中拿出清粥和小食,在他面前摆开。
七分情,三分怨。
他想。
对于许久没正经进食的人来说,清粥都是香的,他刚一闻到香味,肚子随之叫了几声。
“多谢大人……”
他抬手要去拿小勺。
楼轻霜却先行拿了起来。
他伸手要抢:“我自己来吧……”
“啪嗒——”
第 87 章 共寝 +更新+22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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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大人的情与怨都太让人招架不住,沈持意分不清心跳是因心动还是心虚,他不禁垂下目光,局促在这小小床榻上的一隅中。
莫说是被楼大人乖乖喂粥,便是吃小食,他也一点都叛逆不起来。
这片刻用膳的时间里,他们一个平静地喂,一个平静地吃,好似江南之事从未发生过。
沈持意还不宜吃太多,楼大人只喂他各吃了几口,不许他再贪嘴,把吃食都撤走了。
楼轻霜又端着东西出去了。
可楼轻霜方才似爱似怨的缠绵之语猝不及防地钻进沈持意的心口,久久不愿挪出地方。
他一人独处,万千思绪立刻爬上心头。
他想着原著对楼轻霜的描写;想着木郎的绵绵情意竟比他所想还要多;想着若是楼轻霜早知他身份,那先前这人一次一次喊着他“殿下”时是何心念……
乱七八糟的。
心里乱,手里便闲不下来。
他又开始玩两手的锁链。
仔细一瞧,这锁链的机关原理还挺巧妙的。
既不伤人手腕,又难以脱手,长度正好让人在床上可以挪动,却又下不去床。
两条连着床榻的锁链都这么讲究。
不愧是楼大人的锁链。
他钻研了一番锁链扣手的机关,又顺着锁链,趴在床边,去瞧锁链和床体连接处的玄妙。
玩得入了神,没留意屋外的脚步声。
楼轻霜就是在这时候端着参汤回来的。
沈持意这才听到开门的动静。
他拉扯锁链的动作都被对方收入眼底。
搞破坏被抓包。
太子殿下赶忙松手缩回床上。
床边仅有一朵的火苗没能照清男人面容,沈持意只能瞧见这人步履沉沉而近。
他听见对方问他:“殿下在干什么?”
这嗓音又不似刚才那般带着情怨缠绵,竟然又哑又沉,听得沈持意一愣。
“没什么……”
楼轻霜已经又在床边坐下。
这一回,这人没有隔着桌案喂他,而是宣泄着什么一般,直接将他抱入怀中,按在胸膛之上。
太子殿下任凭摆布。
他装了十几年的柔弱无力,现在却是真的柔弱无力,又自觉理亏,不敢乱动,被男人牢牢锁着也不挣。
而且……
而且他其实挺喜欢这样的。
此时正值酷暑,对其他人来说或许有些燥热难忍,但沈持意大病初愈,身体寒凉,被他一见钟情的木郎拥在怀中,暖意包裹,他舒服得只想整个人都埋进去。
这样的怀抱还很熟悉——也许是因为元宵之时他们便这样同寝了一夜。
如此至亲至信,甚暖甚念。
他不想动。
他就这么靠着楼大人。
盛着参汤的汤匙送到他的嘴边。
他抿了一口,没等来木郎的责怪,而是听到楼大人低沉着嗓音问他:“殿下想走!
?”
问得一字一顿,似有万千心念缠绕在短短四字之中。
一时之间,沈持意没听出楼轻霜是在问他现在,还是在问他落水中箭之时。
可他现在好像也没说要走。
那问的也许是之前的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若是不牵连他人之事,沈持意从未有敢做不敢当之时。
人间情爱,若是两情相悦,怨恨纠缠也好,情意绵绵也罢,既生之,何避之?
只是他醒来的时间还太短,来不及思忖和原著有关的那些事,更没时间理清,楼轻霜为何与他设想的主角该有的反应截然不同。
楼轻霜是主角,他不知如果对一步三思的主角透露有关原著和系统的事情,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反而害了人。
他边想着如何避开原著和系统却能如实告知楼大人他之所思,边缓缓答:“确实想过……”
——想走。
楼轻霜握着汤匙的手不着痕迹地晃了晃。
沈持意却并未提及刚才鼓捣锁链之举,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元宵那夜之后,正月十六,我收到元珩为我报信,说飞云卫已经赶赴苍州宣旨。我当时本就是隐瞒身份在外,又见……又见木兄来历不浅,担心欺君之罪,也担心惹上祸事,祸及自身,牵连家人,也牵连木兄。”
“权衡之下,不告而别。”
“木兄……见谅。”
“若木兄心有不忿,该当如何,我都认。”
楼轻霜微怔。
入耳的不是预想中的抗拒、分离之言,而是猝不及防的坦言。
他抱着沈持意的力道下意识松了松。
可松了手,小殿下居然还一动不动地缩在他怀中,甚至还嫌他放手失了着力点,自行稍稍转了转身,把侧脸往里埋了埋。
无言之中,楼轻霜深吸一口气。
等了数月的摊牌与交底如期而至,他在心中设想了所有沈持意可能的说辞——他觉得可能的所有,潜藏着不愿退去的阴霾,早已做好了自认完全的准备。
不管沈持意醒来后是什么反应,楼轻霜都已有应对之言。
可他偏生没有设想过此情此景。
楼大人难得又因太子殿下而体会了一回心头空茫,怔了片刻,方才继续舀起一勺新的参汤。
沈持意喝了一口,接着道:“我这个太子之位,和大人牵扯太多,并非苏涯和木沉雪的俗世相逢可抵,牵一发动全身,我不敢相认,不想深入局中,便故意为之,有了大人之后所知之事……”
“碧湖落水,我有后手,却没想到被大人先行救下。我当时以为大人只是怀疑我,没认出我,见我落水,也会打消我是苏涯的怀疑,不会因‘太子’身死伤神——”
他还想说:大人见谅,切莫伤怀。
参汤这时正好见了底。
这最后一句话却没出口。
抱着他的男人突然放下汤匙,低下头来,骤然吻下。
这一吻比方才那一吻还要凶还要用力,像是倾注憋闷了许久的爱恨,十分的情与!
十分的怨都夹杂其中,如暴雨倾盆,来得快,停得也快。
沈持意浸在疾风骤雨中,只顾得上喘气。
那人不过片刻又稍稍撤出,双唇却不愿离开他的唇角,不住摩挲着。
怨不知去了哪儿,情不知哪儿可去。
楼大人呢喃般喊:“殿下。”
殿下脸颊通红,未来得及开口,又被楼大人撬开唇齿。
如此反复数次。
芙蓉帐暖,红尘窃光。
不过区区耳鬓厮磨,唇齿相依,却旖旎得软了人心。
沈持意从未想过,楼饮川掀了木兄的皮,会是这副模样。
言辞尽是款款君子之姿,所为却如猛兽出笼。
既不像木兄,也不像楼卿。
“殿下……”
“苏公子……”
“殿下。”
再缱绻的情思也抵不住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黏腻缠人。
殿下要怒了。
殿下的心虚和愧疚快要被耗光了。
殿下若不是心悦楼卿,此刻早就咬下去了!
楼轻霜仿佛知晓他的脾气,在他即将咬人的前一刻,及时悬崖勒马,不再缠绵亲吻。
“殿下先前不认臣……”这人轻轻在他耳边问,“是因不敢?”
沈持意:“……?”
他说了那么多,楼大人所在意的,居然是这一句不起眼的事实。
自然是因为不敢。不敢冒险,不敢连累身边人,不敢影响楼轻霜该走的主线。
难道还能因为不想不成?
他若是一开始便敢认,哪还有此后诸事?
太子殿下坦然点头。
楼大人没有动静。
他们贴得太紧,沈持意瞧不见楼轻霜的神情。
可他莫名觉得,这人在笑——笑意没展现在他眼前,却扫去了方才这昏暗之处的沉闷。
分明是他不敢认,木郎在笑什么?
沈持意不明白。
楼轻霜不解释。
这人打开腰间的锦袋,从中拿出了一把小钥匙,解开他双手的锁链,将他打横抱起。
沈持意:“?”
这这这,这是要带他去哪?
“殿下昏迷之时日日躺着不见日光,溢年说这样不太好,臣每日都会尽为臣之责,带殿下晒晒太阳。”
“现在殿下虽然醒了,却仍需时日恢复。黄昏未过,还是出去晒一晒日光较好。”
原来只是去晒太阳。
楼大人果然自持自律,从不会有慌乱疏漏之时。
刚论完爱恨情怨呢,还记着晒太阳。
“哦……”
沈持意双手挂上男人的脖子,不再多说。
书房后的密道连接着楼府后山较为荒凉之处,少有人踏足。
盛夏风热,林间满绿。
骥都的黄昏和江南的黄昏分明同诞于一个落日之中,却少了悠然写意,多了肃穆庄严。
似是连这一片日光都知道,联袂的屋舍殿宇之内,藏着多少忧思!
,埋着多少恩仇。
奉砚早已备好了躺椅,置于日光下等着他们。
楼轻霜如往常每一日,将沈持意轻柔放在躺椅之上。
沈持意侧头看去。
楼府离皇城不远,后山地势又偏高,稍一眺望,皇宫中最高的筑星台便映入眼底。
许久之前的深夜宫墙之下,前太子生母裴贵妃自筑星台坠下,裴氏自此开始衰败。
楼轻霜在东宫仪仗的轿辇之中,一句一句地将裴氏恶行送入他的耳中。
“大人,”他问,“那时候就开始了吗?”
绕道筑星台那一夜,便开始怀疑他了吗?
奉砚听得一头雾水。
可他家公子只顺着太子殿下的目光看去,颔首:“嗯。”
太子殿下突然就局促了起来,抬起双手捂住了脸。
好在楼大人表面上维持君子做派习惯了,并不会在此事上揶揄他。
沈持意独自尴尬了一会,忆着宫中之事,自然也想起自己还是个太子。
这小小密道和无人后山之外,还有着许多家国大事、翻涌朝局等着他们谈。
第 88 章 · 情话
第88章·情话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持意突然又有些懊恼了。
他确实不该急着点灯。
他在琴棋书画中,最不通的就是画。饶是如此,他看这几幅画,都能瞧出作画之人走笔有势,收笔有心,技艺非凡。
只有身形轮廓,便如此赏心悦目,加了脸后画完整了,岂不是每一幅都是上佳之作?
他若是第一眼瞧见的便是成品,必然更为惊艳。
殿下遗憾撇开眼,去看别处。
“这幕篱——幕篱是我们有一次一同出宫买的?”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
沈持意直接用手肘顶了顶对方:“檀郎?”
“嗯。”
那人才答。
沈持意上前,放下手中灯盏,想摘下幕篱。
楼轻霜担心他现在没什么力气,伸手要替他拿着。
他还不至于连个幕篱都拿不动,躲开楼大人的手,自己拿起端详了一会,又戴上头,转过身,隔着白纱看向楼大人。
这幕篱他第一次戴的时候,害怕被楼大人发现端倪,走在大街上,不敢显露背影,只敢走在楼大人身后。
当时白纱晃动,眼前只有那人瞧不出心绪的背影,一切朦胧而模糊。
而今小小居室,灯火晃晃,隔着一层白纱,他看不清明楼大人的神情,却觉得一切眼前明明白白。
时过境迁,旧物仍在,人却不同。
可惜他现在确实身体不好,戴着幕篱晃了晃白纱就有些头晕,不得不摘下来,小心仔细原模原样地挂回原处。
沈持意转身,低头,翻开桌上的账册。
“……”
他立刻合上了。
他又往一旁看去。
云鹤金灯。
“你找人修复过?”
他拿金灯挡过刺客的剑,按理来说金灯之上应当有剑痕的,如今却是光滑如初。
这个问题不必楼轻霜答他就知道答案。
他轻轻将金灯放回原位。
还有别的。
每件东西,他都能想起来历。
有些他自己都险些忘了,看见东西才回忆起来。
初识的、画舫上的、元宵那夜有关的、皇城再见后的……
沈持意看得格外入迷。
楼轻霜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小殿下把小小的密室逛出了夜市的感觉,一点儿也没想过,这些物件其实承载了他许多卑劣心思。
愈是如此,他竟愈是没了先前那般隐秘地希望对方瞧见的心。
沈持意是这样热烈而明亮,他其实根本无法接受坦荡鲜活的太子殿下发现的那一刻,无法接受这张脸上出现任何对他失望、厌恶、害怕的神情。
他想把人立刻抱回床上。
别看了。
楼轻霜上前。
沈持意感觉到男人凑到了他,没回头,抬手拽了拽身边人的袖子:“这间屋子,是照着我在画舫上的房间做的?除了屋室大小稍有不同,其他几乎一模一样,怎么做到的?我们!
去烟州的时候,那艘画舫里我的房间东西都在啊。”
没有回答。
怎么又不应声?
“……檀郎?”
他回头去看楼轻霜。
那人明明就一直在看着他,直至此刻才答:“回帝都前,令人画了图纸,照着做了一份,但一应物件都是我搬进来的,在那之后,除了你我,无人进过这里。”
都是一人制备吗……
沈持意又回到那几幅未完成的画前。
他其实想拉着楼轻霜,现在就画完其中一幅画给他看看。
但他刚刚喊楼轻霜总是得不到应答,喊一声这人才应一声,也许是困了。
他打消想法,正想转身。
昏沉之感顷刻间席卷而来。
他突然一个踉跄。
有人及时伸出双手,将他扶住,一一吹灭了沈持意点燃的烛火。
“此地处于地下,全靠气孔进风,不可长久点燃如此多的烛火,对身虚体弱之人不好。”
楼轻霜将他重复扶回床榻上,替他掩好被褥。
“卿卿该安寝了。”
这人说。
“……”卿卿登时说不出话来,转过身去,继续背对着楼大人。
过了片刻。
他们两人背对着背。
“你刚才故意等我‘睡着’,出去干什么了?”
楼轻霜:“……”
楼大人驰骋官场,君子小人,一念之间,手到擒来,阴谋诡计都从未失手过。
今夜不过瞒了两件事:一为密室,二为出屋。
尽皆被太子殿下掀了个干净。
他仿若随口般道:“朝局之事,去找溢年聊了聊。”
“哦……”
密室中再度没了声音。
情念纠葛终于随着清风明月一同沉入深梦中。
盛世人间阖眼,万家灯火渐熄。
次日。
天光未亮,日头还差片刻降临人间。
分不出昼夜的密室中,楼轻霜缓缓睁眼。
小殿下一如既往地在他怀中安静睡着。
他也一如既往地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和脉搏,确保小殿下一切如常,身上没有冰凉之处。
这些全都熟练地做完,他蓦地愣了一下,神色一空。
半晌。
他无声地笑了笑。
楼轻霜为美梦正酣的太子殿下重新盖好被子,下床漱洗完往书房去了。
沈持意醒来时,屋内只有他一人。
漱洗的一应用物和摇人用的金铃都摆在一旁,离去的人显然在出屋前为他备好了一切。
但他自行动了动,觉着今天比昨日又好上许多,并不需要劳动他人,便自己漱洗了一番。
他想直接出去找楼轻霜,却发现屋内似乎没有他的外袍。
楼大人似乎觉着他躺在床榻上等人伺候便好,根本没给他准备自行出门的东西。
但太子殿下哪里是能在小小屋室内闲得下来的人?
他在这间!
住了没几天却已经十分熟悉的密室里翻找了一会,寻出楼轻霜的素衣外袍来。
楼大人比他高上一二寸,外袍对他而言只长了一点点,略宽,完全能穿。
太子殿下披着他家檀郎的外袍,没有系上,用外袍的衣带随手一绑垂落的头发,慢悠悠走了出去。
密道里没人。
楼轻霜应该不至于大早上跑到后山去散步。
他往书房的方向走,却没有敲响密道的门。
他借着两侧烛火,左看看,右看看,抬头瞧瞧,低头瞧瞧。
默不作声地在这小角落研究了好一会,自行找到了开门的机关和用法。
密室门随着书柜一道打开。
男人一袭青衣,玉簪束发,端然写意地立在桌案前,提笔蘸墨,一派名士气韵。
他从密道走出,这人并无动静,依然低头挥墨。
直到沈持意走近,楼轻霜余光之中瞥见自己的外袍衣摆。
他提笔之举一顿。
“我以为是奉砚,”他说,“又不摇铃。密道外还有暗卫守岗,就算我不在,他们听到摇铃之声,也会来寻我。”
沈持意压根没听进去,凑到桌案旁,探头。
“是我吗?”他看着桌上未完成的水墨画,“怎么不是密室里那几幅画?”
画上依然是一个戴着幕篱的持剑侠客。
画中人身着蓝衣,幕篱上落着好些桃花花枝,枝繁花茂,垂下的白纱也随风而起,将一张脸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瞧楼轻霜身旁的那些墨水颜色,眼看是准备添上五官画完了。
“大人怎么新起了一幅?”
他也想看完整的,但他还以为直接从墙上取一幅画下来补完就好。
楼轻霜手中未停,淡然答道:“心境不同。”
不都是画他?
不过这幅画好像确实比密室里那几幅多了一些鲜艳之色。
而且密室里那几幅,角度不是回眸,就是侧身,好似提笔作画的人都在从一些瞧不见的阴影角落里窥伺。
现在这一幅,倒是春光明媚下的持剑抬眸。
沈持意十分欢喜。
他干脆在桌案的另一边、楼大人的正对面坐下,等着这幅画完成。
楼轻霜稍稍抬眸蘸墨时,瞥见的就是青年浅浅笑着坐在面前的模样。
那一头乌发比他面前晕开的浓墨还要乌黑润亮,松垮绑缚之下,两侧额角散落出不少零碎发梢,落在桃花瓣尾般的眼角旁,涓涓风流,缱缱情丝,勾得人挪不开眼,又停不住眼往下看。
青年披着他的外袍,两侧松垮,轻而易举显露出里侧寝衣,还有微微散开的寝衣对襟……
楼轻霜喉结轻滚,眸光微沉,视线重归墨画之上,再不抬眼。
沈持意见他从始至终面无表情挥毫不止,奇怪道:“我就坐在这里,大人在画我,为何不看着我,对照着画?”
墨香飘荡,清晨日光透着窗纸落入书房之中,氤氲落于画上。
“卿卿之貌,惊鸿绝世,见之难忘。”楼轻霜说,“无!
需对照。”
沈持意啧啧称奇。
这伪君子,
说起情话来一套一套的。
真是好听。
他不再打扰。
画中人五官渐显。
惟妙惟肖,
如真似活。
那不是浪迹江湖的苏涯,而是持剑浅笑的太子。
楼轻霜将这幅画晾在一旁,同沈持意一道用了午膳,为沈持意穿戴好衣冠,说:“一会有人来。”
“谁?”
第 89 章 · 招惹
第89章·招惹
沈持意倒不怕东宫的人会如何。
江元珩率先回宫,肯定会利用禁军统领的身份明里暗里护着东宫的宫人,不会让人出事。
可莺娘以为自己身中青衣蛊,与其他人不同。
他离宫前,想着这次要么成功脱离主线,要么就是办好差事回来,怎么也不至于数月不归,因此只给莺娘留了两个月的“解药”。
若是他脱离主线成功了,自会再悄悄回骥都,寻机带走莺娘,为她找一个天高皇帝远之地,继续生活。
他没想到自己是又没脱离主线又昏迷了数月,如今莺娘的“解药”早没了。
他现在已经无所谓从前的风流纨绔之名了,莺娘会不会说出去都没关系。
他不过是担心莺娘最后一个月没有解药,发作之前或许因太过担忧,反倒出了事。
魏白山和他说:“她可担心您了,但是说起来,她比奴才们都还要坚信殿下无事。”
“奴才私底下问过她为什么,她说得含含糊糊的,说什么……”魏白山挠了挠头,“她有相思之病,殿下每月来看她,她才能减缓相思之情。可殿下至今未归,她却心下安然,寝食皆好,想来殿下偷偷回东宫看过她了。”
沈持意:“……?”
