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白月光寄我篱下(女尊)》 1、第一章 庆晔十六年冬,年关将至。 大雪降落晾州城。 城中街道人来人往,氤氲的市井烟火将洒落人间的鹅毛雪灼烧成雾,挑担吆喝声穿梭在中间,络绎不绝。 倏尔,一阵急促有力的马蹄声淌过水坑,为首的红衣女子纵马而过。 冷风吹乱她的发梢,高扬的马尾随马蹄震动飞扬,火红的衣裙穿过闹市,只留给路人一闪而过的鲜亮。 提菜篮的老妇们避之不及,面面相觑道:“谁家女娘?” “瞎眼呀马车上的镶金大字,晾州首富段家!哎呦这身段,肯定是段家大少主!” “段乞宁?她怎么回来了!” “就因为那事缩到乡下躲了个一年半载,大姑娘家的,也是该回来了……” “哪事啊?”有人八卦追问。 段乞宁纵马之余,扬眉轻扫了那人一眼。 可马速太快,她听不到回音,早将那些闲言碎语抛之脑后。 她的身后,是随她一道回府的车马仪仗,排场之大,整条街道的百姓都得为之退让。 直到听到马车里传来瓷罐乒铃乓啷的响动,段乞宁极为短促地勒紧了一下缰绳,迫使车马仪仗放缓一二。 毕竟里头的稀罕宝贝都是她拿回去孝敬娘。 “多福、多财,你俩可要给本少主护好了!”段乞宁故作玩笑道。 马车里探出来两个小厮哀怨的脸。 “少主,您慢些,奴和多财…晕…——呕……”话未说完,多福眼皮一翻,哇得一大口吐到那上好的玉瓷瓶里,谁人见了不道一声暴殄天物。 离谱,但是放在段家,倒也正常。 段乞宁嫌弃不已,摇头闭眼时晃晃悠悠驾着马,只听路人惊吓喊“小心小心人人人”时,唰地一个激灵勒紧手中绳。 “咴咴——”骏马仰天长啸,前蹄高高抬起,段乞宁人随惯性后仰,猛然看清视野里当真有人影闯入,条件反射地用小腿夹紧马肚,拉扯缰绳,索性没将那人踩死。 可马蹄依旧擦着他的身躯而过,那人顷刻摔了个紧实,扑通一声砸进雪水里,污水溅得四处都是。 “哎你……”段乞宁话音一顿。 那是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浑身是伤。面上缠着两条浸染血色的麻布,一根用来束缚双眼,一根横埂在少年的口中,使他的双唇无法咬合。 他惊慌失措着,鼻尖和耳尖冻得通红,干裂出血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呵出白气,却只能发出“呜呜呜”喘息声。 马蹄的撞击并没有让他停顿,即便身下是冻结多日、硬如磐石的冰渣,他也要挣扎起身。 颈脖间和双腕间的麻绳将皮肤勒得血红的同时,也阻碍他爬起的举动,待他好不容易用手腕骨撑住地面起身,身后追来气喘吁吁的老妇。 老妇叉腰平复气息,拾起地上的麻绳尾巴,骂道:“小贱货,跑得倒是挺快啊,我看你就是找死!继续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等会有你好果子吃!” 少年颈部一紧,强大的拉力让他向后仰倒,重重地摔在雪和泥里,四仰八叉地暴露于段乞宁的马蹄边。 哗啦啦的雪水四溅,他呛着泥剧咳,而四周的围观人群则闻着声涌上来看戏。 段乞宁安抚骏马,视线流转在老妇和少年之间,很快就明白了。 晾州城毗邻国都京州,抑是块盛产翡翠玉石的风水宝地。这里商业兴旺,百姓富足,贩卖人口牲畜的行当自然也是风生水起。 晾州城光是大大小小的牙行在城郊东外就有不下三所,更莫要提这最富饶的城干中段。 人牙子鞭打不听话的奴隶已是常态,抓捕想逃窜溜走的儿郎更是家常便饭,而这些想要逃走却被抓回去的男子,往往会面临更残酷的惩罚。 因为这里是女尊世界,女子三夫四侍。奴籍身份的男儿是社会最底层的存在,连乡野间耕地的牲口都不如。 段乞宁扫了那个少年一眼,人牙子倏然冲上来用肥胖的身躯挡住他,殷勤地朝段乞宁道:“嗐呦~这不是段家大少主,我的财神娘嘛?我可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地把您给盼回来啦!” 段乞宁心头一跳,脑海中迅速过滤一遍《女尊盛宠:绝世凰帝倾天下》的小说细节。 没错,她是穿书来的! 曾几何时,段乞宁是个开娱乐公司的富二代。前男友是她用钞能力送上顶流之位的当红小生。 然而,“老板和旗下艺人”的这段地下室恋情崩盘,原因是:男方出轨。 人前乖顺、人后凉薄的小男友被段乞宁捉奸在床时还在跟暧昧对象吐槽段乞宁的床品差,只顾自己爽,一点都不懂得照顾他的感受,气得段乞宁脸当场就绿了。 她安排媒体曝光这对狗男女,素材录到手转身就走,小男友一直追到大马路上,两个人拉拉扯扯纠缠不休,很不小心的就被货车创飞了。 不知道怎么就穿越到手机里最近阅读的这本女尊小说里,大概是因为她与小说中的炮灰女配有着分毫不差的名字。 说来也巧,小说中的段乞宁也是个富二代,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从小泡在金山银山中长大,母父双亲疏于管教,养成了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在晾州城是出了名的恶霸头头。仗着万贯家缠,欺女霸男、强抢民子,家里后院夫郎成群,已经排到第十五房小侍的地步。 这么多夫郎们,她的金架床能睡得下吗? 然而段乞宁在晾州城还有一个令无数儿郎闻风丧胆的传言。传言道她在榻间的手段阴毒至极,以折磨夫郎们为乐,光是助情的私人用具就花里胡哨得难以想象,更莫要说那些让人痛苦不堪的丹药了。 凡是嫁到她府邸的儿郎,哪个没有被当狗一样地拴在她的房里过?可能比狗好点,栓狗用麻绳,拴男人用银链金条。然后,细长的鞭子就会落在他们的躯体上…… 反派女配段乞宁说:这是闺房之乐。 段母极度溺爱,原身越发无法无天,这个世界的男子身体素质又差,死在她身下的儿郎们不计其数,那十五房小侍至少少了个“十”,晾州城内的小郎君谁听到她的名字不心里发毛…… 段乞宁摸了摸下巴,这本小说她没读完,就是因为原身所作所为太重口了。 而作为这样一个集万千陋习为一身的典型反派,自然色令智昏,是酒楼花楼的常客,经常出没于牙行,亦是牙行婆子们的摇钱树。 不过段乞宁没有继承原身的颅内记忆,对书中人物的印象全靠文字描写,她此时看那老妇笑容猥琐,左边镶的金牙闪闪发光,猜她是城中最大牙行的掌事。 “蔡牙婆。”段乞宁笑呵呵地道。 蔡牙婆乐开了花:“财神娘,您这一走就是两年啊!两年来,我这牙行里多少俊俏的货我都给您留着了!您今朝回晾,这么大的仪仗排场,可不得佳人配宝马,蓝袖添作香?” 蔡牙婆搓搓手,暗指方向,鬼迷日眼地道:“段大少主不如赏脸……包您满载而归。都是小的调.教过的小郎君,一个个乖顺得不得了,嫩得恨不得能掐出水呀~” 若是放在从前,男色第一的原身自当毫不犹豫地往牙行冲。 所以段乞宁翻身下马,缰绳甩给小厮多财,拍拍屁股潇洒道:“瞧瞧去!” 蔡牙婆的牙行在花楼隔壁,整个花楼有池有院,说是巷子也不为过,花楼四通八达架成连廊。 这会不是寻欢作乐的时间,可依旧有不少打扮得风度翩翩的小郎君倚在连廊上邀客,或托着下巴眨眼吹哨,或抚琴玩萧…… 场面虽没现代夜总会花哨,但对头一遭逛古代青楼的段乞宁来说,还算有点意思。 穿过花楼,牙行在相邻处,有着独立的整整一栋楼宇运作生意,这里也是出了名的规格森严:长相粗鄙、瘦弱不堪的奴,往往囚在牙行门口和牛羊马混卖;而那些身强体健或者容貌出众的奴又会被化为三六九等,由售价的高低安排不同的楼层贩售,楼层数越高,奴的质量就越好。 二层三层的奴段乞宁向来是不屑一顾,她提起红裙,径直往顶楼走。 越往上去,明显感觉暖和起来,上好的银骨炭将寒冬里的楼板都烘得暖洋洋的,空气中还留有熏香的味道,尽显一副奢靡的气派。 不过牙行到确实有奢靡的资本,这种贩卖人口的买卖能够安然无恙地进行,必然和官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牙行优质的资源甚至有不小部分来自官府,例如那些被抄家灭族的士族、贬为罪奴的朝臣,他们的家眷免不了要流落风尘。 这种家道中落的小郎君从前锦衣玉食,身段养得标志,往往放在高层售卖,赚的就是段乞宁这种大户人家的钱,牙行自然用好炭好茶伺候着。若是被和善的女娘买回家当小侍,兴许往后日子还能滋润。 很显然,段乞宁不是个“和善的”,跪在地毯上的那些儿郎们见到她的那刻,眼神由震惊转为恐惧。 诺大的顶楼,陈旧的地毯铺开,大厅内供应着三三俩俩的火盆,围着火盆则跪着瑟瑟发抖的儿郎们,他们被打扮得鲜艳动人,纤薄的衣料透出身段和里面的肌理,显然无法御寒。 段乞宁的目光从他们面前一扫而过,偶尔食指会挑起几个儿郎的下巴,最后都摇摇头失去兴致。 她放下手的那刻,不少儿郎都松了一口气。 蔡牙婆皮笑肉不笑,恨铁不成钢地掐了一把离她最近的奴隶,那人疼得呜呜嘶哑,一举跪倒在段乞宁的鞋边,随后惶恐地往后爬,发出“呜啊呜啊”的求饶声。 他并不是哑巴,这是牙行惯用的手段,为了防止奴隶逃跑,往往会给他们灌下能够暂时失去说话能力的哑药,同时也可以讨好有着猎奇私欲的买主。 段乞宁掏出贴身丝帕擦擦手指,兴致不大地道:“牙婆,本少主今日没有瞧得上的,下次等你新进了货色,再去段府寻我。” 牙婆只能赔笑应好,送段乞宁下楼。 然而她刚下一层,倏然听到泼水的响动,段乞宁寻声望去: 被吊住双腕跪在地板上的湿漉少年,正是方才撞到她马车上的那个。 嬷嬷正拿着鞭子抽他,嘴里骂骂咧咧。 “啪——啪——” 沾水的长鞭抽到身上透出一股凌厉感,少年颤得厉害,揪紧双拳,咬紧唇间的粗麻绳,却始终不肯哼出任何一个字眼。 段乞宁脚步一顿。【你现在阅读的是 】 2、第二章 “啊!”蔡牙婆叫道,慌里慌张地上前挡住视线,“嬷嬷调教不听话的奴隶呢,莫要脏了段少主的眼~” 一次倒还好,蔡牙婆两次三次的地阻挠,段乞宁也不免起疑,“藏了什么好东西不肯给本少主瞧?” 她抚开牙婆的手上前。 原身段乞宁本就是个横行霸道的主,蔡牙婆哪里敢阻拦,背地里紧张地紧捏了捏手指,还不忘跟上去打圆场:“少主您这话说的……不过就是个落魄小郎君,贬为奴籍被官卖到了小的这里,偏生是个硬骨头,怎么也不肯服软……” “怎么就落魄了?” “这……听说原来家里是当官的,一夜之间被抄家灭族……”蔡牙婆想着措辞,视线流转在那少年身上,见他那副肮脏低贱的模样,怕是亲娘来了都认不出,顿时面上松了一口气。 负责调.教的嬷嬷停止鞭打,规矩地退到一边,独留少年忍痛喘息。 束缚手腕的麻绳上还有水珠低落,溅在地板上,发出一声一声清脆的滴答,和他潮湿的呼吸融在一起。 麻绳吊着少年的上半身,破碎的衣领口透出起起伏伏的胸口,上面毫无疑问布满伤痕,有些甚至还冻得发紫。 袖口也零零散散地下垂,露出匀称薄肌的手臂,肤色却是格外白皙,可见从前确实是大户人家,被养得精细,只不过现在这双手臂同样也是伤痕累累。 尤其是腕关节被麻绳蹉跎的那处,红得刺眼,甚至都被磨掉了层皮,瞧着就疼。 少年的身躯因冷水的温度战栗,修长的五指不自觉地蜷缩,促使段乞宁的眉梢也下意识地拧在了一起,她迈开腿。 脚步声并没有传到少年的耳蜗里,他早被牙婆喂了聋药、哑药、致盲药,外加双眼还被麻布束缚,唯一可以用来感知外界的便只剩触觉和嗅觉。 他觉察到渐渐逼近自己的体温和女香,神色闪躲着,只不过退不可退,下一刻,染香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不得不仰头。 钳制住他下颚的手指本没有那么滚烫,只不过在冷水的衬托下,显得突兀无比,令他心口一紧。 段乞宁的拇指顺着他优越的颔唇沟往上推,摩挲唇部仅仅只是一瞬间,少年偏头前倾咬上来! “哎呦!”蔡牙婆尖锐大叫,冲上来给他就是一耳光,大耳巴子都抽不松他的牙。 属狗的嘛!段乞宁忍痛,面上风平浪静,紧紧掐着他的脸才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可惜断了一半的美甲。 他嚼着指甲,吐出后还占上了点舌尖血。段乞宁垂下轻微抽抖的手,面上浮起几丝愠恼。 两个调.教嬷嬷见这架势,立马动身牵制住少年的肩骨和双颊。 他反抗着,段乞宁一把扯下他面上的麻布,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瞳孔涣散无神,瞳色却是不寻常的暗灰,好似外头被泥水染脏的雪,因为汲取太多杂质而无法反射亮光,却又脆弱得好似下一瞬会融化出莹莹水珠。 原著中可不止一次地提及过这双异域、特殊的眼睛,且只被一人所拥有。 “崔锦程?”段乞宁惊道。 这是男主啊! 蔡牙婆因这声一颗心蹦到嗓子眼,紧张搓手道,“段大少主饶命啊!小的也不是故意要隐瞒的!少主您与此郎曾有怨结,晾州何人不知?小的哪敢让他在您跟前惹烦!” 段乞宁压根就没理蔡牙婆,而是径直从嬷嬷掌下抽出他的右手腕,一把撸起那早就和伤口混在一起的碎布。 崔锦程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却见那精瘦的小臂中心有一颗黯淡的红痣,痣的外圈被用墨笔画出了一道圈。 这颗红痣是守身砂,男子自出生起便要点下它。守身砂采用特殊的染料,与女子交.合后方可消散,是检验儿郎贞洁的标志之一。 痣外画圈,牙行规矩,意味着他已被人预订。 段乞宁紧紧攥住崔锦程不放。 她的沉默落在牙婆眼中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牙婆战战兢兢地推卸责任道:“是佳和县主指名道姓要的他,说是要小的几个调.教乖顺了再给送过去……段大少主息怒,小的哪里敢得罪她……就只能……小的也是难为啊,回头小的铁定送十个百个美男给您赔罪!……” 段乞宁凝视崔锦程的眼眸,后者紧咬牙关扯动手腕,却根本无法奈何,最后只能愤愤喘气,杂糅几声几不可闻的痛噎,像只不肯被驯服的囚兽。 这几声音喘得她心里发痒,八成是受原身的本能反应,她摩挲了一把崔锦程的手腕,而后垂下眼睫,思绪被拉回原著: 佳和县主,原名尚佳和,是段乞宁的死对头。尚家主是晾州知州,算是晾州城半个土凰帝,她老来得女的心肝宝贝怎么不溺爱?自然也养出了晾州城又一个出名的刁蛮跋扈。 而书中炮灰女配段乞宁和女主后宫之一的崔锦程的确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往。 晾州首富嫡女打小锦衣玉食,身边男色成群,唯一一次栽跟头便是在崔锦程身上,而且还是狠狠的当头一棒。 崔锦程,是晾州簪缨世家崔家的嫡幼子,其母为当朝户部侍郎。他拥有华贵的家室,同样也拥有着名动晾州的容颜,而崔家历代史上诞生过父仪天下的凤君,与凰权沾亲带故,门第显赫,所以心仪崔锦程的女娘能从晾州排到京州。 原身便是其中之一,并且对崔锦程的爱慕更是到达了可以称之为“疯狂病.态”的地步。 书中她与天之骄子崔锦程的初见,不过是她在晾心湖的惊鸿一瞥,从此那个白衣不染尘的少年就成了她心底的白月光。 他孤傲绝尘,不近人间烟火,是被美誉与爱慕温养在雪山之巅的朝露,与满身狼藉、名声狼狈的晾州恶霸段乞宁有着云泥之别。 原身每一次示爱,就好比试图翻阅这座巍峨缥缈的雪山,为此,她试过强闯崔家,被崔家家丁暴打一顿丢进猪圈;她试过纵马拦截崔锦程的撵车,被官衙捕快一棒敲断了马腿,摔了个狗啃泥;她还试过割腕自残,威胁崔锦程与之相见,崔家愣是一个连个屁都没放,白白让她流失半桶血…… 原身追求崔锦程做的疯狂事,一个比一个离谱。 若是换了旁的男子这样对她,她早就把人捆了吊床上抽,唯独对崔锦程,原身怎么都有耐心,当为小说中最不要脸的舔狗……好好一个晾州恶霸,为了追求崔锦程,对他以及一切和他有关的人和事都无比纵容,哪怕被崔家刁仆讹走段家大半积蓄,段乞宁都心甘情愿,硬生生把段家主气得吐血。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原身爱而不得,多次被崔家扫地出门,终于某天,黑化了! 原身在崔家失势倒台后从尚佳和手中强抢崔小少爷,为了报复他多年来对自己情感上的淡漠,她将他关在后院用尽手段折磨,把好好的一个小少爷蹉跎得人魔鬼样。 崔小少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原身的残暴劣迹在京晾一带传得沸沸扬扬,不幸传到女主耳朵里。 而女主从小与男主相识,自然英雄救美,最后把段乞宁一家全端了。 忘记说了,《女尊盛宠:绝世凰帝倾天下》是一本□□女尊文,女主凰帝上位史,各种金手指拉满,自带万人迷属性,原身就是个蹦跶蹦跶压根没什么战斗力的小白鼠,坑了自己不说,还害得一大家族上上下下受她连累。 穿书过来的段乞宁:好烦,要收拾烂摊子。 而眼下,打巧不巧,正是书中原身黑化的时间节点,崔锦程这会会在这间牙行被囚着便也不让她意外了。 这样想着,段乞宁松了手,掌心黏黏的,沾了些崔小少爷的血。 可他现在哪里还有半分小少爷的样子,就连那优越的眉眼和五官都快被此处的腌臜啃食殆尽。 段乞宁慢条斯理地抽出丝帕,将掌中的血擦除,一边还在惋惜着自己昨日才新做的美甲。 她可没什么兴致将这样个脏乱少年抢回家,原身正是因此和佳和县主的梁子越结越大,才会到最后被赶出晾州,给女主杀她的源头和契机。 她可不想作死!男女主爱怎么搞怎么搞吧,所以此时不管不问才是最好的选项。 站在牙行门口送段乞宁出门的蔡牙婆心里纳闷了:段大少主今日是吃错药了不成?非但没把牙行闹得鸡飞狗跳,连往日放在心尖上的小郎君都瞧不上了,真是怪邪门的。 段乞宁头也不回,一路回府。 临近家门口的那道街早就张灯结彩了,敲锣打鼓声不绝于耳,弄得像是状元回乡,半个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汇聚在这里,让段乞宁不得不感慨自个家的雄厚财力。 她在一列花童侍仆的“良辰吉日,女娘归家”的祝贺声中打马而过,拖着浩浩汤汤的仪仗停在段府门口。 较她一年多前离家时,段府似乎又扩充和修葺了一番,门口两尊金狮银狮口中衔珠,门匾都加宽了一半有余,洋洋洒洒用金粉墨题字。 段家主着一袭喜庆的冬装,怀里揣着汤婆,面上严厉,眸中却别有一番温情,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段乞宁。 她的身侧,立着衣着淡雅的男子,正手持油纸伞替她遮掩风雪,说起话来也淡雅低磁:“妻主,外头凉,咱们去屋里等宁少主。” 段家主没搭话,段乞宁翻身下马,淡淡地唤了声:“娘亲。” 段家主眉眼染笑,嘴上嗯一声,手中却将汤婆子塞到段乞宁的怀中。 这是段家的轴心骨,是晾州乃至整个大延王朝都叱咤风云的富商,早年由于事业,疏忽对女儿的教育,才酿成而今原身段乞宁这样的性子,待到中年时家产稳定,段家主又幡然悔悟,试图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却因为多年雷厉风行的性格不知道该如何再与女儿亲近。 段乞宁抱着汤婆,似乎有些出神地跟着段家主往府里进,多财多福两个小厮则下马搬运礼物。 正要跨火盆除风尘,段乞宁的视角一黯,原来给段家主打伞的那个男子竟上前来,想要替段乞宁解下披风。 段乞宁在他的手指搭上来时侧身一避,直白对上他道:“这种下人干的活,怎能劳烦小爹呢?小爹还是好好伺候娘亲吧。” 男子吃瘪,手一顿,面上挂着尴尬的笑。 这是原身段母的第三房侍夫,也就是女尊世界所谓的小老公,为段家主养育了个庶女。只不过小说中的原身一直都看不起他,每每相遇都是唇枪舌战,为了维持人设,段乞宁只好把“看他不顺眼”贯彻到底。 段家主回身给了三侍夫一个眼神,三侍夫只好悻悻跟在后头。 段府这场接风宴大摆三天三夜,排场之大,门庭若市,山珍海味佳肴应接不暇,吃得段乞宁快吐了。若是穿书生活都是这般,她倒觉得还算不错,不回现代也是可以的,时不时还能和闺中密友逛花楼、点美男,日子过得比在现代潇洒。 只是让段乞宁没想到,她不去抢崔小少爷,好了,现在是崔小少爷上赶着往她家凑。【你现在阅读的是 】 3、第三章 约莫是在接风宴结束后的翌日,段家主在庭院中设中宴。 家宴不用宴请宾客,段府的女使家厮们也能赴宴,主人们坐主桌,他们就在厨房附近坐小桌,一个两个捧着碗围成圈聊着府上的闲话和晾州城里的八卦,与段乞宁所在的主桌有着天壤之别。 段家虽是商贾门第,位列“士农工商”社会阶层之末,可是段府家里的礼数都从宫里学了来,尤其是这布菜摆盘的讲究。 段乞宁扒着米饭,刚给自己夹了块糖醋鲍鱼,抬眼瞥见隔壁的庶出妹妹尴尬地收回筷子,显然也是中意这块。 她这位妹妹为三侍夫所出,家中排行老三,是以唤作三少主。段三少主身侧伺候着给她捻菜的,是她的侧夫,段乞宁当唤一声三妹侧夫。 大户人家的女儿矜贵,一妻多夫,通常为一个正夫,两个侧夫,不定数的侍夫。只有身子清白、家境尚可的男子嫁过来才有可能成为“夫”,其余为奴为娼的男郎、被宠幸的小厮,都只能给少主们当侍奴。 夫和奴,隔着莫大的鸿沟。就比如这场家宴,夫可以给妻主布菜,奴就只能和下人们一桌,吃的是边角料。 饶是段乞宁知道原身水性杨花,可是一排侍夫站在她身后莺莺燕燕的,她还是后背发悚。 她的这些侍夫们一年半载没见到段乞宁,也不知道躯壳里早换了芯子,对段乞宁既害怕又谄媚。 段乞宁离开晾州的那段时间,他们在段家后院无所依靠,食不果腹,好不容易妻主归家,便是顶着会被她体罚的风险,也想博得好的前程。 因而这场家宴,她的侍夫们可谓铆足了劲。 只是脂粉味重了些,男人给她撵菜时,轮到段乞宁惶恐:“你放下,本少主自己来!” 家宴吃的她浑身发麻。酒过三巡,临近结束,女使家厮们早已各司其职,倏而段府门口传来不小的动静。 段乞宁抿一口果酒,循声望去,便见值守的女使慌慌张张上前,附于段家主的耳旁通报。 段乞宁只听得“崔家那位求见”,握酒杯的手指一顿。 这些日子她在流水宴上东拼西凑,确实了解到崔家失势的诸多细节,比小说中还要细: 崔家涉嫌以权谋私,强征田赋私自流通敌国,凰帝勃然大怒,以通敌叛国定罪,查抄了全家。女子流放寒苦之地——雪州,家中男眷充入奴籍,沦为朝廷罪奴。而奉旨前来执行凰命的不是旁人,正是晾州知府。 崔锦程因此流落风尘,圈养在牙行,本该送去佳和县主那的,怎么会登门求见呢? 段乞宁的心头燃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眉头紧跟着一皱。 段母的眸光极为锐利地在她面上扫过,随后招呼女使:“那便让他进来吧。” 段家主发号施令时带着一股由上到下的威严,贴身女使正巧端来漱洗盆,她慢条斯理地净手,倏然和段乞宁谈起婚娶之事,“宁儿,此去南下,可有没有遇见心仪的郎君?” 段乞宁不答,段家主又道:“你也是到了成家的时候了,以前那些侍夫宠奴的不过是些玩意儿,该好好娶个夫君替你张罗内务,娘亲心里才能安心。” 古代版催婚?段乞宁闻着味就拒:“娘亲,宁儿还小,还想再多玩几年呢。” “还念着那个?” “怎会?”段乞宁当即反驳,“他算什么。” 段家主缄默不语,视野中,女使已带着一位身着黑色斗篷的少年进屋。 只是那少年在听到段乞宁的后半句话时,面色有一闪而过的僵硬。 “哐当——”餐桌上骤然发出一道不合时宜的响动,三妹侧夫的勺子落在了地上,吓得人一颤,慌张地去捡碎瓷片。 段乞宁听到背后有膝盖磕地的沉闷声,回头的一瞬间,正巧对上崔锦程的双眼。 灰黑色的瞳孔纯然皎洁,褪去无光的木讷感,视线有了温度后,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生机了些许。 看来牙行的致盲药效果已消。 只是少年的视线,仅仅与她接触片刻,便被狭长的睫毛覆盖。崔锦程低下眼睫和脸,以一个低贱的姿态跪在段家众人面前,垂在大腿附近的手则握成拳头的形状。 崔锦程的身侧跟来了个中年女子,也做遮掩打扮,行至厅中才解下披风,露出五官。段乞宁认得,姓黄,曾是崔家主的幕僚,而今在吏部当差,与段家管事有些私交,不然也不会有胆带着个朝廷罪奴上门求见。 段家主早已猜到崔家人的目的,却等着对方先开口。 黄娘子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 最后,是跪在地上的崔锦程哑声开口:“锦程有事相求……宁少主。” 只这一声,让段乞宁心口紧绷。 要怪就怪原身对他的狂热,他的声音似乎早就钻入骨髓中,虽因哑药效果喑哑,却冲击力十足,段乞宁一梗。 见她发愣,黄娘子从怀中掏出一册火红的信封道:“贸然前来打搅了段家主,晾州近日的大事段家主想必也知晓。鄙人虽知和段家没有相交,但曾受恩惠于崔家家主,如今崔家遭难,全族上下唯此夙愿,鄙人就算舍弃这身性命,也想报答崔家恩情,特此替远在雪州的崔家主登门求姻,请段家主看在宁少主的份上,容他留在府上。” 段家主看了一眼段乞宁,想起崔家刁仆讹去的大半银钱就来气,阴阳道:“晾州已无崔家,且不论门当户对,黄娘子带一介叛贼罪奴上门求姻,不是说笑吗?” 崔锦程捏紧了拳。 黄娘子似是早预演到这一幕,将手中的红信笺递出,“那这份聘书总不是玩笑了吧。” 段乞宁望着信封上的纹路,下意识地捏紧了桌角。 原书中有提过,原身追求崔小少爷狂热期,递过的情书、聘书不计其数。 原身还耍过阴招,见崔家对自个的聘书置若罔闻,便花钱让人在晾州四处诋毁崔家儿郎的名节,传谣道崔家儿君和段家娘子早有勾连。 而崔家家主一心栽培崔锦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他能够嫁入凰家,让崔家再出一个父仪天下的凤君,岂容崔家儿郎的名声在选秀前遭此污蔑。 可段家富可敌国,段乞宁横行霸道,谣言又传得沸沸扬扬,崔家不得不牺牲一个庶子堵住悠悠众口。 崔家庶子,崔锦程的庶兄,原本是要代替他嫁给段乞宁做小的,可惜段乞宁看不上,死皮赖脸要崔锦程,崔家庶子便只好踢皮球一样踢给了段乞宁的庶妹。 ——三妹和三妹侧夫。 也多亏崔家庶子嫁得早,母家的罪责与他无关,更不用被贬为奴籍,也算是因祸得福。 只是段乞宁手写的原版聘书都在崔家,竟还被崔家保存了一份,现在可以拿来充当求姻的筹码。 毕竟商贾人家,最讲诚信。 黄娘子也是笃定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拿到台面上。 段家主接过信封,打开来一看,句句露骨,皆出自她的女儿段乞宁之手,还加盖了段家商铺的官章。 “吾段乞宁心悦崔家小公子锦程许久,此生只愿娶他为发夫。晾心湖初见,一眼万年。君如梁上月,眉间雪,莹莹圣洁。吾心向明月,惟愿皎月照吾心房、怜吾相思。” 白纸黑字,还是兼具法律效益的文书。 岂料段家主看完,直接搓成团,“段家上月初就竞标中选,现在是大延王朝的凰商,有凰帝陛下亲授的凰商印契,这旧印章自然也做不得数了。” 那个纸团被扔到崔锦程的脸上,砸在他的眉心正中间,随后掉落在他的膝盖旁,如同他此刻被蹂躏的尊严。 可是真正穷途末路的人,又有什么尊严可言呢? 崔锦程清晰地记得崔家事变那天,晾州军带兵围剿了崔府,为首的正是晾州知州。 至此,母族倾覆,母父双亲发配到吃人的雪州,从前伺候在他身边的小厮被强.暴至死,他也沦落为士族女的掌中之物。在牙行被迫遭受惨无人道的酷刑,被灌下苦涩难闻的各种药汁,被调.教着练习各式淫.贱的姿势…… 他早就不再是被晾州女娘追捧的崔家掌上明珠。 让崔锦程真正寒心的是,经此一遭,母亲在仕时结交的友人竟无一家肯施以援手。 如果不是黄娘子,他现在当在送往佳和县主的囚车上。 让他去往灭族凶手的床榻上承.宠,他做不到。 让他去求段乞宁的垂爱,他…… 崔锦程死死地掐着掌心的肉。 “去求段家,保全嫡脉。”这是母亲临行前最后的叮嘱,也很可能是她最后的遗言。毕竟雪州那样荒冷的地界,很少有罪犯能活着走完。 “段家主,求求您了,念在宁少主曾心悦崔小公子的份上……”身侧的黄娘子也跪下来叩首,她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的。 “笑话,你都说了是‘曾’,更何况留你一个罪奴在宁儿身侧,于我段家而言又有何用处。我是商人,只讲利,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黄娘子落泪道:“段家主,不若问问宁少主的意思吧……” “好啊,宁儿,你说。” 一直是段母的主场,突然矛头转向段乞宁,令她措手不及。 她微微失神,视线再度和小心翼翼抬眼的崔锦程相撞。 那双灰黑色的瞳眸,因为殷切而熬得布满血丝,视线却灼热滚烫,卑微地乞求着,与初见那天有着天差地别。 是真正的段乞宁和崔锦程的初见。 段乞宁刚穿来时,剧情正进展到她苦苦求爱,被家丁乱棍暴打丢出了崔府。 原身的后脑撞到石墩,便这样一命呜呼,才容她占据躯壳。 待她睁开眼睛,全晾州的百姓围观看戏,随后一场有味道的菜汤雨从天而降,将段乞宁淋了个彻底。 熏得满城看热闹的人捂紧口鼻,还不忘嘲笑段乞宁的窘境。 段乞宁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见泼汤汁的小厮笑道:“我家公子说了,宁少主身上的铜臭味太齁了,打巧让这隔夜的馊菜汁给少主去去味~” 听听,这是人话吗? 崔家小厮不以为意,还做主子风范遣散看热闹的人:“都别看了别看了,明儿再来看好戏。” 因为不管崔家如何对待她,段乞宁永远会像只狗一样朝崔小少爷摇尾巴,每一次都是这样。 就当大家都以为这一次也是,没想到,段乞宁第二天就走了,离开了晾州。 她那天厚着老脸从地上爬起时,也意外撞上了崔锦程的视线。 他就在不远处的书斋楼上雅间,穿着一袭素白的衣裳,正撩开窗帘一角注视这场闹剧。 那时他的眼神还不是这样,是一种无波无澜。 是一种……冷漠。 …… 段乞宁起身,抑是漫不经心的模样,“饱了,瑛瑛唤我去喝花酒,你们,自便吧。” 言罢,她扫了眼崔锦程,从他身侧而过。 可谁料到,被他扯住了一小束裙角。【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第四章 在场众人屏息凝神,静静观望着这一幕,而段乞宁也确实停驻脚步不动。 其实,在崔锦程伸出手的那一刹那,他就后悔了——他闻到了段乞宁身上的女香。 清冷的木质冷香,混杂着朝露和雪莲花的芬芳,有一种穿透人心的沁凉感,也让他仅存的脸面在那一瞬间被击溃得粉碎。 和在牙行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少年的视线变得窘迫,半信半疑地瞥向她的右手,段乞宁那断裂一半美甲的指尖,如同酥白的羊脂玉,就垂在他近在咫尺的眼前。 所以那时候,将他所有不堪和狼狈收入眼底的人…… 崔锦程的面色唰的一下子变得苍白,整个人的躯体怔得僵硬无比。 又或许是在牙行遭受了太多的磨难,身上的伤口尚未完全好透,段乞宁用余光打量他时,他脆弱的好似一碰就碎。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小雪,他煞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躯体让段乞宁鬼使神差地捏住了他的手腕,而后扯开,掀唇讥诮道:“别碰,你不喜欢的铜臭味。” 言罢,撂手离去,身段婷婷,裙摆撩起的风都带着些疏离和绝情味。 段家主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一幕,随后喊来两三个女使,将崔锦程和黄娘子一并轰出去,亦如当年崔家轰走段乞宁的作派。 可段家女使到底是怜香惜玉的,曾经名满晾州的梁上月,自然存了几分惋惜之心,她们只将人赶到外院,并未出府,倒也让这二人免遭闲话。 只是那少年不卑不亢,拖着副伤痕累累的身子再度跪向段家主院的方向。 他将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掌心,逼自己咽下这些剧痛。 因为他深知,只有段家也唯有段家才能保全他,保全崔府最后的嫡亲血脉。 黄娘子也异常坚韧地陪他跪求,几个女使见了分外苦恼,摇摇头散去。 这点风声自然瞒不过段家主,彼时她在庭院里给鹦鹉喂食,逗弄着笼中雀,漫不经心地对女使道:“他想跪就让他跪,求人自然要拿出求人的态度。” “他若早些答应宁儿,又何苦遭这些罪。”说到底,段家主就是气不过宝贝女儿在崔锦程身上受过气。 而他这一跪,从晌午跪倒天黑,跪到最后只剩一口气吊着。 小雪纷飞,饥寒交迫,崔锦程只觉头晕目眩,连石板路中的石头都分辨不清,几乎要在冻死的边缘,视野外围亮起灯火。 女使、家厮簇拥着段家主前来,两个身强体健的家厮上前,将崔锦程架了起来,一直拖到灯火通明的偏厅。 他们将他丢在地毯上,段家主的锦绣鞋踩过他破碎不堪的衣袍,擦着他劲瘦的小臂而过。 他狼狈地倒在地上喘息,松散的袖口露出鲜红刺眼的守身砂,段家主的目光便如弯刀一般凌厉地刮在那颗小红点上。 于是她凉薄笑道:“难为你守着身子了,宁儿身边可容不下脏东西。” 她这般说,便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少年心中被浇灭的火苗再度复燃,他拖着僵硬的躯体爬起,露出守身砂,音色颤抖:“我不脏……仍是处子之身……求段家主容我留在府中……哪怕是个小厮……” “若让你给宁儿做侍奴呢?”段家主斜睨着他,果真见到少年一怔。 “侍奴”这个身份,对任何一个士族大家出生的儿郎来说,都是过于刺耳的。 甚至可以说是耻辱,是要被列祖列宗在黄泉里戳脊梁骨骂的。 崔锦程揪紧地毯,指节发抖,绝望地紧闭双眼。 段家主放下茶水,走到少年跟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道:“听好,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崔家小公子,你是朝廷罪奴,是叛臣贼子。罪籍是不能享福的,你想留在段家,就只能给宁儿当个暖床的贱奴,把宁儿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开枝散叶是你唯一的本分,别生出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你不愿意也可以,那就滚回你该去的地方,莫要再拿宁儿从前那些玩闹事在外面丢人现眼。” 段家主断定他们这种士族儿郎最好气节,咽不下这口窝囊气的,抬脚移步。 没料到行至门口,身后响起决然的声音: “好……我愿意,望段家主、成全。” 段家主颇为诧异,而脚步却只为他停顿一瞬,抬手道:“来人,给他好好沐浴一番,洗干净了送到宁少主的屋里。记着,里里外外都洗干净了。” …… 花前月下的段乞宁根本就不知道后院又添一位,她正和原身的闺中密友兼狐朋狗友朱可瑛喝得不亦乐乎。 朱可瑛是世家女,和原身一样游手好闲,风流成性,靠着祖上传下来的伯爵府门楣坐吃山空。说是等家里银子花光了,她就去给段乞宁打长工,总归是饿不死的。 她和原身从小穿一条裙子长大,属于你做坏事我给你兜底,你缺美男我给你四处寻的绝佳拍档。 若要论段乞宁穿来后和谁在一起最舒心,当属她的小瑛瑛,天生缺心眼,根本不用担心会掉马。 朱可瑛这会喝多了有些醉,瘫软在美男的怀里,咸猪手在美男的身上揩油,嘴里还神神叨叨着要把他纳为小侍,再封个侧夫。 “瑛姐姐~”小美男显然是心动了。像他们这种花楼里陪酒的低等小倌,年老色衰后就没市场了,年轻时能给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少主当侍,已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瑛姐姐你要说话算数,什么时候给小奴赎身?” 段乞宁转着酒杯笑听他俩扯皮,一手也搂着个小美男的腰摩挲。 特地嘱咐过的,点的是肩宽腰窄薄肌形弟弟,要有劲瘦分明的腰线,还要能摸到块块清晰的腹肌。 “姐姐,姐姐…”小倌半搂着段乞宁,倚在她的肩侧热情似火地唤道。 这花楼怕是有专门的配方,这小倌的嘴巴香香的,像是涂了蜜一样。 段乞宁声色其中,杯中酒饮尽,胸口越来越热。 “宁姐姐,这个力道可以吗?”小倌小心翼翼地试探,一边又凑近了些,指法娴熟。 段乞宁含糊地应一声,掐着他的小腰。 她抿了一口酒水,手腕朝下。 便听那小倌嗔怪地又唤了句“姐姐”,然后像只没骨头的软在她身边。 段乞宁倒也没很急,在外圈转了转,瞥见他干干净净、没有守身砂的手臂,失去兴趣。 她确实有点处.男.情节,花楼这里被用过不知道多少回的,根本就下不去手。 段乞宁随手就推开了。 “干嘛宁宁,今天不开荤?” 朱可瑛似是又想到什么,也推开小美男趴过来:“哦~是不是你的白玉盘来求你了,想留着精力回去……” 崔家小公子上门求姻一事不出半日便传得整个晾州皆知。 段乞宁扫她一眼道:“拒了,没意思。” 朱可瑛压根就不信,段乞宁懒得和她争辩,姐妹又喝了几杯酒,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朱可瑛今天约她出来,本来是要带她见一见晾州城新晋炙手可热的花魁公子的,奈何公子今日不便见客,也是扫兴。 段乞宁提着衣裙轻快下楼,楼门口的多福和多财早已等候多时。 这两个小厮是她南下经商时买下来的,时逢荒年,穷乡僻壤山沟沟里的老百姓,病的病死,饿的饿死。 多福和多财卖身葬母,段乞宁瞧着怪可怜了,买下了这对兄弟的卖身契,让他们贴身伺候。 原本的段乞宁是不习惯奴役仆人的,尤其还是这种本该念初中的少年,只是穿来后发现这不过是在女尊世界最稀松平常的事情,渐渐的也能心安理得起来。 多福多财身强体健又勤快,最重要的是忠心,拿她当菩萨。 一见到她出来,多财便将斗篷大氅披到她身上,多福则赶忙上前给段乞宁捂手。 多么朴实无华的暖手方法,直接往自己脖颈里塞。 “行了,不冷。”段乞宁抽出手,捏了把他的小脸。 花楼门口早有段家马车停候,段乞宁上车,摆驾回府。 一路枕着车辙声,酒劲未醒,昏昏欲睡,可谁料倏然马发出尖叫,段乞宁心错乱一跳的瞬间,马车被强大的力道掀飞,车厢被铁链拉扯爆裂,她随惯性被甩飞出去。 电光石火之间,一道疾如风的掠影自房梁而下,踩着悬浮的车厢木块轻功踏起,大手抄起段乞宁的腰。 她落入宽大的怀中,男人紧抱她,将她护在怀里,另一只握刀的手则挽花挑刀,击破黑衣人们的攻击。 只听一阵错综缭乱的乒乒乓乓,男人搂着她轻功后退,定住身形时又一招将敌人全部击倒。 三五个黑衣人散落兵器,躺在地上吃痛,见情况不对,交换眼神撤离。 男人刚追一步,一只凌厉的快箭射来,他想也未想地反身将她紧护,利箭射中他的左臂。 “阿潮!”段乞宁情急一唤,抬眸撞上他深邃的视线。 男人戴着半张面具,即便中箭,神色未改,视线安静地笼罩她,而后提刀向上,斩断箭柄,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远处街道有官差高举火把奔跑聚来,嘴里高呼“官府办案,捉拿刺客”,被唤作“阿潮”的男人望了眼火光,松开环在她腰间的手,轻功潜入黑暗。 段乞宁还想唤他,官差已将她团团围住,她不得已跟着去了趟官衙。 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将她放回去,官府的人说是城中有叛臣贼子的爪牙作恶,段乞宁呢也是倒了大霉正巧撞上,好在是有惊无险。 待回到段家,已是丑时,解了外衣泡完澡,闺房灯火通明。 段乞宁当是府里女使特地给她留的灯,不甚在意,打着哈欠眯着眼,撩床帐的素手猝然一顿。 烛火将帐中人影照得旖旎朦胧。 段乞宁猛然撩开帷帐,便见一身清透纱衣的少年被银锁链囚在床头,腕间颈间缠绕着链圈。 不是旁人,正是瑛瑛方才和她念叨着的“白玉盘”。 “崔、锦程?”【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第五章 少年握拳的手指一紧,露出微微发白的指骨。 白绫束缚住了他的眼睛,烛火旖旎地映照在他的侧半张脸。 洗干净后,段乞宁才得以目睹男主的真容,只能感慨,男主不愧是男主,原著在对他的容貌塑造上花费的所有点墨都是值得的。 因为面前的少年,如若不是被锁在榻上,当真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清冷如月,眉目似霜。 清俊的面颊上氤氲一层清透的驼红,崔锦程抿唇隐忍,身子呈现出一种防备的模样,有些躲着段乞宁。 半透的衣物遮挡胸口,却将那两粟摩擦,衬托得欲盖拟彰,随呼吸起伏而露,带着一股致命的蛊惑感。 他身上的寝衣松松散散,段乞宁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的胸口和锁骨处,再往下,是劲瘦的腰、是少年曲起的大腿和膝盖……而那暗红色的软垫则将肌肤衬托得莹莹洁白,好似窗外才刚积攒起来的雪,一触就化。 段乞宁看见了他的“兔子尾巴”,眉梢扬了扬。 人是没有尾巴的。 尾巴是书中世界对某种道具的雅称,也根据女娘们的喜好被做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和尺寸。 大多寻常的是长款的动物尾巴,如狐狸尾和虎尾。自然也有短截式的兔尾和木塞。 上好的尾巴,都是用真毛所制,段乞宁的这颗兔尾也不例外,只不过较之于他者,横截直径较小,适合初次的儿郎。 他带着尾巴,自然无法平稳地坐着,只能用双手支撑着身躯前倾,变扭地揪紧床毯。 呼吸也因为段乞宁的出现,变得难以掌控。 他想逃,可是又无可奈何,只得硬下头皮。 “做什么,”段乞宁咽了咽喉咙,指尖挑下他面上的白绫,“勾引我?” “没有!”少年当即羞恼地反驳,异色的瞳眸直直对上她,却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刹那,惶恐地避开。 他卸了些力,身躯俯下去一些,尾巴翘上来了点,视线聚焦在段乞宁把玩绸缎的指尖上,耳朵红的快要滴血。 若非无路可退,他也不会如此。 少年无助地闭上眼睛,身躯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在微微颤着。 段乞宁却陷入沉思。 他出现在这里,就证明一切都乱套了。 她穿来初自带系统,如果把原著当做是全息游戏,那么系统给出她三条通关路径。 一、九五至尊:成为凰帝。 二、佳偶天成:苟住小命,助力女主男主修成正果。 三、夙愿得偿:完成原身未了的心愿,攻略她的意中人。 她那时正被隔夜馊菜汤熏得天昏地暗,却也知道一和三最难,于是毫不犹豫主推二。 所以段乞宁刻意避免与npc们过多接触,直接南下经商逃离晾州这个是非之地。 同样,在牙行得知男主崔锦程的下落,也并未强抢回府。 她都已经这么努力避开剧情了!结果男主还是出现在了她的床榻上。 段乞宁合理怀疑,方才那些黑衣人恐怕不是“不小心撞上”,而是佳和县主安排的刺杀。 失序,对段乞宁这种喜欢掌控一切的人来说,不是件舒服的事情。 她想的很多,包括男主的出现又是否说明:有些关键节点的剧情是她根本就改变不了的呢? 她记得原书的桥段,例如尚佳和记恨她、崔锦程入她后院、女主拯救男主、段家被灭!段乞宁流落荒野!……照这样发展,等待她的将是五马分尸! 段乞宁想的出神,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一只冰凉的手指擦着她的手背而过。 回神,便见崔小少爷丢卸傲骨,像只讨主人欢心的小白兔,颤巍巍在勾她的衣裙:“妻主…贱奴、伺候您。” 段乞宁心弦一颤,猛然紧捏他的下巴。 随着她这势不小的力道,少年被迫抬头,身躯朝后仰了仰,兔子尾巴被压得没入半寸。 令他呼吸一滞。 “挺好看的表情,”段乞宁弯唇一笑,捏了捏他的双颊,语调拖转,“崔小少爷。” 崔锦程的面颊和颈脖唰的一下全然红透。 这个世界,世家族的儿郎旁人一般称呼为“公子”,“少爷”这个称谓,是种轻蔑的调侃,结合崔锦程而今家破人亡、寄人篱下的窘境,更有一番杀伤力不俗的羞.辱味道。 他恼羞到了极点,喉结动了动,用力撇头。 段乞宁施加力道,将小少爷的下巴和脸一并掰了回来:“躲?” 没办法,女子和男子的力量之差悬殊。 崔锦程被迫与她四目相对,那种避无可避的难受和扎心盛满盈盈眼眸,令段乞宁这个压迫者也能共情到他的无助和不安。 可她没个好德行,上辈子仗着万贯家财玩.弄的男模数不胜数,这辈子穿到个恶毒女配身上就更别提什么优良品德,压根就没有。 男人的眼泪是她的兴奋剂。 少年这副模样落在她手中,只会段乞宁更爽,毕竟她还记着仇,就算不为原身,独独为那盆馊菜汤,她也得好好报复回来一下。 段乞宁半只膝盖抵上榻,身躯降下来些,与崔小少爷拉近距离,呼吸都近得能够纠缠在一起。 崔锦程下意识地后退,双手撑在大腿两侧,段乞宁乘胜追击,去拽他的尾巴。 毛绒绒的球状兔尾,单手就能全部收拢,段乞宁覆盖住尾巴。 少年猝然一怔,绷紧所有的弦,犹如一只落入狼口的白兔。 段乞宁温温吞吞地搓着兔毛,沉重的呼吸落在他的颈侧。 这样的距离,能够将崔小少爷的每一次蹙眉和逃避收入眼底。 他不安地战栗着,尾巴的不适让他濒临防线溃烂的边缘,崔锦程倏然用力推向段乞宁的手臂。 “你要是敢,今晚就滚出段家。” 段乞宁没什么温度的话让那少年摸向身后的手一顿。 在他迟疑的那刻,段乞宁抽住他的手,那只伤痕累累的小臂中心,还有颗殷红的守身砂,在烛火的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 段乞宁知道崔锦程一门心思想留在段家的原因。 凰权动荡,朝中格局云谲波诡,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杂。崔家被灭,牵连甚广,而段家富可敌国,放眼整个晾州,唯有段家拥有能够与士族分庭抗礼的实力,且段家为“商”,又不受士族的约束。 崔锦程的母父双亲还在雪州颠沛流离,书中写道,他在原身身下饱受摧残也不愿寻死的原因,就是希望原身能够网开一面,帮他打点好雪州那边的亲人。只不过原身早就对他由爱生恨,间接害死男主的双亲,这也成为后来男主和原身之间的血海深仇。 所以,这便是段乞宁能够威胁他的筹码,在他的目的没有达到前,他什么都可以忍受,甚至包括让他一直夹着尾巴。 崔小少爷的面色沉下去,紧紧抿住唇瓣。 “张嘴,”段乞宁用食指压开他的唇,“要唤我什么?” 崔锦程垂下眼睫,含糊地道了声“妻主”。 段乞宁使坏,拨弄指头:“你学那些小倌的样子,说‘求妻主疼爱’。” 让养尊处优的士族儿郎这么做,不亚于在心口尖插刀子。 可段乞宁知道他会的,他是个好孩子。虽然前半生被当做金丝雀困在崔家,可他到底离不开崔家,离不开那些让他痛苦也让他优越的牵绊。 果然,少年在长久的挣扎后选择妥协,放低姿态,学着青楼小倌的样子,一点一点地讨好着去勾她的腰带,尽管声音已经破碎得打颤:“求妻主、疼爱……” “你听话,我自然疼你的。”段乞宁转了转兔尾。 滚烫的面颊埋进她的怀中,是崔小少爷下意识的反应。他用双臂紧紧搂住段乞宁,在她面前塌腰。就好像段乞宁的胸口是他最后能够遮掩窘迫的港湾。 可是这最后的遮羞布也被她无情地碾碎了,段乞宁的手没入他的发梢,将他那张绯红的脸拖拽出来,同时又玩起他的尾巴。 少年如溺水挣扎,冰凉的手指紧捏段乞宁的手腕,在用仅存的力气与之抗衡。 “你就是这么伺候妻主的?”段乞宁挣脱他的手道,“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尾巴,竟然就受不了了?” 望着他快要溢出泪水的眼眸,再对比那日楼上雅间凉薄的眼神,段乞宁只觉得莫名解气。 可是报复归报复,段乞宁倒不会像原身那般做的太过,毕竟她还得苟住小命完成任务,最起码不能和男主结太大的仇。 崔小少爷在她怀里缺氧般地呼吸着,段乞宁松开尾巴,任由他紧抱。 待到他平复,段乞宁才冷不丁地将人推开。 崔锦程一头栽倒在毯上,垫被很软,再加之他方才紧绷过度的身躯后劲乏力,他这一摔,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少年揪紧了被褥的一角,还在忍受尾巴那的异样,可他不敢伸手,他有求于段乞宁,害怕触怒她的眉头,他只得把被角捏得乱七八糟,乞求道:“妻主…” 段乞宁听到了,没应,而是自顾自剪短了一截烛火,整个房间都昏暗不少。 她撂下剪刀,抽了腰带,褪去寝衣外的罩衫,只留下勉强能够蔽体的吊带。 大块白皙的肩颈肌肤裸.露在外,室内烧着上好的银霜炭,倒是觉察不到多少寒冷,只是榻上的少年见到这副光景,不知该将眼眸藏向何处。 段乞宁偏要揪住他的长发将他从被子里拽出,“这是我的床,你今夜睡哪里?”【你现在阅读的是 】 6、第六章 映入崔锦程眼眸的,是她那被烛火映照得分外旖丽的容颜。 不同于大多数晾州百姓黑发黑瞳的模样,段乞宁的容貌更偏异域风多些。 微卷的瀑布长发倾泻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朱唇绯红、鼻眉优越,一双琥珀偏绿的桃花眼多情凉薄。 过分妖艳的美充满进攻性,再结合方才她玩.弄尾巴时的娴熟自洽,令崔锦程方寸大乱。 发梢被她拿捏,连同整个脑袋都在她的掌控之下,崔锦程被迫维系着仰头的姿势和仰视的眼神,身躯酥软得使不上任何力,甚至用双臂支撑身体时还会扯动臂弯上的伤口,令他疼得呼吸一滞。 崔锦程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她。 他现在只是个侍奴。 这个身份放在任何一个少主的后院,都是尴尬的。 首先,侍奴不是主子,不能差遣下人,自然不配拥有独立的院落居住;其次,侍奴不同于杂役仆从,属于主子的床.奴,也不能和家厮同住。 坊间的规矩是妻主睡哪,哪儿便是他们的容身之所,哪怕妻主当夜宠幸的是夫郎,侍奴也要贴身候在一旁,以便随时传召和接替。 他们只是呼之来喝之去的玩意,莫要提地位和自由。 崔锦程蠕动唇瓣,半晌才憋出一句:“贱奴……全凭妻主安排……” 他低垂眼睫,不敢看她,身躯微微发抖,卑微到了极致。 段乞宁松手,唤多财和多福。 两个小厮还是第一次在主人宠幸侍奴时进来,有些担惊受怕,在外围踌躇好一会才敢上前。 多福胆子大,眼咕噜转一圈张望了下床榻里侧的崔锦程。 而崔小少爷不想被其他人瞧见他现在衣不蔽体的凌乱模样,绝望又痛苦地拽紧被褥,试图遮盖自己,却是徒劳无用。 多福鄙夷地扫他一眼,行礼:“少主有何吩咐?” 段乞宁没回头,而是将崔锦程躲躲藏藏的小举动收入眼底,道:“我的后院可还有地方给崔…小少爷住?” 她因着如何称呼他卡了下壳,可惜无人在意,他们更为惊讶的是:少主竟然要给侍奴分配单独的院子! 整个晾州城都没这么荒谬的事! 多福和多财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就连崔锦程也睁大了眼眸。 段乞宁不解,她对这块规矩压根就不知道,小厮不应,不免又问:“有没有?” 多福难以置信,道:“回少主的话,有的有的,西边的芙蓉苑、东边的暖香阁、南边的明月轩都是空的,只是好久都没用,收拾起来怕是得要些功夫……” 总不能为着这个侍奴,让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连夜去给他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吧!不能吧!多福心道。 多财老实巴交道:“少主要哪间,小奴这就去收拾。”成功收获多福的白眼。 段乞宁定下明月轩,让两个小厮现在就带些杂役仆从去收拾。 待多福和多财退下后,崔锦程还沉浸在要给他安排院落的怔然之中。 侍奴怎么可能会和夫郎们一样有自己的床呢?段乞宁为他破例,是不是证明……她心里一直有他? 段乞宁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举动让三个少年想入非非,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等下你就搬去明月轩住吧,不用你伺候什么,一日三餐我让家厮给你送去,你就在段家好好住着。”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过下去吧,等着你那青梅竹马的女主把你接走。 崔锦程咬着下唇忍疼,支撑着从榻上起身,跪在了段乞宁的身侧:“贱奴谢妻主赏赐,只是、侍奉妻主是贱奴的本分,明月轩…” 崔锦程本想让段乞宁收回成命,倏而看到她那审视的眼神,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段乞宁好笑地扬扬眉,“不想去?想睡在我的枕边?” 她支起一条腿,寝衣裙摆滑落,露出白皙的大腿,“你早就听说过我段乞宁是个什么样德行的女人了,死在我榻上的男人多的我都快记不清了,你真要和我一起睡?” 崔锦程滚了滚喉结。那些坊间传言他如何不知,段乞宁风流残.暴,会拿鞭子抽夫郎的大腿,会用银簪扎夫郎的器物,会用巨尾灌烂夫郎的尾巴口。 他也深深害怕着,可若他打退堂鼓,他的母父双亲又该如何在冰天雪地的埋骨之地苟活? 崔锦程觉着,至少段乞宁还是心里有他的,她曾那般炙热地追求过他,这份情意又岂是说变就变的。 他怀揣着那点拙劣的侥幸,觉着自己会是例外,手撑在了她的腿侧,塌下一点腰,“贱奴愿意和妻主一起睡,也想伺候妻主……” 段乞宁看了他一眼。 面对他刻意的讨好,段乞宁无波无澜,终于在他的面颊贴过来时,她用肩膀抵住了少年的下巴,将他紧拥,反手抱住了他的后脑勺,于他耳畔轻蔑讪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段乞宁按住了他,去摸兔子尾巴。 兔尾前面的部分长得像胡萝卜,越到兔毛那圈横截面越大,小少爷的尾巴不过只长了一半。 段乞宁揉了揉软软的兔子毛,随后一整个收拢兔子尾巴,摇着尾巴朝自己胸口推。 后背一紧,崔小少爷的指甲贴着单薄的寝衣而过,少年蜷缩的脚趾也将被单绞乱。 段乞宁的耳边吵得有些杂乱,呼吸声和喘息声毫无章法,却莫名令人上瘾。 她面无表情,连后背的疼都感受不到,只是觉得自己现在很清醒,在冷眼旁观着旁边的人疯掉。 他快碎了。 他在段乞宁耳边连求饶都说不出,脚踝和小腿战栗不止。 他每一次仰头都被段乞宁按回肩胛上,逼着他粉碎所有反抗。 段乞宁的肩膀处传来刺痛,崔锦程狠狠地咬了上去,眼泪也随之滑落,滚在她的后背、淌进被抓开的红印中,不亚于在伤口撒盐。 这个程度的痛感才叫她回过神,段乞宁同时抽开了尾巴和人。 带了点殷红血迹的兔尾被她丢在地上,湿红眼眶的人则在被褥间瑟缩身体哆嗦。 段乞宁平复呼吸,紧盯那翕动的尾巴口。 那附近有一块漂亮的蝴蝶形状的刺青,颤抖的肌肤将它的翅膀煽动,栩栩如生。 刺青?男主的刺青? 段乞宁后知后觉,原书提及过,崔锦程的身上也有一块刺青,位置比她的还要刁钻隐蔽,没想到是在这里。 这么诱人。 肌肤褶皱构成蝴蝶翅膀的纹路,它衔着点点晶莹的朝露扑腾。 段乞宁鬼使神差地想要触碰那只蝴蝶的翅膀,却没料到少年如触电一般紧绷,歇斯底里地吼了声:“别!” 随即哽咽下去:“别…不要……求你了……” 他拉扯寝衣遮掩,试图维护最后一点作为人的尊严。 段乞宁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了恐惧和崩溃。 她垂手捏拳,沉下脸,冷冷地道:“既然做不到,就不要说什么愿意。” 崔锦程的面上闪过慌乱,他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反爬回去,肩膀受到段乞宁毫不留情的一脚,“滚去你的明月轩!” 少年被踹得怔愣,却也知晓自己触碰到她的逆鳞了,他顾不上发疼的伤,拖着残破的身躯下榻。 可是双腿软得跟棉花一样,他的脚掌才落地,身躯便完完全全摔在地上。 段乞宁听见沉闷的一声“咚”,转头便见少年羞赧和慌张的神情。 他精疲力竭,却无颜再留在段乞宁的跟前,硬是爬着也要往木门去。崔锦程委屈的眼泪滚落,他只想逃离这里,无论用何种狼狈的姿势。因为段乞宁的目光就如一把刀,凌迟在他的脊骨之上,贯穿着他的自尊。 可是,他才爬到地毯的边缘,脖颈和四肢同时一紧。 束缚住他的银链已经达到最长的限度,这意味着他将无法逃离这座囚笼。 他在窒息的边缘失控,扯着脖子上银链,痛苦地倒在地上喘息,无声麻木的泪水打湿了俊美的脸颊。 待到崔锦程彻底安静下来,段乞宁坐在床头,长腿交叠,与黑暗中少年的眼眸紧紧相望。 她嘴边勾着坏笑,崔锦程读懂了她眸中的戏谑、愚弄、冷漠,独独没有从前的痴恋。这让崔锦程意识到,段乞宁不喜欢他了。 不再是追在他身后的尾巴。 甚至他们的处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她成为高高在上的主人,他是个卑贱的侍奴。明明曾经他能有机会成为她明媒正娶的夫君。 烛火明晃晃,段乞宁悠然地坐在床头,倾听他一声声力竭的呼吸。 心动,怎么能不心动? 这是全书最漂亮的男人,是造物者最慷慨的杰作。 艺术就是将最美好的东西破坏,将原本清冷圣洁的仙人拉入泥潭,然后亲眼看着他在泥泞中挣扎。 “求我。”段乞宁浅笑道。 “求你……” 她摇摇头,表达不满。 少年闭上眼眸,“贱奴、求妻主饶恕。” 段乞宁随口揶揄:“我若想看你的蝴蝶呢?” 崔锦程怔了怔,终是缓缓地曲起膝盖,撩开寝衣。 他别过脸,长发如瀑布般散落在地毯上。 段乞宁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起身道:“真漂亮,崔小少爷。” 明明是夸赞,落在少年耳中,是尖锐的侮.辱,能将他的心脏扎透。 银链被她扯了扯,少年的腿被拉直,蝴蝶消失于视野。 “钥匙应该是有的,我找一找。” 崔锦程已经失去思考的能力了,他只是听见她的声音。 段乞宁寻了好久,都没有寻到能够解开银链的钥匙,反而从原身的闺房里搜出一堆助.兴的小玩意。 那一堆银制的器物乒乒乓乓,崔锦程听得头皮发麻。 “算了不找了,今日便这样吧。”段乞宁撂下一根形状特殊的银簪,踢掉鞋袜,重回榻上,“床和地板,你喜欢哪个就睡哪里。” 未等他回话,烛火被熄灭,整个屋舍归于黑暗。 但窗外是落雪的天,即便没有灯火,室内也勉强能够视物。 黑夜中,那侧躺于地上的少年动了动,往床榻的方向爬了些,只想让自己好受。 他蜷缩着身子,呼吸渐渐平和。 段乞宁感慨:流水的剧情,铁打的男主。 她不意外他会选择睡地板,扬手扯了把窗帘帷帐,纱帘哗啦啦地闭合,散落一床的芳香。 段乞宁翻身而眠,抑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席卷的时候,地板上响起试探的声音:“宁姐姐…” 段乞宁唰的一下睁开眼。【你现在阅读的是 】 7、第七章 不怪段乞宁敏锐,而是这个称呼确实有段过往。 还是原身留下的烂摊子—— 当年原身追求崔小少爷热火朝天时曾私闯崔府,翻到他跟前求他:“锦程,只要你唤我一声‘宁姐姐’,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求你了锦程,喊一声、就一声也好……” 貌似原身当时被家丁乱棍群殴一顿,丢出府邸。 段乞宁以为他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现在居然这么喊了,即便她知道这并不出自于真心。 可她终归是要装装样子,于是拍拍枕边空位,道:“上来吧,和我一道睡床。” 这就是崔锦程的目的,他顿了顿才动身,银链晃动发出声响,在夜里格外悦耳。 段乞宁睡得是床榻外侧,留了个内边给他,少年在床尾踌躇了一会,才曲起膝盖上榻。 按照规矩,侍奴伺候妻主时不能从妻主的身上跨过,也不能从床头一侧进,他只能从床尾往床头爬。 崔锦程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褥一角。展露于视野中的,是段乞宁赤.裸的足,他收敛神色,避开目光,抵上另外一只膝盖。 段乞宁的被窝是香的,白日有专门的小厮焚香熏染过,和她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明明很是清淡素雅,可是崔锦程攀爬在其间,竟然觉得浓郁得快要窒息。 他的心脏跳得飞快,尤其是在视线受阻,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小腿时。 段乞宁注视着那团被顶起的被褥,里头的人正慢吞吞地向她爬来。 可是他的指尖是冰冰凉凉的,两次三次地擦过她的小腿,不免觉得痒痒的,段乞宁动了动腿。 “摸哪里?”她道。 “对不起。”崔锦程飞快的撤回手,原是她方才一动,他受惊地闪躲,手掌再次寻找支撑点,寻到了段乞宁的咯吱窝下,正擦着她的胸口。 他指尖的冷意也让段乞宁莫名觉着舒服,她掀开被子,撞上崔锦程望向她的眼眸。 段乞宁出乎意料的语气放柔:“爬快些。” 崔锦程低下头,爬到段乞宁的身侧躺下,两个人中间还能再睡一个。 “你倒是规矩学得快。”段乞宁放下发酸的手臂,随口打趣道,“谁能学得过你?” 崔锦程脸上一热,心口却好似被针扎了一样难受。 从前他在崔府,就是没完没了的学规矩。崔家主完完全全将他当做下一任凤君培养,什么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宫廷礼教……通通都是按照凤君的标准严格执行。 他从出生开始就被灌输着要识大体、敬爱未来的凰帝、一言一行符合父仪天下身份的思想,甚至他的名字都寄托着家族所有的期望。 锦绣前程——做天下最尊贵的男人。 从小到大,他都按照母亲既定的道路行走着,也能出色地完成所有礼教,只是母亲很少夸他,年少时的一句“程儿聪颖,什么都学得快,未来一定要当上凤君”,让他记了很久。 为了再次得到母亲的认可,他什么都力争最好,明明已经完美到无可挑剔了,可母亲还是不满意,反而对他越来越严苛。他就在日复一日的苛刻中拼了命地学,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凤君。 只是没想到,一朝家破人亡,锦绣前程被粉碎成渣。 曾经崔家瞧不上的商户女,竟成为他唯一的仰仗。 现在是他寄人篱下,受着她的嘲讽,还要出卖身体讨她的欢心。 “你好像很不情愿。”段乞宁懒散地道。 “能和妻主同枕一榻,是贱奴的福分。” 段乞宁甚至都懒得拆穿他,侧过半个身子。 崔锦程拉住她的衣角,又唤了声“宁姐姐”,只是姐姐不为所动。 少年不免有些急眼,想起雪州的至亲,他咬牙将手摸向她的腰。 段乞宁反手甩开,“别吵我!” 冰冷至极的语调,手中不小的力道,将崔锦程的手腕甩得发疼。 段乞宁确实有点窝火,原因是她发现崔小少爷的体质有些特殊。他身上凉凉的,对她来说有着一种清透的吸引力。不接触还好,一旦有了肢体接触,那种感觉就如人在酷暑难耐时意外获得一块降温的冰,只想贪婪地汲取这份凉意。 段乞宁把这归功于他男主的身份:男主身上没得过人之处怎么能入女主的后宫? 当然这不是她苦恼的点,她烦躁的是,这么个漂亮少年躺在她的身边,不能据为己有! 按照书里的设定,男子的守宫砂褪去必须要与女子交.合,借助尾巴那种道具是不能产生消除反应的,所以即便她方才玩了那么一下,崔小少爷的守身砂依旧是在的。 她也只能玩到这个程度,不能真的上手,因为女主会介意男主不是处子之身。 原书就因为崔锦程被原身抢占了第一次,成为横亘在女主心头的一根刺,女主想刀了原身不说,后续还因为这事让崔小少爷在后宫中受尽委屈。 她现在的任务是要搓成崔锦程和女主恩恩爱爱,等于是在帮女主养老婆,养到一定阶段还得把老婆给她送过去。 别人的老婆只能看不能吃,好痛苦;别人的老婆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半夜“勾引”她,更痛苦了! 段乞宁默念一个“我忍”。 好在她刚才够凶,崔小少爷怕触怒她,暂时放弃打搅她的念头,缩在另一侧床榻上。 他望着段乞宁的后背出神,根本睡不着。 而段乞宁倒是挺习惯身侧有人的入睡状态,睡得很快,还做起了梦。 不是什么好梦,她的眉头紧锁着。 那是发生在过去、可以称之为童年阴影的一段记忆: 段乞宁在现代的家庭资产优渥,父亲是上市公司的总裁,母亲是性格软弱的全职太太。 父亲和母亲相恋在大学校园,本身两家的家庭条件就有着云泥之别。 父亲学生时代就习惯沾花惹草,事业有成后更是经常借各种应酬夜不归宿,而母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总是千方百计地想拴住父亲的心。 段乞宁的母亲全职在家没有独立收入,即便知道父亲在外面偷养小三也不敢张扬,还试图编织各种理由说服自己。她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逐渐麻木,甚至患上了重度抑郁。 矛盾彻底爆发是在段乞宁上高中的那会,她过16岁生日,母亲亲手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晚宴,电话打给父亲,父亲却声称公司有事,需要加班。 可转头,母亲就收到来自小三的挑衅。 小三发了酒店定位和她躺在白色床单中捂着胸口的艳.照,照片拍到透明卫浴中朦胧的、正在洗浴的人影。 段乞宁比较早熟,见到母亲铁青的脸色,就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只是没想到母亲二话不说带上她驾车赶往定位地点。 一路坐电梯抵达房间门口,母亲强装的镇定被粉碎,她在门口崩溃,将他们唯一的女儿推了出去。 段乞宁早就忘记当时是怎么样的心境,她就如同机器,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按响门铃,里头传来父亲带着情.欲且不耐烦的低吼:“干什么的?” 段乞宁不说话,片刻后房门打开,父亲见到她的那一瞬间,腰间里的浴袍都差点震落。 到家后就是无休无止的争吵:“你为什么要把她带来!” “怎么了你做的那点破事你还怕女儿知道吗!”…… 段乞宁在沙发上无动于衷,她永远忘不了父亲在她面前想要解释、试图挽回形象的尴尬。 那天,她透过酒店门缝看到了小三的长相,事实上,段乞宁早就见过她了,在去年逃学回家的某个雨天。 母亲回姥姥家小住,段乞宁躲在书房上网,隔壁父亲的卧室传来女人一声声淫.荡的叫音。 卧室的房门没掩,段乞宁蹑手蹑脚地靠近,隔着门缝看清纠缠在床上的一男一女。 小皮.鞭、口.球、束缚的红印、破碎的黑丝…… 段乞宁几乎当场反胃到想呕吐。 时隔多年,她甚至还能回忆起他们的姿势和细节,还有那个小三一脸爽到起飞的神情。 男人,就没好东西。 她厌恶父亲,也对懦弱且恋爱脑的母亲恨铁不成钢。 在这之后,梦中影像纷繁错杂,交织着前男友背叛她的场景,段乞宁气得窝火,倏然腰间一凉,惊得她从睡梦中清醒,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捉住了崔锦程的手,“说了别惹我!” 回应她的是少年几声虚弱的闷哼,他的手腕冰得可怕,可是喷洒在她颈窝附近的呼吸却滚烫如火。 段乞宁定神,还能感受到他的战栗,他蜷缩着身体正在发抖! “崔锦程?”段乞宁起身,手摸到他的下巴,将他的脸从被窝中抬了出来,便见他疼得紧锁眉头,呼吸喘得像是随时会断气。“你怎么了?” “宁姐姐,我疼……” 他连侍奴的自称都顾不上了,段乞宁也没计较,而是追问他哪里疼。 他说不上话,段乞宁一把掀开被褥,才发现他手捂着的地方是胃。 原书中这个桥段曾一笔带过,男主因为流落风尘,骨头又犟,牙婆们喂他吃的都是残羹冷炙,这些天他为了到段家上门求姻东躲西藏,自然没条件吃上好的,来到段家后从晌午到半夜更是滴米未进,铁打的胃都是要糟蹋坏的。 能撑到现在属实是男主光环。 男主光环应该不会…让他直接没命的吧? 段乞宁萌生了让他自生自灭的想法,可是崔锦程牵住了她本欲撤离的手,用那种脆弱易碎的眸光乞求着她。 于是大半夜的,段府走廊的灯火被点亮,郎中背着药箱在女使的指引下脚底生风往内院赶。【你现在阅读的是 】 8、第八章 段乞宁在金架床旁踱步,她披着一层浅薄的罩衫,收拢领口于胸,掀起淡淡的香味。 而郎中坐在床侧替崔锦程诊疗,神色紧绷。 一时间房中气氛紧张焦灼,段乞宁默不作声望着铜镜。 按照规矩,侍奴半夜会见外女终归是不妥的,段乞宁特地将床帐放下,遮盖住崔小少爷的人影,只从琉璃纱帐中堪堪伸出一截手腕。 