原来,莺娘以为青衣蛊没发作,是因为他偷偷让人回东宫,把解药混进吃食里悄无声息让她吃进去了。
“……”
魏白山还说:“奴才们没被宫中到处流传的谣言所惑,还得有莺娘如此坚信殿下无事的一分功劳在。”
“奴才感谢她,她说:‘都是殿下高瞻远瞩,暗示提醒,让她心里有数,才能如此镇定。’”
“……”
原来东宫是这样做到人心向背的吗。
好的。
不过……楼轻霜会告知江元珩他醒了,再正常不过,他倒是没想到连魏白山也会被偷偷带出宫来见他。
沈持意转头去看楼轻霜。
那人神色自若地低头裱画,似是没在意他们这边的久别重逢。
但不用沈持意问,魏白山下一句便紧赶着禀报:“在殿下生死未卜的这段时间里,苏阁老私底下派人找过奴才,问了些话,还想给奴才塞一大笔银钱,说奴才这个东宫太监总管当不了多久了,但他可以帮奴才找新的主子,或是调到陛下跟前伺候。”
魏白山重复了一下苏铉礼问的问题——听上去都是些可以寻机问罪找漏洞的问题。
“殿下放心,奴才含糊过去了,没有理会。”
这事若是单独提起,沈持意还会想一想是不是苏铉礼干的。
可在楼轻霜默认魏白山是可信的情况下……
这根本不是苏铉礼干的,是楼大人找人试探了一下他的太监总管可不可信吧!
确认魏白山可信,楼大人这才让奉砚把人带来楼府私底下见他。
太子殿下又转头去看楼大人。
楼大人继续一本正经地垂眸裱画,从容平静,俨然不动。
想来这种试探筹谋,对楼大人来说不过洒洒!
水。
他倒是乐享其成了一回。
他又回头,继续问了问江元珩和魏白山宫中的情形。
江元珩并没有把他们对淮东骑兵造反的怀疑禀报给皇帝。
因为无凭无据,全都是沈持意和楼轻霜根据自己额外的消息得出的猜测。
至于其他,楼轻霜怎么交代的,江元珩就是怎么说的。
宣庆帝知晓烟州发生了什么之后,立刻动了换太子的心。
可楼轻霜一句“太子一日无踪,我便一日不归”,成了君意和民心中的一道坎;护国寺住持一句“国朝不稳,百姓求神”,又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扇门。
太子之位就这么留到了现在。
而皇帝近日来罢朝的时间愈发多了。
虽然没有明着说,但谁都能猜到——龙体抱恙。
太子失踪,天子病重,重臣抱恙。
苏铉礼接了裴知节的班子,为天子臂膀,得皇帝授意,在朝中领着一部分文臣上疏,言明储君乃军国大计,不可空等沈持意归朝,也不可随意废立,不如先行从宗室之中择选候补之人,以防后患。
如此又没有废了东宫,又能让太子之位处于风口浪尖。
“……这便是如今之势,”江元珩面露忧色,“现在最不想看到殿下回朝的,或许不是苏铉礼,也不是那些个想要太子之位的宗室,而是……”
而是皇帝。
沈持意点头:“元珩这次瞒得很好,没让陛下怀疑你与我有关……”
枭王当年谋反兵变,靠的就是上一任禁军统领。
他这个太子要是再和江元珩扯上关系,宣庆帝怕是容不下江元珩。
“你今日回宫后依然如此,就当做不知我还活着,也当做不在意我活没活着,只要没有我传信,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轻举妄动。”
“是!”
至于其他,太子殿下现在还没有那个脑子和身体能考虑。
魏白山极有分寸地候在一旁,没有插话朝局之事,等到沈持意和江元珩聊完了,才禀报东宫内的事情。
说是禀报,其实是传达一些和沈持意比较熟悉的宫人的担忧与祝祷。
不仅不耗费太子殿下的精力,还逗得太子殿下笑嘻嘻的。
楼大人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在窗户旁裱画。
他好似对此不感兴趣,实则画没裱多少,沈持意和江元珩魏白山说的每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
小殿下格外受人爱戴喜欢。
小殿下也格外关心关切着每一个身边的人。
江元珩、魏白山、苍王府的人、东宫的人、从未见过太子便投诚的孙应、烟州那个轻易被太子折服的花魁、云三、还有刚刚提到的那个莺娘……
这画裱不下去了。
楼轻霜突然说:“殿下今日该歇息了。”
事关太子殿下身体,江元珩和魏白山根本不但耽误,赶忙和沈持意告辞,又偷偷摸摸跟着奉砚走了。
沈持意确实有些累了。
他现在醒一会就得睡一会。
他想和楼大!
人单独说说话再去歇息,悠悠然来到了窗边的楼大人身边,低头一看。
“咦?”
这怎么没裱多少?
不,不能说是没裱,只能说是堪堪做了点准备工作。
不愧是楼大人,裱画裱得如此细致。
“诶你干嘛!”
沈持意突然出声。
眼前之人竟不由分说便把他打横抱起,往密室里走去。
沈持意前一日刚醒,全身绵软无力,被这么抱着走来走去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却是已经能自己走动了,登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挣了挣:“我自己能走。”
楼轻霜还是抱着他,直到回到了密室的床榻前,才把他放下。
沈持意出来时没有续上烛火,屋内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见,更显得近在咫尺的另一人存在感极强。
他感受到那人和他一起入了床榻,就着抱着他的姿势,顺势凑近。
没有放开他,让他一人休憩。
而是落下了疾风骤雨般的亲吻。
亲吻是温柔的,可交织的气息却是急促的。
太子殿下所有心神都搅成了一团。
楼大人却在这种时刻,在亲吻的间隙,用着谈论公事的语气和他说:“殿下不在东宫的这段时间,难免有人会收买一些东宫之人以备后用。殿下此番若是再回东宫,还得将东宫人员精简,尤其是东宫内宅——那里许多都是先前他人送给殿下或是塞给殿下的人……”
沈持意没办法细思楼轻霜为何这时候说这番话。
他从不觉得楼轻霜会把他的风流之名当回事。
楼大人手眼通天,指不定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假的——毕竟连苍王府的账目明晰都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间密室里!
他脱口而出:“我先前想让别人以为我纨绔风流没有威胁,才把这些人收下养在院子里的,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自然没有留着的必要了,遣送回原处便好。只是莺娘……”
楼轻霜似是稍稍止了再度亲吻之势,听他说着。
“……鹊明楼那夜她得罪过苏二,我当时是为了让她不被刁难,才以看上她为理由带她回了东宫,之后正巧让她为我掩饰。”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已是东宫之人,光明正大地把她送走反而害了她,还得想个法子找个理由,或是先让她留在东宫安全些。”
楼轻霜也许是在考量如何行事,静默了片刻。
望不见底的黑暗酝酿着旖旎情思,又让人渐渐冷静。
沈持意迟来地开始想——楼轻霜怎么突然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这人蓦地轻咬了他下唇一下。
他思绪一断。
“你……!”
随之而来一声低笑。
“好。”
好什么?
他被困在黑暗逼仄的角落里,被这人不住地凑近,叛逆心压不住了,终于抬手摸索着对方面容,寻到那人双唇,更用力地咬了回去。
楼轻霜深吸一口气。
小殿下昏迷日久,暂时没什么情欲之心,显!
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招人的举动,又不知他刚才已经费尽了力气忍耐。
可沈持意身体未复,亲吻尚可,如何经得住其他?
他猛地翻身下床,背过身去。
小殿下一无所觉,带着些许困惑,低喊:“檀郎……?”
楼轻霜:“……”
还在招惹他。
身后传来窸窣的动静,沈持意不仅没有躺下歇息,还想下床来到楼轻霜身前看看。
“啪嗒——”
两声脆响。
被锁回床上的沈持意:“?”
“殿下该歇息一会,再议公事。”
殿下:“?”
刚刚主动议论公事的不是楼大人吗?
楼大人一本正经地倒打一耙,板着脸为太子殿下点了盏灯,直接出了密室。
奉砚正好走上前来,小声说:“公子,薛执来信,云三和乌陵寻到了……”
楼轻霜暂时顾不上这个,吩咐道:“沐浴。”
奉砚正要转身。
他又说:“冷水。”
奉砚:“……?”
……
楼轻霜带着一身冷意回密室之时,沈持意刚刚成功撬开一边锁铐,正在撬另一个。
四目相对。
楼轻霜:“……”
沈持意:“……”
太子殿下立时面露懊恼,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拆得更快一些。
眼见楼轻霜缓缓走近。
没有乖乖休息午睡的太子殿下突然觉得有些理亏,回头又把那打开的锁铐拽回来,扣回手腕之上。
随后躺下来,拉起被子,闭上双眼。
楼轻霜:“……”
【??作者有话说】
第 90 章 · 荷包
第90章·荷包
楼轻霜在床边坐下。
沈持意整个人都缩在了被褥里,唯有一张脸露了出来。
暗灯的火光和被褥边角的阴影争夺着这张脸的主人的垂怜,烛光为双眼上鸦翅般的睫毛拉下挠动人心的阴影,暗色藏在鼻翼两侧,好似为小殿下盖了一层无形的面纱,隔着点什么,却又瞧得清清楚楚。
连藏在被褥里,露出来的这么一点儿面容也在招惹他。
“睡不着?”楼轻霜问。
沈持意眼眸微动,没有睁开双眼。
他听到楼轻霜没由来地突然问他:“今日已见江元珩和魏白山,殿下对于何时归朝,有什么想法?”
……何时归朝?
沈持意缓缓睁眼。
逆着烛光,他只能看见床边男人的剪影,瞧不清的光暗边界衬得这人的问题都肃了三分。
若不是密室里摆着尽是他们二人的往事,苍王府印信、兵部尚书官印、他画的炭图、金铃、锁链……这些东西都在一旁,太子殿下都要觉得他和楼卿正在文渊阁中谈论政事了。
这样的感觉对沈持意而言有些新鲜。
从前虽然太子常常和楼卿谈论政事,但那时他对楼轻霜的看法不一样,对朝局的看法不一样。
一个是主线,一个是主角,都将和他没有关系。
哪怕他会用苏涯的身份回来,也只是回来找榷城碧湖旁药庐中邂逅的木郎。
而不是现在这般,楼卿一直是楼卿,太子才刚刚开始把自己当成个太子。
楼轻霜问他何时归朝,他想的却是——是否归朝?
他现在若是顺势干脆就当太子死了,其实也不是不行。
但楼大人如此费力地稳住了他的太子之位,江元珩、魏白山、东宫的人……都满怀期待地等着他回去。
最重要的是,他其实并不是真的排斥太子之位,他之前想脱离的是主线,想摆脱的是既定的惨淡结局,排斥的是注定要和楼轻霜敌对纠缠的原著走向。
可烟州一行,宣庆帝隐下贪墨的打算落空,整个大兴都知道烟州官场腐败了十年,太子成了民心所向,而非原著里那样的可有可无。
不仅如此,淮东骑兵在原著里一直没有生事,直到楼轻霜掌权之后,才处置了在淮东作威作福的淮东骑兵统帅,可现在淮东骑兵已经疑似蓄谋造反,不知何时便会突然生事。
楼轻霜把他从水中救起,他醒来之后回头一想,发现一切的发展已经不太可能回归原著主线了。
连楼大人都和原著不太一样了。
这简直挑战了沈持意一直以来对主线的看法。
系统也和他说过,他是个被意外安排到这个世界的人,算不得穿书者,没有穿书者的世界,故事主线是不容更改的。
沈持意自己亲自体会过。
系统给了他三次机会,他现在还剩下一次。他没有脱离主线成功,暂时可以保留。
上一次就是被封为太子那次。
而第一次,则是在两年前的辰陇之战。
宣庆帝虽然!
在内政之上左右制衡,不让任何人出头拔尖,有时甚至会故意重用奸臣,从而稳固皇权。但在边境将领的任命上,皇帝也知道交给直臣是最好的选择——免忧于造反,也不会玩忽职守,疏忽怠惰。
统领羌南戍边军的武成侯和宁康长公主夫妻,还有北戍府兵总兵李曵生,尽皆是刚正不阿一根筋的武将。
苍州兵权归于北戍府兵之后,李曵生念及苍王府只有妇孺幼小,在沈持意儿时便时常上门关照,甚至念及沈持意年幼体弱,几次三番要带着体弱多病的苍世子习武强身。
沈持意固然能装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但这样浪费李总兵的时间,实在是不太道德。
原著里李曵生从始至终都是直臣,沈持意自己也打了许久交道,相信对方,便干脆告知李总兵,他早有游荡江湖的不知名高手暗中教导武艺,装作体弱,是为苍王府计。
在那之后,李总兵从想当师父,变成了想当同门。
有空就偷偷来找沈持意练手。
一直如此到了辰陇之战,沈持意一开始虽然没有随军参战,但李曵生也会时刻给苍王府送来军报。
沈持意就是在那时结识江元珩和苏承景的。
江元珩是为了弃文从武,以军功博得高位。
苏承景是苏铉礼三子,生母出身军户,和苏大苏二并非同母。苏铉礼年轻时还好,年长位高后逐渐显露出了看不起军户的本心,母子二人与苏家渐渐离心。
北狄入侵时,苏承景生母已经不在人世,他一人无牵无挂,为了证明行伍出身也可光耀,和江元珩一道随军。
苏家人参军,自然会来拜会拜会苍世子。
毕竟他们虽然都和苏家有关,却都和苏家关系不好。
一来二去,他与江元珩和苏承景都成了好友。
可沈持意回忆原著,却发现苏承景虽然在原著中和他这个苍世子一样没有多少笔墨,却是剧情前期的一个关键点。
苏承景会在接下来的一次行军中,走了有埋伏的一条道,被暗中藏匿的敌军射杀而死,苏家三子战死的消息传回帝都,皇帝体恤,反而让苏家受了皇恩。苏家表面哀痛,实则乐见其成,苏铉礼还觉得这儿子死得好,战死带来的价值比活着还大。
明知这些事会发生在至交好友身上,沈持意如何坐视不理?
他先是将那条路可能有埋伏一事告知苏承景,劝对方改道。
可苏承景却觉得沈持意杞人忧天,不至于此。
沈持意只好修书李曵生,让李总兵为苏承景换一条行军之道。
行军那日,派去原路探看的斥候确实发现了埋伏,可苏承景改的那条道居然也有埋伏!苏承景被北狄游军所俘,归来之时,只一具焦黑尸体。
沈持意知道消息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苏承景还是战死沙场。
甚至下场比之原著还要惨——原著中只是射杀而死,如今却只有一具焦黑尸骨,谁又知晓被俘时发生了什么,又是不是被活活烧死的?
沈持意悲痛后悔至极,立刻喊来系统。
系统只是个为沈持意安!
排新身份的系统,没有其他功能和办法,检测来检测去,只能得出结论:也许沈持意不能算穿书者,而没有穿书者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会往唯一的方向发展。
系统告知沈持意的时候,他一直默不作声。
直到系统离开,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之后,李曵生彻查军中,却一直查不到为何那日行军路线改道之后还会泄露。
沈持意寻李曵生,为他安排了军中的假身份,于两军对战中亲手取了北狄将领首级,为苏承景报仇。
这事一直是沈持意心中的一道坎。
他想脱离主线,也是怕这样的事情重演。
可是现在……
主线改了,却没被修正。
那他这个太子……
沈持意心中一团乱麻。
他说:“大人今日特意带来魏白山,让他看到我安然无恙,是不是因为知晓魏白山的城府不深?他回到东宫之后虽然不会说,但东宫多少会有些不一样。”
东宫若是有了变化,盯着东宫的人自然也会有变化。
楼轻霜颔首。
沈持意便说:“引蛇出洞尚需时间,我再想想。”
“好。”
谈论正事确实让人费神,沈持意不过这么费心想了想,困意便上来了。
刚刚是装睡,现在却成了真睡。
他渐渐阖眼,气息平缓。
楼轻霜看着青年平静的睡颜,凝望半晌,方才垂下眼去,目光落在被褥边角延伸而出的锁链上。
锁链冰凉,这般捂着睡哪里会舒服。
他从腰间锦袋中拿出了钥匙,掀开被褥,拉出沈持意的手,徐徐解开。
他本也是打算回来时解开的,只是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有本事,在没有刀刃的床上都能撬锁。
精巧的机关难不倒沈持意,独一无二的皇位留不住太子。
楼轻霜再没有比此刻更清楚更明白的时刻。
清楚这股红尘里的春风永远不可能因他人摄取而困于原地,明白小殿下只有动心动情的自愿止步,才会为被吹拂者永远停留。
-
数日后。
太子殿下又在楼大人的教书催眠之后睡了个饱饱的午觉,眼看就要到醒来的时间。
楼大人则在书房询问周太医,太子殿下身体复原得如何。
薛执正好在这时候领人带着抓到的乌陵和云三来了。
五花大绑带来的。
周溢年:“……?”
太子殿下不都醒了?
他们现在不是一伙的吗?怎么还要绑来?
薛执苦着脸拱手:“公子恕罪,属下实在没办法。之前为了追到他们,属下用过假传太子殿下的意思这一招,被乌陵识破了,他们后来便不信了,我怎么说太子殿下在我们这,他们都不理我。”
楼轻霜:“……”
“云三武功不算绝顶,暗卫的脚下功夫却登峰造极,还有乌大人这一身蛊毒功夫,”薛执说着便挠了挠脖颈,“实在是厉害。属下追到现在,乌大人只剩下让人发痒的蛊虫,属下才能捉到他们。”
楼轻霜看了一眼双脚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云三,还有手指头都被绑着以防用蛊的乌陵。
“……”
薛执把一个包袱往楼轻霜面前一放。
“这个小包袱属下没打开过,但云三逃命路上一直随身带着,也许里面是什么重要之物,属下便一起带回来了。”
楼轻霜正在想着要不要现在去看看沈持意醒没醒,把太子殿下带出来,让云三和乌陵相信,也好给这两位殿下的亲信解绑。
周溢年见那包裹边缘似乎透出了什么熟悉的东西的形状。
他好奇上前,拆开一看。
包裹里赫然是一个不知放着什么的荷包,还有一二三四……七把折扇。
周溢年:“……”
【??作者有话说】
没错这就是我们11手下乌云二将的实力[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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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七夕
周大夫心头火起,拿起一把扇子打开便开始扇风降火。
楼轻霜视线落在那荷包之上。
能让乌陵云三跑了数月都护在手中的东西,多半是沈持意叮嘱过要好好保留的。
此物应当对太子殿下而言极为重要。
他伸手。
被堵住嘴的云三:“唔唔!”
被堵住嘴的乌陵:“唔唔!”
楼大人十分客气地说:“让两位受苦了,请见谅。楼某这就去看看殿下是否醒来,将此物转交与殿下,让殿下同二位相见,也好为你们松绑。”
他好似对包袱里的荷包没有一点兴趣,从周溢年手中拿回其中一把扇子,原模原样地收好包裹,进了密道。
周溢年:“……”
密道门合上的一瞬间。
楼轻霜在门后停下脚步。
他打开荷包。
里头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木雕,一张叠起来的信笺。
信笺有点眼熟,和他常用来写一些走形式装模作样的拜帖所用兰花笺似是一样的。
那木雕太过醒目,楼大人第一时间便下意识把木雕掏出来看。
“……?”
猴?
什么猴对太子殿下这么重要?
小殿下不属猴。
苍王府也没养猴。
楼轻霜愣了愣,边思索着边转动木雕细看。
而后看到了木雕后刻着三个字。
刻字的人刻得又用力又认真,每一笔都硬朗实在,轻重一致。
唯独刻得有些歪歪扭扭,楼轻霜细看了片刻,方才看清——
他神色蓦地一空。
他总是预料不到沈持意会做什么、会想什么。
一如现在。
一种陌生而又久违的暖流过心之感不知从何处浇灌而来。
陌生是因他鲜少有这样的感觉。
久违是因上一回如此,还是在去年烟州的画舫之上,发现回回邸报都不错过的苏涯其实并不爱看邸报。
他滞在密室门后许久。
久到他不用思考,在打开兰花信笺之前,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但楼轻霜又失算了。
信笺上的内容很早很早,早到裴贵妃假孕之时。
一个木雕,念着的是江南的木沉雪。
一张信笺,记着的是朝中的楼饮川。
密道无风,两侧的火光安安静静晃动着,照应着兰花笺上的工整字迹。
墨香随光而飘,无风似有风轻漾。
舞动的剑光又带起了一阵风。
密室另一头的出口,楼府偏僻的后山上,夏日成片的树荫下。
持剑青年身影飘然,乌发逸逸,衣袍翻飞,一个接着一个的剑花时不时接住了透过树叶间隙楼下的日光,散射出一片灿烂风华。
身影已似云中龙凤,俊逸翩翩,让人瞧一眼便挪不开眼,偏生那张时不时展露而出的面容更是举世无双,美得灵动而脱俗。
仅一!
个人,便衬得周遭万物都黯然失色,乏味山景也迤逦艳丽了起来。
练剑的正是太子殿下。
沈持意身体刚刚恢复,还不宜运剑太快,只不过躺太久了骨头酥,他醒了见密室无人,想来楼轻霜在书房办事,便自行拿着流风来了后山,随意练一练普通的剑诀。
他一个回身,却见有人站在隐藏的密道入口处。
他收剑轻笑,左晃一下右跳一下,来到楼轻霜面前:“怎么不喊我?”
“从未见过殿下舞剑,”男人说,“不愿打扰。”
嗓音温和得比轻风扫过夏叶的摩挲声还要动人,裹着眷眷情意。
装模作样的。
楼轻霜又说:“殿下随我来。”
跟着走回密道的沈持意:“……?”
干什么?
这伪君子突然这么温柔这么深情,还把他往回喊,不会是要用锁链把他锁在床上背《论语》吧!!
他战战兢兢看着楼轻霜关上这一侧密道的门。
此处没有点蜡烛,门一关,唯有后方泄来微弱的光亮。
有人陡然回过身来,将他抵在墙上,落下蜻蜓点水般柔缓的缠绵亲吻。
可现下已不是多日以前沈持意绵软无力清心寡欲的时候。
他刚刚还在练剑,山林里风的味道还挂在他的身上,和密道里常年浸泡在而出的烛火味混在一起,一同涌入他们二人当中,仿若有什么瞧不见的东西一吹即燃。
沈持意一时出了神。
……周太医昨天还嘱咐过身体刚愈,修身养性!
流风陡然横亘在两人当中。
楼大人不知为何偏生在这种事情上没什么定力,这才突然想起“分寸”二字,带着沉重的气息,笑了几声。
“殿下好无情。”
沈持意不知楼轻霜在笑什么。
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他们现在共同的敌人出事了?
太子殿下问:“陛下驾崩了?”
楼轻霜默了片刻,似是被逗笑一般,又笑了几声,方才肃然道:“天子崩殂,为天下哀事,怎可能嬉笑以对?”
“此言大逆不道,殿下慎言。”
许久没听到这话,太子殿下却没有如先前那般悻悻收声,反倒脱口而出:“大人刚才以下犯上的时候怎么不提大逆不道?”
楼轻霜解释:“那是因许久不见卿卿,太过想念,情难自禁。”
不过是睡了一觉练了一会剑的卿卿:“……”
温暖的怀抱并未松开。
那人就这么抱着他,在昏暗瞧不清人的角落里,气息压着他的耳廓,问他:“殿下想好回不回东宫了吗?”
沈持意怔了怔——问的不是什么时候,而是回不回。
原来楼轻霜早就看出来了。
沈持意踌躇道:“我……”
昏暗之中,他们彼此瞧不清彼此的神色。
楼轻霜却已能从小殿下的语气之中听出了犹豫。
他本就不是为了沈持意的答案而问,率先说:“没有想好!
也无妨。”
怀中的人稍稍转身,回头抬眸瞧他。
他又说:“都行,怎么都行。”
太子殿下想登高望远也好,想逍遥江湖也行。
喜欢民间商贾的木沉雪也好,喜欢纯良君子的楼饮川也行。
他已经装了前半辈子,自然也能再装过后半辈子。
小殿下呵护在小小物件里的心意是这世间做好的安神香,能让他永远睡在梦里。
他知道沈持意还有秘密没有说。
从小练就的武艺、碧湖落水的神秘后手、唯独给云三下了青衣蛊的原因……也有待考量。
他会寻找答案,也会用小殿下察觉不到的方式,让这缕红尘春风……永远停在他的身边。
楼轻霜缓缓后退,领路在前,话锋一转:“薛执把乌陵和云三请回来了,殿下随我来。”
随后转身就走。
沈持意却有些懵。
懵的不是方才不得不戛然而止的情思,而是楼轻霜对他回东宫的态度。
楼大人对朝局之注重甚至远超己身,为了稳住他这个太子之位也做了众多筹谋,以这人的公私分明,不至于到什么也不用和他谈,就随他任性的地步。
可楼轻霜还真就这么做了。
碧湖救他,已完全出乎沈持意的意料,如今所言,更是同沈持意所了解的楼轻霜相差甚远。
——数月的民间相伴,如何能让楼饮川这样的人眷恋难忘至此?
这是他先前不敢相认的主要原因,也是如今还没想通的疑虑。
为什么呢……?
太子殿下跟在楼大人的身后,困惑地歪了歪头。
书房那一侧的密道门被楼轻霜打开。
他跟着走了出去,瞧见了被“请”来的乌陵和云三。
“?”
乌陵:“唔!”
云三:“唔!”
正在全身上下挠来挠去的薛执单膝跪下,拱手赔罪,再次解释了一遍缘由。
沈持意:“……”
流风剑锋划动,割开了绳索。
云三登时起身行礼:“殿下。”
乌陵一个箭步冲到沈持意身边:“殿下你没事吧?”
楼轻霜说:“对了,云三身上还带着你的东西,我刚刚先是去密室寻你,没看到你,东西落在密室里了。”
沈持意快速眨了眨眼:“什么东西?”
“扇子,还有一个荷包。”
没说荷包里面有什么。
沈持意松了口气。
那看来是没打开。他也不是不敢给木郎瞧,只是……只是那木雕确实有点拿不出手。
他和乌陵还有云三说了说他落水之后发生的事情,安抚了一下蛊虫全被薛执耗光了的乌师傅,替楼大人把薛执接下来一个月的空闲时间都许诺给了乌陵,帮乌陵打杂做新的蛊,也让乌陵解一下薛执身上的痒蛊。
众人兵荒马乱地这个解释那个安抚,小小的书房里乱成一团,直至晚膳时分才歇了阵仗。
沈持意寻了个理由,单独回密!
室里,把荷包里的东西找了个地方藏起来,随手拿起一把折扇,又悠哉悠哉地出去了。
楼轻霜却把他带到了密道的出口处。
奉砚已经戴着帷帽,架着一辆马车停在那。
“薛执会安顿好乌陵和云三的,”楼轻霜说,“殿下的用膳之地,另有别处。”
出门用膳?
藏在楼府的密道中这么久,今夜怎么突然出门了?
太子殿下以为楼大人有什么筹谋讲究。
他欣然随着楼大人上了马车。
车轮滚动,竟然没有往偏僻之处行去,反倒直奔骥都中心,大兴都城最为繁盛的几个坊市而去。
夜风一下一下地吹着车窗纱帘,马车外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丝竹舞乐交叠不息。
显然比往常还要热闹三分。
第 92 章 · 面具
第92章·面具
沈持意第一次瞧见帝都的七月初七。
琳琅满目,雅中极繁,闹而不吵,艳而不俗。
一旁有城防军打马而过。
他们的马车本来随着人流,在特定的车道上缓缓前行。
城防军中,有人骑马至于奉砚身边,悄无声息地替他们开出了一条道,带他们来到酒楼后方的牵马处。
沈持意透过车窗看去,发现那功成身退的“城防军”他认识。
正是如今已被封为卫国公世子的黄凭。
四方不仅有黄凭,明里还有好一些城防军,暗中也有不少练家子混在人群中。
黄凭本就是城防军都尉,会在七夕这种时候领人巡检夜市很正常。
可这些人,包括黄凭在内,看似巡检,实则都在围着他们这辆马车布防。
显然巡检只是个由头。
“你安排的?”沈持意问。
“夜市闲杂人等众多,殿下在他人眼中生死未知,今夜出游,若是被人瞧见,发现了身份,保不齐发现之人会趁此机会刺杀,把殿下的死讯做成真的。”
“还是小心为上。”
“你与黄凭说了我的身份?”
“不曾,”楼轻霜悠然道,“但我悄悄带着你回帝都之时,特意挑了黄凭在城门口巡逻的时间,将银骨炭与我的官印拿给他看,让他悄悄放我们入城。”
“他不笨,他把地图给我时,我随着太子出城,我归来时,帝都都以为我在寻下落不明的太子。他能猜到当时马车里有谁。”
原来如此。
他们说话间,奉砚下了一趟马车,去买了两个东西回来,递进车厢中。
楼轻霜接过,对沈持意说:“我不知苍北是如何过乞巧节的,在骥都,这几日夜市都繁盛至极,早已不是简单寻常的过节。”
“出游的百姓上街多半会买一盏灯,赏灯作乐,听曲听书,有很多手艺精湛的摊子,还有几处允许百姓祭拜祈愿的古树。”
“有的人会戴上面具,以此结识一些平时不会结识的人,做一些不会做的事。”
“殿下身体刚愈,正好趁此机会出来玩一玩,还可以买一盏乞寿灯放于空中,诉愿于长空下的神灵。”
这些话说得不疾不徐,毫无语气波动,沈持意一听就知道,楼轻霜是在念诵他人转达的消息。
楼大人怕是根本没在七月初七出过门,提前问过别人做了准备而已。
还在这装什么熟练呢。
他懒得戳穿。
楼轻霜将其中一个物件递给他——是一个小猫图案的面具。
沈持意指了指自己——他戴吗?
楼轻霜点头:“面具正好利于你我隐在人群中。奉砚买面具时黄凭瞧着,他会认着我们两人的面具,在四方盯着殿下,以护周全。”
那怎么给他买小猫。
怎么着也给他买只老虎吧。
太子殿下心下抱怨着摘下幕篱,换上面具,往眼前定睛一看,楼大人也戴上了面具。
沈持意一愣。
!
不应该是狗啊狐狸啊这一类的吗?
“你怎么戴猴脸?”
也许是多了一层面具的缘由,男人的嗓音多了一丝沉闷:“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像吧。”
“……?”
太子殿下叹为观止。
“大人太谦虚了。”
又不是他刻的楼大人木雕,哪里会像猴呢。
楼轻霜率先下车,为他扶梯,伸出手来牵他。
“我在酒楼定了雅间,但现在天刚黑,为时尚早,不急着用晚膳。”
“这个坊市是帝都最繁盛的坊市,这条街是每年乞巧节最热闹的长街,苏公子正好散散心。”
“随我来。”
结果苏公子压根不用带。
刚一下马车,沈持意便快步往前溜,来到了一个卖荷包香囊祈愿符一类小物件的摊贩前。
他在车上就注意到了这种乞巧节里最多的摊子。
他问:“有平安符吗?”
摊主赶忙笑着:“那肯定得有啊,这位公子要什么样的?”
他往怀中掏:“类似这枚平安符——”
紧随而来的男人骤然抓住他的手腕,没让他拿。
“苏公子已经有一枚了,缘何还要买?”
沈持意笑道:“我不是要把这一枚给换了,这枚我会一直留着的。我是想再买一个。你上次和我说,你给我的平安符是你回骥都的时候随手在路边摊子上买的,我便想着什么时候上街,买个一样的,也给你身上放一个。”
他又要掏出来。
楼轻霜却还是把着他的手腕,说:“不必。”
“为什——”
“这个吧,”楼轻霜拿起摊子上的一枚,“我喜欢这个。”
那也行。
沈持意放弃了拿出自己那枚平安符的想法,往腰间一掏。
什么也没掏到。
没带钱。
他醒来就一直在楼府密道里住着,根本没有银钱。
“……”
于是楼大人出钱帮太子殿下买了一枚平安符送给自己。
沈持意尴尬地离开了这个摊子。
他痛定思痛,想去那些玩耍赢彩头的摊子挣点钱来。
结果凑近一看。
猜灯谜、画灯笼、画扇子、做木雕、绣锦帕、缝香囊……
苏公子退避三舍。
苏公子最终选择跟着木郎去放灯。
他给木郎选了个乞安的,木郎给他选了个乞寿的。
灯上可以自己写字,也可以让店家来写。
楼轻霜自然无需他人相帮,挥笔便是洋洋洒洒的祈愿祷词。
百姓却不是人人都识字习文,大多都让店家来写。
沈持意等着楼轻霜写字之时,听到在他们之后来的百姓全家凑钱买了一盏灯,全家的祝愿挤在一盏灯上,只剩最后一行可以落字的地方。
店家问:“还要写什么吗?”
牵着孩童的妇人说:“那就……那就国朝什么事都没有,太子也什么事都没有。”!
太子一愣。
店家却好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十分熟练地在最后落下“国泰民安,储君安康”八字。
太子转头去看另一侧的楼大人。
楼大人还在执笔挥毫,写着祷词,并无意外之举。
店家对此习以为常,楼大人也对此习以为常。
沈持意怔然许久。
喧嚣里人心多变,静谧处善恶自辨。
近处明灯千万盏,远处星河千万丈。
祈愿灯写好了。
沈持意和楼轻霜一道燃灯。
他的目光随着祈愿灯升起,最终落在已经飘至高处的一大片灯火上。
这些明灯中,居然有着不止一盏之上,寄托着对他的祝愿。
——对身为太子的他。
防守严密的城墙拦不住非要迈入都城的长风,幽深的宫城和高耸的筑星台也遮不住明月。
长风吹着月光,吹拂过他的脸颊,不知把什么东西吹进了他的心间。
胸膛似是空荡荡的,又似是满满当当的。
直至在酒楼雅间中坐下,方才那一片灯海的模样仿佛还在沈持意眼前。
伙计上完菜后关门退下,两人摘了面具。
楼轻霜问他:“在想什么?”
沈持意脸上心事重重,嘴上片刻没停。
他咽下了嘴里的饭菜,才说:“在想刚刚那盏灯。”
楼轻霜夹了几道菜到他的碗里。
“殿下昏迷数月,臣把画舫停在了离骥都最近的阖州。每日置于河岸边,总能听到一些百姓提及殿下的话,方才那些,司空见惯。”
殿下不自觉勾了勾嘴角,又有些羞赧,举杯轻抿美酒。
楼大人说:“溢年不让多喝,这一杯是殿下今日所有的量。”
殿下立刻不喝了。
但方才入喉的酒水已经在他的唇舌之上留下了辛美之味,他不仅没染上酒意,还更为清醒了一些。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些驱赶人的动静。
沈持意和楼轻霜尽皆一顿。
奉砚稍稍开窗看去,低声说:“公子,好像是夏王。他今日要宴请犒劳手下人,正在驱赶大堂的客人。”
夏王?
沈持意记得这个夏王是先帝最小的子嗣,因着宣庆帝继位时年岁不大,没有卷入先朝风波,反倒封了个富贵王位。
若不是宣庆帝封了他为太子……这个夏王,绝对会是朝臣建议的储君人选之一。
窗户开了个缝,沈持意听到楼下有人在对东家和食客说:“做他们的菜和我们的菜不是一样的?都走开都走开,别碍着王爷的事。”
听那意思,连点赔偿都没有,直接仗势赶人。
能和王爷说上话的贵客都在雅间,大堂之内的客人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只能苦着脸起身离坐。
沈持意眉头一皱:“都是王爷了,真喜欢这家店的饭菜,点了去王府开宴便是,怎么偏要来此耀武扬威,坏了百姓一日的好心情?”
“正是因为知道这是耀武扬威,!
才要如此,”
楼轻霜徐徐解释道,“这间酒楼是骥都近几个月来生意最好的,没有提前定位或是定雅间,根本没办法想来就来。”
沈持意恍然。
正如他刚才所想,夏王是太子之位空悬之后,最有可能被朝臣举荐为储君之人。
如今他生死未卜,夏王自然觉得机会很大。
沈持意觉得夏王太过嚣张,实则夏王就是在嚣张。玥夏
夏王甚至不笨,很清楚宣庆帝不想要精明的储君,故意以嚣张没有远见的方式来打消皇帝的疑虑,增加自己被皇帝选中为储君的可能性。
“……”
他轻笑一声,打开折扇,起身问楼轻霜:“大人如今在朝中的安排,可能应对太子随时归朝?”
楼轻霜眸光微闪,似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这人问他:“殿下想好了?”
“想好了。”
其实在楼轻霜主动和他说怎么都行的时候,他就想好了。
楼轻霜退了这一步,反而让他想往前一步了。
太子殿下没戴面具,没戴幕篱,就这么露着脸信步走出了雅间,对着楼下大堂喊道:“慢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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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 回宫
第93章·回宫
清亮嗓音登时回荡在大堂之上。
正在驱赶食客的夏王眉头一皱。
谁敢在这个时候打搅他一个堂堂亲王的雅兴?
莫说是有点身份的人必然都在雅间,就算是雅间的贵客,他赶人又没碍着那些贵客,又有谁会为了不相干的人来阻拦他?
可别是什么不识得亲王身份之重的世家纨绔。
夏王嗤笑一声:“哪位多管闲事?”
他抬眸看去。
只见一贵气十足容貌无双的年轻公子临栏而立,持扇而笑。
夏王在宫中见过这张脸。
这……这不是……!??
这不是那位明面上生死未卜,实际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笃定十死无生的太子吗!!?
夏王满目错愕。
当主子的没说话,随从也不敢轻举妄动,大堂里的食客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尽皆停在原地。
沈持意就这么在寂静的目光下走到了夏王面前,折扇一收,嬉笑道:“小皇叔这是干什么?我等皇亲食邑众多,多的是佳节可去之处,缘何同百姓争食?”
——“同百姓争食”。
此言不可谓不重。
夏王尚还在见到太子的意外之中,乍然听到这话,惊色和怒色混在一块,脸上五彩斑斓的。
太子殿下一拍折扇,又说:“难不成……今年朝廷拨给小皇叔的亲王食俸偷工减料了?若是如此,孤此番回朝,定当为小皇叔奔走,上禀陛下,下询户部,问个清楚。”
——“孤”。
上一句还只能让人听出是个皇亲,这一句便是明晃晃地表明身份。
亲王再大也是臣,储君尚储却也是君。
离得近的面露犹疑,只等夏王肯定,便跪下行礼。
夏王面颊狠狠一抖。
他根本来不及细思太子为何突然就回到了骥都,甚至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电光石火之间,夏王只有一个念头。
太子回骥都,怎么回的?谁送回的?都有谁知道?宫门落锁,没有圣谕,太子明早才能回宫,回宫之前若是出了意外……
这个念头才在心中转了一瞬。
又有人从太子走出的雅间内出来,从容而来。
楼轻霜在沈持意身旁停步,作揖道:“臣见过王爷。”
“臣刚寻到太子殿下,便马不停蹄带殿下回都城,无奈凑巧碰上了今日这般盛况,没能赶上宫门落锁。好在黄都尉在此定了雅间,见臣护送殿下归来,将这雅间让出来给我们歇脚充饥,再议后事。”
“没想到在此处遇到夏王。许久不见,王爷安好?”
这一言,仿若随口的见面寒暄,说与夏王听,说与在场的随从和百姓听,都没什么。
可其中包含了楼轻霜和太子在此地的原因,还刚好熄灭了夏王的打算——黄凭领着城防军守在四处。
夏王眼神闪烁,咬牙默了片刻,骤然皮笑肉不笑地拱手弯腰,对着身前这个比他小上许多的青年恭敬道:“太子殿下平安归朝,实!
乃大兴幸事。诸位不必走了,都坐下好吃好喝,今夜这家酒楼里的所有花销,都往王府里报,聊表本王恭迎太子归朝之心。”
亲王弯腰,何况他人?
一时之间,夏王的随从立刻跪倒一片,呼声道:“参见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恩德。”
呼声一圈传了一圈,外头和人群中藏着的城防军听到动静,干脆明目张胆地围着护了上来。
百姓们一开始不知道酒楼里发生了什么,只凑着热闹围了上来。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子!太子在此!!!”
城防军大喊:“肃静!”