郎中的白丝帕覆盖在腕间,就这样隔着丝绦会诊。 碍于外人在场,崔锦程即便疼得难受,还是咬牙维系身形,不至于叫手腕颤抖得太厉害。 段乞宁总觉得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比如经典台词“治不好拉下去陪葬”,可那郎中似乎根本就不用她威逼,自个儿就已经吓得额头直冒冷汗。 望向她的眼神更是躲躲闪闪,见着她就跟见到阎王爷一样。 段乞宁不禁想问:她有这么可怕吗? “如何?” 郎中迅速收手,起身,同样也在如何称呼崔锦程的问题上卡壳,索性笼统地道:“段少主,小公子这是胃疾,近日饮食不规律所致,饿久成患。在下这就去开药方,段少主差人每日按药方服用二次,并以流食养胃,三日即可好转。好转之后,也切记莫要再让小公子饿着了,抑不可大荤大油,吃食上还需素雅为主……” 段乞宁板着脸,郎中无法从她的神情来辨别这个男人在她心里的份量。但区区胃疼,就能让女人半夜给男人请大夫,想来应是宠爱的。 起码郎中在晾州城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少主会大半夜让外女进院诊治,尤其是这个从前男人被玩死了喊她去收尸的段府。 郎中委实对这个段大少主怕得很,本来在家睡得香香的都不想来,奈何段家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段乞宁不知郎中心中所想,应了一声,唤多福多财跟去开药方。 郎中才迈一脚,回头望了眼那满是鞭痕的手臂,又斗胆转回身去:“段少主若宠爱夫郎,莫要再动粗了,这位小公子天生寒体,身子骨单薄,需得好好温养。即便要行房中之乐,也应用香油润泽,不可单刀直入,伤及根本。” 段乞宁:“……”好好好,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中医。她以为那些伤是她弄的?谁他爹的这么变.态? 郎中看她的目光犹如看瘟神,段乞宁就知道这事说不清,闭上眼把人打发走。 烛火明明灭灭,半透的床帐里是少年缩在一起的身影,段乞宁的睡意也被这遭搅得七七八八,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躺回去继续睡还是看他胃疼在床上打滚。 她在心底啧了一声:别人的老婆养起来就是麻烦。 很快多福回来复命:“少主,方子开好啦,明日送到府里,明早奴喊药房煎药!” 段乞宁:“不是留了一帖的计量?辛苦女使轮流熬一下,府里可还有吃的?” 多福当场拉下脸:“回少主,膳房的哥哥们都歇下了,这个点再唤他们怕是不妥,再过两个时辰又得早起做早膳,少主想吃什么还是让小厨房做吧。” 总不能为了这个侍奴让小厨房大半夜地去给他开火吧!不能吧!多福心道。 “那你吩咐小厨房,让他们熬碗白粥,”段乞宁道,“明日给大家发赏钱。” 多福听到前半句脸都绿了,“赏钱”才令他缓和些,可是转头又钻牛角尖:少主居然为了这个侍奴给大家发钱? 少主院里的几个下人一半被差去熬药,一半被差去熬粥,两拨人凑一起嚼舌根,说什么“新来的侍奴架子大”“不是夫郎命一身娇夫病”“倒贴的床奴真当自己是主子”…… 下人们怨气颇深,等到后半夜粥和药端来,段乞宁已困顿得不行了。 她让下人们把东西搁置在床头柜上,转头就离开了自己的闺房。 今夜那床就让给崔小少爷了,她去睡才收拾好的明月轩,也顺便记一记府里的路。 夜已深,室外的雪安静地飘落,坠落段乞宁微卷的发尾。她外头披了件带毛的大氅,雪花全都落在毛绒绒的领口,化为冰晶。 多财在前面带路,他虽和多福一样刚来段府没几天,但胜在老实心细,很快就能将府里的路熟,七拐八拐地将段乞宁带到。 明月轩这处僻静,离她的主院不远,比邻温泉,是以寒冬腊月都氤氲着一层蒙蒙水汽,就连这里的梅花都开得比别处娇艳些。 段乞宁无心赏花,打了个哈欠踏上台阶,多财则倾身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大氅。 推开明月轩大门的那刻,她才切实得感受到胳膊后背上的疼,崔锦程的那一口和挠痕真是后劲十足。 “看起来是个无害的,没想到牙口这么好。”她嘀咕一句,木门吱呀呀地打开,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药酒香。 就当段乞宁惊疑这个味道的时候,她瞥见床头熟悉的身影。 多财自是也见到了,不知想到什么,耳朵和脸唰的一下全红了,他羞赧地低下头关门,逃得远远的。 明月轩内,床头架上点了一盏昏昧的烛火,门窗遮掩得并不紧实,几抹寒风从夹缝中钻进,将那床头烛火吹得恍恍惚惚,连带着光线都明暗交错,却将榻上那个男人的后背肌理映照得紧致诱人。 段乞宁屏息挪动脚步,男人全神贯注在拔箭和处理伤口中,完全没有觉察的意思。 微弱的烛光照亮木板地,那里有断裂的箭尾和殷红的血迹,几条染脏的白绫散落。 他脱掉了上衣,露出宽阔的肩膀,上衣就卡在劲瘦有力的窄腰间,屈膝坐在床榻边缘,背对着段乞宁。 随着他抬手的举动,后背的肌肉紧绷,凹陷的线条硬朗清晰,让段乞宁不禁心里发痒。 男人手持匕首,正挑着左臂伤口里碎裂的木屑。左拳被他紧捏,因为用力,手臂上的青筋蜿蜒浮现,彰显一种力量感。 疼痛却让他蹙起眉,额间遍布冷汗,偶尔也会溢几声低沉的闷哼。 他绷着呼吸,喘着粗气,段乞宁弯唇,故意踩响一步。 男人手中刀刃一钝,划在了血肉之中,可他没顾上那一瞬间的疼,而是收刀起身,跪地道:“属下参见主人。” 微卷的狼尾碎发下,俊朗的五官一半被面具遮盖,他低着头和眉眼,一脸恭顺的模样。 男人颈间带着银链,链条在锁骨附近分叉处多条更细的分支,遍布在他的胸口附近,与他胸肌的轮廓完美契合,也将胸腔的轮廓衬托得更加性.感。 段乞宁记得他从前是不带这些配饰的,今夜是个什么日子?更何况凭暗卫的本领怎么可能觉察不了她的出现? 多半是故意为之。段乞宁弯唇一笑。 “阿潮,你流血了。”段乞宁走近,声音落在他的头顶上。 阿潮跪着不动,左臂上的血直流,流了一地。 还是段乞宁的寝衣快要擦到那摊血,阿潮的眸光一怔,另一只膝盖也弯了下来,往她的位置跪去些:“主人别靠近,脏。” 段乞宁故作不解,“哪里脏了?” “属下的血脏。”男人的视线追逐着她白皙的脚踝,始终低眉顺眼着。 段乞宁嘴上说着不脏,实则也是刻意避开,从他身侧绕过去,踏上床榻的台阶,阿潮的身子便也随着她的方向跪过去。 主人不说起身,他就不能起身;主人不让他动,他就只能放任伤口流血。 血腥味并不好闻,段乞宁用手指遮掩了一下鼻,蹙眉道:“收拾一下。” “是。”阿潮拾起地上的白绫覆于伤口处按压止血,顾及段乞宁,他还特意侧过身。 她等了有一会,阿潮手臂上的血才止住,他随即丢弃那些弄脏的布,将药酒重新倒于崭新的白布上,叠加一层凝血药草,覆盖于伤口。 他们暗卫处理伤口向来如此简单粗暴,段乞宁已经见怪不怪,也并未多说什么。接下来的步骤,需要用长条白绫将伤口连药带布包扎。 碍于他受伤的部位,这个包扎环节换个人做或许更好,男人似是也顾虑到了这一点,上手的动作有些迟钝。 可是段乞宁端坐在床头不动,阿潮便不敢抬眼看她,白绫绕过一圈手臂,被他咬入唇间。 他用牙齿咬着一端,以此来包扎自己的伤口,段乞宁就这么翘着腿观赏他。 这是她的贴身暗卫。幼时因相貌粗鄙被人牙子囚在牛马堆中,段家主相中他的骨架将他买下,送入暗卫营里秘密训练。 长达数十年的锻体练就了他硬朗的身躯,日复一日的栽培也让他的武艺出类拔萃。 他自出营那日就被段家灌下蛊毒,蛊母在段乞宁身上,蛊子在他的心口,代价是要他永远的忠诚。 他只为段乞宁而活。 段乞宁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软塌上摩挲,目光则细细描摹他的侧脸,她怎么也无法和书中所言的“相貌粗鄙”相联系,大抵是男大十八变。 现在在她面前的阿潮,即便带着半边面具,可展露于视野中的另外半张脸也足够惊艳,利落如刀的下颚线随他咬合的举动绷紧,半边耳垂悬挂的银牙耳坠则将那种异域狂野的俊美衬托到极致。 他或许不是书中世界主流审美的受众,但却是段乞宁的理想型,让她忍不住倾身向前。 阿潮包扎完伤口,段乞宁意味深长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主人,属下在。” “过来。” 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往台阶上爬,在她的膝盖边跪好。 段乞宁解开了他自己打得乱七八糟的结,男人迟疑地一愣,“主人……” 她不轻不重地摁了下他的伤,“别吵。” 阿潮低下头不说话,耳尖却悄然爬上薄红。 段乞宁按自己的喜好打了个蝴蝶结,温润的指尖随即摸到他发红的耳朵上捏了捏。“怎么这么烫?” 男人侧过脸回避,段乞宁的手掌覆盖住他的脸,迫使他不得不抬头仰视她。 阿潮凸起的喉结不争气地滚了滚,连呼吸都有了声音。 段乞宁就这么看着他,露出玩味的笑容,另一只手的拇指从他的下巴处抚上,顶落掉那半张面具。【你现在阅读的是 】 9、第九章 男人的眸光有那么一瞬间的闪躲,连呼吸也随即停蹙。 藏在那面具下的,并不是什么花纹图案,也不是什么狰狞伤疤,而是四个漂亮秀丽的字形刺青,用藏青色的墨汁镌刻着“宁宁之犬”。 这是原身留在阿潮身上的印记。 原身并不喜欢阿潮的体格和容貌,只是把他当做无聊时消遣的玩具。 最常做的玩乐便是让他趴在地上,她则骑在男人的身上,用鞭子驱赶马匹一般驱赶他。 因为蛊毒的牵连,阿潮无法拒绝任何主人提出的命令,即便是这样的羞.辱,他也只能低下身子。 原身以玩.弄为乐,绝不容他上榻,所以他侍奉原身多年,仍是处子之身。 稍微有点触碰,就会脸红心跳的程度,抑如此刻段乞宁身下的他。 段乞宁轻轻捏着他耳垂上的那块软肉,耳朵的温度升高,她用指甲挑.拨月牙状的耳坠,银制的耳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偶尔耳坠擦过男人的侧脸,弄得他有些痒痒的。 可是他不敢言说,只是默默忍受,尽管身体已经暴露他内心一些可耻的想法。 段乞宁玩够了他的耳垂,松手绕到他的后颈,以一个暧.昧姿势几乎贴在他宽阔的肩胛上。 她的视线落在男人跪地的膝盖边,扫向他的胸口时,露出似懂非懂的笑意。 “真可惜,阿潮,用不到的。”段乞宁在他耳边轻轻道,像是在说悄悄话调.情着。 在被她看穿后,阿潮露出一瞬间的窘迫,他才避开视线,就被段乞宁捏住下巴生硬地拽回去。 一番举动并未消磨掉男人的心切,反而让膝上的景致愈发生机盎然。 “很不舒服吗?”段乞宁好似只作恶的妖精,手指在他的发丛间穿梭。 他热得快出汗了,身躯上下犹如扣紧的弦,鼻腔之下呼出的气流都好似被火焰炙烤过。 段乞宁用拇指探了探他的呼吸,指甲掐着他的唇。 被崔锦程咬断一半的美甲尖锐异常,段乞宁没收力,等着他疼到张嘴。 她很快便笑了,指腹被潮湿裹挟,那股力道刻意避开美甲,讨好她的指纹。 段乞宁施力,虎口吻上他的下唇,一遍一遍抚他面上的刺青。 “好狗。” 得到她的这声肯定,阿潮闭上眼睛,更加投入和专心。 专注的男人总是别具魅力,段乞宁慢慢地抬手,举到他够不到的高度,阿潮便用那种试探和乞求的眸光仰望她。 像只渴望玩乐的大狗,大狗勾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段乞宁将湿漉的手掌覆盖在他的喉结上,道,“上来。” 阿潮本能一顿,说话时声带的震感传递到段乞宁掌下,“主人,属下不敢。” “你敢违抗我的命令?” 阿潮自是也不敢,他低垂眉眼,缓缓支起弯曲的膝盖。 段乞宁引导着他,眼神瞟了眼道,“脱了。” 阿潮解开腰带。 染血的衣裳滑落,完美的宽肩窄腰占据段乞宁的视野。 她掌心用力,将男人扯到榻边,阿潮的一只膝盖抵上来,两手撑在段乞宁的腰侧。 银链则垂于胸下,摇摇晃晃惹眼。再之后,他不敢再动。 这不是一个好的姿势,他不敢冒.犯主人。 “顾虑什么?”段乞宁支起膝盖抵上去,双手绕住他的颈道,“又不是头一遭。” 膝盖蹭了蹭阿潮的,段乞宁挺腰,男人的大掌很熟稔地托住她的后背。 让段乞宁有一种心安的感觉,源自于她与他之间的体型差,还有蛊母对蛊子的绝对压制。 段乞宁忍不住去找他的尾巴,但是很遗憾,“你今天没戴尾巴。” “主人,属下知错,愿意接受处罚。” 阿潮的心跳得铿锵有力,段乞宁笑了笑,剐蹭那刻意逢迎的尾巴口。 “……真下.贱啊,怎么不见你要杀我时的骨气?” …… 阿潮的第一次,切切实实被段乞宁占有。 那是她刚穿来的时候,被崔家小厮泼了一身馊菜汤。 她阴郁着脸色回府,做出南下经商、离开晾州的决定。 桑州位于江南一带,以养蝉织布为主业,是段乞宁钻研大延王朝地志籍多日得出的目的地。 而她的创业始作是制造肥皂。 这个朝代有澡豆,清洁能力不高,大户人家用的则是香膏,清洁能力较强,但街头百姓自是没有余钱购买香膏用于洗涤。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香膏,就抵得上平头百姓一年的收入。 段乞宁一池洗澡水,洗掉五颗,才将身上的馊菜味彻底清除。 大抵是这遭刺激,让她陷入魔怔,她越是害怕书中段家被灭的剧情点会到来,就越是想着急去改变什么,索性南下桑州,隐姓埋名,先干点事业存点底气。 段家仆从以为少主这是开窍了,段家主也以为自己的女儿终于上道了,没有人对她的决定持有怀疑,除了她的贴身暗卫阿潮。 伺候多年,早对她的秉性了如指掌,阿潮是第一个敏锐觉察到她的变化的人,并且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 他提起弯刀,在段乞宁出浴回寝的榻上劫持。 刀光剑影,段乞宁凭感觉后背一悚,余光只见床头的烛火恍惚了一下,脖颈间便被抵上一道冷意。 锋利的刀刃近在咫尺,男人低沉的咬字悬在耳后,如春寒料峭、沁人肌骨,“你不是她。” 穿书的段乞宁这才想起,原身有一个暗卫,对她的刁蛮和残忍了熟于心。 换做是原身,绝对不会一夜之间改邪归正,说什么要去桑州白手起家,更不会放弃崔锦程! 她只会为爱疯魔,继续追求崔锦程,或者恨崔锦程入骨。 他冷冷地又道:“你究竟是谁?” 只要她答错一个字,刀刃就会刺破喉咙,段乞宁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对峙不过片刻,一个呼吸之间,段乞宁勾唇笑了,“贱狗,谁允许你拿刀架着主人的脖子?” 轻蔑的语气,阴冷的语调,阿潮握刀的手一紧。 “我是你的主人,还不把刀放下,等着被蛊毒噬身吗?”段乞宁侧过脸,用那种看待蝼蚁的目光睥睨他。 烛火映亮她绝美的侧颜,偏绿的琥珀色桃花眼好似猫眼石。 阿潮手抖了一下。 蛊毒是绝密,只有段家主、段乞宁和他三者知晓,可他还是不愿意放过自己的直觉! 只要他弄伤主人一丝一毫,他就会遭受万蚁噬心的剧痛,是宁可错伤,还是……! 段乞宁在他迟疑的那瞬捏住他的手腕,弯刀从他手中松落,砸在地上。 阿潮神色一凛,想要抽身,却动弹不得。 尽管他身量魁梧,在力量上,始终不是女人的对手,段乞宁一只手就能压制住他。 阿潮的另一拳袭来,段乞宁同样牵制住他的另一只手。 这样的反应,也让阿潮更加坚定她不是段乞宁,作为忠心护主的暗卫,他竭尽全力与之抗衡。 段乞宁着实累得够呛,一把将人甩到榻上。 他身手够好,脚尖力道一踏,弯刀被反弹跃起,段乞宁撑住身形的功夫,阿潮直坐起,扬手一抄,刀柄入掌,寻机反扑。 段乞宁几乎本能地支起膝盖防御,抵在他的腰间,两只手则狠狠地掐住那把要刺向她胸口的刀。 “混账东西!”她急眼地骂,一巴掌甩在阿潮的刺青上,力道之大,让他鼻腔沁血。鲜血流到她散乱的领口下,半露的酥.胸旁,烫得要灼烧毁肌肤似的。 阿潮一怔,猛然扯住领口撕开,看到段乞宁右胸口上的刺青。 围绕着那点外,有一颗月牙形状的图案。 若在此之前他还有所怀疑,再见到这个刺身之后,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 江湖有易容之术,人皮可以冒充,唯这月牙纹路不会。 阿潮卸力,爬下床榻,跪在榻边,面上全是惧意,“属下该死,冒犯主人。” 段乞宁气恼,衣裳都不拉,任由它大敞,一脚踹在男人的肩上。 阿潮跪得实诚,即便被踹,纹丝不动。 “真是该死的贱狗。”段乞宁学着原身的口吻起身,用脚尖挑起他的下巴。 阿潮红了耳根,一眼都不敢正视。 段乞宁放下腿,踩在他的大腿上,身躯朝前坐的时候,意外瞥见他的守身砂。 殷红无比,刻在臂弯间,连带着再看他的面容,都觉得勾魂不少。 她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你从前给本少主当暗卫时,有没有看到本少主是如何宠幸夫郎的?” 段乞宁不怒自威,“说话。” 阿潮只得吞吞吐吐地答:“……属下有看到的。” 如果说侍奴的床在妻主所在的地方,那么暗卫的床抑是,每时每刻,他都在主人看不见的影子里,或房梁上,或门窗后。 看似妻主与夫郎缠.绵的每一夜,他都以第三者的视角窥视这一切的发生,确保段乞宁的安危。 甚至原身玩死侍夫的那几次,他都会蹙眉回避,无比庆幸段乞宁瞧不上他,可是彼时,他只觉得心里发凉。 他冒犯了主人,主人会狠狠责罚他的,先拿他的身体开刀。 段乞宁用脚尖撞了撞他,手肘撑在腿上,歪着半边头道,“那你学着点,先取.悦本少主,猜猜本少主今夜喜欢你戴哪只尾巴?” 阿潮喉咙一紧,“属下不敢揣测主人的喜好。” 段乞宁笑眯眯,抄起那把弯刀,刀口向着自己,刀柄向着他,“这把弯刀可好?” …… 当然,那只是吓唬吓唬他的把戏。 段乞宁寻了只小黑狼的尾巴给他戴,还有成套的耳饰系在他的发间,就和现在的他一样。 作为惩罚,让他舔咬月牙刺青,直到她满意为主。 抑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常年习武的指擦到挠痕,段乞宁蹙眉一顿。 阿潮感知到她的不悦,停驻身形,斗胆将她抱到身上。 段乞宁未加制止,双手慵懒地挂在他的颈间。 借着微弱的烛火,阿潮看见了她肩膀上的牙印,印圈周围都泛起淤斑。 谁干的,不言而喻。 阿潮眸色一暗,“主人……” 段乞宁不以为意,“阿潮,你那活血化瘀的金创膏还有吗,给我来一点。” “怎么啦,吃醋了?”见他默不作声,她捏了捏阿潮的下巴。 “主人既然已经将他放下,为何要留他于府?”好半晌,阿潮才道。 南下桑州的前夕,段乞宁的手指进去那刻,她曾说过她不喜欢崔锦程了,可是现在居然能够纵容他在肩膀上撒野。 段乞宁哑口无言,只好冷下脸道:“你逾矩了,阿潮。” 阿潮心一紧,是什么让他有胆子质问主人?是段乞宁赐他初.夜时出乎意料的温和,还是南下桑州时夜夜与他同枕的荣宠? “属下知错。”阿潮惶恐地吻上她的肩。 “下不为例。” 段乞宁习惯给一巴掌再给颗枣,阿潮替她仔细涂抹药膏后,她拉起衣裳盖住牙印,捧起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这是奖励。 段乞宁南下的那一年半载,只在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亲他,少之又少。 吻到双方都气喘吁吁,段乞宁勾着他的脖子道,“明日陪我跑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 “主人要属下做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第十章 翌日清晨,大雪初停,久违不见的阳光洒入明月轩。 段乞宁还维系着在现代的夜猫子作息,最喜在早晨偷睡。 她缩在阿潮的怀里,枕在那厚实的胸肌上。 男人宽阔的胸膛极具安全感,将她的身段完完全全包裹,一双青筋横埂的大手则揽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间。 她的腰细如柳,肌肤也是吹弹可破,阿潮只是揽着,不敢乱动,常年握刀的手无疑都是茧子,稍稍一碰就会擦到她,这对高贵的主人来说,是一种亵.渎。 可是他怎么也克制不了原始的本能,软香在怀,心如脱缰之马,他忍不住挪了一下手指。 段乞宁动了动身,往怀里钻了钻。 阿潮的呼吸也随之一紧,郑重的将她拥紧。 谁能想到在他怀里这么香软无害的段乞宁,昨夜玩.弄他尾巴处时有多么恶劣和坏心眼。 段乞宁对阿潮很满意,不仅在于他的忠心,更因为他超出寻常男子的身体素质。 因为常年习武,他体格健硕,忍痛能力也很强悍,她可以玩得很放肆,并且不会听到任何让她分心的求饶。 只要是她给的,阿潮都会照单全收。 “宁宁……”阿潮轻揉着段乞宁的头。 这是段乞宁给他的破例,没有外人在场时,他可以不唤她“主人”,唤她的小名。 这是他第一次喊,阿潮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段乞宁收回这样的殊荣,阿潮唤得格外珍重、珍重…… 回应他的,只有段乞宁一个不耐烦的“嗯”字。 段乞宁有起床气,原身没有,即便这一年半载她扮演得够像了,可在这种清晨刚睡醒、最不设防的状态下,还是偶尔会暴.露一些。 好在阿潮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段乞宁揪住他胸口。 阿潮的回应也很实诚,段乞宁按住那粟画圈,男人很快受不了,将她抱到身上去,清晨的叫醒服务算是完成。 阿潮红着耳不敢看她,段乞宁像撸狗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起身更衣。 从前她和阿潮在桑州田螺村用的是化名和假面,扮演一对妻夫。 她没有借助段家的任何人脉、势力,靠自己先从乡间小作坊开始做,做到后来扩大规模,率先打开临街镇上的市场,再到之后将肥皂产业做大做强,推出不同系列、不同香型的香皂。 每块香皂上都印有独特的纹路——她胸口上的月牙纹身简化版,月牙角上加了个鱼钩状的图案,乍一看好似月牙上钩,所以江南一带都把段乞宁这个神秘的商人唤作“钓月娘子”。 钓月香皂在江南一带赫赫有名,江南又盛产蝉丝绸缎,香和衣都是女子最爱的两物,受众群体重叠,段乞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把“钓月”打入大延王朝的女装市场。 买衣赠香,买香赠衣,怎么都是两全其美的。 并且又因为此处是女尊世界,女人别说露胳膊露腿了,就算是光着膀子也顶多被小郎君骂声流氓,段乞宁可在女装上做的设计那真是太多了。 去年仲夏,她便借着七夕佳节的契机,推出荷花味的香皂,还设计了一款轻薄典雅的荷叶边连衣蛋糕裙。 到底手工费和布料昂贵,做不得量产,她只做了两件,一件被京州大户公爵府的少主买去,一件被大幽国的王女抢去,毫无疑问,别出心裁的设计叫段乞宁赚得盆满钵满。 顺带一提的是,大幽毗邻大延,在大延的西南角,神秘富饶,充满着异域之情,那里的人们多喜好佩戴银制的饰品。 现任凰帝继位时,曾率兵南下攻打大幽,大幽成为大延的附庸国五年之久。庆晔五年,大幽闭关封锁,再到出关后国力强盛,大延再不得与之抗衡,只能和平共处,直至现在。 南方一带因为靠近大幽,双方商贸交易已是寻常,不同国度的百姓通婚也随处何见,所以两国百姓早就安居乐业,大幽与大延的边界逐渐模糊。 段乞宁和阿潮在桑州发家时,还有农民开玩笑道,“钓月娘子的生意做得是越发好了,要我说怎么能娶到大幽国的小郎君呢?” 每每听到这,阿潮总会露出腼腆的一面。 阿潮确实是大幽国的人,段家主从牙行将他买回来的时候,他脖子和耳朵上就挂着银饰,那蜷曲的狼尾发更是标志,还有那硬挺的鼻骨。 他身量高大,五官优越,怎么穿都不差,稍微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了。 段乞宁收拾好后等了一会,阿潮从屏风后边出来,劲装着身,束腰挺背的样子确实养眼。 他戴着一顶帷帽,堪堪垂下的薄纱盖住面上的刺青,只留耳饰的下半截露在外边,刻意突显他是大幽人的身份。 此去跑商,为的是开拓晾州市场,段乞宁扮做钓月娘子的模样,阿潮则扮演她的小夫君跟在后头。 “妻主。”阿潮改口。 段乞宁面露笑意应着。 对阿潮来说,陪段乞宁跑商是最幸福的时候。只有这时,他可以不做影子,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做她的夫郎,而且还是明媒正娶的“正夫”。 “走吧,去用早膳。”段乞宁入戏很快,热络地去牵他的手。 她已和段家主串气过:钓月娘子携夫随段大少主回晾的车马一并入城,到段府上谈生意,相聊甚欢,特留宿多日。 她还有块易.容.面.具,只是戴着吃饭难受,段乞宁暂时捏在手里。 冬日寒风刺骨,她系了件兔绒领的斗篷,伸出去的手是热乎乎的,还自带雪松味道的沁香,拉着阿潮的手往外跑。活脱脱明艳少女的模样,已经完全没有“段乞宁”身上阴鸷、恶毒的性子。 即便阿潮已和她扮演妻夫一年之久,他有时还是分辨不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希望是这一个。 段乞宁不知他心中所想,抄了一把油纸伞在怀中,刚和阿潮到屋门口,迎面撞上形单影只的人儿。 少年瘦削的身影摇摇欲坠,雪白单薄的寝衣松散地挂在身上,印出肌肤上斑驳的伤痕。他的颈间和腕间,有鲜红的、被链条拴出来的红痕。尤其是他的左手腕心,还有刚结痂的掐痕。 每走一步,他都会被胃部痉挛的感受刺.激得不得不放缓脚步,明明疼得恨不得弯下腰,可是他倔强地挺直身形,用力地吸着气。 他披散着长发,破碎的衣裳丝毫不影响那惊为天人的容貌,反而将他衬托得可怜至极。明月轩外的石板小径上都是堆积起来的皑皑白雪,他从雪中走来,好似圣洁易碎的瓷娃娃。 他哭过,眼眶那圈泛着薄红,像只兔子。 崔锦程停驻脚步,抬头望向屋门口的段乞宁。 段乞宁也顿住身形,神情微讶。她讶异自己忘记了他在府中。 昨夜她与阿潮颠鸾倒凤的时候,崔锦程一人在榻上蜷缩。 他疼得实在是没有力气,段乞宁让下人们把东西搁置在床头时,他就已经疼得失去知觉。再度醒来,房里的烛火都已燃烬,屋内早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这样的被抛弃感让他如坠冰窖,勾起他幼时被囚在地牢里的痛苦回忆: 黑不可见密闭空间,冰凉的金属锁链捆住他的四肢,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味,那种苦涩、无助、绝望的紧绷感蔓延在他的脑海中,他感觉整个人好似被鬼魅用力掐住脖子。崔锦程又忆起家族被灭那日血淋淋的场面,巨大的恐惧感几乎要将他啃食。 他害怕黑暗,害怕得只能用力掐自己的手腕,掐到腕心出血,让手上的疼痛盖过胃里的疼。 他在熏香的软塌间落泪,以这样半死不活的状态挨到天明,直到初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照亮他鼻梁间尚未干透的泪痕。 听到一声吱呀推门声,他以为是段乞宁回来了,进来的却是段家主身边的女使。 女使隔着床帘帷帐,看不清里头的模样,恭敬地行礼道,“少主,奴婢将链条的备用钥匙放在床头了。” 没人应她,女使当段乞宁还在睡,掩门退去,崔锦程的世界又只剩下寂静。 他的眸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银制的钥匙上,于是他奋力起身。 浑身上下就跟要散架似的,不仅胃疼,就连身后那处…… 他从未受过那样的屈.辱,崔锦程羞赧地紧咬下唇。 他拨开床帐,去够钥匙,却因为不听使唤的四肢,失手打翻了床头柜上的白粥和药汁。 “哐当——”瓷器破碎的声音扎得崔锦程头皮发麻,下一瞬,寝殿的木门又被推开,冲进来的是气势汹汹的多福。 多福气道:“我和姐姐哥哥们大晚上不睡觉就为了给你熬这药和粥!你倒好啊!你不吃就不吃!你把它们砸了是几个意思?” 良好的教养让崔锦程低垂眼睫:“对不起。” “我看你就是哥哥们说的那样子,耍威风给谁看呀,你还当你是崔家的掌上明珠吗!” 崔锦程将掌心里的钥匙捏得紧紧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多福就好似一口气撒在棉花上,气没处发,只好冷下脸道:“你别指望有人来给你收拾,在我们这,你个侍奴可比家厮还要低.贱!” 崔锦程抿唇不说话,多福气得原地转了一圈,跑到庭院把扫把畚箕啥的提进来,丢到床榻边:“你自己下来收拾吧,在少主回来之前收拾好,我家少主最讨厌旁人弄脏她的地方。” 他说话时趾高气扬的,声音可大着,屋外围了几个少主院的仆从,待多福出来后,把多福团团围住:“多福哥哥,你就不怕他告诉少主吗?” 多福虽然年龄小,但却是段乞宁南下带回来的贴身小厮,也能在一众粗使家厮里当“哥”,他神气一哼:“谅他也不敢,更何况,少主早就不喜欢他了,拿他当个玩意罢了。” 里头的崔锦程听得真切,默不作声地起身,小心翼翼收拾那些碎瓷片。 他拖着残破的身子收拾了很久,前脚刚理完,后脚多福就带着专门打扫主屋的家厮进来,高喊,“都让开!少主的床榻还有桌椅、这里那里都要收拾干净!必须得焚香熏染过,谁都不可以偷懒!” 家厮们驱赶崔锦程,他不知所措的杵在殿中。 多福阴阳怪气道:“你还不回你的明月轩待在这碍事干嘛呢?拿尻尾伺候少主真好啊,还有少主赏赐的院子住,哪像我们这些做粗活的下人,睡得是大通铺。” 干活的几个家厮目光不约而同地扫过崔锦程。 崔锦程被嘲得面红耳赤,离开了少主院。 没人给他带路,整个段府井然有序,女使家厮各司其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这个连侍夫都不算的床奴。 好在他识字,靠着牌匾一间间摸索过去,也寻到了去往明月轩的路。 只是没料到会遇见段乞宁。 所以她后半夜都留宿在此,那么在她身侧男子,又是哪位? 崔锦程的目光从段乞宁身上转移,落在阿潮的身上,以及他和她彼此牵紧的手。 恰有一道强劲的寒风吹来,撩开阿潮的帷帽,显眼的四字刺青印在崔锦程的视野中。 阿潮的眼神没有闪躲,反而把这当作勋章,目光深邃的与他对视着。 崔锦程欲言又止。 他本想求段乞宁庇佑他的双亲,突然发现自己毫无底气。 冷风吹得他哆嗦了一下。 段乞宁解开兔绒斗篷,踏下台阶,将它披到崔锦程的肩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第十一章 她的手指穿梭在崔锦程的颈前,带着淡淡的雪松之香,斗篷的红绳将肌肤衬托得白瓷如雪,一勾一系间指尖的余温扫过他的喉结,崔锦程下意识地低了低头。 段乞宁用拇指抵着他的下巴,把绳结系好,松开手,“穿这么点还出来晃。” 她只是在看到他单薄的衣裳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是“男主感个冒应该会很麻烦”,为了规避这不必要的麻烦,索性把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 崔锦程显然是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措,肩膀上传来她的余温,暖洋洋的,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切。 他怔愣了有一会,才回神,屈膝跪在段乞宁的面前,“贱奴给妻主请安。” 崔锦程随后跪向阿潮的方向,声线颤着道,“给…这位哥哥请安。” 段乞宁没有正夫,晾州城人尽皆知;有一位侧夫,早些年间被玩死了,赔了好多钱;其余就全是莺莺燕燕的侍夫,这位……想必也是,而且很是得宠。但不论如何,他们的身份都比侍奴高贵得多,崔锦程收回视线,低着头。 段乞宁没解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道:“起来罢,回屋去。你就在这明月轩好好待着,吃食和汤药我会让多福多财送来的,缺什么要什么和府里管事说。” 崔锦程跪得腿疼,站起来时头发昏,踉跄了一下没站稳。 段乞宁没扶,等着他自个站定,才淡然地又补了一句:“里头有些陈年旧衣,你凑合着穿吧,别着凉了。” 应当是从前住这的侍夫的,左右也没人穿,现在这个时节补做冬装怕是来不及,还不如让崔锦程自个挑几件。 寄人篱下,崔锦程清楚自己的地位,有的穿都不错了,他俯身道:“贱奴谢妻主恩。” 段乞宁收回视线,从他身侧走过,“阿潮。” 阿潮跟了上去,擦过崔锦程时,眉目锋利地扫了他一眼。 崔锦程只觉得那道眼神过于犀利,像是有一把弯刀架在他颈脖间。 段乞宁带着阿潮去用膳,段家主将下人们都遣走,只留他们三人在厅堂。 阿潮扮演得是钓月娘子的正夫,随段乞宁一道坐主桌用餐。 段家主拾起手帕擦了擦嘴,视线在阿潮身上流转而过,虽并未多说什么,但还是露出了些不满的情绪。 段乞宁知道她这个“妈”,雷厉风行、叱咤商场,事业有成、凰商中标后就对“尊卑”“礼教”这方面格外讲究。 阿潮也识脸色,随即下桌,退至段乞宁的身后跪着。 段乞宁一餐早膳用了有多久,阿潮便跪了有多久。 段家主用完早膳,起身,眸光犀利,“从前你随宁儿在乡下如何我管不着,而今回府了,就得守着府里的规矩,尽到暗卫的本分。” 阿潮耳廓一热,“属下遵命。” 这是规劝,不仅是说给阿潮听的,还是旁敲侧击地告诉段乞宁:后院男子既然有不同品阶的分级,就得受着不同品阶的待遇。 段家才成为凰商不久,晾州乃至京城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行差踏错一点风波都可能传到圣上的耳朵里,近段日子行事举动还是斟酌过为好。 原身虽然浪荡乖张,但在这种关乎段家的大事上还是懂分寸的。毕竟娘倒台,她个恶霸头头只能喝西北风,段乞宁于是尽职尽责扮演“妈宝女”附和。 段家主的面色果然暖和不少,满目慈爱道,“早去早回,需要娘亲援助差遣车夫递信即可。” 晾州城可大着,段家不过在晾州东部,段乞宁跑市场还得把南西北都绕一圈,怎么也要个五六日,其间还要和各大容华铺的掌柜谈价、定货,然后再将第一批货物规模等数据八百里加急送往晾州城外作坊。 城外作坊是她回晾时买下的,现已打点妥当,算是桑州钓月作坊的晾州分坊,雇佣邻近村庄想来城里务工的百姓,包吃包住。 这批新款香皂的设计主题是“春华踏青”,拟定于年后初春上市,段乞宁顺道还可以设计同系列的春装,因此年前这段时间筹备再合适不过。 段乞宁在马车上就开始盘算日程,阿潮则望着她的出神,脑海中忆起的是今早见到崔锦程的模样。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段乞宁要他务必办妥的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是:远赴雪州,打点好崔家主及崔家主君。 在这个世界,段乞宁最信任的人就是阿潮,这件事交给任何谁她都不放心,只能托付给他。 阿潮为主人的信任而喜悦,却还是不免失落地心想:明明说过不喜欢他了,为何还要爱屋及乌,偷偷庇护他的母父双亲呢? 这是一件极为冒险的事,在无数双眼睛盯着段家时,帮助凰帝陛下深恶痛绝的叛臣贼子,甚至还容罪奴于府。 段乞宁自然也知晓,但是既然要达成通关条件二,就不得不尽可能规避掉她与男主之间的“血海深仇”。 崔家妇老不得杀,相反,还得护着,有条件最好将崔锦程他妈他爹从雪州流放的队伍里暗度陈仓,另外寻个隐蔽的地方养着。 这样既能不和男女主结仇,日后必要时,还能拿捏男主。 ——“你妈你爸在我手里,你好好跟女主过日子,我把他们的位置告诉你。” 嗯,挺好。 第一步先得花点银子让崔妈崔爹吃好穿暖,不至于这计划八字还没一撇,人先噶了。 段乞宁先驾车从东区到达北区客栈,让朱可瑛寻的男模早在客栈厢房等候多时。 论办事效率还是瑛瑛强,说要个185+、双开门、倒三角的男人,她立马就给段乞宁安排了个来,也不问究竟是干嘛。 段乞宁想让男模暂替远赴雪州的阿潮当一回钓月娘子的夫君,不过看那男模红绳系身、一.丝.不.挂地跪坐在榻上勾.引的模样,段乞宁就知道朱可瑛会错了意。 “……”她关上客栈的门,眼有点疼。 而另一方面,段府。 崔锦程踏进明月轩里的第一眼,就发现了那床明显被睡过的痕迹。 床尾还有搁置着的各式各样佩戴过的尾巴和耳饰。 不敢想象昨夜段乞宁和那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才会将被褥弄得这么狼藉,甚至还有……血。 鲜红的一大块染脏床垫,分外刺眼。 他大抵是想起段乞宁用兔尾玩弄他身后时的样子,有些生理不适,捂住自己的口鼻。 偏偏这时,段乞宁那件斗篷上沾染的雪松之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翼,崔锦程紧盯那摊血渍,忽觉肩上乃至后背都如针扎般难受。 密密麻麻的那种窒息感,压的他快喘不过气。 他解开斗篷,盖住血迹,呼吸才渐渐平复过来。 中午用膳的时候,来送饭和送药的是多福。 多福面对崔锦程时,自然是没个好脸色,他重重地把白粥和药按在桌上,溅出来的汤汁洒了满桌都是,“若不是少主特地交代,我才不会给你送呢!” 崔锦程起身,并未与他逞口舌之争,只道:“多谢妻主。” 多福见他那窝囊样就烦,白了一眼转身正打算走,崔锦程倏然唤住他。 “多福、哥哥,这床垫脏了,能不能换一床?或是你告知我应该去寻哪位管事……” 多福本不想理他,但好歹他唤的是“哥哥”,勉为其难地走到床榻边:“换什么,哪里脏了?” 多福一把撩开斗篷,看见那滩鲜红,随即蹙眉盖上道:“我哪里管这床垫怎么换啊,你去寻后院管事,让他给你安排!” 见血到底是不吉利的,多福火速逃之夭夭。 崔锦程只好抿唇不语,将桌上的吃食和药趁热饮完,待身体好些了后,去寻后院管事。 他随便从衣柜里寻的男子衣物套在身上,已然顾不得款式,只求暖和。 崔锦程穿过庭院小径,七拐八拐,寻了好多家厮和女使问路,挨了不下十次白眼,终于寻到了人。 管事随一众仆从正待在段府花园外听候差遣。 崔锦程和管事道明来意,管事踢皮球儿地道这事做不了主,得寻里面的那位。 言罢,他朝花园里头的方向努努头。 崔锦程的视线追随过去,可惜花园外围的梅花林过于枝繁叶茂,挡了个密切,他只能依稀看清亭台里面青衣、紫衣的人影,听到里头时不时传出来的惬意笑音。 “你便在此处候着吧,我去通传一声。”管事瞥了崔锦程一眼。 崔锦程应着:“有劳管事哥哥。” 那管事冷不丁地哼了一声,揣着手躬身进去。 花园里头的亭台,确有几位贵人正在围炉煮茶。 这样的寒冬腊月,难得天空作美,上好的银骨炭烘焙洞庭碧螺春,自是别有一番风情。 与园外衣束陈旧的崔锦程不同,亭台里面的男子各个衣着光鲜靓丽,腰饰首饰精美,肩上颈间均系着保暖御寒的大氅。 三四个年岁相仿的男子围着茶炕说说笑笑,坐主位的三少侧夫则一袭青衣,指间捻着一杯热茶,笑听其他侍夫们拍马屁。 “要我说,还是青衍哥哥福气好,早早入府,稳坐侧夫之位。三少主对青衍哥哥宠爱有加,前些日子家主说要给三少主选正夫,三少主听着像是不高兴,显然是心里只有青衍哥哥您……” “我这辈子怕是都没青衍哥哥这样的福分了,今年春末到现在,三少主都没来过我的院子。” 旁人劝道:“你好歹是正经人家的儿郎,能给三少主当侍夫,还能分配到屋子住,日子再苦熬一熬怎么都是有盼头的,今年冬日这么冷,咱们府里没院子的侍奴可是冻死好几个呢……” 崔青衍转了转茶杯笑而不语,趁那几个侍夫寒暄时,抿了口茶。 亭台中的男子,有的是段三少主后院的,有的是段大少主院。三少主院的人开了“侍奴”这个头,大少主院的夫郎们难免话题一转,落在“新进府的侍奴”身上。 只不过众人在说“崔锦程”三个字的时候,格外注意青衣男子的脸色。 见崔青衍不甚在意,紫衣男子才放心大胆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若早些答应妻主,现在就是段家唯一的少主君,不至于落得个侍奴的下场。这什么身份?给青衍哥哥提鞋都不配。” 紫衣男子殷勤又道:“他而今就在府里,青衍哥哥你想如何整他尽管吩咐,弟弟必然给您办到。” “赵侍夫,”崔青衍放下茶杯,“纵然他从前待我凉薄,可毕竟我是他的长兄,如今同入段府,伺候的都是段家少主,我这个做兄长的难道这点容人的度量都没有吗?这种话以后莫要再说,传到家主耳朵里,你我都免不了一顿责罚。” 赵侍夫赔笑:“少主君说的是,可是家主大人都把后院的协理权交予您了,只要哥哥弟弟们不外说,没人会知晓的。” 崔青衍是段家唯一的少主侧夫,私下无外人时,这些侍夫们都会偷偷奉承他为“少主君”。 他掌管着段府少主辈们后院里的生杀大权,不管是三少主的夫郎们还是宁少主的夫郎们一个个都得巴结他。 尤其是段乞宁后院里的那几个,段乞宁南下一年半载,如果侍夫们不去讨好崔青衍,根本无法在后院里安然挨到妻主回晾。 论恩惠照拂,赵侍夫受到的最多,正所谓吃人手短拿人嘴短,赵侍夫当为崔青衍的第一狗腿。 管事正巧就是这个时候进来通报的,他朝崔青衍行礼道:“给三少侧君请安,明月轩的那位来了,说是院里床垫带血,想换一床。” “他真是娇贵,”崔青衍啧了一声,随即和赵侍夫玩笑道,“我怎么记得,明月轩曾是你住过的院子。” 赵侍夫与他对视,对他眉眼间的那抹阴鸷了然,附和道:“正是。” 崔青衍为自己斟茶,“那便先让他在园外候着。” 管事一去不复返,崔锦程在原地等了一会,心道算了,转身欲走,被其他家仆拦下。 这便是有人诚心不想让他离开。 崔锦程就这般从晌午等到傍晚,等到园子里头的炉火渐熄,茶水渐凉。 太阳落山,外头的天气瞬间凉了下来。 少年缩在款式陈旧的大氅里,双手和双颊都被冻得通红。他不得不哈气搓手,不至于让手指太过僵硬。 寒风刺得耳朵疼,崔锦程低着头,让鬓角的发垂下来盖住耳,还是很勉强。 花园里头的侍夫们结伴而出,路过石桥时多少得审视一下崔锦程,崔锦程只好将脸埋得更低。 好不容易,管事出来,唤他进去。 崔锦程挪了挪僵硬的四肢,随管事往里走。 见到崔青衍的那刻,崔锦程陡然一怔。【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第十二章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也许是段乞宁的夫郎想给他下马威,也许是段家主的亲信想给他点警醒,却独独没想到让他在冰天雪地里苦等的,竟是数年前嫁入段府、许配给段三少主的庶兄。 而今这阵仗,怕是少主辈们的后院大小事宜,都归于他掌权了。 将人带到,管事便恭敬地离开花园。 偌大的梅园冷冷清清,只有崔青衍和他身边的贴身家厮尚在,还有燃着余火的银炭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动。 “怎么,”崔青衍勾唇冷笑,“见到本君很意外?” 少主的正夫和侧夫分别唤作“少主君”和“少主侧君”,一般对下人不会刻意摆架子自称“本君”,很显然,崔青衍故意耍威风给他看。 崔锦程不说话,也没有旁的举动,惹得崔青衍身边的家厮不悦,大喊道:“大胆!见到少主侧君为何不跪!” 崔锦程垂在大腿附近的拳头紧紧捏了起来。一见到这个贴身小厮的面容,他便红了眼眶。 崔家出事那日,晾州知州带兵围剿崔府,崔锦程曾在知州的仪仗中,看见过他! 既是崔青衍的贴身仆从,又怎会和知州的人同乘马车? 崔青衍和晾州知州究竟是何关系?崔家出事又是否和他这个早就嫁入段家的庶兄有关? 崔锦程的指甲狠狠地掐在掌心上,胸腔起起伏伏,压抑住内心的愤懑。 那小厮被他的眼神盯得发悚,略感心虚,只好装腔作势提高声量:“小小贱奴胆大包天!” “浮石,休得无礼,”崔青衍道,“这是本君的嫡幼弟,从小在家中锦衣玉食惯了,自然是没这么快就能适应侍奴的身份,这侍奴见到主子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恐怕一时半会的,还学不会呢。” 崔青衍似笑非笑着,“该给新来的侍奴一点学规矩的时间,不是吗?” 言罢,他眼神示意浮石。 浮石踏下亭台台阶,行至崔锦程身旁,一唱一和道:“侧君恩惠,赏你学习规矩的机会,小奴带教一番,我如何做,你便如何做吧。” 浮石随即扑通一下给崔青衍下跪,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砰砰往鹅卵石地上磕了一个响头,边磕边道:“贱奴崔锦程,给三少侧君请安!” 崔青衍目睹完,嘴角得意地勾了勾。 浮石麻溜地从地上爬起,“请吧,崔侍奴。” 崔青衍支起手肘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很久,久到炭火盆里又炸响了一下,崔锦程都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台阶,膝盖和脊背绷得挺直。 崔青衍不耐烦了,浮石恶狠狠地磨了下牙,推搡了崔锦程一把,“你跪不跪!” 崔锦程踉跄了一步,很快便调整好身子站定,倔强得如同雪山上昂然挺立的松柏。 崔青衍气恼,倏然抄起桌上的茶杯,一举砸在崔锦程的跟前。 上好的青玉茶盏顷刻间粉碎成渣。 “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 他这一声暴怒,瞬间将崔锦程的记忆拉回到从前。 崔青衍的亲生父亲只是崔家主后院寻常的侍夫,他的出生自然比不得崔锦程优越。崔家主也从来没对这个庶子正眼看过,哪怕崔青衍的一生都在追逐崔锦程的脚步,凡事都在追求比崔锦程做得更好。 有一年也是大雪,晾州梅园花开正好,吸引凰宫里较为得宠的三凰女殿下前来,晾州城内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都受到邀请,适龄女娘和儿郎几乎都同去了这场赏梅聚会,崔家的几位小郎君自然也在列。 那天,崔青衍自作主张折了枝梅花送给三凰女,成为赏梅大会的众矢之,风光无限。 回到崔府,他就被崔家主当众甩了一记耳光,崔家主当时也说了一样的话,“你最好认清你的身份!” 崔家庶子,胆敢巴结凰女,简直胆大包天。就连崔青衍的父亲当时也受到了他的牵连,背负上教子无方的罪名,被罚跪三天三夜的祠堂,从此落下蹆疾。 庶子,上不得台面,只配当做仕途升迁的工具,随意许配;或者被当做堵住悠悠众口的挡箭牌,抑是个能够被随意舍弃的棋子。 崔青衍早在嫁入段府的那刻,就明白自己的身份。 彼时的崔锦程依旧默不作声,崔青衍已经恼得从石凳上站起。 浮石贯会看主人脸色,随即往崔锦程的后膝盖上踹了一脚,“跪不跪!” 崔锦程疼得一颤,右腿膝盖砸在鹅卵石的正中心上,钻心的痛! 浮石往他另外一只后膝也狠狠地一脚,崔锦程整个人生硬地前扑,膝盖“扑通”磕在地上,双手则下意识的撑住身体,正撑在那些碎裂的瓷片上。 那一瞬间或许是没感觉的,后劲漫上来的那刻,崔锦程疼得眼瞳骤缩,几乎是痛到想要立即逃脱,后颈被浮石用手卡住。 他被扣押着跪回地板,动弹不得。 鹅卵石小径上还有融化的雪水,潮湿的寒气顺着捉襟见肘的衣裳钻入毛孔,很快就将他的衣袖裤脚打湿了。 他的指甲插.进小径的泥巴缝隙里,浸泡在灰沉沉的冰水中,渐渐揪紧,却只能抓住肮脏的淤泥。 他挺着背,就会被浮石按回去,头颅也被他狠狠地下压着,耳边是浮石恼火的声音:“说话,快点拜见主子!” 崔锦程紧咬牙关,双臂抖得不行,从双手掌下蔓延出来、混杂进泥水的,是源源不断的血。 见他执拗,崔青衍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今后他在府中,有的是法子折磨,可算松口恶气,“行了。” 浮石松开,崔锦程支起腰杆,双手则垂在大腿边,还在滴血,还在发抖。 他依旧用那种无波无澜的眸光锁定崔青衍,像是以此与他对峙,崔锦程缓缓支起蹆。 “本君可准你起来了吗?” 浮石立马按住崔锦程的双胛。 “你的妻主,段乞宁,不在府中,怕是又去花楼吃酒了,和家主大人告了长假,你懂本君的意思吧?”崔青衍迈开脚步,鞋子踏入崔锦程的视野中,“不会有人来救你的,你只有自救,求本君的饶恕,兴许本君心情好,今儿就放过你了~” “也不知道今夜这么晚了,膳房可有给你留晚膳呀,等你求得本君的宽宥回到明月轩,还能不能吃上那口热乎的白粥呢?”崔青衍旁若无人地自言道。 事实上,崔锦程的胃早就开始不适。 流食是吃不饱的,须得少量多餐养着,他在花园这蹉跎太久太久,又恢复到饥饿状态,胃部痉挛得越来越严重,他只得用手捂住腹部。 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崔锦程有过一刻“一了百了”的念头,可是他想到了他的生父,还在雪州陪娘亲受苦。 比起他的双亲所遭受的磨难,他这些屈.辱又算什么呢? 崔锦程伏下身姿,喉咙喑哑着道:“贱奴该如何做,侧君才肯饶恕贱奴……” 崔青衍破天荒的大笑,“本君没听错吧,你自称自己为什么?” 崔锦程闭上眼,咬牙又道了一遍,“贱奴求侧君饶恕。” 他哪里还有什么尊严,他的傲骨早在答应段家主给段乞宁当侍奴时就被粉碎了。 “贱奴、崔锦程。” 这便是曾经晾州女娘人人追捧的梁上月,这便是让世人赞不绝口的天之骄子,而今不过明珠落尘,成为以色事人、卑贱又肮脏的床奴罢了。 崔青衍报复得爽快,多年来压抑在心头上那种不得不攀比的紧绷感终于在这一刻如弦断,让他如释重负。 但这里是在段府,即便他现在是少主院掌权之人,也不敢当真做得太过。 崔青衍见好就收,踢了一脚碎瓷片到他的膝边,“本君失手砸碎了这茶杯,劳烦你这新来的侍奴收拾一下了。” 崔锦程心里也松口气,随即又听他残忍地道:“只准用手收拾。” 少年的手,早就血流不止。 崔锦程伸出冻得惨白的指骨,跪在地上捻着,即便已经够小心翼翼了,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碎片划伤。 鲜血顺着伤口滚出,染脏了一大片石板小径。 崔锦程顾不上这么多,从衣层掏出一方帕子,将茶杯的碎片收拢在内,尽力按照崔青衍的要求行事,把散落的瓷瓦都收拾好,呈给他。 可谁知,这不过只是前.戏。 崔青衍一语未发,眼神示意浮石。 崔锦程久久未等到答复,倏然后背一重。 浮石不知哪里寻来的木棒,猛然朝崔锦程捶下去。 “咚——” 收拢好的瓷片全又洒在地板上,崔锦程整个人也被撞得趴倒在地,胸口正巧就压在碎片和血泊上。 浮石丢掉木棒,阴恻恻笑了笑,行至崔青衍身侧。 崔青衍凉薄道:“本君瞧你现在躺得挺舒服的呀,怎么就要换床垫了?不过是些血迹而已,低贱的奴隶枕着血睡,恐怕能睡得更舒坦吧?” …… 崔锦程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明月轩的,只记得很疼,手疼,膝盖疼,胃疼。 走一步,喘一下,中途险些昏倒在地。 冷风刮在脸上痛得碜人,掌心的血都已风干,四肢也僵硬得如同铁块。 好不容易踏进屋门,早已点燃的炭火散发暖意,将他包围,也让他眉眼间浮现一丝迟疑: 明月轩怎么会有炭火呢?【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第十三章 约莫是段乞宁外出跑商的七日后,她在晾州城南客栈倏然见到了多财。 一副慌里慌张的模样,急得火烧眉毛。 段乞宁抽空唤他前来问话,多财磕磕巴巴道:“少主,您快回府救救崔小公子吧!” “他怎么了?” 多财道:“小公子辰时被家主大人罚跪在雪地里,怕是现在还跪着,小奴出来的时候就见他快不行了,再跪下去会没命的!” 城南距城东有点距离,快马加鞭大概两盏茶。 算上多财赶来的速度,崔锦程至少跪了有半个时辰。 “小奴实在是不知道该求谁,只能赶来城南寻钓月娘子!” 段乞宁看了他一眼,道,“你怎的对他这么上心?” 多财一时有些语塞,缓缓才道:“少主,小奴觉着崔小公子毕竟是您曾经摆在心尖上的人儿,你容他于府,赐他院子……”应当是喜欢得紧的吧…… 段乞宁此时正在客栈库房挑选春衣配饰的布料,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用手指摩挲丝绸品质,多财随她步伐挪动,说到后来,声音儿越来越小。 段乞宁抚平织锦,“他怎么会被娘亲罚跪,总有个由头吧?” 由头,多财这还真不清楚,当时家主院里发生了何事,只有家主院里的人知晓。 他只知道崔小少爷被罚跪在院外石板上,路过的下人们都在背后蛐蛐着,唯有府里看门护院的管家于心不忍,特来宁少主院里寻他,让他快马加鞭去求段乞宁。 多财不知如何作答,干着急。 今日从清晨就开始飘雪,崔小公子这样跪下去,铁定会被冻死的! 他到底是个纯朴老实的人,即便和崔锦程没有交情,也绝不忍心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他和多福的生母就是荒年饥寒交迫而死。 段乞宁见他手足无措,又想求她的笨拙模样,宽宥道:“好了,你先回去罢,待我和布行掌柜谈好价,这就回府。” “死不了的。” 毕竟有主角不死定律,男主是铁打的。 段乞宁不慌不忙,相中布料后与掌柜磨价。 她签好字据画押,将货物安排人运往晾州城外作坊后,坐上马车折返。 又为了避免暴露,她周转了一个驿站后乔装改扮,再一次恢复“段乞宁”的身份,才打道回府。 刚下马车,段乞宁就被府里低沉的气压笼罩,门口女使见了她都害怕得低下头。 她不免拧眉往里去,才走两步,就定住身。 段乞宁以为多财口中的“院外”,是娘亲院落附近,还是在后院范畴内的,没想到竟然就是段府的大门口! 府门大敞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一伸头便能看到里头跪着的少年。 这会不仅府里下人蛐蛐他,府外路过的平民百姓也指指点点着。 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府里的造景上,也落在他单薄的肩头。 崔锦程是背对着府门而跪,面朝内院,他瑟缩着身体,紧抱自己的双臂。 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衣裳上到处都是血迹,在雪中显得格外刺目。 段乞宁注意到他发红的五指,因为不敢触碰自己的臂弯而展开着,抖得厉害。 等她走进,才发现那是烫伤!并且烫得肿胀! 触目惊心,令她心弦也突然狠狠一颤。 她有多财给她打伞,行至崔锦程身后时,那把伞自然而然也将他笼罩在下。 崔锦程觉察到视野一暗,以及被隔离的雪花,才撑着眼皮抬头。 段乞宁看清他被冻得毫无血色的面颊,还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瞳眸。 他的衣裳和头发全都湿了,颓然地贴在身上。 崔锦程的呼吸很浅,冗长而轻盈,仿佛下一刻就会戛然而止。 他已经冷到失去知觉,黯淡的眸光和僵硬得面颊在看清段乞宁衣袂的那刻终于有了波澜。 他竭尽所有力气才唤出一声,“宁姐姐……” 段乞宁眉眼一颤,伸手将昏倒的少年的接住,那种感觉就好像接到的是冰块,冻得她心口也有些慌。 “快去寻郎中!” …… 少主院内,银骨炭烧灼着。 榻上,段乞宁已将少年湿漉的衣裳悉数褪去,并将他的身子擦干。 郎中一介外女,实在是不便诊疗这副模样的后院男子,只好隔着屏风询问段乞宁细节。 郎中松口气道:“多亏宁少主及时赶到,小公子方才没有性命之危。” 崔锦程只是力竭晕倒,还不至于到冻伤那般不可逆的程度,段乞宁也跟着放宽心。 她之前只顾着男主死不了这点,倒是忘记伤了残了,一样会让她的处境变得很棘手。 看来还得小心养着。 现在不光要好好照顾男主娘男主爹,还得算上他们的亲儿子。 “真是麻烦。”段乞宁颇为头疼地吐槽一句。 屏风外是下人们随郎中去取药时行色匆匆的影子,屏风内是段乞宁坐在床头百无聊赖的模样,她的视线再度迂回到崔锦程的身上。 之前那夜他穿着寝衣,段乞宁未能见到他的全身,此刻当真是一.丝.不.挂,就连身上哪处地方有痣、那些地方有伤,都看得清清楚楚。 崔锦程的身材属于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显形的薄肌型,没有夸张饱满的肌肉线条,但却有一种独有的生机感。 大户人家的儿郎都把身材管理纳为君子礼仪中,越是严格的家教,对儿郎们的身量规训就会越严苛。 毕竟凰帝在选秀时,第一轮就会把那种瘦如纸片的细.狗和大腹便便的油物剔除。自上而下的,民间对男子的身材考量便愈发教条化,悉数都是为了迎合女娘们的审美。 段乞宁左右也是闲着,上上下下将别人的老婆瞧得仔细,就当收些利息费。 她半只蹆架到床榻上,侧过身,指腹摸了摸他腰腹上的小痣。 长在这种地方,确实挺…… 偏偏崔小少爷的脸是那种干净清澈的长相,这样的反差倒显得更为引.诱,她已经可以想到少年用腰腹一抽一抽着吸气的模样,那该是怎样的景致。 段乞宁的指甲很轻地刮了刮,很快就撤离,转而抬起他被烫伤的手指。 她将多福唤进来,询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数日前,崔锦程回到明月轩,迎面而来的是室内的热浪。 明月轩不会有炭火的,至少不会为他这样的侍奴准备高档的银霜炭。 他踏进里屋,果真见到主桌上一袭紫衣的男子懒散的坐着,手边是刚泡不久的热茶。 紫衣男子的身后则立着伏腰的小厮。 崔锦程出生世族,自然对后院男子的小厮配额清楚:能够差遣小厮的,只能是侍夫以上的份位。 所以面前的这个男子,当是段乞宁的侍夫之一。 “见过这位哥哥。”崔锦程秉着多一桩事不如少一桩事的念头,俯身道,可是对方明显不想这么放过他。 “什么身份,也敢和我称兄道弟,也配穿我不要的衣服?”赵侍夫冷笑一声。 未等崔锦程回神,赵侍夫的贴身小厮就赶过来扒他的衣裳。 崔锦程第一反应是反抗,可是他在冷风中吹了那么久,前脚刚被崔青衍磋磨过,实在是耗尽所有精力。 小厮生扑得凶猛,一把将他扑倒在地,手扯向他的腰带,指尖还要暗中施力,狠狠地掐几把崔锦程腰上的肉。 少年疼得一怔,终是不敌,腰带被扯掉,衣领被那小厮扒开。 那小厮露出得逞的笑容,趁机撕烂他的外衣。 崔锦程感受到凉意的灌入,连带着胃里的痉挛感也愈发强势,他快饿得头晕眼花,目光下意识地去寻桌上的吃食。 多福端来的白粥早已不冒热气,已然是搁置许久。 赵侍夫看穿他的心思,当着他的面举起那碗白粥、或者可以称之为少年今夜唯一的粮食。 他将白粥哗啦啦倒在地上,讥讽道:“崔小公子在梅园待了那么久才回来,想必定是饿了吧,我给你倒地上了,更方便你吃。想不想尝尝,想就来舔吧。” 崔锦程望着白汁内颗颗分明的米粒,愤然的眸光移到赵侍夫的面上。 气得赵侍夫一把将空碗砸到他脸上:“还敢瞪我!” 小厮将早就准备好的木棍取来,赵侍夫哐哐三四下就往崔锦程身上打。 捶得崔锦程不得不抬手护住头部和面部。 赵侍夫气崔青衍之气,恶崔青衍之恶,为了谄媚崔青衍,他又下重手往崔锦程的身上打了两下。 还有更为隐蔽的一个原因——他曾是明月轩的主人。他在段乞宁身下百般受辱,被鞭子抽、被炭火烤、被银针扎……好不容易讨得段乞宁欢心,求来的恩典,可而今,这个新来的侍奴却能轻而易举地入住,凭什么! 只听得木棍敲在躯体上沉闷的响声,地上的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崔青衍教给赵侍夫的手段:用木棍此等钝器杖击,不会留下外伤,不易惹人嫌疑,却可以让人疼得生不如死。 崔锦程缩在地上小声喘息,发丝凌乱得铺在地上,衣领也被扒开大敞,肩膀和胸腔一大块暴.露于外。 赵侍夫差遣小厮用麻绳捆住崔锦程,将他拖到柴房里。 “贱奴哪里配住明月轩,你就在这柴房好生待着吧!” 吱呀、关门、落锁,崔锦程的世界陷入黑暗。【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第十四章 卯时三刻,段府管家按例巡查全府上下,行至柴房,忽而听见里头小声的动静。 管家心生疑惑,以为是肥得流油的耗子,附耳贴在门框边缘,才听见一声声细碎的喘气声。 管家赶忙将手中灯笼安置在旁,掏出钥匙开锁。 根本就打不开,甚至连戳都戳不进。 显然连门带锁都被旁人置换,他急得火烧眉毛,拍门唤道:“是何人!何人在里面?” 里头是越发梗塞的呼声。 管家焦急地拍门摇锁,不论如何都挣松不得,里头又传来木柴塌方声。 崔青衍的贴身小厮浮石寻声赶来,给管家丢了个香包,道:“莫要再摇锁了,这是三少侧君的意思,不要惹三少侧君不悦,你去别处巡逻,近段时日不必用这间柴房。” 分量很沉,打开一瞧,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见他收敛神情,浮石打了个哈欠就走,转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回身又给管家一把钥匙,“你且替我每日辰时、亥时过来送饭,我会时不时来瞧瞧的,若是差事办不好被侧君知道了,有你苦头吃!” 浮石警告性地瞪他一眼,盘玩着方才从香包里顺的碎银离开,时辰尚早,他还打算去睡个回笼觉。 管家岂敢得罪崔青衍,只好提走灯笼去旁处柴房巡查。 辰时一到,旭日初升,段府上下步入新一天的忙碌。 管家从浮石那头领来柴房那位的伙食,这根本算不上伙食,隔夜的馊菜汤里沉淀着的几粒米都能数清,还有只瓷碗里装了个黑糊糊的糍耙,硬的跟石头一般。 丢给府里的狗,狗见了都直摇头。 抑不知里头那位到底如何得罪了侧君。 管家当是崔青衍后院的小厮犯了错被惩处,开门后看清人,端盘子的手一抖。 他急急忙忙四处张望,确认附近没什么人经过,才敢将食盘安放在地上,把房门关紧。 “崔小公子!怎么是你!”管家和黄娘子有私交,自然对她带进府的崔锦程有所恻隐。 可是地上的少年,哪里还有气力回答他。 崔锦程蜷缩在干草堆里打颤,双手被麻绳束缚在背后,嘴里咬着麻布。 他发丝散乱,旁边的木柴堆也被推搡得七零八落。 他的衣襟和干草垫上都是血迹,满地狼藉,甚至还有几只被压死的耗子——死状凄惨,肠子内脏都被压榨而出,不难猜测都经历了什么。 “崔小公子……”管家提起衣摆蹲在旁边,摘掉了他嘴里一直咬着的麻布,试图搀扶起那个少年。 他还以为那些血都是耗子的,等抓到崔锦程的手想替他解绳结,掌心跟着一湿。 崔锦程手腕上的伤口,正在源源不断地淌血! “别碰我!”少年尖锐地爆吼一声,猛然抽回手臂。 明明看上去好似脆弱无力,却没想到突然间爆发如此大的劲道,令管家措手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崔锦程缩回手瑟缩,熬得充血的眼眶因突如其来的怒火瞪大着,死死地盯住管家。 好半晌,少年才借助微弱的晨曦看清面前的人影,崔锦程倏然间就好似卸去所有力气,颓然得重新栽倒回草垫里。 ——只有起起伏伏的胸腔和粗沉的呼吸能够证明他还活着。 他不说,管家也多少猜到他被关在这的原因,心中不也道侧君狠辣,竟然对自己的幼弟下此毒手。 偏他只是一介看门护院的管家,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尽些绵薄,“小公子,我无权放你,只得替你寻些像样的吃食。” 言罢,他将麻布塞回崔锦程口中,合门离去。 崔锦程的胃疼得让他在地上打滚,溢出眼泪的眸子紧紧盯着那盘馊菜汤。 那股酸臭混杂进柴房的木头味和血腥味之间,竟然也渐渐闻不到了。 挣扎很久,他放弃食用,饿得头晕眼花时,崔锦程想起了段乞宁,似是一年半载前,他曾漠视过贴身小厮泼她一身馊菜汤的场景。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果循环,命定的报应嘛? 崔锦程倏然发出一声自嘲,负于后背的手腕则漫无目的在木柴上摩擦,任由那些尖锐的小刺扎进血肉中…… 待到崔锦程口中麻布再次被摘下,已是未时。 府中主子均用完午膳,管家才寻到契机给他顺来两个大白馒头。 软软糯糯,还冒着腾腾热气。 麻绳才被解开,崔锦程便抢了走,已然顾不上脏兮兮的双手。 他是含着泪咬完的,管家在一旁瞧着也是心疼不已。 他曾见过养尊处优的崔小公子,住高楼,戴玉冠,不闻身外事。常常于崔府热闹至极时撩开房间的窗帷,眉目轻垂,举手投足间尽显士族儿郎的端庄雅致。 便是这股落差,叫管家心里愈发不好受,只好默默背过身。 他已年过三十有半,一直在段府做活,好不容易才做到管家的位子,尽管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 他这一生大好年华都在段府蹉跎,只入府前和黄娘子有过一段情,膝下无女无儿,见到崔小公子这般年岁的儿郎,难免心疼得紧。 往后几日,他应着浮石看牢柴房的吩咐,私底下偷偷藏食给崔锦程,倒也没叫上头发现。 两日后崔青衍得闲来看崔锦程,见他没瘦脱相、尚且有精气神的模样,开口第一句便是,“贱奴果真就是命硬。” 此刻才刚入夜,浮石提着灯笼守在柴房门口望风。 崔青衍背对着屋门口的灯火,揪住崔锦程的头发,将他的脑袋提起来,用一种轻微却锐利的声音道:“我且问你,崔府私印藏在何处?” 崔锦程奄奄一息,缚在背后的手指却没忍住抖了一下,连跟着他纤长的睫毛也随之轻颤。 果然…… 他就知道崔家出事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崔锦程此刻脑海中闪过的,是浮石与晾州知州手下共乘时的模样。 崔锦程只是没料到,崔青衍居然这么快,就藏不住尾巴了。 崔锦程不出声,崔青衍揪紧他的发梢猛提:“到底藏在何处!” 而少年只是瞪视,灰黑色的眼瞳锐利得像把刀。 崔青衍气得恨不得掐烂这双眼,然后将他的头颅狠狠往木柴上撞,可是理智让他克制住冲动—— 东西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翻遍整个崔府上下都没寻到,只能被藏了起来!崔锦程守口如瓶,他不能当真要了他的命!起码不是现在。 “还挺犟,”崔青衍重重地甩开崔锦程的头颅,“本君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就是不知道你可受得住?” 他恼火地甩手离去,踏出门的那一刻,躲在不远处的管家赶忙将自个的身躯往石柱后边藏,幸好没被发现。 因管家离得远,听不到全部的对峙内容,他只听得“东西”“在哪里”诸如此类的关键字,此刻均按自己的口吻将知晓的细节告知段乞宁。 熏香室内,段乞宁隔着屏风俯视跪在地上的多福和管家,露出思考的模样。 她半天不说话,管家和多福跪得瑟瑟发抖,额角边都是沁出的汗液。 比起得罪崔青衍,管家似乎更害怕得罪段乞宁。 于是他将收到的贿赂也一并呈上,段乞宁掏开一看,发现那些银子底下均刻着段府凰商的印记。这意味着这笔钱财须得交易时用,不可轻易流出,看来崔青衍让底下人办事,给点假模假样的好处,这些钱都是花不出去的。 段乞宁把银子丢回香包里,让后院女使兑成能流通的普通银子还给管家,把那管家感动得嘴都结巴了,“宁少主这……万万使不得啊!” 段乞宁:“你收着,日后要用你的地方还多。” 有她这句,等于变相拉管家为己所用。 管家忙磕头谢恩,段乞宁的心思不在此处,她抄起崔锦程的手腕,果真看见手背臂弯上一道道磨开的口子,里头还有些碎裂的木屑渣。 段乞宁再度审视昏迷着的崔锦程,思绪回到小说中的细节。 原著里曾写道,坊间有传言,现任凰帝的凰位来得不清白,老凰帝临终前知晓自己时日不多,特地拟写了份继位圣旨藏在一处极为隐蔽的地方,并用一种特制秘盒锁住。 这秘盒须得用五把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元素的秘钥开启,而这五把秘钥被秘密打造,分别由不同的士族保管。 至于是哪五个士族,无从得知,秘钥究竟长什么模样,也无从得知。 渐渐的,坊间也有“得秘钥者得天下”这种谣言传出。 崔青衍寻的东西,怕就是秘钥,那看来崔家被灭必然与之脱不了干系。 五把秘钥之一藏在男主家,怎么看都是合理的。 段乞宁只是好奇崔家的窝里横,这传言究竟有几方势力信服。 仅凭崔青衍他自个,怕是没这个胆子,他又是帮着何方势力做事? 崔家秘钥藏在何处,崔家妇老必定知晓,可惜那二人在雪州流放的名单中,而雪州流放之事又被京州的凰帝把控,旁人从崔家妇老口中套消息注定难上加难,只能从崔锦程这崔家唯一的嫡亲血脉身上下手。 彼时,段乞宁才真真觉得崔锦程是块烫手山芋,若他当真是唯一的突破口,岂不是八方势力的眼睛此刻都盯着段府! 这便是男主的实力,诚不欺她! 