黄凭勒紧缰绳,面色沉沉,已做好了镇压纷乱的准备。
却没想外头的百姓没有拥挤而来,只跟着人潮,一道以祈愿祝祷的方式,跪拜呼喊“太子万安”。
祈愿灯一盏接着一盏,载着千家万户的祝祷,含着臣民无声的挂念,见证着万里山河十里长街中的潺潺民心,于月色下飘荡,把一切诉说给了俯瞰生灵的长空。
今夜骥都天气晴朗,雨无影,云无踪。
唯皎皎月色永驻黑夜,千万年无改。
……
七月初八,太子归朝。
宫门一开,沈持意便先回到东宫,被所有人喜极而泣地问候了一遍,随后换上太子朝服,同时隔多日也才穿上官服的楼大人一道拜见宣庆帝。
寝殿之中,皇帝躺在层层纱帘之后,不住地咳着。
他的语气好似十分欣慰:“太子能顺利归朝,朕也放心了。烟州一行,多亏了你,也苦了你。”
沈持意跪得端端正正,嗓音清正平顺,不卑不亢:“为国朝效劳,乃臣之本职。”
皇帝又咳嗽了两声。
片刻的沉默。
意味不明的声音陡然从纱帘后传来:“太子此番下江南,老练了不少。”
沈持意和楼轻霜尽皆心下一凛。
皇帝这般的反应,他们昨夜归楼府商量此后诸事之时,便早有预料。
但此事避无可避。
太子办成了烟州之事,却让天下人知道了皇帝在位期间江南生了一场长达十年的贪墨案,等同于提了太子的威望,却让皇帝失了民心。
如今这咳嗽声里,有几分是病的,又有几分是当场气的?
楼轻霜张口要说什么。
沈持意却率先道:“陛下恕罪,臣反倒觉得,臣还差了点火候。”
皇帝刚接过高惟忠递来的药汤,持着汤匙的手一送,汤匙落在碗里,传出一声脆响。
高惟忠不禁屏息。
楼轻霜眼眸一转,略微惊讶地看着沈持意,显然没想到他会主动应对。
沈持意微微垂着头,回了身边的楼大人一个挑眉。
他既决定了要归朝,又怎么可能会将一切摊子留给楼轻霜?
归朝不仅仅是归朝,而是要面对着接下来已经完全预料不到的脱离原著主线的局面,摆脱太子和楼大人在原著里会有的走向。
一切都是未知。
苏承景之事,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
在皇帝的沉默之下,他极为不满地说:“臣险些被那逆贼陈固年害死了!找到税银那日,他诓骗臣去了太守府,哄臣劝降楼禀义,结果臣被楼禀义所劫,他却冷眼旁观!”
“若臣多一份心眼,便不会中了这厮奸计。”
“多亏了楼大人!如果不是楼大人坚持顺着水流寻臣,终于在沿水岸边一户农家发现臣重伤被救,及时为臣寻珍贵药材救命,臣早没了这条命回来。”
“那陈固年身为飞云卫副统领,陛下身边的人,居然有此二心。陛下可一定要好好彻查飞云卫内部,免得宵小暗害陛下!”
“除此之外,臣斗胆为楼大人求一份恩赏,以全大人救命之恩。”
太子殿下说完,徐徐磕了三下头。
他这一番话,直接把所有事情都扣在了陈固年这个不会辩解的死人身上。
体弱多病的太子殿下是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生死未卜中箭落水,他再这么一告状,一切便只能成了定局。
皇帝喝着汤,又沉默了片刻,才说:“轻霜有胆有谋,斩了逆臣,护了储君,确实当赏,当重赏。”
“只是你已年少入阁,再升唯有封侯拜相……朕不知,该如何赏你了。”
又是一句意味不明的敲打。
楼大人神情自若,游刃有余地露出了坚毅刚正的眼神,字字铿锵:“臣不敢居功,更不敢提封侯拜相之事,烟州之事更是殿下主办,殿下还未领功,臣岂敢擅越?”
宣庆帝笑了一声:“太子为你请功,你为太子请功,你们二人,如今倒是情谊深厚。”
“好了,都会赏的。太子与轻霜出宫日久,皇后甚是想念,你们去给皇后请安,住在皇后宫中,陪她几日,等着朕命人拟好封赏便是。”
“下去吧。”
这是明赏暗贬。
让他们留在皇后宫中,等于延缓了他们两人回到朝中的时间,拖延了东宫掌权的速度。
在这期间,皇帝想要用什么理由和方式来废太子……可就有得说道了。
但这已经比沈持意想的结果要好。
他今日都做好不脱层皮休想离开的打算,居然就这样轻巧地结束了。
他茫然地同楼轻霜一道行礼告退。
楼轻霜方才那番话,只会让皇帝觉得太子现在十分依赖楼大人。
皇帝向来最忌朝臣和储君结党,居然唯独不怕储君信赖楼轻霜,甚至乐见于此,听了此言反而放下心来。
这人的直臣人设居然已经这么强大了?
上轿辇前,太子殿下搭上楼大人扶他的手,在对方手心上挠了挠,低声说:“楼卿厉害。”
仅凭三言两语,莫名其妙就打消了皇帝的猜忌之心!
楼大人神情淡然,跟在他后面入了轿辇。
纱帘刚刚放下。
男人陡然凑上前来,轻轻咬了他下唇一下,责怪道:“宫中耳目众多,殿下莫要招我。”
“……?”
“???”
殿下茫然。
殿下不解。
殿下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楼卿了。
殿下往一旁挪了挪屁股,留了一个后脑勺给冤枉人的楼大人。
那人笑了笑,没再多说。
到了皇后宫中,宫人领他们到了花园的亭子下。
皇后正燃着香,闭着眼,假寐休憩。
她早得了宫人禀报,听到脚步声便睁开眼,徐徐起身,温和笑道:“总算回来了。”
沈持意一凑近,刚行完礼,便动了动鼻子——这香的味道好生熟悉,正是楼轻霜每晚点的。
楼大人本就是皇后带大的,会和皇后用一样的安神香也正常。
沈持意原先没想太多。
皇后却已经察觉到他的动作与神情,恍然道:“险些忘了这安神香——”
楼轻霜面色微变:“姑姑……”
可惜需要在宫人面前温文尔雅的楼大人根本无法打断皇后娘娘的话语,这一声“姑姑”毫无作用。
皇后接着吩咐徐掌事道:“轻霜从前常点,这香对他已经无用,本宫燃香休憩时从未避开他,却忘了太子还不习惯。今日还早,可别让太子困倦了,快收下去。”
宫人应声端走香炉。
日日和楼大人燃香同屋而睡的太子殿下:“……?”
这香,对谁没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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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脾气
第 94 章 · 脾气
沈持意立刻拦住那要端走香炉的宫人:“等等。”
他扭头去看楼轻霜。
楼大人已经从宫人手中接过烧水煮茶的器物,正端方而立,平静地持壶落水,沏茶晕香,说:“出宫许久,让姑姑担忧,轻霜为姑姑沏茶赔罪。”
沈持意盯他。
他目不斜视地看着水流倾注。
皇后无奈:“大难一场归来,歇着还来不及,不必做这些形式上的章程。先坐下说说话吧。”
“是。”
楼大人神色自若地将手中的活还给内侍,在太子殿下身旁坐下,仿若随意一般,什么也没说,只挥手又让那端着香炉的宫人下去。
太子殿下回过头来,直接伸手,将宫人拽了回来。
宫人捧着香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皇后困惑,“太子喜欢这炉香?此香虽好闻,但效用极佳,不是常闻之人,吸上几口便困了。本宫今日睡得不沉,晨起后才会用此物寐一会,太子现下闻多了不好,喜欢的话,本宫让人给你带些新的回东宫。”
太子殿下继续盯着楼大人。
那炉香此刻正对着楼轻霜,袅袅青烟飘出,沁人心鼻。
楼轻霜一点困意也无,敛眸道:“姑姑不必担心,烟州一行,我常在路上为殿下点此香助眠,以防殿下记挂着办案,忧思难眠。如今……殿下闻着也没什么用了。”
这是认了。
好你个楼轻霜!
每晚点燃安神香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他睡着之后又在做什么?
他就说他莫名其妙暴露了香囊一事,却对此一无所觉,如今回想——楼轻霜旧疾发作那晚一大把的安神香,还是这人特意让他去找周溢年拿的!
太子殿下咬牙切齿。
太子殿下转头不看楼大人。
太子殿下对着楼皇后面露笑容,松开那宫人,说:“楼大人所言极是,今天安神香对我与楼大人都无用,母后用不着避开我们。”
楼皇后责怪楼轻霜:“我如今闻着还会有些困意,你这是给太子闻了多少?你们二人年纪轻轻,用这些安神定神的东西,还是要有些分寸。”
“你们不会困,本宫可还会呢,撤下去吧。”
宫人:“是。”
太子殿下这一回没有拦人。
皇后令人送来了糕点瓜果,细细问了问他们数月以来的情况。
沈持意和楼轻霜进宫前已经一起编好了一切,对答如流。
说到最后,皇后有楼家的事要同楼轻霜单独说,让人领着太子住下。
从始至终,太子殿下看也没看楼轻霜一眼,转身就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楼轻霜:“……”
太子走了,皇后面上笑意褪去,皱眉问道:“你与太子怎么了?你救了他,可他方才为什么看上去……对你很是不满?”
没法解释的楼大人:“……”
四下无人,他换了称呼。
“母亲,”他说,“无事。”
楼明月更是皱眉——这哪里是无事,这是有事不好!
说,不愿说。
楼轻霜少时还颇为张扬意气,可经由陈康翊之死,又被暗下青衣蛊,越长大话越少,逐渐长成了现在这般拘束模样。
君子之名满天下,却再也不见意气风发少年郎。
她默了半晌,只说:“瘦了许多。”
楼轻霜宽慰她:“长途跋涉,难免如此。”
他为皇后续上热茶。
楼明月又是片刻无言,才说:“陛下这一回,是真的时日无多了。”
楼轻霜神色不变,递杯的动作都没有停顿,淡然听着。
他没有问楼明月做了什么,也没有问楼明月为什么如此笃定。
一点儿也没有好奇。
就好像这么多年,楼明月没有问他做过什么一般。
“……可有想过何时告知太子,你的身世?”
这话问得突然,楼轻霜却能瞬间听懂她的意思。
他们都知道皇帝时日无多,可皇帝不知道,或者说,皇帝不会认。
沈骓还觉着这皇位没坐够,妖鬼神佛会为他续命送寿。
既如此,沈骓便绝无可能接受太子逐渐总览朝政大全,民心所向,架空他这个病入膏肓的皇帝。
楼轻霜是太子最大的助力,但在沈骓看来,楼轻霜也是太子最容易被挑拨的助力。
只需要将楼轻霜的身世告知太子便好了。
连枭王这个同母弟弟都迈不过这个坎,更遑论一个过继来的太子。
所以沈骓那么怀疑那么忌惮,瞧见太子依赖楼家、依赖楼轻霜时,反而能放下心来。
楼明月说:“我先前让人传话给你时,便暗示过你,比起其他宗室,太子对你而言已经是不错的选择。他如今又如此信你,与其从他人口中透露,不若你自己来。”
与其让皇帝寻机挑拨,不若主动告知太子,第一时间知晓太子的反应,以此占据主动。
楼轻霜却说:“再等等。”
楼明月微怔。
“我从未见过你如此优柔之时。”
楼轻霜自己也未曾见过。
他从前无所谓太子是谁,便是觉得这一日迟早到来,结局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他不可能当个安身立命的富贵良臣,唯有君弱臣强可解。
可偏生沈持意是太子,太子是沈持意。
他既不愿筹谋在小殿下身上,又一点不想摘下遮掩恶鬼真容的面具,更没了先前那般和对方永远在权欲泥沼中争夺不休纠缠一世的想法——他已经无法接受小殿下对他面露厌恶怀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
楼明月似是看出了什么,问他:“太子有何特殊?”
“有,但时机未到,暂无法告知于您。”
“母亲,我心中有数。”
楼明月叹了口气。
楼轻霜起身作揖:“您好好休息。”
他转身离开,却没有去自己在皇后宫中的住所,而是寻着太子殿下的住处,快步赶去。
刚到门前,乌陵拦他:“大人,殿下说他睡了。”
楼轻霜:“……”
!
楼大人点头:“好。”
随即转身离开,特意用上了功夫,绕开前院的人,来到侧窗旁,轻轻一拉窗户。
窗户居然没锁。
楼大人稍稍松了神色,不再遮掩动静,直接打开窗户。
窗内放着一张临时搬来的方桌。
一个上头插着三根安神香的香炉摆在桌上。
“……”
楼大人无声关上窗户。
屋内,太子殿下正在书案旁画画,将窗外的动静听了个十成十。
……这就走了?
他撇撇嘴,收回心神,继续画画。
又过了许久。
沈持意已经画了不知多少张,刚画完放下笔,窗户又被人拉开了。
这一回,他没有听到合窗的动静,却也没有人进来。
沈持意:“?”
他来到窗边。
故意点在那膈应楼大人的三根安神香已经完全燃没了,香炉旁却多了一盘新鲜的烟州绿豆糕。
太子殿下岂是一块绿豆糕能收买的?
自然是不能的。
他哼哼了两声,搬走了这一盘绿豆糕。
刚吃完,有人翻窗而入,来到桌案旁,瞧见他用能让人看懂的简笔画画出的故事,问:“这是什么?”
“我猜了猜陛下接下来会选的废太子的方法,做了点准备来应对。”
楼轻霜似乎已经想明白他要怎么做了:“你要把你画的这个小故事传播到民间?此事薛执和奉砚擅长,让他们去办吧。”
沈持意点头,回过身,把空盘子递给楼轻霜,又在窗边点了一炉安神香,送客了。
楼轻霜:“……”
太子殿下一般不发脾气,一发脾气便是好几天。
朝中如火如荼,皇后宫中的小厨房也如火如荼。
楼大人做了五日绿豆糕,第六日夜里偷偷开窗时,方才没有见到一炉安神香。
包括云三在内的几个暗卫也没有守着房间,显然是被谁刻意屏退了。
屋内黑灯瞎火,一盏灯也没点。
……
沈持意听到有人来到了床边,卷着被子转过身去。
那人脱去外衣,入了床榻,自他身后抱住他。
沈持意问:“你每晚点安神香让我睡着之后,都在干什么?”
“如现在这般……”
楼轻霜将沈持意完全拥入怀中,微微埋下头,贴着小殿下的后颈,没有别的动作。
他不敢展露出自己最卑劣最见不得光的模样,半真半假地交代着,“偷偷抱一抱殿下……而已。”
殿下:“……”
而已?
伪君子口中的偷偷抱一抱的意思,那不就是该干的不该干的全都干了!
难怪呢!
难怪他有一次突然觉得嘴里破了呢!
为什么要偷偷干?
若不是偷偷干,他早便知晓楼大人发现他身份,不仅没有报复,还……
又何必安排落水中箭这一出?
!
太子殿下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眼前这人环着自己的手,狠狠咬了一下。
身后之人极为夸张地“嘶”了一声。
“臣僭越了,”又装模作样地说,“请殿下恕罪。”
温热的气息洒在沈持意的耳边:“殿下……”
“楼卿。”
“殿下。”
“转过身去,”殿下无情地说,“周太医说了,我武功没有恢复十成之前,需修身养性。”
“……”
夜色在枝叶上蔓延,月色在砖瓦上匍匐。
宫墙深深,夜深人静——
静不起来。
沈持意在床上坐起,楼轻霜也随之坐起。
“你今晚就不该来。”沈持意说。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这几日他故意晾着楼轻霜,没怎么同对方亲昵见面,结果这一抱一睡……
谁还能睡得下去?
楼轻霜说:“七夕那夜,臣说要带殿下赏玩,却被夏王扰了兴致,最终因百姓太多,不得不在城防军的护送下回楼府。今夜既睡不着,不若臣带殿下偷偷出宫。”
第 95 章 夜游
第95章夜游
他们正躲在宫墙下方。
月上中天,只在高高的宫墙旁落下吝啬的阴影,堪堪将楼轻霜笼罩在内。
沈持意浑身浸在皎洁温柔的清光之中,玄金发带遮住了那双如琥珀如清潭的双眸,遍布金纹的玄布衬得一张白皙面容比身上的月光还要无瑕。
似耀耀明日沉于星河,如皑皑山雪吻上曲水。
惹眼又不刺目。
唯有那朝楼轻霜伸出的手,离了月色,入了阴霾。
楼轻霜屏息一瞬,轻笑一声。
他朝堂之上沉浮多年,怎么可能听不懂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
那句“我眼前之一切,便交于木兄”才是目的。
小殿下是在润物细无声地告诉他,眼下能信任他牵手引路,日后也能信任他为臣辅政。
这份皎月下坦然于心的信任,楼轻霜替那个世人眼中刚正不阿如玉如竹的翩翩君子楼饮川接着。
他牵上了沈持意的手,温声道:“好。”
沈持意回握对方,亦步亦趋地跟上。
他问:“先前你提前放出太子可能活着的消息,想引蛇出洞——引出来了吗?”
“出来了。有人按耐不住,去了淮东。朝中动向有异,揪出了些首尾不干净的人,但我还没动他们,不急。”
“陛下知道吗?”
“不知道,若是他知道了,淮东却暂时没有动静,那他谁都会怀疑,甚至可能发疯先对你这个明面上的太子动手。淮东未乱之前,告诉他便和驱虎吞狼无异。”
“大人这时候不说大逆不道需要慎言了?”
“……”
太子殿下终于成功噎到了楼大人一次,十分得意。
他们边走着,边商谈了些朝事。
关于楼禀义背后之人之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该明白的他们不必说也明白。
没说一会,两人又尽皆安静下来,一前一后,无声地走着。
沈持意什么也瞧不见,习武之人的听觉更是比以往还要厉害,好似连飘过耳边的微尘的声响都能听见,漆黑的眼前处处都有可能是危险。
但他又全心全意地相信前方引路的人,放心大胆地往前走着。
这种感觉格外新鲜。
沈持意时而会想到————去年在榷城,他牵着楼轻霜上街时,楼轻霜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感觉。
时而又会在这种不安又安心的心境之中,不断地告诉自己,和他十指交握的这个人是楼轻霜,是年少入阁又为太子少师的楼大人,也是暗自筹谋多年一朝权倾朝野的楼饮川。
不是许多书文笔墨都没能真正为他概括而出的那个原著主角。
前方的人停下脚步。
“笑什么?”
沈持意不答,只问:“你带着我去哪了?”
男人也不答他。
“卿卿猜猜,我想亲你哪里?”
沈持意气息一滞。
这低沉的嗓音入的明明是他的耳朵,却莫名其妙落到了心上。
那人似!
是更为凑近了一些,却只在他脸颊上落下轻轻的一吻,突然扯下了蒙眼的玄布。
月色、灯影、溪流,一时之间尽入眼底。
沈持意眨了眨眼,往后看,是隐约还能瞧见一些的宫墙与筑星台,往前看,是熄了灯的十里长街沉眠骥都。
脚下却是小桥流水,左右人家。
楼轻霜往桥边一坐,拿出锦帕垫在身旁,示意他坐下。
沈持意头一回见楼大人丝毫不在意白衣染尘,就这么不拘小节地坐在溪边,惊奇道:“这是哪儿?”
“不是哪儿,”楼轻霜和他并肩而坐,目光似是落在水中月影之上,“我儿时住在宫中,只在楼家有祭祖祭奠之类的大事时依制回府,常走的便是这条路。这里后边是皇城,前边是楼府,我好不容易出皇城,又不想回楼府,有时便会坐在这,坐到拖无可拖再离开。”
沈持意微怔。
“不想回楼府?你与楼家主和楼夫人……关系不好吗?”
“没有,还不错,彼此都挺客气的。”
沈持意:“……?”
客气?
这是形容关系不错该用的词吗?
他觉得楼轻霜有话没说。
这明显是想到了什么不好又不便同他说的事情,在多愁善感呢。
“这里是个好地方,正好做我想做的事。”
他不愿让楼轻霜再多想,移开话题,打了个响指,喊来跟在暗处的云三,让云三留下笔墨纸砚。
“出来时你不是问我带这些干什么吗?”他直接借了溪水研墨,摊开纸,递出笔,“明日便是中元,我这个太子必须在宫中祭奠,回不了苍王府,没办法陪我娘亲像往年那样祭奠我父王。想借大人的一手好字,替我写一封信给他。”
“他当年娶了我娘,领了圣命奔赴苍州,若是魂灵还在,想来也是不愿意迈入宫城的,我正好在宫外把这封信烧给他。”
楼轻霜接过笔,正了神色:“殿下想写什么?”
沈持意临时想了一下,说:“和他说,我如今有了心上人,吃好喝好睡好,过得很好,不必担心我。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很思念他,只能这样写写信同他说说话啦。”
楼轻霜提笔之手轻颤,没有落下一字,转过头来瞧他。
沈持意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指尖的墨迹登时在脸上落下几道指印。
他困惑地说:“怎么?我脸上沾上墨了?”
楼轻霜又立刻低下了头,一张脸埋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露不出一点儿眼神与面色。
他摇头,嗓音莫名沉了些、哑了些:“没有。”
沈持意见他不假思索在纸上写下:慈母在旁,爱侣在侧,岁岁福好,年年安康。未曾谋面,思之憾之,聊寄文墨,望父莫念。
沈持意很是满意。
他吹干了墨,将这张纸折成一艘小纸船,放到了溪水之上,再用火折子引燃。
小船载着明火,顺水而走,化作灰烬,顷刻间融入溪流之中,同天地山河共眠。
他做完这些,回过头来,却见楼轻霜又写了一张一!
模一样的。
“不用那么多,”他说,“一样的内容,我父王看一遍就够了。”
楼大人学习能力极好,刚才居然已经默不作声地学了他的孩童戏法,眨眼间把第二张纸又折成了小船,递给沈持意。
“自然也是给吾父看的。”
“……?”
楼家主尚在,楼轻霜哪里需要和他一样烧纸祭奠亡父?
那人一本正经道:“殿下之父,自是吾父,吾父自也是殿下之父。”
“可是如此?”
“……”
殿下不说话了,也替楼大人放了一艘纸船。
流水如人心,湍湍而动,涓涓而行,于无声的长夜之中,悄然将同一句话寄托的两份哀思送入幽冥。
沈持意又与楼轻霜在溪边坐了一会。
虽说是偷偷出宫玩,但谁也不能保证宫中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深更半夜还要找太子,他们自然不能真的在外面待一宿。
回去时,太子殿下秉承着怎么来就要怎么回的道理,再度蒙上了自己的眼睛,对楼卿伸手。
他出宫时还一身整洁,如今是不仅脸上几点墨迹指印,身上还有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楼轻霜垫的锦帕没起到一点作用。
唯有一双手特意在溪水里洗过,干净得很。
楼轻霜看得忍俊不禁。
可他笑容还未落下,瞧着小殿下那寻不出一点犹豫怀疑的神色,许久未曾浮上心头的恶劣卑鄙又占据了上风。
这么信任他。
这么信任这个身为君子的楼饮川。
笑意倏散,他骤然握上青年的手,猛地将对方拉到自己面前。
沈持意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到了楼轻霜胸膛之上。
“你————”
未尽的困惑之言被汹涌的亲吻所封堵。
唇齿相碰,有什么圆溜溜的类似药丸一般的东西,被人顺势塞入沈持意的双唇中,借着亲吻,让他吞了下去。
酸甜之意在口中散开。
那人松了口。
沈持意问:“你给我吃了什么?”
沉默。
“……?”
他抬手要扯下蒙眼之物。
楼轻霜猛地抓住沈持意的手腕。
他死死盯着沈持意,确保自己不会错过沈持意可能的神情,这才幽然道:“青衣蛊。”
不,这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糖丸。
他想试一试自己能不能面对太子殿下可能的震惊、犹疑、暴怒、失望,或是……厌恶。
他不知自己能不能忍受哪怕那么一刻,会不会下一瞬都忍不住,在沈持意还未反应之前,便赶忙告诉对方那不过就是一颗糖丸,他开玩笑的,他哪里会这么做,他……
沈持意一把甩开他的手,扯下蒙眼的发带,笑道:“什么样的青衣蛊?是每月需要特定配方解药的青衣蛊,还是每月只有同下蛊者恩爱欢好才能解的?前者可不行。”
楼轻霜神色一空。
沈持意挑眉——当他没吃过青衣蛊啊!
!
这糖丸骗小孩呢!
他干脆把发带蒙到了楼大人双眼前,说:“木兄不牵,那就本公子来咯。”
他在男人身上寻摸了一会,找到糖丸瓶子,打开,直接往楼轻霜嘴里也塞了一颗。
“我也给你下一个青衣蛊,扯平。走吧大人,苏公子和木兄玩完了,本殿下得和楼卿翻墙回宫了。”
楼轻霜:“……”
太子殿下往前迈了一步,突然又脚步一顿,回头:“怎么走来着?”
忘了他来的时候是蒙着眼睛的了!
楼大人似是无奈到了头,叹了口气,哭笑不得地扯下发带,又给他蒙了回去,继续牵着他往前走,解释道:“不是青衣蛊,就是普通的糖丸。”
“大人,”沈持意说,“与其解释这个,孤觉得大人更应该解释一下,大人这么个……嗯……顶天立地年少老成的内阁重臣,堂堂尚书,怎么随身带着糖丸吃?”
楼轻霜:“……”
那是因为周太医说过太子殿下昏迷日久,没恢复前都可能突然需要喝药,这才带着以备万一。
此话楼大人自然是不可能说的,于是楼大人默然无声地接受了太子殿下一路的嘲笑。
回了宫,楼大人为太子殿下脱了外袍,擦了脸上那些脏兮兮的墨迹,见小殿下一溜烟上了床卷起了被子,这才离开。
屋门轻合,四方再度静谧下来。
沈持意徐徐睁眼。
黑暗之中,他举起自己的手。
同楼轻霜十指交握了许久的手。
手上空无一物。
今夜楼轻霜提到了少时,提到了皇宫,也提到了楼府。
甚至用“客气”来形容同父母的关系。
不对劲。
楼轻霜自小得帝后恩宠,父母皆在,又年纪轻轻位极人臣,君子之名享誉天下。
若他单单认识的,就是这个人前的楼饮川,那他不会对楼轻霜今日所言有什么疑虑。
客气也许是和睦的意思。
少时的楼轻霜宁愿在泥泞的溪边待着,也不愿回宫不想回家,也许只是因为那时少年人心性未退。
但楼轻霜并不是众人所熟识的样子。
第 96 章 把痕
第96章把痕
第二日,沈持意一大早便被乌陵没收了被子,揪下了床。
正值七月十五,上至皇家,下至黎民,皆忙着祭奠先祖,悼念亡魂。
宫中过中元,比寻常百姓家要来得麻烦许多,沈持意虽然不需要参与操持这些事情,但他身为太子,该去的场合一个都不能缺,必须早早到场。
他在魏白山的伺候下换上了太子服饰,正羡慕着楼轻霜。
这人是楼家本家幼子,论资排辈,有的是别人操持祭奠之事,楼轻霜只需回家上柱香就行。
楼轻霜却穿着官袍来了。
沈持意打着哈欠:“大人没出宫回府?”
“陛下恩典,允臣同姑姑一道于宫中祭祀,不必回府。”
让一个朝臣参与皇室宗亲的祭奠,于他人眼中,确实是恩典。
就是这恩典有些怪——又不是其他佳节,中元这种日子,各家都有各家的先祖,特意让一个外戚留在宫中祭拜皇家的祖宗干什么?
老皇帝又在明着赏人暗里膈应呢。
沈持意撇撇嘴。
魏白山刚刚给太子殿下理好了衣裳,正待束发。
楼大人已经拿起木梳,在魏总管呆愣惊讶的目光下,驾轻就熟地为太子殿下梳头,说:“姑姑那儿如今都是女眷,便把臣赶来殿下这,随殿下一道去。”
有了楼大人相陪,太子殿下确实不那么困了。
两人前后上了车,关好厢门,沈持意忽而低声说:“一会在帝都的所有皇室宗亲都会在场……”
楼轻霜颔首:“殿下是不是在想,其中会不会有那个利用烟州官场又驱使淮东骑兵的人?”
“那人必然是帝都的宗室王侯。”
沈持意笃定。
这一点,他和楼轻霜没有谈过,但他们各自都了然于心。
外姓起兵谋反,那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借由天下大势,直接开创新朝,如今的大兴还远没有到这个地步。
区区淮东骑兵,逼宫尚可,造反远远不够。
“可我不敢确定——此人若真姓沈,为何不在朝堂之上运作?为何不直接争夺储位,而是布局在江南和淮东?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我方才看了一眼今日入宫的宗室名单,又觉得他们全都不像。”
楼轻霜双眸之中骤然涌现出冷意,说:“此人多半不是今日会出现在祭礼之上的宗室。”
“他的布局只适合应对一种局势。”
“那便是等陛下出事之时,给殿下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扣一个谋反弑君的罪名,以勤王清君侧的名义挥师骥都,趁着天下州府还来不及反应,夺位登基。如此一来,他只需要掌握时机,在陛下出事后,迅速让淮东骑兵攻陷皇城即可。”
沈持意无声细思,片刻,他犹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人虽然是皇室宗亲,却很有可能在法理上已经不能被立为储君,或者陛下不可能立他……所以他无法争夺太子之位,只能越过我这个太子,在皇位更迭之时‘众望所归’地登基?”
他心下一凛。
有!
一人最符合楼轻霜所说。
他登时明白了楼大人这突如其来的寒意是因何而起。
“枭王!?”
枭王已经因谋反被废过一次太子,不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成为太子。
只有宣庆帝驾崩,枭王才有机会。
“可是……”沈持意还是觉得古怪,“烟州官场贪墨了十年之久,枭王废太子不过两三年……”
从前的枭王还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十年前甚至只是个十来岁的孩童,不可能那时候就筹谋到现在吧?
更别提枭王之后还兵变谋反失败,自此幽禁长亭宫,装疯卖傻了数年。
从布局的目的来看,枭王确实是最有可能的那个人。
可从布局的时间来看,枭王又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人。
沈持意脑子有些乱。
他摇了摇头,晃走乱七八糟的思绪,说:“时间上好像说不通……”
楼轻霜复又抬眼。
小殿下的身影映入眸底的那一刻,他眼神之中的所有冷意尽皆散去。
“这也是臣所忧虑的,因此臣一直不能确定。”
他对沈持意笑了笑,“殿下莫忧,楼禀义还在我手中,这两日差不多是时候再去问问他了。”
“楼卿办事,”太子殿下回以微笑,“孤自是放心。”
轿辇缓缓停下。
到了祭典之处。
魏白山高喊:“太子驾到!”
外头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声。
太子殿下想逗逗楼大人,突然懒洋洋地往后方一靠,装模作样地伸手,轻声说:“孤本就体弱多病,此番大难归来,身体更是元气大伤,走路都有些累,还得大人扶着……”
楼轻霜用更低的声音问他:“殿下先前不认苏涯的身份时,便是这样日日在臣面前骗臣的?”
太子殿下眼眸一转,立刻坐直,清了清嗓子,说:“其实我现在好多了,可以自己走。”
楼大人先行下车,却还是抢了宫人的活,亲手为太子摆梯搭手,温声道:“殿下小心。”
沈持意:“……”
他本来已经打算不怎么装体弱,结果楼轻霜在宗室和宫人们的注视下这么干,他不装也不太好了。
葳蕤晨光之中,众目睽睽之下。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徐徐下辇,搭上了尚书大人的手,扫了一眼或躬身或跪拜的众人,清和嗓音散开:“诸位有礼,请起。”
“谢殿下。”
众人抬眼,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被人扶着。
沈持意昏迷日久,面容白得有些病恹恹的,乍一看当真像那么回事。
以至于他弱柳扶风地在楼轻霜陪同下入了殿,不少人才恍然意识到——
方才伺候太子殿下的不是什么太监宫女,而是从不结党营私、素来清正的兵部尚书。
离得最近的夏王咬牙切齿看了半晌,还是上前作揖道:“太子殿下,楼大人。”
太子殿下倚着楼卿,慵懒道:“又见到小皇叔了。”
“殿下身子不适?”夏王面露忧色!
,“东宫的宫人没有随侍殿下吗?怎么让楼大人来?这般……不好吧?”
“楼大人每年都会得陛下恩典,留于宫中与皇族同祭,此事本王知道,在宫中待得久的也知道,可大部分人不知道啊!”
“让那些不懂事的看了去,嚼舌根说殿下随意使唤重臣,又说楼大人谄媚储君,一来二去,毁了二位的一世英名可怎么办?”
沈持意很想点头。
他也是这么想的!
说得好,说得妙,快说得楼大人松手后退装乖巧!
身旁的男人皱了皱眉,叹了口气,说:“若是臣品行无亏,德行服人,为臣者遵从礼义侍奉少君,该是为人称颂之事。”
“可臣却会让人想到谄媚奸佞之举,看来臣尚需谨修为人为臣之道。多谢王爷提醒,臣定当更加严于修身。”
太子殿下叹为观止。
“哈哈,”夏王极为勉强地笑了笑,“大人品性高洁,所思所想,果然非本王这等庸才可以企及。”
太子殿下适时道:“小皇叔莫要气馁,勤能补拙。”
夏王:“……”
夏王走了。
沈持意平等地给了夏王和楼大人一人一个白眼。
好在楼轻霜也没办法这样扶着他太久。
到了时辰,皇帝来了,同来的还有沈持意见过一面的那一直戴着帷帽遮着脸的方士。
众人依着次序排开,方士得了圣恩,竟同礼部和钦天监的高官一道主领祭礼。
祭礼终了,皇帝第一个离场,还让高惟忠召走了楼轻霜,说是陛下今日身体欠佳,心情不好,让楼轻霜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后辈陪着说说话。
沈持意独自一人出殿时,正巧又遇到那方士。
他们上一回见面,各自都在轿辇之中,这一回倒是头一次面对面。
方士行礼,嗓音喑哑:“太子殿下。”
沈持意停步,客套道:“祭礼已了,大师怎的还往回走?”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方士身边伺候的随从解释道:“大师受陛下礼重,不少贵人皇亲们也想见识见识大师的本事,拜托大师同家中逝去之人传传话,大师正要回去继续办点法事呢。”
“原是如此,”沈持意唏嘘,“生离死别乃世间一大憾事,孤也有解不开的心结,无法免俗。大师既有沟通阴阳之能,可否也替孤看看故人?”
“殿下请讲。”
“孤有一故友,姓苏,名承景,为孤表亲,两年前战死沙场,孤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甚是遗憾。”
“他在家中素来不受器重,想来家里人未必会为他烧纸悼念,大师可否替孤为他做场法事?”
方士执礼:“自然。”
沈持意随意点了一名东宫的宫人,让那宫人跟着方士,说:“大师如需什么物件人手,尽管和东宫提。”
方士不卑不亢,古井无波:“多谢殿下。”
沈持意上了轿辇。
这一日宫中人来人往,好似繁闹,闹的却又是寂寥之事。
宫道之中不缺人影,!
却没一点儿生机。
路过筑星台,沈持意瞧见居然有宫人在那烧纸焚香。
他低声问魏白山:“是裴妃宫中的旧人吗?”
魏白山摇头:“殿下有所不知,筑星台不仅是裴妃坠亡之地。此处高台入云,钦天监的大人们都说此处镇得住鬼气,因此若是有人犯了事,行刑也……也都在此处。”
沈持意眸光一顿。
“……这些人都是每年奉命来此点香的,不是祭奠谁,是燃香送鬼,好让那些死在此处的鬼魂不要徘徊不走。”
犯了事的都在此处行刑……
那正月里被杖毙的御史余昌辅、多年前被千刀万剐的帝师陈康翊、还有许多或许连名字都没能留下的宫人,是否都是这一缕青烟送不走的亡魂?
轿辇不断前行,筑星台前的人影在沈持意的目光中后撤。
繁茂的青叶与高耸的宫墙织就一张看似鲜活实则庄严的网,笼罩着整个皇城。
日升月落,星河漫天。
楼轻霜回屋时,有人已经换下了繁重的太子服,只身着一身轻便常衣坐在那等他,不知是何时来的。
“殿下……”
他赶忙上前,正待点燃灯盏,一股醇酒浓香扑鼻而来。
楼轻霜于黑暗中定睛一看,瞧见沈持意身边放着一碗清酒。
“殿下是来找臣喝酒的?”他轻笑。
“不是我喝,是你喝。”
沈持意端起酒碗递给他,“今日是你头疼旧疾复发的日子,我问过周太医,他说你这么多年用过太多法子,很多药物蛊毒对你都没用了,所以呢……”
他笑眯眯的,“孤想到大人不胜酒力,便有了一个法子。大人,这酒可是上好的贡品,一碗下肚,比蒙汗药还管用,醒来也不会有宿醉之感。如何?”
“……”楼轻霜哭笑不得,“臣已经习惯了,不———”
“不喝我就每晚点安神香放我床边。”
“……”
楼大人接过碗,皱着眉,将那碗酒一饮而尽。
片刻。
得逞的太子殿下将醉得毫无意识的楼大人搬到了床上。
他并没有漱洗上床,反而点燃了烛火,回到床边,在楼轻霜身上探查起来。
他刚醒来就想看看楼轻霜有没有在烟州纷乱之时受过伤,被这人悄无声息躲过了。
如今可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了。
这还是他从楼大人身上学的——隐下目的,耐心图之,等着对方放松警惕再行事。
果然好用。
沈持意随手拉开这人的衣袖,先从手臂看起。
刚一掀开,密密麻麻的刀疤尽皆映入眼帘。
第97章缠绵|更新+23w营养液加更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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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沉寂的夜里蹁跹不停,思绪在沉重的心中动弹不得。
沈持意凝望那新旧不一的疤痕许久。
伤口不重,只是皮外伤,若是再久一些,或许连疤痕都会渐渐淡去,再也寻不出痕迹。
他缓缓放下了男人的衣袖。
他又瞧了瞧楼轻霜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一些旧伤疤,但这种伤疤他自己也有,习武之人多少会有一些,没什么特殊的。
唯有手臂上的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明显时日尚新,多半就是在他昏迷的这几个月里留下的。
楼轻霜的血中有毒,元宵那夜,这人就曾经自伤退敌,像这种全是往手臂内侧走势的伤疤,一看就是楼轻霜自己划的。
在他昏迷的数月里,这人没有回骥都,只和他一起待在阖州,又有什么情况需要割出这么多伤口放血……?
他缓缓起身。
人影闪过,带动轻风,吹灭了烛火。
周溢年正翻着羌南那边送来的蛊毒典籍,四方陡然一黑,只见窗户不知何时开了,眼前一个青年身影落下。
他瞪大眼睛,就要喊出声来。
那身影却一把按下他手中的书,凑上前来,低声说:“问你点事。”
周溢年赶忙咽下尖叫,一惊一乍道:“太子殿下?”
他又压低了声量,“殿下来找微臣,为什么翻窗吹蜡烛?”
太子殿下拿出一把匕首。
“当然是问一些你可能不愿意说的事,”他单刀直入,“在我昏迷的时候,楼轻霜为什么要在手臂上割那么多道伤口?他带着我在阖州养伤时你一直在,你肯定知道。”
周溢年:“……”
姓楼的也会有着了道的时候,想瞒的事情就这么被太子殿下发现了。
他无奈:“殿下都猜到饮川是故意瞒着殿下的,那微臣必然受过他的叮嘱,死也不能说,殿下这匕首想刺哪,请便吧。”
昏暗之中,沈持意轻笑一声,手腕一转。
那匕首陡然对着他自己的胳膊。
周溢年:“?”
太子殿下语出惊人:“你不说,我不刺你,我刺我自己。”
周溢年:“??”
沈持意抬手落下衣袖,悠然地晃着匕首,“楼轻霜敢划他自己,我也敢。”
周溢年:“???”
这要是在他面前割下去了,明日姓楼的问过来,他怎么说?
他难道要说——他为了守口如瓶,眼睁睁看着太子自残!?