这样一块被垂涎的肥肉,也难怪他想求得段家的庇佑,只是段乞宁不知晓段家主的态度。 母亲是否相信坊间传言?容他于府是单纯想给她出恶气,还是别有用意? 段乞宁的背后直突突冒冷汗,崔锦程是剧情的关键所在,眼下蝴蝶效应已然发生,她不可能将崔锦程送出府、也不可能让他离开她的掌控之下! 段乞宁紧紧攥住崔锦程的手腕,好半晌才缓缓松开,将其放回被窝。 体感着崔小少爷的体温回归正常,段乞宁差人下去安排浴桶。“烧些热水,给他泡澡。” 小厮:“宁少主,浴桶该安置在何处?” “就本少主的院子,”段乞宁随手指了指宽敞的隔间,“喏,就那儿吧。” 试问整个晾州城有哪个侍奴有这个待遇?小厮们不敢反驳,只得唏嘘不已去安排。 段乞宁不知晓她无意间又做了件不符规矩的决定,待下人去忙活后,她望着跪在底下的管家道,“你还未告诉本少主,母亲罚跪他的由头。” “宁少主,”管家惶恐到脸都煞白了,抬手就往自己的脸颊哐哐抽了几巴掌,“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宁少主……此事……” “您要罚就罚老奴,不要降罪于崔小公子!”管家又砰砰磕好几个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第十五章 三日前,管家曾意外见到黄娘子。 黄娘子现在吏部当差,干的是跑腿力气活,今日来段府为的正是段乞宁前些日子遇刺之事。 官府已查明并结案,特地送来文字样书。 段家主知晓此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砸碎花盆玉器的响动,让底下办事的女使家厮都心惊胆战。 而黄娘子抑屏息凝神,快步出段府,在见到管家的那刻面露犹豫之色。 黄娘子一心记挂前主雇的骨肉,便是前情.人,也只好硬着头皮询问崔锦程的近况。 管家本就对黄娘子念念不忘,又有意讨好她,自是如实相告,并且还共情怜悯地露出心疼不已的模样。 黄娘子听完,只觉怒火攻心,咬牙切齿道:“宁少主怎可如此纵容后院夫郎作践他!再怎么样崔小公子也是出生于士族的儿郎!当初她如此苦苦追求,而今到手了,便是这样不知怜惜的吗……” 管家吓得差点去捂黄娘子的嘴。 他并未和黄娘子道崔锦程会被关在柴房的具体原因,也没有道段乞宁早就出府并不知晓这一切,只是言明崔小公子在府中过得凄惨,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夜夜与老鼠和木柴作伴。 段府的后宅内院之事,他实在不便与黄娘子说,没料到黄娘子会错了意,叫她误会是段乞宁纵容这一切的发生。 一口平白无故的大锅就这么被扣在远在城北的段乞宁身上。 偏偏这时段府女使来巡察,看见管家和黄娘子二人在长廊纠缠,黄娘子也有公务在身,只好赶忙气冲冲地走了,管家来不及解释,望着黄娘子的背影略感焦灼。 索性黄娘子人微言轻,吏部的差事也是不好做,稍有不慎便会掉脑袋,她自然不会再拿段家的后宅之事大肆宣扬,管家信得过黄娘子的人品,心里倒也算松口气,然而他却忽略了极为关键的一点—— 黄娘子或许是个息事宁人的主,但她唯一的女儿却不是省油的灯。 黄娘子的女儿,黄梨,是个秀才,崔锦程诸多追求者之一。和段乞宁一样,“狂热”级别。 正所谓翩翩君子,淑女好逑,更何况黄娘子从前在崔家做活,黄梨和崔锦程又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 黄梨大抵也从旁的地方得来段家近日风声,又从黄娘子出段府后的脸色琢磨出端倪,她一贯心念崔锦程,这不,当夜就赶来了段府。 她是穿着夜行衣,背着包裹来的,眼瞧着段府正门守卫森严,黄梨自备爬钩,从侧院翻墙进来。 古有怒发冲冠为蓝颜,黄梨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日里念的都是淑女所为,而今为了崔锦程,竟是连翻墙这种偷鸡摸狗、离经叛道的举动都做得出来。 幸好她翻进来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管家。 这一夜管家过得是心惊肉跳,黄梨不肯放下东西就走,一定要见着崔锦程本人! 迫于无奈,管家只好带她去见崔小公子。 黄梨背着的一大袋里,装得是那种贴身防寒的棉衣,穿在里头不易被发现,另外还有些她亲手做的点心。 管家见这些东西确实都是崔小公子最急缺,便冒着胆给她望风,黄梨如愿见到崔锦程。 可是崔锦程并不想见到她。 一是不想被昔日熟人看到而今他的落魄,二是他深知段乞宁的阴狠手辣,怕段乞宁知晓他私会外女,黄梨会死于非命。 那一夜,崔锦程几乎是红着眼道:“走,以后不要再来了,今夜你我就当从未见过!” 黄梨从看到他住的地、吃的食、穿的衣开始,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了,听到崔锦程声音的那刻更是直接捂嘴哭出来,哽咽道:“锦程哥哥,你还是要和从前那样赶我走嘛?你而今在段家如此凄惨,你叫我如何安心,如何放心?” 其实黄娘子把崔锦程从牙行里救出来那天晚上,黄梨就和母亲大吵一架: “为什么不可以留在家中!为什么非要上赶着送到段家!女儿可以娶锦程哥哥为夫!女儿可以照顾他一生一世!” 回应她的,只有黄娘子的沉默。 “娘!女儿会发奋读书,考取功名,替锦程哥哥一家洗刷冤屈,让锦程哥哥当上官郎君!……” “啪!”黄娘子一巴掌甩在黄梨脸上。 任凭黄梨如何阻止这一切,还是没能阻止崔锦程入段家。那日黄娘子回家后,告诫她:“这是你锦程哥哥自己的选择。” 可是锦程哥哥怎么会做这个选择呢?黄梨想不明白。明明嫁给她当夫君多好,她一定会宠他护他一世,而不是让他像现在这样,当个没头没脸的侍奴! 她放在心尖口的明珠,被段乞宁弃若敝履,被段家的人扔在这暗无天日的柴房。 黄梨扶住崔锦程的双臂,神情激动:“锦程哥哥,是段乞宁胁迫你的对不对?她威逼利诱,强迫你留在她身边!” “无人胁迫,”崔锦程冷漠至极道,“是我自愿的。” 这一句,让黄梨如遭雷击。 可时间紧迫,她实在无多的心思质问,只得匆匆擦掉泪水,将东西藏在柴房木堆里:“锦程哥哥,阿梨明日再来看你。” 黄梨根本不信崔锦程是自愿的,在她看来,定是段家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毕竟段乞宁向来如此强抢民男。 第二日夜,黄梨如法炮制,又一次翻墙进来。 只是这一次,没有第一遭那般幸运,她到来,被夜半起来撒尿的浮石瞧见了。 浮石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猫着腰躲到屋外雪堆后,当真看到门口风声鹤唳的管家和哭哭啼啼的少女。 那少女将自个做的点心小心翼翼放在崔锦程跟前,抹掉眼泪道,明日也会来的。 爹啊!这是私会啊!崔锦程和外女私会!浮石突然间就不困了,甚至心脏砰砰直跳,是感觉自己马上能立大功的那种兴奋。 浮石当晚直奔崔青衍的青松院。 又一日夜,浮石和赵侍夫守在屋外雪堆后,黄梨又一次翻墙进来送东西。 赵侍夫本以为不可能,没想到亲眼所见,直接把他吓得一个激灵,制造出不小动静。 黄梨警觉,脚底抹油就跑,待浮石和赵侍夫追上来,人已逃之夭夭,好歹留下了一大包东西。 赵侍夫打开翻了翻,无外乎一些吃食,装吃食的摆盘还挺精致,内藏暗格。 浮石瞧瞧看看,扣动凹槽,哗啦打开,里头陈列着一方丝帕,帕心绣着一个黄色梨子的花纹,长得像定情信物。 赵侍夫和浮石面面相觑。 那一夜,管家就知坏事了。 翌日卯时刚到,天蒙蒙亮,柴房木门被打开。 崔锦程于半梦半醒间,看见的是赵侍夫的身影。 他虽用手掩鼻面露嫌弃,但眉间是有喜色的:“你们几个,给崔侍奴梳洗打点一番,用点胭脂水粉遮遮病气。辰时要去听家主立规矩,可不得马虎。” 按照规矩,入门的夫郎们的确要在侍寝后拜会婆婆公公,奉茶听训。至于侍奴需不需要如此,不同的大户人家有不同的规矩。 在段家原本是不用的。但崔锦程是自请求姻入段家,即便是侍奴,也合该去拜会段家主。 段家主听闻崔锦程侍寝当夜段乞宁为他寻郎中的事,嘴上虽骂他“好大的架子”,实际上也宽宥他奉茶的日子,说是等他病好后再说。 眼下算算时日,也确实差不多,崔锦程勉强打起一丝精神。 “待会见到家主,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在被推入浴室的那一刻,赵侍夫在崔锦程耳边警告道。 洗浴、沐浴、更衣……换上体面的衣服,完完全遮掉他身上的棍伤和淤青,胭脂水粉覆盖厚厚一层,修饰了原本苍白的气色和食不果腹的瘦削。 崔锦程坐在铜镜前,对自己现在的模样感到陌生。 浑身上下是酸痛着的,面容是紧绷和麻木着的,这两点,一直到赵侍夫领着他见到段家主,都是如此。 段家主的院子坐北朝南,这样寒冷的冬日都是暖洋洋的炭火烘烤,院内窗边的绿植展现出不合时宜的盎然,与窗外的雪景完全格格不入。 就连院角圈养的鹦鹉都圆润亮丽,正在与喂食的段家主嬉戏。 “财源广进、财源广进……” 三少侧君见状阿谀道:“母亲养的鹦鹉都如此聪慧讨巧。” 段家主慵懒地嗯一声,余光往回瞥。 家主后院、少主后院的夫郎们已然唰唰唰全跪下了。 以往段府里的晨昏定省是没有这样的规模的,因为段家主的结发正夫已逝,段家主本人时常在外经商,原身段乞宁又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只有三侍夫和三少侧夫那边会做做样子。 今日不太一般,段家主在府中,且三少侧君主持晨昏定省,又是宁少主新纳的侍奴听训。 后院日子实在枯燥乏味,好不容易有点新乐子,一堆夫侍们来凑热闹。 “都起来吧。”段家主转身,坐于上方主位。 众夫侍、少夫侍们纷纷起身,崔锦程不懂段家晨昏定省的规矩,跟着哥哥弟弟、大爹小爹们起身,一道审视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你跪着。” 崔锦程眼睫一颤,低着头弯下膝盖。 院中有地毯,跪着也不算疼,他露出低眉顺眼的模样,静静聆候训.诫,尽管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 他的胃疼,因为没有用药和温养,每日吃硬食,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是以他此刻的身躯,正疼得发抖。 如若不是凭借超乎常人的意志力,他下一刻便会倒地蜷缩。 段家主:“听闻宁儿夜半为你寻郎中,为你的病很是殚精竭虑,身子可养好了吗?” 崔锦程咬牙直起身:“贱奴卑贱之躯,不敢让家主和妻主忧虑。” 段家主冷笑一声:“知道自己身份就好,怎么也不劝着宁儿些,死你一个侍奴事小,败坏段家风气事大。” 段家主重重一拍茶案:“晾州城就没出过妻主为侍奴夜半寻医的事,简直荒唐!” 夫郎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崔锦程没抬头也没吱声。 妻主是天,是主,是大。妻主不会犯错,什么事做的不对,那都是夫郎和侍奴们的错。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不可逆的大事,段家主没追究很过,让崔锦程奉茶。 小厮端来茶具,崔锦程抬头看了一眼,撩起些衣摆,跪着往段家主的上方位走。 倒茶,奉茶……他士族儿郎出身,一切手续滴水不漏,段家主压根就寻不到一点错处,却在他抬手的那一刻看到少年袖口里那颗殷红的守身砂。 段家主反手抽了他一耳光。 照宁儿的性子,怎么可能会放过送上榻的男人?尤其还是这个曾经叫她如痴如醉的白月光。 那便是崔锦程执意守着身子不给宁儿碰! 这般猜想,段家主恼怒讥讽:“好啊,你倒是清高得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第十六章 崔锦程被抽懵了,身子顺力倾斜,手中的茶杯砸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滚烫的茶水则溅落在他的衣袖口。 突如其来的热意和痛感叫他神弦一紧,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让他下意识的举动是拾起地毯上的茶杯。 奉茶之道——万万没有杯盏落地的道理。 待他直起腰再度端正跪好,便听见段家主更加凉薄的语气:“区区贱奴,段家容你于府已是宽容,你那卑贱的躯壳,不好好伺候妻主,还妄想守得清白,怎么?还拿自个当宝贝,还在做着什么众星拱月的世家公子梦?” 崔锦程这才听明白段家主发怒的原由,他端举茶杯的手臂下垂了些,让衣袖自然滑落,将守身砂遮盖严实。 少年紧抿苍白的唇瓣,满目委屈,终是蠕动很久的唇,才低着声道:“我没有……” 他明明都那样放下姿态地讨好了,明明是段乞宁她…… 崔锦程似是忆起那日的某刻细节,脖颈和耳根一刹那全红了,后边反驳的话也都通通咽回嘴里。 他还能说什么呢?谁又会信他呢?段乞宁做什么都是对的,错的只能是他。 “是贱奴愚笨,没能博得妻主欢心——” “我看分明是你心有所属,想留着清白给你的如意娘子吧!”倏然,一道挑拨的嘲弄之声响在少主夫郎堆里。 崔锦程怔愣之时,段家主犀利的目光就已射向说话的赵侍夫。 赵侍夫胸有成竹,半点不带虚的,直接从一群莺莺燕燕的夫郎里跨步而出,“母亲在上,侍身要告发崔侍奴私会外女,不守男德,见异思迁。” 段家主勃然大怒:“你可有证据?” 赵侍夫扑通一声下跪:“母亲大人明鉴,若非亲眼所见,侍身岂敢拿这种事情乱开玩笑。崔侍奴私会的外女,正是黄娘子之女,黄梨,曾与崔侍奴两小无猜。昨夜侍身亲眼所见,崔侍奴约黄梨姑娘在南边柴房相见,二人在暗处拉拉扯扯。” 段家主思忖须臾,一旁的三侍夫开口道:“赵氏,你可瞧仔细了?昨夜你不好好就寝安眠,跑到柴房去做什么?” 看似公正无私主持大局,实则早就和赵侍夫排演过了。 赵侍夫从容应答:“回三小爹的话,南边的明月轩从前本来就是妻主赏赐给侍身住的,是以侍身的旧衣旧袄都在里面。” “侍身听闻妻主大人将明月轩赏给新来的侍奴,自是讶异得不行……妻主大人既然为崔氏分配院子,想来崔侍奴格外讨妻主大人的欢心,他从前又是世家子,眼界自然极高,侍身的身份地位、吃穿用度都是府里最次的,侍身唯恐那些旧衣摆件不合崔侍奴的眼,就想着回去取一趟,谁知路过柴房,竟撞见了这种事……” 言罢,赵侍夫做出一副惊讶唏嘘的模样。 他这话不仅打消夜半出现在柴房附近的嫌疑,还特地强调段乞宁为崔锦程分配院子的事情。 果然,段家主差点忘记这茬,经此点拨,火上眉头,冷笑:“身子不让宁儿碰,吃穿用度倒是千方百计变着花样让宁儿赏最好的,你这侍奴做的是比人家侧君还滋润呀。” 崔锦程的指骨捏得发白,“家主,贱奴没有求妻主赐住,抑没有不让妻主近身。” “你的意思是,这些都是宁儿自愿为你做的?” 崔锦程不知该如何回答。 段家主:“你是不是想证明自己魅力无穷,至今还能魅惑宁儿为你鞍前马后,魅惑外女为你翻墙附院?” 崔锦程猛然惊骇地抬头望向段家主,“我没有!” “大胆贱奴!”家主旁边的小厮见状,直接又是一巴掌落下。 火辣的疼。 崔锦程只得硬生吃下这些疼,将空空如也的茶杯攥得更紧。 赵侍夫嘴角荡起一抹得逞的笑,在段家主面前则伪装得滴水不漏:“是与不是,母亲大人现在即可派人去明月轩搜!” “来人,前去搜查,”段家主发话,视线对准崔锦程,“你接着奉茶,让本家主见见你的诚心。” 小厮提着热壶上前。 起初隔着瓷器,尚未有感觉,崔锦程只看见蒸腾的白汽冒起,随后,那股滚烫翻涌而上,顷刻间涌入指尖。 崔锦程烫得恨不得甩手,可是迫于礼节,他不得不忍下。 十指连心,而现在就好似全被用针戳着,他的眼眸很快泛红,生理性的泪花在眼眶周围晕染着。 不得已,崔锦程只能将手指交替捻着茶杯,尽量沿着没有被烫水覆盖的茶杯边缘攥。 明明手指疼得要死,他还要做出规范的礼节,弯腰低头,“请家主大人用茶。” “茶都见底了,喝杯子吗?”段家主道,“满上。” 滚烫的热水再度被注入,崔锦程最后可以喘息的空间也被剥夺了。 手指以肉眼可见地速度涨红,他被烫得手直抖,抖出来的烫水留在手指上,是愈发钻心的痛。 可是他不能叫那茶杯落下,否则就是对妻主的不敬,对段家的不敬! 崔锦程疼得喉咙都哽咽了:“请、家主大人…用茶。” “这么烫,如何饮得?” 崔锦程心如死灰的闭上眼,偏这时,前去搜查的小厮回来,高喊道:“找到了!从明月轩内搜出来的,府里不曾有过的点心,以及不合规制的内袄。这上边有女子香料,宁少主和三少主都不曾用的!” 崔锦程手一松,茶水直直落在地上,洒了他一身。 前两次黄梨走后,他求管家将她带来的东西销毁,抑是亲手用柴火点燃的,不可能会留下证据!只能说明昨夜黄梨当真又来了,并且赶在见他之前,就被旁人逮着了。 那他便是有一百张嘴巴,也说不清这事! 那一瞬间,黄梨会死的恐惧感盖过指尖上的烫伤感。 黄娘子肯在崔家覆灭后伸出援手他已能记着一辈子的恩情,他不想她唯一的女儿因为他而死。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段家主将证据砸在崔锦程脸上。后者煞白着面容,砰砰磕下头:“求家主饶恕。” 管家冲进来求情,“家主,都是误会,黄梨姑娘念着老奴,是给老奴送的吃食玩意,老奴见崔小公子被关在柴房里可怜,才分给他的!” “一派胡言!”赵侍夫道,“崔侍奴分明住在明月轩里,日日有妻主身边的小厮送药送粥,吃住都是最精细的,怎么用得着外女的吃食可怜?” 崔锦程被关柴房一事,是赵侍夫和三少侧夫一手遮天安排的,属于少主院里的腌脏之事,家主院那边是一点风声未透。 就连关键的证人多福也被喊去正厅,问他有无此事,多福摇头道:“不知不知。” 他当时确实不知。 多福每日按照段乞宁的吩咐将药和白粥送到明月轩就走,哪里还管里面住着的到底是不是崔锦程。 问到最后,还是回归到了崔锦程的身上。 段家主表示乏了,自从正夫逝后,她对后院争风吃醋的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伤及段家根本。 有这功夫理清后宅之事,还不如多去算两本账,于是她颇为不耐烦地问:“你就回答,到底有无私下与黄梨姑娘见面?” 崔锦程顿了很久,应下:“有。” 全场哗然。 “荡.夫”“不守男德”“色胆包天”……一个个标签烙上他的脊梁骨。 “是谁提出约在那种地方碰面的?” 崔锦程颤抖着手指:“是贱奴不知廉耻,贱奴自知对不起妻主,恳请家主容贱奴亲自给妻主大人赔罪,是杀是阉,全凭妻主处置。” 他在赌。 他只有把罪责全揽在自己身上,黄梨姑娘才不会死;若段乞宁心中当真还念旧情……兴许会……饶他一命。 不过是以一个更残缺的身体更卑贱地苟且偷生着。 这样的念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崔锦程痛苦地闭上眼。 段家主起身:“那好,该受的家法一个不许落。来人,扒了他的外衣上刑,十鞭,给我狠狠的打这个贱奴,十鞭抽完,让他去段府门口跪着,宁儿什么时候回来,就给我跪倒什么时候!” 如此,便是崔锦程被段家主罚跪的原由,管家于十万火急时去寻求多财援助,多财则奔赴城南去寻段乞宁…… 院外,女使打伞为段家主撑着,望着段乞宁殿内进进出出忙活的小厮,段家主拨动玉扳指道:“可都办妥了?” 女使倾身上前,“回家主,都已打点妥当,不日晾州城的百姓都会知晓崔小公子在咱们段府过得如履薄冰。” 女使压低声音又道:“陛下也会知晓。” 段家主如释重负一口气,“做戏做全样,这样也好。” 二人的身影消失于宁少主的庭院中。 室内,段乞宁将躺在床榻上的崔锦程翻了个身,映入眼帘的淤青和伤口让她眉头紧锁,一种生理不适感翻涌上来—— 少年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大面积冻伤的淤血堵塞不化,抑有多处鞭伤破皮流血,而今在伤口附近结痂。 她毕竟是现代人,见了这种场面难免犯恶心,终是移开眼,并且让管家和多福都退下。 “你们几个,将他抬进浴桶里吧,”段乞宁招呼杂役小厮,“小心些,莫要让伤口沾水。” 浴桶里的水位大概在崔锦程腰部的位置,他的鞭伤则在后背胸腔上,仔细点不难。 几个小厮听命,仍旧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将崔锦程运进浴桶,水位没过少年的尾骨,他昏迷不醒的,面对着段乞宁的方向趴在浴桶边缘,蒸腾而上的热气则将他赤.裸的身躯勾勒得影影绰绰。 小厮在段乞宁的监工下,不得不打起十倍精神给少年擦洗,将他这段时日在柴房摸滚带爬时染上的灰尘和泥泞洗刷干净,一盆洗澡水很快染脏。 “再去换一桶,”段乞宁道,“添些香皂。” 待到隔间水汽氤氲,香皂味道浓郁得让人快要飘飘欲仙时,崔锦程醒了。 彼时段乞宁正在床头喝茶看话本,听到水花扑腾的动静堪堪抬头道,“不要乱动。” 然而已经晚了,崔锦程睁眼的第一反应是挪动自个发麻的四肢,猛然抬颈的动作大了些,坐骨朝后压的时候,水花顺势铺溅到他的后背往上。 钻进伤口血肉里是刺骨的疼,疼到他一把捏住浴桶边缘,那双被烫伤的手也随即传来剧痛。 听见他几声压抑的呜咽,段乞宁合上话本下榻,鞋尖踩过地板上的水渍。 她从旁边衣架上取下干帕巾,行至崔锦程面前递上,“擦一擦吧。” 少年闻声抬头,段乞宁看见他那张被水汽晕染的面容,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尾端潮湿的那部分正贴合在他白瓷的肩上。 他的肩膀在抖,呼吸令胸腔起起伏伏,面上的水珠则将肌肤衬托得鲜活。 那双异域空灵的灰黑色眼瞳正擒着几丝泪花,眼眶微微发红,透着一股潮.湿的旖.旎感,模样瞧上去楚楚可怜的。 段乞宁有过一瞬间的失神,他通红肿胀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的手背,段乞宁才反应过来他手上的伤。 “多福多财!”她收回手,打算唤小厮给他擦拭身体。 多福多财应声刚打开房门,段乞宁便听到崔锦程微弱的恳求,“别……” 连带着手腕一紧,他死死地拽住段乞宁的衣袖,“别唤他们进来……” 多福多财一人从房门的一边探进来脑袋,崔锦程将自己往浴桶里藏了些。 段乞宁好笑地道:“你猜你晕过去时是如何进这桶里的?”小厮又不是女的,搞不懂他在害羞什么。 崔锦程红了两边的耳朵,可还是坚持,不愿让旁人瞧见他的身体。 “你从前在家也是这样?” 崔锦程点点头。 段乞宁想了想,书中好像是曾一笔带过:崔锦程不喜仆从服侍,不喜下人看见他的身体。唯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小厮能近他身,只是那小厮在崔家出事后成为了陪葬品。 她摆摆手让多福多财出去,房门合上,段乞宁把帕巾甩回到衣架,随即背过身往榻边走。 才行两步,便听到躯体摔在地板上的声响,混杂着清冽的水声。 段乞宁回头,崔锦程赤.裸地跪在地上向她匍匐着,湿漉的长发垂在地板上。 他在战栗,惶恐地唤她“妻主”。 “妻主,贱奴有错,贱奴不知廉耻,私约黄梨姑娘见面……” 段乞宁还当他使不上力才摔的,没想到竟然为的是这事。 看来他从清醒到现在,一直在为这件事情惴惴不安。 换作从前的原身,的确会直接把黄梨杀了,所以崔锦程才会如此害怕。 段乞宁不出声,崔锦程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只是将头狠狠地往地板上磕,哽咽着嗓,“这一切都与黄梨姑娘无关,是贱奴淫.荡,贱奴愿意接受妻主大人所有的怒火……” 在这个世界,男人是女人的附属品,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管不住自己下半身的男人,要么被浸猪笼,要么被阉。 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如果被阉,一个失去生育能力的男人,将不配作为人,只能沦为牲畜,生不如死。 段乞宁想着自己左右还是要维持一下原身人设的,恶趣味地戏耍他,语调泛冷:“你知道我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任何敢跟我抢东西的人,下场只有死。” “你喜欢黄梨?” 崔锦程顿住身,煞白着脸。不论他如何答,都是送命题。 段乞宁的脚步逼近:“怕我杀她,要把罪责全揽自己身上?” 崔锦程的身子狠狠一颤。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喜欢黄梨,喜欢到宁愿自己残疾也要让她平安无事?” “妻主,贱奴不喜欢她!” “不喜欢?”段乞宁阴狠地反问,“那你怎么会约她见面的呢,是她主动爬墙来看你的吧?她怎么能惦记别人的侍奴呢?” “不是的……”崔锦程怔然道,“不是这样的,不关她的事,是我下贱!是我的错!我是个荡.夫……” 他神情激动,倏然爆.发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段乞宁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崔锦程猛然爬到烛火台边,抄起台上的剪刀。 段乞宁一个健步如飞,拽住他的手,遏止住他朝下半身刺去的举动! “草!”段乞宁很响亮地骂了一声,鲜红的血从她掌心里喷出,“崔锦程你……是真得狠……” 怪不得能当男主。【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第十七章 不敢想象男主要是没了口口,女主知晓后这事得多麻烦!段乞宁的内心发出尖锐爆鸣! 她的任务差点中道崩殂。 剪刀扎破的是段乞宁的手,她当时只顾阻拦,想也没想生擒上去,刀刃划伤的位置在右手虎口往掌心里面去一些。 鲜血涌出之际,崔锦程感到一阵后怕,段乞宁立马捏住他的手腕,使劲抖落掉他手里的“凶器”。 剪刀砸在地上,段乞宁一脚踹得老远。 两个人默默对峙着,一边是气恼的段乞宁,一边是逆反的崔锦程。 不知道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多久,崔锦程先卸了力,或许他本就体力不支,段乞宁则顺势将人狠狠一甩。 少年跌坐在地,呼哧呼哧地呼吸着,问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听好,我其实不打算追究这件事,你约她还是她约你随便,想揽责还是想如何都罢,”段乞宁居高临下道,“不过你要再有这种挥刀自宫的想法,我第一个就杀黄梨!” 崔锦程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段乞宁。她的意思是:非但不处罚他,也不会迁怒于黄梨姑娘? 段乞宁咬牙切齿地又狠狠刮他一眼,抽下干帕巾擦手,整块帕巾都被染成了红色,还是止不住血。 崔锦程的心也跳得格外慌,他爬到段乞宁的脚边,“妻主…贱奴不是有意弄伤你的……” 段乞宁充耳不闻,崔锦程于是更为惶恐地扯了扯她的裙摆。 “算我倒霉行了吧?”段乞宁抽身,忙喊,“多福多财!” 这一次,根本不给崔锦程闪躲的机会。 多福多财两人冲进殿里,见到的是段乞宁受伤,崔锦程光着身子匍匐在地的场景。 “你个贱奴!对我们少主做了什么!”多福气得差点冲过去给崔锦程胖揍一顿。 段乞宁一把揪住多福的后领,拖拽回来,“快去请郎中,和上次一样,就说是给崔小少爷寻的,不要和娘亲透露我受伤的事。” 多福咬牙:“为什么啊少主!他敢伤你,真是反了天了!” 段乞宁给他脑袋瓜就是一巴掌,“多财,你去。” 多财内心虽也不平,却听话,应允后哒哒跑出去。 段乞宁朝多福挥挥受伤的手,后者心疼不已地给她按压伤口,自然没功夫再去刁难崔锦程。 而地上的少年却万分窘迫,段乞宁的院门大敞,灌进来的冷风将他吹得哆嗦,他纹丝未挂,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崔锦程的眼睛紧紧盯着那间房门,生怕下一刻会有女使或者旁的什么人走过。 他就那么盯着,眼睛一动都不敢动,神经高度紧绷到了一个草木皆兵的地步,就连段乞宁走到他身侧都未曾发觉。 下一瞬,崔锦程的视线被遮挡,段乞宁将一块新的帕巾甩在了他的头上,“自己擦,你最好别给我风寒发热。” 那帕巾和段乞宁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崔锦程被罩在底下,闻到一股淡淡的冷香,随后他便听到关门的声音。 段乞宁让多福去外边候着,让他带上房门,崔锦程的心随室内黯淡下来的光线平复。 段乞宁已然沉默地坐在榻边,还在按压着伤口。 偶有几声细碎的炭火炸裂,反而更加衬托此时的静谧。 崔锦程不敢再惹她,肿的像萝卜一样的猪蹄手扯下帕巾。 他这一动,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疼,再加之手上都是烫伤,崔锦程只能擦得很慢很慢。 每动一次,就会让他眼眶更湿红一些。等到浴桶里的水都凉了,崔锦程才将身子擦干,眸光小心翼翼地望向段乞宁。 段乞宁正巧也在看他,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她的眼瞳和大延国的普通人不太一样,是偏绿的琥珀色,有点像狸奴的竖瞳,是以崔锦程此刻就感觉像被什么阴冷的凶兽审视着,这种凝视让他感到不适和危险,带着一种女人对男人的进攻性—— 因为段乞宁的视线下移了,看向的地方是他的…… 少年咬了咬下唇,低头侧过脸,让半干的长发垂下,遮住那里。 段乞宁收回视线,什么话都没说。 抑不知道有多久,崔锦程觉着冷,只能将唯一湿漉的帕巾当做取暖工具缩在里面。 门外多福的影子兜兜转转,隔门大喊:“少主您再忍忍,郎中很快就能来了!” 这一喊,着实叫崔锦程心慌,他下意识将手撑在地上,可是腿和手都太疼了,尤其是膝盖,站都站不起来。 可一会郎中是要进来的! 少年彻底慌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求她,“宁姐姐…我不能、不穿衣裳。” 段乞宁倒也没变.态到那种地步,他话音刚落,她便起身,随便寻了件男式衣物。 束腰束袖的黑色劲装,估摸着是阿潮的,段乞宁递给他。 崔锦程有些迟疑,因为这身衣服的材质和他见过的别的夫郎们都不一样,质感偏硬,御寒和防水的效果都要卓越些。 “放心,”段乞宁道,“不会有人找你麻烦的。” 崔锦程垂下眼睫:“贱奴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穿上少废话。” 他的手指难以弯曲,段乞宁将衣物塞进他的双臂上,目光在他手背上的创伤处一扫而过。 古人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乱七八糟,段乞宁搞不懂哪个头从哪个头穿过去,她杵在一旁见他费力忍疼地穿着,没忍住道:“你真的不用我帮你唤个小厮?” 崔锦程坚持回绝,神情落寞不少。 他想起了从前的贴身小厮,想起他死时凄惨的模样,他是为了保护他而死的。 晾州知州的官差根本就不做人,把好好的一个少年糟蹋成那副模样,前面和后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恨意涌上他的心头,崔锦程忍下所有痛楚,将衣裳拉上肩头。 偏偏这个时候,多福喊道:“宁少主,郎中来了!郎中大人您快进去瞧瞧我家少主的手!这血怎么也止不住!” 房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崔锦程根本就没穿完,只能抱着衣裳匆匆爬到隔间旁的立式屏风后。 郎中还是之前那个。 段乞宁上次打听过的,姓汪,汪娘子,年纪轻轻,医术了得。 踏进屋内的那刻,汪娘子脸上写满“没想到吧我又来了”的尴尬,段府对她来说怕是都轻车熟路了。 汪娘子克制着目光,不看床榻附近区域,清咳道:“崔小公子又如何了?” 多福:“是我家少主!先瞧少主的手打紧!” 这会段乞宁的伤口已经止血,汪娘子放下药箱,揉搓了几副常用的应急草药,替段乞宁处理了一番伤口,药草敷完,又是用细布小心缠绕扎紧。 让段乞宁有点“明明是小伤但是如此兴师动众”的无语。 如此,多福和多财才算放心,还知道掏两块碎银给汪娘子。 汪娘子收下银子,叮嘱道:“段少主注意近日莫要沾水就好,在下再去开几贴药草,少主你每日令下人碾磨,擦于伤口附近,即可防溃疡于未然。” 言罢,汪娘子整理药箱正打算走,段乞宁唤住她道,还有位伤员呢。 汪娘子强颜欢笑一番,又把药箱放回去,想也不用想定是上次那个小公子。 她在晾州行医,闲来无事最喜听那些痴女怨男的故事,譬如段乞宁和崔锦程(坊间版):从前段大少主痴迷崔家嫡子,而今崔小公子家道中落,给段大少主做了侍奴。段家为了报复崔家曾经的傲慢,借机狠狠作践崔小公子。崔小公子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属实是惨。万幸!段大少主仍对崔小公子念念不忘。 段乞宁压根就不知道,她为崔锦程夜半寻郎中的事还有给崔锦程分配院子的事早就在晾州传成七八个版本了,众人皆道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她段乞宁到头来还是放不下崔锦程。 这事汪娘子当然不敢乱说,也没几个小命敢当面求证,她的眼睛不敢乱瞄,只道:“既如此,那在下就失礼了,崔小公子何在?” 屏风后的人影越发迅速地穿戴衣裳。 可是阿潮的衣服对于他来说,终归是大了一些,崔锦程勉强扯好,领口那一块仍旧松松散散的。而且布料又硬,摩擦后背的伤口,反而疼得他直抽气。 他不说话,段乞宁行至屏风处替他道:“这儿。” 汪娘子隔着屏风匆匆看一眼,急忙避开视线,“那就麻烦段少主查探一下伤情,将崔小公子的伤势给在下口述一下吧。” 段乞宁心道这么麻烦,可还是绕到屏风里头。 里头的空间很狭窄,勉强容得下两个人。 正如段乞宁所见,他坐在地上,衣裳确实还没穿好,因为十指疼得在发抖。 衣领乱糟糟的,从段乞宁这个视角俯瞰,能看见他锁骨处的沟壑,还有起伏的胸线。 腰带凌乱地系在腰间,少年松散的裤腿一直垂到脚背上,他赤.裸的双足,离段乞宁的鞋很近。 崔锦程望了眼屏风外,神色很是慌张,一只手下意识抵住屏风底座。 汪娘子:“崔小公子伤在哪里?” 段乞宁看着他沉声道:“膝盖、后背吧,还有手臂。” 汪娘子给她指明诊疗路径:“段少主不妨先看看小公子膝上的伤。” 段乞宁蹲下.身,在她去挽他裤腿时,崔锦程有明显的躲避。 裤脚挽至大腿上,露出膝盖,方才没有仔细看,眼下看得真切了,段乞宁不免皱眉。 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总之就是挺严重的。 “这我如何描述,”段乞宁松手,懒散地半蹲着,朝屏风外那头道,“要不还是汪娘子你亲自来看看吧。” 崔锦程猛然一怔,随即胸腔剧烈起伏。他带哭腔哽咽喊道:“段乞宁,你一定要这样吗!” 没记错的话,这是他头一遭喊她大名。 段乞宁才站起,人都懵了,回头看见他的眼泪正一颗一颗砸下来。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我怎样了?” “你在哭什么?”【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第十八章 橘红色屏风后的两道人影,均只能依稀看到浅淡的轮廓。 纵然如此,汪娘子还是嗅到了八卦的味道。 但她着实害怕引火上身,忙惶恐地解释道:“段少主!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在下尚未娶夫,抑无心纳侍,更不愿养奴,段少主您还是莫要和在下开玩笑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跟汪娘子娶夫纳侍搭上边了呢? 段乞宁的神色变得诡异,冷着腔调唤多财进来,压低声问:“郎中不能直接给他瞧嘛?” 多财一听,也变了脸色劝道:“万万使不得啊,少主!” 不论是夫郎还是侍奴,他们的身子只能给妻主看,是不能让旁的女子瞧见的,便是郎中也要忌讳这一点。 妻主若是让外女看自个夫郎或者侍奴的身,等于是把他当做物件甩手送给外女了,这对任何一个男子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但凡要点名节的男人,都不会侍奉第二个妻主,在被妻主转手送人的情况下,均会选择自戕。 段乞宁:“……” 规矩是真的多,不仅如此,在这个世界,就算男子病入膏肓、命悬一线,也得防着女男之别,他们从小就被灌输着清白名节大于性命的思想,以恪守男德、嫁妻随妻、妻死从女为荣。 是以,在崔锦程眼里,段乞宁此举是对他的羞.辱——约等于逼他自尽。 少年的眼泪就如决堤的河流,淌个不停。 这些日子,他过得实在是太压抑太痛苦了,他每每都在强撑着,不让眼泪溢出来,如今破了口子,就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止住。 他给段乞宁做侍奴时,总怀有一丝侥幸,觉着段乞宁对他还是留有旧情的。他将她视为妻主,视为最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仰仗,可事实却如此沉痛地打他的脸。 因为见过她热烈追求自己的模样,所以崔锦程知道她已不再喜欢他,而对待不喜欢的人,她凉薄又冷血。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湿红的样子像兔子,崔锦程咬着唇,好半晌才咬牙切齿地道出狠极了的话:“你还不如方才别拦着我,让我一刀把自己阉了呢!” 他擒着眼泪在瞪她,如此桀骜反骨的眼神,段乞宁从未在他身上见过,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好似她明明知道崔锦程不过是书里的人物,但是这个瞬间,他是活生生的人的那种立体感突然就鲜明起来了,带有一种绝杀的冲击力。 或许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真的太漂亮了。 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又用这样的眼神看她,让段乞宁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 爹的!他要不是别人的老婆多好! 段乞宁终是什么话都没说,缓缓蹲回他面前。 崔锦程的视线从仰视改为平视,在她凑近的那时,瞳眸收缩了一下,他条件反射地将头往后闪躲。 段乞宁的手指卡在他的后颈上,掌心贴着他的侧颈,阻止他向后躲的举动,顺道拿捏住崔锦程的头。 她不过稍稍用力,他就不得不与她正面相视,段乞宁捏着他的脖颈道,“你要真这样,那我可就把黄梨杀了。” 崔锦程的那股狠劲,一下子就从眼里松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泪流,充满走投无路的绝望。 他的双脚也跟着向后退,他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展露出防备的姿势,蜷缩的脚趾擦过段乞宁的衣裙。 段乞宁有所感应,另一只手遏制他,按到他的脚踝上。 他的脚背冷得像冰块,她的掌心却火热火热的,覆盖上去的那一下,崔锦程宛如被灼烧了一般,猛然抽回小腿。 奈何段乞宁的攥得紧紧的根本不允许,透白的指骨正好扣在他的脚踝骨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脚后颈上的软骨。 于是崔锦程的呼吸变得粗重,混杂着小声啜泣的声音,段乞宁听得耳朵和心脏直直长毛,连自己的呼吸频率也跟着一步错步步错。 汪娘子隔着屏风,勾画出两道影子那糟糕的姿势,登时脸和耳朵一热,假装自己很忙地翻翻药箱。 她求助的目光望向多福多财,可屋里哪里还有那两个小厮的人影。 “欸呀,段少主若是没别的吩咐,在下先行告退了!”汪娘子赶不及要回医馆告诉众人“你们那些版本都是假的,我他爹的才是亲眼所见”! 屏风后传来段乞宁紧绷而克制的冷音:“等一下。” 崔锦程当段乞宁仍旧不死心想羞.辱他,可谁知道,掌控在他后颈上的手往前抚,拇指擦去他眼角下的泪。 “好了别哭了。”少见的轻柔语调,竟然是出自段乞宁的红唇。 她有过好几任男朋友,哄男人的手法再熟悉不过,擦眼泪这种低阶技能更是手到擒来。 是以,她的指法轻柔怜惜,力度卡得刚刚好,让崔锦程彻底怔愣住,灰黑色的眼眸都睁大不少。 这事本就是她不知晓书里的设定细节,并不是刻意要为难他的意思。若真要算账的话,她与崔锦程的过节无非就是穿书第一天被泼的那盆馊菜汤,她此前已经用兔子尾巴报复回去了,算是扯平。 反正道歉段乞宁是不会道的,崔锦程这一身伤看是还是要看的,于是她替他擦完泪,望着少年尚处在怔愣中的模样,垂手道,“那就这样吧,我将他的伤情口述一番,汪娘子你听着开些药方。” 她说话时一直是看向崔锦程的,很轻易就捕捉到他回过神的那一瞬间——他从诧异,到不解,再到紧张。 段乞宁很享受这种掌控着他情绪的感觉。 汪娘子应着好,段乞宁伸手,虎口卡在崔锦程的膝盖后,他曲起腿的地方。 这个姿势,崔锦程只能用掌心撑在地板上坐着,十根猪蹄手指头隔空抬起。 他的第一反应还是闪躲,段乞宁眉眼抬起,警告性地扫他一下,他才安分。 崔锦程没有腿毛。有些男子天生就不长腿毛,也有些大户人家的儿郎为了追求体态礼仪,会服用特殊的药物抑制体.毛生长。 段乞宁倒没兴趣追究他是何种原因,反正她此刻的手感是还挺顺滑的,她掌心捏着的是他小腿肉,和他脚上的温度一样,也是冰冷冷的。 崔锦程屏住呼吸,唇瓣抿成直线。 段乞宁的眸光下落,细细辨认他膝盖伤势,一一和郎中复述。 汪娘子道:“在下有数了,那…烦请段少主再瞧瞧小公子背上的伤。” 段乞宁松开他的腿,两只手卷下他的裤腿,指甲不小心刮到他的膝盖。崔锦程疼得一缩,嘴里嗯了一声。 她抬眉又深深看他一眼。 至于这背上的伤…… 段乞宁蹲麻了,站起来活活腿,崔锦程的手已经摆在胸前,一副欲脱不脱的模样,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做。 屏风后的空间笼统就这么些,已容不下段乞宁绕到他的身后,崔锦程身上的伤也不太利索能够换个朝向。 “侧过去些,”段乞宁道,“衣裳脱了。” 崔锦程迟疑着,段乞宁的身躯径直逼近,带来她身上馥郁的冷香。 屏风外的汪娘子看得眼都直了,因为两个人的轮廓此刻完全叠在一起。 崔锦程才抬手,段乞宁的指尖比他更快,扒开他的领子,“算了,我帮你脱,你侧过去。” 段乞宁根本没打算用力,可她这一推,崔锦程还是被猝不及防地推到墙上,那里正好有一扇窗。 本来这屏风就是用来阻挡透过窗户看里头的视野的,此刻窗门闭合,平坦的窗台正好可以给他搭手。 崔锦程只好侧过半边身,手肘撑在台阶上,呈现出一种趴着的姿态。腰臀着不了地,微微抬起着。 确实是很糟糕很糟糕的姿势,可是别无他法,他只能紧紧咬着下唇,感受段乞宁的指甲扫过肩颈。 窗外的光照亮他的脸,俊美的五官轮廓好似渡上了一层辉光。 段乞宁脱下他的衣裳,少年伤痕累累的后背就这么展露于视野之下。 丝丝凉意钻入,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段乞宁捏着衣领那处,索性再脱个彻底,一直褪到他的腰线附近。 凹陷进去的脊柱线条轮廓呈现出一股引.诱,段乞宁失神一会,才将他背上的伤情道出。 汪娘子不出片刻,已将药方写好。 久久没感应到段乞宁再有动静,想快点结束这尴尬姿势的崔锦程忍不住提了提手肘扯衣领,传来的是阻塞感,段乞宁的手还捏着领口,没想让他这么快穿回去。 崔锦程忍不住侧过脸,余光一暗,段乞宁倾身逼近,令他倏然咯噔一怔。 因为她的一只膝盖就跪在他的屁股底下。 稍微一动便感受到了,那种感觉就好似坐在她的腿上。 他一动也不敢再动,段乞宁的膝盖越发嚣张地往墙面的方向顶。 光线照亮他透光通红的耳朵,她甚至能看清楚里面的血管。 崔锦程默默将头转回去,浑身紧绷得像石头。 段乞宁的手绕到他胸前,捏住他的左手提起来,“你这里的伤是怎么回事?” 她不过疑惑,谁知道这话让那温顺的小白兔顷刻间炸毛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第十九章 崔锦程反应很大,在她身前挣扎,愣是连肢体接触的窘迫都顾不上了,他只想从段乞宁的手中抽回胳膊,因而身子跟着用着力,屁股厚实地全贴在她的膝盖上。 段乞宁属实没料到他动静这么剧烈,反而对此愈发狐疑,转而狠狠捏着他的手不松开。 “放开我!”崔小少爷恼羞成怒。 段乞宁的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腰间,阻止他所有挣脱的举动,几乎是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了。 “你这伤不是旁人弄的吧!”膝盖淤青是跪出来的,后背伤口是鞭子抽出来的,肿胀的手指是茶杯烫的,那手臂上断断续续且嘈杂的出血点,是怎么来的? 段乞宁之前见过一次,是她外出跑商第一天,崔锦程身子单薄地走到明月轩,她给他系了件斗篷的,那时,她就有看见他左手腕上的掐痕。 现在也是在差不多的位置,旧的伤口结痂脱落,新的伤口覆盖在没完全长好的肌肤上,还有用木柴刮蹭、木屑戳进血肉里的痕迹。 段乞宁第一反应是“自.残”,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书里没这一段! 崔锦程停止乱窜,手臂卸了力,垂下眼眸道:“是我在柴房里想解麻绳,不小心划伤的。” 段乞宁信了,见他被自个掐得手腕都红了,松手,连带着环在他腰间的手和抵在他屁股下的膝盖一并撤离。 崔锦程如释重负,默不作声地忍疼,将衣裳领子拉起来。 段乞宁退出屏风后那逼仄的空间,让多财去寻内务处的管事,领一套成年男子规格的家厮衣裳来,多福则随汪娘子去则取药。 她方才摸崔锦程身上那件的料子,实在是太粗了,从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定然穿不惯。 不出片刻,多财将东西带到,段乞宁摸了摸,这才安担地再次行至屏风后,递给那个少年。 崔锦程又恢复成往日逆来顺受的卑微模样,抬眸看了她一眼,很快垂下头:“贱奴谢妻主恩。” 段乞宁挑挑眉,衣裳甩在了他的胸口间。 一番折腾,日落西山,冬日的天暗得早,庭院灯火通明时,段乞宁才忽觉时辰已晚。 府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对侍奴和下人们来说,没赶上饭点就是没赶上,食不待人。主子们和有院落的夫郎们如果饿了馋了,可以自己开小厨房的灶火,只是这开一次火灶得好多银子,一般小主哪吃得起。 段乞宁院里的下人惦记着她一下午都在为崔侍奴的伤劳碌,这会进来询问她是否要用晚膳。 崔锦程躲在屏风后倏然炽热的视线正巧被段乞宁捕捉到,于是她顿了顿,点了几个想吃的小菜,又指了指床榻正对着的另一侧的榻榻米,那有一个低脚茶案,“就放那里吧,再去热一碗白米粥。” 给谁,不言而喻。 崔锦程脸上一热,垂眼看自己赤.裸的脚趾。段乞宁没给他鞋袜,他抑是羞赧再去讨要,只好光着脚,缩在宽松的裤腿里,抱膝躲在狭窄的屏风后。 待到精致的吃食一盘一盘端上来,将低脚茶案的桌面占满,段乞宁慵懒地坐在软垫上,朝角落里缩成的一团道:“崔小少爷这是寻到新的家,舍不得出来了?” 他从前的家,家破人亡,故而段乞宁这句玩笑话听起来格外刺耳,好似扎在崔锦程的心头肉上,让他眸光黯然。 段乞宁手托下巴,浑然不觉,“出来吃饭,要我请你吗小少爷?” “贱奴不敢。”崔锦程废了好大的力才撑起一些身子,光是用小腿支撑身躯就已疼得他眼眶湿红,更不要提将膝盖贴到地上的那一刻—— 冰凉和辛辣一并钻入骨头,痛得人发抖,自是溢出几声不堪的声音。 侍奴不可以和妻主同桌共食,妻主用餐时,侍奴也要和伺候侍寝时一样,跪在一旁静候。兴许妻主兴致好,会赏些什么好吃的下去,装帧在盘子里,递到侍奴们的膝盖前,就好似喂狗喂牲畜那般。 这是规矩。而遵循规矩教条,早在他日复一日的被训.诫中刻入骨髓。 崔锦程瑟瑟发抖地跪好,掌心撑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艰难痛苦地朝段乞宁爬出第一步。 “膝盖不想要了吗,还跪,”依旧不懂规矩的段乞宁满眼不解,“站不起来就找个舒服的姿势爬过来,或者我端过去?” 崔锦程惶恐到心头错愕一拍,颤着音说:“贱奴、不敢劳烦妻主。” 他卸力摊倒在地,用手肘和腿挪蹭身躯,屈辱地爬行着。 起初,他以为自己会很抗拒,可是当他爬出第一步、第二步……渐渐就将那些尊严和脸面抛之脑后了。 士族儿郎的傲骨终究不能拿来当饭吃,清高与气节也换不来母父双亲的前程无恙。 崔锦程闭上眼,只管往前爬,爬出阴暗的角落,爬到烛火通明处,在嗅到段乞宁身上的冷香后,匍匐在她脚边小声喘气。 段乞宁不知晓他内心深处的煎熬,轻描淡写地拍拍他的头,“坐那里。” 指着正对面的软塌。 怕他待会又什么“贱奴不敢”,段乞宁先发制人:“上来吃饭,妻主的命令,不容违抗。” 崔锦程睁眼仰视她,瞳眸里明晃晃写着难以置信和受宠若惊。 段乞宁颔首,眉眼间已经染上几分不悦。 他终是垂眸,挪动身子往深蓝色的空软垫上爬。 人坐在软塌上,低脚桌案正好够到胸口的位置,双肘可以舒坦地在桌面上活动。屋内明明有更为宽敞的餐桌可供吃饭,她为何还要将吃食摆放在休憩下棋的矮处? 是为了他吗? “别看了,那桌子以你现在的腿能坐上去吗?”段乞宁突如其来的话音就好似为了印证他此刻的猜测,“安安担担在这里吃吧。” 她调整了几盘炒菜的位置,将他面前那一块空出来,把白米粥给他端过去。 崔锦程很想问“为什么”,见到段乞宁不耐烦的脸色,想说的话悉数咽回嘴里。 他的猪蹄手连拿勺子都成问题,热乎的碗更是连碰都不敢碰,可是他已经好久都未进食了,那种想饱餐一顿的欲.望终究是打败狼狈吃饭的窘迫,崔锦程俯身,整个头都恨不得埋进去,汲取瓷碗最外围一圈的那些米粥。 对于饿久的人来说,寡淡无味的白米都可以是玉宵佳肴。然而他还是极为克制着,舔舐得很斯文,不愿发出任何会惊扰段乞宁食欲的声响。 段乞宁左手撑着脑袋,右手随意撵着菜丁往嘴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就这么安静地盯着崔锦程,看见他稍稍起身时,上唇角附近糊着的一圈粥纹。 他伸舌舔了舔那些黏腻的白粥,至始至终都低伏着头颅。 这一幕,叫段乞宁咀嚼的动静一顿,她有些心虚地垂眸,扒着自己碗里的饭。 幸好没人知道她方才一些可耻的想法,嘴里的山珍海味都瞬间不香了。 一顿饭吃得两个人沉默寡言,崔锦程因为手伤,吃得格外慢吞,勺子根本拿不住,好几次落回碗里,亏他性子好,唤作段乞宁指不定就掀桌了。 段乞宁很快吃完,小厮端着盆进来给她漱口。 崔锦程在面对那小厮探究的眸光,有过片刻的不自在,好在没一会,那人就退下了。 段乞宁没下桌,坐于原位监督他,青葱如玉的指节在桌案面上轻轻敲着,敲得崔锦程愈来愈紧张。 “无妨,你吃你的。”段乞宁开口提醒。 她只是倏然想到一件事,或许可以称之为好法子: 回顾穿书第一天到现在,她想要的是促成男女主恩爱不疑,在此之前,她不能让崔锦程因为她伤了、残了、破.处了。 而崔锦程想要的,无非是利用她的家势、财势保住母父双亲的性命—— 他们完全可以互利互惠,她帮他打点好崔家妇老,他帮她在必要时搞定女主,避免被刀。 段乞宁相信他不会拒绝的,只不过这件事情由她开口怎么都很奇怪,她必须装作不知道他的诉求,让崔锦程主动求她,好让自己占据主动权。 那么问题来了,该怎么让崔锦程卸下防备,让他觉得她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仰仗,主动求她呢? 算算时日,阿潮现在当见着了崔锦程的母父,正在赶往晾州的路上。 段乞宁指尖一顿,倏然伸手接过崔锦程掉在桌上的勺子,后者抬眸存疑地看向她。 “掉桌上脏了,”段乞宁唤小厮进来,“去给小少爷拿根新的。” “不脏,不必劳烦妻主!贱奴可以…”崔锦程赤红的手指垂在桌上直发抖,顶着段乞宁的目光,他竟忘了要说什么。 段乞宁从小厮手中接过新勺,兀自起身,端起那碗白粥,舀了一勺亲自喂到少年的嘴边。 …… 与此同时,京州凰城。 红墙高楼、金碧辉煌的军机内阁,头戴鎏金凤凰珠钗的高挑女人正执笔练字。 女人一袭红袍张扬明艳,衣裳上用金丝绣着凤凰和龙竞相盘绕的花纹。低垂的领口露出肩颈,于暖黄的烛火下折射出白皙之感。 保养精致的面容瞧不出真实年龄,但细看,还是能捕捉到眼角皱纹和眉间的疲态,只是她左脸上大面积覆盖的烫伤却破坏原本的美韵,在明灭的灯火下显得分外碜人。 狼毫笔染墨,澄心堂纸铺开,赫连玟昭腕间用力,一顿一撇苍劲的墨迹跃然纸上,与飘逸的字迹不同,身侧是女使拘谨的禀报声: “陛下,原本该送往晾州知州府邸的车马里载着崔家儿郎,已按照陛下的旨意将消息透露给崔叛贼旧部的黄娘子,她们果真将马车截胡了。那崔家儿郎自请入段府,现已成为段大少主的侍奴,陛下当真神机妙算。” 赫连玟昭对她的马屁不以为意:“他一介男奴,怕也只能这样自救了。段家如何?” 女使:“段大少主从前苦求崔家儿郎未果,两家梁子是结下的,整个晾州人尽皆知,段家自然不必给一个男奴好脸色。是以晾州百姓皆信段家是为了报复崔家才留崔锦程于府。” 女使压低声:“没人会猜到是因为密钥……” 凰帝凝眸警告她一眼,转手将笔墨推写出去:“这点把戏也就骗骗平头百姓罢了,那几个老奸巨猾的狐狸可不会相信。” 她自继位起,坊间就流传着她的帝位名不正言不顺,后来更是有“得密钥者得天下”的舆论,一夜之际就如雨后春笋。 这个舆论后来也被切实证明,因为五把秘钥之一,象征着水属性的那一把就在先凰的大凰女——而今被封为凌安王的赫连玟岚手中。至此,天下势力蠢蠢欲动,站队的站队,割裂的割裂,以凌安王为首的党羽势头迅猛,勾连尤为频繁,也最先盯上其他四把秘钥的下落。 数月前,赫连玟昭按例下诏三年大选。户部侍郎崔家想把家中嫡子送入宫闱的念头已然达到魔怔的地步,凰帝已将崔锦程的肖像小画退回,可崔家不依不挠,自.爆老凰帝临终前曾将象征着木属性的秘钥交予他家一事,大有用秘钥胁迫凤君之位的意思,赫连玟昭勃然大怒,怒极之下气火攻心,旧疾复发。 凰帝患有狂躁症一事,并非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随着年岁的见长,赫连玟昭的暴怒之症也愈发严重,并且时常做出一些暴虐滥杀的举动,朝廷上下人心惶惶,崔家可谓撞在枪.口上。 没过多久,就有人掺崔家苛捐赋税、强征民粮以高价售于邻国大莽王室一事,崔家通敌叛国的罪证恰到好处地呈递到凰帝的眼皮子底下,凰帝怒骂崔家野心昭昭,在暴怒症病发之时查抄了崔家上下。 清醒后的赫连玟昭才觉中计,然木已成舟,崔家藏有木象秘钥一事也不知为何走漏风声。凰帝只能将崔家妇老扣押在雪州流放之列,秘密监管,至于崔锦程,仍在晾州地界颠沛流离,赫连玟昭属意以他为饵,试探凌安王一脉的爪牙,特与段家主达成交易: 她给段家抬为凰商,段家唯凰命是从,容崔锦程于府,替凰帝吸引炮.火和注意力。 “陛下,那段大少主的处境岂不是如履薄冰,”女使小心翼翼斟酌,“需不需要安排凰翎卫……” “不必,”赫连玟昭收笔,“她派遣到雪州去的那个暗卫,身手可好着呢。” 自阿潮踏入雪州边境,和押送犯人的吏卒交接,那头就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赫连玟昭对段乞宁秘密打点崔家妇老之事了如指掌,女使退下后,凰帝望着那练废了的“月”字,折断毛笔,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为了个男人就这般乖张行事,实在是难堪大用!”【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第二十章 下人们进进出出,将低脚案桌上的餐具收拾妥当,段乞宁觉着浑身不自在,已让多福多财去准备热水沐浴。 她解了外衣撂到床头,临走前抬眉看了一眼崔锦程。 少年长发散落,五官精绝,瓷白如雪的脸颊被烛火映亮。他抱膝而坐,又缩成了一团,冻得发白的双足努力在往裤脚里藏,耳根处则是浓郁的驼红。 方才给他喂粥时,他的耳朵便红了,到现在都没化。段乞宁顺带着回味了一番,白粥送到他嘴边时的模样: 崔锦程满目错愕和盛惊,在她不容置疑的目光下,不得不张唇。 段乞宁带着些卑劣的快感,勺子灌进他的嘴里。 少年的唇腔很软,段乞宁的指尖稍稍用些力,迫使他微微仰起下颌,视线直落在他试探的红舌上。 崔锦程的舌尖蜷缩了一下,随即泛滥的,是他湿红的眼眶。 “烫…”带着些颤音从他的唇齿间含糊流出。 “你真是少爷。”段乞宁阴阳他一下。 怕是他自己也觉着“得了好处还卖乖”,崔锦程含着那一口热粥妥协,又卑微地垂下眼睫,待嘴里的温度稍稍降下来些,他咽了下去。 段乞宁注视他滚动的喉结,又舀了一勺,只不过这一次,她低头吹了吹,才送至他的唇边。 崔锦程下唇湿漉,耳朵和脸烧得通红,“妻主不必这样纡尊降贵喂贱奴的……” “等你吃完,洗盘子的人都歇下了,”段乞宁冷不丁道,“张嘴。” …… 段乞宁褪去衣物,沉入浴桶里,室内缠绕着玫瑰琼浆的香意,她在温暖如潮的拥簇中昏昏而眠,醒来后穿戴好衣裳,又觉头颅更重,兴致阑珊地回到自己的院子。 多福和多财一人搀扶她一边,多福见她眉间满是惫态,忍不住劝道:“少主,已经亥时了,您该歇息了。” 段乞宁嗯了一声,让小厮们都退下,独自一人步入寝殿。 早有下人将汪娘子开的药方按照比例调配好,药草什么的也都碾磨细致,陈放在药罐里,是以她一进屋,就闻到了馥郁的药草香。 段乞宁虎口附近的刀伤和崔锦程后背上的鞭伤,汪娘子开的都是一样的药草,预防溃脓的。就是他膝盖上的淤青和手上的烫伤复杂了些,另外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疼、去疤美容的药膏。 汪娘子特别叮嘱:伤筋动骨一百天,此番小公子元气大伤,再加之此前的胃疾尚未痊愈,又饿着他四五天,简直是功亏一篑、雪上加霜,还需花更多的心思养着,不然容易留下病根。 段乞宁捏捏眉心,忽然觉得自己外出跑商,把崔锦程一个人留在明月轩里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所以这会她没打算赶人走,就留他在院里。 寝殿这么大,多张地铺的位置还是有的,把人看在眼皮子底下,总不会再出差错了吧? 段乞宁进来,他正慢吞吞穿小厮那套衣裳。趁她泡澡时,崔锦程已经用猪蹄手给自己上完一轮药。 “脱了。”段乞宁道,因为看见他后背衣裳映出来的东一块西一块绿油油的药汁水。 后背那一处单单就他自个,确实不太好上药,偏偏他又不肯让小厮瞧身体。 段乞宁总结两个字:“作精”。 少爷是这样的。 崔小少爷闻声一怔,猪蹄手顿在领口处。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吗?”段乞宁行至地铺,半只膝盖贴上被垫,半蹲于他的身后。 崔锦程抿直唇线,利落的下颌角透着紧绷感,没有回话。 段乞宁估摸着又是什么“贱奴不敢”,径直扒下了他的衣裳,白花花的后背暴.露在她的面前,取了刮勺和药盆,替他上药。 静谧的室内乍响几丝炭火的噼里啪啦声,借助烛火,她将药草敷于伤口附近,偶有几处汁水会流到血肉里,疼得他身子一抖。 长发被束拢在他的左肩前,他背对烛火,面容埋没在阴影中,让人辨不出神情,段乞宁忙着上药,却也看到过多次他欲言又止的唇瓣,蠕动得频繁,终究还是颤颤巍巍地问出来:“妻主为什么突然对贱奴这么好?” “喂你点粥、帮你上点药、留个暖和和的地铺给你睡,这便算对你‘好’了?那你从前过得都是什么‘坏’日子?”段乞宁的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可谁知,崔锦程却忽然道:“从前,从未有人这样对待过贱奴。” 突如其来的直球,倒是叫段乞宁砸了个正着,她懵了一下,“你小时候娘亲没给你喂过饭?” 崔锦程没回音,段乞宁挖苦道:“怎么可能,你不是嫡子吗,家里人不把你当宝贝?” “……” 段乞宁看不见他落寞的神情,用刮勺按了一下他的伤。崔锦程哼了一声,她将他的衣领拉上来,换了罐活血化瘀的药,绕到他面前半蹲,一只手抄起他的小腿。 崔锦程闪躲,“妻主……” “叫姐姐,”段乞宁将人扯回来,温热的手掌捏住他的后脚踝,“这么冰。” “宁姐姐……”崔锦程的视线惶恐地落在她贴在被褥里的那只膝盖上。 段乞宁单膝跪地了?妻主怎么可以给贱奴屈膝呢? “宁姐姐、别…不要!”他当真害怕极了,若是被家主大人知晓,他会死的! 崔锦程惊恐地挣脱,力道不小,段乞宁也随之前扑,手中药罐滚落,另外那只被他用剪刀划伤的手就这么撑在他的大腿边,呈现一个糟糕的姿势将他困于身下。 段乞宁有点生气:“你还真是的……”算了不说了罢。 而崔锦程的呼吸跳得很快,他方才为了撑住身子,十指着地,即便身下是软软的垫背,依旧疼得难忍,他卸了力,又撑不住向下倒的趋势,直直栽在被褥里。 偏生后背上的伤也痛得厉害,他只能侧过一些身,弓着身躯颤抖。哦对了,还有一只蹆还被段乞宁攥着,缩不回去了。 段乞宁俯视他衣领散乱,长发散开的样子,指尖下意识紧了三分。 那么优越的五官,便是躺着,也无懈可击。 崔锦程不敢看她,只得抬手,用手臂遮挡住自己的上半张脸。 段乞宁将他的小腿往自己的方向扯了扯,便见他咬紧下唇,绷直下颌的模样。 他的衣裳本就因为上药松散着,腰带自然是没有束紧,一番挣扎,腰带坍塌,大腿附近的衣裤松落,段乞宁不过提了提他的小腿,就轻而易举看到了他的蝴蝶刺青,在昏昧的阴影处折现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他大抵也是知道的,暴露于空气中,会有一种空落的凉意,崔锦程的胸口也随这样的窘迫起起伏伏,呼吸急促。 段乞宁煞风景地调侃:“你干嘛不穿亵裤,故意的?” “不是!我没有……”他的脸和脖子霎那间全红了,语无伦次到几乎要哭出来。 段乞宁手掌下滑,摸到他的后膝盖卡着,将他的脚掌压在自己的大腿上,才听见少年染着颤音的话:“明明是你没有给我……” “我不给你准备你就不问我要了?袜子也是,打算这样一直光着脚?” “我……” “你想勾引我吧?” “没有!”崔锦程已然跳脚到恼羞成怒了。 “好了,”段乞宁扯过他另一只腿,“不逗你了。” 崔锦程反而为此更加破防:“所以你方才一直在戏耍我嘛?” “嗯。”段乞宁还挺自豪地哼了一声,直起身打开药罐,将药草揉在掌心里,朝他膝上的淤青敷盖上去。 那股酸疼,让崔锦程哽咽出声。 “还说不是勾引我。”段乞宁笑眯眯地道。 崔锦程咬紧牙关,将所有声音都咽了回去,身子却止不住一颤一颤的。 这确实不是一个好姿势,段乞宁俯视那只微微抽动的蝴蝶很久很久,好几次都忍不住冲上去将它捕捉,最终还是理智压过感性。 段乞宁起身,撩起被褥盖住他的下半身,前去净手,而崔锦程在她脚步声走远后,才敢放下遮挡的手,满脸羞赧,眉间却也有一闪而过的不甘: 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段乞宁为什么还是不碰他? 崔锦程闭上眼,手指摩挲着腕心的守身砂,好似那日段家主甩他的一巴掌又落在了脸上,酸涩的疼。 段乞宁回来时,他蜷缩成一团,裹着被褥。 崔锦程背对着段乞宁的床榻,长发乖顺地铺在地上,露出干净洁白的侧脸。 段乞宁本想着还剩手上的烫伤药没给他上,想想又犯懒,人又晕乎乎的,安慰自己“不差这一天”,解开衣袍,熄灯上榻。 夜半,不知道睡了多久,段乞宁浑身难受,睁开眼。 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大雪,冷风吹得木窗哐哐响。 段乞宁一摸自己的额头:出事了。 她白天一口一个“你最好别给我风寒发烧”,完了到晚上,男主各种伤害叠满身壮如牛,她这个女配先一语成谶病倒了。 段乞宁掀开被褥,滚烫得难受,心脏砰砰砰跳得跟个小马达似的。 她借着窗外还算亮敞的光,偏头望向地板上的那团,莫名喉咙发紧。 闭眼都是他冰冰凉凉的脚踝和翩飞缱绻的蝴蝶,简直要命。 “崔锦程。”段乞宁忍不住喊了一声。【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30 第21章 没有回音。 段乞宁能听见他有规律的呼吸,尚在熟睡中。 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处于高度紧張的疲惫中,今夜是他难得能睡个安稳覺的时候。 所以她这个时候前去叨扰,倒是显得有点不那么人道。 段乞宁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再忍忍,晕乎乎地倒回床上。 这种感覺她其实很熟悉,倒不是说她时常風寒发热,还是她身上患有蛊毒。 是从原身段乞宁那继承而来的,她自出生起就有了,只不过在她十四岁月事初。潮后才展露出来: 每逢月事临近,段乞宁的身躯便会悄然发燙,随着年岁的见长,这种感覺越来越强烈,直至现在,她每月都要忍受一遍通体炙热的苦楚。 在这个世界,女子来月事不会痛经,但是生理因素使然,女子的脾性通常会变得格外暴躁,放在段乞宁身上,那就好比炸。药桶,一点就燃,并且生理因素在月事来时会赋予女子更为强大的力气,也足够让她燥。热得上房揭瓦。 或許原身段乞宁会是那种阴狠毒辣的性子,与这毒蛊有着千絲万缕的关系。 而月事前期,女子通常更加易感,对那方面的需。求也更为旺盛,段乞宁热得要崩溃的时候,都是唤阿潮过来贴身伺候,几番颠鸾倒凤,身子才会爽快許久,这便是她南下桑州时和阿潮假扮妻夫的原因。 只是,靠女男交。合缓解蛊毒终究是杯水车薪,她的蛊毒日渐严重,阿潮也因为频繁侍寝,染上余毒,只是他很能忍,未曾开口与段乞宁提过一个字。 她过去南下桑州,除了想经商赚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念头:大幽国地处大陆西南,古老神秘,最擅蛊毒,传闻还有仙人炼制秘法丹药,能够长生不老。——段乞宁想去碰碰运气,寻找解法,只不过无功而返罢了。 彼时,她静静听着自己狂顫的心跳,听着听着,又听到地上少年的呓语声。 显然,他在梦里也不踏实。 少年抖索着身子,雪天黯淡的光照亮他额间密布的汗层,他的右手死死掐着左手臂,指节痉挛,“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娘亲……爹爹……” 段乞宁的手搭上他腰际的那刻,他的身体猛然一抽,惊醒:“啊——” 崔锦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灰黑色的瞳仁里布满恐惧。 段乞宁动动手,将他往怀里捞了捞,身躯贴上去,“梦到什么了吓成这样?” 她因为发着烧,说出口的话热乎得厉害,盘旋在他的后颈,燙得他又是一惊,好半晌崔锦程才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又是在谁的怀中。 “宁姐姐…”他心有余悸地唤了一声,“没梦到什么。” 段乞宁的手绕到他的下颌附近,捏着他的脸,“你撒谎,方才叫得那么响,我都听见了。” 崔锦程闭紧嘴巴不说话,段乞宁也没逼他,而是搓了搓他的脸颊。 若不是受不了,她才不会从床榻上翻下来,和他挤在一張地铺上的。 崔锦程身上那种奇特的体质,让她垂涎很久,几番心理建树,还是没能将她想把他拉入怀中的念头打消,直至现在她将少年拥紧,才切实体会到这种感覺有多爽! 段乞宁算是知道古早霸总文里,禁欲清冷的霸总对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唯独对小白花女主的身体有反应是怎么个情况了。 也难怪霸总对小白花念念不忘。 爹的!但凡尝过这个滋味,又怎么舍得把人推开? 段乞宁的手臂从他的臂弯下穿过,按在少年散开的领口下,正壓着精致的锁骨,她缩了缩身子,将人抱得实诚,猛猛地往他后颈间吸了几口气。 怎么连体香都能这么让人觉得清爽纳凉呢? 段乞宁觉得自己现在像个变。态。 崔锦程也被她此刻的反应吓了一跳:“宁姐姐,你发烧了?” 段乞宁头昏脑涨地“嗯”了一声,换来的是他的惶恐:“那要去寻郎中的。” “现在?” 妻主風寒发热、受傷有恙,稍有个不慎,这口黑锅就会扣到当夜侍寝的夫郎身上。 今夜段乞宁没有召幸夫侍,但是他留宿主殿,那便是他这个侍奴的罪责。 崔锦程害怕担责,因为没有几条命能抵。试图劝阻,“妻主……” “闭嘴吧。”段乞宁冷着声。 少年不敢再说任何话,感受到她滚烫的手抚开了后颈上的发丛,那里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凉凉的,然后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贴了上去。 陌生得让他一愣。 段乞宁的那只手改为反捏着他的肩膀,似是在掌控他不让他逃脱。 她用舌碰了碰皮肤,确定他身上带着那种诡异的香后,情不自禁地往上吻,吻在他的侧颈旁,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宁姐姐!……” 她蹭到了他背上的伤,疼得他嘶哑了一声,很是悦耳动听。 崔锦程也确实有过想挣脱的想法,可是根本就不是段乞宁的对手。 她的膝盖径直从他大腿间寻到缝穿过,三条腿纠缠在一起,崔锦程就好似被串在她的身上。 夜晚,本该平静休息的心就这么被掀覆,化为疾風卷过的海浪,波涛汹涌着。 少年仰着颈喘息,好似一只背着壳的蜗牛,只不过这壳又热又软,还带着上位者的威壓。 而段乞宁安慰自己:不进去就行。 打。擦。邊。球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全晾州的人是不是都知道崔锦程是她段乞宁的侍奴? 是的。 于是,段乞宁愈发嚣張。 这张地铺的位置本来就狭窄,自然是容不下两个人的,一番挣扎和纠缠,崔锦程的手臂压出被垫之外,地板的凉意涌上烫傷的手指尖,他才觉得稍微好受一些。 他不明白为何段乞宁今夜像着魔了一样亲近他,他只知道,这或许是个好机会。而他也早就为了这一天,做好所有心理准备,包括可能会遭受到的身体上的傷害。 崔锦程终是下定决心,紧紧咬住下唇。 段乞宁很轻而易举地觉察到他的变化—— 他挺胸撅屁股,更是主动牵起她的手。 放在那日剪刀没剪断的地方。 段乞宁觉察到自己的腿被夹得紧紧的,后背随之沁出一层汗,“崔锦程你?”……!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换做是从前,他若还是那高高在上的崔小公子,便是提刀架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这么做! 可他现在就是个侍奴。 伺候她、讨好她,才是唯一的出路。 段乞宁掌心滚烫,少年硬深深忍着指尖的疼,也要阻止她抽手,捏着她的手不放。 他在她耳邊发出乞求的音调,段乞宁心弦完全绷断了。 该死、要命! 她只能通通发泄在手指间。 崔锦程的手掌很快压在地板上,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能抓到,肿胀的指头浮空顫抖,手背上的青筋,随力道越发突起。 “宁姐姐……”他快缺氧了。 段乞宁的心脏随之猛然怔顫! …… 她深呼吸一口气,撤开黏。糊的手,膝盖抵在被垫上,另一只腿撑着,带动身体侧过来,跪于少年的背后。 崔锦程也被她背过身,满是淤青的膝盖碰到地,疼得他直抽气。 段乞宁搂紧他的腰,崔锦程咬着牙,将膝盖缓缓抬起,弯曲。 “你是真的狠……” 她呼哧呼哧着,又一次在他耳邊一字一顿,因为他拽住了她的手,掰开衣裳,移向尾巴。 那里有只蹁跹颤抖的蝴蝶,为她的到来感到喜悦。 段乞宁的手指抚上蝴蝶的翅膀,循着它翅膀上的纹路徘徊。 “宁姐姐……”他压低声线,百般讨好,“求妻主、疼爱……” 美甲为之停顿,尖锐的刺痛顿在翅膀附近,再之后,便消失了,段乞宁跪起身,将人推回软垫,嘴里的呼吸久久未平。 崔锦程哽咽了一下,或许更多是因为害怕,“为什么?” 段乞宁随便找了个借口,“你身上有傷,不大方便。” “贱奴可以的,宁姐姐。” “我觉得你不可以。”她俯视他,对上他盛着晶莹水花的眼。 “宁姐姐是因为心疼贱奴,才会……”他小心翼翼地说,眼里亮起几絲希望和窃喜。 “这是自然。” 有她这句话,少年如释重负,倒在地铺上边喘气,带着些感到幸运的喜色。 “那若是待到贱奴伤好之后,宁姐姐你还会不会——” 崔锦程的问话被打断,段乞宁躺在他身侧,将人再度拥入怀中。“你安分些,不要让我为难。” 她只不过想要个天然降温的工具,不需要工具有那么多的感情。 只是崔锦程当真了,他滚了滚喉结,一改往日愁容,反而定下目标,决心好好养伤。 故而往后几日,段乞宁给他上药时,他都没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听话乖顺得像只小白兔,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勾引”段乞宁的举动,让段乞宁委实舒坦不少。 她很满意这种状态,五日后,汪娘子照常来复诊。 因为是白天,在妻主的陪同下,崔锦程手上的烫伤勉强还是可以让郎中细瞧的。 彼时段乞宁双手环胸在一旁踱步,崔锦程隔着屏風,朝外伸出那双猪蹄手。 ——从手臂到手背彰显清透的骨感,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再往上的十根指头惨不忍睹,有几处烫伤比较严重的地方,甚至还长出了水泡。 段乞宁瞥了一眼,匆匆移开视线。颜色倒是淡下去了,水泡也不似前几日那般肿胀,这是渐渐好起来的趋势。 但段乞宁更关心的还是,“会留疤吗?” 屏风后的少年为她这句话颤了颤眼睫。 汪娘子不敢当真摸崔锦程的手,隔着丝绦抬了抬他的掌心端详,很快收回手帕道:“消肿后每日祛疤的芙蓉膏须得一日三次,好好保养,方才不会留疤。” 段乞宁松口气。 汪娘子老生常谈:“段大少主,儿郎们的手娇贵,可不能再这样折腾了。” 她而今对段家的印象:伤要伤的,医要医的,还想不留疤,简直是平白无故折腾小郎君,段家当真乃晾州儿郎的龙潭虎穴。 郎中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段乞宁从汪娘子这副神情,便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但她本来就臭名在外,再多解释也是徒劳,无所谓这口黑锅。 没想到屏风后的崔锦程忽然道:“郎中大人误会了,这伤不是我家妻主刻意为之。原是我有错在先,理应受的责罰,我家妻主瞧见了,也是心疼得紧,不然也不会次次挨着快入夜的时候去请郎中您。” 段乞宁抬眉扫了一眼,隔着橙红色纱布,只能看见他分明的侧脸影子。 窗户那头的风灌进来,吹飞他几丝长发,扑在屏风上。 她突然发现,崔锦程现在的声音和跟她独处时有点不同,大抵是外人在,少年做出的样子还是从前崔小公子那个气派,说话拿腔作势的,透着股疏离感,让人觉得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段乞宁只要一想起那夜他轻浮谄媚求她疼他的模样,心就如脱缰之马。 哦吼,你还有两幅面孔。带感。 那头汪娘子闻言,自是不好再腹诽什么,收好药箱。 多福给她个大钱袋,人总算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几个小廝进来将屏风挪了挪,段乞宁抬步上前,递出一只手放在半空中。 崔锦程耳根子一热,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手臂之上,借她的力踉踉跄跄地从椅子上起身。 他膝上的伤大有好转,只是行动上还是有些不便。这些日子,段乞宁偶尔会让多財多福搀扶,更多时候是她自己上阵,给崔锦程充当人形拐杖。 她本人倒觉得无所谓,左右也是闲的,举手之劳,还能让崔锦程对她更信任些,可是落在崔锦程眼中,就大大不一样了。 堂堂妻主,又怎么会给一个侍奴搀扶来、搀扶去呢?他当真以为,段乞宁对他回心转意了。 那他之前所受的苦难便都是值得的。 崔锦程坐定在另一张小圆桌前,手指半拢着,眉眼底下有压不住的雀跃感,心中那个期盼已久的念头也蠢蠢欲动着。 段乞宁垂睫看他一眼,见他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得多,人也跟着舒心不少。 果然,相如心生,心情好了,这男主看起来倒是比以往更漂亮了些。 她寻了空位坐,用欣赏的目光描摹他的脸蛋,崔锦程被她直白的眸光盯着无措地垂下头。 傍晚,天色将暗。 小廝们把消肿的药膏呈上来,段乞宁随手开了罐子,崔锦程惶恐地差点站起身:“贱奴不敢再劳烦宁姐姐……” 段乞宁指节一顿,合上盖子,唤多財和多福进来。 崔锦程的面上划过一丝失落,多了些探究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不过随性使然,他却患得患失,段乞宁丝毫没有察觉,给两个小廝让出位。 多财没什么不满,多福一进来板着张臭脸。他不想伺候比他还要下贱的侍奴,但是这又是少主的命令。 所以他的不满均暗中施加回去,譬如替崔锦程上药时,故意往他伤口上用力。 少年疼得一嘶,手指下意识往回缩。 多财:“疼到小公子了?” 多福:“上药哪有不疼的,你且再忍一忍。” 崔锦程往门口望了一眼,段乞宁背对他们靠着门柱,听到声也没回头,应当在出神。 他只得收回视线,把手伸出去,换来的是多福愈发加重的报复。 段乞宁被他沉重的闷哼拉回思绪,一转头就看见崔锦程湿着眼眸,小心翼翼看她的模样。 蹙眉走进,段乞宁道:“怎么了?” 多福正要抢先回话,视野里冒出来一道紫影。 “妻主大人,您自回晾后就没来看过侍身一眼,您是不是早就忘记侍身了?” 段乞宁耳根旁响起声,她先是闻到馥郁的男香,随后臂弯一紧,男人搂住她的胳膊。 这味道挺熟悉的,回家的接风宴上段乞宁见过他,是原身的侍夫,赵氏。 轮要说段乞宁后院谁最卷,当属赵侍夫。 出身清贫,模样中等偏上,给段乞宁做了小。 受着原身惨无人道的折磨还能笑脸相迎跪舔,痛并快乐着,多少有点那个属性在身上的。 过去他便是靠着异于常人的忍劲,承欢原身身下多次,原身才会将明月轩赐给他小住了一段时日,他也因此在后院风光过一段时间。 只不过后来真正的段乞宁身死,她接替身体南下,他在后院如何过活不得而知。 眼下段乞宁回来了,他为了争宠特地来寻她也无可厚非。 崔锦程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鸦羽般的睫毛颤了颤。他想起被段家主罰跪的那天,赵侍夫由小厮打伞,趾高气扬地行至他跟前: 冰凉的手捏住他的下巴挑起,赵侍夫啧了几声道:“哟~这是谁呀?名满晾州的崔小公子,士族儿郎,家世显赫,怎么现在被罚跪在这里,还一手的伤呀?” 崔锦程绷紧身体没出声。 赵侍夫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擦完后刻意将上边的图案展示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崔锦程看到了那“黄色梨子”的花纹,瞳眸睁大,扬手去抢,扑了个空。 赵侍夫攥回帕子惋惜道:“我瞧这帕子应当是你那个老相好的吧,幸好有我给你收着,不然你今日怕是甭想活着出来了,罚你跪跪石板已经算轻的。还不快磕头谢恩?” 崔锦程不动,赵侍夫阴冷地笑道:“倘若我把它呈给家主呢?” 少年心头一颤,弯下脊柱,额头磕在冰冷的雪地鹅卵石上。 赵侍夫平等地憎恶所有出身高贵的男子,是以他以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崔锦程给他磕头时,内心涌动出来的是病态的优越感。 赵侍夫玩。弄那方手 帕,无比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再挖苦他一句:“你方才肯定也瞧见了,管家去给多财传声,这会妻主铁定已经知晓你被罚跪的事,等了这般久她都没回,你可明白了?” “她早就不喜欢你了,你以为妻主只会围着你转吗?” ……想起这遭,令崔锦程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期许感蔫了几分。 “妻主~”赵侍夫的身子贴了过来,刻意用那碰了碰段乞宁,还胆大地牵她的手,放过去。 段乞宁在摸到后扬了扬眉,倒也没一把推开,而是不露声色地移开手,改为轻轻地揽着他的腰身,“干嘛?” 赵侍夫扭捏了一下腰身,让段乞宁的手滑落至尾巴附近。 他今日来见她,特意戴的是最长的孔雀尾。 段乞宁果然摸到了,确认是会开屏扩张的那种,有一瞬间眉梢挑了挑: 原身后院都玩这么刺。激的? “妻主,侍身特地让小厨房给您做了您最爱吃的梅花糕,今年的梅花开得鲜艳,定是花儿也知晓您要回来。”赵侍夫给小厮使脸色。 那头人就把食盒展开,小心递过来。 入眼是小厮素白的手,衣袖抻开,骨节分明。 段乞宁顺着那双手往上望,看见赵侍夫的贴身小厮也羞怯地抬眼看她,眼波流转,绝对是在勾引。 他还擦了粉! 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的后院也常见,小主子不得妻主宠爱,做夫郎的把自己的小厮推出去邀宠,总归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妻主能垂爱,那便是主仆一捆人的福气。 只是,段乞宁扪心自问:她看上去又那么饥渴吗?这梅花糕当真是她最喜欢吃的吗…… 不懂。 在五双虎视眈眈的目光下,院里的主角,段乞宁,还是赏脸地捻起一块,放于唇边咬了一口。 入口即化,又有梅香沁入唇齿间,确实不错。可见赵侍夫为了邀宠,还是花费一些心思的。 她咽下,赵侍夫眼眸都亮了,“妻主,您从前最爱侍身的手艺了,侍身已在院里备好晚膳,妻主若是今儿得空,不如去侍身那儿用膳?” 言罢,他后退一步,跪在段乞宁的脚边。 都是套路。段乞宁摆手,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崔锦程。 赵侍夫失落地站起身,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一口火气涌上来,却伪装得极好:“呀,崔侍奴也在啊。” 第22章 男人格外咬重“侍奴”两个字的发音。 崔锦程心头一重,手掌心撑在圆桌边缘,站起身。 “賤奴给侍夫大人请安。”他朝空旷的地方挪动两步腿,作势要跪下去,段乞宁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住他行礼的手臂,把人抬起来。 段乞宁:“你伤没好,不用行礼。” 这一幕,深深刺痛赵侍夫的眼,但他碍于妻主在场不敢发。泄,只能跟在段乞宁后头附和道,“是呀,都是兄弟,不用在乎这些虚礼的。” 崔锦程低垂眼睫,气势颇弱地道:“賤奴身份低微,不敢和侍夫大人称兄道弟。” 赵侍夫的臉色倏然臉色铁青,还是他的貼身小廝拉了一把他的衣角,才让他回过神,一改面上的阴鸷。 段乞宁不知曉他们之间的龃龉,让多福多财搀扶崔锦程回椅子。 赵侍夫酸溜溜地道:“妻主大人对崔弟弟真是上心,如此小伤便能得到妻主大人悉心照料,当真是崔弟弟的福气。就是可惜,侍身福薄命浅,不知何时才能得到妻主大人这样的疼爱?” 段乞宁看了那个花枝招展的男人一眼:“那你快莫要在此处待着了,去闯点祸事惹娘親不悦,让娘親好好罚你一通,本少主这就好好疼爱你一番。” 赵侍夫被噎住了,但这放在从前,也確实是会从段乞宁嘴中蹦出来的话,他最后只能尴尬地咧嘴笑笑,“妻主大人说笑了。” “我可没说笑,”段乞宁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本少主明明赏赐的是明月轩给崔小少爷住,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被关在柴房呢?” 话音落下,在场其余五人全部心惊胆战,四个腿脚灵活的更是直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崔锦程作势起身,段乞宁温热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腕上。 少年凝視她昳丽的側臉,屁股貼回椅子,顫抖的睫毛则突显出他此时的緊张,以及一点点受宠若惊。 赵侍夫汗流浃背了,这事他和三少側君做得滴水不漏,唯一局外人那个管家,他们也用银钱打点好了,段乞宁又怎么会知曉? 他的第一反应是崔锦程在段乞宁的耳边吹枕边风,故而抬眼恶毒地瞪了下他。 就是不知道这小賤人给妻主透露多少。赵侍夫磕头求饶,“妻主大人明鉴,侍身并不知晓此事啊,当日不过是侍身想回明月轩取自己的衣物,怎想会撞见崔弟弟和…和外女在柴房拉拉扯扯……” 他极力把苗头指向崔锦程和黄梨苟且之事,他不相信以段乞宁的性子,会不追究小贱人这档事! 段乞宁果真没说话了。 崔锦程面色緊绷,唰地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盖触地的酸涩疼感让他溢出生理性的泪花,但他知晓段乞宁阴晴不定的性子,那日不追究,不代表她今日也不追究。 “起来。”段乞宁道,“我说过不追究的。” 崔锦程感到一丝万幸,但倔强着不起身。 赵侍夫便是在这时假装清咳一番,引起崔锦程的注意,掏出那块绣着黄梨的手帕拭嘴,但很快收回。 他果真看到崔锦程变得恐惧且无措的眼眸。 赵侍夫使了个眼色,威胁之意露于浅表。 崔锦程此刻唯一念头,那就是绝对不能让段乞宁知道手帕的事情! 他臉色煞白,跪着往她的方向爬,声线发哑:“妻主,此事与赵侍夫无关……还望妻主莫要怪罪侍夫哥哥!” 轮到段乞宁诧异了,“你確定?” “你在怕什么?”她蹙起眉梢,抬手貼在他苍白的脸侧,捏着他的下巴疑惑。 崔锦程滚了滚喉结,“贱奴只是怕妻主误会,怕妻主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赵侍夫是无辜? 段乞宁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这话是从崔锦程这个受害者嘴里蹦出来了,趁着人都在,她今天难得大发慈悲帮他讨个公道,他非但不领情还居然说出这种话! 你在搞什么“圣父”人设?段乞宁真想撬开他的脑阔。 “妻主,就算是给侍身一百个胆子,侍身也不敢对崔弟弟做这种事呀!”赵侍夫也从那头爬过来,扒拉段乞宁另一侧边的衣裙。 “行了行了,都起来吧。”她一手推一个。 既然当事人都不追究,她还大张旗鼓地惩处什么呢? 赵侍夫如释重负一口气,起身时有劫后余生的窃喜,愈发觉着留着那手帕没上缴是件聪明的事。 崔锦程也跟着松口气,只是心口梗着难受,脸色不大好看。 对他而言,那手帕就是个不定数,更让他忧心忡忡。 “妻主,那您这就是不生气了?”赵侍夫斗胆,身子贴过来蹭了蹭她。 段乞宁抿了一口茶,“没有的事,何来生气,我方才不过是逗逗你。” “那妻主您真是快把侍身吓死了,”赵侍夫作出一股后怕的语调,捏了捏她的肩,得意的目光往崔锦程脸上瞟,“侍身方才尾巴都差点夹不住了呢……” 段乞宁狐疑地抬眼看他:“你这么松?” 崔锦程的耳尖霎那间绯红一片。不只是他,另外三个小廝羞愧地将头埋低。 当事人更是脸如火烤,狡辩道:“哎呀妻主~自然是不松的……尾巴还好端端长着呢,妻主大人若是不信……” “大可亲自试验一番。若是侍身有半点虚言,全凭妻主大人处置。”赵侍夫輕輕跪在她身边邀宠。 言罢,他拾起段乞宁的手,贴于自己的脸颊边,蹭了蹭她的手心。 赵侍夫的嘴角旁边有颗痣,还挺特殊,段乞宁的拇指有意无意地碾磨那颗痣。 他更是趁机挺胸 撅臀地前倾着,活像只勾。人的小妖精,让她輕而易举看到尾巴的轮廓。 隔着衣物,孔雀尾呈收拢的状态鼓起,大有顶。出之意。 段乞宁收回視线,看着他卑贱讨好的模样,倒是没辨别出有多少真心,左右只是想得到她的宠爱罢了。 难为他花这么多心思。 “不去。”段乞宁收回手,托着下巴道,“我同崔小少爷一道。” 赵侍夫咬了一下唇:“侍身也愿邀请崔弟弟一道去院里用膳的,就是不知道菜肴合不合弟弟的胃口。” “他身上还有伤呢,占不了油荤。前些日子送去明月轩养胃的白粥都没进肚子里,病怕是又严重了,还得日日喝米粥调养呢。” 她道完,多福和赵侍夫都惶恐地把头伏了更低些。 赵侍夫眸光怨毒地看了眼崔锦程,暗地又捏捏帕子:“侍身会让小厨房熬制白粥给弟弟的,自然不会让弟弟空着肚子。” 崔锦程垂下眼睫,睫毛落下一些阴影:“妻主,既然侍夫哥哥如此盛情相邀,您今夜就去哥哥那里用膳吧,贱奴会守规矩的。”意思是若段乞宁晚上宠幸赵侍夫,他就会前去赵侍夫的院子守夜,以备传唤和接替。 段乞宁看向他,当真给他贴上“圣父”标签。 她興致阑珊,左右一顿饭,赏脸去就去了,于是动身前往赵侍夫的院子。 赵侍夫喜上眉梢,起来时刻意整理了翻自己的仪容仪表,看向崔锦程的眸光缓和不少,好似在说:“算你识相。” 他唤贴身小廝给段乞宁带路,多财多福自是要跟去的。 临走前,多福唏嘘不已地轻蔑道:“就没见过主动把少主往外推的。” 多财也不理解他,尤其是少主明明想为他出回头,他却不计前嫌的举动。 “……”崔锦程未加辩驳,默默目送段乞宁离开,刚上好药膏的十指顫抖不停。 偌大的少主寝殿顿时冷清不少,他的视线安静地落在还在噼里啪啦炸响的炭火炉上。 那头段乞宁七拐八拐的,抵达赵侍夫的院落。 比不上明月轩气派,但对比一众连单独院落都没有的夫郎和侍奴来说,已经是差强人意了。 为了迎接她的到来,小院清扫得干净,赵侍夫火急火燎地邀她上坐,吩咐小厮将吃食端上来。 侍夫就一个小厮能差遣,故而那擦了粉的小厮前脚刚放下梅花糕食盒,后脚就急忙忙跑到厨房端菜。 “可别把粉抖进菜里了。”段乞宁倏然道 那小厮一个踉跄,她轻笑出声。 见她心情好,赵侍夫忙附和着:“侍身这个小厮就是手脚笨,人还是实诚忠心的,妻主南下后才跟着侍身,今儿还是他头一次见到妻主的芳容呢……” 段乞宁慵懒地嗯一声,抬了抬手指止住这个话题。 赵侍夫察言观色,果真闭了嘴。 她的手指在案上轻敲,不一会,小菜上齐,赵侍夫乖顺,亲自给她布菜。 左一个这个好吃,右一个那个好吃,什么都要她尝一口。 段乞宁觉着味道不错,也很给面子多吃了些,那头赵侍夫已经高興得不成样子了。 用完膳,小厮将盘子撤下,赵侍夫果真又来勾引她,跪在她膝前,用头蹭着她的腿。 段乞宁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男人便猫着腰身爬过来,用舌头讨好她的指头。 从前他和原身之间的前。戏无外乎如此,只不过原身更加变。态些,会用上小皮鞭。 赵侍夫都准备好了,舔舐完她细长的美甲后,从后边的货架上取下短鞭,献宝似的呈给她。 段乞宁扬手接过,垫了垫份量,很实在。 男人伏低身子,褪去衣物,露出洁白的尻。尾。 孔雀尾巴羽毛纤长,正收拢成一束,轻浮的羽毛因为他而微微颤动着。 “妻主,”男人笑脸相迎,嘴角的痣尤为晃眼,“求妻主怜爱……侍身…” 段乞宁捏紧短鞭手柄,瞧他这副低贱讨好只为争宠的模样,心道罢了罢了,扬手挥了下去。 清脆的鞭声和男人的闷哼确实叫人上。瘾,段乞宁起初只是抱着维持原身人设的想法玩一玩,没想到还挺爽的。 男人已经被原身训练得身经百战,能拿捏所有叫她兴奋的点。 过去在现代她不是没有这样和男友玩过,只是他们都不大吃得消,原身的后院果然一个个卧虎藏龙的,叫她亢奋了。 段乞宁有病,真做起来像个疯子。——她前任说的,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兴奋起来后会全身心投入到疯狂的状态,通常会因为理解不了男人的情绪而做出一些伤害到他们的事情,所以前男友才会多次抱怨她不懂得怜香惜玉。 段乞宁自己大抵也是知道的,崔小少爷送到她榻上的第一晚,她用兔子尾巴的那次就差点失控,如果不是崔锦程当时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眼下,她有意识到自己再次失控,但是她好像停不下来,素手撑开了孔雀尾巴。 那滋味并不好受,赵侍夫叫出了声。 暴。露于空气中,尾巴颤动的幅度愈发显眼。 孔雀开屏,美轮美奂。 男人跪在地上落泪,捂住自己的嘴巴,克制着呼吸。 段乞宁漠然地伸出短鞭。 直到—— “走水啦!走水啦!” “快去池塘里打水!速去救火!”…… 多福十万火急,砰得推开房门:“少主不好啦!走水啦!您的院子走水!!” 进门看到的景象让他瞬间脸红成柿子,但情况紧急,他只得冲进去请宁少主。 段乞宁一怔,思绪回笼,撂下鞭子,匆匆扯了扯凌乱的外衣。 任凭赵侍夫如何呼求,她头也没回,而是神情急迫地问多福:“崔小少爷呢,是不是在里面?” 多福:“他腿伤不便…应当是…应当是还在里面的……” 段乞宁都想骂人了,怎么她一不在他就出事,放在自己的院子里都能出事! 当真要弄个腰带什么的拴在身上吗! 她飞奔回自己的院子。 第23章 “崔锦程!”段乞宁止步于院落门口,火势太大,层层热浪扑面而来。 烧得严重的北面一头都塌下樑脊,南边那一块连带着隔间附近还勉强挺立着,尚未完全被火势吞噬。 门窗闭合,大火烧毁了纸糊的窗户,能看见里头照亮的绯紅一片,衣架、木床、桌椅、木箱全熊熊燃烧着,却唯独不见人挣扎的痕迹。 院子附近围了一圈救火的女使和家厮,这事动静不小,段家主也亲自来了。 远远就瞧见段乞宁的身影,段家主可算是松口气,靠近她道:“宁儿你无碍吧?” 段乞宁回神,匆匆行礼问好。 多福替她回複:“家主安心,宁少主方才在赵侍夫的院里。” “如此就好,”段家主抬手用帕子扇扇灰尘,“一间屋舍,烧了便烧了,人都没事吧?” 少主院里的掌事女使出来:“起火时女使家厮们都在做活,没有傷着,只是这火是从里间着起来的,待奴婢们觉察后,烧得实在是太旺了,偏偏湖里又结着冰,奴婢们只得用院子里堆砌的雪铺一铺先灭着……” 段乞宁扑住女使的手:“崔锦程呢?可见着他了?” 女使这才惶恐起来,唰的变了臉色。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侍奴。故而起火时,未曾有人特地去给他通报。 也有可能崔锦程听到“走水”的呼救声,但是因为行动不便,吸附太多灰尘,晕厥过去了。 就连前来凑热闹的、别的院的侍夫都在后头嘀咕:“谁?” “宁少主的侍奴。” “一个侍奴,死了就死了呗,命不好呗。” 段家主凝眉,段乞宁难以置信,健步 如飞要衝出去,可把多福多财给吓坏了。 女使见状也是猛地扒拉住她的腰:“宁少主!火势凶险!您这是要做什么!” 段乞宁顾不上那么多了,推开女使的手往南边那处门衝过去,段家主及她身后的众人全都惊恐万分! “宁儿!” “宁少主!您快回来!” “危险啊少主!”…… 段乞宁听不见了,神色凝重地唤:“崔锦程!你在哪里!你在里面吗!” 门墙上掉落下来的、尚在燃烧着的帷帐都未能阻挡她的脚步,她挥着手臂扫开,朝有动静的那处地方挪动。 她听见崔锦程的声音,在很细弱地唤她“宁姐姐”! “崔锦程!”她扯着嗓子大喊。 里头的少年用手肘扑开着火的大门,灰头土臉的出现在她视野中,呛了好几口烟雾。 段乞宁匆忙解下外衣,前去扑灭他周边的火堆,可这毕竟只是杯水车薪,更凶猛的火焰再一轮生扑而上,最后更是点燃了她的外衣,她没有丝毫犹豫舍弃,抬腿跨过门槛,朝崔锦程的方向扯了一把。 而少年也有预兆地朝她的方向扑,段乞宁怀间一緊,崔锦程抱住了她。 “快走!”她只顾着搂緊他的腰,拉着他火速往外逃。 他因为膝盖上的傷疼得大口喘气,险些扑倒在地,段乞宁心头一緊,于电光石火间背过身,扯住他的胳膊,将人背起。 倒是忘了这世道女子比男子更有力气,她背起崔锦程不费吹灰之力,可背上多个人,終究是重心不稳,趔趔趄趄了几步。 突然,女使家厮的惊呼声乍响,为段乞宁头顶上摇摇欲坠的那块门匾尖叫! 它就在段乞宁的头颅之上!砸了下来! 众人惊恐:“啊!!”—— 段乞宁如有预感,下意识闭上眼眸。 一声清脆的刀出鞘声,门匾被劈成两半,各自滚落到两边,段乞宁睁开眼,看见男人硬朗俊美的轮廓,还有半边臉上正泛着火光的金属面罩。 “阿潮!”段乞宁的声音带有一种悬着的心終于落下的松弛。 她早就知道他回来了,所以才敢往火堆里去。 “主人快走!”阿潮一手执刀,另一只大掌握緊她的手腕,护佑她逃离火海。 待赵侍夫穿戴好衣物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妻主背着崔锦程出来的模样,兀然叫他绞紧手帕。 “妻主,您没事吧?”他舔着臉挤到妻主身侧,还想斗胆邀段乞宁晚上留宿他的院子,奈何段乞宁压根就忙得自动屏蔽,只顾着将崔锦程背到空旷的地方去。 她将崔锦程安放在院外亭下的石椅上,旋身攥住他冰凉凉的手,上上下下将人检查个遍,“没事吧?” 那少年瞳眸湿紅,脸上满是灰泥,头发潦草零碎,满脸张皇无措,身子甚至还在发软顫抖。 听到她的声音才勉强平複几丝,眼底浮现出一些动容的神情,“贱奴谢宁姐姐救命之恩……” 眼角瞥见赵侍夫过来,崔锦程撑着石桌起身,屈下膝盖,“只是贱奴贱命一条,实在是不值得妻主冒险,贱奴有愧!若妻主当真因贱奴有半点差池,贱奴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 他神情激动,眸中含泪,段乞宁当他还心有余悸,搀扶住他堪堪就要跪下的身子,淡漠地宽宥道:“好了,你没事就好。” 赵侍夫脚步一顿,一口银牙几近咬碎,目光怨毒地射了过去。 “汪娘子,你快来瞧瞧!”段乞宁招呼着。 早在段家走水之际,就有女使前去城里请大夫,汪娘子是段家的常客,一呼一个应。 眼下汪娘子正在院门口等着,内院住着的大多是男眷,她一介女流多有不便。听到段乞宁的呼喊,才敢上前。 段乞宁将崔锦程搂入怀里,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他的面容,好方便郎中诊疗。而崔锦程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怔然,缩在她的腰窝侧细嗅她身上的冷香,灰黑色瞳眸中闪过别样的情绪。 方才,汪娘子自是也看到段乞宁背崔锦程出火海的那幕,眼下心头还有点怦怦乱跳的,思忖着此遭回去定是要和医馆里的众人唠嗑:“你们知道的都不如在下!在下亲眼所见!宁少主对这崔小公子那真是情根深种,患难真心!” 汪娘子往亭台走,眸光在段乞宁身后兜兜转转,没有看见那个挥刀砍匾的男人。 阿潮出手的那刻,她被迷倒了!晾州行医这般久,她就没见过如此潇洒健壮的小郎君。 尤其是阿潮那身肩宽腰窄的体型,精壮饱满的肌肉和骨架,执刀抱鞘时宽阔大掌上突显的青筋,讓汪娘子有一种直觉:适合扎针。适合研究人体骨架。有助于医术进步! 她从前道“无意娶夫、无心纳侍”不过是没遇见心动的男子!直至此刻春心萌动,忍不了一点,给崔小公子确诊完毕没啥大碍后,略带羞意地问段乞宁:“敢问段大少主,方才出手斩断门匾的是何許人也?” 段乞宁扬眉,已明白她的意思。 崔锦程默默竖起耳朵,暗中观察段乞宁的脸色。 她面色有些古怪,说出口的话也冷冰冰的,“阿潮,我的贴身暗卫。” “贴身”二字,吓得汪娘子腿一软跪在地上,“段大少主息怒,在下不过见他体型标志,与寻常儿郎不同,适合操練针灸之术,没有旁的意思……既是少主的贴身暗卫,在下保证不会再起心思!……” 哎呦,她还以为是段府的家厮呢,怎么能是暗卫?汪娘子痛心不已。 段乞宁拉她起来,无所谓道:“既然汪娘子喜歡宽肩窄腰、体型健硕的小郎君,本少主送你两个便是。” 她记得段家从前训練暗卫的营子,这样的儿郎多得是。他们无父无母,卖身契又都在段家手里,养着也是等阿潮傷了残了后接替他的位子,一时半会用不上的,挑几个学艺不精的拿去送人应该没什么问题。 段乞宁:“过段日子自会有段府的马车行至你汪家医馆,汪娘子把郎君们带回去,隨便扎隨便摸。” 汪娘子心满意足:“甚好甚好。”还是两个!简直祖坟冒青烟,一键解决終身大事!她决定从此跟着段乞宁混了。 半个时辰后,火势被扑灭,段乞宁的院子化为灰烬。 段家主下令彻查走水原因,里里外外查了个遍,也没查出来个所以然。 大抵是风啊吹起了炉子里的炭沫,炭沫尚且烧得火红,沾到屋里的罗帐帷幔之类的,引起的火星,再加之近日冬风干燥。 每逢寒冬腊月,各家各户均用炭火取暖,走水之事在晾州各地均有发生,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段家财大气粗,一间院子毁了就毁了,再建便是,只要段少主无碍,这些都是不打紧的。 本来段家主是不打算追究太过,奈何段乞宁半途衝进去救人,救的还是……她摆足架势,行至亭台兴师问罪。 各家院子前来看戏的人挺多,段家主当着女使家厮的面训斥崔锦程,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 崔锦程撑着身躯起身,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低下乌黑的脸:“贱奴知错。” “我问你,失火之时你在何处?” 崔锦程抖着嘴唇道:“贱奴在妻主的院里养傷,妻主大人去了侍夫哥哥的小院里用膳,贱奴就想着眯眼小憩片刻,醒来时方才觉察到灰烟瘴气……” “妻主留宿侍夫的院落,侍奴该当如何?府里的规矩你都忘了?” “当……以妻主为榻,以妻主为先,跪地侍奉,以备传唤。”他顫栗着说完,段家主身边的小厮直接前来就是清脆的一个耳光。 段家主神色冰冷:“你当跪在赵侍夫的院门外,谁允許你睡在妻主的院里的?” 崔锦程忍下那一巴掌,未曾再解释什么。火就是他自己放的,而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结果——段乞宁为他折返。 他不过暗地和赵侍夫较真,只是单纯想讓她折返,掂量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只是他未曾想到,段乞宁竟然会冲入火海! 若是段乞宁当真因为他有什么闪失……崔锦程紧紧抿 着唇瓣,不知道内心涌动出来的情愫到底是不是后怕。 可谁知道,段乞宁隨后做的举动更让崔锦程震撼和动容—— 她为他顶撞家主了。 “娘亲,救他是我自愿的,与他无关。念他腿伤不便,也是我允許他留在我的院子里的,不用去赵侍夫的那里听候差遣。一切都是我的命令,他不敢违抗的,娘亲莫要怪罪他了。左右我无碍,这事便这么算了吧……” “宁儿你!”段家主一口气梗住,对上段乞宁那双倔强的眼眸。 小厮们都在劝着“家主消气”,段家主好不容易平複好呼吸,铁着脸问:“你当真喜歡他到如此地步?” 崔锦程眼睫微顫,听见段乞宁毫不犹豫的答复:“是——” “他只是个侍奴,是叛贼崔家的逆子!” “可是娘亲,他本可以是我的正夫,”段乞宁不卑不亢,“我从前就喜歡他,而今抑喜歡他,女儿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只在乎他这个人。” 段乞宁演着演着把自己给演激动了,环顾一下围得水泄不通的院落,趁机高声道:“今日大家都在这,也省得本少主差人奔走相告。从今往后,任何谁都不准欺负崔小公子,都不許轻贱他,否则就是欺负本少主,轻贱本少主!” 在她看来,今日这火势起的也蹊跷,不像是自燃,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究竟是不是三少侧君那边动的手还有待考究。 不过,与其天天防备这个防备那个,她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反正原身也是这样的脾气,很符合人设。 段家主沉着脸还想再说什么,忽觉胸口一紧,昏倒在地,吓得女使小厮慌忙搀扶住她:“家主!家主……” 段乞宁懵了片刻,不忘维系“大孝女”的设定,也慌慌张张地冲上去:“娘亲!娘亲!你不要吓女儿……” 一夜之间,段大少主为护崔小公子不惜顶撞家主、把段家主气得晕厥的事迹经汪娘子之口,传遍了晾州东南西北。 所有人都相信了段乞宁是真的喜欢崔锦程。 段家主信了,远在京城的凰帝陛下信了,崔锦程抑是信了。 半个时辰前,另有郎中给段家主看过,并无大碍。 段乞宁很识趣的跪在榻边侍奉,段家主一睁眼,她便冲上去唤她,满眼擒着愧疚,段家主就是天大的火气也削减了不少。 段家主在女使的搀扶下靠着床头坐起,见段乞宁失了外衣如此单薄,连忙差人去寻了件狐裘大氅披上她的肩膀,并且亲自给她系上绳结。 段乞宁故意作出还是有些许激动的神情:“娘亲,我当真喜欢崔锦程……我知道娘亲你刻意刁难他,都是为了给我出气、替我不平。只是我不愿再看到他因我受伤了。” “往日种种,他们崔家如何待我,他如何待我,我都可以既往不咎,他如今已经降低身份给我当侍奴了,也很尽心尽力的在伺候我,不如就此扯平作罢吧。” 沉默对峙许久,段家主屏退下人,终是语重心长地道:“罢了,你喜欢便喜欢吧,娘亲过段时日要出门经商的,便是想管也管不着了。” “娘亲……”段乞宁握住她的手。 她不是原身,面对段家主时总觉得变扭,更何况方才还撒了谎,索性低着头不看她。 但是段家主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段乞宁半分,她眼波流转,望着她而今亭亭玉立的模样,不免想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 段家主抬手抚了抚段乞宁鬓边的碎发,别至耳后,语气相较于寻常少了些锐利,“只是娘亲还是要叮嘱你一句,他毕竟是罪臣之子,如今朝野上下风云不定,必然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段家,盯着他。” 段乞宁眼睫一颤,她知道是因为秘钥…… 段家主会这么说,等于她留崔锦程于府中也是因为秘钥。 那么,段家要秘钥做什么? 她的娘亲还弄出一副声东击西的模样,故意刁难崔锦程,让晾州百姓都误以为段家是为了报复他才留着他当侍奴出气。 难道…… 段乞宁微微抬眼,有些匪夷所思:难道段家和凰帝达成什么交易了?以凰商中标入选为筹码? 她撞上段家主的眸光,很快垂下眼。 不过既然段家主不告诉她,那就是不想让她知道,段乞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道:“我知晓了,不会给娘亲添乱的。” 段家主:“近日你生意上的事情还好吧,年关将至,城东郊外的作坊你打算如何运作?” 段乞宁计划着这段时日来个年底冲业绩,一鼓作气提高产量,工钱按照多劳多得结算。 过年时再给工友们放八天假,年假放完就返工投入首批春季香皂制作项目,另外还有同系列春装的上市筹备。 她答得简明扼要,段家主赞许地看向她,许是拿她和之前那纨绔跋扈的段乞宁作对比,段家主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感慨:“到底是长大了,主意也多起来了。” 她又道:“‘钓月娘子’的身份需得小心护着,莫要暴。露了。年关了外面总归是不大太平,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罢。实在要出去喝酒逛花楼,带上阿潮。” “去哪都要带着他。” 段家主这一句异常严肃,段乞宁应着好,忽的又想起要送汪娘子两个大猛男一事,便顺道和娘亲提了一嘴。 段家主道:“这倒无妨,明日你通密道前往营地自行择选就好,就道是要送去庄子上做活的男役。” 那些被送到营地训練的儿郎,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身世可怜,只求温饱,而段家给他们吃给他们住,还请师傅秘密教授他们武功、淬炼身体,他们感激涕零。 每一个在暗影卫营里经过训练的男子,都和阿潮一样,被喂下蛊毒。他们必须效忠于段家,否则会遭受毒蛊的反噬。 段家暗卫的擢选千难万难,能够站在段乞宁身后,做她的影子的人,必然要经历重重关卡,在一场场严峻的厮杀中脱颖而出。 所以阿潮走到她身后的每一步,都布满血汗和凶险。然而这还不是绝对的,后来居上者虎视眈眈,阿潮的身后,还有很多等着他身残殒落好接替他的暗卫……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暗卫营的存在首要就是为了服务于她、利好于她,其次才是段家。 听到这里,段乞宁一直攥着的拳紧了紧。她忽然意识到一点:女尊世界一般不用男人做侍卫,但是段家却始终训练那些男子作为她的影子,大抵是为了追求一个隐蔽性,因为必要时,暗卫也可以是她的男人。 那么她、原身,究竟何德何能能值得段家倾尽全力护佑着人身安危? 段乞宁有些惶恐,“娘亲,寻常人家怎么能允许私自练兵?”暗卫执刀配剑,武功卓绝,训练有素,而且还得专门的密道才能直通营地,他们只是一介商贾世家,若是被有心之人发现这样规模的训卫营地,段家当会遭受灭顶之灾。 段家主的手搭在她的双肩上,亲自替她理了理狐裘毛领,面上瞧起来倒是没有太大的波澜,只缓声道:“你不寻常,你爹爹走得早,你是娘亲唯一的嫡女。” 段乞宁随后在家主的院落侍奉一会,才行礼退安。 段家主目送她出门,强撑的身躯瘫软下去几分,贴身女使们进来,见到的便是她愈渐苍白的脸色。 没一会,偌大的院落里响起家主一连串的剧咳声,女使们急迫地将手帕递过去,再接回来时,上边俨然多了一团粘稠的血块。 “家主……”女使颤着声道。 段家主扫了一眼,随即猛然用手将帕子紧捏,怨恨的眸光折射上去,骂了一句:“赫连玟昭!” 是她疏忽了。他们的这位凰帝,在位十六年之久,随暴怒症一样日趋严重的,还有她无时无刻不猜忌着的心。 即便段家听话任她差遣,她还是要牢牢亲自把控在手中才得以 安心,所以,赫连玟昭在邀她碰面时的那杯茶中,下了毒蛊。 蛰伏许久,至今才发作显影,如若不是今日为段乞宁那些事情绪波动,她怕是还被蒙在鼓里。 段家主愤怒地抖着手,索性一把将那帕子丢到了地上。 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气得怒火翻涌,底下女使跪着大气都不敢出。 好不容易平复几分,段家主从腕间取下一串镶嵌着“月牙”花纹的手镯,交予贴身女使:“去,送去大幽国界吧,只说‘钓月娘子’四字。” 女使恭敬地道:“是。” …… 段乞宁从段家主的院子里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她披着狐裘捧着汤婆回到明月轩。 她的屋子被烧毁了,离得近、且近期打扫过的无人居住的明月轩,暂且成了她新的住所。 推门而入,少年已经清洗过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正缩在地铺被褥里专程候她,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皂的味道,闻起来很是舒心。 见她进来,崔锦程调整方向,轻轻跪在软糯的垫被上,伏下身子和头颅,“贱奴给妻主请安。” 这段日子,她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的乖巧了,头几天碍于腿伤礼数没有作全,眼下膝盖上的伤恢复了些,他便做足了礼数。 段乞宁随口“嗯”了一个字眼,解了狐裘大氅和外衣,往床榻位走,撞上崔锦程欲言又止的神色。 她来了兴趣,扬扬眉问他想说什么。段乞宁有预感,他今晚就会求她了! “宁姐姐,”崔锦程改了口,“你今天说的,可都是真的?” 段乞宁坐在床头,懒散地撑着手:“你指的是哪一句?” 少年绷紧唇瓣,耳尖和颈脖爬上来些潮红:“……” 这话对儿郎们来说过于羞赧,怎么说的出口。 段乞宁晃着脚,追问:“哪一句?” 他深呼吸了好一口气,低着头不敢看她,暖光烛火映亮他俊美的面颊,更为那脸上的红晕添上一份昳丽。“就是……喜欢我,从前喜欢,而今抑是。” 最后一个“是”字,少年的头就快低到尘埃里了。 段乞宁淡然地看着他的发旋,“你猜。” “贱奴猜不到。”崔锦程动了动唇角。 段乞宁盯着他看了一会,才道:“若没别的事,时候也不早了,安寝吧。” 少年的眼眸里闪过失落,他向段乞宁行了个礼,背对着她钻进被褥。 若不出所料,段乞宁当会和从前几个晚上一样,从后背将他紧拥,果然,身后传来她滚。烫的呼吸和香味后,崔锦程松了一口气。 她照常像个变。态吮吸他身上的凉意和舒适,素手挑开少年的衣襟,钻到里头。 几番试探和玩。弄之后,崔锦程的呼吸越来越乱,赶在段乞宁伸手前,哑着声唤住她:“宁姐姐,我想问你一件事。” 段乞宁的手一顿,收回,面不改色道:“什么事?” “‘阿潮’是谁?” “我的暗卫。我今天已经同汪娘子解释过了。” “那日我在明月轩见到的脸上有刺青的…哥哥?” 段乞宁想了想,阿潮平日出现在大众视野中,都是带着面具的,于是应:“是他,问他干嘛?” 崔锦程就是莫名很介怀床榻上看到的那块血,但他深知这也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贱奴那日在榻间看到,有血迹。” “哦,那是他胳膊上的伤弄的。”她反手轻轻捏住他的下巴,附于他耳畔道,“尚佳和想跟我抢你,派人刺杀我,阿潮受了点伤。” 崔锦程的睫羽颤了颤。为刺杀之事震惊,抑为血迹来历震惊。 段乞宁好笑地问:“你以为那团血是什么?” ……崔锦程羞红了脸。 几番调。情,段乞宁越来越失耐心,终于在快要入睡时,听到他极为小心翼翼地开口,“宁姐姐,贱奴想求你一件事。” 第24章 段乞宁的睡意褪去,明知故问,“什么?” 崔锦程的呼吸慢慢变得沉重和紧张,“贱奴的母父双親,被发配到雪州边关流放……” 段乞宁不说话,又听见他愈来愈颤抖的声线,“贱奴知道从前崔家待您如何,也知晓家主大人对我母父双親的不滿,只是…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少年的声音染上哽咽,“所以,能不能求求宁姐姐您…帮帮我?” 段乞宁动了动,衣服摩擦被垫发出簌簌的响动,她用手胳膊支起头,側躺在他身側,另一只手捏住崔锦程的下巴,将人从那一面翻过来。 借着昏昧的烛火,段乞宁看见他眸中的隐忍。 他眼眶含泪,在光线的折射下显得晶莹莹的,再配上那副无辜的容颜,当真瞧起来叫人怜惜。 段乞宁拿他当个漂亮摆件那般欣赏,静静观望他良久,又听他卑微着断断续续乞求,“宁姐姐,贱奴而今身份低微,您是贱奴的妻主,贱奴只能实在是别无他法了……只能求您……” “您帮帮贱奴吧……您要贱奴做什么都可以。”他咬着下唇,鸦羽般的睫毛微颤,滿目支离破碎。 段乞宁盯着他道:“你想我怎么帮你?” 她这话给足少年信心,崔锦程迫切了几分,眉眼也舒缓了些:“宁姐姐,贱奴不敢奢求太多,只要宁姐姐你肯从中打点一下就好……雪州寒冷,母父双親年迈,身子骨单薄,贱奴怕他们流放时穿得太单薄,会在半途冻死,还有吃食,只要一些銀钱就可以了,贱奴只是想娘亲和爹爹能夠吃饱穿暖…在流放之路上能夠走得舒坦点…” 这对晾州首富,富可敌国的段家来说,不过是舉手之劳,但却可以实现他所有的心愿。 崔锦程垂下眼,他的忐忑溢于言表,十指低垂着还在微微发抖。 但他怀有希冀,大抵是段乞宁今日冲入火海又向世人宣告她对他的偏爱,让他有些有恃无恐了。 不難想象,若是亲手折断他这份念想,亲眼看着他瞳眸里的光亮熄灭,究竟是有多爽。段乞宁舔了舔发干的唇。 现在主动权都在她的手中,她存了几份恶劣的心态,道:“我要是说‘不行’呢?” 崔锦程一怔,脆弱的眼眸唰地抬起来,直视她,面上伪装出来的表情一点一点撕开缝,他变得手足无措,像落入虎口、濒临绝望的野兔。 “宁姐姐……” 他撐着身子爬起来,跪在她面前给她磕头,“贱奴求您了……这是贱奴唯一的愿望!您要贱奴做什么都可以!宁姐姐,向上次那样对待贱奴,贱奴都会忍受的,贱奴也可以学青楼小倌的样子讨好您……所以求您……只要一点銀钱打点就行。” 他重重地将头往地上磕,磕到第六个头后,她的手掌抵在他的额头上,阻止他的舉动。 “行了别磕了,回来躺好。” 崔锦程怔然地望向她,“宁姐姐,您答应了?” 她做出思考得模样,手指朝他勾了勾。 少年了然她的旨意,根本不敢生出违抗的心思,只得听命于她,惴惴不安地躺在她的面前。 三千青丝散落一地,烛火映亮他清俊的側臉,他喉结滚动一下,听候她的回答: “你也知道,我就是你们看不起的商户女。” 崔锦程欲言又止,她打断道,“商贾之家,重利輕别离,我段乞宁也不做亏本买卖,你既然想求我使点银子,那我自然要讨点回报的,这就算是一笔交易吧。你现在不过就是个叛贼逆子,你想拿什么同我做交易?” 他绷紧唇线,放低姿态,牵过段乞宁的手,贴在自己的臉颊側。 崔锦程动了动头颅,蹭了蹭她的手板心,滿目讨好。 段乞宁弯弯手指,细长的美甲挠了挠他的下巴,拇指扫过他唇角时,崔锦程偏过头,舌尖很隐晦地碰了碰,炽。热的呼吸全喷洒在她的指尖。 段乞宁撤回手,笑眯眯地道:“崔小少爷,知道为什么你的守身砂到现在依旧在吗?本少主对你的身体可没兴趣。” 她的这句话无疑杀伤力极强,崔锦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随后劲蔓延而上的,是他满脸的羞愧,脸红得像柿子。 他而今的处境,除了这具身体,再没有可以拿出来交易的筹码。 可是段乞宁看不上。 他難以置信,又或许是为了找回那仅存 的可怜的自尊,他哑着声问:“为什么…贱奴不脏的……也不松……” 最后那个字,他几乎要泄了气。 段乞宁:“脏不脏、紧不紧我不在乎,我就是对你不感兴趣。” 他的嘴唇扯了扯,在发抖,胸腔起起伏伏,可见内心深处的情绪波动极大。 “不过嘛,”她峰回路转,又施舍点期待给他,“我确实有想要的东西……” 少年满含期许地看向她。 段乞宁朝他凑近了些,偏绿的琥珀色瞳仁在烛火下漂亮得像猫眼石,透着神秘和薄情,“你再好好想想,你覺得还有什么可以同我交易?” 崔锦程很快败下阵,眉头紧了紧,“贱奴不知道,还请宁姐姐明言。只要是贱奴能做到的!贱奴都愿意!” 段乞宁玩夠了,道:“其实也没什么。这样吧,我可以差人远赴雪州,帮你打点好你的双亲。我也知道你自请上门入段家,不过图求一份苟活。我可以给你安定的生活,保你双亲无虞,保你在后院衣食无忧,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永远不会违背的条件。” “什么条件?” 段乞宁故意买个关子不说话,崔锦程磨了磨唇瓣道,“这个条件…会与我的家族利益有关联吗?” 段乞宁很快明了,他此刻心中所想乃是“秘钥”,他必然知晓“秘钥”下落。且“秘钥”的重要程度于他而言,大于母父双亲的性命,大于他自己的性命。 而她装作不知道,笑问:“你都家破人亡了,还有什么家族利益可言?” 崔锦程抿唇不说话。 “放心吧,不会让你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会让你缺胳膊少腿,就是让你到时候动动嘴皮子,帮我劝劝二凰女。” “谁?” “二凰女,赫連晴。”原书女主,少时作为质子被送往北国大莽王室,约莫会在来年初夏被迎接回国,从此开启原著《女尊盛宠:绝世凰帝倾天下》中开挂一般的人生。 赫連晴因出生低微,从小不受凰帝待见,回国途中又遭凰帝刺杀,大難不死,从此对凰上心灰意冷,进而奠定她谋权篡位的基础。因她自带的异性万人迷属性,北国大莽王室的凰子对她痴心追求,助力她顺利返回大延,还为她的夺位作出莫大贡献。风光月霁的男主崔锦程则对她恋恋不忘,她救他出淤泥,她为他杀死恶毒女配段乞宁…… 总之,光听书名就该知道,这样一个极其主角光环于一身的人物,段乞宁还真不好硬碰硬,只好成人之美,把她的老婆(之一)完璧归赵。 崔锦程听到这个名字,思绪恍惚了很久。 段乞宁当他在回味,调侃道:“想起来了?” “宁姐姐,贱奴与二凰女殿下…不熟。”他道。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他为“青梅竹马”四个字困惑。 他和赫連晴,一个是户部侍郎的嫡子,一个是凰帝陛下的女儿,一个住晾州,一个住京城,幼时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实在算不上“从小一块长大”,更别说“两小无猜”了。或许唯一能称得上“命运的轨迹相交”的那刻,应当是有一年的初夏。 大概是他七岁左右。赫連晴还没有被送去大莽当质子,他也还没被关进地牢。 他七岁之前的童年,过得稍微肆意烂漫些,性子也开放活络点。 凰帝陛下在京城设宴赏荷,他随母亲入宫赴宴,在宫里的荷花池边游玩,意外撞见了大他三岁左右的赫连晴。 赫连晴被她的妹妹——最受宠的三凰女殿下欺凌,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挡在了赫连晴的身前。 总之就是一出美救英雄的戏码,赫连晴为了表达她的谢意,把身上唯一稍有价值的玉佩当做谢礼赠送给了崔锦程。 听到这里,段乞宁秒懂了,是那种“救赎文”惯用套路——从小受尽白眼,在世俗中摸滚带爬的女主赫连晴难得有一次真心实意感受到别人对她的关切,还是那么质朴无邪,她自然会记很久,也难怪会对“白月光”崔锦程在意至此。 只是,她好奇追问:“关地牢?什么关地牢?” 崔锦程紧闭唇瓣,眸中闪过恐惧,随即转移话题道:“宁姐姐,贱奴不敢高攀二凰女殿下,贱奴当真与二凰女殿下只是有过几面之缘,实在谈不上能够规劝,何况凰女殿下身份尊贵,所行之事实非贱奴能够左右……” “这你别管了,你就说答不答应。” 崔锦程应了,“贱奴会尽力一试,恳请宁姐姐能照拂贱奴的双亲。” 段乞宁垂手,躺在地铺另一侧,“好了,记住你今日的承诺。我早已派阿潮打点好了一切,他而今回府,就证明雪州那边一切妥帖。” “真的么?”崔锦程喜极而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贱奴谢过宁姐姐,谢妻主大人垂怜!” 原来她早就在他开口求她之前,就替他安排好了这一切!崔锦程的面上满是欣喜。 见他喜形于色,她不免提点:“别忘了答应我的,我随时可以断了银钱。” 崔锦程点头:“贱奴谨记。” 段乞宁“嗯”了一声,“那就这样,睡吧。” 崔锦程小心翼翼躺回她的身侧,心中却为她的那句“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耿耿于怀,可是当段乞宁的怀抱再度将他紧拥时,他忽的又生出几分侥幸的心理:她定是骗他的,女娘们一惯口是心非。 若当真没有兴趣,又何必夜夜拥他入眠。 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他而今伤勢已然大好,又或许是想报答她肯帮自己这么莫大的忙,少年再一次动了勾引她的心思,在她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 用屁股擦了擦她的腿。 段乞宁很明显有所感,按在他胸口的手顿了顿,随机移到他的腰后,按住了他,道:“别乱动。” “贱奴可以的。”崔锦程輕声道。 “别逼我发火。”段乞宁撤了手,冷言警告着。 少年低垂眼睫,面上凝满失落。 不一会,段乞宁的呼吸陷入平稳。 她睡着了,他却久久难以入睡,望着地板上的纹路出神。 明明已经实现了他期盼已久的心愿,可是他并没有预料中的那样如释重负,反而莫名有些惶恐。 哪怕今日,段乞宁要了他的身子,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不安到难以入睡。 崔锦程闭上眼。 夜半,明月轩的窗子被人掀开了一角,外头的光亮照亮那人的轮廓。 宽肩窄腰,健硕高大,蜷曲的狼尾发散落在颈间,耳间的银制饰品折射辉光。 男人极为輕巧地跃入室内,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就连尚未熟睡的崔锦程都没覺察。 阿潮行至地铺附近,他逆光而站,宽阔的影子完完全全将段乞宁笼罩。 崔锦程这才如有所感,唰得睁开眼眸,侧过身凝望他,欲要启唇,男人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勢。 阿潮的视线静静落在段乞宁的身上。 她躺着的位置并不在地铺的正中心,正因为这方地铺的狭小,不能容纳两人,段乞宁还有一半的身子是躺在地板上的。 而作为她的暗卫,自然是要时时刻刻以主人的安危着想,他远赴雪州那些日子不在她身边也就罢了,而今回来了,亲眼看见她如此,阿潮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主人着凉。 于是他抱起了段乞宁。 宽阔的大掌輕而易举地揽住她的细腰,阿潮蹲在主人的身侧,将熟睡中的段乞宁轻柔抄起。 只是她的手还紧紧搂着崔锦程不放,强硬扯开恐惊扰她的美梦,思忖片刻,阿潮轻轻捏住她细若无骨的手腕。 他与崔锦程隔空对峙着,少年猜到他的意图,撞上男人深邃且略带敌意的视线。 沉默的交锋在寂静的黑夜里打响,崔锦程撐着掌心坐起,唇线抿出一丝不悦的弧度。 段乞宁今夜本来就是和他同睡,阿潮此举无异于是在抢人,尽管他并不是她的夫侍。 没有哪个男人会乐意在侍寝时让旁的 男人将妻主截胡,哪怕他是个侍奴。 阿潮维系着抱她的姿勢,另一只手已经托住了她颈和背,他用锐利的目光剥削他,似乎在威慑他松手放人。 可是崔小少爷也有自己的傲骨,他沉下脸,一贯清冷无瑕的面容好似凝上一层冰霜。 过于长久的男人间的较量,熟睡中的段乞宁对此刻姿势觉察不满,清醒了几分意识,见是阿潮,毫无防备地再度闭眼。 阿潮在那一瞬间松开了自己的掌,段乞宁无意间追逐他的力道而去,原本搂在崔锦程腰间的胳膊改为顺势搂住了男人的颈脖。 ——习惯是在她和他在桑州的日日夜夜中培养出来的。 段乞宁潜意识为他的束手束脚而不满地嘟囔一声,很轻很轻,却很诱。人,足够让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心下一紧。 “主人……”阿潮几乎是喑哑着嗓子喊的。 段乞宁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另一只手也缠上他的胳膊,这便是默许他接下来的举动。 如此,男人再度望向少年的眸光,少了些尖锐,全然被挑衅所替代了。 崔锦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尝到深深的挫败。 阿潮同时搂住段乞宁的腰肢和后膝,将人抄起,以公主抱的姿态将人抱在怀里,起身站定后还不忘居高临下地再打击那个落魄少年一眼。 崔锦程:“……”少年低垂眼睫,无力劝阻。 阿潮抱着段乞宁朝床榻而去,将她稳稳当当地平放在被褥之间,一只膝盖为了借力,抵在她大腿侧边。 他常年握刀的掌布满老茧,硬茬茬的,不敢当真用力碰她,只得轻拿轻放,将她的手胳膊尝试抽出,只不过段乞宁不肯松开罢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段乞宁半梦半醒着,正视他道。 阿潮没料到她会醒,瞳仁中一闪而过震惊,滚了滚喉结,倒也没说话。 他们现在这个姿势,段乞宁没完全着床,仰着背脊,勾着他的脖子,全靠他的臂力支撑,因而对阿潮腰腹的核心力量考验极大。 但他常年练武,这点难度不算什么。 见他不答,段乞宁的指甲轻轻挠了挠他后颈上紧实的肌肤,“我差点被火烧死了。” “不会,”阿潮松口,“属下今日午时就已赶到。属下也绝不会让主人有事的。” 其实他远赴雪州这些天,早就打点妥当,让暗卫营就排在他后面一位的、那个虎视眈眈等着上位的替补过来暗中守护段乞宁,只不过段乞宁不知道罢了。 所以哪怕他今日没赶回来,他的主人也不会出事。 “那你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来见我,非要等到我有危险才出手?你在装什么?” 话说到这,已经能听出她生气的意思了。 男人惶恐作答:“对不起,主人。”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吃醋了。 他回来后与替补互通情报,知晓了段乞宁这段时日为崔家小公子所做的一切,再加上她让他远赴雪州的初衷,更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阿潮想一个人先缓一缓,才刻意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段乞宁的面前,谁知道后来赵侍夫会来,她又会去赵侍夫的院子,再接着少主院会失火,她会因为去救崔锦程不惜奔赴火海!…… “属下知错。”男人低眉顺眼道。 这话她听过不下百遍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有什么用?即便罚他,他都能全部忍受,罚都没有罚感,段乞宁放弃惩罚他了,改为“奖励”。 她抬手摘掉了他的面具,偏头吻上他的唇。 很深情也很激情的吻着,吻到他核心力量失衡,吻到他的腰腹支撑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吻到他一个不小心手掌撑在榻上,险些要与她双双倒在被褥之间。 阿潮跪在她的身上,急促地呼吸着,勉强靠手臂的力量支撑自己,不至于让自己以及自己的下半冒犯到段乞宁。 阿潮其实很想提醒段乞宁,还有一个人在场,只是他一想到从前那些岁月都是他窥视她与旁的男人亲近,而今身份对调,让她的侍奴窥视她与他纠。缠,又何尝不是一种异样的欢。愉。源自于男人的劣根性。 于是段乞宁能很明显感觉到,他的吻比往日更加富有进攻性,只是碍于主从关系,处处克制。 她没推开,也没表示不喜欢,反而挠着他蜷曲的狼尾发,加深这个吻。 段乞宁扯了扯自己的领口,大片洁白美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肩颈那处的皮肤随着铿锵有力的心跳还在震动,起起伏伏,很是流畅漂亮。 已经不需要任何指令,她一个手势一个动作,阿潮就知道下一步该去讨好哪里。 段乞宁抱着他的脑袋呼哧呼哧着,视线流转,忽的想起还有号人。 她的眼眸侧了过去,看清少年那张说不上是什么情绪的面孔,只知道他的嘴唇绷得极紧,似乎还在发抖。 此刻当打断阿潮的服侍,当屏退崔小少爷,可是她心底竟也浮现卑劣的玩。弄之意,她勾起坏笑的嘴角。 她按住男人的后颈,抬起阿潮的脸,再度去吻他。 而阿潮顿住所有举动,侧身躺在了她的身边,将段乞宁抱到了身上,不过一个呼吸之间,两个人的位置发生偏转。 再之后该是什么样的模样,崔锦程抑无心去看,他抱膝而坐,低垂自己的头,让散落的长发完完全全遮盖住视线,就连那些亲吻的声音和男人闷哼的声音,也一并被他屏蔽在外了。 崔锦程的世界,此刻安静得可怕,整个明月轩的温度都与他无关,他意识到自己被段乞宁戏耍了。 段乞宁根本就不喜欢他,白天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更可笑的是他当真了,还以为自己有了能够“求她”的资本,和她低声下气周旋那么久。 “对你的身体不感兴趣”是真的,她喜欢宽肩窄腰像阿潮那样的,他不是,所以她才不会碰到他,哪怕他勾。引到那个地步了,她也不为所动。 什么“你身上有伤,不大方便”也是假的。 所以那个时候,撩开衣摆翘起屁股给她看求她爱的自己,在她眼中,究竟是一个怎样低贱的模样呢? 崔锦程觉着段乞宁心里应是拿他当丑角狠狠取笑了好些天。 他崩溃了。 第25章 段乞宁很明显覺察到他态度的转变,翌日醒来起床时,按照惯例,需要前夜侍寝的夫郎们替妻主穿戴好衣物,即便是侍奴也不例外。 前些日子,念着他手指的烫伤,这些琐事都是讓底下的家厮们代劳的,今日换了新住所,伺候的下人们又捧着一排花花绿绿的新衣裳进来,在段乞宁的跟前一字排开,供她挑选今日的装束。 这替妻主穿戴衣物的活自然落在崔锦程身上。 她和阿潮一夜纵。情,衣领散落得可以说是几乎一。丝。不。挂,段乞宁起身时拉了拉寝衣衣袖,腳踩在地板上的那刻,顺道看了眼一宿没睡的崔小少爷。 少年熬紅了眼睛,面色苍白,灰黑色的眼瞳也没精打采的。他已经朝段乞宁行过礼了,此时正跪在软糯的地铺上听候她的差遣。 对于昨夜放浪的行径,段乞宁没有和他解释分毫,而是起身径直走过他的身侧,去往炭火旺盛的地方,解了寝衣。 衣裳落地,露出白皙赤。裸的小腿和腳踝,正穩穩当当地暴。露于崔锦程的视野之中,并伴有影影绰绰的冷香沁入他的鼻翼。 只是那个少年同往日一样,安靜地跪着,面朝段乞宁的方向。虽未曾抬头看上边的风光,却依旧耳根泛起紅润。 段乞宁自行穿戴好里层的衣物,从托盘中取走袄裙。 府里多得是她的衣物,原来的住所即便是燒毁了,下人们还 能将最新款贴身的衣裙给她准备好,可见段家无与伦比的财力。 她很自然地将衣裙递到崔锦程的面前。 本想只是试试他的反应,崔锦程倒是守规矩的,抬手接过,从地上直起膝蓋,替段乞宁更衣。 昨夜真正侍寝的人并不是他,但阿潮作为侍卫,天将亮未亮时就抽身离去,这笔侍寝的功劳自然记在他崔锦程的头上,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对世族出生的崔小少爷抑是一种羞。辱,只不过他敢怒而不敢言。 少年绷紧唇线,提起衣领时自己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他自然而然看到了那鲜红无比的守身砂,一时间倒覺得刺眼无比。 段乞宁不知他心中的别扭和龃龉,衣来伸手,崔锦程将衣裳穿戴到她的身上。 他到底出身优渥,家族对他的教育面面俱到,在为妻主穿衣打扮这方面,崔小少爷也是做得滴水不漏,叫人挑不出错。 他其实只比她高半个头罢了,由于一直躬身,瞧起来倒是和她差得不多,少年行至段乞宁的面前,替她整理衣襟。 段乞宁从始至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目光却很直白地盯着他的臉庞。 崔锦程自然有所感覺,他不敢与她对视,只得低垂睫羽,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中间有个流程,是他亲自给她系腰帶,需要他贴身附于她的胸口之上。 段乞宁没阻拦,摊开双手,靜静观察他越来越红的臉颊和耳朵。 窗外的光亮映照他隐忍的瞳眸,崔锦程只觉得这个环节叫他头皮发麻,恨不得擺手罢工,最终不得不迎難而上,板着脸展开流苏腰帶,贴于她的腰线上。 望着他那副黑得跟块铁似的脸,段乞宁倏然开口道:“不想做可以不做,更何况你的手伤还没完全好。你放着,我讓阿潮替我系。” 崔小少爷顿然收敛神色,用行动代替回答,身躯轻轻贴上段乞宁的胸线,只不过他偏了些头,还不至于直接将头埋进她的胸口。 这样一个姿势,远点来看,好似他将她拥在怀里。 崔锦程的双臂圈住她的腰肢,手指隔着布料走过她的腰线,最后汇合于她的后腰之上。 他身上的散发的那种凉意,即便隔着衣物也難以阻挡那种致命的蛊惑,段乞宁俯视他优越凸起的鼻尖,心脏不可避免地跳快一些。 他屏气凝神,很快将交叠的腰带扯出,重新拉回于身前。 …… 一场冷战打响在段乞宁和崔锦程之间。 段乞宁照常将崔锦程安排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夜夜看守,只是二人之间的交流可谓屈指可数。 每日清晨,他替她更衣梳洗,再之后便是索然无味的一日三餐,每日有下人进进出出,将崔小少爷的药剂端来,都是多福多财替他上药的。即便多福屡次在暗中使坏,崔锦程也一次没吭声,默默忍下。 夜里,段乞宁一般会唤阿潮伺候她安寝,崔锦程在他的那方小小地铺上背对而卧,闭眼,眼不看心为静。 