他这厢目瞪口呆,太子那厢已经举刀要落下。
“因为你中的箭上有剧毒他把你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毒已入五脏只能以毒攻毒而他的血就是最好的选择!”
周溢年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说完便呛了几声。
沈持意仍是保持着举刀未落的姿势。
四方寂静非常。
周溢年半晌没等来沈持意的反应,又看不见他的表情,忐忑道:“……殿下?我没骗你啊!殿下!
能不能先……”他指了指那把刀,“放下来?”
黑暗中的身影动了动,似乎此刻才突然回神。
青年润亮的嗓音比方才多了几分郁气:“他的旧疾是怎么回事?每月固定时间头疼,和青衣蛊有什么关系?”
又是一个问题抛来。
“……”
周溢年刚才还急,现在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了——姓楼的从前干什么都是谨慎小心,想藏的消息就没有不成功的,可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跟头是栽了一次又一次。
他可是见识过太子殿下命在旦夕时,姓楼的是什么样子。其实太子殿下若是像现在这样举着刀逼问楼饮川本人,也能得到答案。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瞒着沈持意没什么必要。
周溢年摩挲着自己面前的古籍医书,蓦地自嘲一笑,一字一顿道:“我爹娘下的。”
“哐当————”
匕首落地。
沈持意全然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你……爹娘?”
“此事我和饮川都许久没有提及,殿下突然问起,我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殿下容我慢说。”
沈持意轻轻点头,弯腰捡起匕首,收回刀鞘之中。
“我爹娘替枭王下的,”周溢年说,“当年枭王命人绑了我,以此威胁我爹娘给楼饮川下青衣蛊。皇后信任我爹娘,楼饮川自然也信任,毫不怀疑地喝了我爹娘熬的''补药''......他中蛊之后,我爹娘自然事发,将解药配方供了出来,其余什么都没说,双双自尽了。”
他的语调很是平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麻木,似是从前不知在心底想过多少次、说过多少次。
沈持意却是第一次听,惊怒登时涌上心头,瞬时便想问——就这样?没有彻查吗?楼轻霜就白白中蛊了?周溢年的爹娘就白白死了?
可这些诘问不该对着周溢年说出,他还是一言未发。
无需问,他自己便能想到答案。
枭王当时还是太子,而青衣蛊落在楼轻霜的身上……皇帝甚至暗地里乐见其成,又怎么会真的仔细计较。
周溢年又说:“陛下当时想大事化小,只让人救了我,没有查枭王,因此对楼饮川还有点愧疚。陛下和我说,我爹娘的死是为了给楼轻霜一个交代,让我此后每个月给楼饮川配置青衣蛊解药。”
“我不知其中恩怨弯绕,起先是怨恨楼饮川的。因为我觉得我爹娘不可能无端害人,他们至死谁也没说,我从头到尾不知是谁绑了我,唯一能知晓的人只有楼饮川。”
“枭王给他下的青衣蛊,加了宫中极为稀罕的药材,每月都需要陛下特批才能从天子私库里取。我年少分不清仇人时,偶尔取了药材,还想过偷偷毁掉,想让楼饮川尝一尝毒发无解的痛苦……”
周溢年头一回和别人这般全须全尾地说往事,竟有些游离之感。
他看也不看太子殿下,径直说着:“我每回都强行忍下来了,我每回也都以为楼饮川吃了解药。可是有一日,这姓楼的居然当着我的面,把解药扔了,和我说他其实每个月都是硬熬过去的,从来没吃过解药!
——他竟然宁可疼死,也不愿意身家性命被攥在陛下或是枭王的手中。”
他方才说话都毫无波澜,唯有此处,还是下意识裹上一层矛盾的敬畏与骇然。
青衣蛊是用来控制那些生死游走的暗卫的,若是普通痛苦,又岂能让暗卫害怕?
楼饮川让他骇然的不止是硬熬蛊毒发作,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饮鸩止渴的解药在前,还能放弃服用。
“中蛊……很疼,”太子低声说,“我听说蛊毒发作的痛楚,比初次中蛊猛烈数十倍?”
周溢年点头:“是如此。”
不过太子没中过蛊,他也没中过蛊,初次中蛊多疼周溢年都不知道,自然论不出蛊毒发作又会有多疼。
他一言蔽之:“那日之后,饮川给我看了些他暗中寻查出的证据,我明白了我最该恨的人是谁。”
三言两语里,周溢年略过许多纠葛。
他和楼饮川虽然有着绝对共同的仇人,但他从前迁怒过楼饮川,楼饮川从始至终不觉得这份迁怒会悄无声息地消逝。
他和楼饮川当年抛开芥蒂,在仇恨的驱使下成为同盟,走到今天,并不是那么容易。
这其中涉及到了楼轻霜绝对不想让太子殿下知晓的另一个“楼饮川”,周溢年自是不敢提。
他顿了顿,说:“皇后娘娘和微臣前些年一直在想办法,最后便是殿下所看到的,青衣蛊的效果已经弱到每个月只能让他头疼一段时间,但他血里从此带着毒。”
“这才能以他的血,再以毒攻毒解殿下血里的毒,从阎王爷手中抢回了殿下的命。”
“实不相瞒,”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书,“殿下来之前,我正在看羌南那边送来的蛊术古籍,想试试看能不能找到把他的头疼旧疾也解决的办法。”
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影把桌上的古籍拿了起来,塞进怀中。
“殿下……”
太子殿下嗓音恹恹,语调极沉:“此事乌陵更为擅长。”
他又默然片刻,似想说什么,最终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转身来到窗前,脚步一顿,头也没回道:“今夜我来此……”
“必不会让第三人——尤其是楼饮川——知晓!”
周太医举手发誓。
这两位的事情,自然是这两位私底下解决,他哪里敢多说?
太子殿下若是不乐意了,那姓楼的不也还是一样不乐意,最后说不得还是得找他的不是!
得了他的许诺,青年不再停留,翩然踏上窗栏,瞬间没了踪影。
长风吹走了一日又一日。
七月二十三,皇帝终于下了封赏给东宫和楼府,并提及内阁政务众多,兵部要事积压日久,责令楼轻霜即日起归朝,又给东宫扔了好些杂务,让沈持意领着东宫属官处理。
就在这封圣旨宣读的当日早朝里,御史中丞高昶之紧接着出列谏言,参了太子一本。
这一本参的是太子,谏言内容却是民间传闻。
因太子大难不死归朝,近些时日骥都民间已经开始流传太子出生之时便有祥瑞异象,自小体弱却在当太子之后病体!
渐愈,也是上天有定数,早就有此一劫,唯有当了储君才化解。
百姓都是爱看故事的,有了传闻,便有了说书人的书文、有了夜间坊市的皮影戏、有了高台瓦市里的戏文……
连传说都有好几种花样。
高昶之义愤填膺:“太子虽过继陛下与皇后膝下,可生父却是已故苍王,如今民间说太子承天命,岂不是暗喻已故苍王也有天命?此乃大逆不道!”
“臣恳请陛下彻查流言,杜绝此等传闻!”
立时便有其他朝臣出列,辩驳道:“民间喜爱太子,本就是感念陛下立储慧眼如炬,怎能算在已故苍王的头上?若是连正统储君承天命的传闻都要管,那才让百姓怀疑陛下的圣德!”
朝堂之上登时吵成一团。
站在最前头的内阁首辅苏铉礼手中正拿着一封折子。
其上写着太子身为苍王遗腹子,血统一直备受质疑一事。
皇帝立太子时,可以严惩散播此言的人立威;现在想废太子,自然也可以把此言重新提到明面上。
可高昶之这一参,把苍王遗腹子是上天定数的民间传闻搬到了明面上,苏铉礼又如何在这时候说上天的定数可能血统不正?
苏铉礼稍稍抬眼看向座上天子。
天子一言不发。
苏铉礼复又低下头来,悄然将谏言奏折收回了官袍衣袖里,不再拿出。
楼轻霜站在苏铉礼身后,将这个动作收入眼底。
他没有出列,没有出声,好似这些争吵与他毫无干系。
下了朝,皇帝面色沉沉回了寝殿。
高惟忠正听着皇帝吩咐:“去把高妃喊——”
外头的宫人便已经高声通禀:“陛下,高妃娘娘求见。”
佳人脂粉敷面,金簪满发,端着糕点佳酿快步而入,愤愤不平道:“臣妾听说民间近日传了些不尊圣君的戏文故事,气得不行,哥哥听了更是生气,赶忙在陛下复朝这一日赶了奏折出来参上一本……”
高妃一进来便说了个没停,高惟忠躬身告退,关上门时,隐约听见寝殿之中的帝王叹气道:“你们兄妹两个,被人利用了……”
屋门合上,锁住了帝王寝殿里的纷扰与喧嚣。
送奏折的小太监在外候了不知多久,眼见伺候的宫人来来往往,高妃端着空了的食盘离去,又过了许久,寝殿中朱批过的奏折才送了出来。
宫人们捧着奏疏,快步赶至文渊阁。
楼大人在文渊阁里待了许久,总算处理完今日的政事,当着众人的面坐上回楼府的轿子。
轿子悠悠晃晃,行过宫道,出了几重宫门,转入巷口时。
楼轻霜喊停下轿,让薛执坐到轿子里,自己则用轻功翻墙回去,进了东宫。
也许不该来得这么勤。
过犹不及,就算是纠缠,也该让被纠缠的猎物一无所知,方是上乘之策。
可前几日他回书房下的密室睡时,突然发现密室床榻上的锁链被人拆了。
能不经由他同意进入密室的只有太子殿下。
沈持意什么也没!
动,只拆了那锁链。
楼轻霜在床榻边缘坐了许久,眼神愈发低沉。
锁链本是当时他还心在迷瘴时准备的东西,他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用那锁链再做什么。
但沈持意背着他把此物拆除……是猜到了他备下锁链时的想法?还是发现了他至今无法摒弃的卑鄙?
……不仅如此。
这几日,从中元祭典之后开始,沈持意不知为何,比往日安静了些,脸色也不大好,似乎心情极差。
他问怎么了,小殿下又只说是明里暗里的事情太多,忙得有些累而已。
一听就是有事情没告诉他,有意敷衍。
什么事?
为什么不告诉他?
小殿下偷偷扔了锁链,还怎么哄都哄不好,楼轻霜愈想愈难以安心。
人明明好端端地在东宫里,他没有见着,便总觉得一个转眼便会把人看丢了。
第 98 章 干净
第98章干净
皇后听出楼轻霜奏错了曲音,惊讶道:“少见轻霜失误,看来轻霜也担心太子。”
她挥手,招呼楼轻霜先过来坐下。
楼轻霜手中长笛一转,回过身来时,只一副沉静无波的模样。
沈持意慌忙摆手:“母后不必担忧,用不着太医,最近琐事太多,儿臣处理得忘了时辰,睡得迟了些……”
石桌之下,太子殿下轻轻踢了楼大人一下。
楼大人稍稍低头,举杯饮茶。
皇后皱眉:“琐事……太子对这些琐事,有何看法?”
———这明显是有话要提点的意思。
沈持意正了神色:“家国之事无大小,陛下看重儿臣,给了儿臣这些差事,儿臣自当事事办好。”
皇后笑道:“太子懂事。”
一来一回,彼此了然于心。
皇帝虽然不满一个用来当靶子的太子在储位之上越来越风生水起,甚至得了民心,入了朝局,但皇帝现在没有明面上的皇子,废了沈持意,立的也是其他宗室,所以皇帝不至于下死手废太子。
宣庆帝还想着春秋万年,子嗣绵延,但那是宣庆帝的事。
如今除了皇帝,又有几个人真的相信皇帝能一人活过千秋万代?
在皇帝缠绵病榻的当下,不论朝堂之上如何暗流涌动,沈持意这个太子要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
他已经是太子了,不争便是赢。
今日共同听曲奏乐只是个由头,皇后是担心沈持意不满这些成山的琐事,做出什么让人能抓着把柄的举动,这才把他和楼轻霜都喊来,暗中提醒一二。
沈持意笑道:“母后宽心。”
他并不担忧这一点。
他现在最担忧的,是那已经掌握着淮东骑兵的人。
上回楼轻霜和他说,最有可能的是枭王。
枭王正是楼皇后唯一的皇子。
楼轻霜和枭王的关系,用势如水火来说都算保守。可枭王被废幽禁之后,皇后依然对楼轻霜毫无芥蒂,甚至如今还隐约在为楼轻霜铺路。
楼轻霜少时本该圆满欢乐,中元那夜所说的话,却含着既不喜欢皇宫也不喜欢楼府的意思……
这人瞒着他的事,是不是和枭王有关?
“太子?”皇后突然又问他,“可是又有什么忧虑?”
沈持意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不自觉皱了眉。
楼轻霜温声道:“姑姑,多事之秋,殿下忧心之事甚多,不如我陪殿下散散心说说话吧。”
“朝政之事,轻霜比我明白。中秋在即,后宫也忙,我不打扰你们二人。”
皇后起身,在宫人簇拥下徐徐远走。
身旁都没人了,楼大人还在那装模作样地恭敬道:“殿下还未逛过舟湖,臣来为殿下引路。”
初秋的林荫还留着晚夏的树影,骥都的萧瑟来得慢上一些,舟湖小径仍是一片绿意盎然。
轻风吹出水波,奏出一曲无声的平静。
楼轻霜骤然道:“陛下建舟湖,不是因为有!
多爱姑姑。”
沈持意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楼轻霜没有回头,缓步在前走着。
“很多人都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臣无法对每个人都这么说。”
可是如今,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哪怕他依然不敢对着这个人撕下面具,这个人却能够听他说出一些矫饰过的真话。
“对陛下而言,姑姑更像是他当年成功登基的战利品,象征着他将曾经不可得之物抓在手中的‘辉煌’,其他人死了,可是这个战利品活着,活在对他的皇位没有影响的后宫里,他便能一直得意。”
“陛下喜欢姑姑,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个喜欢并不会超越一切。不会超越帝位,不会超越他曾经是不受重视的皇子的事实,不会超越……”
楼轻霜嗓音一顿。
“……他对顾名锋赫赫战功的在意。”
沈持意默默在身后听着。
“为姑姑建舟湖,是建给陛下自己看的。给姑姑皇后之位,是拉拢楼家主家的一步棋。而这一步棋若是行差踏错,陛下便是最先翻脸
不认人的那一个。”
楼轻霜回过头来。
他看着站在树荫下的青年。看着那双浸泡在斑驳树影里的清澈双眸。
情爱与亲族在深宫之中从来只是帝位的陪衬,他见过的帝王与储君无一免俗。这才是合乎常理的,翻尽史书,尽是证言。
可沈持意是个意外。
意外到他居然有朝一日能够坚信,哪怕小殿下日后登临高位俯瞰众生,也必然还会是眼前的这个小殿下。
如此的举世无双。
他不可自控地起了龌龊肮脏的心思,宁愿这双眼睛没有那么干净,不至于明亮到所有人都看得见其中的美好。
他恨这样的独一无二。更爱这样的独一无二。
楼轻霜悯然一哂。
他伸手,一点一点地抚平了沈持意的眉心。
“殿下不必多思,姑姑在宫中这么多年,早有她的生存之道。”
“臣支走姑姑,是想趁机和殿下说说御史台。”
沈持意缓缓眨眼。
“大人是想和我提——高昶之?”
“殿下先前画的那些戏文故事,臣给殿下修饰重画了一下,让奉砚传入民间,高昶之昨日参了殿下一本,堵回苏铉礼对殿下遗腹子身份的质疑。”
“臣与殿下并没有直接同他商议此事,可他和高妃一道配合了殿下的阳谋,便已是暗中选了殿下的意思。”
“大人有其他事要用到御史台?可如今御史台明面上还是得效忠陛下,只能以和我对着干的名义做一些推波助澜之事,无法公然站队。”
楼轻霜摇头:“和现在的事情无关,臣想从高昶之那,查一件过往之事。先前御史台是陛下的口舌,高昶之口中撬不出东西,如今却是好时候。”
“什么事?”
“御史余昌辅因念诵《休政九论》被杖毙一事。”
沈持意神色一顿。
他记着年初雪中梅树下的那一条仿佛望不见头的拖拽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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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时隔半年?(顶点小。说)?[()]『来[顶点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眼前的男人同样记得。
“——难道这其中有隐情!?”
“殿下可还记得余昌辅是何时谏言的?”
“记得很清楚,”沈持意郑重道,“因为那日陛下急得厉害,连夜颁了立储圣旨,甚至让魏白山送出皇宫,在鹊明楼那么一个风月之地宣旨。我接旨回宫之时,正巧碰到了余御史被拖走……”
“隐情就在这里。陛下之所以如此急着公告圣旨,就是因为嘉太子病逝一事提前传到了余昌辅的耳朵里,余昌辅直言上谏,丢了性命,陛下不想再听到他人谏他昏庸无能,压下了臣请求彻查烟州的折子。”
沈持意恍然。
楼轻霜年末下江南查烟州,正月嘉太子悄然病逝,他收到圣旨赶赴骥都,而楼轻霜带着查到的账目回到皇城。
这时正好生了余昌辅谏言一事,压了烟州贪墨案情,宣了他这个太子之位。
此后才有的楼轻霜裴知节暗斗,羌南军需假意被劫,引动皇帝重新动了彻查烟州的心思……
所有的一切此时此刻才在只言片语中彻底连成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线。
“何人告诉余昌辅的?”
楼轻霜面色沉沉:“嘉太子病逝的消息是许堪亲自封锁的,臣当时也没能及时知晓。利用余昌辅的人不仅能提前得知,还护了楼禀义一次,必然和操控淮东骑兵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或者就是一个人。”
“余昌辅家中查不出任何线索,消息只有可能是他在御史台轮值时得知的。”
沈持意了然:“这两日我寻个时间,正好借着高昶之参我的由头,假意上御史台找他麻烦,关起门来问问他。”
两人说着说着,正好缓步走出了舟湖里的小径。
楼轻霜轻笑作揖,有模有样地和他说:“那便有劳殿下。”
前方不远处,乌陵正领着太子仪仗在等着沈持意。
他问:“孤送大人回文渊阁?”
楼轻霜低声说:“余昌辅之事有了可追之机,臣也是时候该审一审楼禀义了。”
这是要即刻出宫。
太子殿下饶有兴致地问:“不若孤回东宫后,换身行头,偷偷来找大人?”
楼轻霜敛眸藏色,没有应答。
他在楼禀义面前早已脱了君子面皮,打算用来逼问套话的法子更是无坦荡可言。
他哪里敢让太子殿下瞧见分毫?
他无言片刻,淡然道:“审讯枯燥,殿下在一旁坐着也是无聊。”
沈持意眼眸一转:“哦……”
这是有啥阴招要用,敝帚自珍,不给他看呢。
他也不强求,转身上了轿辇。
楼轻霜立在原地,遵着臣子礼,作揖躬身,目送太子仪仗离开。
直至太子仪仗淡出视线,他方才收礼转身,缓步远走。
……
沈持意又路过了筑星台。
他掀开窗纱再度看去,已瞧不见中元那日的香炉与灰烬。
他正打算放下窗纱,轿辇却突然停了下来。
有人跪在仪仗前,拦住了去路。
沈持意恍惚间,想起了裴妃坠亡那日,他和楼轻霜共坐在这个轿辇之中,也是在此处,被宫人拦住了去路。
不知是不是有这个往事在前,乌陵前去询问那宫人所为何事时,沈持意便没由来皱了皱眉,只觉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乌陵果然拧着眉走回来,直接钻进了轿辇里,用极轻极低的嗓音说:“殿下,是长亭宫的内侍,他说他、他听说……”
“难得见我家乌师傅这么支支吾吾,”沈持意挑眉,“我可更好奇了,他说了什么?”