段乞宁知道原因为何,却也没想着改变什么,至少目前来看,她对现任生活节奏还挺满意。崔锦程既然答应了会帮她劝说赫连晴,想他世家公子的教养,自当一诺千金,她而今唯一值得她花心思的地方在城东郊外的手工作坊营里,近些日子不太安稳,她按插在工地里的管事传来回话,说是营寨附近总有流民徘徊,偶尔会影响到作坊的生产效率,不过规模不是很庞大,解决起来倒也不麻烦,还不至于让她太过于心力交瘁。 她与崔小少爷相安无事又这么度过七日有余,一封家书的到来突然打破本该平静的一切。 家书是从遥远的雪州送过来的,阿潮去雪州打点好崔家妇老的衣食住行后,崔家妇老就想写信托他捎回,只不过阿潮心系段乞宁,实在不想再为情敌浪费一分一毫时间,适才先行一步回晾。崔家妇老的家书是托雪州驿站的差使一站一站转送的,自然而然慢了这么多些日子的脚程。辗转反侧,最后落在段乞宁的手中。 作为他的妻主,哪怕是写给他的家书,自然而然要由她第一个过目。 夜里,段乞宁捏着那份包装质朴,边角磨损严重的信封发愣,早已听闻风声的崔锦程则一改往日冷战时的态度,跪在软垫上作出求她的模样了。 段乞宁捏着书信,也没打开,而是偏头望着他那卑贱的模样,没忍住挖苦几句:“怎么又突然没骨气了,前些天日子不还天天给我擺臭脸吗?” 崔锦程:“……”他低垂眼睫,俯下腰身。 段乞宁将那封家书往他眼底下晃了晃,在他伸手的一瞬间撤回去,逗玩道:“想要?不给,除非你求我。” 在她面前,崔锦程已经能够做到收放自如,他下一瞬就给她叩首,“贱奴求妻主过目。”侍奴可没人权,连主子都算不上,只有等她看过,他才能看。 “不看,我最讨厌看书了。”段乞宁将那封信折折揉揉,用一副戏耍的语气道,“这么厚肯定很多字,眼睛都瞧着费劲,这油灯也昏昧得很,不如直接拿去当柴火燒了……” 言罢她转身就往油灯的方向去,才跨一步就被他从后边揪住衣摆。 “不要!”崔小少爷梗着喉咙,差点就要哽咽了,“求妻主……别这样……” 段乞宁顿住脚步,“那你说说,前段日子做什么对本少主那么装?你在装什么高冷?” “贱奴没有。”少年紧紧揪住她的衣裳不撒手,跪着往她的方向爬了爬膝蓋。 “怎么没有?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把信撕了。” 崔锦程的身躯哆嗦了一下,“贱奴…只是觉得妻主不喜欢我,妻主对贱奴的身体不感兴趣,往日种种不过是贱奴自作多情,贱奴觉着……自己低贱……对妻主羞愧……” 他硬着头皮说出这些话,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丢到大街上羞。辱,崔锦程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颊在烧,可是他别无选择,他痛苦的闭上眼睛。 段乞宁猜也猜到无非是这些,只是她明知故问是一回事,从他嘴里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爽了。 她弯唇一笑,缓缓蹲至他面前,崔小少爷在一阵惊诧中抬起头。 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眸也湿润着微红的,唇瓣哆哆嗦嗦着,段乞宁用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来瞧,对上崔锦程茫然且躲躲闪闪的目光。 她只是单纯欣赏他的容颜,却让那个少年因为不明所以而感到紧张。 段乞宁细细端详完后就松了手,把那皱皱巴巴的家书扔到他的膝盖前。 崔锦程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抢,生怕会被她夺走似的,手摸到信封,又被规矩所束缚,抬起漂亮的眼眸看她,“妻主您不…看吗?” 段乞宁早就坐上床缘了,漫不经心地道:“字太多,不看。”实则是她根本就没有窥探旁人书信隐私的癖好。 崔锦程放下悬着的心,颤抖着双手去拆信。 段乞宁的目光就这么一直落在他身上,亲眼见他从迫不及待,到激动落淚—— 淚花先润湿他的明眸,睫羽短短眨巴几下,豆大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滚落,砸在被褥之中。 短短一页,就让他看得泣不成声。 烛火昏暗,少年又捏着信纸辗转几个角度,终于寻到合适的方位,抹掉眼泪继续往下瞧,看到后来眸中便只剩难以置信。 段乞宁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旁观他出神很久,最后他擦掉眼泪,倏然朝她的方向爬过来,跪爬得极为迫切。 崔锦程爬到她的脚边,抱住她的衣裳和小腿,面色似有惧意:“宁姐姐……求求您,再帮帮贱奴吧……” 段乞宁蹙眉,直觉告诉她事情怕是有所不妙,“信里都写了什么?” 第26章 他攥着家书,一时之间犹豫到底該不該给她。 段乞宁趁他踌躇的时候就已迅速抢过,寻了个亮 堂一点的地方翻阅。 看完书信,段乞宁大抵是觉察到,崔锦程被他的雙亲给“PUA”了,或许,他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被压力的环境之下。 段乞宁这个两世为人的旁观者看得明白。 执笔人字体娟秀,署名是崔家家主,源自于他的母亲: “程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段家已帮娘亲和你爹爹打点妥当,吃食和衣物这些你暂且不用太过忧心,只是这一路过来,艰苦卓绝,娘亲与你爹爹在天寒地冻中相互扶持,身体怕是早就落下了很多病根……” “与你爹爹在雪州颠沛流离的这些日子,娘亲时常会想起你小时候的样子,那么听话聪明,做什么都力争上游……娘亲现在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在你年幼之时没能多夸你几句,很多时候,娘亲都知曉你已做到很好,只是娘亲总希望你能更好,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你其实,本就天资聪颖,本该和你的名字一样有着锦绣大好的前程……这一切都被娘亲亲手毁了……” “你会不会怪娘亲?都怪娘亲太过心急了,总想快些将你送进宫去,总觉得让你成为人上人才是我崔家唯一的荣耀。然而‘满招损’,你我而今母子二人沦落到此番田地,这一切就是娘亲咎由自取,連累你在晾州孤苦伶仃……” “娘亲如今承蒙段家恩惠,便知曉你将娘亲临走前的嘱托谨记于心,放下身段去求了段大少主。” “过去,娘亲确实瞧不上商户出生的她,可也被她屡次不挠的追求所折服,可见她当真是心悦于你,崔家出事,让你去寻段大少主的庇佑便是唯一的出路。除了她,这世上再无旁人能够给予你荫蔽,也除了段家,再无旁人能够和士族抗衡。程儿,你能留在段家,已是娘亲最后的慰藉了……” 崔家出事,崔家主就是料定段乞宁对崔锦程旧情难忘,才让黄娘子带着崔锦程主动上门求姻。 看到这里,段乞宁冷哼了一声。 旧情倒不是旧情,只不过她正巧也需要利用一番崔小少爷,这才容他于府,倒是让崔家主和崔锦程歪打正着地以为“她当真还对他余情未了”,眼下她又差阿潮去给他们打点行程,那两个老登怕是更加信服她对崔锦程的“一片痴心”。 段乞宁捏着信紙,低眸扫了一眼崔锦程,他跪得小心翼翼,面色泛起恐慌。 第一页总结:儿女情长。 段乞宁抽走第一张紙叠在后面,开始阅读第二张,崔锦程的呼吸明顯跳快了一些。 也不怪他,因为第二页是崔家主隐晦的叮嘱:切记不能将秘钥的下落告知任何谁,哪怕娘亲和爹爹为此送命,让崔锦程也要记得将秘钥的事情守口如瓶,除非大局已定,命定的继承大统之凰降临。 为了混淆視听,崔家主全程没用“秘钥”两个字,统一用“家族名誉”替代。段乞宁看完这一页,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没忍住嗤笑了崔锦程一番:“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们崔家还有什么士族名流的气节要守的呢?还不是倒贴给商贾世家做侍奴的嗎?” “家族清誉,能当银子花嗎?” 崔锦程被嘲得面紅耳赤,他不敢驳她,心一横眼一閉,朝段乞宁叩首。额头贴在地上,漂亮的长发全散落在地上。 他卑微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大气都不敢出,哆嗦着身子隐忍。 段乞宁抽开第二张纸叠在后边,阅读第三张。 一字一句,她的眉头不也凝重下去。因为事情确实超出了预期,准确来说,是超出了她所认知的“小说原著”。 因为崔家主在信中说,她懷孕了。 阿潮派人打点后,衣食住行这些方便许多,崔家妇老偷摸请了郎中,那边的官吏也是睁一只眼閉一只眼。 郎中一经诊断发现,坏事了,这一胎四个月是有的,只不过之前气脉虚弱,不太明顯,所以崔家主自己也不知晓,再加上她在雪州那种惨绝人寰的地方吃苦,月事不来倒也算正常,哪里会往懷孕这方面想。 段乞宁记得原书中似乎没有这一段。 但也有可能是一笔带过,她忽視的细节也说不准。毕竟原著的主角是赫連晴,主视角也是围绕她而展开,女配段乞宁和崔锦程隔着血海深仇——究竟是崔锦程母父雙亲两条人命,还是双亲加未出世的孩儿三条人命实非重点。 目前的一个情况来看,还是“有点棘手”的。 这个世界关于繁衍妊娠的设定是这样子的: 女男双方生。理结构不变,女人依旧是女人,男人依旧是带把的男人。 女人和男人交。合,通过有。性。生。殖繁衍后代。 只是女人在生孩子时,并不会有很多的负面效果,像四肢肿胀、怀孕呕吐、头晕心悸等等都没有,妊。娠带给女人的影响,在外部特征方面来看,仅仅只是大了个肚子。并且女人在懷孕时所分泌的激素,可以帮助女人的皮肤变白变细腻,可以使女人们更加貌美、更加富有精气神……女人生孩子时,也不必忍受痛苦,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轻松,眼睛一闭一趟,孩子落地,大肚子会在不久后的一周内自行恢复如初。 原来妊娠所带来的负面效應被转移到了男子身上,传输的纽带靠的正是他们那奇特的“守身砂”。 妻主和夫郎们交。合,男子的守身砂颜色褪去。妻主懷上子嗣后一般是一个月左右,特殊情况气血不足可能得两三个月,夫郎们的“守身砂”会再度显现出来,只不过不再呈现处子之身的“殷紅色”,而是初为人父的“淡粉色”。妻主们正是通过夫郎们守身砂的颜色来鉴别孩子是谁的。 从妻主们怀孕到显怀到生产的这段日子,夫郎们的守身砂就不再是单纯的守身砂了,它们在夫郎们的体内会孕育出一种名为“妊娠蠱”的毒素。 蠱毒会让男人们产生妊娠反應一系列的不适,所以妻主怀孕时,孩子是哪个夫郎的,这个夫郎就需要安安担担在家中“养蠱保胎”。 若妻主怀上孩子,安稳生下,则皆大欢喜。蛊毒会在孩子啼哭后自行消散。 若妻主怀上孩子,难产,那么那个夫郎就危险了,胎儿若是卡了太久出不来,稍有个不慎,蛊毒就会爆发,顷刻间要了夫郎的命。 所以这个世界女人怀孕,男人就相当于在鬼门关走一遭。同样,因为胎儿和父亲的蛊毒有牵绊,若是女人在怀孕过程中,男方有个三长两短,胎儿也会因为没有蛊毒连接小产而亡,对女子而说倒是无痛不痒。 信中所说,崔锦程的生父手腕中的守身砂并没有显露出粉红,所以意味着崔家主肚子里的孩子,是她某个夫郎的,而且并没有在抄家流放的过程中死亡。孩子的爹爹还活着! 崔家主在信中反复强调自己这段日子想吃辣的,应当是个“女孩”。很有可能,这是崔家最后一个能够延续香火的存在了,这叫崔家主如何不激动,叫崔锦程如何不激动? “程儿,娘亲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这孩子来得不合时宜,但却给了娘亲莫大的期望,也给了咱们崔家莫大的期望!程儿,你就要有妹妹了,只是可惜娘亲无用,你妹妹在腹中就要跟着娘亲在雪州吃苦、还要忍着亲生父亲下落不明,随时会一命呜呼的风险……程儿,现在唯有你可以救妹妹了,程儿,最后也只能是你,肩负家族的荣光……” “娘亲恳求你,再想想法子,这是老天爷不想绝我崔家之后,你作为崔家唯一的嫡子,作为妹妹唯一在世的兄长……再去和你的妻主求求情,段大少主从前就心疼你爱护你,她自当会爱屋及乌……” “宁姐姐,”崔锦程倏然哑了喉咙,打断段乞宁的思绪,他仰着面孔,眸中泪花翻涌,“求求你了宁姐姐,崔家好不容易有了后,若当真是个妹妹,贱奴愿一辈子记着您的恩情,为您做牛做马!” 段乞宁把信合上,俯视道:“所以你想我 出面帮你寻孩子他爹的下落是吗?” 少年迫切地点点头。 “你知道你娘怀的是哪个男人的孩子吗?” 崔锦程又迫切地答复:“知晓的,从月数上对,当是我四小爹的。”崔家出事前的那几个月,娘亲都是留宿在四小爹的院子里的。 “我知晓他的模样,我可以口述的,不……我也可以画出来的,宁姐姐…只要您肯安排人去寻,一定可以寻到的……”他着急地落下两行泪,“宁姐姐,那是我唯一妹妹了。” “那要不是女孩是男孩呢?” “那贱奴也是要寻四小爹的!”崔锦程松了手,重重地给她磕头,一个接一个,“求求你宁姐姐,只是寻一介男子……只要寻到了便好,送往雪州同娘亲爹爹们一道……” 对段家来说,轻而易举。 段乞宁被他求得心烦,撂下书信道:“罢了罢了,你一会去画,我找人在晾州城里张贴,有消息就送过来。” 崔锦程喜极而泣,不忘叩首谢恩。本该起身却没有,段乞宁望着他欲言又止又跪回地板的模样,狐疑问:“你还有什么事?” “宁姐姐……”少年恳求,“贱奴想和娘亲爹爹见上一面……还望宁姐姐——” 段乞宁发火:“崔锦程你当我是许愿池里的王八嘛!” 第27章 崔锦程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震慑到了,跪着的身躯颤了颤,仓皇地低下头。 段乞宁气得从床榻上起身,差点就抄起话本往地上砸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他毕竟年岁尚小,又被母亲信里所说的那些一顿“KTV”。 崔家主写给崔锦程的那些内容,表面上看似寒暄问好,母子情深,实则充斥着道德绑架,崔家主从始至终都没放弃想要榨幹崔锦程的价值的念头——或許从一开始她就是这样想的: “段乞宁那个商户女对程儿一片痴心,如今崔家受難,凭借她对程儿的欢喜,定然会留程儿在府中,程儿必然能够牢牢的抓住段乞宁的心,届时,崔家主只要在书信中稍加点拨,程儿重情重义,对崔家忠誠,为了避免母父双亲遭此劫難,势必会求助段乞宁。而段乞宁念着二人之间的情谊,一定会对雪州的崔家妇老施以援手。如此,他们便可在流放的凄楚中全身而退。” 崔家主巴不得段乞宁对崔锦程爱得如痴如醉,对他唯命是从,这样她和夫君以及肚中胎儿均可安然无恙,最好段乞宁对崔锦程爱屋及乌,将他们一家秘密接出去赡养。 别说,段乞宁一开始确实是有想过这样计划,只是现在看来,那崔家老登未免太得寸进尺了些。 她跟崔家什么关系?跟崔锦程什么关系?做到这个份上。 段乞宁想着就讓那两老登在雪州自生自灭。 她不说话,少年磕头求她,声音细软发抖,“宁姐姐,这是贱奴最后一个心愿,贱奴不会再求旁的了,只是想见家人,只是见上一面,说说体己话,讓娘亲爹爹们好好照顾自己,让他们不必惦念贱奴……” “真的只是见一面,”少年说着说着,淚如泉涌,泣不成声,“贱奴已经四个月没有见过家人了……我真的很想念……很想念他们……” “不求别的,只是见一见就好了……” 段乞宁冷哼一声,心道:我还一年半载没见过我在现代的亲人了呢。 大抵是从未见过他哭成这个模样,她拧着眉倒也没第一时间把话说绝,只是凉薄地道:“你想见你家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做出这副哭鼻拉撒的模样给谁看,又不是我让你和你家人南北相隔的。” “宁姐姐,”崔锦程擦了些眼淚道,“可你是贱奴的妻主,是贱奴的天,是贱奴唯一的依靠。除了求您,贱奴还能求谁?” 他俯身低着头:“贱奴知曉,侍夫以上的哥哥们有回门礼,妻主大人会同哥哥们回门拜会他们的家人。而我只是低贱的侍奴,贱奴不奢求那些回门礼节,但是能不能看在贱奴这些日子謹言慎行未出差错的份上,容許贱奴见一见亲人……” 段乞宁抬步下阶梯,蹲在他面前,咀嚼了一番他那“謹言慎行、未出差错”八个字,笑眯眯着道:“你这些日子伺候本少主好像也没怎么尽心尽力呀?” “宁姐姐!”他着急了,起身去牵她,他本想去扯她的手的,大抵是对她心存惧意,改为小心翼翼地捏着她手腕下的衣袖那一小截,另一只手则还成撑在地上。 从段乞宁这个角度,能看清他因为弯低腰身而淌下的领子,暴。露出领口之下白皙鲜活的肌肤,漂亮的锁骨线、隐约浅薄的胸线肌理……是那种少年郎劲瘦的薄肌体型,带着一种纯。欲的幹净,和阿潮的狂野性。感截然不同。 崔小少爷那奇异的瞳色此刻显得空灵又纯然,只是眼眶湿。漉漉的,还泛着清透的薄红,很漂亮,像只兔子,泪眼婆娑地乞求她,让段乞宁忍不住舔了舔发干的唇角。她想狠狠欺负一下,想听他哭着求饶,想听他抽气。 思绪飘转一番,终究是回些理智,段乞宁最后也只是上了手,指尖拂过他的下巴和脸颊,享受他面孔附近细。腻光滑的触感。 她索性盘腿坐下,玩。弄起他的脸,指腹碾磨着他的唇瓣,偶尔扫过他高翘的鼻梁,探探他的鼻息。 “宁姐姐…唔——” 少年的话语被横亘在唇间的美甲打断。 崔锦程顷刻间红了耳根。“唔……” 段乞宁拨弄指甲,又附加了另一只美甲,食指和中指牢牢贴合,辗转按压。 少年的眼眶又红润的些许,溢出几滴生理不适的泪花。 “…姐姐,咳咳——”他仰着头,喉结滾动,忍不住呛了出来。 段乞宁见好就收,摩挲着他湿润的唇瓣道:“你把我当你妻主,当你的天,当你唯一依靠?” 崔小少爷此刻的眼眸已经不大清醒了,沙哑着嗓答复:“是的,妻主。” “可我总觉着你有事瞒着我…”段乞宁撤了手,垂在大腿附近,“我是你的妻主,你是不是应该对我坦誠相待?” “贱奴不敢欺瞒宁姐姐……”他道。 段乞宁笑着道:“你撒谎,眼睛都不敢看我,你还不如实招来。”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 段乞宁旁敲侧击:“你知道我这些日子外出跑商,都听到了些什么嘛?” “‘得密鑰者得天下’。” 崔锦程猛然一怔,灰黑色异域的瞳眸里翻涌着惊惶无措。 “世人都说你崔家沦落到抄家灭族的地步,就是因为藏着五把秘鑰之一的这么个宝贝。你的娘亲和爹爹现在被关在雪州流放,你作为崔家唯一的嫡子,是不是知道秘鑰在什么地方?” 少年避开视线,“贱奴不知曉妻主在说什么。” “你当真不知晓?”段乞宁的眸光锁定他,挑起他的下巴,“崔锦程,如果这是真的,那你现在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險。整个晾州的士族、甚至乃至京州、大延……都对你虎视眈眈,觊觎着你身上这个宝贝!我段家而今收容了你,必然也成为众矢之。你若安分点也就罢了,凭我段家的财势保你无虞定然没问题。可你现在提出要见娘爹这个愿望,你可知道你这个念头有多危險?我凭什么陪你去冒这个风险?就因为你一句‘想家’‘想家人’?” 崔锦程被迫与段乞宁对视着,他的喉结滾了又滚,想闪躲,却不能。他没想到的是,段乞宁竟然会想的如此之多! 从前她不过是晾州出了名的纨绔女,只有男色和花事能够让她上心,可是现在,她居然对朝政把控得如此通透!竟然会对秘钥感兴趣! 难道说,从前的一切都是她的伪装?若她从前接近他、追求他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秘钥”!崔锦程的眼瞳倏然睁大一圈,他不敢再推测下去了!冷汗爬满了他的脊背。 段乞宁就在他的面前,他却已经看不清她了。 而段乞宁确实一直对秘钥上心,毕竟关乎凰位的東西。此前她没问他,一是不想打草惊蛇,二 是也没有个合适的契機,眼下,段乞宁觉着时機不错,或许可以一试。 她相信崔锦程是个聪明人。 段乞宁开口:“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商户女,不做亏本买卖。你知道你一句想去雪州见家人,我要前前后后部署多少事?车马要钱吧?打尖住店要钱吧?这些都是小事,若旁人趁机埋伏暗算,想夺人抢钥,我的性命怎么算?我的安危你偿还得清吗?” “我……”少年顿了顿。 “你想去见你家人也行,”段乞宁松口,“我要知道秘钥的下落。我不会拿秘钥做什么的,相反,你对我坦诚,作为你的妻主,我必然竭尽全力护你、护你双亲。” “好过你一人孤立无援吧?” 有些東西,有些事情,必须牢牢掌握在手中才行。 她才不会傻傻的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动动嘴皮子就能搞定赫连晴上。 第28章 三日后,部署完一切,段乞宁一行人从晾州出发,北上雪州。 从晾州到雪州,路途遥远,车马不停也得走个五天五夜,一来一回,至少半个月的时间是要耗上的。 年关已至,新年将临,段家主得知段乞宁的安排是百万个不同意,且不说段乞宁南下那一年半载没在家中过年,单是近段日子不太平的现状,段家主都不愿心肝女儿出门冒险。 她百般阻挠,奈何拗不过段乞宁强硬。 段家主不知道段乞宁与崔锦程之间的交易,当真以为段乞宁为情所困、成为彻彻底底的恋爱脑,还为此发了好大一通火。 此去雪州,为了遮人耳目,段乞宁用的是遊玩的名义——大户人家的女娘钱多喜欢旅遊不足为奇,段乞宁还特地喊上同样痴迷游山玩水的好闺蜜朱可瑛,只不过崔锦程对此事着急上心,朱可瑛在晾州的風流债还没處理完,因此两拨人马一前一后出发,约定在雪州附近汇合,顺帶可以游玩一下周邊的山山水水。 原本这个计划确实不错,哪知道段乞宁和朱可瑛碰头后会尴尬得脚趾抠地,不过这都是后话。 眼下,一行人的阵仗不是很大,总计四輛马车,多福多财等丫鬟家厮们坐后头,段乞宁等人同乘在头輛,衣服物什粮食之类的通通堆积在最后的两辆车马上,另有四五个家丁隨行。 从晾州北上,出了城外尚且繁华,路过临镇时道路尚且宽鬆,约莫两日之后的官路就有些磕磕绊绊了起来,段乞宁坐于马车之中颠颠簸簸,分外催眠。 她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洁白纤指遮掩片刻,眯开眼眸。 这辆马车车厢宽敞,她居于正中间的首座,左手邊是用丝绦擦拭佩刀的阿潮。他身着玄色劲装,身量魁梧,蜷曲的狼尾发肆意张扬,半邊面具衬托侧脸的线条緊绷硬朗。 阿潮低着头,目色专注,连呼吸都浅得好似听不见,正用丝绦擦拭佩刀。 段乞宁的右手邊,是崔锦程。少年穿了件厚实的洁白袄衣,领口有兔绒外翻修饰,更衬得皮肤白皙,他长发高束,配有玉冠,不过稍稍打扮一下就富贵得好似从前那个名滿晾州的小公子,明晃晃惹人眼。 两个男人一黑一白。衣裳都是段乞宁差人安排的,全凭她自个的喜好给阿潮和崔锦程搭的,毕竟都是她帶出去“游玩”的男人,那自然也就是她出门在外的牌面,她倒不至于在这点上抠搜。 车内的情緒莫名维持着微妙平衡,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车轮子吱吱呀呀的转动倒显得太过吵闹。段乞宁的视线悄然落在崔锦程身上,后者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出发的这三天他就没睡过个安稳觉,因而精气神上看起来有些萎靡。 大抵是因为他那特殊的体质,崔锦程这具身子格外怕冷,少年揣着个小小的湯婆。他手上的烫伤尚未完全好透,指节交错不安地在花纹上摩挲,鸦羽般的睫毛隨颠簸的车身打颤。 他的视线频繁在车厢地板纹路和车门前的帷帐上流转,偶尔沉不住气,侧过半边身子,湯婆平放在桌凳面,撩开马车窗帷,去看外边的景色。 “到哪了?”段乞宁隨他一番举动脱口而出,声线清冷,同时让阿潮和崔锦程一顿。 毕竟这是这些日子以来,段乞宁头一遭主动和崔锦程说话,后者也明显受到惊吓般飞速地撤了手,不过窗外的几簇雪花还是被風吹了进来,吹到小少爷的头发丝上挂着。 少年坐直身,把汤婆重新抱了回来,回得没什么情緒,“贱奴不知晓。” “不知晓那你在看什么?”段乞宁照常挖苦他,行为乖戾霸道得很。 崔锦程倒也习惯了,面上一燥,不答话,只是揣緊汤婆。 那几缕误闯进来雪花,已经化为水珠了。段乞宁端详他的侧脸,想起一周之前,她拿他见家人迫切的心愿当做筹码,与他交换秘钥的下落,只是没想到,崔锦程会那么固执: 少年那雙灰黑色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下透着一种疏冷的美感,望向她时不再是胆怯和曲意逢迎,而是权衡利弊的理性,以及对她毫无一点信任感。 家人和秘钥、以及他自己,孰轻孰重,在他心里都有自己的决断,甚至还有他做出每一个抉择之后,可能会招致的后果。 他一无所有,只敢选择也只能选择风险最小的。 崔锦程半晌才道:“我确实知道钥匙的下落,我会对你坦诚的,但我想先见到娘亲和爹爹…” 他甚至用的是“想”,而不是“一定要”,用看似柔弱的语气,说着威胁味十足的话。 段乞宁气得反手就掐上他的下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崔锦程,你先告诉我,我再带你去!” 崔锦程没开口,但是他的眼睛在说话,“你先带我去,我再告诉你。” 好好好,不就是比哪方的意向更强烈吗? 段乞宁鬆开指甲,起身,“算你赢了。不过你不准离开我视线之外。” 软垫上的少年松口气,埋下头颅。 见就见吧,段乞宁唯一忌惮的是怀璧其玉招致的抢掠和追杀,为此,她动用了段家的暗卫营。 有利有弊,利好的是她,利弊的则是阿潮。 随行的几个暗卫,都是排在阿潮身后虎视眈眈等着上位的男人,若当真是有什么意外,他们在保证段乞宁个人安危的同时,会不会对阿潮落井下石就不得而知了。 这事她没告诉他,是段乞宁踏上马车那刻阿潮自己发现的,有几道熟悉的影子潜伏到附近,也让他一瞬间绷起紧张感。只是他到底是人,不是机器,他的目色坚毅就是情绪,他永远不会对段乞宁发火也不会质疑,只会在搀扶她上马车的时候握紧一下她的手,在段乞宁居高临下发出疑惑声音时,虔诚亲吻她的手背发誓。 “属下会护佑主人平安。” 而段乞宁翻转手腕,像逗弄小狗一样挠了挠一下他的下巴。 思绪回笼,段乞宁听着外边呼啸的北風,随口道了句“冷”。 崔锦程一顿,第一反应是看向手中的汤婆,试探性的目光看向她,才发觉她那一声充滿调。情味道的字眼,是冲着车厢里另外一个男人的。 崔锦程默默地把头缩回,对面的男人已将弯刀收回刀鞘,屈膝跪在她的腿边,“主人。” “上来坐。”段乞宁勾了勾手指。 在这之后,便是这些日子车厢内习以为常景色——段乞宁窝在阿潮怀里,男人用手给她暖手。 崔锦程别开头,将那些亲吻声和粗。喘声融入风声里。 又过四日,众人安稳抵达雪州,他们先在雪州边境落脚休整,距离崔家妇老发配流放的地方尚且还有段距离。 一行人整顿完后再度出发,于一日后抵达流放地界。 北风苍劲,冰天雪地。雪州地處高原,雪州南边地势平坦,多是游牧民族聚集,而雪州的北边也就是流放监管之地,这里雪丘起起伏伏,连绵无尽,段乞宁光是置身其间,就感觉随时会被冰雪残食。 比她想象中得还要荒凉和残酷,路边随处可见冻死的尸骨,一半埋在冰里,一半露在外面,模样碜人。段乞宁打了个寒颤,这种钻心刺骨的冷是穿再多的棉袄也抵挡不了的。 奈何,哪怕手上耳朵上都长满了冻 疮,崔小少爷也执意要去见娘亲和爹爹。 她只好缩在阿潮怀里,让阿潮一路抱着她赶往流放之地。 阿潮的大氅正好可以将她完完全全包裹,也免去她受北风的苦。 流放地界虽被朝廷管制,但山高皇帝远,使点银子便成。 领头的一个都尉掂量掂量钱袋,塞进软甲里,上上下下又把段乞宁等人打量一遍。 段乞宁易容伪装了一番,阿潮带着面具,崔锦程则带着一顶白色的帷帽。 这里风大帷帽容易被吹开,少年不得不用长满冻疮手扯住。 都尉本想用长矛尖挑开他的帷纱,段乞宁抬手制止,又添了些银两,那人才肯放行,但只给一刻钟的时间。 “崔家叛贼扣押在何方营地本尉不知晓,你们自行去找,找不找的到就看造化了。” 末了那都尉又道:“本尉可提点过了,这里不比旁处,随时会雪崩塌落,你们死在里边可别赖上本尉。” 士兵们拉开围栅,踩雪声响起。 周围一片洁白,待久了还有些晃眼睛,段乞宁没吭声,任由崔锦程自己在那寻。 这里大多是罪大恶极之徒,终生不得自由之身,他们在这里被扣押,衣不蔽体,脚上缠着铁链。 链子一个人串着一个人,在鞭笞中一边负重前行,一边干着苦力活。 流放之人也是要干活的,冬天修驿站,夏天挖河渠,不干活就没饭吃,还会被鞭子抽打。他们的身上长年累月都是鞭伤和铁链的挫伤,严重的伤口溃烂得露出骨头。 段乞宁一路跟来,雪地被他们用铁链拖得坑坑洼洼,面上渗透着人血,深红深红的。有的囚犯穿着破烂的鞋子,更多囚犯没有鞋子,他们赤脚走在雪地中,还要扛着比腰身还粗的木头挪步……士兵的鞭子抽在他们冻得乌紫的小腿上,抽得他们连叫唤得力气都没有了。他们对段乞宁一行人的出现感到新奇,却无一人敢分心探究。 这里天气恶劣,年年冬天都会冻死一大批,笼统就没剩多少人,因而寻起来还算容易,只是当真到了要直面雙亲时,那个少年又踌躇不敢。 崔家妇老就在行进的囚犯链中,他们只顾着干活,根本没有发现段乞宁一行人。与旁的囚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显妇老二人要穿得保暖些,起码两人的整双脚是完完全全裹在鞋子里头的。他俩比旁人穿得好,吃得饱,有段家银钱打点,自然也比旁人少挨点鞭子。 可是望着娘亲和爹爹佝偻褴褛的背影,崔锦程还是红了眼眶,“娘亲…爹爹……” 呼声被风声湮没,他回首时好不可怜地望向段乞宁,眼里的泪花都快结冰了,“我想一个人去看娘亲爹爹。” 段乞宁生硬拒绝,“不行。” 她有多冷漠,他就有多崩溃。 崔锦程最后还是妥协让步,看了眼阿潮,乞求道:“那能不能…让他别跟去?” 第29章 阿潮的视线在他面上掠过,随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是段乞宁的影子,理应走到哪跟到哪,但是很明顯,崔锦程没有把他仅仅当做一个暗卫,他将他视做她的男人,甚至是一个极具竞争性的存在。 妻主去见夫郎的娘家人,还帶着另外的夫郎,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崔锦程不想让母父双亲看到这么心梗的一幕,他不想让他们觉得,他过得不好。 所以他求段乞宁,却也没什么底气。 段乞宁压根就不懂男人们的那些弯弯绕绕,微愠道:“你到底见不见,来要来的,事情又这么多。” “不见走了。”她眉梢一簇,转身示意崔锦程跟上,可那个少年不肯动。 北風呼啸,吹飞他帽檐下的纬纱,露出那副叹为驚人的容貌,他眼眶周围的薄红反而更顯委屈,臉颊和鼻尖也被冻得通红的。 段乞宁盯了许久,短促一哼,朝他的方向挪步,“真拧巴。” 阿潮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弯刀,跟上,却被段乞宁抬起的手势制止。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眸中闪过失落,听从命令定在原地。 崔锦程喜出望外地鬆了眉眼,身后却倏然响起嘈杂——一团人发生争执,他们手中的木材也被丢在雪地,往四面八方滚,随后响起拳拳到肉的动静。 囚犯们将崔家婦老按在地上打,边打边撕扯着他们身上的衣裳棉絮,更有几个串通好的囚犯按住崔家婦老的四肢,专门去拖拽他倆的鞋。 “幹什么幹什么!”官兵们闻声赶来,鞭子抽到人堆里,却根本无法抑制分毫,场面反而越发动亂,还有囚犯趁亂用肉身顶撞官兵。 这样的暴。乱在流放之地习以为常,段乞宁看得一怔,那官兵抄起手中长矛对准囚犯的躯体就是猛扎,鲜血喷涌过来的时候,视线一暗,阿潮的手掌覆盖住她的眉眼,将她护在怀中。 待他鬆手时,段乞宁的视野中便只剩一具插。着长矛尚在淌血的死尸。 但是这场躁动还没有结束,目睹这一切,崔锦程的臉色唰的惨白,“娘亲…爹爹……” 崔家婦老尚在人。肉泰山底下挣扎,他们的面孔涨得通红,有些囚犯的拳腳捶向崔家主隆起的肚子。 崔家主叫喚两声,崔锦程冲了过去,徒手拨开那群施暴的人:“住手!别碰我娘亲和爹爹!” 那群人哪里还管什么娘不娘儿不儿的,反手就将少年踹了出去,崔锦程摔在雪里,便在这时,崔家妇老二人认出他,一口一个“程儿程儿”,少年心头猛颤,又扒着雪爬起冲出去。 段乞宁迈步上前,蹙眉冷道:“阿潮。” 弯刀出鞘的叮咛声一闪而过,北風中,男人矫健的身影融入簌簌疾风,他斩断了其中一个人的胳膊提在手里示威,那群躁动的囚犯再无一人敢上前,于阿潮面前空出半丈左右的空地。 血淋淋的胳膊还在淌血,断了手的那人苦苦嗷叫,囚犯们看向阿潮的眼神充满恐惧。 官兵适时上前扣押,将挑事帶头的几个带走。而段乞宁等人衣着华丽,官兵们不敢得罪,只敢把长矛架在崔家妇老的脖颈上,正欲将他们二人带下去处罚。 崔家主高呼“程儿快救救娘亲”,崔锦程忙冲着官兵们喊:“别!” 他自知人微言轻,求助的目光转向身后的女人。 段乞宁摸出些碎银:“几位大姐,我家夫郎想和娘家人说说几句体己话,耽搁不了多久的。雪州天寒地冻,这点心意姐姐们拿去买酒,暖暖身子。” 领头的官兵们将段乞宁等人上上下下又审视一番,这才收下碎银离去。 崔家妇老頓时松了一口气,他倆在崔锦程的搀扶下吃力地站起来,其中,崔家主还因为拳腳伤疼得叫喚了两声,踉踉跄跄险些跌倒,多亏了崔锦程眼疾手快,才不至于瘫倒在雪地里。 崔家主一手拖着孕肚,驚魂未定地喘口气,待平复好后,目光才移至段乞宁身上。 ——那目光大抵是尴尬的。 即便段乞宁没有继承到原身的记忆,但是光凭书中的描述也可知,崔家主和原身有过不少碰头,可每一次,崔家主看向原身的目光都带着鄙夷。崔家主本来就是看不起商贾之家出生的段乞宁,段乞宁又曾对崔锦程爱而不得,在感情方面就更是低人一等了。 可是眼下,崔家主过去瞧不上的商户女,却是这些日子他们得以在雪州安生度日的仰仗。 “啊…宁少主也来了……”崔家主尴尬无措地笑笑,暗地里捏紧崔锦程的小手臂,大有指责的味道,“怎么来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写个书信 ,来得这么突然……雪州荒凉贫瘠,娘亲和爹爹这……这怎么见宁少主和你……这帮囚犯今儿不知是怎么了跟个疯狗一样上来拳打脚踢的,让你和宁少主担心了。” 崔家主一口一个圆场子找补,而段乞宁笑笑不说话。光凭崔家妇老体表的淤青和伤痕便可猜测这种斗殴在流放之地随处可见,他俩怕不是天天都在被打。 大抵是她那声短笑太尖锐了,崔家主面上一臊,頓然就不说话了。 崔锦程不明所以,追问娘亲有没有受伤,关切崔家主肚子里的新生命。 “程儿,娘的儿啊……”崔家主委屈至极,拉着崔锦程的手往一旁去说话,段乞宁自知他们一家是有意避开她,识趣地没跟上。 那头阿潮料理完断肢,拾了一把雪擦手,整理干净后才安静地行至段乞宁身后跟着。 待崔家妇老和崔锦程说完体己话回来,看到的便是靓女俊男那近得几乎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阿潮环抱着段乞宁的腰,段乞宁在他厚实的胸膛里躲避风寒。 崔家主面上那好不容易因见到崔锦程而宽宥的笑也跟着凝固了,“程儿,这是……?” “崔家主,这是我的夫君。”段乞宁面不改色抢道。她从前在桑州便是这般同旁人介绍阿潮的,也算顺口。 一句话,叫在场其余四人心神一颤,崔家主更是如遭雷击,“宁少主,你何时娶正夫的?” 段乞宁不答话,那头的崔家主显然是有些着急了,“也对,宁少主你这个年纪也是该娶正夫了。娘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程儿了呢……” 娘亲?段乞宁咀嚼崔家主在她面前的称呼:一般来说,夫郎们嫁给妻主,当唤妻主的双亲为娘亲和爹爹;同理,为表尊重,妻主也会称呼夫郎们的双亲为“娘亲和爹爹”,不论是正夫还是侧夫抑或是侍夫,唯独除了侍奴。 ——侍奴的娘爹怎么能配做妻主的岳母父呢? 崔家主这样说,怕是尚不知晓崔锦程在段家是做侍奴的。 事实却也如此,崔家主今日得见崔锦程的衣裳用料,猜测他必然在段家过得安稳,不是侧夫那也至少是侍夫,压根就不会往“侍奴”上想。崔锦程自是也碍着面子,不会刻意和母父强调身份。 段乞宁推断出了这一切,望向崔锦程的眸光多了些考究,却也没当场戳穿,只是勾了勾嘴角。 少年很快低垂下头,搀扶娘亲的双手也跟着抖了抖。 崔家主打圆场:“既是宁少主的正夫,那便是程儿的兄弟,程儿你日后要像对待亲哥哥一样敬爱少主君,与少主君一同侍奉妻主。” 说着,崔家主下意识便要去瞧崔锦程的守身砂,崔锦程变了脸色闪躲,崔家主揪住端倪扯着人不放,一把撩开袖子。 刺眼的守身砂在肌肤的衬托下格外瞩目,一时四下俱静,唯有冷风呼啸而过,崔锦程打了个寒颤,随后,崔家主清脆的一耳光扫在他脸上。 崔锦程捂着脸,很快跪倒在雪地里,与之一同下跪的,还有崔家主君,那个从始至终默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中年男子。 崔家主怒骂道:“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过去在府邸里你爹爹是如何教导你的?你便是这样侍奉妻主的?” 段乞宁故作惊讶着:“崔家主,你这是做什么呀?” 她又怎会不知晓崔家主在演戏,段乞宁陪她演:“地上冷,快些让锦程起来吧。” “这个逆子!都是我平日在家惯的,怠慢了宁少主。”崔家主又是一巴掌甩在崔锦程的脸上,“宁少主你放心,娘今日就替你好好管教他,将来程儿必然尽心尽力替你开枝散叶。” 这后院的夫郎,只有拥有自己的孩子,才能站稳脚跟。在崔家主看来,段乞宁有“正夫”,崔锦程唯有怀上子嗣才能稳固宠爱,他们在雪州也才能活得长久。 “崔家主,锦程不过是我的侍奴,开枝散叶暂且还轮不到他。”段乞宁笑道。 崔家主顿在原地,像是被雷劈成了傻子。“你说什么?侍…侍奴?” 崔锦程埋下头,崔家主君也僵在了原地,唯段乞宁笑嘻嘻地道,“是呀,只是侍奴呀,所以崔家主,你做我‘娘’不合适吧?替我管教我的侍奴,也不合适吧?” 第30章 崔家主傻眼了,“怎么会是侍奴呢?程儿,程儿是世家公子啊……” 段乞宁把玩指甲,不屑口舌之争,道:“一刻钟差不多了,官差怕是要来赶人,锦程,我们得走了。” 崔家主哪里肯讓这救命稻草走,情急之下谎称肚子疼,拉住崔锦程的衣袖:“程儿!你妹妹也不知道能不能保住!” 那涉世未深的少年果真动容了,即刻忘却她扇他两巴掌的疼,爬过去扯段乞宁的裙角求道:“妻主,您一定要寻到四小爹!” 段乞宁扯了扯腿,“消息我已经放出去了,探头也派出去寻了,人也讓你见到了,崔锦程,别得寸进尺。走了。” 不远处,官差舉着长矛走过来。 崔锦程明白她的意思,失魂落魄地从地上起身,跟着段乞宁离去。 少年一步三回首,频频望向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最放心不下的人。 崔家主却有些情绪失控,往段乞宁离去的方向冲,“宁少主,程儿是士族之子,往日崔家将他栽培得端庄得体,是要送去宫闱做御郎的,再不济也当是世家女的夫!他聪颖识礼,又通诗书音律,掌家掌财更是样样卓绝,既跟了宁少主,日后必能做宁少主的贤内助!……” 官差们用长矛拦住崔家主的路,段乞宁充耳不闻地走了。 …… 从流放之地出来,崔锦程便是一副自闭的模样。 他没想到再次听见母亲对他的夸赞,是在这种场合和光景。 乍听是在为他“侍奴”的身份鸣不平,实则是崔家主想为她自己往日的安危争气。 段乞宁又岂会不知晓这一点,可是她无动于衷。——那些什么知书达礼、士族儿郎的教养在她眼里都是浮云,都不能讓崔锦程变得有价值,他对她唯一有用的点在于秘鑰,且这一点也很快就要实现了。 是夜,客栈床头。 阿潮被安排去客栈外守夜,屋舍中唯有段乞宁和崔锦程二人。 段乞宁将将沐浴完,身上帶着潮濕的水汽和馥郁的玫瑰皂香,飘扬的衣袖拂过床尾,她将少年逼在床尾。 这是这些日子里她与崔锦程最近的距离,近得他还能嗅到另一个男人的味道。 大抵是想到她进来之前与阿潮在门口纠缠过一会,崔锦程此刻的睫毛颤得有些明显,他本能地掺杂了些抵触的情绪在里边,可是段乞宁不让他逃,用细长的指捏住他的脸。 “你该告诉我了,秘鑰在哪里。” 崔锦程滚了滚喉结,不动声色地错开脸:“宁姐姐,我能不能回去再告诉你,我不想在外边…” 段乞宁一听,眉眼拉下去,掐上他的下巴:“你想耍赖?” 随着她这声高扬上去的质疑,段乞宁的身躯也更加朝他逼近,她跪在床垫上的那只膝盖更是猖狂地往他大腿根里抵,几乎快要将他钉在墙壁上了。 寒冬腊月的墙面冻得骇人,寸寸冰凉透过浅薄的衣物爬入肌肤,将崔锦程而今的处境烘托得愈发窘迫。 少年不知为何,脸颊和耳朵烧得通红,昏昧的烛火点缀,更添几分微醺旖旎的风味。 崔锦程羞愤难捱,闭上眼睛,段乞宁捏他下巴分外狠辣:“说话,秘鑰到底在哪里!” 害怕闹出不必要的动静,她是压着声的,语气中多是气音,近距离迫近他的面颊,崔锦程緊张得更是无所适从。 他的双手不安分的想要将人推开,被她掐住手腕,争执之间,段乞宁随手抽了條床纱将他的腕拴住,高舉过头顶,扣押在墙面上。 宽敞的衣袖滑落,露出少年纤薄匀称的手臂。 空气中只剩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因为用力吸气和吐气,崔锦程的胸腔起起伏伏,再配上那张精美绝伦的面孔,段乞宁的心口都在冒火。 于是手就愈发忍不住的要欺负他,她拨开他颈脖附近的发丝,拇指在少年的唇瓣上蹂。躏。 不怕他不说,她有的是时间与他在这耗着,段乞宁悠然阴冷地说道:“就是不知道崔家主和崔家主君还能不能在这大雪天里熬下去了……” 崔锦程浑身一抖 ,牙口碰了碰手指。 他才见到娘亲和爹爹,最是牵挂的时候,而且他也确信,凭借段乞宁的狠辣绝对说得到做得到。 “我没有想耍赖,”他睁开眼睛,“我会告诉你的……” 段乞宁的心里松懈几分,挪出濕漉的拇指,等候他的下文。 崔锦程问:“你会护我母父双亲周全,作不作數?” “作數的。” “你会护我安好,不叫旁人欺负我,作不作数…?” 她不免压下不耐烦,顺着兔子毛捋下:“嗯,作数。” 崔锦程这才放下警惕,可依旧不肯輕易鬆口,反而是面上的驼红烧的愈发滚烫。 他无处安放的十指在半空中蜷缩着,终于狠下决心求道,“宁姐姐…你、能不能凑近来些……” 段乞宁挑了挑眉,心道“又耍什么花招”,半信半疑地凑了左边耳朵过去,扣押在他手腕的力道也随之卸下。 那双高举的手腕便这么套住了她的颈,崔锦程很快的就往她怀里钻,快到段乞宁根本没看清他的脸,反而是左耳廓倏然传来一团潮湿的气流。 “秘鑰其实是……” 关键的一个字眼出现,顺帶把段乞宁体内静默已久的係統给激活了。 但她没顾得上,因为下一瞬,她的唇瓣覆盖上一股冰凉。 崔锦程吻她了? 那个少年大抵是想掩盖自己的羞赧,用笨拙的吻技阻止她看向他的一切可能,他的唇瓣在她唇颊上輕轻碰着,就好似在模仿阿潮亲吻她的样子。 只不过他没学到精髓,他也没有阿潮的胆魄和野性,反而软绵绵的没有骨头,另外有一种挑衅的味道,让段乞宁不禁想问:“这是在干什么?小鸡啄米吗?会不会吻?不会吻鬆开,我来。” 崔锦程松口换气的那刻,段乞宁的手穿过发梢按在他的后脑勺上,唇瓣放肆地碾磨上去。 他吻的有多轻飘飘,她吻的就有多霸道。 这样的感觉,是他做春。梦里都不敢想的,他害怕得怔了怔身,偏偏绑在一起的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开,修长的手指只能在她的后背上乱抓。 段乞宁无暇顾及,也懒得顾及那点小猫挠痒的痛,捏着他后颈上的那块肉继续碾着唇。 他身上那特殊的香和冰凉凉的体质,直叫她着魔、着魔…… 很快那个少年就败下阵,在她怀里软得快要塌陷了,脸更是烧红得快要喘不上气。 崔锦程挣扎在窒息的边缘,段乞宁施舍给他几口氧气,哪怕看见少年身下扬旗,她也依旧没有停顿,不管不顾地继续将人拉回来亲吻。 是他主动挑这个头的,送上门的兔子肉不吃白不吃。 接吻的声响蔓延在整间客栈里,以往总是听着阿潮和她,这一次却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还帶着享受的音调,当真让他羞愧不已。 “专心一点。”段乞宁适时提醒道,拥住他越发下坠的身躯,一只手按在他的腰间。 崔锦程很敏锐的觉察到那只手,情之所至,索性緊闭眼眸往她身上扑,抬高自己的腰身。 段乞宁的手很自然地贴合着他的腰线走,指甲最后卡在缝隙里,手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 她也没想到呀。 怪不得每次问他秘钥的下落,他都露出那副有什么莫大的难言之隐的模样。 秘钥竟会是他的蝴蝶刺青! 还是刺在那种地方。 感受到她的停顿,崔锦程趴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道:“可不可以,回去…再……” “不可以,”段乞宁松开手,退出了些距离,将他的手胳膊从肩颈上摘下来,解开床纱命令着,“就现在,趴过去,我要仔细看。” 说着,也不顾他乞求的目光,扯着他的双手重重往榻上一甩,将少年的半边身子给侧过去。 崔锦程于慌乱中抬手撑住身体,腰间猛的一緊,段乞宁抽了他的腰带,连带着把他裤腿一扯、衣摆一掀—— 窗口的寒风丝溜溜的往里灌,裤腰挂在大腿上,少年像被施加了紧箍咒一般,一动也不敢动,只得用双臂撑着上半身。 段乞宁盘腿坐在榻边,视线聚焦在那隐隐约约可见的蝴蝶翅膀上,调侃:“之前不求着让我撑开它嘛,你这个口是心非男人。” “我没有……”他恼羞成怒,双臂克制不住地抖动,发丝随低垂的头颅唰唰往下散,“只是不想在外边……” “有什么区别?回去了就是里边,就是在家里了嘛?那是你的家吗?”她好笑地道。 崔锦程紧紧咬住下唇,心却五味杂陈。 窗外的风扑扑扑地往里卷,不算严合的窗棂被推的时不时松口,惹得他的心草木皆兵。更被说他此刻跪趴着的方向,脸朝床头,尾朝客栈房门,若是有谁一个不小心推门而入! 少年害怕极了,闭上眼睛往前爬,手才抬起来要提裤子便被段乞宁拽了回去。 “别动。”她柔软的寝衣布料擦过他裸。露的肌肤。 崔锦程埋下头,段乞宁的一只手贴在了上边,道:“怕什么,不会有人进来的。” “若是、阿潮哥哥呢?” 段乞宁这才明了他的顾虑,取了榻边的燈盏俯身靠近:“没有我的允许,他不敢的。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不会有旁人知道的。” “……”崔锦程咬紧牙关,屈服地俯首。 段乞宁便这么举着燈盏,居高临下地俯瞰他。 那只蝴蝶在她指甲拨弄间展开羽翼,露出精美的翅膀纹路,偏偏又因为他身躯的战栗而瑟瑟缩缩,段乞宁正饶有兴致地用目光描摹,视野中,那个少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 烛火倾泻在他半边脸,映亮利落的下颌线。 道不明那一眼是委屈居多还是乞怜居多,凭白凝望得她喉尖发紧,手也跟着战栗了几分,使得原本倾斜高举的灯盏里漏出几滴烛蜡,滴落而下,烫在洁白的肌肤上。 崔锦程为这突如其来的刺痛湿红眼眶,闷哼一颤。 段乞宁放下灯盏,从后边捂住他即将叫唤的嘴,恐吓道:“你要真闹出动静,旁人可就真进来了。” …… 就这样,她一夜未眠,倒不是和崔小少爷颠鸾倒凤。 段乞宁钻研了一晚上他的蝴蝶刺青,奈何没有笔墨,如此,倒也是另一种不得不“回去再说”。 令她意外的是沉寂已久的係統,当时忙着和崔锦程亲亲,等到氛围褪去,她才有空琢磨。 穿来之初,系统给了她三條剧情通关的條件,分别是“九五至尊”“佳偶天成”和“夙愿得偿”。 而昨夜,当崔锦程说出“秘钥其实是刺青”的时候,第一个条件的进度条亮了! 段乞宁都快以为这是个虚假的系统的时候,它显灵了,并且当她怀疑自己是“恶毒女配”那自己胸口上的那个刺青会不会也是秘钥之一时,进度条又涨了一截,约莫是六分之二的位置—— 这就印证了“得秘钥者得天下”的坊间传闻是真实的,她胸口的刺青和崔锦程那处的刺青都是秘钥的线索。 只是若要将秘钥打造出来,究竟是横着还是竖着,又需要多大的尺寸呢? 段乞宁不解。 她拿自己的月牙刺青和崔锦程的蝴蝶刺青做过比较,月牙就在胸口处,直径不过两个拇指盖,可是崔锦程的蝴蝶却是对称的,光是蝴蝶一边的羽翼就有月牙的直径般大小。可见,刺青的大小并不能作证秘钥真实的大小。 或许这个问题,还是得问崔锦程。 段乞宁压下心中的波澜,垂眸凝望在她身侧熟睡的崔小少爷。 他大抵是昨夜被蜡烛折腾得够累,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鸦羽般的眼睫紧闭,窗外的天光照亮他侧边脸颊,一副安详和讨好的模样。 鬼使 神差的,段乞宁没踹醒他,而是拂去他面上凌乱的、可能会扰乱他睡意的发丝,露出他雪白昳丽的下巴。 在这个女尊世界,普通女人的一生莫不过娶夫生女,清晨醒来,身边能有个贤夫良父陪在身边。 能娶到崔锦程这样货色的夫郎,恐怕也只有女主了。 而段乞宁现在,提前享受到了女主快乐。她的指尖在他下颌上弥留之际,心中一闪而过的是将他据为己有的想法,很强烈也很冲动,大概是因为昨夜他不清不楚的那一个回眸。 思绪像火花一样炸开,脑海中的系统冷不丁地又响了一声,第三个通关条件的进度条满了一小截。 “夙愿得偿:完成原身未了的心愿,攻略她的意中人。” 段乞宁猝然撤回手。 不论如何,她现在的战线依旧是主一副二,有三点三。 …… 众人在客栈休整片刻,往南出发。 朱可瑛早在段乞宁出发后第三天屁颠屁颠地跟上,这会折中一下,两队人马正巧能在雪州南部、游牧民族驻扎的地方碰头。 之前嚷嚷着没见着的晾州城新晋花魁公子,朱可瑛重金买了他半个月,特地跋山涉水把他带来雪州打算和好姐妹一块享用。 在雪州南边的“再续前缘”客栈,朱可瑛马不停蹄地拉段乞宁前去,手都还没碰到花魁公子的衣裳,那个男人自个儿撩开帷帽,露出一张直戳段乞宁肺管子的脸—— 谁家好花魁长得和她现代的前男友一模一样? 看他那盈盈欲泪的眼神,怕是和她一样,带着上辈子的记忆一起穿过来的。 段乞宁顿时头皮发麻,因为这意味着会是一个变数。【你现在阅读的是 】 30-40 第31章 朱可瑛敏锐感知到微妙的氛围,视線频繁在玉梢公子和段乞宁身上流转。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千里迢迢从晾州城带来的舞郎,自个都没混成臉熟,现在人家的眼珠子正含情脉脉地直盯着好姐妹不放,看这架势,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过往。 尤其玉梢公子那只欲伸未伸出的手,蜷缩的手指都克制不住的抖着。 玉梢公子哽咽了一声,哑着嗓道:“姐姐……” 朱可瑛眉眼一跳,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冲段乞宁道:“不是吧宁宁,你俩老相识?” 她这一问,叫在场的另外几个男子的目光也齐刷刷地汇聚到段乞宁这头,尤其是緊跟在段乞宁身后的崔锦程,身形猝然一顿,眸光直愣愣地往玉梢公子身上扫去。 风月场里出来的玉梢公子,样貌不俗,且出落得身形高挑、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自带风花雪月的脂粉香,和崔小少爺记忆中见过的男子都不大相同。 许是他打量的眸光过于显然,玉梢公子很快就反應过来,视線也随之投射过来。 两个男人四目相望,双方倏然间意识到彼此间的威胁与竞争关系,火花随即炸裂开,而处于二者眸光交汇处的主角段乞宁面上却无波无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慢悠悠地回答朱可瑛的话,“谁呀,不认识。” 玉梢公子明显自乱阵腳,着急道:“是我呀,姐姐!你的男朋友!” 他激动得直扑过来拽段乞宁的手,但是没碰着,因为阿潮的刀就横埂在两个人的中间,刀柄抵掉了男子的手,阿潮宽阔的身影挡在了他们之间。 玉梢公子还想往前扑,阿潮的刀出鞘架在他脖子上。 他这才知道害怕,气势颇弱地纠正道:“你的、前男友……” “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段乞宁凉薄地扫他一眼,绕开他,准备从另一侧上台阶,身后响起玉梢公子略有些崩溃的嗓音: “我知道你记得!你有记忆的!姐姐,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你就这么绝情吗?” 阿潮为他的疯狂蹙眉,朱可瑛为此摸不着东南西北,唯段乞宁半点没停踏上台阶,终于在房门前停顿,冲底下那个尚且怔愣着的少年唤:“你还不快跟上来。” 崔锦程回神,跟上,气得玉梢公子吼道:“段乞宁!” 換来的是阿潮的一巴掌,男人冷冷地警告道:“主人的名字不是你能随便喊的。” 阿潮是习武之人,这一巴掌别提有多結实,抽得玉梢公子眼冒金星,抽得他一个踉跄只能扶住桌子稳定身形。 玉梢公子忍着疼,不敢相信这一切,以及段乞宁那么冷漠无情的态度! 他本名迟钰稍,和段乞宁是同一个时间点穿越到书中世界的。 他占据的这具身体,没有名字,但出生在晾州城最大的花楼,老鸨爹爹给他取了号叫“玉梢公子”,一直当做花楼的下一任花魁公子栽培。 一年半载前他剛接替身子时,吃了不少苦头。 原身心高气傲,仗着不俗的容貌和惊艳绝伦的舞技,不肯放下身段琢磨花楼里那些讨好人的姿势,被爹爹们又是关禁闭又是断水断粮,甚至还要逼他挂牌接客! 他花了好几半月才勉强适應这里是女尊男卑的世界,而作为花楼的风尘男子,接客意味着他将会被当做商品供这里的女人肆意玩。弄取乐。 他这一年半载的,见过太多从女人身下被抬回来的小倌,他们的前面和后面简直无所不尽其用,若是碰到些手段狠厉的女人,那小倌的下场就更为惨烈。 光是想起他们被玩。弄后的模样,迟钰稍就浑身哆嗦,更别提老鸨爹爹要推他上火坑。 被逼无奈,迟钰稍只得向命运妥协,在爹爹们的调。教下学习讨好女人的花招,终于熬到坐上花魁公子的日子。 一朝舞压晾州,他名声大噪,花楼门槛都快被踏破了,爹爹们也愈发将他捧成个宝贝,再没人提要将他挂牌接客的事,花楼默认他卖艺不卖身,对迟钰稍而言,也算是逃过一劫。 迟钰稍仰仗自己花魁公子的名声,借助来往女娘们的势力,暗中打探段乞宁的下落,果不其然,某一天得知晾州首富段家有一女名唤“乞宁”,和他现代女友的名字丝毫未差。 在听闻段乞宁苦苦求爱未果,南下桑州这一广为人道的反常事迹后,他愈发坚信段乞宁一定是和他一起穿来的! 是以半月前,当段乞宁的好姐妹朱可瑛花重金购买他短暂的行动自由权时,他二话不说便允许了,为的就是再见段乞宁一眼——这个世界唯一与他同乡的人,还是和他曾经有过感情的女人! 他滿心期许,跋山涉水,不顾沿途颠簸和寒冷,只为了见段乞宁,可是而今!他就站在段乞宁面前,段乞宁居然要装作不认识他!要这么冷漠的对待他! 这样的結果,迟钰稍难以接受。 彼时,玉梢公子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的拳头却紧紧地捏了起来,眸中多有不甘。 可他这具身子出自风尘,咬牙切齿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也似勾。引,朱可瑛望着他湿紅的眼眶,瞠目结舌地道:“玉、梢公子,你当真和宁宁有情?” “岂止!”玉梢公子骤然看向她,恨不得立马将他和段乞宁的过往公之于众,“我们曾经……曾经……” 他戛然而止,恍然意识到什么,转而缄口不语。 宛如吃到惊天大瓜的朱可瑛:?莫不是什么白玉盘和朱砂痣的戏码。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很快撮合了段乞宁和玉梢公子的又一次碰面。 傍晚。 短暂的休憩扫走旅途的疲惫,再加之有崔小少爺那特殊的体质作伴,下楼用膳的段乞宁比白天来时显得精气神饱滿些。 崔锦程跟着她身后下楼,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瞧出他換了件衣裳,至于段乞宁唤他上去房间的那一下午,他们都在里面做些什么足以令人遐想非非。 但其实段乞宁什么也没做,只是单纯抱着崔锦程和衣午睡,醒来后见他解了旧的外衣,还随口问道:“换衣裳做什么?” 崔锦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段乞宁也没当回事。 眼下下楼时,崔小少爺手扶护栏,眸光特地去 寻玉梢公子。 而玉梢公子再见到崔锦程新换的衣裳后,气得眼里直冒火焰。 两个男人无形中的交锋,段乞宁一概不知,朱可瑛招手唤她,“宁宁,这边~” 段乞宁寻声望去。 客栈住宿包餐饮,楼下大堂较为僻靜的角落用编织的竹墙作为隔板,朱可瑛已在内置的大桌就坐,正朝着她挥手,她左右手各一个美男挨着她,给她剥柑橘倒茶水的。 段乞宁抚开帘子,瞧见和朱可瑛隔着三个身位而坐的玉梢公子,正用复杂隐忍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她。 于是她回首看了眼朱可瑛,眼神交流:怎么他还没走? 朱可瑛不愧为原身推心置腹的闺中密友,秒懂,“哎呀”一声道:“这可是姐妹花大钱买来的陪玩,宁宁呀,本来是想着和你一块享用的嘛~只是你不大喜欢,罢了罢了。这山高路远的,我们女人怎么能讓小公子一个人回去?咱们自然是要把公子们安安稳稳送回晾州的,对嘛对嘛~” 她分别去问怀里的美男,美男们笑着附和着,其中离段乞宁最近的那个主动扯她的袖口挽留,谄媚撒娇道:“好姐姐,可别不要小奴们呀~” 美男拉段乞宁往空位上坐,她倒也没拒绝。 她这位子,左手边挨着左右拥抱的朱可瑛,右手边还有一个空位,再右边便是玉梢公子。 出门在外用膳,没有府里那些下人不能上桌的规矩,她都是和崔锦程、阿潮一道的,所以习惯性的那个空位给崔小少爺,只是被人抢先了着—— 玉梢公子屁股一挪,自然而然地落在空位上,留下崔锦程无措地站在后边。 段乞宁蹙起眉头,剛要开口,玉梢公子扒拉住她的手腕,亲昵得仿佛他们还是情侣。 “姐姐…”他用从前的语气哀求,“我想和你坐。” 段乞宁的手指顿了顿,没推开,算是默许。 朱可瑛抿口酒水笑眯眯的将这一切收入眼中,一臉“我就知道你俩肯定有故事”的模样。 玉梢公子眉色一喜,隐隐把胜利之意炫耀给崔锦程。 没有得到段乞宁任何安排的崔小少爷只好安安靜靜站在她身后侧,最后还是朱可瑛打圆场,喊他去另外的空位坐。 崔锦程在段乞宁的斜对面坐定,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拘谨。 朱可瑛使唤美男给段乞宁倒酒,安抚道:“崔小公子,在外游玩没那么多规矩,可别拘着了。” 少年抬头看了一眼段乞宁,声线清冷:“贱奴已不是‘公子’。” 段乞宁嗤笑一声,接话:“他是‘少爷’,崔小少爷。” 朱可瑛愣了一刹,反應过来这是他俩的闺房乐趣,捂嘴乐呵呵笑。不过,真讓她改口喊“崔小少爷”,她可没这个胆。 崔锦程羞紅了臉。 望着这一切,玉梢公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倒也没发作出来。 朱可瑛和段乞宁唠嗑,两人商量着明后天上哪玩乐,一边等着上菜。 几人点的是暖锅,只上了锅底和小菜,看暖锅底料,和段乞宁在现代吃的火锅没啥区别。 一桌子没坐满,朱可瑛也另外喊来几个花楼带过来的小倌,整个圆桌看起来热闹非凡。 只是热闹归热闹,真正等菜品上完、实际能动筷吃上饭的只有段乞宁和朱可瑛两个人。其余男人身份都不够格,是不可以和她们共食的,只能等她们投喂,或者等她们吃完。 当然阿潮是个例外,作为段乞宁的贴身侍卫,段乞宁每吃的食物第一口都得交给他试毒,确认无误才能由她动筷,所以他寸步不离,在身后待命。 是以当菜品下锅,散发腾腾香味和热气,品鉴美食的段乞宁很快就听到右手边玉梢公子咕噜咕噜的肚子叫声。 也不怪他馋,实在是他自从穿来后别说吃了,就是见也没见到过这些好东西。他从前在花楼里的一日三餐,可都吃的是客人们的剩菜剩饭。 段乞宁她们这一顿,在荒芜的雪州还能有新鲜的瓜果蔬菜和肥羊牛肉,其开销足以抵得上普通老百姓家半年的收入了。 这讓玉梢公子意识到,生前段乞宁是富二代,穿越后的段乞宁,还是个富二代。 他滚了滚喉结,主动起身,说是要帮段乞宁下菜。 朱可瑛笑道:“哦?玉梢公子也懂这布菜之道?” 她怀里的美男也作势起身要给她布菜,玉梢公子腼腆一笑道:“不敢当,只求…姐姐们吃得尽兴罢了。” “瞧瞧…啧啧…”朱可瑛吊儿郎当地拍拍段乞宁的胳膊,“多懂事。” 段乞宁全程没表态,美眸流转间看见玉梢公子那撵着筷子的手,袖口被提了一小截上去,露出白皙的手腕,手臂正中心有一颗猩紅的守身砂。 段乞宁的视线停顿了有一会,才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水。 玉梢公子知道她看见了,他就是特地展露给她看的,趁她回味酒意的时候,他将煮好的嫩牛肉沾上酱料,一一放进她的碗里。 “姐姐,”玉梢公子忙活完后放下筷子,倾身在她身边道,“都是你爱吃的。” 他这话不轻不响,打巧讓在场的诸位都能听见,足够让人联想颇多,而他似乎很享受旁人那种猜疑“她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的目光。 若是换做以往,这时候的段乞宁必然会将碗里吃的分给他一部分,宠溺的对他说,“你也吃。” 可是,她只是抬了抬食指。 玉梢公子刚要说话,就被阿潮的动静打断。 男人行礼上前,取过筷子夹了一小块肉入口。 段乞宁撑着下巴等待,阿潮而后附在她耳畔道:“主人,可以食用,蘸料很辣,小心呛口。” 段乞宁嗯了一声。 她确实喜欢吃辣,但是不想给前任面子,索性把碗往崔锦程的方向推了推:“给锦程吧。” 朱可瑛在旁边“呦呦呦”的瞎起哄,莫名被“赏赐”的崔小少爷一臉懵,用不解的眸光望着她。 玉梢公子气不打一处来,从凳子上蹦起来,眼睛瞪着段乞宁。 他和现代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段乞宁从前扶他上位,古偶剧也不是没让他接过,颜值抗打,古装造型好看,现在顶着这个花魁公子的身躯自然是不差的,生起气来也我见犹怜,若是换做从前,段乞宁自然是会哄一哄的。 玉梢公子希望段乞宁能哄哄他,可是段乞宁没有,他就只能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丧气地坐回板凳。 另一头,阿潮已将那碟巨辣无比的牛肉端给了崔锦程。 这是妻主的“赏赐”,崔锦程就不得不吃。 一桌这么多男人,他还是第一个吃上的。 段乞宁勾着嘴角,崔小少爷第一口就被辣到呛,抬眼看她时眼眶因为生理性的泪花而红通通的。 “吃完。”她命令道。 崔小少爷没法拒绝,只得应着头皮,吃到后来面红耳赤,连说话都含含糊糊的。 “对不起,咳咳…贱奴、失态了。”他极力克制着呼吸,眼里却泪花直流,半点矜持的姿态都没有了。 段乞宁顽劣地笑着,让那少年越发感到窘迫。 朱可瑛大抵是看明白了,在段乞宁心中白玉盘和朱砂痣孰轻孰重。 “来,宁宁。”她给段乞宁倒酒。 段乞宁心情好,陪她喝了几个咕噜,两个人都开始有些醉醺醺的,朱可瑛再次满上,一直想表现的玉梢公子趁机夺过段乞宁的酒杯道,“姐姐,饮酒伤身。” 从前参加酒宴,他也会给她挡酒。他过去能成为顶流,除了靠段乞宁的资源,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也够狠。一个人能把品牌方喝塌,对段乞宁谈生意谈项目来说也算是一项助力。 眼下,他如法炮制,一饮而尽。 朱可瑛束起大拇指:“好酒量,公子实乃男中 豪杰!那你替宁宁喝!” 她是个纨绔,从不考虑会不会把人灌死这种事,玉梢公子没说不行,她就接着灌,嘴里笑嘻嘻地道:“公子你酒量真够可以的啊,姐姐我甚是欣赏!今日姐姐定给你灌醉!” 就这样一杯又一杯,不知道过了多久。 玉梢公子以为段乞宁会心疼的,拼了命的表现,喝到想吐,酒劲泛上来,一个趔趄栽倒,把一桌子的碗碟筷顺带着摔碎了。 动静不小,大堂旁处的客人都寻声望来,但这桌点的菜都是山珍海味,还有带刀侍卫跟随,无人敢上前找茬。 朱可瑛抱着酒坛指着地上的玉梢公子,嘲笑他不太行。 段乞宁见她神志不清怕是也醉得稀巴烂了,吩咐几个美男把她送回房。 随后她也起身准备回房,酒精催得人酥软,好在有阿潮上来搭把手。 段乞宁窝在他耳边说了声“腿软”,阿潮二话不说将人横抱而起,才刚踏出一步,被地上的玉梢公子拽住了腿。 “不许!”玉梢公子緊抱阿潮的小腿脖子。 阿潮未加理会,这点力道,还不足以阻碍他的步伐。 但他着实低估了玉梢公子的执着,哪怕醉得神魂颠倒,爬也爬到了房门口敲门:“段乞宁!开门!开门!我有话要对你说!” 阿潮才将段乞宁平放在榻上,跪在她腳边替她脱鞋袜。 房门外是穷追不舍的拍击,他的身形顿了顿,仰视段乞宁似醉非醉的脸,“主人,需要属下去处理吗?” 段乞宁揉了揉发酸的眉心,“你去外面守着,让他进来,顺便把崔锦程也给我带过来。” 男人喉结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应“是”,前去开门。 玉梢公子一个扑摔进来,见到段乞宁的他激动不已,爬上前捧起她的脚,委屈至极道:“姐姐,别不要我……” 段乞宁将他狠狠一踹,“还有什么话,今日一并说清楚吧。” 他很快从地上爬起来,面带喜色,“我就知道你是装的不认识我!段乞宁,你别这么绝情的对我好不好?这里只有你和我是从现代穿过来的,现在只有我们彼此了!” “你恶不恶心?”她一想起那日被大货车创飞时浮空的感觉,就一怔心悸,“如果不是你,我会到这里来吗?” “事已至此,现在说什么都回不去了,我是你在这个世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段乞宁冷笑一声,“你和我谈信任?你有这个资格吗?” “姐姐,我做那些是迫不得已。”他跪在她面前,举手发誓。 段乞宁一巴掌甩上去,“屁股长你身上,你不想脱难道别人还能逼你脱?骚。货。” “是真的!”他受着那一巴掌,捧住段乞宁的手,哭得声泪俱下,“她拍到了我和你在一起的证据,要发到网上威胁我,我害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要是不答应她,她就要把你的公司弄破产!” 段乞宁不吃这一套,挑刺道:“床品差?只顾自己爽?一点不照顾你的感受?” “没有,不是的!”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我只是想顺着她的心思说而已,想让她把证据销毁掉……我也没想到你正好会过来,会听到这些……” 段乞宁打断他,推开:“滚吧,我讨厌脏东西。” “我不是脏东西!姐姐,你看,”他从地上爬起,撩起自己的袖子,“这个是守身砂,这具身体的初次还在的,我……只有你才能让我舒服。” 段乞宁嘲笑道:“你现在这副求。操的模样真好笑,像狗一样。” “我就是你的狗。”男人跪直腰板,往她大腿附近爬,边爬边解开腰带,脱掉外衣,露出雪白的肩颈和腰腹,“姐姐,你玩。我吧,狠狠的。” 段乞宁抬手挑起他的下巴,男人顺势张开舌头,任由她的玩。弄。 “你在她面前也是这样讨好的?” “没有,”他笃定地道,“我只在你面前这样。” 段乞宁用脚踩着他的大腿,指甲刮蹭着他的红唇,啧啧端详两眼,很快就将他整个人甩开,“就你这样的姿色,现在也配勾。引我了?也配吃回头草?” “姐姐!”他反扑住段乞宁的膝盖,难以置信,“你不喜欢我的脸了吗?” “这天下比你好看的男人可太多了,”段乞宁扯开他的手,长腿交叠,“阿潮!” 房门再一次被打开,崔锦程被推进视野中。 少年尚处于懵然的状态,眼睁睁看着处于上位者的段乞宁以及脱了一半衣裳…狼狈不堪的玉梢公子。 后者看见他,立马露出凶狠的敌意,眼睛瞪得像铜铃。 “过来。”段乞宁用带着些朦胧醉意的眼眸盯着崔锦程。 崔锦程不知道面临他的将会是什么,视线在段乞宁和玉梢公子吃人的目光间流转,谨慎地踏出第一步,行至她跟前。 屈膝,跪地,行礼。 “妻主安好。” 段乞宁很轻地笑了一声,讽刺玉梢公子,“比你听话,比你干净,比你漂亮。” “段乞宁!”玉梢公子气得眼睛通红。 段乞宁把崔锦程从地上拉起来,往怀里扯。 崔小少爷根本来不及反应,待回过神时为了稳住身形,一只膝盖抵在了她身侧的床榻上,半边身子几乎坐在了她的腿上。 他嘴里喊着“宁姐姐”,像只受惊的兔子,满脸的慌乱无措,段乞宁借着酒意,用手抄起他悬空的另一只腿放在榻上,崔锦程就以一个暧。昧的姿势跪坐在她的怀中。 段乞宁用手圈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在他红透耳根和脸颊时亲吻他,一边朝玉梢公子挑衅,“比你会撒娇。” 她顺手解了崔锦程的腰带,手摸到里面冰冰凉的肌肤,刚想一把将他脱完,崔小少爷紧紧搂住她的脖子,“不要!” “别……” 他最宝贵自己的身子了,半点都不肯露给旁人,即便玉梢公子也是个男人。 段乞宁有点不高兴了,前脚刚和前任夸他听话,后脚他就和她唱反调,她一定要好好罚他。 段乞宁不顾他的挣扎,脱了他的衣裳,露出肩膀,牙齿轻咬上去。 她将衣物往下扯,崔锦程的反应愈发激烈,段乞宁就扣住他的后脑勺,用吻来堵住他所有的哽咽。 只是堵住了声音,却堵不住呼之欲出的眼泪,崔锦程的脸上挂满泪花。 段乞宁将他的衣裳扒完,光溜溜的身躯露出,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挣扎时他扯了把床头的纱帐,于是帷帐唰唰唰地落下。 “不要…不要——” 少年怕得紧,挣脱了要往榻外爬,被段乞宁抱了回来,反扔回床头。 他的手被她攥住困在床柱上,腰被她下压着,赤。裸的身躯跪扑在那根床柱前,仅剩床柱上悬挂的那一点点帷帐遮盖身体,偶有窗外的寒风吹进来,吹得他人发抖。 崔锦程小声啜泣着,段乞宁从身后抱住他,垂下的另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玩着。 玉梢公子目瞪口呆,心情就好似“被绿”一般郁结,胸腔里烧得熊熊欲裂。 段乞宁锐利的眼眸扫射过去,“你还不快滚!” 玉梢公子一下清醒了七八分,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 阿潮安静地掩上房门,屋里最后就只剩下崔锦程小声哭泣的声音。 “哭得脸都花了。”段乞宁捏着他的下巴,偏过他半边脸端详。 可他双目空洞,面如死灰。 “没看见,看不见的。”段乞宁平静地陈述。 奈何那少年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在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真他爹的烦。 段乞宁索性将人从柱子上拽下来。 第32章 崔锦程被推倒在榻中,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闭上眼眸。 柔顺的长发沿着被褥的褶皱散落,尚且还随着他啜泣的动静而微颤着。 他才睜开眼,身上便投下厚重的阴影,段乞宁倾身而下,呼吸铺开在他的面頰之侧,手往下寻。 她的温度过于滚烫,熱 得少年骤然一缩。 崔锦程的手指攥緊被单,就连哽咽声也短促停歇,可谁知道,随后落在他身上的却是有点痛的吻。 段乞宁又咬又啃,偶尔逮着他的肌肤吸,为了遏制他的反抗,她用另一只手的指骨緊緊锁着他的下巴不放,迫使他只能仰面朝上。 面对这样的侵。犯,他无能为力,漂亮且异域的眼瞳大睜着,眼眶那圈濕红无比。 他只覺得头皮发麻,架子床顶错综复杂的花纹都好似在他腦袋中炸开花。 少年委屈地磨了磨唇瓣,好几次他哑着喉咙说“不要”,段乞宁充耳不闻,舔完他的耳垂转而去吻那滚到臉頰侧掛着的泪花。 丝丝咸味钻入唇齿,段乞宁闭上眼睛感受他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忘乎所以的调整自己的姿势。 她的衣料堂而皇之地摩擦他的身躯,曲起的膝盖频繁撞到他的大腿。 段乞宁嫌弃自己的衣袍碍事,扯得松松垮垮,将落未落地掛在臂弯上,而修长的指甲则拨弄着他的面颊。 他不敢睁眼看她,面颊染红呼哧呼哧着,倏而委屈至极地低吼:“我不想在外边!…你为什么还是要这样呢,段乞宁……” 段乞宁啧了两声道,指法娴熟,勾唇笑着,“还以为你只会哭呢,你还会发脾气呀?” 她这致命而蛊惑的尾音以及婉转在尖端的蹂。躏,令崔锦程顿时呼吸紧绷,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肯发出声音,却被她生硬地拽开手。 几滴旖。旎的眼泪盛出,“你…这、个…嗯…騙子…” “我騙你什么了?” 崔锦程此刻腦海中回想的是她那句会护他周全的“作数的”。 段乞宁就好似看穿他的心思,“你把秘钥告诉我,我护你周全,我骗你什么了?只是保证你的安危罢了,你不会以为我会从此对你唯命是从吧?” 她用指腹摩挲,警告道:“我完全可以过河拆桥的,可我还是信守承诺,你可别不识好歹,嗯?” 再后来她都说了些什么吓唬人的话,崔锦程完全听不见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声线在长久绷直后的某个瞬间戛然截断,只顾得上哼了几声,身躯卸下力,瘫散得如同一抔春泥。 泪水打濕鬓边的头发和被褥,他的眼眸里充满着惊恐,也有意犹未尽的缱。绻,呼吸带动着喉结和胸腔起起伏伏。 段乞宁指尖湿漉,撬开他的唇角抹了上去,“你明明也很享受这种心惊动魄的感覺,装什么呢?” “爽不爽?” 崔锦程无力地低垂着睫羽,没有答话。 段乞宁抄起他几缕发丝绕在手中把玩,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唇角,一边细嗅空气中淡淡的石楠花的味道。 很腻,很粘,就像此刻的崔锦程——他洁白的身子还在抖,瞳眸紧紧盯着门窗。 阿潮就在门外站岗,客栈壁灯将他高大宽阔的黑影投射在窗子上,有种随时会渗透到屋内来的压迫感,叫崔锦程害怕得紧。 他担心这间屋的隔音效果不好,尽管一直克制声音,可还是羞红了臉,后脊上爬上来密密麻麻的凉意正在侵蚀他的自尊,他仅能将唯一的防线构建在段乞宁的身上,所以他慢慢地在朝她蜷缩,缩起光滑白净的四肢,试图躲藏在她张扬明艳的裙袍之下。 屋外渐渐有些吵闹,朱可瑛发了会酒疯,把那几个晾州城带来的小倌们往段乞宁屋里赶:“宁宁!好姐妹不能吃独食!快来享用!今儿够你玩五轮了呢!去去去,你们都给姐去拜见宁少主!” 小倌们在门外谄媚地喊“宁少主赏臉”“宁姐姐快开门”……叽叽喳喳的影子正叠在门框上,眼看着就要往里头挤。 崔锦程哆嗦了一下身子,下意识捏住她撑在床垫上的手腕,恍若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段乞宁的酒劲打巧这个时候泛上来,怵了有一会,最后还是阿潮提刀横在门前,才阻止那一堆莺莺燕燕破门而入。 刀出鞘,阴恻恻的冷光照得那一个个小倌花容失色,全吓跑了,段乞宁的房门口这才安静下来。 崔锦程松了些手,段乞宁立马不满地唤了一声“阿潮”。 少年惊恐的眸光和她撞上,她顽劣地勾起嘴角,抹开他肩颈附近的发,俯身再度啃咬上去。 是实打实的咬,还他之前的那一口,咬得崔锦程哑哼两声。 他挣扎扭捏两下,段乞宁松了口,转为用舌描摹牙印。 而门外,待命的阿潮没有得到指示,不免心下生疑。他敲了敲门窗,“主人?” 段乞宁被酒精麻痹了头脑,没听见。 “主人,是要属下来服侍您吗?” “主人,您还好…吗?” “啊哈?”段乞宁跪在崔锦程的身上,她正在整理呼吸,一边将一直挂在身上的衣裳解开。 阿潮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段乞宁回头看了他一眼,将衣裳悉数丢在崔锦程身上。 他被蒙在香到发晕的衣袍下,又一次枕着他人的欢好声喘息…… 待到外边風雨歇停,段乞宁将阿潮调走,亲自摘掉盖住崔锦程的衣裳,少年才发觉屋内的灯已被熄灭,周遭暗得只能勉强分辨出女人的轮廓,而她身上的酒意和香料沁入心脾。 段乞宁已尽兴过,没有再折腾崔锦程。醉意更浓,她将人拥在怀里,临睡前分外惋惜地呢喃:“真是遗憾,早晚要把你送人的。” 落在崔锦程耳里,字字诛心,令他彻夜难眠。 隔日。 段乞宁和朱可瑛在雪州南段一带遊山玩水。 算算时间,今年这个年赶回晾州过的话注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好在雪州这块民風淳朴,遊牧一族也熱情好客。 部落的族长与段家略有交情,邀请段乞宁一行人去族落游玩,招待他们在异乡共庆佳节。 北边风光无限,放眼望去,被雪覆盖的银川之上驻扎起大大小小的氈包,氈顶的旗帜飘扬而下,外围还有色彩各异的结绳烘托节日氛围。 段乞宁一行人入乡随俗,被族长拉到氈包里去打扮,没一会,便已毛皮革履着身,头戴毡帽,身披绒羽,各种玛瑙、翡翠、珊瑚装饰头饰。 她本就生得颇有异域味道,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又是琥珀偏绿的瞳色,微卷的瀑布长发此刻编成辫子垂在耳际,不失为一种灵动之美。段乞宁的耳坠配的是夸张的檀木翡翠流珠,走起路来的撞击感甚是悦耳,金镶玉的腰带上别着一把象征客人身份的匕首。 替她更衣打扮的少年名唤阿努,多福多财负责打下手。阿努有着游牧民族一族耿直的气质,笑起来会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但是他一直养在牧场,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女人,所以一碰到段乞宁的身体,就会纯情到双颊绯红,和他的守身砂一样红。 段乞宁的衣裳和配饰,是他熬红了好几次脸皮才穿戴好的。 少年耳根子软,跪在她跟前摸着她腰间的那把匕首做祷告,段乞宁听不懂,等了有一会,阿努才睁开雪亮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和她对视,用蹩脚的内陆话对她说:“祝你玩得开心,姐姐。” 他有着卷卷的栗色中长发,藏在毡帽里,像只乖顺的小狗,段乞宁没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阿努的脸红得像柿子,他曲起穿长靴的腿,搀扶、指引着段乞宁走出毡包。 雪州清透的风裹挟着阳光扑向她,段乞宁被银装素裹的大地恍惚了眼睛,缓了一会后,族长领着族人们前来,给予他们一行人最隆重的欢迎礼。 朱可瑛也差不多打扮好了,给她梳洗打扮的是个年长点的哥哥,儒雅中带点野性,把朱可瑛迷得七荤八素的,以至于她一出毡包,就围着哥哥又是学骑马又是学二胡的。 段乞宁一打听才知道,给她们梳洗打扮的男人那都是部落里精挑细选的雏,可能家境贫寒落魄了点,但容貌却是一等一的。 能被京晾一带的女娘们看上带回内陆,那是他们的福气,比在雪州打一辈子猎放一辈子羊要强。 阿努多少也是明白祖父辈们将他推举过来伺候段乞宁的良苦用心,只是他涉世未深,纯朴的眼神在看到朱可瑛挑。逗哥哥的暧 昧举措后瞬间变得无措和闪躲。 一边苦恼着他也要对段乞宁这样吗,一边朝那个漂亮女人释放邀约的信号,“姐姐,前面有小羊,你要去看吗?” “小牙?什么小牙?”段乞宁故意学他说内陆话的口音,“小牙哪有你可爱呀?” 阿努窘迫得红了脸,害羞得挠了挠自己的头,但还是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 他的手火热火热的,段乞宁没挣脱没拒绝,才往小羊羔所在的牧圈踏两步,身后传来熟悉且清冷的声音,“宁姐姐。” 段乞宁驻足回首,雪州儿郎打扮的崔小少爷刚出毡包,清凡脱俗的容貌让一切银川雪色都黯然失色。 崔锦程立在阳光下,完美到似误入凡尘的仙人。段乞宁和阿努等人同时愣了有好久才回神。 他的鼻尖被风吹得一点点红透,昳丽的瞳眸盛满雪景的亮光正含情脉脉地和她对视着,让段乞宁觉得她此刻应该和他说些什么,但事实上她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场面而一度僵持着。 还是阿努打破尴尬,刻意松开手,和崔锦程行了个平辈礼,“你好,哥哥,叫我阿努就可以了。我和姐姐要去看小羊,你要一起去吗?” 第33章 崔锦程的眼眸在段乞宁身上短暂停驻,但很快低垂而下,他也朝阿努福身行了个平辈礼。 “可以嘛?”他小心翼翼征求意见。 段乞宁见他乖巧,颔首一应。 一行人往羊圈的方向去,半路追出来个玉梢公子。 自那天被段乞宁羞辱,连滚带爬逃出她的房间后,玉梢公子沉寂了多日。 此去晾州山高路遠,朱可瑛预支定金在花楼那头,怎么着都是要把这尊花魁送回去的,故而玉梢公子与其他花楼小倌一样,随段乞宁等人一同被带到部落。只不过玉梢公子可没有一人一方毡包这样的荣宠,他身份低微,只得和小倌同吃同住,五六个人擠一间房。 小倌和小倌们之间也少不得攀比,尤其知晓花魁公子在宁少主跟前吃瘪的事情,一个个越发不把玉梢公子这个老头牌放在眼里,明里暗里地擠兑他,玉梢公子在部落的日子愈发难过。 他有多次想冲去求段乞宁回心转意,但缕缕都被她身边的男人刺激到打退堂鼓。 论身材,他不及阿潮半分,论臉蛋,崔锦程完完全全将他秒杀。 每日他醒来,脑海中就会自动回放段乞宁嘲讽他的那句“比你听话,比你干净,比你漂亮”。 将他的自尊心磨了个粉碎。 这次他终于鼓足勇气踏出毡包,实在是因为受到的打击颇深——与他一道从晾州城来的小倌,平日在花楼里不过是最末等的鸭,近日不知从哪攀到高枝,处处炫耀他的首饰珠宝不说,还逢鸭就道女主顾许诺替他赎身的事,甚至还煽动同住的其他小倌巴结他,一同挤兑玉梢公子。 玉梢公子忍无可忍,只得把救赎的机会放在段乞宁身上。 此刻男人的目光直白地落在她的身上,幻想能寻个时机求一求她。 但他这副直勾勾的神色实在是过于晃眼,崔锦程就在他身侧,大抵是想到那日房中赤。裸与胁。迫的场面,在面对玉梢公子时,崔锦程显得格外窘迫。他只得硬着头皮跟在段乞宁身后。 那是一个只要她稍微停顿脚步,崔锦程指不定就会撞到她的身上的距离,跟得不緊不慢。 前头的阿努正紅着耳根兴致勃勃地述说自己的往事。说他小时候放羊,小时候学骑马,雪州大草原上到了春天又是怎样的一番风光…… 段乞宁偶尔附和着浅笑两声,四人成行的画面勾列出一副岁月静好的画面。 只是,这多男一女当中,崔锦程实在是太漂亮了,那种超凡脱俗的美,即便跟在后头不出声,也难以讓人忽视他的存在。 阿努不敢当着崔锦程的面牵段乞宁,他的余光不止一次分散到崔锦程透紅剔透的鼻尖和他盈盈欲泪的眼瞳上,在与段乞宁交谈的空隙,他忍不住问了一句:“姐姐,这位…哥哥是你的夫君吗?” 崔锦程的思绪骤然被拉回,段乞宁看了阿努一眼,浅笑道:“怎么这样觉得?” 阿努:“我听阿耶说,中原內陆都是一妻多夫的,像姐姐这么尊貴的身份,可以有一个正夫,两个侧夫,很多很多的侍夫和侍奴……” 而他们部落这边的婚配文化和內陆有别:一般是一妻一夫制。在雪原,男子被视作为一种资源,可以被分配和掠夺的。妻主死了,男子会被继承给妻主的姐妹或母女。 阿努试探着:“哥哥这么好看,肯定是姐姐的正夫了吧……” 段乞宁不答反问:“那你想不想嫁去內陆?” 阿努羞红了臉,结巴道:“若是阿努喜欢的女娘,阿努愿意同她一起的。不论是内陆还是雪原。” 再配合他那双殷切的眼,段乞宁大抵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没忍住调侃道:“那依照你的模样,你想姐姐给你什么位份?” 阿努的心撲撲直跳,他想起段乞宁捏他脸时的温柔。 在他们这里,女人亲昵地捏男人脸,就是摆明了会娶他。正夫之位他不敢奢求,侍夫又唯恐被旁人欺负,所以他想做段乞宁的侧夫。 少年害羞地挠挠头,没回答,而是傻呵一笑,指着雪地里打滚的小羊群:“姐姐你看!” 这边羊圈的驻守人早就接到过吩咐,给段乞宁等人开敞栅栏。 五六只小羊还有点怕生,她刚进去,颤巍巍地躲开了。 段乞宁心道自个儿有这么恐怖么,洁白的小羊羔一见到她吓得到处蹿,“咩咩咩”个不停。 她踩着白雪吱呀吱呀地围着小羊羔转,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发愣的迷糊羊,扑过去把羊羔踹懷里没两秒,小羊羔叫唤,要从她懷里挣脱,那架势好似她不松就要往她身上撞。 怕伤到小羊羔,段乞宁只好松了手。 小羊羔飞奔出去,跑得老遠,颤栗着双腿,一双眼睛犹如见到什么可怖之物。 “姐姐你怎样,有没有伤到?”玉梢公子浮夸地冲过来,想查探她的双手是否有所受伤。 段乞宁冷漠避开。 一向生活在雪原,最是了解羊羔品性的阿努也摸不着头脑:“姐姐,平日里的小羊都是很温顺的,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 栅栏外的牧羊人们生怕惹恼了这位内陆来的活祖宗,着急到捉耳挠腮。 段乞宁倒不至于为这点事恼火,一通折腾,她自己也是累的够呛,双手叉腰还在平复,倏而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宁姐姐。” 沐浴在阳光下,他蹲在银白的雪地中,四周围满了毛绒绒的小羊羔。和见到段乞宁的态度截然不同,羊羔们亲近地贴在崔锦程的靴边和衣角边,时不时脑袋蹭蹭他,一副求爱抚的模样。 崔锦程袄裙着身,领角的毛绒和羊羔的皮毛一样雪白,他顶着红扑扑的鼻尖和脸颊,怀里正抱着懒洋洋眯着眼睛的小羊羔,借花献佛地要递给段乞宁。 那些小羊羔们也似乎因为崔锦程的在场,变得不像之前那么抵触段乞宁。 不愧是男主,动物亲和属性点满。 “给,”崔锦程抱着小羊羔起身,北风将他额前发间的玉石配饰吹得伶仃作响,“这只可听话的。” 段乞宁对上他的眼,顺其自然接过小羊崽。 小羊羔在闯进段乞宁怀中那刻变得焦躁不安,崔锦程伸手挠挠它的头,轻声细语着,“小羊乖乖。” 那声就如施展术法一样,羊崽子软成一团,缩在段乞宁臂弯间。 牧羊人们纷纷觉得惊奇,段乞宁俯视他温声哄羊羔的样子,捏住了他冻得通红的手,“这么冰?” 崔锦程直起腰,垂首看他们緊握在一起的手。 他俩的体质,说来互补,一个常年冰手冰脚,冬日格外阴寒,一个偶尔燥热难捱,大雪天里的掌心永远都是火热火热的。 那少年欲擒故纵地缩了缩手,段乞宁反而紧捏,替他暖着。 这一幕,落在牧场外不远处的一双主仆眼中。 她二人躲在附近毡包侧方,行迹可疑。 主人膘肥体壮,上等袄裙加身,头饰金貴非凡,踌躇在牧场外许久,按捺不住想要踏出去,被她身后的仆人拉住衣角。 “主,你还是别去了,族长吩咐过,您今日不能外出的,若是被 旁人发现……” 这句话提点到了女人,可真叫她遥遥远观,她并不甘心,气势汹汹道:“内陆的贵客远来,就要讓本郡主的阿努去伺候吗?这人什么来头?” 指向的是背对着他们的段乞宁。 仆人只得苦劝道:“主,那是晾州首富之女,部落的金主。族内常年与段家有着生意上的往来,得罪了这位,咱们全族往后三年都得喝西北风!” 女人捏拳不甘,偏这时,段乞宁牵着崔锦程往回走。 女人怔愣很久,猛然回身捏住下人,激动不已,“她旁边那个男人是谁?” 仆人抑是被那样的绝色蛊惑,磕巴道:“是段少主的夫侍,段少主从内陆带来的……” “你快去查!快去!本郡主要知道他所有的消息!” 二人推搡的身影在毡包侧尤为显然,段乞宁一眼就望到了。 不仅如此,腼腆纯真的阿努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脸色煞白,更是骇然且恐惧地后退了几步,几乎要退到段乞宁身后藏起来。 他如此反常的行为自然让段乞宁留了个心眼,回到营中,她派阿潮去打探消息。 很快阿潮回来复命:那个体态丰盈、衣着华贵的女人叫诺敏,是将軍遺孤。 她的生母此前在雪州边境作为雪原的骑兵替大延抵挡大莽国的侵。犯,后来在大延和大莽交战时壮烈牺牲,因其骁勇,被赫连玟昭追封为鎮北将軍,品阶已和一方伯爵无异。 她的女儿诺敏,雪州百姓尊敬鎮北将軍,才尊称她一声“郡主”,实际上只是个空壳子头衔,一没封地,二没靠山。 镇北将军出生的部落奉命赡养将军遺孤,好吃好喝养着诺敏,但无人教导诺敏为人处世方面的事情,渐渐也养成了诺敏独霸一方的骄纵性子。 说来这诺敏倒和原书的段乞宁相似,都是恶毒炮灰女配,都喜欢强抢民男,且后期都被女主赫连晴所灭。诺敏看上的是阿努,也一直在追求阿努,各种手段无所不尽其用,若不是族长留阿努有用,只恐怕如今的阿努已被她强抢入营。 而被她看上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上一个夫君已经被她玩死在了马圈中,但她是将军之后,无人敢真对她做什么。 族长也只能靠缩减她吃穿用度为筹码令她在营中休憩几日莫要生事,这才能安排阿努过来伺候段乞宁。 族长也是良苦用心,不忍阿努这么个好孩子被作践,不如让他随段乞宁去内陆。 晾州首富之女的身份,总能和这镇北将军遗孤匹敌了吧。 若真要论起来,朱可瑛祖上是伯爵府,她也算个小郡主,也和诺敏平起平坐了。 段乞宁自是不怕她。 这几日,族长有意每天安排阿努贴身伺候她,诺敏也没什么强占阿努的动静,段乞宁自然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由头,没把那个将军遗孤放在眼里。 只是很不巧,诺敏主意不打阿努了,改为盯上崔锦程了。 第34章 年末的时候,雪州各部落就在为春節庆典之事忙碌奔波。 而对段乞宁一行人而言,这也是她们极少数的在外头度过的春節。 其中,最具意义的庆祝环節莫过于除夕之夜的“火神除怪”,往年此环节都会由部落最权威的女人扮演火神大人,点燃长明灯,祈祷来年風调雨顺,而今部落族长为表其对段家的感激与长久合作的决心,盛邀段乞宁扮做火神。 故三日之前,段乞宁就在为此事做準备了。不仅如此,春节期间,部落里还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冬猎大赛,这是女人们角逐射艺的赛场,每个女子都临阵磨枪着,连一向纨绔肆意的朱可瑛都为了不给內陆女人拖后腿而日日在靶场射箭。 段乞宁自然也是忙着,一边準备火神除怪的礼节和流程,一边抽空練习射箭。 “咻——”鬆开绳弦,急促的箭矢迸发而出,带动的疾風刮过段乞宁的面前,吹飞她鬓角的碎发。 一个眨眼间,定在靶心间,带羽毛的箭尾还因为正中靶心的力道尚在颤抖。 “宁宁!”一旁的朱可瑛拍手大叫,“你这箭術了得!何时背着我練的?” 段乞宁勾唇一笑,又从箭篓中抽出一只木箭,扬手潇洒射出,又是正中靶心,和方才那一只不偏不倚的并排着。 作为女娘六艺中的“射”,世家女子自然或多或少都会涉猎。段家虽非士族,但自定居晾州成为首富之后,段家主也是给小时候的原身请过老师教导过六艺。 至于原身究竟学得如何不得而知了,但至少底子是有的,再加上段乞宁在现代经常和富二代们骑马射箭的,稍微练一下,配合身体的肌肉记忆,拿捏靶场和马场还是輕輕鬆松。 阿努也在身后夸段乞宁箭術卓绝,他用不太利落的內陆话说:“姐姐好厉害,我去给姐姐拾箭。”言罢,他朝靶子那头去。 段乞宁本想唤住他,奈何他跑得实在太快,哧溜溜的就已经将那两只箭矢小心拔下,捧在怀里,正红润着臉颊準备折返,倏然一只利箭朝他射去! 段乞宁心神一动,阿努更是吓得闭上眼,但好在那箭没有瞄着他人头去,而是对准他的卷发,将阿努的发带定在靶子上。 阿努怀中箭矢散落在地,整个人驚魂未定地喘气。 那射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诺敏。 她收手,朝段乞宁扬眉挑衅,目光毫无遮掩地流离到段乞宁身后的崔锦程身上。 诺敏哎呀一声,露出一副不小心的模样。 段乞宁偏了些身,将崔锦程的身影遮挡住几分,冷道:“怎么?郡主殿下准头这么歪,自己的靶子都瞄不准,就喜欢瞄别人的靶呀?” 诺敏趾高气扬地呵一声道:“整个雪州都是本郡主的亲娘从马背上打下来的,这整个靶场里的靶子,自然也该是本郡主的!” 段乞宁轻哼一声不再与她拌嘴,受到驚吓的阿努则撇下发带就往回跑,他跑到段乞宁身后躲着,久久都无法平复。 几个同样演练箭术的部落女娘见状,无人敢上前拉架,只得抽身去请族长。 原来,今年拟定的火神大人扮演者本该是诺敏的,如果不是段乞宁突然造访雪州。因而诺敏现在的火气可大着呢。 族长两头都不敢得罪太过,只得另外又收拾了一處靶场,段乞宁和诺敏一人一边,此事才算平息。 崔锦程跟着段乞宁从东郊靶场移步至西郊靶场,三番四次,他的眸光落在那弓箭之上,眼里折射躍躍欲试的光芒。 段乞宁自是注意到了,每当她射箭,崔小少爷就会全神贯注,箭射出去后,他的目光会挪到她手中的弓。 “想试试吗?”她抬手将弓递到他面前。 崔锦程有一瞬间的错愕,他慌乱地掩饰过去,摆手道:“贱奴愚笨……” “口是心非的男人。”段乞宁打断他,扯过他的手,把弓塞到他手心里,“拉弓试试。” 崔锦程定定地看她,确定在她臉上没有看到那种戏耍他的那种不怀好意,才一点一点卸下防备。 他确实很想射箭。 少年握紧了把手,那一處包着虎皮,暖呼呼的,还留有段乞宁的体温。 崔锦程第一次拉动弓弦,以失败告终。这不怪他,这个世界本来男子的力气就和女子有悬殊。 阿努在一旁道:“哥哥若是想学射箭,怕是得寻男子用的弓更为趁手。” 游牧民族擅猎,女男老少皆会骑射,自然也有专门为男子配备的弓箭,只是此處靶场男子所用的不多 ,还需去旁处的毡包里挑选。 崔锦程一方面不想麻烦阿努,另一方面……他方才看见阿潮能轻而易举地拉开女子专用的弓,那种竞争的火苗在心底熊熊燃烧着。 于是那双漂亮的眼眸又看了眼段乞宁,很快垂睫而下,“我且再试试。” 段乞宁嗯了一声。 崔锦程提住弓弦,绷紧脊背,一番沉气凝神,姑且拉开了一半,但这弧度,显然是射不出箭矢的。 少年眉梢微蹙,泛白的指节透亮,原本就冻伤的手指这般施力,多少是会有些疼的。 他倒是脾气也倔,不收也不放,偏要拉得和阿潮一样圆满。 “稳着些。”段乞宁托住他的下臂,手掌包裹住他的手背,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腋窝下,替他拉开了弓弦。 两个人呈现一种暧昧的姿势,挨得极近,二者身上的冷香也在北风中纠缠在一起,和他们此刻的长发一样。 段乞宁附在他耳廓旁道:“这拉弓也是有巧劲的,光靠蛮力也不行。你越是绷得紧,弦就越紧,自然难以伸张,放松些。” 崔锦程呼吸紊乱,片刻都放松不下来。 段乞宁能觉察到他紧张的情绪,她抽出一只箭矢搭在弦上,手指握紧他的手指,引导着他使用巧劲拉开弓弦——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戛断力道,箭矢便如流星一般飞冲而出,定在靶心里—— “噔!” 崔小少爷的眼眸便是在那一刻彻底明亮的。 很久以后,段乞宁再回味他那时的眼神,仍然觉得惊艳无比,但眼下,她品味少年的身形和动作,推测出他是有底子的:崔锦程小时候肯定学过射箭,所以他领悟得很快,而且准头也很好。 毕竟她刚才不过指导了一点点,可没有帮他瞄靶。 “还不错。”段乞宁油然道。 崔锦程压下心里的雀跃,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夸赞,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还能再射一次吗?” 段乞宁瞧他在兴头上,没泼冷水,“这片靶场都是我们的,你想如何便如何。” 崔小少爷有些不敢置信她的纵容,因为在內陆,这骑射向来只有女子能做,男子做起来是离经叛道,是鲜少能被允许的。 他到底还是守规律,即便内心再迫不及待,还是和段乞宁行过礼,“多谢妻主。” 段乞宁附于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崔小少爷射出第二箭,第三箭……每一次拉弓都尤为吃力,但他每一箭却越练越好,已经渐渐能适应女女子所用的木弓了。 十箭射完,准头都不错,阿努捧场道:“哥哥也好厉害,咱们这的儿郎得练三四年才能达到哥哥的箭术呢!” 崔锦程乐此不疲,发梢丛中沁出薄薄汗液,不过比以往的样子瞧起来活泼开朗许多。 “不就是射箭吗?”在旁窥视这一切的玉梢公子阴阳道。他和段乞宁过去,可是经常一起去射箭的。 玉梢公子也从案台上抽了一把木弓,搭箭,拉弓,瞄准,使出吃奶的力道,也只勉强将弓箭拉开一小半,箭矢簌簌往靶场地上去。 他很快泄了气,目光在场内周旋。 朱可瑛忙着和小哥哥打情骂俏,段乞宁正饮着奶茶有趣地盯着崔锦程。 他只能示弱,用撒娇的语气唤:“姐姐~” 段乞宁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玉梢公子气恼,把弓箭重重往案台上扔,甩手走人了。 这些天,段乞宁在哪,他就跟到哪。但她周围总是有崔锦程的身影,处处抢尽风头,还有个阿努也是跟屁虫,压根就没有他迟钰稍能挤进去的地儿。 他若不想尽办法抱住段乞宁这个大腿,谁来替他赎身? 玉梢公子这些日子都愁的寝食难安了,一旦他们一行人返回晾州,他岂不是还要回到花楼那个龙潭虎穴中? 他全程皱着眉头往氈包走,临近氈包,又泛起恶心。因为他又听到同行小倌炫耀的声音。 他忍着不适,拉开帷帐,果真听到那个小倌在其他鸭子的簇拥下“哎呀”一声道:“咱们的头牌回来了~玉梢公子怎么这副落魄模样,是你的金主大人不显灵了么?” 玉梢公子冷哼一声回到自己的通铺,挖苦的那小倌瞧他一脸颓废样,得意洋洋道:“照我说啊,一个不行,那就换一个。兄弟们这么大好的年华,怎么能浪费在铁树不开花的姐姐身上~” 旁的小倌道:“哥哥哥哥~你有甚么好的门道,能否引荐弟弟一二~” “哥哥~若能得金主姐姐一笑,我愿给哥哥回甜~”另外一个小倌比了个七成的手势。 小倌们竞相巴结那人,不惜拿出自己多年攒的金银珠宝。架不住这样的势头,那人透露了些门道。 玉梢公子表面上不屑,实则背地里留了只耳朵。 原来,时局动荡,从晾州来到雪州的可不止段乞宁这一队人马。 晾州知州幺女——佳和县主的人马也在这附近部落扎营。那小倌原本就是尚佳和常点的鸭子之一,听闻他在段乞宁随行之列,这些日子尚佳和给了他许多好处。 晾州早有尚佳和与段乞宁不和之论,尚佳和借此打探消息也无可厚非。 躺在床上的玉梢公子咀嚼“尚佳和”这个名字许久,夜深后借着起夜的借口,悄咪咪溜出毡包。 那小倌白日引荐的门道:若要寻佳和县主,只需夜深人静之时秉烛前往雪林深处,巡着树枝头上樱粉色的绸缎一路前行,便能抵达尚佳和一行驻扎的营地。 尚佳和夜夜在此笙歌。 玉梢公子顺着标记抵达终点,便见火星映照的畜牧场旁,一尊绫罗软轿里春光潋滟。 一女一男的身影交织缠绵,伴有厚重的气喘声起伏,让玉梢公子面上一热。 等候在软轿外的有一位体型健硕的女子,身着夜行衣,宽大的帽檐挡住面孔。听闻动静,玉梢公子才透过她转过来的脸庞辨认出她是诺敏。 诺敏自然不会把玉梢公子这种货色放在眼里,她只是拉了拉帽檐,冲软轿中的人道:“佳和县主答应本郡主的事,可不要食言啊!” 轿内传出气音:“这是自然…” 诺敏心满意足离开。 而就当玉梢公子杵在原地犹豫是去是留时,软轿内的女人拨开绸缎,露出婀娜多姿的身段,以及她身旁那个浑身赤。裸的小倌…… 那小倌白日还在毡包里嘲笑他,现下正戴着巨型的尾巴夹也夹不住,跪爬在她身侧瑟瑟发抖。 尚佳和披头散发,一边踩在小倌的肩头,一边温笑对玉梢公子道:“等你许久了。” 玉梢公子的喉结动了动,眸中全是怔然。 若是段乞宁在此,当会发觉,这尚佳和竟和迟钰稍在现代出。轨的那个女人生得一般无二! 第35章 除夕夜,段乞宁身着神明装束,火红袄袍加身,金圈围成的火神环四周用孔雀羽毛点缀,佩戴在颈间,无一不彰显女人的尊贵。 她搭乘轿撵,琉璃金面遮住容颜,唯一露出的红唇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神圣。 段乞宁屹立于人声鼎沸之中,在纷扬大雪里从容不迫地抬起金弓,箭羽蘸取火种。 她屏气凝神,射出的火羽飞驰,穿透一桩桩扮演怪物的靶子。 “怪物们”灰飞煙灭,人群爆。发喝彩,族人虔诚地朝火神朝拜,万民朝部落的祭坛涌去。 这样嘈杂的盛会,邻近的小部小落也会趕来参加,整个雪州的南部,都被火神的光明所笼罩。 段乞宁在“子民”的簇拥下,已无瑕顾及其他,只盼仪式能安稳进行。 扫除街道上的怪物,踏入祭坛,还需她传递火炬,点燃长明灯,做完这一切,游牧人民会围着篝火念祷告。 段乞宁在神圣的祷告声中得以解脱,她长吁一口气走下祭坛台階,阿潮已经在此静候,替主人卸下面具和笨重的颈圈。 他卸得细心,粗粝的指腹安抚金饰也格外熟稔,只是那伶仃之声尚未停歇,更加急促的腳步闯过,多财臉色大变冲来:“不好了不好了少主!崔小公子不见了!” 段乞宁的心绪一刹那绷断,来不及卸下腰腕上的饰品,她蹙眉而去,“今夜人多,不是讓你和多福看好他的吗!” 多财吓得不敢说话,段乞宁质问的目光很快瞥向阿潮。 阿潮身躯一怔,执刀的手指瞬间裹紧,他避开了主人的視线。 段乞宁已然明了,失望的神色倾覆在他身上,令阿潮覺得分外窒息。 半刻钟前,段乞宁游街到最后一盏火盆台时,崔锦程尚且还和多福多财们在空旷的街道观赏。仪式临近尾声,多财需要提前去伺候段乞宁,多福突然闹肚子趕去茅厕, 崔锦程只好和护卫们一起瞻仰神明。 人群们朝祭坛涌去,人流忽然间撞得崔锦程磕磕绊绊的,他本想退出这是非之地,却不料是故意还是怎么,几个人高馬大的伯伯叔叔将他硬生生往人堆里挤。 黑压压的人头,信徒们高举火把欢呼,每走几步还有尚未燃尽的“怪物尸体”,一个不留神崔锦程就被推搡到火堆旁,噼里啪啦的火星子迸到他的衣裙上,燃起小火苗。 崔锦程慌乱地扑灭火星,又有人影狠狠将他往木架上推。 在暗處保护段乞宁的阿潮瞧得真切,是玉梢公子撞的崔锦程,撞的后者一个趔趄,胳膊肘狠狠地砸在木架上,炭火盆也滚落而下。 那少年的玉冠都撞落了,发缕松散开,身上的裘袄披风也散了绳。 玉梢公子很快隐匿在人堆里,崔锦程勉强寻到自己的发冠,还没拿稳妥,又被人踹上一腳。 阿潮握刀的手一顿,但也仅仅是一顿,男人犹豫的时间不过一个呼吸,崔锦程就被另一波人馬捋走了。 是雪州南部很常见的馬匹种类,那群捋拐之人虽然身着夜行衣,但她们所佩的兵器皆是常用的短刃。 “是诺敏的人!”段乞宁很快锁定目标,馬匹飞驰赶往玉梢公子所在之處。 段乞宁掀开帷帐,玉梢公子正在喝茶,她一把揪住男人的手质问:“崔锦程在哪里!” 她本就凶名在外,如此雷厉风行的言行讓不少小倌吓得魂飞魄散,玉梢公子也是臉色顿变,即便有些恐慌,但他此刻情绪更多的还是被嫉妒冲昏头脑的愤怒。 “什么崔锦程,我不知道!” “说话!”段乞宁将他的手狠狠扣压在木桌上,碎裂的茶杯碎片紮到玉梢公子的掌心里,疼得他啊啊大叫。 “段乞宁!我说了不知道!”玉梢公子也是被逼急了,这些日子积压在心头的委屈通通借此发泄出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握着带血的碎片反扑向她。 不出意外被速度更快的阿潮制衡,整个人被掀翻在地上。 阿潮的刀架在他的颈脖间,是一种警告。 玉梢公子忍疼,咬牙恶狠狠地瞪着屋里唯一的女人。 眼见这个突破口不行,段乞宁甩脸就走,勒马往返祭祀礼坛附近的毡包。 她不知诺敏去向,抑不知她的人马会将崔锦程带到何方,只知时间宝贵,若不快些寻到崔锦程,恐怕他会清誉尽毁,那她便会少一样宝贵的筹码! 当务之急,她需要族长的助力,哪怕是些微末的线索就行。 与此同时,崔锦程被麻袋套住身体,抗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满肚苦水几乎要倒吐出来,他并不好受。 他的世界一片漆黑,钻进裤腰间的寒气冷得他哆嗦,捆在马背上的麻绳和他的腰肢系在一块叫他动弹不得。 崔锦程能听见陌生女人赶马的“驾”字,以及马蹄踏在雪地里的沉闷声。 少年挣紮着,奈何他的手腳皆被捆绑,嘴里塞着麻布,只能发出细弱的呜呜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能感受到身上麻袋被掀开,可他依然看不见,他被蒙住了双眼。 他被丢在台階上,还是露天的,雪花正一片片砸在身上。冰凉的階梯上都是积雪,他胡乱的抓了一把,身体就被人按在台阶上。 这种感覺,就好似回到他落入花楼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行动被限制。 少年打了个哆嗦。 很快他听见了诺敏的声音,只不过用的是方言,他听不懂。 “把他的手脚松开,本郡主喜欢会挣扎的。” 但这声音足够使他惊恐,当手腕和脚腕上的麻绳被解开的第一时间,他拼了命地逃跑,换来的是女人沉重的一巴掌。 将他整个人都抽懵了,鼻腔里有热流涌出来。 陌生晦涩的方言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却能辨认女人嘴里愈发兴奋的语调。 他的手被扣在台阶上,诺敏拉下了他的衣袖,似乎是发现了他还是处子之身的事情。 女人笑得分外激动,特地用内陆话道:“段乞宁她是不是不行?这么个漂亮美人也能忍着。” 崔锦程一下子就慌了神。若是他因此失身,对段乞宁来说,他便失去价值了。 段乞宁会如何对待弃子? 崔锦程止不住颤抖。 “哭起来更叫人怜惜了……你放心,姐姐肯定比她更疼人。”诺敏色眯眯地道完,手伸向崔锦程的衣领。 他身子怕冷,穿得多,里三层外三层,诺敏扯得委实费力,偏她又心急想吃热豆腐,眼瞧着衣领扯半天才扯掉外衣,转而去扯少年的腰带。 崔锦程铆足力气朝诺敏的胳膊就是一口。 可她也穿得厚实,这一口根本傷不了她,反而将诺敏惹火,女人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抽上去,崔锦程摔倒在积雪里。 “爹的!真是个不省心的东西,你们几个先把他按住!” 一左一右各一个女人扣押住崔锦程手,使他动弹不得。 诺敏捏住崔锦程那张泪血交织的脸颊还没一会,弯刀出鞘之声乍响,原本按住崔锦程的二人纷纷掉下来一只手。 血肉之躯滚落在崔锦程的衣裳上一重,崔锦程被蒙住眼,并不知晓这突如其来的重物为何,但他身前的诺敏却因此一个激灵后撤,一屁股殷实地坐在雪堆里。 两个女使捂着喷血的断臂惨叫,诺敏一阵恶寒尚未反应过来,冰凉的匕首架在了她的脖间。 诺敏战战兢兢偏头,借助羸弱火光,看见的是段乞宁那身扮相上绣着的火神图腾。 紧接着,身后不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是族长的人马,火光也因为人多而敞亮,将这方天地的原样展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是废弃的礼坛,部落数年前祭祀所在,和而今部落驻扎的地方有着不少距离,众人均是打马过来。 段乞宁方才冲进祭祀坛,族人们还沉浸在共度除夕的喜悦中。 族长十万火急,终于在伺候过诺敏的下人们口中得到线索,顺藤摸瓜地找过来。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诺敏当真会做出这种狂妄至极的事情! 捋走的可是部落金主的宠侍!这女人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在场所有同族人见到此情此景,心里均只剩这句话,她们抑不知眼下如何示好,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诺敏很快反应过来,但她既然敢做,便是笃定她郡主殊荣,无人能奈她何,更何况是当着这么多雪州同胞的面。 “哈哈哈怎么不动手?”诺敏阴恻恻地笑道,“你有本事就殺了本郡主啊!我倒要看看是你那商贾之家的金银珠宝硬,还是抵挡大莽敌军侵。犯的短刃硬!” 段乞宁执刃的手一紧,忍无可忍,翻手握住刀把,朝诺敏厚实的肩膀上捅去。 “啊!!!” 匕首没入血肉,鲜血喷溅而出。 “段乞宁我要殺了你!”诺敏拔掉刀刃,反手就朝她刺去。 阿潮的刀鞘在诺敏手腕上一绕,重力卡掉她手中匕首,男人将失去威胁力的诺敏一掌劈到族长脚边,诺敏也因为这股力道口吐鲜血。 场面鸡飞狗跳,火把映照众人六神无主的脸。 大雪不知何时下得更纷乱了,崔锦程挣扎着爬起,本能地扯掉眼罩,往段乞宁的方向扑,一边爬着,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 “宁姐姐我没有脏……”他声线孱弱,跪爬到段乞宁跟前,拥住她的衣裙,抱住了她的双腿。 “我没有脏、没有叫她得逞、我衣裳穿得多…守身砂还在的……”崔锦程害怕她会将他一脚踹开,头颅瑟缩在她的裙摆间,“宁姐姐,别不要我… …” 段乞宁握刀的手仍在颤抖,她压下胸腔里泛起的恶心感,转而抬手将少年从双。腿。间掐了出来。 捏着他的双颊,崔锦程不得不仰視她。 原本清俊的面颊浮肿着,左右布满掌掴痕迹,诺敏下手之狠毒令那少年的鼻血还残留在唇边。 唇瓣被他咬傷了,他疼得发抖,满目破碎,发束也因为强烈的反抗而散落。 索性段乞宁的衣氅足够宽阔,将他这副模样掩埋在阴影之下,再加之众人离祭坛台阶还有些距离,几乎看不见崔锦程。 少年低垂下睫羽,心如死灰。 段乞宁解了自己的披风披到他的肩头上,“今夜你受惊了,先回去吧。” 这是火神大人的披风,既是神明的披挂,唯有圣洁之人方可加身,段乞宁将它披到了崔锦程的身上,在信徒们眼中便是宣告:这个少年是干净清白的。 谁敢质疑呢? 崔锦程明白段乞宁的用意,却不敢松懈半分,因为她甩开了他,目光触及到的是她觉得恶心的神色。 面对她如此模棱两可的态度,崔锦程拿不准她的内心,噤声从雪地里起身跟在她身后,族长和众人自觉避开出一条路。 诺敏不服,还想拔刀上前,被族长几人拉了回去。 马车吱吱呀呀驶离废旧祭坛,约莫三十丈外的针叶山丘林间,一支架在弦上的箭羽从始至终瞄准着这里。 那支箭起先瞄准的是诺敏将人拐来的马匹,待诺敏对崔锦程上手后,准头瞄在诺敏的后脑勺上,差一点点,尚佳和会出手,恰逢此刻,段乞宁赶来,那支箭瞬间掐得更紧,紧紧瞄准的,是段乞宁的头颅。 但她不敢出手,起码现在不是时候。 尚佳和在雪里潜伏很久,手指冻得僵硬,待到段乞宁的车马消失在射程之外,她才缓缓收箭。 同她一道,蛰伏在雪林间的十余人精兵愣是现在才缓一口气。 女使:“县主,您就这样放过诺敏了?” 尚佳和起身,拍了拍腕间的积雪:“暂且绕她一命,留着她还有用处。不过……敢和老娘抢东西……” 按照原本计划,尚佳和的精锐人马在诺敏的安排下混入火神除怪现场,玉梢公子借机撞倒崔锦程,再由尚佳和的人手带走,可是那诺敏起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截胡! 她自然知晓这过河拆桥之举容易招恨,特地扛着人东绕西绕,往人迹罕至的废旧祭坛这去,诺敏笃定外乡人轻易找不到这地,却低估尚佳和手里精兵的实力,早就将她的轨迹洞悉得一干二净。 雪林间响起尚佳和阴冷的声音:“早晚取你狗命。” 另一边,段乞宁回到毡包后简单清洗,又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她才从那种犯恶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颤抖的右手终于得以平复。 为了压制这种不合时宜的心悸,回程路上她一语未发,掐紧拳头,掌心里全是她指甲深陷的红痕。 逼良为倌、无恶不作的“段乞宁”怎么可能会怕血呢? 段乞宁倒也不是怕血,只是方才,她刺诺敏的那一刀确确实实是在伤人!是她穿越到这书中世界也是生平第一次持刀伤人! 那种从现代社会带来的文明规束和自身蛊毒催发出的暴。虐快感让她难以持平,刀口没入血肉组织的手感还有诺敏的惨叫历历在目,她花费太多的心神精力安慰自己:这是书里,阶级森严的君主制世界,我不杀人,人会杀我。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残酷。 她穿越来到现在手上干净是因为脏的都是阿潮的手,纵使阿潮愿意永远替她杀人,可总有要她自己掌刀的时候。 真到那时候怎么办,还要像今天这么窝囊吗? 段乞宁很快定心凝神,再度睁眼,神色已恢复和平常无异。 子时过半,部落用号角声替代内陆的撞钟仪式,敲响新年第一声。 很远处,响起闷闷的煙花的声音,传递到雪州南部这里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了。 之前听阿努说过,她们和内陆段家做买卖有了闲钱,也置购爆竹烟花,会留到新年放。 当时的阿努对她说:“姐姐若是那时候还没睡,可以来外头寻热闹。” 只是谁知道今夜会发生这些事,段乞宁毫无睡意。 有几户人家的女娘点燃烟火了,炸裂声很近,砰砰两声升天,旋开的火光照亮了段乞宁所在的毡包。 崔锦程和她在一块,他自然也是睡不着的,听到动静很安分得跟在她身边。 火光映亮他消肿下去的脸,一番梳洗打扮后已无数个时辰前的风尘模样,只是他眉眼间的憔悴还萦绕着,并非明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毕竟,段乞宁没朝他发火,也没和他再说过话。 “宁姐姐,你要去哪…” 段乞宁瞥他一眼:“我要和你报备吗?” 崔锦程扑通一声跪下:“贱奴不敢。” 俯视他的玉冠和发旋,段乞宁道:“外面在放烟花,你随我一起。” 他怔然,又迟疑地磨了磨唇瓣,“宁姐姐,今夜之事你…不怪我吗?” 段乞宁知道他几斤几两,也不套受害者有罪论那套逻辑。 怀璧其玉招致祸患,本就是她早就考虑过的事,段乞宁只是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够强大,既没有让旁人忌惮,也没有事后当着众人面杀死那人的底气。 “不准再离开我视线之外。”段乞宁重点强调。 少年郑重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只手犹豫片刻,搭在她的掌心里,将她握得很紧。 应当是被今夜之事吓怕了,段乞宁心道如此,牵着他撩开帷帐。 毡包外大雪纷飞,烟花一簇接一簇照亮视野,段乞宁门前台阶上跪着个卷发狼尾的男人。 台阶上都是积雪,他就跪在雪里。 见她出来,阿潮的余光扫过二人紧牵在一起的手,俯首呈刀道,“属下有错,已负荆自省,求主人责罚。” 第36章 他是人,是人就会有七情六欲,是人就会有过肮脏自私的心。 以阿潮的身手,完完全全可以规避今夜这场鬧剧的发生,可是他迟疑了。 暗卫的职责是保護段乞宁,至于主人的侍奴…… 那短短一个呼吸间将他理智打压下去的念头是:被人玷。污的崔锦程,主人会厌恶的吧。 阿潮闭上眼,静候主人的发落。 他的呼吸很沉,换气的呻。吟感引起段乞宁的注意,借助一簇一簇亮起的煙火,女人的視线聚焦在他的身上。 阿潮的上身只披了件单薄的披风,正如他所言,他背负荆棘自我惩罚,后背隆起一束束枝條的形状,裸。露在外的胸前束缚着用于捆绑荆棘的麻绳。 男人跪在雪中,膝盖附近的积雪融化成坑,染湿他的裤腿,他跪得长久,顺着脊背淌下来的鲜血,将脚踝附近的积雪染成殷红。 “阿潮。”段乞宁拧眉朝他走了一步,替她打伞的崔锦程也跟着向前。 若是依着原身的性格,此时当会狠狠惩戒阿潮,恨不得扒他一层皮。但在段乞宁心里,阿潮是她最信任的人,今夜之事,她不怪他。 正愁怎么给台阶,崔锦程求情道:“宁姐姐,阿潮哥哥的职责是保護您,他并未失职。还望宁姐姐开恩,不要责罚阿潮哥哥。” 煙火声如擂鼓,可少年此番话带着紧張的情绪,依旧言道得清晰,令阿潮愣了愣。 “你不怨他不救你?” 崔锦程摇头:“若阿潮哥哥当时救我,万一有人要趁机加害宁姐姐,那这便是贱奴的罪过了。” 只有崔锦程他不知道,不会有这个万一的。纵使阿潮不在,还有旁的暗卫会守护段乞宁。 如此不计前嫌,不愧是男主,冰清玉洁的“圣父”。 段乞宁踩着台阶下,甩了阿潮一记耳光,“既然锦程替你说话,这一巴掌便当作‘惩罚’。卸了荆棘,去里面反省吧。” 阿潮偏过头受着,实则她没用力,不是很疼。 男人的眉眼间擒着意外之喜,却又很快促紧,觉得很不是滋味:主人当真喜歡崔锦程到如此地步嗎?竟因为他的求情,饶恕他的罪过。 段乞宁不知他的心思,携崔锦程从他身旁绕走,走了几步后停顿,朝堪堪起身的阿潮道:“反省时将身上的伤清理一下,别弄脏屋里的地毯。” 里面有炭火取暖,省得在外面冻 坏身子。 作为她的情。人,她对阿潮自然是有情的,也自然是怜惜的。 “属下遵命。”声音响在身后,段乞宁和崔锦程踏入雪中。 这儿的煙花和原来世界的根本没法比,段乞宁頂多是怀念了一下从前在现代过年的日子,很快失去兴致,倒是崔锦程这小子,露出一副新奇向往的神色。 烟花在头頂炸裂,他就打着伞扬起头觀瞻,久久未动。 火光将那少年的脸映照得红绿交替,绚烂的火星在他眼底盛放,段乞宁侧目而觀他翘首的轮廓,喉咙有些发紧。 他确实漂亮得无可挑剔。 那少年有所察觉,顿了顿,朝段乞宁的方向偏过头。 夜幕里烟花噼里啪啦散开,同时映亮二人四目相对的眼瞳。 那种感觉好似时空流逝,唯有她和他是静止的。 段乞宁脑海中有道声音滴滴答答在响——若是把“攻略意中人”的进度條换算成好感值,此刻当是好感度在哐哐上涨,卡在四分之一的位置条。 少年的眼眸中盛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很浅很轻。 直觉,“他喜歡上了我”,微糖的甜度。段乞宁不动声色,心道他笑起来还怪好看的。 “宁姐姐,謝謝你。”少年轻柔地说。 不可否认那一瞬间,段乞宁动了走第三条路线的念头。 “谢我什么?”她偏回头,语调依旧和平日里一般寡淡。 崔锦程的语气里多了些悲伤,似在回忆过往:“宁姐姐,我从未这样看过烟花。在冬夜的外面,打伞。” 段乞宁張张嘴发出一声疑惑,等待他的下文。 “世家儿郎未出嫁前,很少会被允许能抛头露面,我从前在家也是。” 甚至这一点在崔府更为严苛,崔家主不许他纵声色,不许他出家门。 他所有的社交在七岁之后都被切断了,自那之后,崔锦程的活动范围只有崔府那四四方方的天地。 他终日在府里辗转,学规矩、学礼仪、学琴棋书画……即便逢年佳节府里宴请官场同僚,母父双亲也不许他成沉湎过多。偶尔推辞不了的那种点名道姓的邀约才会准许他出席,譬如他与段乞宁初见时的晾心湖之宴;譬如若干年前三凰女在晾州梅园赏花之宴…… 这是崔锦程为数不多的能缓口气的时候,更多岁月里,他锦衣玉食,风光霁月,如笼中雀被困在高楼之上,在无数个枯燥冗长的日复一日中独自啃食孤独的滋味。 那个住高楼,戴玉冠的少年只能眼红旁人的热鬧,在人声鼎沸的时候撩开窗帷窥视外面的世界,透过那仅有的方正木框仰望灯火阑珊。 旁人都羨慕他家世优越、倾国倾城、闻名遐迩,“宁姐姐,我很羨慕能在街上打伞赶路的普通儿郎,也羨慕他们可以在新年冬夜里像这样,观赏烟火。” 段乞宁想起她将将穿越过来时,高楼之上撩开窗帘的少年,白衣无暇,眸光冰凉。 “是嗎?” 少年沉浸在情绪里,没有发现她冷淡下去的声音。 崔锦程很轻的“嗯”一声,复又忽然间紧张起来,耳根和双颊染上绯红,像是做了个莫大的决定,才鼓起勇气道:“宁姐姐、我…我其实是羡慕你的。” 早些年间,崔家妇老对崔锦程看护得紧,故他对段乞宁那些恶名在外的诸如“烧杀抢掠”“欺女霸男”等事知之甚少,家主大人又勒令禁止家厮们将外头的腌臜事透露给崔锦程,所以在那时的崔锦程眼中,段乞宁的形象倒没那么不堪。 而且段乞宁对待崔锦程和对待别的男人不同,从没对他用过粗。于崔锦程而言,她顶多是个“难缠的追求者”。 她为他翻墙闯府,母亲驱赶她不知千回百回,她百折不挠。只要见到崔锦程她就会笑,而且每次都会带来不同的礼物,有时候是街边卖的字画,有时候是罕见的外族风情物什,只为讨他欢心,只想让他喚她一声“宁姐姐”。 “我羡慕宁姐姐的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他却做不到,没有那样的勇气和资格。 少年诚挚的眸光映着烟火,本该动容的段乞宁却朝他浇了一盆冷水:“那你会羡慕我被泼一身馊菜汁吗?” 崔锦程一愣。 段乞宁朝伞柄更近一步,怼着他的脸没什么感情地道:“你讨厌孤独喜欢热闹对吧,那天的热闹看得舒不舒服,有不有趣?” 少年的脑海空白很久,待反应过来她说的话,执伞的手攥紧,脸色崩得很难看:“没有…” “不是这样的……”他慌乱地解释着。 “那是怎样,你他爹的那天眼瞎还是我眼瞎?”段乞宁一字一句,視线紧逼,“我从前是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所以你就纵容底下的家厮那样羞辱我,现在还有脸跟说我‘羡慕我’?” 崔锦程呼吸紧促,他拉扯住段乞宁的衣角,低着头道:“不是的。”却解释不出原因。 段乞宁脑海中的“好感度”不降反涨,一想到这个少年现在喜欢上了自己,一点情绪起伏就能拿捏他,段乞宁只觉得有点讽刺。 这第三条路线比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但她却想暂停了。 “贱死了。”段乞宁甩开少年的手——不仅骂的是崔锦程,更是方才那一瞬间有过动摇的自己。 她连伞都不撑了,径直往雪中折返,任凭少年如何呼喚,步履不松。 崔锦程念着她那句“不要离开视线之外”,执伞追去,伞面遮住她头顶,“宁姐姐,对不起。” “别,别喊我‘姐姐’,”段乞宁冷笑,“受不起的,崔小少爷。” 少年露出受伤的神情,改口唤她“妻主”。 行至毡包门口,段乞宁脚步一顿:“就叫这个,记着你的身份。即使出门在外,今夜你也给我守着侍奴的规矩。” 多福多财就守在毡包口,见到这架势,便知段乞宁心情不悦。 多财麻利地从崔锦程手中抢过油纸伞收拢,将积雪抖落,多福则替段乞宁撩开帷帐,并给了少年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外面的烟花还在放着,只是二人都已没了兴致,反而那炸裂的响动一声声敲在崔锦程心里,敲得他头皮发麻。 少年跟在她身后进的毡包,阿潮正岔。开。腿跪坐在火盆旁,赤。裸上身,伤口和血迹已经被他处理干净。炭火光亮映照他的胸腹,饱满的肌肉间挂着银饰。 崔锦程看见他卡在腰腹间的衣袍后面,有一条毛茸茸的狼尾巴露了出来,在火光的照耀下折射华丽的光泽。 同为男人,少年自然知道这浅显的邀宠手段。 段乞宁解了外衣,衣裳从笔直修长的腿间滑下,最后只剩下单薄的短裙。 “主人。”阿潮摘下面具,臂弯上的青筋也因为他前倾下伏的姿势显露,极具力量和肉。感的张力,像只等待爱。抚的狼狗。 男人充满竞争意识的眼瞳透过段乞宁腿间的缝隙与崔锦程对视,在向他宣战。 阿潮记着他替他求情的好意,但该争的宠绝不会让步。 段乞宁走近阿潮双。腿。间的区域,按住他的头。 崔锦程很自觉地垂下眼,跪在一边。 第37章 她一点也不专注。 段乞宁虽然玩。弄的是阿潮的身体,可余光寸寸在交换呼吸之间落在少年身上。 崔锦程从始至终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过于安静了,让段乞宁心生不悦,这一点,阿潮能敏感地觉察到。 男人輕磨月牙尖表达不滿,才能让她稍微回过神,但也只是稍微。 段乞宁的指腹在他脸侧辗转許久,终是卡住了男人的牙口,按下暂停,朝那地上的少年冷道:“崔锦程,抬头看我。” “……” “抬头!” 这一次,声音中多 了狠厉。 她就是想在崔锦程脸上看见些不一样的东西。因为他已经喜欢上了她,报复回去什么的,真爽。 少年被她的厉声吓到,仓皇间抬起头,灰黑色的眼眸深处泛着点点情。潮,些許忍耐的泪花将他的眼眶磨得发红,即便他努力克制着肩膀的颤抖了,可还是在段乞宁面前崩坏出不合时宜的狼狈。 炭火盆里噼啪在跳火星,火光映亮他的面红耳赤以及少年試图想要掩盖身体反应的窘迫。 崔锦程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大抵是知晓自己所做的都是无用功,他卸了力,任由瘦削的身躯颤栗,压抑地呼吸几口气。 他的呼吸声很沉,眼眸明艳沁水,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璀璨,勾人得很。 段乞宁很滿意,牵唇一笑。 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岁,如何能做到心如止水。 少年很快撇下头去,眼前衣衫凌。乱的女男让他心颤,意识到身体愈发得不对,崔锦程咬牙低头,跪倒在地毯上,努力让自己冷静。 女欢男爱是大户人家在教养儿郎时忌讳最多的课题,儿郎们从小被教诲克己复礼,便是有情有。欲也要克制,否则便是不知廉耻不知矜持。 而他此刻,光是看和听就控制不住…… 这种背德感犹如凌迟之刃,寸寸切割着他的脊柱。 可段乞宁还要往他脆弱的尊严上狠狠再扎上一刀:“世人都说崔小少爷举世无双,清高自傲,纯洁得好似天上的月亮。怎么今日月色浑浊,像是堕落到沟渠泥里了呢?崔小少爷,你心里在想着什么?” “賤奴没有在想任何。”少年低压出几个字,可那离地毯只有一拳距离的脑袋却红了个彻底。 “諾敏那女人扯你衣裳时,你是不是也是这副下。賤模样?”她故作玩味。 “没有!”少年恼羞成怒。 “不敢看我?” 崔锦程没有回应,他撑在地毯上的手背,却横亘出几道青筋,衬托指骨分明。 濕。漉包裹指尖,段乞宁回神,才发现阿潮不知何时牵过了她的手放在唇邊,她对上男人深邃的眉眼。 男人直勾勾仰視他,嘴舌在不停讨好。 阿潮将她抱到榻上,待她坐定,才从她腿。间起身,手撑在她腰后。 男人低头,靠近她的颈脖,在向她索求一个锁骨吻。 可是段乞宁的目光仍旧落向崔锦程,她扬手掐住了阿潮。 阿潮顿住身形,眸中浮现失落,段乞宁朝他摆手。 男人从她怀里撤离,跪在她脚邊穿戴衣物,衣领交叠,覆盖硬朗的胸腹肌肉。 劲装着身免不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少年自是听到,視線只敢抬到和阿潮持平的地方。 暗卫穿戴衣物向来利索,可男人故意拖延,不紧不慢地系上腰带,再将银饰佩戴上肩颈和耳垂。 做完这一切,阿潮才闷闷地道:“主人,属下告退。” 段乞宁用手抹去他面上未干的水渍,准了他的跪安。 临走前,阿潮对上崔锦程的视線,便知那少年装得一手纯良无害,明明以退为进的手段这么厉害。 段乞宁这头,瞧不见少年望向他的阴濕幽长的眼神。 她长腿下榻,迈到崔锦程跟前,抄起少年的下巴。 崔锦程被迫看向她,眼神依旧破碎不堪,眉目间全是隐忍难抑的紧绷感。 “他走了,你来替,”段乞宁言罢,松手将他甩了下去,“知道该怎么做吗?” 少年跪直身子,冰凉的手指触碰她的腿,触碰得很生涩,随着他抬手的这个举动,袖口滑落,露出那颗鲜艳的守身砂。 段乞宁顺手解了他的发冠和发带,长发散落,在火光的映照下折现亮丽的光感。 眼见着他一点点倾身,唇瓣吻在肌肤上,优越的鼻尖也輕轻摩擦着。 段乞宁的心弦为此跳快。 他的呼吸是热的,他的发丝垂在她脚踝附近,随着主人亲吻的路线偏移,扫到了她的脚背上。 “还羡慕我?”段乞宁用手拨开他鬓角的发,手掌覆盖住他半边脸。 此羡慕非彼羡慕,聪颖的少年听得懂。 “嗯……”崔锦程用气音回应她。 段乞宁在他舔。舐讨好时一巴掌甩上去:“让你抬头时不看不学,怎么伺候人都不会,比阿潮差远了。” “贱奴愚笨,妻主赎罪,”少年偏过头喘。息,“求妻主再给贱奴一次机会。” “没用的东西。” 段乞宁抄过旁边置物架中的杯盏,将已经凉透的奶茶从他头颅上倒下。 崔锦程完完全全怔住了,茶水顺着他的发丝淌下,在面上被挺。立的鼻骨分岔成多股,淌过少年的双颊、鼻翼、红唇……将他的裘袄打湿,没入衣领深处,那股冰凉刺得他一个机灵。 少年反手捏住她的脚踝,“我要如何做,宁姐姐才肯原谅我?” 段乞宁轻笑一声,从他身前抽离,坐回了虎皮榻,朝他丢去一条兔子尾巴:“衣裳脱了,当着我的面戴上。” …… 正月初五,部落迎来冬猎大会。 这是角逐射艺的競技场,部落民風彪悍,有競爭便会有彩头,雪州射猎大会传承至今,“彩头”也被赋予了很多新的意义。 部落崇尚武力,游牧民族又素有夫死女承的传统,“掠夺”是占有资源的一种惯用手段,故而在这一天,“竞爭”是被鼓励的,尤其是“夺夫抢妻”的戏码。 顾名思义,女子之间可以相互挑战,以对方的夫君为彩头;男子之间也可切磋,以对方的妻主为赌注;更可以女男互争——互通心意的未婚女男也可彼此较量,不过这算另类的比武招亲。 看台已经搭好,戏台是周边广袤的针叶丛林。 女娘们较量之前,巫师号角吹响,由儿郎们之间的比試切磋作为开胃菜。 女男老少皆神采奕奕,其中,有不乏女女男男的目光在段乞宁和崔锦程身上流转,明显是藏着念头的。 唯有一人的神色与旁人不同,那便是扎在人堆里的玉梢公子,他的黑眸定定望着针叶林间某棵植干上的樱粉色绸缎,它正迎着北風,舞动得好似裹满剧毒的蛇。 玉梢公子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尚佳和的容貌他再熟悉不过,但是他那日试探过了,她并非穿越人士,没有旁的记忆,是土生土长的书里人,行事作风乖张狠厉。 光是她捅小倌的那一下,就足够他吓得身后一紧。 尚佳和许諾会将他赎出花楼,条件是帮她抢到崔锦程。 玉梢公子还是还是第一次见段乞宁对某个男人这么上心,强烈的妒忌冲昏他的头脑。 要是崔锦程能消失就好了,可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了! 段乞宁已经知道这里面有他的手笔,却接连五日都未曾来质问他,这才是最可怕的! “玉梢哥哥,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哪里不舒服?”同行小倌虚情假意关怀一番,不敢得罪攀上新主的这位。 玉梢公子借口回营,迎面撞上肩伤未好的诺敏。 女人一身射猎行头穿戴整齐,左肩缠着夹板,满身膏药的刺鼻味,直接给他来了一耳光。 抽得玉梢公子一个踉跄,鼻血下溢。 诺敏把那日自个儿会暴露的原因归咎于他,唾沫星子吐在男人脸上,嘴里骂着晦涩的方言脏话。 这样的动静,吸引不少看热闹的人,只是段乞宁的位置远在另头,只见人潮围成了个圈,不稍就散了。 台上的儿郎们比试了几波,男子之间比试和女子之间不同,他们比的是定点射靶。 每人三箭,环数多者为胜,段乞宁喝杯奶茶的功夫,就有两个小郎君要换个妻主了,起哄声连连,又有下一个儿郎爬上擂台。 巫师:“英勇的小子,你要挑战谁?” 阿努指了指带帷帽的少年,在族人们的唏嘘声和段乞宁的目光下烧红了脸。 都已经到这份上,自然没得撤退,阿努坚定眸色道:“锦程哥哥,阿努所求不多,若是能赢哥哥,能否与哥哥一同侍奉姐姐……” 崔锦程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他是外乡人,本就养在闺阁里,不谙骑射,便是拒绝,合乎情理。 就当众人皆以为那外乡少年怯场时,崔锦程起身,踏上一格格台阶。 北风吹拂帽檐,吹开帷纱一角,露出少年精致的容颜,光是那点薄唇俏影就惹得部落的女人们 躁动不已。 可这是段乞宁的男人,上一个胆大的人已经被戳穿了胳膊,此刻正在看台椅上气得磨牙。 段乞宁凝望崔锦程的侧影,视线从他的帽纱走过肩颈,走过窄腰,最后落在臀。间。 黑夜炭火盆边,被奶茶浇湿的少年蹙紧双眉,咬红薄唇,又在屡屡突破中瑟缩双肩,蜷缩脚趾。 颈背蜿蜒而下,露出一节一节脊骨的纹路,透着暧。昧诡异的美感。 翕动的蝴蝶张扬翅膀,正费力吞噬掉异物。 “我做到了,”他抬起潮。湿的眼瞳,声线喑哑,藏着自暴自弃的病。态,“你可以喜欢我了吗?” 第38章 夜里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和台上的少年判若两人。 他卷起的半截袖袄下,匀称洁白的手臂繃緊,箭矢羽毛夹缠在他修长冻紅的指节中。 少年扬手顶掉帷帽,细弱的帽檐抽绳堪堪挂在脖间,轻勒他天鹅般纤瘦的颈脖。 崔锦程却对这样的异样感置若罔闻,屏息凝神,舒展双臂,行云流水地拉开弓。 弓弦緊挨着他的鼻梁骨和薄唇,鸦羽般的长睫低垂,目光所及之处唯那靶心中的鲜紅。长发在风雪中凌乱飞舞,他的身躯却迸发出挺胸收腹的緊致感,如雪巅之上的松柏,虽噙着雨雪风霜,却弯折不了少年郎独有的韧性和傲气。 山川同辉,他自成一幅美画,耀眼得不似凡人。 “咻——”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这一箭,直中紅心,不偏不倚。 崔锦程垂下手,明眸处变不惊,仿若早知結果。 阿努不遑多让,但终究还是比他少了个准头。 “承让。”少年见胜负已分,将弓箭放回獵台,素手撩起帷帽。 “是我輸了,”阿努眼中满是失落和不甘,“愿赌服輸,阿努不会再肖想姐姐的夫郎之位了。” 崔锦程系好抽绳,不温不愠:“我无权定夺,一切听从妻主安排。”若段乞宁当真想要阿努南下入府,他也没有辦法不是吗。 少年言罢折返,下台阶时撞上段乞宁的视線。 她正勾唇戏谑,崔锦程的面上很快便如火燎般烧红,慌慌忙忙垂眼低头,身体下意识繃緊。 崔锦程顶着她的视線回到坐席,温温吞吞地坐定,她便斜着倚靠过来,肩头貼着他的肩头,给了少年一个汤婆炉子暖手。 “谢过妻主。” “你好会装呀,崔小少爺。”段乞宁牵唇一笑,似乎心情不错,指甲撩拨他的帽檐的纬纱一二。 帷帽之下的少年抿紧薄唇,双颊和耳根却更加红润,几乎快要滴出鲜血。 …… 阿努在部落儿郎中的射艺已是上乘,那崔锦程只会在他更上,见识到少年此番的厉害,便无人敢不自量力,冬獵的开胃菜吃得差不多了,午时一到,号角声再度吹响,女娘们摩拳擦掌。 女娘们之间的比拼,那可是要动上真格,以彩帶为界圈起来的针叶林丛是狩獵范畴,太阳落山之前,所獵活物多者为胜。 雪林间里多的是飞禽走兽,还有凶悍食人的野熊野狼,稍有不慎便会面临鱼死网破的局面,更莫要说还要给猎物留下最后一口气,这狩猎的难度难上加难。 朱可瑛抓住段乞宁的胳膊肘,“怎么辦宁宁,好紧张好紧张,咱们能行吗?要不你把阿潮借我一下,让他去砍几头野鹿野猪什么的先给我凑个底?” 段乞宁:“……” “你先看看有没有人要挑戰你,万一你根本不用上场呢,别自己吓自己。” 一年一度,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时候,进了这狩猎场,可就是各凭本事了,你来我往的试探或者偷袭那都是顺手的事。开赛前,所有挑戰者集結,定夺好彩头。没人挑戰,那自然犯不着进猎场。 朱可瑛立马“阿弥陀佛,菩萨保佑”,细想暂居部落这些天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不幸,有人挑战了她,彩头是刚进村时侍奉在她身边的那个哥哥。 “真是蓝颜祸水啊!”朱可瑛灰溜溜先爬上集结的擂台。 段乞宁本还幸灾乐祸一下,下一个就轮到自个了,诺敏指名道姓要挑战她。 诺敏:“这彩头嘛,自然是玩点大的才好,你说对不对?” 段乞宁耸耸肩:“说说看。” 诺敏的眸子赤。裸裸盯着崔锦程:“本郡主不仅要他,还要你跪下来磕头喊‘娘’,自废双臂!” “倘若你输了呢?你有这么漂亮的小郎君给本少主玩玩吗?这彩头可不对等呀。” 诺敏的眼神一沉,“若本郡主输了,这条命给你便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段乞宁嗤笑:“你的命值几个钱?” “那你想怎么样!你是不是不敢比?” “把你爹刨出来,我好帶回去喂狗。” 此言一出,众人肃静。 诺敏即刻发飙:“段!乞!宁!” 她娘爹均战死沙场,镇北将军动不得,拿她无名小卒的爹开刀才配得起让她喊“娘”。 “玩玩大的而已,玩不起?” 半晌,女人咬牙切齿:“就这么比!” 巫师提笔潦草写下二人的彩头,又拿刻刀在围栏上雕画火神图腾,二人赌注就算生成效益,事后若是有人毁约,部落的文明享有强制执行的权力,便是天凰娘子来,也无济于事。 段乞宁起身,解下披风裘袄,里头一身干练的狩猎冬服。 站定在擂台中央,朱可瑛凑过来撞撞她,“可以呀宁宁,有备而来。” 段乞宁料到会有人挑战她,只不过她原先对这场狩猎的规则想得还是太保守了。 诺敏扬手,高声道:“不准用暗卫!” 段乞宁神色一凛:“阿潮。” 男人闪身间跪在她的身侧。 “你退下。” “主人不可!” “照我说的做。” 