“他听说殿下如今以楼氏为助力,同小楼大人同气连枝,一如当年枭王与小楼大人那般。”
“可当年枭王和小楼大人并不如外人眼中那般兄友弟恭,他知道一些和小楼大人有关的秘事,可以告知殿下,因此特等在此处拦驾。”
“殿下若是不想听,可以直接将他打杀了扔了。殿下若是想听,他请殿下……长亭宫一叙。”
第99章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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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9 章 真相
第99章真相
沈持意沉眸拧眉,缓缓坐直,身上挂着的慵懒之气渐扫。
长亭宫。
枭王。
这本就是这两年来宫城内人人讳莫如深的字眼,寻常人提一嘴都怕没了性命,可这内侍居然敢拦路在前,堂而皇之地和新太子提旧事。
这旧事还和楼轻霜有关。
无怪乎乌陵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转达。
沈持意稍稍探头,视线越过乌陵,往前方看去。
那内侍近乎趴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视死如归一般。
“殿下,”乌陵担忧道,“这人公然拦驾,开口就是宫闱秘事,万一别有用心……”
沈持意点头示意乌陵安心,拔高声量,吩咐道:“此人胡言乱语,祸乱宫禁,居心叵测。孤念及他不曾当真做出祸事,饶他一命,让他在长亭宫外跪着,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乌陵领命下轿,挥来两个东宫侍卫,一左一右,直接将那仍然趴跪在地的长亭宫内侍拖走。
沈持意又说:“将他放在长亭宫偏门自行反省便好,不必盯着他。”
“是。”
纱幔垂下,厢门轻合,仪仗复行。
太子殿下回了东宫,换了一身轻便常服,戴上坠着金铃的幕篱,唤来云三:“随我一道去长亭宫。”
乌陵一惊:“殿下!小心陷阱!”
“殿下自然会小心陷阱,”沈持意稍稍掀开白纱,歪头道,“所以殿下罚了那个内侍,没再理会。去长亭宫的人自称太子暗卫,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乌陵恍然大悟,让开道不再拦着他。
沈持意领着云三,自东宫翻墙而出,用轻功避开人群,来到了长亭宫外。
罕无人迹的偏门处,那内侍还一动不动地跪着。
他带着云三上前,拿出东宫令牌,让那内侍不必跪了,和内侍说他与云三乃太子暗卫,奉命来私下询问拦路之事。
他哑着嗓音问:“你想同太子殿下说什么?”
内侍徐徐起身,露出一张已近中年却形容枯槁的脸。
他依旧弓着腰,“奴才所说之事,需要大人将一个物件交给太子殿下。大人可愿随奴才进殿取物细谈?”
沈持意倒要看看这内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长亭宫中,也许有着专门针对太子的阴谋,也可能是如裴知节死前那般的挑拨,乌陵一开始想的是对的,视若无睹是最好的选择。
但现在原著主线已经完全偏移,原著里早就不重要的枭王现在反而可能和淮东骑兵谋反一事有关,楼轻霜瞒着他的事又极有可能和枭王有关……
他已经成为了棋局之上最大的变数,便不能袖手旁观。
反正他单枪匹马过来,不怕这些弯弯绕绕——实在不行撒腿就跑呗。
他让云三在长亭宫外把风,对那内侍说:“带路。”
“大人请。”
破旧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早秋的风顺势跟着人溜了进来。
叶未枯黄,人心已凉。!
楼轻霜进屋坐下,看向一脸颓丧又满目警惕的楼禀义。
他如寻常相见般行了个晚辈作揖礼,嗓音平和:“许久不见,四伯近日可还好?”
楼禀义早已清楚楼轻霜的清正之名不过是个假象,如今看见这副纯良君子相,他毛骨悚然,面露骇色。
“你不把我交给朝廷……”他战战兢兢道,“到底是在筹谋什么?”
楼轻霜不知何时收了好脸色,讥笑一声:“这话问得好。只是现在好像不是四伯问我话的时候——我给了四伯这么久的时间,四伯想好如何同我交涉了吗?”
楼禀义一梗,咬牙切齿,正要开口。
楼轻霜从进门起就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楼禀义的神情变换,见状,他却及时止住了楼禀义将出口之言:“我可从没说过要听四伯想好的说辞。”
“——你什么意思!?”
楼轻霜挥了挥手。
奉砚掏出匕首走到楼禀义面前。
楼禀义只慌了一瞬,复又强自镇定下来,冷笑一声:“你若是想杀我,早便杀了。”
话音未落,奉砚却割断了楼禀义身上的绳索,收起匕首,重新回到楼轻霜身边。
男人悠悠起身,敛下眼底讥笑之色,又恢复了那温雅君子姿态。
“此处乃骥都外郊,院外暗中看护的暗卫都被我撤走,外面现在空无一人。”
“四伯请便。”
他转身便要走。
楼禀义得了自由,反倒愈发慌张。他被困缚之处还在无力发麻,动弹极慢,只能匍匐着往前,疾声喊道:“等等!等等!”
楼轻霜停下脚步,有礼道:“四伯还有何吩咐?”
“你、你这是放我走的意思?”
“自然,”他说,“晚辈今日来此,没有隐匿踪迹,说不定不一会儿,与四伯合作之人便能寻来此处。他们若是知道我这么轻易放了四伯,还什么都没问,一定会很开心地接走四伯。”
楼禀义双瞳微颤——这番话谁能信!?
谁能信他落入楼轻霜手中数月,真的没有倒戈,甚至一个字都没说,就全须全尾地出来?
“你别走!你别走,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实话告诉你,绝不耍花招!”
已经一只脚踏出门的男人方才幽幽回身,坐了回来,居高临下低下头来,古井无波道:“那就,有劳四伯了。”
“吱————呀。”
木门合上。
摒弃了拂过千花万叶的风,谢绝了浸着尘世静和的光。
沈持意跟在内侍身后踏入长亭宫,入目所及,一片萧瑟。
廊道两侧绿意未退,可杂乱无章的长草爬了满地,枝叶堆叠,轻风能带起一阵微尘浮动,似是迈步带出的泥尘都比那些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要多上许多。
这偏远的旧殿之中,明面之上,竟然只有今日拦他仪仗的这内侍一人伺候。
他无声走到了廊道末尾,方才看到院中的另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华服,衣裳所佩所绣皆为亲王制,但衣摆衣袖皆染了尘土,颇为狼狈,束!
发更是凌乱,瞧不出一点皇亲仪态。
他正坐在拐角廊道的长椅上,手中拿着树枝,低头摆弄着面前的一堆枝叶——原来那些不像自然凋零的枝叶是这般散落的。
听到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
隔着朦胧白纱与浮光微尘,沈持意与枭王对视了一瞬。
而后枭王神情麻木地转回头去,继续摆弄着面前的枝叶。
不知是不是因为子常似母,枭王那张脸有着宣庆帝的痕迹,却也更像楼皇后。
楼轻霜和楼皇后也有几分相似。
以至于沈持意在刚才对视的一瞬间,甚至觉得枭王和楼轻霜五官面容有些相似。
但也只是略微相似——即便是最为相似的眼睛,在不同的脸上,气质也截然不同。
他挪开眼。
内侍早已见惯了枭王的疯癫,平静地领着沈持意,进了长亭宫侧殿的屋室内。
沈持意默默看着内侍从屋室墙柜的角落处,寻出了一封折子,躬身递到他面前。
他微微皱眉——奏折?
“大人请看。”
沈持意接过,没有马上翻开,而是先问:“一个奏折,又怎么会同时与枭王和小楼大人有关系?你想要同太子说的到底是什么?”
“说的正是大人手中这一封九年前的谏言。”
沈持意神色一顿。
九年前唯有一篇名震天下却无人敢提的谏言。
这一封谏言让皇帝在宣庆十四年的秋日千刀万剐了门生满朝的帝师,又让皇帝在宣庆二十三年的最后一场雪中杖毙了刚正不阿的直言御史。
沈持意缓缓翻开奏折。
他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休政九论》不出预料地映入眼帘。
熟悉的却不只是内容。
更是字迹。
——这赫然是楼轻霜的字迹!
除了笔锋稍微稚嫩些以外,走笔习惯同现在的楼轻霜没什么区别。
这不仅是楼轻霜的字迹,这还是楼轻霜在许多年前尚还年少时写的。
宣庆十四年《休政九论》震动朝野,此后几年是这封谏言禁得最严重的时间,抄背者若被发现皆等同欺君死罪,楼轻霜缘何在十几岁的时候冒着如此大的危险誊写《休政九论》,还让此物辗转到了枭王旧人手中!?
太子识得楼大人的笔迹,太子派来的暗卫不会识得。
他压下惊疑之色,佯装不知,指着谏言最开头的“休政九论”四个字,厉声问:“你给我看此等大逆不道之言的抄本,居心何在?”
内侍枯槁面容毫无波动,恭顺答道:“大人,这不是抄本,这就是谏言的原本。”
沈持意气息一滞。
这一言,隐含之意太过惊世。
他在踏入长亭宫之前,全然想不到会在此处看见这样一个东西。
他怔愣未动,内侍已经在他面前猛地跪下。
无人扫洒的屋舍扬起一片尘土。
“请大人将此物以及奴才接下来所说之言转告太子殿下。”
“九年前,小公子不满陛下为!
政,
写下大逆不道的《休政九论》,
私下给了太子与太傅阅览。”
内侍上一句太子指的还是沈持意,这一句的太子却成了枭王,就连楼轻霜,都成了他口中的曾经的“小公子”。
“太傅当面指出此论引祸,让小公子烧毁。太子没有因亲族而姑息此等忤逆之行,以助小公子烧毁为由,拿了原本,烧了个假的,将原本递交给了陛下。”
“陛下问责,太傅却先行出列,当着陛下的面,一字不落谏出了这封奏疏上的所有言论,谎称这封谏言是他让小公子誊写,正打算私底下将九论教于太子与小公子,没曾想先行被陛下得知,便干脆当堂谏议,望陛下纳言。”
“陛下大怒,赐太傅凌迟。这封小公子写的谏言被太子收在了东宫,又跟着来了长亭宫,现在,正在大人的手中。”
沈持意摊开陈旧奏折的双手莫名有些发凉,僵得不愿动弹。
他的视线落在纸间洋洋洒洒的字迹上,目光却寻不着落点。
“你是说……这封《休政九论》的原本,是小楼大人所著,”他喃喃道,“陈……陈康翊背了下来,念诵而出,陛下便以为是陈康翊所作……”
他人眼中,皇帝眼中,天下人眼中,比起十四岁的少年,一个年过半百的大学士当然更像是写出狂悖谏议的那个人。
——“殿下记性极好,天赋绝伦……”
——“大人哄我……记性好算什么天赋?”
——“如此天赋,我朝近几十年来,只有一人……”
——————“谁?”
数月前,微服出宫的马车里,车窗透来的斑驳光影中,教了他一路《休政九论》的楼先生并没有开口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只是看了写着谏言的竹筒一眼。
第100章天下
第 100 章 天下
第100章天下
细风从门扉窗缝透进,轻缓抚过陈旧奏折。
稀疏的光影仿佛同数月前江南行路落在马车中的天光交叠,恍惚难辨岁月。
扬起的微尘总算不再眷恋浮空。
尘埃无声落定。
却好似落在了沈持意的心间,带起一阵压不下缓不了的心绪。
对陈康翊惨死的悲痛、对枭王背弃的愤怒、对往事不可追的无能为力……尽皆堵在他的胸膛里,烧出了他眼眶的热意。
半晌。
他缓缓合上了这封九年不曾见世的奏折,长出一口气。
“你是枭王的旧人,”他看向那内侍,“你也知道太子殿下和小楼大人如今关系密切,却把这封谏言的原本给我,让我转交太子殿下。”
白纱替他掩下复杂神色,他敛着语气,冷笑道,“怎么?异想天开,指望太子突然想不开,主动自断一臂,拿着这封奏疏去对付小楼大人?”
内侍答得有条不紊:“若是太子殿下初入朝堂只能倚仗小楼大人之时,这么做当然是自断一臂。”
“可先有裴家案,后有烟州乱,朝局洗牌,太子再度归朝,羽翼已丰,大人能替太子跑这一趟,应当比奴才更清楚现在太子在六部与地方的份量。”
“你在这荒无人烟的长亭宫,倒是知道不少事。”
“不过是一些宫中人都知道的消息。”内侍接着说,“大人,您的主子现在最大的危险,是陛下猜疑、楼氏功高盖主,那么这一封旧奏折,便会在关键时刻有大用。”
沈持意无声哂笑。
大用?
什么大用?
在皇帝身体愈发不好、愈发怀疑猜忌之时,他翻脸不认人搬出此事,当着皇帝的面和楼轻霜决裂,稳定储位打压楼氏——这样的大用?
或是来日成功登基之后,卸磨杀驴,以此为由头降罪楼轻霜——这样的大用?
他接着问:“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当年陈康翊已经把这事揽下来,时隔近乎十年重提旧事,难道会有用?”
“时局不同。”
“九年前小楼大人不过十四岁少年郎,不曾展露锋芒,更引不起陛下的警惕,陈太傅的说辞才能改换事实。”
“可如今小楼大人年少入阁,拜相指日可待,陛下早已看到了小楼大人的经纬之才,稍一猜测,不难相信小楼大人十四岁时能写下《休政九论》。现在太子殿下再拿出这封原本,陛下能看到的……便和九年前不一样了。”
内侍自行起身,弓着腰,不疾不徐地说,“主子当年和小楼大人私底下闹得并不好看,两年前宫变之时,他们二人更是全然撕破了脸。”
“长亭宫这个样子,大人已经瞧见,早已没了翻身之机,威胁不了现在的太子。奴才只是为主子做最后一些事情,主子若是清醒,应当是不想让楼大人好过的,奴才便把不能让楼大人好过的东西,交给该看到的人。”
沈持意一字一顿:“太子殿下不是那个该看到的人。”
“主子和楼大人也曾经兄友弟恭融洽非常。谁能料到往后呢!
?”
沈持意眉目微动。
若他是以太子身份在同内侍对话,此时便要脱口而出:这才是长亭宫一叙的最终目的吧?
如果旧事重提真的能直接让楼轻霜万劫不复,枭王何须把这个东西拱手给他?
谏言和往事不过是一个引子,这个内侍——或者说教内侍说出这些话的枭王,真正的目的是让他看到往事背后的疑点。
九年前,楼轻霜十四岁,枭王十二岁,虽说已经是能够明事理的年纪,但怎么说都是十来岁出头的少年人。
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觉得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有威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两人甚至还是一同长大、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
此后甚至还有青衣蛊一事……
这背后的原因,他人直接告诉太子,不如让太子自以为发现了疑点去查——人总会格外相信自己查证而出的结果。
所以枭王便用这个法子,想引导他这个太子去怀疑,去查明,去……重走当年枭王的老路。
好一招一石多鸟的离间。
先是光明正大拦下太子仪仗,报出长亭宫的名号,留下痕迹。
楼轻霜迟早会知道枭王找过太子。
沈持意和楼轻霜之间但凡有一丝不信任,这便埋下了祸端。
随后将一个可以给现在的楼轻霜造成一些麻烦的把柄交给沈持意,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个把柄能怎么用。
若他当真是个有野心想揽权的太子,就算知晓之后唾弃枭王、赞同楼轻霜所为,现在什么都不做,他也会默不作声地留下这个把柄,以防万一。
说不定还会从此对楼轻霜多了一层戒备之心。
一来一回,分别在他和楼轻霜心里落下隔阂,埋下忌惮。
没成功也无妨。
因为《休政九论》的原稿最主要的目的,是留下楼轻霜的可疑之处,引他去查。
此乃损人不利己的攻心之谋。
这个内侍刚才说的话,不论是真是假,其中又含了多少引导之意,有一句怕是枭王的真心话。
枭王恨透了楼轻霜。
不论现在的太子是谁,枭王都不想让楼轻霜好过。
谁得天下不是最重要的,枭王要的,是楼轻霜永远无法同天子或是储君互相信任。
沈持意默不作声地思量了片刻,将奏折收进怀中。
他没有表露出一点对此感兴趣的模样,公事公办道:“这个东西,还有你今日所说,我回东宫之后,会一五一十禀报太子殿下。”
内侍弯腰拱手。
沈持意转身,推门而出。
不远处长廊之上,枭王依然坐在一堆强行掰扯下来的枝叶前,胡乱摆弄着,听到他出来的动静也没有反应。
沈持意握了握缠在腰间的流风剑柄。
……不是时候。
长亭宫内虽然看上去没人,四处未必没有皇家暗卫盯着。
而且枭王要是现在出事,皇帝必定疑东宫,淮东骑兵一事更是没头没尾。
他!
松开剑柄,直接一个掠步飞身而起,跃出了长亭宫,来到在外放风的云三身边。
他说:“你现在出宫一趟,去楼轻霜书房外等他。见到他,立刻和他说,今日太子仪仗被长亭宫的人拦了,我担心有陷阱,没有以太子的身份应邀,假装成暗卫来长亭宫。拦路的内侍和我说了点往事,给了我一封楼轻霜少时写过的折子,我拿着去筑星台了。”
云三:“是。”
云三一人离去之后,沈持意继续戴着幕篱,潜行在宫中,绕开不知多少殿宇楼阁,来到了筑星台。
他乘坐轿辇路过筑星台许多许多次,此时此刻,方才第一次双脚踏在此处。
近了一看,才发现台下确实有一些锈迹斑斑的铁架铁台。
上头不知躺过多少已故之人,飘过多少徘徊游魂。
此处果然是个刑台。
沈持意停步在刑台前,缓缓跪下,郑重肃穆地对千刀万剐而不悔的帝师行了三拜九叩之礼。
而后起身掠步,直上高台。
凉风簌簌,撩动幕篱白纱。
他在高台边沿坐下,俯瞰层层宫墙,瞭望万千人家。
他已经被无数纷杂心绪堵满的胸膛登时开阔许多。
沈持意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宣庆十四年那场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带走了不止一个人。
《休政九论》原稿的笔迹隽秀齐整却不失随性,比之现在楼轻霜的笔迹少了些许板正,九论内容更是句句抨击朝政要害,行文用词犀利准确而大胆疏放,完全不似如今闻名骥都的幽兰君子。
那个写下九论的少年郎把自己杀死在了宣庆十四年的初秋,此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着曾经最不可能为之的事情,伪装着曾经的自己。
他与楼轻霜重逢之后一直不敢相认,最大的原因便是觉得,江南数月相处,春风一度,若是往轻佻了说,不过就是露水情缘。
楼轻霜这般心狠手辣的人,如何会因为一场露水情缘眷恋红尘,甚至把情爱看得比朝局筹谋要重?
落水苏醒之后,他不这么想了,却还是不知为何。
眼下总算恍然明悟。
他在药庐里见到的那个木沉雪,那个和他在画舫上相处了几个月的木沉雪,才是停步在九年前的真正的楼轻霜。
于他,是人生中的短短数月红尘。
于楼轻霜,却是十年深宫朝局沉浮中,唯一一次放下身份筹谋的漫长数月。
沈持意藏在下方人仰头瞧不见的夹角边沿处,迎风坐了许久。
云卷云舒,明日西流。
后方传来有人轻功掠步之声。
来人落在他身后,缓步朝他走来。
风吹来男人的嗓音:“在想什么?”
沈持意没有起身,没有回头。
白纱被他自两侧撩开,挂在幕篱上,随风而晃。
他眼前的万里河山一片明晰,嗓音更是无偏无倚:“我想当太子。”
身后之人脚步一顿,不解:“殿下已经是太子。殿下此番回朝,便是回来当太子的。”
“不一样。”他说。
此番回朝,是因为百姓需要太子,因为楼轻霜、江元珩、吴况乾、东宫的人、甚至是远在苍北的李曵生……他们都希望他是太子。所以他要回来当太子。
可是现在。
他不想陈康翊这样的先人枉死近乎十年而不得伸冤,不甘余昌辅这般一腔忠心的纯臣反成了贼子手中刀柄。
他不想贪墨欺民者轻而易举受到包庇,不愿戍边军士费劲千辛万苦才能拿到应得的军需。
他要让布局用计都只瞧得见猜忌怀疑的枭王和皇帝看到,储位和龙椅之上并非不能坐着坦荡之人。
他想让政令下行无阻,民声上禀无碍。
他想让经纬之材不用以阴谋应对诡计。
他想让一心为国的良臣不必再做行走在鬼蜮的魑魅魍魉。
他想当太子。
他想御临天下,治世安邦,庇四海而不乱法度,昌一国而不劳万民。
第101章慌乱
第 101 章 慌乱
第101章慌乱
飞鸟巡空,连成长线,追着万丈霞光而去。
高台之上风声越来越大,如远天传来的长吟,振击人心。
耳边纷杂,心间澄澈。
被长风吹凉的暮光晃入沈持意眼眸,接走了他眼底的所有郁色。
他闭着眼,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着眼前万里山河的吟咏。
“哪儿不一样?”