他顿了顿,终是低头行礼:“……属下遵命。” 段乞宁也高声回道:“太阳落山之前,本少主的暗卫都会在此,诸位同做见证。” 如此,众人无议,擂台上的挑战者集结完毕,震天动地的号角声奏响。 女娘们可以用自己趁手的弓箭,也可携帶诸如捕兽夹、火把、火折等户外狩猎的器具,更可以驱使自己满意的坐骑。 段乞宁有晾州骑到雪州的汗血宝马,一番整顿和装备,由多福牵引过来。 “少主务必当心啊……”多福那小子人还未去,泪已先流,不知晓的还以为是什么生离死别。 “哭什么哭,丢我脸。”段乞宁虽是嫌弃的語调,转手还是擦擦他的泪花,把人儿从宝马前拎走,翻身上马。 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宝马配鞍,再加上段乞宁这身行头,飒爽至极。 她背上弓箭袋,备用的袋子挂在马腹一侧,另一侧则收纳着匕首等器具。 段乞宁勒动缰绳,牵引宝马走动几步,确保马蹄马绳马链无异,心也跟着沉寂下来。 朱可瑛那头也穿戴好上马,策马过来,神情紧张,没话找话,叽叽喳喳。 段乞宁偏头侧目,眼皮子下撩,视线落在也踏上台阶的崔锦程身上,忽的唤住诺敏,“我带个夫侍无妨吧?” “这天寒地冻的,本少主是日夜离不得男人伺候,”段乞宁没皮没脸道,“要不郡主也捎上一个,猎途也好舒坦舒坦。” 打败荒。淫无度的只有更荒。淫无度。 诺敏无語,“随便你,好好珍惜一下你和他最后的光阴。”太阳落山之后,他就是我诺敏的男人了。 纵使崔锦程方才展现出超乎同龄儿郎的射艺,但在她眼中不足为惧。 她早就打听过了,崔锦程一直养在闺阁,会射箭又如何,他不会骑马,娇生惯养的公子,说不定还会成为段乞宁的拖油瓶,她爱带就带。 诺敏双腿裹马腹,一拉缰绳策马走了,争分夺秒。 段乞宁弯唇,朝崔锦程伸出手,“你坐前面还是后面?” 戴帷帽的少年仰头不说话,女人看不见他的神情。但他 一动未动,身体却绷得更紧,好似即将面对的是酷刑、是非人的折磨。 仔细看,他垂在大腿两侧的手,在发抖。 “你坐我前面。”段乞宁自作主张,身躯往后挪挪,让出点空隙,“上来!” 少年搭上她的手一瞬,就被她强拉上马。 被衣物包裹的匀称双腿横跨在马背上,崔锦程的双手按住马鞍的前部,好不容易撑稳住身子,没有让自己完全坐下来。 宝马摇摇晃晃,他犹如受惊的兔子,咋咋呼呼两下,腿腹立马夹。紧马肚,全身重量都交付在上臂,而不是腰腹。 段乞宁的双手从他腰身两侧去拉缰绳,将那少年整个人圈在怀里。 “帽子摘掉。”她的呼吸就盘在少年后颈附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崔锦程用一只手撑住身体,另一只手飞快解开抽绳,扔掉帷帽。 “你真乖啊小少爺。”段乞宁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夸一句。 失去遮掩,少年此时的神情便悉数暴。露在视野中。 他的表情很抗拒,耳根却是绯红的,少年撑着身子又很吃力,身体已经是绷紧到极限,再刺。激就会如弦断的程度。 “我想下去,宁姐姐…”他清冷的声线里淬满委屈,“我不去了……” “那可不行,你忘了吗?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之外。要是有人又趁我不在要抢走你,怎么办?”段乞宁忽略他的诉求,圈箍了一下他的腰,“你坐下来,坐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些许撒娇味的哄骗。 崔锦程那双鸦羽长睫抖得很厉害,眼瞳闭阖,薄薄的唇瓣也跟着翕动。 女人搂紧他的腰,前胸貼上他的后背,压低声音,几乎如同在和他耳鬓厮磨:“你也不想…让他们看出来你戴着尾巴吧?再挣扎可就太明显了噢,崔小少爷。” 少年浑身一怔,脸色煞白,耳尖上的红反而愈发娇艳。 接连五日,段乞宁都要求他当面佩戴,虽然是最小号的。 没有她的允许,他不可以擅自摘下。 长睫一颤,他睁开眼睛,眼眶四周已被泪花染红。马鞍垫又不是平面的椅凳,又岂是说坐…便能坐得下的…… 他卸掉囤积咋双臂上的重量,缓缓压低重心,腰腹轻轻安放置马鞍上。 “嗯…”少年紧憋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与之呼出的还有低磁蛊惑的轻。喘。 段乞宁将他们之间的空隙缩短到无,双腿贴上他的双腿,腰腹贴上他的腰腹,抵住了他整个身后和退路。 马儿偏偏此刻又脚踏前蹄,少年猛得倒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身躯下意识前倾,可他这一抬腰的趋势,段乞宁趁虚而入,身位卡在了他身下一点点。 崔锦程死死咬紧下唇:“等一下!别……” 再不由他这里挪挪那里调调的,段乞宁勒马驱使,“走了。” 第39章 马蹄踩在雪里。 “嗬嗯……”混杂在北風中,还有几道隐忍婉转的声音。 段乞宁心尖冒痒,視线虽凝視针叶林间的崎岖山路,下巴却偏到少年的颈窝里。 她用唇瓣描摹崔锦程的肌肤,细嗅風里他身上的冷香,能明显感受到他喉间声带发音的震感片刻都未曾停歇。 寶马劲瘦有力的四肢飞驰,踏过山坡,跃入沟壑,在每一次变换地形时,怀中少年便会猛得一抽。 他的肩膀在换气时瑟縮得厉害,段乞宁抱着他,能觉察到他夹着马腹的雙腿也在蜷縮,甚至开始挤压她的地盘。 少年整个人在缩紧…缩紧……达到阈值,他的底盘便在马鞍上挣扎,坐立不安,焦躁难耐,连带着段乞宁都险些骑不住马。 女人环抱他的腰肢,越来越紧,似乎想要将他逃离的念头硬生生按回去。 “宁姐姐…停下来……求求你——”声线如碎珠,染上哭意,他噙着冷风,上气不接下气,“停下!…” 段乞宁勒了一下韁繩,将寶马急停在雪林间。 崔锦程闷哼一声,因着惯性狠狠往前方倒,他用雙手撑在马背上,手指都在颤抖。 少年惊魂未定地喘着气,眼眶湿红,立马抬起自己的腰。 段乞宁却反手按住他的腰腹,将人圈回马背上,抵住少年的尾巴。 顿痛如触电般袭击,崔锦程惊叫了一声,颈脖绷直,高高扬起,翕开的双唇正在汲取空气。 段乞宁的手往上,掌控在他的颈间,覆盖着他的喉结,将少年的下巴抵住抬起,拇指和食指分别捏住他的脸颊,将他的头往自己的方向偏,直到能看见他的侧脸。 那样的表情,才是这雪林间唯一的绝色。 少年的眼睫沾染水汽,湿。漉漉地战栗着,干巴的嘴唇也因为方才用力的咬痕裂出血痕,泛着苦涩的血腥味。 “呼哧…呼哧……”气息完全平复不过来。 “这样便受不了了?”段乞宁又捏了捏他的脸。 崔锦程不说话,抿紧唇抑製自己。 “渴不渴?想不想喝点水,喊了一路了。” 少年依旧不开口,耳尖红得滴血,可是他滚动的喉结却暴。露可耻的想法,段乞宁牵唇一笑,偏头去吻他。 女人松开韁繩,摸了摸温热的马鞍墊。 崔锦程的衣裳穿了一层又一层,段乞宁将他往怀里提了提,拨开层层衣物,去寻找可以暖手的地方。 可她冻了一路的手太过冰凉,触碰到崔锦程,叫他身形猛颤。 段乞宁搓了一把内层的衣料,哼哧一笑,语气里全是不可思议:“怎么汗湿成这样?” 少年狠心闭上眼回吻,借此堵上她后面的话。 段乞宁又攥了把湿的衣物,崔锦程掐住她的腿,神色慌张道:“别在这里……” 他就如受惊的野生动物,周遭一点动静都让他风声鹤唳,他很敏锐地听到不远处朱可瑛狩獵的响动,隔着雪林丛,有些窸窸窣窣:“原来是只兔子啊…外围果然没好货,这不行,还是得獵头凶猛的!宁宁!是你们在那儿吗?”…… 段乞宁自是也听到了,盯着他害怕至极的眼瞳,松开他的衣服,在他放松警惕之后,又很坏地扯掉亵裤的抽繩。 这便解开了… 崔锦程一怔,大脑空白。 段乞宁似笑非笑:“那我们往林子深处去?” 虽是询问的语气,却没给他回答的时機,她抽出手拉缰绳,驱马启程。 “不要!”崔锦程按住她的腿,可无济于事,强烈的颠簸让他的身体再度绷紧成弦。 “停下!” “停下来!” 段乞宁将自己紊乱的呼吸埋进他的发丛,大腿间传来尖锐的力道,“嘶——” 这臭小子,竟然敢掐她! 马匹骑得有多快,崔锦程掐得就有多狠,同样,他难以控製的痉。挛也更甚。 段乞宁没停,腿间的疼痛和她从视听盛宴里获取的兴奋相比,简直九牛一毛。 他掐得越用力,她骑马的速度便越快,景色在视线里飞速后退,少年的哭腔声一抽一抽,如蓄水的瓦罐,越积越满…越积越涨,在段乞宁勒马停刹时,达到顶峰,悉数决堤而出。 马鞍都湿了个彻底。 “唔…”段乞宁心跳如擂,捏了把坐墊上湿透的衣物,美眸因兴奋格外明艳动人,“崔锦程你!……” “你……” 你了个半天,望着怀中软成一团,还在小声呜 咽的少年,终是咽下羞辱他的话,转而夸赞道,“你做得很好。你再这样,我可就真的要喜欢你了。” 旧时让无数女娘蜂拥而至的那轮明月,此刻正散成烂泥沉沦在段乞宁的身上,面上是久久未退的绯色。 …… 一个时辰后,段乞宁将已经猎到的活物安置在绳网中,系在马匹的尾巴后,准备就这么拖着走。 这场狩猎大赛的规则确实比较棘手,挑战者需要严格把控狩獵的时機。 若是獵得过早,猎物容易失血过多咽气;若是猎得太迟,便赶不上落日之前回程。 她废了不少力气用捕兽夹逮捕了几只野兔和一只野猪,没下死手,用麻绳将它们五花大绑,只等回程路上伺机将它们宰成半死不活。 旁的女娘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不少,一路上她也撞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均是和她一般操作,一人一马,身后拖着丰厚的活物。 她们的对手不是段乞宁,倒也没人落井下石,往雪林深处而去的路程还算畅通。 边走着,段乞宁在下边牵着马,马背上坐着的是崔锦程。 只有这样缓步平稳的速度,少年才觉得好受点。他噙着泪花,死死攥紧马鞍前端的扶手。 “下不下来?”段乞宁仰视他,似乎已经做好随时接应抱他而下的准备。 崔锦程羞赧地咬紧牙关,摇头。 “方才吵着喊着要下去的人是你,现在屁股长钉钉在马背上的人还是你,崔锦程,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上面湿的,坐着不难受吗?” “……”他睫羽颤动,双颊的红晕更浓,“我腿软…没有力气。” 声音像蚊子一样小,差点就被风声给盖过去了,段乞宁盯着他看了有一会,思绪一动,查询系统第三条攻略任务的好感值。 但是很遗憾,自从除夕夜后,便再没动静,依旧卡在四分之一的位置。 段乞宁没怎么纠结,心道放他一马。“这里没人,尾巴想摘便摘吧,这么不禁玩,怕待会给你玩坏了。” 少年的唇抿成直线,冻红的手指攥紧马鞍,“这样的走着就可以了…” 段乞宁品味他这话的意思,微妙地瞧他几眼,揶揄着:“是是是,现在您是尊贵的小少爷,我是给您牵马的马娘。那小少爷您可坐稳了,老奴这厢给您带路~” 崔锦程的耳朵唰得一下红透了。 雪林间景色寡淡,不是树就是积雪,偶尔惊吓飞走几只山鸟,二人走在山丘上坡的路上,少年坐着有些吃力。 段乞宁一看这小子就不会骑马,拍了拍他的小腿吸引他的注意力,趁机给他灌输要領。 崔锦程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瞳难得焕发几丝新生:“宁姐姐,你要教我骑马吗?” “我就教一遍,你自己領悟吧。”段乞宁也不过心血来潮,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高举拍拍他的后腰,“先坐直,大腿根用力…呃你先记着要领,等腿不软了再试试。重心得放在垂直在马背的地方……现在我们是在上坡的路上,大概在……” 她比划了一番,指了指他尾巴后一点点距离的马鞍垫上。这垫子是紧实的鹿毛所铸,一时半会怕是干不了。 他当真仔细听着,挪动地盘时,又被尾巴的蹉跎刺。激了一下,昳丽的眉头皱起来,嘴边溢出几丝不堪的声儿。 段乞宁听得心里痒,摩挲了一把缰绳后,和他指点要怎么控制马匹的行进和转弯。 讲完一遍,二人差不多到内圈范畴,段乞宁翻身上马,坐回那半干未干的马鞍。 她将少年抱回身上,手指穿进衣裳内里,根本没等他反应,很迅速地找到并摘掉了尾巴。 异物抽离蝴蝶的羽翼,崔锦程猛然一颤,呼吸窒息了一瞬。 “待会可不能乱叫了。”她道,将那还热乎着的小兔子尾巴塞回马具包裹,顺道卸了马尾上的拖绳。 远远就听见几声狼嚎了,这林间深处比不得外边,段乞宁寻了个隐蔽的地藏猎物,待崔锦程平复好,驾驶宝马往声音附近去。 只有像狼一样体格和凶悍程度的猎物,才能帮助她在这场狩猎中赢过胜利。 可等到她离得近后,才发觉諾敏已经比她率先盯上目标。 她似乎和部落里认识的几个女娘达成协作,几人正合力制服狼群。 女娘们折腾了好一会,段乞宁就勒马在附近打转,借着雪堆阻挡身影,待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她悄然拉开一只箭羽。 一击出手,射中雪狼的咽喉,那猎物瞬间断了气。 諾敏气急败坏“是谁”,段乞宁未曾躲藏,另一箭正瞄准她的脑袋。 在对手给猎物留口气时补刀,也是这场狩猎大会可以运用的准则。 诺敏气恼至极,方言骂了几句脏话,反手朝段乞宁射了一箭,若非段乞宁勒马及时,这一箭怕是直中宝马的大腿了。 “驾——”段乞宁驱马调转,诺敏见状驾马紧追,旁的女娘生怕引火上身,一个都没敢跟上。 三人两马在林间深处疾驰,已是分不清东南西北。 段乞宁这边二人共乘,速度自然慢些,一个拐弯便被诺敏追上。 诺敏松开缰绳双放手,在马背上拉弓瞄准。 第40章 只听见箭矢离弦的声響,电光石火间,段乞宁纵马往樹后边藏。 箭矢射中樹干,樹枝上震荡下不少积雪。 诺敏下的是死手,段乞宁也动了杀心。 万籁俱寂中,诺敏视野前方的樹干完完全全遮住段乞宁等人的身影,她屏息凝神,又搭了只箭在弦上,时刻瞄准动静。 倏而,段乞宁的宝马从树干的左方窜出,诺敏的箭立马射向那头,却扑了个空,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的她反应极快,下马往地上滾。 段乞宁果然从树干另外边射箭,本该扎中诺敏脑袋的一击被她躲开,换成扎中诺敏的肩膀,和上次的刀傷差不多在一块地。 新傷旧傷混杂,疼得诺敏惨叫,段乞宁趁这时往她坐骑又来了一箭,如此一来,双方都失去可共乘。骑的马。 “本郡主杀了你!”诺敏徒手折斷箭矢,抄起大刀就朝段乞宁冲来。 千钧一发之刻,段乞宁正打算唤暗卫,四周響起马蹄声。 “咚咚咚——”震耳欲聋! 有规律有组织,是成群结队来的,段乞宁和诺敏同时顿住动作,眸中浮现疑惑的神色,待反应过来时,十多个黑衣人骑马将她们围了起来。 她们均提着长刀,长刀的铸造工艺和纹路,不似大延惯用的冶炼方式。 诺敏神色骤变,她化成灰也认得,“大莽狗贼竟敢私闯雪州!” 是大莽国的人?段乞宁瞳眸一怔,在不清楚这行人的动机时,她缓步朝崔锦程靠近,将那蜷縮在树干后的少年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手指冰凉,脸色煞白。 “怕么?”段乞宁问。 崔锦程点头,隨后又摇了摇头。 换做从前養在闺阁里的儿郎,见到兵戈相见的场面铁定要吓得魂灰魄散,可是他早就在家族覆灭那日经历了更为惨绝人寰的时候。 少年反握住她的手,声线清澈坚定,“宁姐姐,你在我就不怕。” 他话音刚落,虎视眈眈的黑衣人动了,扬起长刀策马而来,直直砍向段乞宁和诺敏。 段乞宁面色一沉,拽着崔锦程就往另一處粗壮的树干跑。 身后响起刀光剑影,阿潮不在,排在阿潮后面的暗卫自动出来护主。“屬下阿秉,为主人效力。” 段乞宁没看清他的模样,只知道他身着的是女子衣物,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扮作部落女娘的模样混迹在狩猎场中。 阿秉挡下四五个黑衣人的攻击,段乞宁拉着崔锦程躲藏到树干后,她回首查探战况时,诺敏因伤招架不住攻势,被另外一个黑衣人偷袭,用箭矢射中了脖子。 一箭贯穿,鲜血喷涌,狰狞的軀体倒落在地,死前的诺敏都未能瞑目。 段乞宁心下骇然,残。暴血腥的场面刺。激胃里开始翻涌,但这是一个危机的时候,她意识到这群黑衣人根本就是无差别攻击! 快走!段乞宁压下生理不适,往雪丘的上游去。 阿秉将敌人的长刀拦截回去,杀了两三个黑衣人,大喊:“主人可乘屬下的马离去!” 段乞宁没有问“那你呢”,还有十余个黑衣人,他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阿秉的马不远,拴在树干上,段乞宁先行去解缰绳。 黑衣人很快破开阿秉的防御,一人一刀划烂他的身体,阿秉渐渐连刀都握不住,眼见那些人策马去追段乞宁,男人破釜沉 舟,以肉。身之軀阻挡来势汹汹的马蹄。 段乞宁翻身上马的瞬间,见到的是阿秉被五马分尸的场景。 那是一个和阿潮一般身形的男人,临死前他望着段乞宁离去的方向,歇斯底里最后一口气:“主人,属下名为阿秉,段家養育之恩没齿难忘!能为主人战死,是属下的荣幸!” 段乞宁心绪波动间,将脸色惨白的崔锦程也拉上马,勒提缰绳,策马崩腾。 “快追!不能让他们跑了!”那群黑衣人中,为首的女人大喊道,听口音也是晾州一带的。 段乞宁仓促回头,北风吹飞那个女人的帽檐,露出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容。 段乞宁心下震惊,但在这火急火燎的时刻,容不得她多做分心,“驾!抱緊了!” 崔锦程从身后将她緊拥,两人一马渐行渐远,余下的敌人策马緊追,大刀阔阔。 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段乞宁迷失在这片针叶雪林,但是她未曾停下,这样的纵马速度,完完全全超乎她所有的经验,前所未有过,她靠求生的本能支撑着。 倏然马匹痛苦嘶鸣。 一只利箭射中了它的前驱,马腿以迅雷及掩耳之势弯折,段乞宁二人因着惯性被甩飞出去。 索性方圆都是新鲜的积雪,蓬松柔软,未有大碍。 段乞宁撑手爬起,追兵不稍几个呼吸间追至,其中又有黑衣人卸刀持弓,朝他们的方位发。射。 “宁姐姐小心!”崔锦程第一时间朝段乞宁扑去,从背后抱住她的腰身,将自己的后背充当肉盾。 为首的黑衣女人扬手制止,弓弩偏了几分,那人的箭矢射中崔锦程的腳踝附近。 少年闷哼一声。 段乞宁一怔,回拥住他身体:“崔锦程!” 为首黑衣人怒骂道:“谁让你伤他的!这个男人要活的!” 段乞宁再次死死地盯着说话的女人,抱着崔锦程的手一緊。 正此时,地面突然摇晃!原来二人甩飞落地之處为丘陵沟壑的地段,下边风化已久的岩石托举不了两个人的重量,一个瞬间斷裂。 断裂處的积雪哗啦啦隨势滾落,黑衣女人眼睁睁看着两个人被积雪裹挟,往沟壑低處滾落。 “该死的!” 那下边超出狩猎范围,属于雪州南部的无人区,地理位置险峻,很少有人涉足。 照眼下的情景,不知道他们会被落雪席卷到何处。 “赶快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女人掐紧拳头。 …… 雪块阻挡视野,段乞宁根本来不及反应,在面前一片冰晶模糊时本能抱紧怀中的少年。 二人的身躯紧紧纠葛在一起,抱成团,在这条纵横交错的林间道里翻滚。 不知滚了有多久,在体温即将被剥夺殆尽时,二人的身躯卡到一桩宽大树干上,才堪堪停驻。 嘴里全是积雪的冰凉,段乞宁呛了几口后吐掉,用胳膊拨开贴敷在身上的积雪,吃力地从雪地里爬起半个身子。 “崔锦程你怎么样!” 无人回应,少年被掩埋在雪中,只剩几丝沙哑虚弱的喘息声。一股血却从里头溢了出来,渐渐染脏附近的冰晶。 段乞宁刨开雪堆,将蜷縮的崔锦程拉了出来。 射中他腳踝附近的那支箭,似乎因为方才二人猛烈的翻滚被硬生生折断,露出毛糙箭柄在外,但箭口也因此没入少年的血肉更深,令他痛苦地喘着气。 “崔锦程你疯了不成!”段乞宁拔高声线,拽紧他的手腕质问。 少年费力地抬起头,他的面颊四处皆挂满冰晶,半融未化的雪水打湿眼眶。他忍者疼道:“宁姐姐,我没有疯…我只是看见她们要射向你……想替你挡箭…” 段乞宁以一个半蹲的姿势捏着他的手,神色复杂地凝望了他很久。 “对不起…”崔锦程垂下眼睫,另一只手肘拨开积雪,带动着膝盖也在雪里抵着,似乎想要借力爬起,“我只是…只是不想你受伤……” 大抵是他的动静触碰到伤势,少年痛苦地皱起眉头,轻喘一声后,颓然地栽倒在地。 段乞宁也蹙起眉梢,随即背过身去,将他的胳膊绕到胸前:“起来,我背你。” 又怕听到什么“贱奴不敢”,她很快补上一句:“废话少说。” 这个世界女子的身体素质强于男子,这番折腾下来,段乞宁也只是裙角微脏,再不济摔滚得四肢有点酸,人没什么大碍,而一向养尊处优的崔锦程,好似快要丢掉一条命。 段乞宁背着崔锦程行进在雪林间,两只手分别拖着少年的腿,只是他右脚上的伤一直在淌血,随她一步一个脚印的行径染出一朵一朵血花。 男主应该…没这么容易死吧。心虽如此道,可段乞宁还是每走几步便掂量一下肩:“崔锦程,说话。” 得到的是少年愈来愈虚弱的回应。 风雪不知何时大起来的,时辰应该还未到太阳落山,不过见不着阳光,周遭一片也跟着黯然下来,视野因着山雾朦朦胧胧。 段乞宁根本不知道他们身处何方,周围景色萧条,寡淡到每一处都像来时路。 可这样顶着风雪行走根本不是办法,万幸她在辗转几个来回后终于寻到一处可以暂歇的地方。 山洞不大,勉强能容纳他们二人。洞口处可站人,再往里走三四步,便只能猫腰前进。 地上有长年累月被吹进来的干草叶,段乞宁将它们随意聚拢充当垫子,把崔锦程安置在里处低矮的地方,这里远离外面的风雪,好歹能缓口气。 干草堆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动,少年蜷缩起来,疼到四肢都在打颤。 崔锦程闭阖眼眸,面上的冰雪已化成水迹,将他整个人衬托得尤为潮。湿,他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瓣,呼吸起起伏伏。 那张俊美的容颜因失血过多散发苍白,但耳根却如烧灼的炭火一般红,呈现病态的对比。【你现在阅读的是 】 40-50 第41章 段乞宁面色凝重,扬手去摸他的额头,异常的温度让她心绪起伏。 她的手随后滑落在少年的脸上,这里也是一样的滚烫。 崔锦程长睫一颤,睁开眼眸,用脸蹭了蹭她的掌心,说话时闷热的气息悉数喷洒在她的指尖上:“宁姐姐,好疼……” “我会死…嗎?” 段乞宁抽回手握成拳,冷言道:“不会。” 少年将她淡漠的神色收入眼底,黑眸泛起几絲阴翳,他疼得喘息两声又道:“那我会跛脚嗎…宁姐姐你还会…喜欢我吗?” “崔锦程!”段乞宁本想骂他“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你喜不喜欢我我喜不喜欢你那点破事”,抬眼见他那双盛滿小心翼翼且破碎的眼瞳,到底是把话咽了下去。 左右他这伤是因为救她才落得的。 段乞宁垂手抄起他的右腿,在他投来讶异的眸光时,沉声道:“先拔箭止血吧,不然真的要变瘸子。” 少年颔首,“我听宁姐姐的。” 段乞宁又抬头看他一眼,崔锦程的唇线绷得很直,但眸光却是温顺的,好似不疑有他,完完全全唯她是从。 她移开目光,思绪翩然,心里疑惑着:“他已经这么喜欢自己了吗,可若不喜欢,竟然为了她可以做到舍命挡箭这种地步?这男主,难不成也是个恋爱脑?可是,他喜欢自己什么呢?” 因为在他家族覆灭时收留他于府?因为给了他吃饱饭穿暖衣的资格?因为帶他出远门见母父见外边广袤的天地?因为教他闺阁儿郎不被允许的箭术骑术?…… 虽想得出神,可段乞宁指尖没停,她将他的裤腿撩开,解开绑帶,脫下已经濕透的鞋履。 伤口在脚踝偏上一点的地方。覆盖在小腿上潮濕的襪履被箭矢和他的肌肤串在一起,那里已经完全染成血色。 一片模糊,分不清哪里是血肉哪里是襪履。 或许是洞內太暗的缘故。段乞宁捏着他的小腿肚,将人往光线亮敞的外头扯了扯,身下枯叶堆发出簌簌响动。 段乞宁的左膝盖贴在地上,让崔锦程那只受伤的腿平踩在自己的大腿上。 “嗯…”少年目光闪躲,抿唇偏过头。 这下段乞宁能看清了,她 抽出腰间随身携帶的匕首,割开伤口附近的襪履,露出下边冻得发紫、被鲜血染乌的肌肤。 段乞宁收刀,脫下这只襪子。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看他的脚了,也不是第一次捏在手里过,只是今日段乞宁没有往日调。情他的心思,很快松开,转而将心思投射到穿入肌理的箭头上。 箭头前端是有凸角的,她不敢冒然拔,掌心握住半截箭柄试探了一二,换来的是崔锦程沙哑的喘。息声,帶着哭腔,婉转勾人得很。 “别叫,”段乞宁往昏昧中的人影扫一眼道,“忍着。” 少年果真咬牙隐忍,可踩在段乞宁腿上的脚趾却因疼蜷曲,和她的衣裙纠缠在一起,扯出几道褶皱。 段乞宁沉心,倾身往前了些,全神贯注时指尖偏转,用了个巧劲将箭矢拔出,伤口涌出血。 她早已割了他的內衫备好,这会悉数覆盖上伤口按压止血,崔锦程再也抑制不了,抽搐小腿轻声嗚咽。 断断续续的哭音混在粗沉的喘气声里,段乞宁的呼吸也跟着紊乱,只是她未曾表露,而是压得很低,沉默了有一会。 待到伤口淌血的速度暂缓,她将染紅的內衫丢弃,从衣襟內层摸出金疮藥。 小巧一瓶,暗卫常用,还是临走前阿潮叮嘱她务必随身携带的,没想到现在当真派上了用场。 只是…段乞宁眸色一凛,今日若非让阿潮留在部落,只怕被长刀贯穿的就是他了吧。 女人的脑海中浮现阿秉临死前的惨样。 可惜了,风华正茂。 段乞宁拔掉瓶塞,往伤口上撒藥粉,又掀开崔锦程的衣裙,将内襯割成布条状,一圈一圈缠在他的腿上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洞外的景色暗了一截,已是到了日头落山之际。 阿潮若没等到她回来,定然会来寻她,就是不知道何时能够将她寻到,而她又能否在这天寒地冻间撑到那时…… 思及此,少年赤。裸的足在她衣裙里挪了挪,他环抱双臂在山洞的背光处战栗。 “发冷?” 崔锦程孱弱地“嗯”了一声。 段乞宁摸了摸他的脚,和外头的雪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再加之腿上有伤,布带缠绕,血液流通受阻,他的脚背更是白得煞人,脚底那一块则呈现出僵紫色,再冻下去,怕是得截肢。 原来的鞋袜显然也不适宜再穿。 俩人大抵是想到了一处,少年用足底蹭了蹭她衣裙上的褶皱,慢慢往她衣裙下温暖的地方钻。 段乞宁能捕捉到他试探的成分,但因为想得出神,未加制止。 她还是疑惑崔锦程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呢? 自打来到部落这小子就开始不对劲,又给她递小羊,又给她在烟火下表白,现在又给她拿命挡箭。 从前,她借着他母父双亲威胁他、磋磨他;可现在,他心甘情愿让她玩。弄,便是让他戴尾巴去室外,他也坦然接受。 这两种情景带来的感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崔锦程的足背钻进最外边的衣裙里,段乞宁怔了一会,捏住他的后脚踝抽出,从地上抽身。 就当少年以为她反感自己时,她盘腿坐在他身侧,将他另外那只濕透的鞋袜也脱了去,一并抄到自己的衣裙里,贴在温暖的大腿上。 “只此一次,不要得寸进尺。”段乞宁冷冰冰的语调响起。 崔锦程那双异域的眼瞳布滿诧异之情,但很快低垂下,反倒是藏在衣裙下的脚趾,温温吞吞地摩挲着她的内襯,像是在求暖,又像是在求。欢…… “欠。草。”段乞宁撩开眼皮睨他,磨磨牙道。 崔锦程推测出这词七七八八的意思,面露羞赧,脚尖的动作随之一顿,安分地贴在内衬上。 他低着头,心里想得却是: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是因为要把他完好无整地送人,对吗? 昏暗阴影中,盘坐在地的少年视线聚焦于段乞宁修长的指尖上,眼眸阴湿如泥沼,绞杀所有光亮,肮脏且深沉。 两个人相对无言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风雪声从呼啸到消停,随后又席卷得猛烈,摩擦过山洞口附近,发出似厉鬼一样尖锐的嚎叫。 天色渐暗,更是映衬此地的绝望荒凉。 庆幸,少年的双足渐渐回暖。 段乞宁从衣裙底下捏了捏他的脚心,望了眼丢弃在一旁沾满血迹的袜履,思忖一会,再度抽出匕首,不过这一次,她割了自己的衣袍。 她这身狩猎冬服外衣厚实,花边腰际袖口处均有兔絨毛领,既作美观装饰,也作保暖防寒。段乞宁刀口朝向的正是腰侧左右各一块的兔絨毛。 刀起刀落,两块兔绒布到手,她对上崔锦程不解的眼神。 “宁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做双袜子。”段乞宁将绒布置于另一侧大腿面,撩起衣裙,割下内层里的一大块布。 纵观段乞宁和崔锦程这身衣服,再无刚出发时的完整度,眼下缺胳膊少腿的,外衣、内裙、内衬可谓无所不尽其用。 崔锦程不说话了,段乞宁也没去理会他此刻的神色,而是专注地将布料分开,跟包饺子馅一样的将一块兔绒布包进去。 段乞宁忽而抬手朝崔锦程伸去,少年本能退缩,她这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刀。 将刀撇下,她的手指在崔锦程发间穿梭,扯下了他的束发带。 三千青絲轻垂散开,精致玉冠滚落到少年的怀里。 段乞宁将“饺子皮”包裹到崔锦程还温热的脚上,用发带固定。一双简易的袜子便做好了,丑是丑了点,但总比赤脚强。 段乞宁一松手,少年便将双腿缩回袄袍里,速度之迅猛让她纳闷:“干嘛,你很嫌弃?” “没有,”崔锦程抱膝而坐,“宁姐姐为我做袜履,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怎会嫌弃…更何况……” “何况什么?” 崔锦程轻语:“何况…送鞋送袜,向来只有妻夫之间能做。贱奴身份低微,怕宁姐姐后悔赠我。” 好好好。 “又是你们这的规矩?”段乞宁无语道,“你们这儿的规矩真多。送你的便是你的,无关身份,也无关妻夫。少点不切实际的误解和幻想。” 崔锦程闷闷地“嗯”了一声,有些尴尬又有些无措地搓搓双脚,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明白的。” 段乞宁望着他头顶的发旋,敲敲系统查询,“好感度”纹丝不动。 她又拔箭又上藥又做袜子的,纹丝不动?? 是她方才说的话太绝情了吗? 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不涨便不涨,反正她也不指望。 这样想着,等外头风雪渐小,段乞宁拍拍衣裙起身,撂下一句“去寻柴火”。 不生火取暖,必然熬不过今晚。 可外边冰天雪地,实在寻不到干柴,段乞宁只能寻了些细小的湿柴回来,再加上剩下不多的箭羽和箭袋。 她用山洞里的石块堆砌出类似灶台的模样,回身从崔锦程身下抽了些干草枯叶出来。 崔锦程大抵是烧得难受,软在角落发抖,也不说话,灰黑色眼眸在暗处静静地望着段乞宁,凝望她每一个举动,包括用火折子引火,用干草续火,拾来的湿柴则被她安置在石块四周烘烤…… 洞内熊熊燃起的火焰点亮四周,将墙壁上的水渍照得锃亮,同样映亮的,还有段乞宁那张绝美的侧脸。 火光描绘她的眉骨和鼻梁,吻在她朱紅的唇角,颈脖在兔绒领的衬托下更显白皙。她的衣裙有血迹和破损,但不妨碍身段的勾勒,鬓角垂下来的几缕发丝散在胸前,在光影的折射下变得柔和。 段乞宁的眼瞳映着莹莹火光,眉目间是少有的认真,和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判若两人。 少年抱着膝盖,半张脸埋没在臂弯间,只露出那双眼窥视面前的这一切。 晾州城人人谈之色变的纨绔恶霸,不仅深谙朝局动荡 ,对秘钥之事存疑探究,还骑术箭术一绝,智勇过人,甚至现在还通晓生火之道、急救之术…… 这已经不能和游手好闲的富家娘子划对等了。 从前的段乞宁,究竟隐忍蛰伏得有多深? 少年不解,发烧带来的不适冲上眼眶,叫他看向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他已经看不清她了。 然而事实上,这些不过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基本的储备。 段乞宁压根就没藏着掖着这些技能,待湿柴烘烤得差不多,她掰折成小条状丢入灰烬,起身去外头寻找更多合适的柴。 等到夜幕更深,洞内火堆的火势趋于稳定,且靴边留有足够的备用干柴后,段乞宁才长吁一口气。 火光将冷意驱赶,困境暂缓,她才有旁余的心思去复盘今日发生的种种。 也不怪她震惊,为首的黑衣女人竟和迟钰稍的出轨生得一般无二! 这个人是谁? 她占据女配“段乞宁”的身份;迟钰稍占据的是“玉梢公子”;那个女人在书中扮演的又是哪个角色? 可是事发当天,“那个女人”并没有死亡,被车创飞的仅仅只有段乞宁和迟钰稍而已。 那群黑衣人既然要留着崔锦程的命不伤他,不是图他的人,就是图他身上的秘钥线索。段乞宁用炭木棍在地上比划,写出一个“尚”字。 她敢笃定,那人就是尚佳和,至于有没有现代记忆、有没有看过小说原著…… 不过,原著也不是什么脍炙人口的作品吧?还是小众冷门口味。 段乞宁折断木棍,余灰将炭迹隐去。她庆幸知道大致剧情的唯她一人而已,姑且松下一口气,只盼明日,阿潮能寻到他们。 不知过了多久,她本想从崔锦程那处证实黑衣女人的身份,却不料那少年已昏倒在地。 火光映亮他的面容,他倒在枯叶堆里,长发散落,面颊上是高烧牵引出来的红。潮。 崔锦程紧抱自己的身子,努力在朝火堆汲取热源,可即便如此,他的牙关还是打颤念着:“冷…好冷……” “爹爹…娘亲……不要——不要这么对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好冷……” 他梦到了痛苦的过去,他一。丝。不。挂,被关在昏昧的地牢暗室。束缚手脚的起初是锁链,但他反应剧烈,崔家主改为用绸缎。 崔锦程挣脱不得,死死地被困在那口药炉里。 他什么也看不见,赤。裸的肌肤擦过药炉的铜墙铁壁,刺骨的冰凉钻入骨髓。 “爹爹娘亲!放我出去!求求你们……嗚呜呜……程儿好怕……”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倒入了药炉里,最先埋没的是他的脚趾、没过他脚背,再到爬满他的脚踝。 少年惊恐着,抱头抵触。 “不要…不要……呜呜——” 他拼了命挣扎,可那些粘。液就好似一双双触手,缠绕他的双腿,捆绑他的膝盖,将他往药炉深处扯。 “不要……”冷意吞噬他的大腿,侵。占他的腰腹,撕扯他的脊骨,啃食他的胸腔,“救救我……” 他被潮水灌湿,被未知的寒意席卷,犹如溺水之人在药炉里扑腾,刺鼻的药物气味贯穿鼻腔,崔锦程的呼吸随之停滞。 好难受… 喘不上气…… 谁来救救我…… “崔锦程!” 少年从梦魇中惊醒,段乞宁正捏着他的右手。 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眼眸深处满是恐惧。 少年的右手布满鲜血,指甲被染红,血迹渗透到缝中。 而他的左手腕,早就结茧的伤痕被再度被撕扯开,尚在淌血,触目惊心。 段乞宁美眸怔忪,若非亲眼所见,她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在…自残! 第42章 这一夜,他烧得很严重。 段乞宁眉头紧锁,差点分不清到底是他疯了还是她疯了。 简陋的火堆旁,少年的手腕在她掌心里挣扎,连带着那颗守身砂都显得异常刺眼:“你都看到了?” 那是段乞宁很少在他面上看到过的大起大落的神情,已经不能再用食草动物、什么温顺的小白兔去形容,在她面前的崔锦程,眉眼倏然带有狠厉的进攻性,映着浓浓火光,有种将一切焚烧殆尽的毁灭感。 他挣脱不得,眼眶湿红。 段乞宁冰冷地审视他,最后将他的手腕狠狠甩下去:“好自为之。” 又深呼吸一口气警告:“不要再做这种事。” 她毫不怜香惜玉的手劲讓崔锦程狼狈地跌坐回地,砸的枯叶堆吱吱作响。 少年攥了把幹草碎渣在手里,良久,跪在她的裙边道:“以后不会的…宁姐姐。我只是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样卑微的姿态,好似方才那个倔强的他只是一道幻影。 “对不起,我不会再做这种事了…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段乞宁觉得自己大抵也是風寒了,脑袋晕乎得很,旋身抽离,少年扯住她的脚踝:“对不起……我控制不了自己……对不起,不要讨厌我……” 段乞宁不说话,眼睁睁看着他痛苦哀求,直到精疲力竭。 崔锦程昏倒了,高烧将他的脸灼得通红,鸦羽长睫紧闭,皱起的眉头中布滿苦楚。 段乞宁彻夜未眠。 火堆燃尽后,那个少年始终未曾苏醒,他被病魔折磨了一宿,面色已接近惨白,怕是下一刻就会咽气。可段乞宁也无能为力,只是偶尔在他张唇呓语时,放置几块积雪在他的唇瓣上,不至于讓他脱水。 清晨,他應当是梦到家族覆灭之日的场景。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场梦魇结束,段乞宁的耳根清靜了,她望向幹草堆里的少年,依稀能看见他眼角的泪痕。 万幸,又过一个时辰,她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弯刀破开洞外的山風,阿潮浑身是伤踏着风雪朝她走来。 “属下来迟,”男人自责、懊恼,拥她入怀,嘶哑的嗓音摩挲在她耳畔,“宁宁受苦了……” 段乞宁神色微动,大抵是想到阴差陽错间死掉的人是阿秉,有种难言的恻隐之情浮上,她反手拥住阿潮。 听朱可瑛说,太陽落山之际,挑战台上只有段乞宁和诺敏未归。 有女娘言道,曾在雪林深处见到二人交手。 可是左等右等,最后众人只等到段乞宁的汗血宝马形单影只奔回部落,阿潮便知出事了。 他即刻出发,片刻不停,冒着风雪只身前往雪林深处,纵有拦路狼熊,男人也无惧无畏地斩杀过去,发了疯似得要寻到她。 从日落到天明,哪怕被针叶和荆棘扎得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男人辗转在雪州的无人之境,他给自己设下期限,若是午时都未寻到段乞宁,他便自刎于风雪中。 山穷水复之时,阿潮嗅到燃烟味,这才将段乞宁寻到。 …… 从无人之境脱困,段乞宁将崔锦程送去医馆,郎中道他危在旦夕,命不久矣。 段乞宁一掷千金,各种人参雪莲换着续命,终是吊回一口气,足足养上三日才将崔小少爷的气色养回。 伤好之后的崔锦程鲜少说话,坐車回晾时一语未发,更多时候,他只是在磕磕绊绊的行径途中安靜地望着段乞宁。 一條白绫缠绕在他的左手腕间,遮挡住那里的伤痕。他的目光潮。湿、直白,纵然段乞宁故作淡漠无视,可走了三天三夜后还是忍受不了,索性离开马車,换到和朱可瑛同乘一辆。 朱可瑛八卦她不和崔锦程同乘的原因,段乞宁喝茶不语,一块奶酪糕塞嘴里。 雪林遇刺之事牵连甚广,段乞宁未曾和旁人言说,只道是诺敏伺机偷袭,死于非命。 一番旁敲側击,段乞宁从朱可瑛口中打探消息,证 实那日为首的黑衣女人便是尚佳和。 段乞宁的疑点很快转移到晾州知州和大莽王朝的关系上:尚佳和为什么能差遣大莽边境骑兵为她所用? 尚佳和和那个女人长相相似,玉梢公子是否知道这件事? 可无论怎么猜测,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早已身在局中,从接收崔锦程入府那刻,不!或许更早,从她身上有象征金属性秘钥的那刻起。 ——只要她有这个烙印,就不可避免的会被卷入到这场纷争中。 而今这出行一趟,崔锦程朝思暮想的人是见着了,钱也花了,命也差点没了。好歹有所收获,那便是段乞宁将秘钥五分之二的线索掌握在手中。 就是不知道余下的水象秘钥、火象秘钥和土象秘钥各在何处。 思及此,段乞宁捏捏眉心。 本想着規避剧情就能安担,但眼下她就是不想上桌恐怕也得上桌,往后估计更没有什么安生日子能过了。 因为她记得,这个年过完的初夏,大莽和大延的边境动荡,原书女主作为人质筹码的期限到期,会被凰帝接回大延——对應小说原著一章:《回国》。 同一年秋,朝局暴。乱,段家覆灭,“段乞宁”被赶出晾州,等待她的是悲惨的炮灰结局…… 照眼下这样行情,还不知道数月后会发生何事。 段乞宁倏然想起崔锦程那双露。骨且复杂的眼眸,那样的眼神,应当是望向赫连晴而不是她! 但话又说回来,崔锦程喜欢她未必是坏事……可利用感情,终归是下下策,不得已的手段。 朱可瑛见她想得出神,撞撞段乞宁的胳膊肘:“宁宁,怎么你没把阿努带上,我看那小子倾心于你,是个死心塌地的。” 段乞宁回神,抖落衣裙里的奶酪糕渣,玩笑道:“两袖清风岂敢误佳人~” “你在瞎说什么呢?谁人不知晾州首富姓段,这可不像从前的段大少主。” 段乞宁不反驳,她就是觉得以后日子不太平,万一真流落街头,难道还要讓那小郎君跟着她一起吃苦受罪吗?还不如让他好好待在雪原。 更何况诺敏已死,他最大的威胁已不在人世。雪原离崔锦程母父流放的地方毗邻,就当留个眼线,凡事也方便照应。 “当外室是吧?”朱可瑛突然道,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家花那有野花香,逢年过节就去雪州偷。情。” 段乞宁差点噎住:“你脑子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脑子里每天当然在想你啊宁宁~”朱可瑛贴贴过来,肉麻得很,“你都不知道那天太阳落山没见到你回来,我有多担心你!” 段乞宁被她摇晃着,思绪飘远,想起书里对“朱可瑛”结局的描写,作为原著龙套角色,恶毒女配“段乞宁”的狐朋狗友,自然也没有个好下场。 段家被灭那日,朱可瑛死在护送段乞宁出城的路上,祖传的伯爵府门楣到此香火尽断。 “瑛瑛,回晾州后,我们就不要再来往了。”段乞宁忽然道。 “啊?”朱可瑛愣了一下,只当她在开玩笑,“不要嘛宁宁~我就要和你天下第一好。” “我是认真的。”她偏过头看着她,一脸冷漠。 朱可瑛怔了怔,收回手:“干嘛啊……” 两个人从前大大小小的架吵过不少,但大多数是在她们年岁尚小的时候,长大后开了窍,志同道合臭味相投,几乎再没发生过口角。 但朱可瑛很清楚,段乞宁这副摸样,确实没在玩闹,“你生什么气了?” 段乞宁想了想,随便找了个借口:“你从晾州带来的头牌公子,伤了我的男人。” 片刻后,段乞宁被赶下马車,朱可瑛抄起坐垫上的靠枕往外砸,“好你个段乞宁!为了你的白玉盘就要和我绝交!为了一个狗屁男人!重色亲友!你忘了他当初是怎样对你的吗?活该你舔狗!滚下去!滚回去当崔锦程的狗!就当我朱可瑛眼瞎!……” 动静之大,周围八辆齐驱的车马中,家厮女使们皆撩开帘子观望,气都不敢大出。 段乞宁灰溜溜地摸摸鼻子,捡起锦绣靠枕,辗转几步无别处可去,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又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对上“狗屁男人”那双怔愣的眼眸。 那些话,少年自是一字不落的听进耳朵,望向她的神色变幻莫测。 “舔狗段乞宁”不解释,给了崔锦程一个噤声的眼神。 又听车马外朱可瑛大叫:“绝交就绝交!我还不稀罕和你一起呢!我们走,换條路走!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和你段乞宁有任何瓜葛!” 车娘长鞭赶马,属于朱可瑛的那四联车马脱离大部队,往另外一条回晾的小路去。 段乞宁将她的靠枕丢回软垫,阖眼定心。 五日后,马车驶回段府。 段家主等人早就在府邸等候,尤其是赵侍夫,一把鼻涕一把泪,见着段乞宁就恨不得挂她身上。 段乞宁聞着那俗气的脂粉味瘆得慌,逃得远远的去跨火盆。 一番整顿后,她将马娘喊来,打探朱可瑛的消息。 “给大少主请安,”马娘拱手道,“瑛小郡主走的小道,脚程快,已先行一日回府。眼下估计、估计在花楼里喝酒呢……” 段乞宁和朱可瑛闹掰一事人尽皆知,马娘猜不出段乞宁的心思,只得如实相告。 段乞宁听聞她安全归家,心石落下。 那马娘又道,朱可瑛回晾第一件事,把玉梢公子赎出来,再将他发卖到最末等的窑子。拿他当出气筒呢。 据说那里,进去的男人不死也得扒层皮。末等窑子伺候的可不是家室姣好的官家女娘,里头什么人都有,那些人做出什么事都不足为奇。 对此,段乞宁无波无澜。一个背叛她的前任,实在激不起她什么爱惜之情。 她令马娘退安,又唤之前给崔锦程送食的管家进来。虽然段乞宁面上不在意崔锦程,可背地里还是处心积虑打探他的过去。 管家却摇摇头,他虽与黄娘子是旧时,但对崔锦程少时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名滿晾州,足不出户,是养尊处优住高楼的天之骄子。 段乞宁失落地摆摆手。 她不想直接去问崔锦程,一是拉不下这个脸,而是她有些害怕他的目光。 这些日子段乞宁一直在回避崔锦程,便是“侍奴以妻主为榻”的規矩也没让他守,夜里让他另外去睡偏房。 落在段家主的耳里那就是“没个規矩”。段家主本就对崔锦程撺掇宝贝女儿去雪州探亲一事心怀不满,听闻段乞宁被困雪林一事更是气恼,可偏偏段乞宁护他,段家主碍于母女情分不好重惩崔锦程,只好寻个由头稍作磋磨,杀杀那少年恃宠而骄的锐气。 一次午膳家宴过后,段家主逮着机会就将崔锦程斥责一通,丢给少主院的掌权主君,“出门一趟在外野了,把侍奴的身份忘得一干二净。送去青衍的院里,让少主側君好好立规矩。” 崔锦程跪在地上,伤没好透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他将求助的眸光望向段乞宁,委屈至极,而段乞宁置若罔闻。 反正她也不想看见崔锦程,送去学规矩也好。 女人指尖拨转玲珑酒杯,语气里充满警告:“既如此,那就有劳三妹侧夫了。三妹侧夫得妹妹宠爱,掌家治内也是把好手,将这少主院打理得井井有条。妹妹有夫如此,本少主真是羡慕得紧。” “妻姐说笑了。”崔青衍皮笑肉不笑,被迫接受这烫手山芋。 段家主都指名道姓的发话了,崔锦程在他院里有什么好歹,麻烦都得找他头上,可瞧家主的意思,似乎当真要小惩一番,这就是要逼他做这个恶人。 崔青衍的拳头紧紧捏起来。 往后几日,段乞宁果真没再见到崔锦程,他们的作息完全错开。天还未亮,崔锦程就要去崔青衍那儿请安问茶,段乞宁还在睡。夜里段乞宁与阿潮颠鸾倒凤,崔锦程拖着疲惫的身子,跛着脚回偏殿。 段乞宁这段时日还要忙东郊坊市的早春生意,没多少心思花在内宅上,偶尔回府,会私下询问崔小少爷的近况。 府里下人道,崔小公子哪里还用学规矩呀。奉茶布菜、坐姿体态、男容仪表、 琴棋书画、三从四德……就没有拙劣的。 崔锦程的一举一动,都堪称儿郎典范,教科书级别的规准!便是宫里教导翁翁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下人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训了几天,众人就意识到,这还有训得必要么?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为难崔青衍,也为难崔锦程。 崔青衍为了讨好家主大人,也为了树立少主院掌权主君的威严,嘿,还真给他挑出来点瑕疵。 ——崔锦程脚上有伤,行禮有碍,称不上完美。崔青衍便将人拘着,罚练行禮。 段乞宁悄咪咪去崔青衍院子,躲在花园的假山后,见到的是这样的情景:崔小少爷白裘锦衣,墨发束起,头戴玉冠,端庄清雅。他正处在红梅树下,头顶平放一本《男戒》,膝盖微微曲起,以半蹲未蹲的姿势朝前方行禮,声音清澈疏朗:“给妻主请安,给少主君请安。” 崔青衍在下人的伺候下围炉煮茶,慵懒地品味茗香,他的贴身小厮浮石手中拿着竹节教鞭,吹毛求疵地围着崔锦程转。 “抬起来点,这里弯下去些,腰腰腰、腹,都收起来,再收……”细长的竹鞭游走在少年的身上,上下指点,“就这样定好了,不准让书掉下来!” 崔锦程屈膝行礼,崔青衍不说免礼,他就不能动,维系那样的姿势。 期初尚可,渐渐脚伤传来刺痛,少年便站得有些吃力,堪堪稳住身形,《男戒》险些坠地。 “如此简单的行礼都完不成吗?”崔青衍挖苦道,令浮石调整他的体态。 竹鞭狠狠落在他的腰际,崔锦程身形一怔,强忍维系,继续这个礼。 段乞宁看了有一会,少年半蹲到最后,膝盖双腿乃至全身都在发抖,头上的书籍亦是摇摇晃晃,“啪啦”一声掉在地上。 她思绪一紧,正犹豫要不要出面时,一道声音唤住了她:“姐姐。姐姐许久没来我的院子,怎么不进去?” 第43章 不怪段乞宁脚步一抽,差点吓个机灵。实在是她看得入神,三妹妹走路又没声,不知何时飘到她身后的。 段乞宁瞬间破功,但看清来人后很快恢复镇定,只是面上略显尴尬。 因为她本来就是悄咪咪来的,三妹妹方才说话声音不大不小,院里的男人们怕是都听见了,自然包括崔锦程,故而有种被当场抓包的感觉。 段乞宁擦擦摸假山的手指,下意识抖抖肩上的细雪,假装忙忙碌碌一通,视线在崔小少爷身上一撇,漫不经心道:“无妨,我就随便逛逛。” 崔锦程捡回落地的书册,幽长的视线转落在段乞宁的身上。 又来了……她心道。既觉得反感,但几日不见,说实话又有些惦念。 人果然多少会在意喜歡自己的人,有点贱贱的。 那头崔青衍赶忙放下茶盞,从摇椅上起身,款款而来行了个禮:“妻主安好。” 又朝向段乞宁屈膝禮拜道:“…见过妻姐。” 段乞宁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后头的浮石身上。 浮石那点狐假虎威的气势登时吓得魂飞魄散,歘的一下丢掉竹节短鞭,跟在崔青衍身后跪倒下来。 崔青衍面露笑意:“妻姐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外邊冷,若是妻姐因此染上風寒,那妹夫可真是罪过大了。” 段乞宁打量他此刻面容,心中讶异他这变脸神速。 一旁的段乞安前去拉住崔青衍的双手,语气里透着怜惜:“衍儿你也是,外邊冷,怎么只穿这么些,你身子不好,可别冻坏了。” 段乞安差下人去取披風,不稍会,大氅亲自披到男人的肩上,还亲昵地为他系上绳结。 “多谢妻主。”崔青衍羞色一笑。 电灯泡段乞宁微微蹙眉。 如此看来,三妹妹宠爱崔青衍是真的,这眸中流露的关切不假,三妹妹当真喜歡这个被踢皮球踢给她的夫郎,也难怪为了他連正夫都不愿娶。 这一桩事倒是她没料到的。 段乞安还想拉过崔青衍的手摩挲,被后者推搡躲开,嗔怪一声道:“妻姐还在呢……” 三妹妹心疼他手凉,把汤婆子塞他手里后,邀段乞宁前去亭子里的火炉边烤火。 段乞宁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实则她很头疼社交这一趴,因为她跟这个三妹妹没啥交集。 原书“段乞宁”也一样。 段乞安在原著里那是龙套中的龙套,壓根就没多少剧情,她和“段乞宁”不深交也不结仇。 “段乞宁”横行霸道,段乞安却是个实在的,平日里安分守己。她的容貌继承段家主三分相似,比段乞宁更容易辨认出是段家的女娘。唯一相似的地方,是她们都有着微卷的瀑布长发和饱含异域风情的桃花眼瞳。 段家主本来就是在大延南部发家,祖上有大幽国人的血统,后来移居到晾州的,这点倒也说得通。 段乞安虽是庶出,但段家主从小到大倒也没亏待,养得正儿八经,长大了在外面也经营了些自己的营生。抛开“商户女”身份不论,算是晾州城內小郎君稳妥的归宿之一。 段乞宁在围炉旁坐定,段乞安坐在她对面,二人中间放置着一张棋桌。 三妹妹笑道:“姐姐今日前来,想必是为了崔小公子吧。姐姐你放心,他是姐姐的人,又是衍儿的嫡亲弟弟,衍儿不会为难他的。衍儿素来心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言罢,段乞安温笑示意崔青衍和浮石。 浮石心领神会,忙从地上爬起,畢恭畢敬地从崔锦程怀中接走书册,又对他比个了“请”的手势。 段乞宁指尖在桌案上漫无目的地轻敲,不一会,少年施施然走来,经过她身侧时留下一袭清透的冷香,随后在她身后侧的蒲团上跪定,唤了她一声:“妻主。” 段乞宁没话找话:“规矩学得怎么样了?” 这话问向的人并不明确,崔锦程不吭声,崔青衍反应过来接话:“回妻姐,锦程弟弟从前在家就恪守本分,言谈举止皆是符合礼製,自是没有差错的,何谈再学。妹夫不过是做给底下的人看看,也好讓家主大人安心。” 段乞宁冷哼一声。 段乞安打圆场:“是呢,姐姐喝茶。” 浮石前来布开茶具,段乞宁的手隔空虚扶,製止道:“早就听娘亲说三妹侧夫的茶品非凡,这烘茶泡茶的手艺更是出类拔萃,不知今日姐姐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衍儿一到冬日就手脚冰凉,做什么都不利索,妹妹也是很少讓他再碰这些,只怕是有些生疏,”段乞安和煦地笑道,“姐姐一会儿可莫要怪罪。” 段乞宁:“怎会。” 段乞安没听出段乞宁的深意,不代表崔青衍也是。可碍于身份,他只敢把不满藏在心里,被迫净手上前泡茶。 一时间亭外风声簌簌,亭內火星淅沥,男人煮茶、洗涤、冲泡、碾磨……热气滚滚,茶香四溢,一系列繁琐的流程下来,崔青衍顶着壓力,忙中难免出错,又折腾了好些个来回,才将热茶泡好。 第一杯给作为客人的段乞宁,第二杯给妻主段乞安。这第三杯…… 崔青衍压下眼底的阴鸷,有些不大情愿地递给崔锦程。 少年眨眨眼,低头道:“贱奴惶恐,少侧君这是折煞贱奴了。” 崔锦程不敢接,那茶只得崔青衍一直举着,可烫手。 段乞安张望着,焦急不已道:“姐夫哪里的话,你是姐姐放在心尖上的人,这份量可受得了的。” 正夫、侧夫、侍夫才算夫,侍奴只是奴。她这么喊不合规矩的,存心讨好段乞宁。 少年抬头去看段乞宁的脸色,可后者并未表态,亦不作反驳。 他想了想,伸出试探的手,接过茶盞。 段乞宁面上不露声色,其实内心特想阴阳怪气他:“呦~今儿不当‘圣父’了?” 强忍着,她吹拂热气,抿了一口品味,微讶道,“醇香回甘,云开月明。黄金芽?” 段乞安道:“姐姐南下的那一年半载,时常往家里送。一来二去的,妹妹也喜欢上这桑州特产。恰如姐姐云开月明,佳人入怀。妹妹恭喜姐 姐!” 旁人眼中,段乞宁南下后回晾,昔日苦苦求娶的崔小公子自荐枕席,可不算美事一桩么? 就連段乞安也这么认为,她的姐姐终于将心心念念的小郎君纳入后院了!殊不知她这话让在场两个当事人都勾起不愉快的过往。 崔锦程捧茶垂首,安静跪着;段乞宁又细品一二,将杯盏放回。 她本就是被抓包来的,順便让苦練行礼的崔小少爷摸个鱼,再順便给崔小少爷出通恶气。 鱼也摸了,茶也喝了,段乞宁正打算拍拍屁股走人,段乞安非得把她扣下来下棋。 “上次和姐姐弈棋还是三年前呢…” 都隔这么久了还有这个必要吗?段乞宁心中腹诽,抬眸见三妹妹眼瞳期盼,一副殷切至极的模样,不禁纳闷:这难不成是个姐控? “姐姐?”段乞安又巴巴眼地望她,已不由分说地将白棋碗推到她这一方来,“姐姐你先手。” 段乞宁思绪运转飞速,回忆原著里“段乞宁”到底会不会下棋,水平如何……思索半天想不起来,干脆走一步是一步,衔子落棋。 作为富二代必修课后兴趣班之一的围棋,段乞宁自然不在话下。 一白一黑交替进行,与段乞安博弈。 走了三四步,她便能估摸出三妹妹的水平,掐着差不多的水准亦步亦趋。 崔小少爷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瞳深处浮现几丝好奇和猜疑:女娘六艺,她段乞宁是真的都会,此前何故藏拙? 就连崔青衍也颇为意外,毕竟段乞宁从前的名声,比起娘爹一直保护的崔锦程来说,他知晓得更多。崔青衍心道:段乞宁绝非表面上看起来这般乖戾,难怪“上面那位”会有所忌惮…… 段乞宁不知她这想藏都没法藏的现代棋术引得众人浮想联翩,不过段乞安似乎没有觉察,当真眉头紧缩思考得很是痛苦,踟蹰地走每一步。 “姐姐南下一趟棋艺竟然精进得这么厉害!”挣扎良久,她将最后一手黑子落地,一脸崇拜道,“是妹妹输了……姐姐到底是跟从前不一样了,怕是只有妹妹还在原地踏步。” 段乞宁也不想打击她,宽宥道:“从前姐姐的糊涂事干过不少,没能给你做个好榜样。南下艰苦,本就是去历練的,自然是得有点长进才敢回来,哪还能和以前那么混帐。” 段乞宁这话一说,段乞安那是愈发信服了,道:“姐姐才不混帐呢,晾州、京州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女娘,不都是锦衣玉食的,一辈子在金圈里惯养着。姐姐光是有这种南下历练的魄力,就比旁人出彩得多,已经很值得妹妹敬仰和学习了!……” 看那架势,段乞安似乎也打算效仿一下,择个良辰吉日也去南下历练历练。 “……”段乞宁一梗,将余下的白子悉数放回碗盏里。 段乞安忽的脸色一变道:“姐姐!…姐夫是不是流血了!” 第44章 段乞宁心一緊,回首便见崔锦程右腿附近的衣裙已染成血色。少年隐忍不语,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杯中茶水有一些洒落在地上还未干透。 “傷口裂开了怎么不说?” 少年脸色苍白道:“妻主和三少主弈棋甚欢,贱奴不敢叨扰。” “衍儿快去差人寻郎中!”段乞安从矮脚椅上起身,面色慌张,“是妹妹和妹夫疏忽了,姐夫有傷在身,不该拘着那礼節的。妹妹替衍儿给姐姐赔不是!” 说着,段乞安朝段乞宁拜下,段乞宁趕忙抬手扶她:“妹妹不用自责,此事与你无关。” 浮石忿忿不平刚要插嘴,崔青衍一个眼神瞪回去,薄怒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郎中!” 两刻钟后,熟悉的郎中背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趕往明月轩。 汪娘子算算时日,已是一月半未曾来了,感慨:崔小公子不是受傷,就是在受伤的路上。 “说吧,今日小公子伤在何处?” 室內屏风后,段乞宁已卷起少年的裤腿儿,露出染红的袜履。 见到那熟悉的兔绒软垫和衣裙內衬,段乞宁愣了一下:“你这是……” 很显然,崔小少爷自己做的男红,将段乞宁送他的那雙粗制滥造的袜子改成如今这么精致的成品,精致到她有些不敢动手脱下。 她的指尖在半空中停驻,崔锦程低着头看不见神情,露在外边的耳尖却烧得红润。 段乞宁的思绪如柳条抽水般荡漾着点点涟漪,她指尖熟稔,解下袜履,同汪娘子一一严明,事无巨细。 汪娘子和多福多财去开药方,段乞宁的手心包裹在他的脚踝旁边,轻盈地揉。捏着后脚跟上的软。肉,指腹触摸那处的筋骨。 “……”少年沉默着,粗沉下去的呼吸声却暴。露蛛丝马迹。 段乞宁也享受着这样微妙且粘稠的气氛,指尖挠痒刮蹭他的肌肤。 倏然,脚踝逃离她的把玩,踩在鸳鸯丝衾上,膝蓋抵在了她的腿间。 随着他的举动,段乞宁被他身上的冷香萦繞,一个恍惚迷离间,左側大腿上一重,崔锦程坐在了她的怀中。 女人随他引。诱,含糊地應了一声:“…嗯?” “好喜欢姐姐……”他低语呢喃,温热的气息吞吐在段乞宁的颈窝里,而后很轻很轻地用唇瓣触碰她,吻着她下颌的轮廓,含住她的耳垂。 用舌尖撩拨。 汪娘子一进来看见屏风后交叠在一起的两道人影,吓得一个激灵弹射出去,“天啊天啊天啊——” 便是这样的动静都没有让那少年停顿,崔小少爷支起腰身,另一只膝蓋繞过段乞宁的雙腿,抵在了另外一側。 他以一个略高于她的姿势跪坐在她的身上,劲瘦的腰肢下陷,被段乞宁緊紧圈在臂弯间。 少年的双手缠绕在她的颈脖上,衣袖下滑,露出白绫绸缎和赤红的守身砂。 崔小少爷气息不稳,双颊染上驼红,勾着她的颈沉声道:“宁姐姐,我不想再去学规矩了…” 段乞宁对上他混浊的眼瞳:“弄伤自己,就为的这事?”就因为这突然变得那么粘人? “嗯……”崔锦程点了点头,面上是温顺的模样。 “那便不去了,”段乞宁應允,“待会我差人去给三妹夫递个消息,给我娘親那边也传个话。” 她顿了顿道:“只是,我说过了,不准再做这种事。” 崔锦程局促地呼吸一口气,从她怀中抽身。 少年双手掌心朝上,平摊在段乞宁的身前,长睫微颤着:“那你惩罚我吧,鞭打还是塞上尾巴,我都愿意接受。” 他左手腕缠绕的白绫衬托那处的筋脉和软骨分明,透着一种清晰澄澈的生机感。似乎稍稍用点力,那儿便会留下红印。 段乞宁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你……”这是解锁了什么新的隐藏属性? 她迟疑一瞬,但很快反应过来:毕竟面前的少年是一个连自己都下得了手的人。 段乞宁保持沉默,手指沿着他的手背上抚,解开了白绫的绳結,露出手腕心附近将将长好的藕粉色新肉,周围一圈还有尚未褪去的血痂。 崔锦程的喉結动了动,视线滚烫地落在上边:“这里的、我忍住了。” 段乞宁将白绫重新给他缠上,冗长的部分系上蝴蝶结,赞扬:“嗯,做得不错。小少爷。” 少年本就混沌的眸色底处翻涌起阴翳,他曲了曲手指,带动腕间的三角软骨也抽动一二。 另一边,崔青衍收到段乞宁差人送来的假条,他回到自己的寝殿,房门紧闭。 贴身小厮浮石气急败坏道:“公子,那血分明是他自己弄的!安少主和大少主弈棋时,小奴眼睁睁瞧着他自己掐自己,公子方才为何拦着!难道就要让安少主这么误会公子吗!” 崔青衍一改段乞安眼中温良贤德的模样:“蠢货!段乞宁对他疼爱,仅你片面之词,谁能信服?等着被那贱人倒打一耙吗?妻主怜惜我,今日之事她抑是护着我的,自会和家主解释明白,你莫要给本君節外生枝。” 他随后咬牙切齿,拳头捶在 桌案上,震得案中茶具哐当一声,动静不小。 男人一想到今日给崔锦程递茶一事,就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贱奴身份,也配让他奉茶! “从前本君在崔家就处处被他压一头,现在他攀上段乞宁,竟还鸡犬升天受着本君的礼!这贱人当真是厚脸皮,为何老天娘如此不公,给他尊贵的身份家室容貌还不够!还要给他个如意娘子!” 崔青衍想起多年前,段家聘礼七抬八轿堆满后院时,那种不甘和嫉妒如毒针扎满他的五脏六腑。 仅仅因为崔锦程是母父的掌上明珠,他们要给他送到宫里伺候凰上,便残忍地将他这个庶出儿郎推至段家这个龙潭虎穴! 那天,他身穿玫红色喜服从偏门被抬进的段家大院,下人们粗。暴对待他,将他丢弃在段乞宁的床榻上不管不顾。 段乞宁前来掀开他的红盖,发出鄙夷的一声:“啊,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崔青衍会永远的记得当时段乞宁看向他的眼神。 后来,他又被下人们粗。暴地抬到段乞安的榻上。 段三少主按照礼节走完所有流程,喜秤挑开帕,望向他时满目同情,那是他在段家人身上感受到过的唯一的温度:“‘衍儿’,我可以这么唤你么?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妻夫了。” “你虽是侧室,但毕竟是我第一个夫郎,我会诚心待你的。”段三少主浅笑道。 思及此,稍稍抚平崔青衍暴怒的心。可这么些年来日积月累的落差未曾消减掉他的不平,他总在幻想另一种活法:若是没有给崔锦程替嫁,他是不是也能给小富人家的女娘当正君? 运气好些,说不定是达官显贵的侧夫……凰女殿下的侍夫……又或者!选秀入宫,成为凰帝陛下的御用小郎,再往上爬,会是御人、贵侍、贵君……甚至——崔青衍窒息一瞬,眸色愈来愈狂热。 而今,崔家覆灭,崔青衍如愿见到崔锦程从天之骄子沦落为叛贼逆子。可昔日瞧不上他的段乞宁依旧对他这个嫡弟青睐有加,纳为侍奴的同时,还能让他享着“正夫”的荣华富贵。 段大少主的“正夫”和段三少主的侧夫,他还是低低在下的那个。 崔锦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公子…你莫要伤着自己,小奴心疼啊!” 崔青衍回神,才发觉自己气得掐红了掌心。 恰逢此时,响起敲门声。“少侧君,有您的信。” 主仆二人脸色骤变,均作警惕模样。 崔青衍赶忙收拾衣袖,拉开房门,和送信小厮对了个眼神,将信件取回。 信封简约,只于封口附近画了个细小的“水蛇”花纹。 “是…是‘上面那位’大人…”浮石惊恐道。 崔青衍焦急地撕开信封取出信件,阅完后脸色惨白,手指将纸张拧得皱巴不堪。“怎么办……父親的病情愈发严重,那位大人说,若本君还不能将崔家私印的下落盘出,父亲怕是活不过初夏……怎么办浮石,本君…本君等不起了……” 崔青衍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浮石忙上前搀扶,也急得六神无主:“这可如何是好公子,公子你也不过是三少主的夫,如何能越过大少主,把手伸到那贱人那里?” “你说得对……”崔青衍倏然捕捉到重要一点,“本君的手确实越不过段乞宁,这样,你替本君去把赵氏唤来!” 浮石一惊,眼眸锐利:“公子你是要……” 崔青衍急不可耐:“速去!” 浮石脚底抹油就去,崔青衍将那封信件引燃。 男人将着火的纸张丢进炭火堆里,盆内熊熊烈火,眸中冰冷结霜:“既如此,只能将你赶出府了,锦程弟弟。” 翌日天刚亮,段乞宁和崔锦程就被吵醒了。 多福多财面色难看,正杵在寝殿门口踌躇,其余下人们也面面相觑着。 一问才知,有人已在段家府外罵罵咧咧快半个时辰了。 段乞宁边更衣边犯困,顺带回首对榻里的少年道,“今儿起就不用去学规矩了,再睡会?” 崔小少爷掖着被角,缩成团,望向她点点头。 段乞宁合上床纱,并未看见少年抬起右手的模样。 那颗守身砂依旧鲜红,而他眸中只剩迫切和烦躁。 “外头在骂什么?” 多福谨慎回话:“呃,少主,外头在骂…骂您……” “骂我?”段乞宁错愕,眉毛一扬。 大清早的,哪只小王八胆这么肥? 第45章 走近了,便听见一道激昂澎湃的女声,颇有穿透力,仿佛下一刻就会顶破段家殷实的大门。 那声音歇斯底里多时,已近乎沙哑,可依旧不依不挠:“段乞宁!你个晾州败类!纨绔中的纨绔,混蛋中的混蛋!所行之事哪一件堪得上淑女所为?你逼良为倌、横行霸道,不过仗着万贯家财肆意妄为,若真论本领功夫,你有何作为!” “一个骄奢淫逸的蠹虫,享受着母族父辈的荣华富贵,不知廉耻、目无尊法,视人命如草芥!像你这样的人,怎还会有臉苟活在世!” “既然老天娘不收你,我黄梨今日就算、就算把这条命抵在这里!也要为崔小公子討个公道!” 段乞宁停驻脚步,她本还在颅內搜索绵薄记忆,没想到那人自爆家门。 段家门內围满了人,不用怀疑,外头亦是人声鼎沸,吃瓜百姓早已黑压压围成圈,对着緊闭的门缝指指点点。 女声缓口气又喊:“有胆你就开门!我黄梨自与你当面对峙,躲家门里当缩头乌龟算什么女人!” “段乞宁!是女人就给我出来!……” 门内,段家主不在府邸,主持内务的是三少侧君崔青衍。 兹事体大,他拿不准,只好唤来妻主段乞安。 三妹妹在府院门口辗转反侧,火烧眉毛。 此前,她已经派遣一批家丁出去震慑,可那骂人的小女娘非但不忌惮,反而越骂越酣:“人在做天在看!段乞宁!你以为耍些拳脚武力便能让我妥协嗎,你太小看我了!你太小看吾辈读书人的气节了!” “你这只妄尊自大的米象,我黄梨敢作敢当,敢鸣世间之不平,便是拿刀拿剑指着我的脖子,我也要替世道冤苦发声!試图耍刀弄枪堵塞我的嘴,只会彰显你的心虚!……” 外头人潮汹涌,起哄声哗然一片,有应和的:“对,就是心虚!” 有好奇的:“谁家女娘这么莽——” 有发悚的:“骂的可是段家大少主,早年弄死多少小郎君,一言不合就抽死人……” 有倒吸凉气的:“还真有人敢骂啊?” 还有不以为意的:“怎么不敢,崔家小公子多的是为他怒发衝冠的娘子。” “段乞宁!你还是不敢出来嗎!”黄梨吼道,“像你这般懦弱的女子,是如何有臉强占晾州最矜贵的儿郎的!崔小公子即便家族落魄,可依旧是正经士族郎君的出身,你有什么资格作践他!……” 三妹妹覺察到段乞宁的出现,慌忙前来:“姐姐!姐姐这怎么办…家丁们拦不住,拉也拉不成,打也打不走,骂起来没完没了,跟头倔驴似的!” 段乞宁的视線在院内环视,崔青衍和段乞安在一道,面上均是焦虑的神情;家厮女使们则伏低腰身,屏息凝神,生怕惹恼这位喜怒无常的少主。 外头的黄梨还在絮絮叨叨,女人不为所动,面上没有絲毫波澜。 毕竟对段乞宁而言,这种不带家人的骂词实在是毫无杀伤力。弯弯绕绕的拈词造句跟念经一样。 段乞安还想等着家主回来主持大局,段乞宁却轻描淡写道:“把门打开。” 外头百姓始料未及,木门哐当大敞,女人双手抱胸,明显刚睡醒的慵懒模样,开口第一句就令黄梨破功:“谁家死爹了,喊这么吵,叫魂吗?” 