楼轻霜来到他身旁。
“今日和昨日不一样。”
男人无奈轻笑:“殿下也学会话似机锋了。”
沈持意睁开眼,侧头看去。
楼轻霜出宫前一套衣裳,回来居然又换了一套整洁干净的白衣,衣摆正随着高台凉风烈烈翻动。
楼大人会寻到筑星台来,那必然是在楼府书房听到云三的禀报了。
太子殿下怅然之际,还是没忍住心下感慨,楼大人当真处变不惊,这种时候还能悠然换一身衣裳再入宫。
这么爱洁,却又对高台上的泥尘视若无睹,直接在他身边坐下。
白衣顷刻间沾上了乌黑。
他们两人一同无言了片刻。
千言万语要说,乱七八糟要问。
谁也不知该从何开始说起了。
沈持意还记得楼轻霜出宫是干什么去的,便先问道:“楼禀义说什么了吗?”
“什么都说了。”
他一惊:“全都交代了?”
楼轻霜点头。
“约莫十年前,楼禀义赴任烟州太守,出骥都时突然收到了来历不明的密信,其中所言极为狂妄,谈及天下大势将来必改,邀请楼禀义共谋大事。”
“……共邀谋反的密信?”沈持意一愣,“谁的密信?”
“他不知道。”
沈持意更是怔愣:“他不知道!?他是一州大吏,不是三岁孩童。贪墨用以谋反这样的大事,他不知是谁的密信,居然敢合作?”
楼轻霜蹙眉:“因为……与其说楼禀义敢同那未知之人合作谋反,不如说——楼禀义不敢不合作。”
“楼禀义一开始根本没有理会那密信,当场就给烧了。可是背后之人还在不断地给他送密信,他府中安插了护卫,但密信总是会突然出现在他家宅中。”
“只有第一封密信是找他合作,共谋江南税银。此后的每一封密信,都写着骥都甚至是天下的局势变动,而且是提前得知的。那些消息或是政令,或是官员调配升迁,或是皇宫里的大事,每一次都很准确。”
“楼禀义觉得那个人在宫中、在朝中必然已经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程度。”
“最后一封密信,则是说,楼禀义若不好生为自己打算,另寻明主挣一份从龙之功,必定下场凄惨不得好死。”
沈持意登时明了:“所以他是带着一半野心一半畏惧和送密信的人合作的?”
难怪楼禀义和那人的合作那么奇怪,一同谋反,却又互相戒备。
“……这就是楼禀义知道的所有了?”
“还说了些这么多年来如何!
给淮东运送金银的细节,臣已经派人潜入淮东探看了,这些无足轻重。”
沈持意凝眸细思。
对朝局和天下大势一清二楚的人吗……?
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人都身处高位,站在明面上,为何楼轻霜这么多年也一无所觉?
沈持意隐隐还是觉着不对。
但他们能从楼禀义身上知道的只有这些,若还想查,恐怕得看看御史台那边是否有痕迹了。
他又问:“楼禀义知道的都说了,那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置他?”
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把楼禀义交给朝廷了。
沈持意正想建议楼轻霜杀人灭口。
楼轻霜已经开口道:“楼禀义交代这些之后,自知已经没有生机,不想死状凄惨,趁着臣不备,撞墙自尽了。”
他自是不会和小殿下说,骥都郊区罕无人迹的小院里,他是如何从楼禀义口中问出了想问的消息,又是如何用刑逼问确定楼禀义没有撒谎,最后将人灭口的。
肮脏的鲜血溅了楼轻霜满身,他特意回了楼府密道之中,沐浴洗净刺鼻骇人的血腥味,重新换上干净的白衣,正从书房走出,打算悄悄入宫将楼禀义的供词告知给沈持意。
一出门便遇到了等候在外的云三。
该来的总会来,该怕的也还是会怕。
楼轻霜又慌忙又冷静地赶来筑星台,瞧见的便是青年坐在高台边沿迎风瞭望的背影。
分明近在眼前,却好似随时会随风而走,不留一点踪迹。
楼轻霜更是不愿吓到这随时可以离去的飞鸟。
他给自己的嗓音裹上了一层哀痛,面露惋惜。
“他是臣的四伯,如此结局,臣实在心有不忍。可他贪赃枉法,误入歧途,即便被朝廷捉拿,也免不了抄家砍头之罪……”
沈持意听着他家楼大人在那胡诌。
他眼眸转了转,心下了然———看来楼禀义是被他家楼大人给灭口了。
“这样也好。”他说,“我明日便寻机去御史台,查一查大人所说的余昌辅之事。”
“不论如何……我今日去了长亭宫,特意暗自探过——长亭宫附近虽然有皇家暗卫,但是宫内只有一个内侍。大人若是让我来猜,我觉得枭王哪怕涉身其中,也不像是那个执棋之人。他若当真有此能耐,不可能任自己置于如此危险之地,将生死交给时局。”
楼轻霜颔首以示赞同。
这时。
挂在天穹边缘的落日正好隐下了所有踪迹。
天色又暗了一分,只余下些微天光不舍离开人间,同渐渐悬起的明月争着大地。
夜色倾覆,不仅浇灌了天地,也盖住了那些无声却不安的心思。
谈到了枭王,谈到了长亭宫。
那便是要谈到今日重见天日的那一封谏言奏折了。
楼轻霜侧头望着坐在身边的人。
那张矜贵面容浸在煌煌早夜之中,像是流萤在侧,勾勒出动人心魄的朦胧轮廓。
他想碰。
又自知自己这双今日刚刚!
染过血的手不该惊扰这样的美好。
沈持意却在这时转眼看他。
不,应当说是仔细地打量他。
这目光太直接太直白,楼轻霜看不出任何含义。
“……殿下在看什么?”
沈持意眨了眨眼,这才垂眸,从怀中拿出一封奏折,徐徐摊开。
昏夜下看不清字,可他们都知道这上面写着什么。
“我在看……”沈持意看着奏折上载满意气的字迹,答道,“在看我的木郎。”
如此暧昧缠绵的情话。
楼轻霜却浑身一僵。
这情话是对着木沉雪说的。
可木沉雪是寻不回的假象,是死在过往的废墟。
唯有数月的江南红尘里,静止的时光暂时抛却了阴谋诡计和汹涌朝局,他面对着一个看不见面容却听得见真心的江湖侠客苏涯,方才成功地让“木沉雪”昙花一现。
小殿下最喜欢木沉雪。
楼轻霜早已一清二楚。
因为苏涯可以邀一面之缘的木沉雪同住画舫,可以日日什么也不做,与木沉雪一道吹笛听曲,可以陪木沉雪听着枯燥的官府邸报。
还会将身份印信珍而重之地挂在木沉雪的腰间。
但他永远不可能真的是“木沉雪”了。
高台上的凉风好似吹进了楼轻霜的喉咙里,他的唇舌都涩得厉害。
心底的不甘在泥沼中发了芽,他双手藏在衣袖之中,死死攥着拳头。
他一双眼眸比黑夜还要黑沉,好在漆黑的星夜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的语气从容而和缓:“那苏公子可否告诉木某,沈沉霆将这封奏折给苏公子时,说了什么?”
他直接提了枭王名讳,小殿下似是反应了一下,才说:“不是枭王同我说,是长亭宫中的内侍同我说的。但能说出那些话的人显然深谙朝局,像是有人教那个内侍这么说的——枭王没疯,对吧?”
“那不过是他的活命之法,陛下未必不清楚。”
jiumeng独家后续联系鹅·3·8·2·1·1·)
楼轻霜并不想在此多费口舌,“殿下,这封奏疏,是臣所写。”
青年没什么反应:“嗯哼?”
楼轻霜慢吞吞地说:“……殿下留着吧。”
沈沉霆觉得一封谏言原稿能让他们互相猜忌,是因沈沉霆为人如此,只能以揣度之心,设想他们面对这封奏折的反应,设想他会从此提防太子。
他确实不是什么君子。
若太子不是沈持意……他会明知沈沉霆在用阳谋而无畏踏入,佯装不知太子去过长亭宫,任由太子警惕戒备怀疑。
不过就是自此和储君甚至是新帝争斗不休而已,这本就是他曾经设想的最好结局。
但沈持意不一样。
这世上的所有离间之局,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愿意丢盔弃甲,束手就擒,都可不攻自破。
“臣不会背弃殿下,这封奏折殿下拿在手中,臣并不忧虑。”
“若臣当真违反!
了此刻所诺,让殿下有朝一日当真想用这封奏折做文章,臣也不后悔今日所言。”
星河流淌,天色又暗了一分。
灯盏燃起,夜色又亮了一分。
沈持意困惑的嗓音回荡在高台边缘:“既不忧虑,又无背弃,为什么要留着?”
楼轻霜神色一空。
沈持意掂量着手中的旧物,问他:“大人想留着此物当个念想吗?”
楼轻霜摇头。
“那就好。我记得大人总是随身带火折子……”
沈持意已经直接上手,从楼轻霜的袖兜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楼轻霜隐约猜到了这个火折子的用处,语气极讶极怔:“——殿下!?”
沈持意已经自顾自吹燃了火折,垂下火苗,触上奏折边角。
火焰顷刻间顺着纸张边沿蔓延!
火光照清了太子殿下纯粹无垢的眼神,也照清了楼大人错愕怔愣的面容。
太子殿下一个扬手。
引燃的谏言随着轻风往前,附着灼热的火,化作灰烬,飘零而下。
明火轻而易举地将尘封了九年的过往燃烧殆尽,却又送出此时此刻灼灼耀眼的光亮。
不远处巡逻的禁军瞧见了这一簇莫名出现的火光。
“什么人!?”
沈持意早料到会被发现,狡黠一笑。
楼轻霜无奈,赶忙拉起沈持意的手,飞身而走。
筑星台下登时乱作一团。
披甲戴胄的禁军举着火把飞奔而至,呼喊声吓到树中休憩的鸟雀,随之惊起一片慌乱啼声。
禁军四处搜查。
有人爬上筑星台,举目四望,却瞧不见一点人影。
不过片刻。
风声、人声、鸟鸣声……
灰烬却无声地随风而落,也许纷洒至深宫各处,也许径直落在了刑台之上。
不远处。
被树荫覆盖的另一面宫墙之下,伸手不见五指的乌黑之中。
第 102 章 畅快
禁军搜查之声愈来愈近。
近到逐渐盖过了树叶摩挲的声响,吞下了他们交缠的气息。
沈持意眼前一片漆黑,手腕上的铁环被那人捉着,他动弹不得。
他像是溺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被冰凉却广袤的海水困缚,迎面而来的水浪却又充满暖意……
楼轻霜在亲吻他,却更像在把他拆吃入腹。
那人撤出了唇舌,双唇却不曾离去,贴着他的唇角,蹭着他的脸颊。
“……这里有看到人吗?”
“……那里呢……”
“刚才火光的地方有人影,绝对没看错!”
“……这边再看看……”
“……”
星夜之下,嘈杂之中,他们的亲昵随时可能被追兵瞧见,远比寻常时关起门来的耳鬓厮磨要炙烫人心。
沈持意脑中昏昏涨涨,胸膛温热难凉。
他气息愈发急促。
那人该比他沉稳比他冷静,眼下却冲动得换了个人一般,掌心握着他手腕上的铁环,使了劲推不开的手臂像是化作连接镣铐的锁链。
锁着他,缠着他,困着他。
禁军的火光钻入余光之中。
———再不走就要被看到了!
他一个激灵,赶忙在楼轻霜双唇再度贴过他的唇角时,轻轻一咬。
楼轻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抓着铁环的手不自觉更是用上了力道。
他当然也听到了越来越大的搜查动静,瞧见了远处危险的火把光晕。
正是因为如此。
他居然更不想松开手。
想等着那些举着火把的禁军寻到这里,让冲天的火光照清他和太子殿下的脸。
让皇城中的所有人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他总是这样,想做不可能做的事情,想为不可为之事。
明知没有人会喜欢他摘下面具后的伥鬼模样,却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突然被人撞破他的伪装。
明知此刻被人瞧见的后果将打乱一切筹谋,却还是希望他们四周的夜色被灯火揭开。
他亲手将心底的恶鬼囚困笼中,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这个牢笼。
他快疯了。
可他没疯。
凑近的火光同方才筑星台上谏言奏折烧出的火光交叠在楼轻霜的眼前、心中。
燃毁了他在小殿下面前独一份的胆怯。
“殿下,”他突然轻声说,“臣有一事……欺瞒殿下许久,请殿下恕罪。”
沈持意微怔。
禁军成片的脚步声惊扰了连排高树上的寐鸟。
楼轻霜不自觉送了扣着手环的力道。
沈持意赶忙推开楼轻霜,又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袖给楼轻霜。
“楼卿,”他在那人耳边说,“陪孤玩一把。”
“———在那边!”
太子殿下垂下幕篱白纱,带着蒙上脸的楼大人一道飞身而走。
他没有往东宫去,而是冒着禁军和飞云卫随时可能拦住他们!
的危险,直逼宣庆帝寝殿而去!
楼轻霜没问他要干什么,只是跟在他身后,时不时留下些痕迹让人发现他们,又时不时留下些障碍让那些人追不上来。
他们携手飞过层层宫墙,掠过飘满桂花的椒芳道。
轻功带起的风扫过枝头,后方追兵射来长箭,被青年随意侧身躲过,箭入树干,震下如瀑桂花。
箭与花同舞。
花雨落在他们二人身上,又被轻功带起的风扫落。
他们片刻未停。
皇帝寝殿内,“有刺客”的高喊声此起彼伏。
“——护驾!!”
病中的宣庆帝慌忙坐起,高惟忠赶忙挡在帷幔之前。
殿前,蒙面的白衣男子转身踢飞阶梯旁置着灯盏的短石柱,以力卸力,打落后方追来的冷箭。
幕篱遮面的蓝衣侠客径直往前,悍不畏死一般,落入暗卫列出的弯刀阵中。
冷光横扫,他一跃而起,脚踏刀刃,衣袖翻飞,白纱被金铃所压,晃而不飘,遮住了天潢贵胄那张恣意潇洒的面容。
许堪只能在暗夜里瞧见皎月下翩然翻飞的身影。
他抽出弯刀上前。
飞云卫尽皆被这一扫腿打退,侠客乘胜而来,夺下就近暗卫弯刀,一个反手,轻巧挡下飞云卫统领的攻势。
眨眼间刀光剑影,高招相见,青年身上挂着的桂花香飘荡而出,矫饰着生死对决。
“锵————”
弯刀对上弯刀!
许堪握着刀柄的手登时青筋暴起。
下一刻,他被卸了力道,骇然后退。
——这刺客武功远高于在场所有暗卫!!!
就在许堪存了死斗之意又要上前拦路之时,那两个刺客堂而皇之闯皇宫、刺天子,却在门前转身而走了。
江元珩这时正好打马而来:“许统领!”
许堪指向那两个身影离去的方向:“跑了。”
江元珩赶忙顺着许堪所指看去。
其中一个白衣蒙面的,他看不清。
另一个戴着幕篱,白纱追着金铃——
江元珩:“……?”
禁军统领看了一眼夜刺皇帝的太子殿下潇洒的身影,又回头看了一眼拦在皇帝寝殿前的飞云卫,一时不知道自己手中这把枪该往哪个方向使。
许堪又喊:“江统领?”
江元珩扬起马鞭,挥手:“随我追去!”
寝殿内,高惟忠长长松了口气:“陛下,跑了……”
皇帝骤然连着咳了好一会,断断续续道:“咳咳……咳,追!查!咳……”
宫城今夜注定难以平静。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领着内阁重臣逃离天子寝殿,却没有往东宫走,而是故意放缓速度,给后方追来的禁军和暗卫留了踪迹。
沈持意最终落在了长亭宫外。
相比起天子寝宫外的重重防卫,还不知宫中有了“刺客”的长亭宫外,只有殿外两个负责看守幽禁枭王的侍卫。
他们两人藏在一旁。
!
沈持意回过头:“楼卿方才畅快吗?”
飞云卫只忠于天子,禁军也并不是任凭江元珩随意调配,他们自然不可能单枪匹马就能真的闯到宣庆帝面前,更不可能在刺杀皇帝之后全身而退。
沈持意就是去虚晃一枪的。
扔一块巨石落入这一潭死水了十年的深宫,将那紧握权柄玩弄权术又贪生怕死的帝王吓得夜不能眠,最后又潜入深宫之中,没了踪迹,让无能天子自此提心吊胆。
畅快吗?
楼轻霜眸光微动,蒙面之下,无声笑了一下。
自然是畅快的。
不仅畅快。
楼轻霜先前以为,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对于习惯了游荡天下的沈持意而言,不论怎么样,都是压抑而拘束的。哪怕太子殿下主动回了东宫,他也不止一次想过,日后能否常陪着沈持意出宫。
可今夜沈持意烧了奏折,说干就干,想闯天子寝宫便闯了。
高高的宫墙困不住能遨游天穹的飞鸟,因为飞鸟在哪里,哪里便是广阔的天地。
如展翅飞鸟的小殿下扯下了楼大人蒙面的袖布,问:“楼卿这么聪明,应当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楼轻霜:“奉陪。”
沈持意很是满意。
他绕过门前的侍卫,和白日里一样,从后方的偏门进了长亭宫。
只是这一回,楼轻霜和他一道进来。
长亭宫的夜晚比其他宫殿还要漆黑许多,长廊两侧的石柱灯盏早已弃置不用,唯有主殿点着稀疏灯火。
主殿里的烛光在窗户上打出一个劳作的身影。
是白日里那个给沈持意谏言原稿的内侍。
而殿前的长廊尽头,枭王依然坐在那长椅之上。
他身侧插着一盏灯笼,面前还是堆成小山的枝叶。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又面无表情地低头摆弄起那些他摆弄了一天的枝叶。
直到沈持意走到他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这才再度顺着面前人的衣裳下摆抬头看去。
借着灯笼闪烁的光,沈持意很清楚地瞧见,沈沉霆在抬头的一瞬间,双瞳不可抑制地缩了缩。
那不是因为他。
而是因为他身后站定的男人。
可这一瞬间的失态被装疯卖傻了两年的枭王藏得很好,眨眼便没了踪迹。
枭王又要低头。
沈持意却突然说:“王爷应该记得,白日里是谁来拿走了尘封九年的谏言奏折。”
他装束没变,沈沉霆不可能认不出他就是拿走奏折的“暗卫”。
沈沉霆仿若听不懂一般,目光呆呆愣愣,神情木然。
沈持意已经从楼轻霜那儿确认了这位废太子并没有疯,压根不信对方这副模样。
他撩起了眼前的白纱,露出脸来。
“白日匆匆,没有时间好好同王爷说说话,今夜特意回来再看看王爷。”
沈沉霆抓起一把树枝,又往前一抛。
枝叶散落而下。
沈持意说:“——以免王爷不识!
得孤。”
再度抓起枝叶的手一顿。
状若疯癫的人缓缓转过头来看他。
看他身边的楼轻霜。
太子殿下轻笑一声。
“王爷送给孤的奏折,孤刚刚烧了。投桃报李,为了多谢王爷拱手让出一件后患无穷的旧物,孤给王爷准备了一个大礼。”
楼轻霜在身后听着小殿下的噎人之语,又看着废太子努力稳着不能崩改的呆滞神色,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沈持意却不说话了。
他在等着。
直到禁军搜查皇宫的声响传入长亭宫,自院内往外看去,能瞧见被大量火把照映得十分明亮的一小片天穹。
太子殿下才说:“孤和楼卿方才蒙面去了一趟天子寝宫,同飞云卫过了几招便来了此处。王爷,你说,若是让禁军和飞云卫瞧见他们搜查了许久的刺客从长亭宫中溜走,天子今夜遇刺一事,会如何盖棺定论?”
“哒————”
枭王手一松。
树枝轻轻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