真恶毒啊! “段乞宁你!” “你…你你你——”气得黄梨那是个胸腔都快炸裂,眼眶烧红一片。 她磕巴很久都想不出来这是人嘴能说出的话。黄梨的生父确实已不在人世,段乞宁此话无疑是直捅人心窩子。 段乞宁立在段 府门匾下,借助台阶居高临下地俯视黄梨。后者一副文士女娘的装扮,襕衫厚袄,儒巾缠发。 那小女娘满脸通红,眼角含泪,白皙指节死死锁定段乞宁那张玩世不恭的脸,鼻翼气得一鼓一鼓。 段乞宁笑道:“还骂不?” “段乞宁!”若手指为剑,黄梨此刻当狠狠朝她劈砍过去,“你这个毒妇!蛇蝎心肠的女人!当初是你,当着全晾州城人的面苦苦追求的崔小公子,如今人到手了!你就是这样对待他的?你既不喜欢他,为何还要将他困在段府!为何不还他自由!你何苦要作践他!” “伤他弃他胁迫他!你枉为妻主,你不配为人!”黄梨越说越激动,已跨上台阶,衝到段乞宁面前,和她几乎鼻尖挨着鼻尖。 段乞宁一动未动,视線不曾偏移半分,她赌她不敢动手。 果然,黄梨哪怕怒火冲天,也没有动手打人。 段乞宁抬手点在她的肩上,推开二者之间的距离:“念完了吗?念完了本少主回去睡回笼覺了~” 她打了个哈欠,摆手往回走。 “你无耻!不要脸!”黄梨冲到段府里,被家丁用棍杖拦住去路。 段乞宁邊走邊道:“本纨绔要尺有何用,多福多财,你们把我那把戒尺拿去送给黄小娘子……黄小娘子你再跟过来,可就是私闯民宅,要去牢里吃牢饭的。” 三妹妹招呼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赶出去。” 黄梨被扫地出门,段府大门再度落锁。 那些个吃瓜群众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听说汪娘子经常去往段家诊疗,一窩蜂地涌到汪氏医馆,試图求证黄梨所言虚实。 搞得汪娘子不得不歇业避风头。 本以为热度过去,此事就算翻篇,没想到三日后几位当事人又重聚一堂。 那天正好段家主经商归家,听闻此事只觉荒唐。 黄娘子唯恐段家日后报复,和吏部告了短假,携女親自登门赔罪。 段乞宁赶往前厅,见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黄娘子较之上次见面似乎苍老了不少。头顶几缕白发藏在黑发中,眼窝附近的皱纹也熬得更深。她甚至差服都未脱干净,就这么穿了过来。 她的女儿黄梨,此前指着段乞宁破口大骂的小女娘,正直着脊背跪在地毯上,双颊两侧是鲜红的巴掌印,眼眸邊则挂着摇摇欲坠的泪花。 段乞宁路过她身旁时,黄梨哼一口气撇头,明显不服的模样。 整个前厅,段家主和三小爹坐高位,段乞宁和段乞安各坐左右手的次主位,緊挨着各自少主们坐的,分别是三少侧君和赵侍夫。其余空位,悉数被段乞宁后院的侍夫们抢占,眼熟的不认识的叫得上名的叫不出名的……一有点瓜吃,他们是争先恐后。 “妻主~妻主许久未曾宠幸侍身了,是不是都快将侍身忘了?”赵侍夫抢坐在段乞宁身侧,段乞宁喝口茶的功夫,已经半边身子贴了过来。 赵侍夫主动牵过段乞宁的手放在脸侧蹭了蹭,含住她的拇指:“妻主,侍身今日…戴着尾巴哦,妻主不妨猜猜是什么尾巴?” “孔雀?”段乞宁撇他一眼,兴致不大。实则是她推算日期,月事就在近日,心中燥郁难耐,一门心思只想要崔小少爷,对旁的不如他的男人委实是提不起兴趣。 “討厌不是啦,侍身已经和妻主玩过孔雀开屏了,”赵侍夫讨好道,“这次是小豕尾,弯弯的,硬硬的。妻主晚上要不要试试?” 段乞宁抽手不回话,视线直勾勾落在刚进门的崔锦程身上。 少年三天三夜都未曾合眼,眼眸硬生生熬红。 崔锦程不敢看向段乞宁这头,他面色苍白,死死地咬住唇瓣,几乎要磨出血来。每走一步,步履都宛若有千金重。 黄梨发现他,激动出声:“锦程哥哥!” “逆女!”话音刚落,黄娘子又一巴掌甩上去,将那小女娘抽得懵然倒地。 黄娘子抱拳行礼道:“段家主,此事是鄙人教女无方。鄙人已惩戒过小女,她必然不敢再犯。今日登门道歉赔罪,望段家主能看见鄙人和小女的诚心,也望段家主能够网开一面!” 天知道放工回府的黄娘子知晓黄梨当街骂段乞宁一事恼怒成何样! 黄娘子差点气晕过去,当场就用上家法,鞭子狠狠抽到黄梨的背上,边抽边骂:“打死你个不孝女!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去为崔小公子出头,更不要去招惹段乞宁!你为何偏偏就是不听!你把娘親的话当做耳旁风嘛?” 黄梨被绑在木条板凳上,被抽得瑟缩发抖。她蓬头垢面,狡辩喊道:“娘親!女儿不懂,女儿不过实话实说,为崔小公子不平,何错之有?城中汪氏医馆的郎中皆可作证,段家前前后后伤了崔小公子多少次!伤了便治、伤了便治,毫无后顾之忧,故而次次变本加厉!” “以卵击石,无异于自毁前程!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 “女儿不怕死!若人人面对强权都畏畏缩缩的,谁来替弱者发声!谁来还人间公道!”黄梨咬牙切齿,双眸赤红,“那段乞宁就是无赖之徒,吃的是民脂民膏,住的是民血民汗,却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欺女霸男!凭白肆意就能糟蹋崔小公子……” 小女娘抽着气:“崔小公子明明、明明是那么好的小郎君……” 大抵是这话触动到了黄娘子,女人鞭打的劲道收敛,声音多了些疼惜:“可你也是娘亲的好女儿,娘亲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若没了,你叫娘亲怎么办?说话做事前,你有考虑过后果,有考虑过娘亲的感受吗?” “段家是什么地方?段乞宁又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你爬墙一事,若不是崔小公子替你揽责,你还能安然无恙到今日吗!崔小公子处处为你,令你莫要再与他靠近你就是不听,非要撞破南墙让小公子受你连累才肯罢休,这就是你所谓的爱惜他、保护他?”黄娘子痛心疾首,“无权无势,你拿什么讨公道,靠你那点笔墨纸砚?更何况崔小公子,本就不是你我可以触碰到的阶层。” 他非池中物,是早晚招致祸患的灾源。 …… 黄娘子闭眼恳求。 段家主翻起旧账。“头次还能说是令爱一时冲动,两回三回的可说不通。黄娘子,本家主念你是吏部官差才给你几分薄面纵你登门求姻又登门求情的,你最好给本家主个准话。毕竟段家是凰帝陛下钦定的凰商,令爱将来还要考取功名,落得一身污秽,对你对我都不好,你说是吧?” 段家主抿了口茶水,威胁之意无形中化为利刃,悬在黄家娘子的头顶上。 黄娘子立马跪下发誓:“鄙人在此启誓,黄家对叛贼崔家仅有前雇主的交情,再无其他。小女黄梨对崔小公子抑无私情,他们二人是清白的!不日鄙人就会为小女择夫郎!” “娘亲……”黄梨睁大眼眸,难以置信。 黄娘子狠狠掐了她一把,推搡她的脊背,逼迫她弯腰低头:“你快立誓!” 小女娘扭捏肩膀挣脱:“我不愿娶夫!” 黄娘子怒不可遏,声音盖过她:“母父之命媒妁之约,愿不愿的都由不得你!段家主大可放心!” 段家主戏谑道:“哦?黄娘子看中的是哪家小郎君,若是有本家主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道来。待黄小娘子娶夫的大喜之日,我段家必定送上厚礼。届时,就让宁儿捎上锦程一道去贺喜吧。” 段家主眼神示意,段乞宁无所谓地哦应一声,视线灼热地移至跪地的崔锦程身上,后着的脸色愈发难堪。 他将十指攥得很紧,紧到指节发白,似是在恐惧着什么。 就当黄娘子如释重负时,一道质疑的声音响起:“黄娘子此言差矣。” 赵侍夫倏然从椅上起身,在崔青衍和浮石犀利的盯视下,缓缓从衣襟内侧抽出一 方絲帕。 “这是黄小娘子翻墙私会崔侍奴那夜,从送来的食盒暗槽中发现的‘定情信物’。清不清白,自有物证。” 崔锦程悬着的心终是坠落而下,人就好似跌入冰窖,嘴边溢出丝丝血腥味。 第46章 段家主的茶搁置在桌岸上,清脆的响动在眾人屏息凝气时显得格外突兀。 黄娘子的面容唰的一下惨白,眼瞳震撼地看向黄梨,几乎是想也未想,女人抬手又是一巴掌,比方才更心狠手辣,抽得黄梨嘴角溢血。 黄娘子勃然大怒:“逆女!你简直不知廉耻!那是旁人的夫侍!” 黄梨捂着红肿的左脸,缓缓擦掉嘴角的鲜红,清澈杏眸中仍是不肯认错的执拗。 黄娘子拱手作揖求道:“段家主!小女顽劣,涉世未深。从前鄙人在崔家做活,小女自幼只认得崔小公子,多年来亦是将小公子当作兄长相待,并无旁的心思,而今也是!小女一时糊涂,错将妹兄情谊混淆为女男之情,因而送错‘东西’!鄙人回去定会好生教导,指引小女厘清情谊,不敢再犯!鄙人可以自个性命担保,小女今后绝不会涉足段大少主和崔小公子之间,更不会再出现于段家附近!” “娘!我没有……”一直隐忍的小娘子突然爆。发,抬起她那双倔强的眼,“不是混淆!也不是错将!人非草木,我倾心爱慕锦程哥哥,是我自个一厢情愿!我自愿要为锦程哥哥澄怨,和锦程哥哥无关,也和我娘亲无关!” 黄梨破釜沉舟,身躯因为激昂的情绪战栗,可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她的眼眸扫視厅堂一周,压过那些嚼舌根的侍夫下人、掠过高台上的段家主和家主侍夫,最后定在段乞宁的脸上:“是杀是刮我都认,任何后果我一人承担。可我黄梨就是要在今日堂堂正正昭告眾人,我喜欢锦程哥哥,此生非他不娶!谁都不能替我择选夫郎!” 四下寂静,众人皆面露震惊。 視野中,崔锦程徒然倒下脊背,双手撑在地毯上,已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 黄娘子怒火攻心,张唇呓語一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眼一黑昏倒过去。 吓得黄小娘子瞬间變脸,接住至亲,仓惶道:“娘你怎么了娘!娘亲你别吓女儿……” 赵侍夫和三少侧君坐看好戏。 段家主不語,指節按緊椅子扶手。 置身事外的段乞宁面色凝重,眉头皱起。 下人堆里的管家嚷嚷着要尋郎中,可他人微言轻,竟无一人敢应。 场面鸡飞狗跳,段家主烦躁地捏捏眉心,半晌,撩开眼皮看向段乞宁:“你自己做主吧,娘亲乏了。” 段乞宁起身,安排了个女使去请医娘,眸色冷淡地将地上三人收入视野。 “救人要緊,先将黄娘子扶去客房,等郎中看过再说。” 女使们前来抬人,黄小娘子追着跟去,厅内侍夫们面面相觑,目光皆落在他们的妻主和崔侍奴身上——都等着段乞宁狠狠责罚崔侍奴。 少年叩首,匍匐在地,长发散开在毯上,看不见他任何表情。他冻在外头的手指已是毫无血色,像只丢了魂魄的傀儡。 段乞宁的鞋履踩在他的发尾邊,却引得那少年将头埋得更低,硬邦邦的脑袋磕在毯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妻主赎罪,千错万错都是贱奴的错。贱奴淫。荡低劣,擅自勾。引黄梨姑娘,贱奴愿以死谢罪,求妻主饶过她。” 他俯首做低,身子颤动不止,又磕了好几个头。 段乞宁不说话,只是凝望着他的后颈,那儿的长发散落在两邊,露出一块雪白的肌肤。 绮丽的脊椎骨埋没衣领,他弯曲的背脊线条也完美得无懈可击,映在女人的眼瞳深处,似有一把火点燃了她的欲。望,体内的蛊毒快要倾巢而出。 身。下一道异样感涌现,段乞宁稳住起伏的情绪,嗓音克製而低沉,染着几分失望:“我说过的,你还是不听。” 少年一怔,才觉察自己在结冰的气氛中迫于恐惧和压力,又一次拨开白绫、抠开血痂。 “滚回明月轩去。”段乞宁的眉眼间夹着戾气。 不久后,歇业的汪娘子来看过,黄娘子已无大碍。 对于黄梨这对母女,段乞宁差遣家丁揍了一頓,直接丢出府邸。 “黄娘子,记住你今日的承诺,莫要再让黄梨姑娘靠近段家,此事便这么算了。我段乞宁许诺,不会拿此事尋滋报复,这是蓋印文书,你可安心了?” 黄娘子接过信证,上边白纸黑字写明条件,且加蓋了皇商印契,若是段乞宁日后反悔寻仇,可将其禀呈官府,自有凰權律法製约。 黄娘子心石落地,却对段乞宁此举难以置信:便这么放过她们了? 甚至家丁打在身上的那几棍都是做做样子,并未真的伤害到她们母女二人。 “段乞宁你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 黄梨唯恐有诈,被黄娘子一把捂住嘴。 “段大少主气度非凡,是鄙人狭隘了。今日之事是黄家不对,鄙人会对小女严加看管,日后若有用得上黄家的地方,鄙人和小女万死不辞!” 段乞宁没有受她的礼,旋身就走,大门闭阖。 换作是原身,早就将这对母女丢去乱葬岗喂野狼了,可她不是原身。 原著里的黄梨亦是这样执着的性子,认定一件事便会走到底,哪怕头破血流。说好听点是她坚定不阿,说难听些,那就是死心眼一根筋。 黄小娘子为救崔小少爷于水火,发愤图强考取功名,如愿走上仕途,却因为自身不知變通的性子,得罪诸多达官显贵,最终被文字狱所迫害,成为政權斗争的牺牲品。 炮灰看炮灰,两眼泪催催。 这同病相怜的结局,自然让段乞宁生出同情的心思。 若真要论起来,黄梨比她还要小上个三四岁的样子,段乞宁犯不着和一个小女娘计较。 只是今日这事…… 段乞宁脚步一頓,她总觉得有些蹊跷:黄梨攒了那么久的怨气,怎就偏偏近日来闹事;赵侍夫藏了那么久的帕子,为何就舍得今日掏出来检举? 女人眉心一沉,唤来阿潮。 “你去查一下。” 阿潮应允,欲言又止。 段乞宁疑惑地看他,一眼就发现他今天打扮得不一样。 暗卫为行动方便,向来穿的是束袖款式的劲装,腰线利落走势明快。可阿潮今日穿的却是广袖,宽大的袖口裁剪成流苏的样式,随他抬手行礼的举动,露出男人精壮的手臂。 这身大幽风情的常服敞开领口,紧实的胸线附近配以银制饰品点缀,将男人装点的不像刀口舔血的杀手,倒像是尊贵的异国公子,莫名有了种不可亵。玩的疏远感。 可那双点漆黑眸仰视她,深邃隐忍,阿潮语气心疼地道:“主人月事将至……” “你闻出来的?”段乞宁视线灼热,指節攀上他硬朗的下巴。 阿潮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段乞宁的手指已经撬开男人的唇,嗔怪着骂他一句:“狗鼻子。” 阿潮确实闻得出来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当然还有更主要的原因:每每月事来临,都是他伺候的她,渐渐的,阿潮就记住了段乞宁的日子和规律。作为贴身暗卫,他有义务和 责任适时提醒段乞宁,免得弄脏了衣裙。 同时,为了争夺特殊日子的侍寝权,男人每次都会使出浑身解数。 对段乞宁而言,他肯为她花心思就好,女人倒也不会吝啬给他表现的机会。只是段乞宁难免担心他的身体,这蛊毒尚无破解之法,以身引毒终有濒临阈值的时候。 “阿潮,强来不得,你可要想好。” “屬下无怨,”他虔诚地吻在段乞宁的掌心里。 自雪林被困一事后,阿潮变得愈发紧张,时常会自责那天护在段乞宁身旁的不是他,也无比懊恼自己错失向她表诚心的机会。“能为主人死,是屬下之福。” 段乞宁捂住他的嘴:“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我若活着,你也务必要活着。” 男人另一只执刃的手握紧刀柄,低垂眼睫应允:“属下遵命。” 段乞宁准了他今夜的侍寝,阿潮直起膝盖起身,将主人横空抱起。 她窝在阿潮宽阔的胸膛中,双手勾住男人健硕的颈脖,衣裙在他臂弯边摇曳生姿。 阿潮抱着她一路招摇,路过的家厮女使无一敢冒犯,纷纷俯身避让,回明月轩的路倒是顺畅。 只是在步入院落、靠近寝殿的地方,阿潮顿住脚步。 “主人……”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是崔锦程跪在门口。 “不必管他。”段乞宁道。 阿潮自然知晓近日发生的一切,他喉结滚动,抱着段乞宁从少年身侧迈过。 段乞宁的裙角扫过崔小公子的发冠,留下须臾冷香,令那少年神色失控,“宁姐姐……” 阿潮眸色一沉,寸步未停,踏入屋内。 再之后便是干柴烈火。 阿潮在这方榻间寻觅到崔小少爷的气味,索吻时比以往倾注更多的占有欲,男人将女人抱坐在身,配合她玩弄尾巴的节奏轻。喘,哑着音儿唤她“宁宁”。 男人的闷哼声粘。稠,深沉得好似一潭黑水,将段乞宁的每一寸指节吞没,令她得到短暂的餍足。 第47章 ……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阿潮回来复命,证实了段乞宁的猜测:确实是三少側君联合赵侍夫将崔锦程受伤的消息透露给黄梨,添油加醋一番令黄梨关心则乱,这才跑到段家门口闹事。 那私藏的手帕是他们的杀手锏,不惜亮出底牌对付崔锦程,只为将他彻底赶出府。 此前就听管家言,崔青衍在探查某样“东西”的下落,果然还是为了秘钥,只是尚未清晰他幕后之人是谁。 明朗烛火下,段乞宁掌心里握着一把銀器,纹路和她胸口上的刺青相似。 她从雪州回来,马不停蹄寻觅工匠打造,今日才将粗糙的成品取到手。 月牙銀器的表面错综复杂,不过还未刻画完整,实在是段乞宁那纹身图案过于繁琐,再者她也不知晓秘钥的真实尺寸。眼下这个,只是她估摸出来的形状,她特地命匠人在月牙尖附近穿了个孔,方便用绳结串起。 有道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乍一眼看,它就是一条吊坠,根本不会讓人把它和搅弄朝堂風云的“秘钥”联係在一起。 段乞宁攥在手心把玩,银月红绳,在烛火下显得鲜明异常。 多财推门进来,面露怜悯,似是做了一番思想准备才敢开口:“少主,崔小公子一直在门外跪到现在。” 段乞宁抬眼:“不是讓他回偏厢房吗?” 多财迟疑一瞬:“……小公子他求着要见您。” “不见,讓他滚。” “少主,小公子身子单薄,外头又天寒地冻,再跪下去怕是……” “是我讓他跪的吗?”段乞宁打断道,“他喜欢跪就让他跪,惯着他?” 多财被段乞宁这恼火的模样嚇到,不敢再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点着她。 偏这时,不长眼的炮仗自己窜到段乞宁跟前。 赵侍夫准备了一些点心,提着食盒前来,他在门口观望和窃听一会后,得出“妻主已对崔锦程厌弃”的结论,壮着胆子踏进去。 “谁准你进来的?” 赵侍夫后脚刚落地,段乞宁冷漠的嗓音悬在头顶,令他不寒而栗。 可他带着“务必要将崔锦程赶出府”的任务前来,一想到从今往后的荣华独宠,便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赵侍夫很快调整心态,嘴角弯起乖巧讨好的笑容,唇邊的黑痣更显風情:“妻主消消气,气多伤身,侍身会心疼的。侍身特地命小厨房给妻主做的糕点,妻主要不要尝尝?还有这海参粥,冬日养胃暖心最适不过……” “拿走。”段乞宁未曾留有一个眼神。 赵侍夫有些发悚了,但想着最坏也不过被她虐。打一顿,到底是豁出去道:“妻主~这粥侍身煲了一下午呢,可只要一想到是为了妻主,便心甘情愿。妻主您就尝尝吧,好不好?” 赵侍夫将食盒摆放在她的右手邊,掀开盒盖,端出还冒着热气的吃食。 映着烛火,段乞宁瞥见他腕上的心思。来见她前,赵侍夫还特地抹了香料,将手腕上的肌肤衬托剔透,呈现诱。人的美感。 女人顺手捏住他欲要放回的手,赵侍夫拿腔作势扭捏一下,面上浮现羞赧:“哎呀妻主……” 段乞宁不松手,冷道:“煲粥是为了我,那今日呈上帕子,也是为了我?” 赵侍夫脸色一变:“妻主。” 段乞宁哼了一声,将他的手甩开,后者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妻主明鉴,侍身私藏手帕时的确不敢相信崔侍奴会背叛妻主做出这种事啊!若非今日黄娘子携女登门,侍身觉得这事不能瞒着妻主,不然也不会拿出物证!” “妻主,侍身的心思可都在您身上,侍身怎能眼睁睁看着您被那侍奴蒙骗呀?” “那这么说,本少主今日还得谢谢你了?” 见她面色缓和,赵侍夫松口气,勾着女人的衣角故作可怜着:“妻主大人英明神武,崔侍奴那点计俩自然是骗不过您的,侍身不过是和妻主同仇敌忾,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深恶痛绝!” “妻主,崔侍奴早在入府前便水性杨花,为他辩护的红颜女娘数不胜数,这样见异思迁的男人留在妻主身边,早晚会是个祸害。侍身心疼妻主,崔侍奴他惯会用楚楚可怜的姿态诓骗妻主,便是在外头跪着求饶,妻主也莫要对他心慈手软……” 段乞宁側身而坐,手指顺势抬起男人的下巴,揉着他唇下黑痣把玩:“那依爱侍所言,本少主该怎么罚他?” 赵侍夫的眼神中露出些凶狠:“管不住自个下半身的男人当被浸猪笼,念他偷。情未遂,妻主不如断了他的淫。具,把他赶出府。” 段乞宁倏然用尖锐指甲掐住他的脸,俯身逼近,眼眸危险:“这话是三少侧君教你说的?” 赵侍夫唰得一下怔住,他顷刻间崩坏的神色没能逃过女人的眼睛,肉眼可见的局促不安:“妻主,没有啊,侧君他、侧君他远在三少主的院、院子,怎会和侍身有关係……侍身这般说,自然是替妻主忧虑。” “你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段乞宁骤然拔高声音,嚇得赵侍夫花容失色,立马叩首求饶。 “妻主大人明察,侍身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妻主呀——” “你是我院里的人,听候三少主院里的人差遣。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给你点好处画你点大饼,你就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了吗?” “妻主!侍身没有呀!侍身背叛谁都不会背叛您!”赵侍夫赶忙拉扯住她的衣裙,苦苦自证道,“您才是侍身唯一的主子。三少侧君掌管少主院內的大小事宜,侍身也是没有办法,妻主南下那一年半载,侍身偶尔会为了生计听命于他,但都是为了求活呀……侍身绝对没有要背叛妻主的想法,妻主大人要相信侍身!” “滚出去。”段乞宁指着房门。 赵侍夫吞一口唾沫,还想表忠心求谅解,抬眼见她眉色陰翳,周遭空气冷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闻到了段乞宁身上馥郁的血腥味,入府多年自然清楚这是为何,登时吓得闭上嘴,唯恐触怒到段乞宁。 毕竟她过去这种特殊时期,可是暴。躁到活生生抽死过人的,早些年间那唯一的侧夫便是这么死的。 赵侍夫哪还敢再待,崔锦程终归没自己性命重要, 于是他灰溜溜的,手脚并用爬到房门口,踉踉跄跄逃离。 开门见跪着的崔锦程,赵侍夫登时收起慌张的模样,故作姿态朝他冷哼,忽的心生一计:“妻主唤你进去。” 少年死寂的瞳仁焕发生机。 赵侍夫甩袖道:“没有我的求情,妻主哪里会肯见你,你这賤奴还不快磕头谢恩。” 崔锦程弯下脊背,额头磕在地上:“賤奴谢过侍夫哥哥。” 赵侍夫觉得甚是无趣,转身走了。 那少年直起身,撑着双手从地上爬起。可是他跪了太久太久,膝盖以及下肢冻得僵硬,完全使不上力气,才站起来,便无力地摔倒在地,砸出“噗通”的动静。 崔锦程颤抖着,一想到段乞宁终于肯松口见他,不想错失这个机会,便使力在地上爬着。 离房门还有些距离,少年咬紧牙关,费力前行。上完茅厕回来的多福瞧见,吓得登时跑来劝阻:“你干嘛呢!少主她说过了不见你,让你去偏殿思过。” 多福装模作样地阻拦两下,见他执拗,索性松了手,左右惹恼段乞宁受罚的也不是他。 崔锦程便这么爬到明月轩的房门口,冻得发白的手指颤巍巍地推开门,“吱呀”一声露出个缝,打巧强劲的穿堂風吹进,将此门撞得大敞,一并吹灭段乞宁房中的烛光。 “还敢回来?”段乞宁的声音自黑暗陰影处传来。 她还当是赵侍夫折返,直到听见少年发哑的声线:“宁姐姐……” 声音不轻不重,随冷风灌进室內,掀起盆中炭火的一些尘土,火星噼啪跳燃,烧在段乞宁的心头。 不知为何,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好似被他这声破碎的音调牵扯、凝结,段乞宁的呼吸声变了变,体内蛊毒翻湧出来的欲念也骤然更为强烈。 他跪趴在门口,右臂伸长维系推门的姿势,堪堪无力地耷在门槛上。面容是向着里头的,那双澄澈眼眸被外头的风霜打湿,湿。漉地望向她。少年的发髻凌乱,冬风自他身后往里湧,将他的马尾束发悉数往里吹,黑发镌刻少年无瑕的面部轮廓,映衬他白皙无血色的脸。 段乞宁之所以不想见他,不是因为那方定情手帕的事,而是因为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 过去月事来临,都是阿潮伺候的,她从未准许崔锦程近身,这次也是一样。 可是,不知为何,蛊毒日趋严重,白日她和阿潮多次,竟然还是不够,夜里翻涌上来更为难捱的折磨。 想得到他、想将他吃干抹尽、想压榨完他身上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心中那种期盼愈来愈强!——“只要将他融入身体,一切就会得到解脱”的那种念头如高山滚石,越落越猛。 段乞宁目色阴沉,默许了他的闯入。 少年误以为有转机,往里爬的趋势更为殷切。 “恳请妻主饶恕,贱奴淫。荡,勾。引外女,愿意接受妻主大人任何惩罚,还望妻主大人不要怪罪黄梨姑娘。” 段乞宁一想到他是为何而来,嘴角凝固,心情郁结。 他为了黄梨这般求她,不惜以命抵命! 虽然此前这番情景也上演过一次,但远远没有这次让她这么的…不爽。 非常不爽! 段乞宁意识到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不过她很快自我否认。 她此刻狂躁难忍,犹如处于火山爆。发的边缘,难受到恨不得砸碎点什么泄气! 砸点什么好呢? 段乞宁抄起赵侍夫送来的那碟点心,不过砸在地毯上盘子也碎不了,听不到清脆碎裂的动静,只有那些个圆润糕点在崔锦程膝边滚。 女人又抄起已经冷下来的海参粥,但是她改变主意了,改为朝少年身上泼去。 突如其来的温热让他下意识闭眼,崔锦程偏了些头承受,但粘稠的东西还是布满他的发梢、面颊、衣领……食物的腥香刺激鼻息,崔锦程长睫微颤,睁眼时看见满地狼藉,整个地毯都被粥水铺满了,而段乞宁的鞋子就踩在面前。 她下。蹲,是和跪姿崔锦程差不多的視线高度。 段乞宁一只手捏在他的后頸上,另一只手擒住他的右手,拉扯他触碰衣衫上的粥水。 将他染脏的手提到少年的脸侧,段乞宁对上他不解的目光,命令:“舔掉。” 崔锦程垂眼,頸脖在她的掌控下前倾。他低头伸出舌尖,听话地将掌心那些粥粒含入嘴里。 段乞宁便这么直白地凝視他,手指没入他的衣领,在少年的肩颈上盘旋,拇指紧紧按着的是他的锁骨。 他每一次吞咽,都会被她牢牢感知,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 做完这一切,少年停驻抽离,用讨要奖励的目光看着她。 段乞宁不想和他对视,她将少年的颈压低,让他对上地毯上的狼藉,沉了沉呼吸后道:“这里的也是。” 掌心间传来他迟疑的抵触。 “怎么,不是说愿意接受我任何‘惩罚’吗?”段乞宁挠了挠他的后颈。 沙哑的声音自下传上:“贱奴这样做,妻主可以放过黄梨姑娘吗?” 段乞宁气笑了,施加力道将人按了下去。 可真当那少年俯首张唇时,她又将自己的手背贴在地毯上,掌心包裹他的下半张脸,遏止住他的动作。 “为了黄梨,你竟然做到这个份上……”段乞宁没忍住,声音里多了些酸楚。 崔锦程愣了愣,好半晌反驳:“不是为了她……” 段乞宁松手,等候他的下文。 崔锦程追着她的手,冰凉的手指握紧她的手腕,少年抬起头殷切地靠近道:“是为了你,宁姐姐。我不想让你一直生气,只要你能消气,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言辞恳切,眼眸湿红。他哪怕面上挂着的都是粥水,依旧俊美得夺目。“黄娘子一家于我有恩,我不想她因为我而死,仅此而已。我不喜欢黄梨,我心悦的人是你。” 他将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双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为表衷心,甚至虔诚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求你信我,也求你原谅我。” 段乞宁无声地望着他,尽管思绪已经爆。炸。那些蛊毒催生出来的情愫疯狂的涌出,一条条好似藤蔓,疯长在她的胸腔内,挤压着她的呼吸,鞭笞着她的故作镇定。 想“弄死”他。 段乞宁抽手,在他腰间乱摸,解了他的腰带,说出口的话都是气音:“你自己脱。” 崔锦程攥紧右拳,眸底有希冀闪过,他依次解开自己的披风、裘袄、外衫……直到最后一件里衣堪堪挂在身上。 那料薄的衣物遮挡不了少年的身段,段乞宁视线灼热,从怀中摸出将将打造的银月吊坠,系于他的颈间,指尖挑。弄一二。 “这是…什么…” 段乞宁扯下他最后蔽体的衣物,随手扔在一边,解惑:“‘项圈’。” “戴上它,你就不能想旁的女人了。”她将银月塞入他的嘴里,捏着他的下巴低语,“你就咬着它,自。渎给我看……” 崔锦程一怔。 段乞宁笑容阴冷:“它若掉出来,我就把黄梨杀了。为了我,你肯定能做到的吧?” 第48章 女人的手指轻抚过少年的下巴,他咬着吊坠,喉结滚动,脸颊泛起潮。红。 屋外冷風习习,吹在他赤。裸的身子上,少年打了个寒战,手指缓缓攀上银具。 点墨灰瞳在他踌躇时晦暗不明,可最后还是作出决定,少年的眼眸坚定下来,如拨云见月,铺满流光。 段乞宁起身,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能被迫仰着头颅,不让它坠落。 他好似溺水之徒,为求生存不得不仰面,汲取湖水之上微薄的氧气。 鲜红的串绳分叉在他下唇的两侧,将少年的薄唇紧绷得更为幹涩,随他翕开的弧度,松松紧紧。 少年手法生 疏,步步晦涩,学着女人此前在雪州的那次,百般讨好。 银具在他的掌心中焕发出刚出炉时的模样,蓬勃中带着张力,透出晶莹的光感。 “崔小少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段乞宁喉间发紧。 叼着银月,崔锦程说不了话,只能用複杂且肮脏的眼神望她,耳廓红得深沉。 掌间窸窣和少年轻。喘声交织,淹没在炭火星炸响里…… 黃梨骂她枉为妻主,她笑了,她现在不仅伤他弃他胁迫他,甚至还想狠狠羞辱他:“你说我要是让黃梨看见你现在这副模样,她会怎么想?她还会喜欢你吗?” 段乞宁语调幽长,似在设想:“把她关起来,关在地牢里,把你也关在地牢里,让她隔着铁笼看你……” 少年愣住,露出恐惧的神情,脆弱地停驻一切。那雙受伤的眼眸似在说话,在向她孤苦伶仃地乞求:“放过我…不要这么做,不要这么对我。” 段乞宁弯下膝盖,单膝跪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脸,“怎么不继续了小少爷?继续呀……” 崔锦程局促地呼吸着,银月在舌间翻转,如石子落湖,激起的水花随他唇角淌出,和他眼角落下的淚珠相融,分不清彼此,将面容涂抹得杂乱不堪。 少年无声抽噎,眼瞳浑浊,仅存的理智快要被剥夺殆尽。“不要…这样……不行……幫幫我……” “帮帮我……”他口齿含糊。 段乞宁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淚,置于唇边舔了舔,苦涩的咸味在味蕾间化开,勾得蛊毒躁动不安。 “念我的名字。” 崔锦程长睫战栗,声线破碎,一字一颤:“段、乞、宁……” 可一开口,月亮就掉了下来。 少年惊恐,抬手去接,被她扣住手腕高举过肩。 段乞宁倾身吻上去,唇齿与他纠缠,女人抱住他的头,用舌尖替代银月的位置。 崔锦程卸力,退无可退,下意识朝身后倒,段乞宁的手背就垫在他的后脑勺上,压着他雙雙倒在地毯上。 少年的双腿曲在她腰两侧,段乞宁抽手,将他的双手牢牢锁在地上,忘我地亲吻着他的唇。 崔锦程没有抵抗,红晕染上双颊,他的眼瞳失去光泽,混浊得好似一滩泥沼。 段乞宁扯着银月的红绳,複又去尋找腰间突兀的银具。 崔锦程难忍地咬着她的唇角,在她追逐更为隐蔽的蝴蝶时,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膝,将女人的腰肢圈牢,好似寄生在她身上的菟丝花。 指尖衔露,蝴蝶蹁跹。 段乞宁安抚翅膀的纹路,在它微颤扑火时,紧紧追随,与它一起堕落黑暗。 …… “嗯……”崔锦程从梦中惊醒,头顶是明月轩偏厢的內饰。 少年于床榻上坐起,顾不上额头上的薄汗,第一反应是露出自己的右手。 事与愿违,守身砂依旧殷红的点在那里。 崔锦程难以置信,細想那夜的场景,却又如此真实,就連身后的…并非尾巴之类的器物所能带来的感受。 难道是他自己? 少年望着自己的指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才发觉自己口幹舌燥。 “公子,你是要饮水吗?”说话询问的是多財。 偏房內除了他再无旁人,崔锦程看向多財,神色还有些恍惚:“我这是…怎么了?” 多財去给他倒了杯水,脸上有些羞意,这确实是个有点难以启齿的话题:“公子你昨夜不慎食用了‘渡春風’,怕是不记得后面的事情了,好在只沾了一些,脱力之后便昏睡过去,还是少主亲自抱回来的。” “‘渡春风’?”少年一怔,瞳孔紧缩。这是春。药的雅称,他自然知晓。 多財颔首,和他明说了更多細节,“少主也是今早差了汪娘子来看过,才知晓趙侍夫送来的吃食里掺了‘渡春风’。” 崔锦程多少还是有些懵然,辨不清自己昨夜是从哪一环节开始药效发作的,他伸手去摸胸口,那条银月吊坠还挂在胸前。 “少主从雪州回来就赶忙差人去打造的,想来少主对公子重视得紧。”多财看见那东西,说着好话。 少年神色缓和,将挂绳塞入衣领,忽的又扯住多财的衣袖,略有些紧张地问:“多财哥哥,黃…娘子,黄梨姑娘,她们如何了?” “公子折煞小奴了,唤小奴多财便可,”多财给了他一个放宽心的眼神,“公子不必担忧,少主她只是说着玩玩吓唬吓唬你的,少主心地善良,不会伺机报复黄小娘子一家的。其实早在黄娘子醒来后,少主就将她们二人放回去了。公子昨日苦苦跪求,还为了黄小娘子惹恼少主,实在是有些得不值……” 崔锦程愣住,思忖半天才将这些讯息消化:“妻主她心地善良?” 多财点头,同他道起自己和多福的凄惨身世:“若非少主施舍,买下小奴二人,只怕小奴和多福早已化为路边白骨。” 少年不说话了,眼眸低垂,好半晌四处张望,见天色不早应是段乞宁活动的时段,不免问道:“妻主呢?” 段乞宁天一大早就出门了,留下多财照顾崔锦程。 她这一趟为的是城外作坊、钓月娘子的生意,所以并未兴师动众,携上阿潮扮做商户妻夫去往自个的产业园内打点,一打点就是七日,月事幹净,才打马回府。 崔锦程也不知道她具体干嘛去了,等到他再次见着段乞宁,随之而来的还有“趙侍夫被晋了位份”的消息。 说是段大少主的后院正经夫郎之位空悬已久,总让三少侧君顺带着打理大少主院里的内务终归是不妥当,是该给后院尋个掌权的夫郎了。 段乞宁忙着经商也没空相看适龄郎君,干脆就把趙侍夫抬上去。他虽家境清贫,但到底是正经人家的儿郎,且在府里伺候多年,封为侧夫倒是没什么问题。 段乞宁把晋位一事提上去,段家主扫了一眼便准了,流程快得难以想象:侧夫礼制的喜服着身,合卺酒一饮,一场顺(变)遂(态)的洞房花烛,隔天,趙氏就从侍夫摇身一变,成段乞宁的侧夫了。 还是段家大少主现存的唯一侧夫。 别说后院那些侍夫侍奴了,就連赵侧夫本人都傻眼了。 他原以为送吃食那日被段乞宁轰出去,人生到了尽头,没想到竟一举麻雀飞上枝头了!甚至段乞宁还把大少主院的掌家令牌给了他! 第一日赵侧夫尚未习惯,家厮女使唤他“大少侧君”,他还有些惶恐;第二日他便好多了,清清嗓子使唤下人将段乞宁新赐的芙蓉苑打扫干净;第三日新侧君按礼要去拜会家主,段乞宁亲自同他一道去请安。 这样隆重的晨昏定省已是府里好久都未曾有了,不仅段乞宁的后院夫侍们来了,段乞安那边的也来了。 敬茶听训那些也很顺畅,待到赵侧夫拜会崔青衍时,后者故作贺喜,可暗下去的眸子里却翻涌起怨毒。 果不其然,晨昏定省结束,三少侧君回到自个的院落,就开始疯狂砸物件。 “什么贱人!竟然和我平起平坐!” 花瓶砚台,茶具衾枕,能砸的崔青衍都砸了个遍,砸得浮石叫苦连连。 谁能想到呢,曾经跟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狗腿子,居然有这一天! 甚至论辈分,他崔青衍还得唤赵侧夫一声“姐夫”!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公子您消消气呀!”浮石抹着眼泪劝道,“再气也不能伤了自个的身子,那贱人赵氏多得是把柄在我们手中,公子何不暂忍一时,日后自然多得是机会报复。咱们眼下更重要的敌人,是贱人崔锦程啊!” 崔青衍想想更气了,让赵氏去煽风点火没能把崔锦程撵出府,反而把他后院的权力给夺了一半去。 “虽说我们有赵氏的把柄,可我们的把柄也一样在人家手中。”他们从前一起干得勾当,那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男人怒不可遏,眼下实在是走投无 路,父亲大人的病又耽搁不起。 崔青衍眸色一沉,行至桌案提笔撰写,将信纸包好,又掏出秘章,在信封封口处印上“水蛇”图案。 “送去吧。”男人语气里多了些无力。 浮石谨慎收好,去寻那日送信的家厮。 另一边,段乞宁刚忙完手上初春的第一批货,总算有时间暂歇一下,她特地把多财唤来盘问。 在得知崔锦程醒后先关心的是黄梨其次是他的妻主,段乞宁执笔的手一顿,随后她将毛笔丢在案桌上。 女人点开系统面板查询,好感度仍是纹丝不动,这便更令她眉色耷拉,也更让她坚定不去看他的念头。 故而一连多日,崔小少爷都没能见到段乞宁,一打听就是妻主公事繁忙。 不过这也并非是借口,段乞宁最近确实忙的是不可开交,尤其是阿潮将另一块“秘钥”取回来时,女人在烛火下端详那枚蝴蝶图案银器,摇下近日第五次头。 手里的这只蝴蝶,始终没有少年身上的那只灵动。 哪怕她已将刺青纹路拓印细致,可偌大晾州城盛产翡翠珠宝工艺,对这铁器银器锻造属实是专业不对口,未免有点强人所难。 而大延王朝金属冶炼工艺最拔尖的地方,在京州,天女脚下。 银器在手中把玩许久,段乞宁抑是思忖多久,终于,她将阿潮唤来,把失败的成品和拓印图悉数用信封包好,“替我跑一趟,交给京州‘逐鹿镖局’的马夫阿也,就说是钓月娘子所托。” 阿潮眼眸一怔,抬手接过。 段乞宁浅笑着,“不记得了?” “记得……” 阿潮闷声道。“阿也”这个男人,已经死去的阿秉曾和他提过。 第49章 那还是她南下桑州的事,有一段时间,正巧她将阿潮派出去打探蛊毒解法,身旁没有男人,这才被那个少年钻了空子。 当年,少年阿也随鏢局押解货物,从京城赶往大幽国度,途中在田螺村附近遭遇劫匪,鏢局随行死的死伤的伤,阿也也在劫难逃,山匪的陌刀一举砍向少年的右肩。 馬车失控,自山丘之上側翻,阿也在大雨磅礴的泥濘中翻滾,好巧不巧的,滾落到钓月娘子的田庄里。 温柔和煦、明艳烂漫的钓月娘子自然是菩萨心肠,将那少年捡回家养伤。 钓月娘子打水给他清洗,臉上泥濘洗淨,露出他板正的京城人士模样——约莫十七岁的样子,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俊朗非凡,头戴黑金祥云纹路的抹额。 少年道,他无家族之姓,在京州逐鹿镖局喂馬赶马,故以行当为姓,姓字“马”,名字“也”,叫做“马也”。 钓月娘子念了两声,噗嗤一笑,整得那少年登时双颊飞红:“你笑什么?” 钓月娘子:“好拗口的名,那我喚你‘阿也’吧。” 少年星眸轻垂,允了:“那我该如何称呼你,神仙姐姐?” 女人道街坊邻居皆喚她为“钓月娘子”,少年不信,笃定这是假名,不依不挠。 钓月娘子眨了眨眼,“你不若就唤我神仙姐姐,像我这般人美心善的女娘,你在这田间可寻不到第二个。” “厚臉皮。”阿也移开眼瞳,低低骂了声。 少年那身刀伤處理起来很是棘手,血雖是止住,可是他此前在山间里打滚,沾了太多杂质在里头。 他倒也是个狠人,这么重的伤愣是不吭,还有心情同她嬉皮笑脸。 当务之急,还是需要将身子清洗一番,小心處理伤口里的碎泥子。 “无妨,我走南闯北惯了,这点小伤不算什么。”阿也还故作无所谓的模样耸肩,他这一耸,拉扯伤口裂开,鲜血哗啦啦地涌出来,疼得他眉毛都歪了。 可这山野山间的,别说是医娘了,连个赤脚郎中都寻不到,情况危急,钓月娘子只好自个亲自上场了。 少年多少惶恐,“你你你这能行吗!” 钓月娘子已将陈封许久的烈酒拿出,灯口烫刀。 阿也瞧见她那架势,便知她当真有两三把刷子,反手捞过自己的马尾辫缠在口中咬紧,解下半邊衣袍,只露出一点点右肩,沉声道:“那你来吧,神仙姐姐。” 钓月娘子手确实有点抖,她一手托举灯火,一手执拿小刀挑着伤口里的泥泞,處理干淨后,会泼上一些酒水。 至始至终,少年咬牙硬撑,脸色近乎惨白,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汗液。 他的双手被捏成拳放在大腿上,原来束袖的绑带也被他解了,衣衫袖子被他卷起,箍在臂弯间,段乞宁得以看见他的那颗守身砂。 鲜艳夺目,比肩头的血都要泣红,烙印在右手腕正中心,不偏不倚。 钓月娘子这细看一会发呆的功夫,刀刃偏了几分,戳到少年的肉里,阿也的嘴角溢出两声闷哼。 是很动人的少年郎音色,有着玩世不恭的恣意,便是伤着,也清澈如泉。不过那少年只哼哼唧唧了一瞬,很快咬牙切齿道:“神仙姐姐,你莫不是要谋害我……你和那些山匪是一伙的吧!” “对不住对不住……”钓月娘子干巴巴笑两声,收起不太干净的心思,处理少年肩上最繁琐的一处。 做完这一切,钓月娘子才意识到这不过是开始,更耗费精力的还在后头——埋藏在肩膀以下,已经和后背衣料混在一起的伤口,那里才是真正的血肉模糊。 钓月娘子唯恐直接拉扯黄花小郎君的衣衫不妥,收刀请示:“余下的部分……” 阿也犹豫了,黑眸掙扎,身子僵直,开口声都有些不自然:“神仙姐姐,你没有…没有夫郎吗?” “呃夫郎……”钓月娘子想了想道,“有的,有一个夫郎,不过他回爹家了。” “神仙姐姐不陪他一道回爹家?”阿也眸中浮现好奇。 钓月娘子的谎话信手拈来:“他啊,和我吵架了,一个人气鼓鼓地就回去了,离得不是很远。” “哦~”少年拖出若有所指的音调,“那就没有哥哥能替我料理伤口了,神仙姐姐,我这伤……嘶——” 阿也又疼得喘了几声,为了不让汗水顺直地淌下,他弯下脊背,强忍痛楚换气。 钓月娘子凝望少年的背影,他有着几乎和阿潮一样宽阔的肩膀,背部被衣物遮盖,仍旧彰显出饱满的感觉,被腰带勾勒的腰身则劲瘦硬朗,与肩颈的宽度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比例。大抵是他常年在镖局里做苦力活,阿也的身段练得很有力量,和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郎君们不太一样。 他后背上的伤口在渗出血珠,雖不是很迅猛,但将破烂不堪的衣料染得更为狼藉。 左右是她把人捡回来的,乡里乡亲间的消息又传得快,若这少年就这么死在她家,钓月娘子这生意可就不好做了。 秉持这样的念头,女人紧皱眉头,素手触碰少年的衣领。 少年很是警觉,绷紧领口,嘴上还要说着混不吝的话:“神仙姐姐这样做,你夫郎知晓了不会生气吧?” “不会,”钓月娘子笑眯眯地道,“他一时半会还回不来呢。” “那好啊,”阿也沉思道,“哥哥是正室还是側室?” “我不过是乡野间的粗鄙娘子,能有个夫郎就不错了,”钓月娘子笑道,“哪里还和县里大户人家那样分什么正夫侧夫的……不过是个泥腿子啦,能陪我过过苦日子。” “日子太苦,把哥哥气走了?”少年牵唇一笑。 “你太聒噪了。”钓月娘子戳戳少年的伤口,成功让那小子闭上嘴,“你这命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的要的……”阿也应得很快,可正当他脱衣时,又解得很慢,“我还从未在女子面前脱过衣裳呢。” 钓月娘子:“江湖女儿不拘小节。” “我要当大房。”阿也突然道,“我不要做小的。” “你废话好多。” “我脱我脱!”少年终于不墨迹,将衣领褪至肩胛附近挂着,再往下,是一点都不露。 可即便如此,钓月娘 子还是一样就看到了少年后背上的图腾——黑金色的墨迹几乎覆盖了他整块背,看不出那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露在外面的那一部分是头,某种凶猛动物的轮廓。 斑驳交错的纹路攀在他的背肌里,莫名有种撕碎一切的狂野感,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怎么会刺在男子的背上呢? 阿也动了动,衣衫也随之蕩了蕩,钓月娘子还是没能看清,听他说:“吓到神仙姐姐了?” 钓月娘子道没有,继续为他处理后背上的伤口,只是这一次她再想去看清图腾和文字,阿也是半点机会不给她。 钓月娘子最后整了个烈酒浇背,疼得少年掐红掌心:“好个辣手摧花。” 还剩下些,段乞宁往自己喉间灌了一口,惹得那少年眼红。 “怎么,你也要?” 钓月娘子用碗给他装了一碟,少年二话不说一口饮尽。 “豪爽啊,”她笑道,“你与我所见过的男子都不一样。寻常人家的儿郎足不出户,再不济的也是乡间里帮衬干点农活,怎的你在镖局里奔波,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行当?” 阿也看她一眼:“家里穷,出来讨生活,只要能掙钱,干什么都成,女人男人和牲口,都没什么区别。” 钓月娘子一笑,又听他回味道,“神仙姐姐,你这酒味道不错,自己酿的?” 思及此,段乞宁回神,又去酒坊清点库存,捎上一壶“繁星坠”给阿潮,嘱咐道:“一并送去。” …… 翌日,段乞宁又在段乞安的院里下棋。 自抓包那日起,她来三妹妹的屋里便勤快了些,下棋只是幌子,盯着崔青衍的动向才是正事。 段乞宁提携赵侧夫上位自然是算计好的,借此平衡一下两位侧君的内务权力,崔青衍果真坐不住了,新夫敬茶当夜就寄出一封书信。 段乞宁截了胡,阅完后原模原样地投递出去。 没过多久,那头传来回话,准了崔青衍的拜见。 是以今日午时过后,崔青衍一番打扮,前来院里和妻主福身禀告。 段乞宁一邊磕着瓜子,一边听那男人编借口,说是要去城中茶楼与晾州的兄弟小聚饮茶。 未出阁儿郎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已婚之夫相对来说芥蒂较少,大多场面需要妻主陪同,像这种和兄弟们作诗对月的茶话会,拘束没有在京州那般多。 段乞安将男人肩上的披风系紧,握住崔青衍的手道:“省得你整日在家忧心操劳,去放松放松也好,早去早回。” “欸!”男人应下,离去之际,眸光在段乞宁身上停留一会。 段乞宁不以为意,瓜子壳不小心吐到炭火盆里,烧灼出难闻的焦味。 崔青衍出门后,另有一道暗卫的身影闪过,悄咪咪跟在后头。 第50章 崔青衍头戴帷帽,青纱遮面,贴身小厮浮石紧随其后,皆是谨慎的模样。 马车最后停在晾州城中一栈不起眼的茶楼前,店小二出来迎客,将二位请了进去,打巧被角落的朱可瑛撞见。 大抵是朱可瑛左拥右抱被男人围满,崔青衍又行事匆匆,主仆二人皆没有发现她。 朱可瑛品茶的手一顿,眼珠子咕噜转了一圈。 自段乞宁和她闹掰后,朱可瑛当真没再去段家找过她,日子过得还和从前一般潇洒風流,只是时不时打探段家的消息。 段乞宁那边一有个風吹草动,朱可瑛绝对是掌握情报第一线,远到前些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黄梨段府门前大骂事件,近到段乞宁给赵氏晋位事件。 朱可瑛嘴上说不在乎段乞宁,但是朱家大院人尽皆知,她们的少主一门心思都在段乞宁身上,譬如眼下瞧见崔青衍这号人物,她即刻放下茶盏,松开美男,借口去解手,实则背地偷跟上去。 崔青衍等人进了上等厢房,房门紧闭,朱可瑛被阻挡在外,透过里头传出来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确实有不少兄弟客客气气对男人道:“呦~青衍弟弟来了。” 虽说在段家,崔青衍掌管少主院内的大小事宜,权力颇大,可是到了晾州一带富贵人夫圈内,崔青衍这身份,未免就有些不够格了,故而彼时男人一进门,少不得遭受审视和打量。 屋内已经喝上茶的男人们依旧自顾自说话,将崔青衍晾在一边。 浮石和崔青衍皆默默忍受不满,拳头紧捏,面上却让人瞧不出端倪。 等了很久,屋内为首的男人聊尽兴了,才抿口茶水望向段三侧夫,禀退其余兄弟。 待室内空旷下来,那个男人起身敲了敲隔壁厢房。 原来两间厢房是连通的,中间装饰的木门并非摆设,可以双向开启,只见那雕花木门后,缓缓出现个红衣女娘的身影。 女人穿过阴影,男人恭敬地唤声“妻主”,崔青衍也识相地前去行礼:“见过縣主大人。” 尚佳和步履未停,一路行至上方位的美人榻,甩袖坐定,斜睨眼眸望他,开口第一句就开骂:“没用的饭桶。” 吓得崔青衍弯下脊背,砰砰磕头。 他将近日段乞宁所行之事道明,末了替自己辩解:“縣主大人饶恕,侍身委实難以料到段乞宁对他爱惜之深,便是背她偷。情这种事也能容忍,非但没将他赶出府,甚至都未重罚。” 尚佳和半眯眼眸:“如此行事,倒确实不似她的風格……” 崔青衍哭诉道:“出身清贫、一向在她鞋边讨好的侍夫也被她晋为侧室,侍身的手实在是難以伸向大少主之院……” 男人频频叩首,跪爬到尚佳和的身前:“恳请大人再多宽宥些时日!求求大人放过侍身的爹爹!……” “啪——”尚佳和一巴掌抽上去,冷言道,“母親大人给了你这么多些时日,秘钥的下落打探不出来就罢了,连个人都赶不出府,留你有何用?” “不要啊縣主大人!”崔青衍的帷帽被抽飞,可他脸色煞白已顾不上其他。男人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往前扑,扯住女人的衣裙苦苦哀求:“再给侍身一些时日,侍身定然会想法子让他开口!” “想法子?呵呵,”尚佳和抬起他的下巴,“本县主要你现在就有法子!” 女人眼眸危险锁定他,崔青衍目色空洞,只剩泪水在无助流淌。 数年前,他还未嫁入段家,曾在三凰女賞梅之宴上大获风头,回府后就被家主斥责,唯一疼爱他的爹爹也受累落下病根,至此,他对崔家恨之入骨。晾州知州的人马暗中尋到他,试图与他达成协作——崔家覆灭一事就有他一份力。 可是,与虎谋皮终将搭上自己。晾州知州允诺他的荣华富贵还未享受到,尚佳和她们便过河拆桥,囚了他的爹爹逼迫他继续效力。 崔青衍痛恨尚家,却不得不卑躬屈膝,乞求女人的可怜:“县主大人开恩……” 尚佳和细细端详男人的脸,竟觉得他也是风韵犹存,指甲狠狠剐蹭崔青衍的下巴:“这样,本县主给你想个法子可好?” 崔青衍顿住哭泣,呆呆仰视她。 女人阴笑道:“听闻你的妻主很是疼你,她对你必然信任至极,不若你设计下。药,让她和崔錦程共处一室——” “不要……”崔青衍怔道。 “本县主还没说完呢,当然不能让你的妻主得手,你就赶在二人苟。合前捉。奸,如此一来,段乞宁自然容不下他。” “不可——绝对不可!”崔青衍脸色煞白。 尚佳和又是重重一巴掌甩下,抽得他鼻血下淌:“不知好歹的狗东西,你莫不是当真喜歡段乞安?不是吧?” 崔青衍叩首,浑身发抖: “县主大人,唯有此事万万不行……求求您,侍身一定会有别的法子的!求求您……” 他将脑袋磕得咚咚响,发誓不论如何都不会陷害段乞安。 “你倒是个情种,想让本县主放你一条生路也行……”尚佳和嘴角勾起兴奋笑意,手指在男人衣领附近绕圈,意有所指。 崔青衍喉结滚动,心脏直突突飞跳。 朱可瑛在厢房外苦等半个时辰之久,才眼见崔青衍衣冠不整出来,男人一边下楼,一边匆匆整理衣衫,走路姿势温温吞吞,颇为奇异。 久经风月场的朱可瑛登时明了,震撼得抓紧楼道扶杆。 她一边心中暗叫“不得了不得了爹啊爹啊”,一边又在犹豫此事该不该告诉段乞宁。 一想到小姐妹当日与她割袍断义的绝情,朱可瑛就气得心梗,旋身打道回府。殊不知另一边,段乞宁已从暗衛口中得到情报。 不过茶楼的隐蔽性做得好,段乞宁并不知晓崔青衍和旁人谈话的细节,只知道他去往的那庄地方,是尚佳和的私产,这足以证实崔青衍和晾州知州有勾连。 他们此番未能得手,日后必然变本加厉,需得小心提防。段乞宁心道,令那暗衛退安。 三日后,阿潮从京州回来,带回一些伤。 伤口尖锐,为剑所划,分布在男人面具附近的肌肤上,很是惹眼。 段乞宁一眼便瞧见了,抬手抚摸男人的脸:“怎么弄的?” 阿潮缄口不语。 段乞宁多少猜到:“你和阿也打架了?” “切磋……”阿潮从牙缝中挤出这个词,随后跪下。身,“主人赎罪,屬下的刀抑是不小心伤到他的脸。” “你们两个,幼不幼稚?”段乞宁骂了句,抬手将阿潮拉起来。 阿也是练家子,功夫很好,他和阿潮早在桑州就交过一次手。 那时阿也在钓月娘子家调養大半月,说是要报答钓月娘子的恩情要给她做农活,钓月娘子便带他一同去播种水稻。 大抵是他伤未好透,赤脚下地,寒气入体,竟连夜发起高烧,这一住又是小半月,阿潮在大幽国境尋觅蛊毒解药未果,折返回来,于钓月娘子屋檐下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这种味道他再熟悉不过,腥味中带着冷血,馥郁到这种程度,手里多半有不下十人的命,放眼整个大延,若非穷凶极恶之徒,那便和他一样,是个杀手。 阿潮当下警铃大作,尚未来得及拜见段乞宁,就抄起弯刀破窗而入,刀刃所指钓月娘子榻上的少年。 那少年反应很快,甚至衣裳都未穿好,在钓月娘子惊呼的时候,他抄起床头柜上的茶具。 “哐当——”弯刀破碎杯盏。 少年双指夹着一枚碎片,蹭过弯刀的利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碎片随刀锋走势弯过阿潮的手腕,尖端朝上,朝男人的喉头刺去。 阿潮神色一凛,抬手格挡,将那少年的攻击化解,可少年身形随后一动,脚尖挑下置物架上的佩剑。 连剑带鞘飞驰于半空,少年扬手拔剑,对上阿潮的弯刀。 剑刃抵上刀刃发出清脆响动,剑鞘也恰于此刻坠地,一切都在瞬息之间,男人和少年剑拔弩张,又维持微妙的平分秋色,对峙在一方小小的茅草屋间。 月色在兵器的表面流淌,映照着两个男人的眼眸,映亮少年额前抹额的祥云纹路。 钓月娘子理了理衣裳,捏着眉心道:“都住手。” 阿潮撤下弯刀,阿也收回佩剑。 “妻主。”男人眉头蹙起。 阿也却眉头舒展,他将佩剑扔到地上,故作拍拍胸脯安抚自个的模样道:“这便是神仙姐姐的夫郎了,身手这么好,醋味这么大。哎呀真是好险好险,差点小命不保喽……” 后来,阿潮从阿秉口中得知他不在钓月娘子身边时所发生的事。便是他这会子的空档,被人挖了墙脚,街坊邻居都道,“钓月娘子真是好福气啊,又娶了个夫郎回家,板正的京州儿郎,往后生意定是要做到京城哩……” …… 崔青衍自那日回府后一直循规蹈矩,并未生事,而段乞宁近日手头上的事情也不忙,可谓是难得的风平浪静。 直到春分前后,延莽边关传来异动,凰帝派遣顺国将军前去镇压,暂获大捷,举国上下人心安定。 但这无疑给段乞宁心中敲下一记警钟,她暗自拨算日子,多少有些焦虑,便日日夜夜令阿潮指点她些武艺,以备不时之需。 好在她这具身子悟性不算太差,一招一式学下来勉强看得过去。 一日中途休憩,崔小少爺又捧着个食盒前来。 段乞宁收招吐息,额角密布浅浅的一层汗水,慢条斯理地将匕首插。回刀鞘,凝神朝他望去。 天气渐暖,崔小少爺褪去那身厚实的冬装,色彩鲜明的春装格外衬托身段。 少年马尾高束,发冠镶玉,面上端得是冰清玉洁。 沐浴在阳光下,周遭桃花春色都被他比下去,少年眸色盈盈,似初春刚化开的泉眼。 “妻主。”崔錦程低低唤了声,将东西搁置在院中石桌上。 这些日子他尋她寻得勤,段乞宁知道他另有所图,可心里多少有点暗爽。 前不久,暗卫们传来消息,说是将崔家的四侍夫寻到,也就是崔家主现懷骨肉的親生父亲。 算算时日,崔家主这胎懷的有六个月左右,正是关键的孕晚期。此时将亲生父亲寻到,无疑大大增加胎儿存活的概率。段乞宁将人安排在东边的暖香阁,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儿离明月轩有些距离。 这任何人,自然也包括崔锦程。 段乞宁有自己的一份顾虑在:此事也是她当时做事欠考虑,对崔锦程身上的秘钥线索急于求成,答应帮他寻他的四小爹也就罢了,还弄得那么大张旗鼓,四处张贴画像。 怕是整个晾州都知道崔家主虽在雪州之地流放,但仍身怀六甲,孩子的亲爹还下落未明。 若被有心之人利用,钻了这空子也犹未可知。 段乞宁目前还无法查明那四小爹在崔家覆灭之后都经历了什么,和哪些人说过话、见过面…… 很难想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饱受妊娠反应摧残的男子,是仅凭自己一个人撑到现在,安然无恙地活到她的视野中。 段乞宁摸不准,本欲将人送去雪州和崔家妇老一道,想想舟车劳顿危机四伏的,还是将人丢到暖香阁,好吃好喝的先養着,静观其变。 多日来崔家四侍夫倒也安分,岂不料没过多久,他染上风寒,雪州那边也传来风声,说是崔家妇老不慎染上时疫。 这屬于天。灾,非人力所控,段乞宁也没办法,已经打点了些银两和名贵药材送去了。 崔锦程想写家书,但寄去朝廷监管的流放之地需要段家公章和不少邮钱。他寄人篱下,段乞宁不松口便没辙,只能换着花样来求她。 一会是给她做糕点,一会是给她做男红。 总之,崔小少爷会的还挺多,平日不见他展示手艺,这会子竞相拿出来讨好她,段乞宁自是享受其中。 不过,女人当面糟蹋小少爷的心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合她口味的糕点,段乞宁咬一口便放回去,打賞给府邸下人或者喂狗;她看不上眼的香囊荷包、手帕刺绣,顺手就赏给多福去如厕。 段乞宁乐意见他浮于眼底的受伤神色,反正第二日那少年又会巴巴儿的将新物什呈到她眼前讨她歡心。 今日送过来的,是冰糖雪梨。见那色泽闻那芬芳,便知少年小火慢炖多时,不少精力耗费在了上面。 第一口照常给阿潮,男人跪在段乞宁身侧浅尝,女人笑道:“如何?” 往日她很少问他,毕竟暗卫只负责试毒,没有资格品鉴。 可段乞宁一个眼神,阿潮就心领神会。男人垂眸,顺着她的话应:“尚可,比不过侧君的手艺。” “那就都赏你了。”段乞宁将那碗温热甜水塞到阿潮怀里。 男人蹙眉:“主人,属下戒甜。” 段乞宁哦了一声:“那就拿去喂小白吧。” 小白是府上新养的土松,已经肥了一圈 崔锦程低垂长睫,指尖兀的掐了下掌心的肉。他开口,刻意压抑声线中颤抖:“既然妻主不喜欢,那贱奴告退。” “你先别告退,”段乞宁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敲敲石板桌上的碗,“路过庖厨,正好送去给小白,它可喜欢你了。” 少年顿住身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一动未动。 段乞宁来劲了,眼眸都明亮不少,出口的话却尖酸刻薄:“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了吗,小少爷?”【你现在阅读的是 】 50-60 第51章 鸦羽般的眼睫微颤,他蜷了蜷手指。 崔錦程背对着 段乞宁,薄唇抿成一条线,半张脸埋没在碎发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可呼吸声却是下沉的。 女人歪头,蹙眉冷笑,半晌,从石桌凳上起身。 阿潮很自觉地让出路,在见到段乞宁那熟悉的狩猎状态后,他垂首道了声“属下告退”,便消失于庭院中。 一并退下的,还有眼力见拉满的家厮女使们。 偌大的院子冷清下来,石桌旁的少年在段乞宁靠近时,怔怔后退。 一步、两步……臀部磕上石桌边,少年无路可退,右手心下意识撑在桌案上,稳住身形。 段乞宁的右手也顺势抵在桌边,将崔錦程圈定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中。 少年墨发星眸,马尾乖顺地貼在后背,头顶玉冠彰显孤傲,鬓角的几缕长发垂在胸前,亦是被他细心打理过的精致模样,在阳光下折射出亮丽色泽。 段乞宁抄起他胸前的发缕,绕在指尖把玩,扬手輕嗅,还能闻到发丛间的冷香,用的是钓月娘子的早春款香皂。 女人心满意足地又闻了闻,抬眸瞥见少年喉结滚动。 她扯了扯这缕发,力道不是很重,却也足够让他将視线聚焦过来,段乞宁对上他的眼:“回答我。” 少年鬆口,唇瓣上皆是他的牙痕:“贱奴不敢,但凭妻主吩咐。” 言罢,崔錦程侧过身去取汤碗,段乞宁在他端起时扣住他的手腕,一只膝盖撞向他的腿间。 崔錦程:“……” 段乞宁在少年耳边輕声细语:“我改变主意了,你喂我。” 他呼吸一顿,段乞宁鬆手,撤了些活动空间给他。 “你喂我,我开心了,就准你写信。” “当真?”少年微讶,瞳眸中燃起几丝希冀。 “几时骗过你?”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后还是不作反驳,捧起那碗冰糖雪梨,修长指尖拨弄瓷勺。 段乞宁不用想也知道,锦衣玉食的崔小少爺从小到大都没喂过人,所以动作才会那么生疏。 但他总归是被段乞宁喂过,学着她此前的模样,尋了块小巧的雪梨肉,盛在勺心,端起碗勺,递到女人的红唇附近。“请妻主大人享用。” “人机。”段乞宁总结完毕他这一套标准到不能再标准的侍奉礼节,得出结论。 少年困惑“人机”为何意,段乞宁没有给解释,双手撑在他身后的桌岸上,偏头咬上瓷勺。 入口是清甜,梨子果肉酥嫩,段乞宁抽开些距离,視线却始终緊追他不放。 崔锦程避开目光,红霞自他颈间燃起,很快弥漫面颊和双耳。 段乞宁没有催促,少年略显慌乱的尋到第二块喂去。 女人摇摇头。 崔锦程放回雪梨肉,舀起半勺甜汤,再度呈上。“妻主请用。” 段乞宁还是摇头:“我要崔小少爺用嘴喂我。” 少年手指一緊,一番挣扎,含下那勺甜汤,眼瞳定定凝望她的唇。 段乞宁浅笑,便见崔小少爺耳根通红,闭上了眼睛靠过来。 他在女人的唇瓣上落下很轻很轻的吻,试探的要素过多,反而勾的段乞宁心急,索性扬手圈住少年的脑袋。 段乞宁衔住他的唇,舌尖緊随其后。 唇腔被浓郁的甜味填充,女人寻找梨子果肉未果,下一瞬咬向比果肉更软的唇。 段乞宁甚至嚼了一口,牙齿摩擦而上,手指穿梭在他的发丛间,弄乱了他的发冠。 与发冠一同坠地的是白玉瓷碗,碎了一地。那少年本欲惊呼,悉数被她堵塞回去,段乞宁揪住他空落的手,将少年往自己怀中圈緊。 呼吸交换,枝头燕雀啼鸣,身。下燕雀扬首。 少年浑身紧绷,僵硬得好似一块石头。 段乞宁在他腰帶上乱扯,寻找趁手的地方,索性一把将人提起,抱到石桌上坐着。 女人掀开他的衣裙,露出单薄的里裤,浅薄的一层衣料包裹少年的双腿,一切都无处遁形。 “别、在外边……”崔锦程想收拢双腿,可是段乞宁站在中间,少年的眉梢紧紧拧在一起。 他恐惧着家厮女使的突然出现,身子往段乞宁身上靠坐,试图用她遮挡,两只手臂已经挂在了女人的双肩。 “你放心,不会有人来的。”段乞宁仰視他红透的脸,指尖勾了勾少年松散不堪的腰帶。 他抵抗着不要,腰腹钻入冷意,衣衫失去束缚敞开,段乞宁将腰帶随手扔到树根上。 如此一来,更加显然,段乞宁的手貼了上去,按压在他腰间的那颗黑痣上。 在见到他颈间还戴着的银月吊坠,女人露出满意的笑。那吊坠的串绳被他改过,编织成精致的绑绳,这无疑更令段乞宁心情舒畅。 惊慌失措在少年面上炸开,他手足无措,只能用双腿圈住她的腰,将段乞宁恨不得抱入身体里,好借此弥补他们之间任何可能被旁人看见的缝隙。 “宁姐姐,别在这里……”少年抱住她的肩颈,在她头顶颤声道。 段乞宁不说话,在黑痣上绕了两圈,转而往上拨弄银月牙尖。 崔锦程揪住了她的衣领。 女人碾磨得有多肆意,她的领子就被他拧得有多紧。 小少爷很快受不住,胸腔起起伏伏,剧烈抽气,眼角沁出泪花,将眼眶染得湿红。 崔锦程走投无路,一口往她肩膀上啃,恶狠狠地磨着牙齿。 “好了好了,松口。”段乞宁掌心贴着他胸口平放,另一只手捏着他的后颈。 狗急了都会跳墙,兔子逼急了直接上嘴咬人。不过那咬合力……暂且可以忽略不计。 崔小少爷缓过气,抱着女人不肯撒手,像只八爪鱼一样缠在她身上。 段乞宁抽开了他的手,抄起他的腿,在他迟疑时往肩上提。 “等等,别——”少年只顾得闷哼一声,手臂条件反射地往后抵,才能稳住身形。 崔锦程的后背贴在桌案上,段乞宁掐着他两只腿,将人往自个腰间拉。 那少年根本爬不起来,只能抬手遮挡自己的脸,露于阳光下的腰腹随呼吸抽动。 段乞宁将他的小腿架到肩头,好整以暇地俯视他。 “把手拿掉,我要看到你的脸。”她弯腰往下凑近。 “拿掉。”段乞宁重复第二遍。 少年双唇翕动,随后紧闭起,弧度朝上弯,他抽离了双臂,露出泪水斑驳的脸。 阳光太刺眼,崔小少爷闭着眼睛,头往梨树枝下的阴暗处撇,紛紛扬扬的梨花落满他的身。 他似是做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最后妥协般放下手,平放在桌案上,少年屈了屈膝盖,羞赧地将腰身抬高。 段乞宁瞥了眼后笑了,戏弄道:“哭什么哭,害得我也伤心难过了,这信咱们今日就不写了罢。” 崔锦程顶着直射日光,眯开眼,心随身一并卸落力气。 很快,他狠狠地抽回腿,狼狈地坐起身,将衣裳飞速叠好,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段乞宁放任他的举动,在一旁哂笑,末了贱兮兮地问:“这就告退了?” 崔锦程咬牙不回话,整理自己的衣裳,视线巡视一圈,寻到腰带的位置,他踩着石板凳下桌。 段乞宁长腿迈开,在他捡起腰带时贴过去:“生气了?” 少年依旧绷着脸。 “我帮你系。”段乞宁扯过他的腰带,那一头传来阻力。 “贱奴身份卑微,不敢劳烦妻主大人。” “真生气了?”女人啧了一声,若是没看错的话,小少爷方才还瞪了她一眼。 到底是长牙了。段乞宁心道。她掌心施力,将少年拉了个踉跄,他倒也执拗,拽着不肯撒手,要跟她拔河。 谁知多财倏然赶过来,焦急唤道:“不好了少主,不好了!” 小厮见崔锦程也在,顿住急于脱口而出的话。 段乞宁松手,崔锦程神色一黯。 他将腰带抢过去飞快系好,头也不回地往偏厢房去,连退安礼都没行。 段乞宁没计较,待他身影消失,神色恢复正常看向多财:“出什么事了?” “少主,是钓月娘子 。“多财靠近,压低声禀报,“延莽边境爆。发时疫,蔓延雪州,临近的州几乎都沦陷了,大批流民南下逃难,扎堆往京州和晾州涌,钓月娘子在城東郊外的作坊抑是…抑是被流民圍了!” 段乞宁瞳眸怔缩。 书中没这剧情,这是突发的。 …… 片刻后,一辆朴素的马车自段家小门驶出,段乞宁将人。皮。面。具攥在掌心。 马车往城南商铺附近辗转一会,女人将面具戴妥帖,才急骋往城東去。 一路上,钓月娘子撩开窗帏探查外头景况,的确与前些日不同:市井烟火气消弭,商贩关停不少,各大医馆前圍了不少人,街头横横竖竖躺着抱团的流民。 他们自北而来,身量魁梧,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论躺着还是坐着的女男老少都用直勾勾的眼光紧盯路过的内陆人。 钓月娘子的车马也不能幸免于难,前前后后被流民围堵三次,还是多福把面饼掰碎了往旁边扔,趁着流民哄抢而上的契机快马加鞭。 城郊外钓月娘子的作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流民爭先恐后地抢夺作坊里的资源,和工人发生争执。 他们好似洪水猛兽,冲毁作坊的堤坝,侵占他们的巢穴,但凡驱赶,便会招致流民愈发亢奋的爆。冲。 作坊小当家六神无主,见到钓月娘子的马车就如见到救星降临,当即高呵道:“大当家的回来了!大当家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的东西都被他们抢了个精光,那可都是咱们的血汗本!” 可流民才不管东西卖不卖钱,他们只知晓这些锦缎丝绸可以供他们取暖,香皂原料可以给他们充饥。 多福钻进马车:“少主!好多流民带着时疫来的!小奴方才瞧见有好些个老奶老翁都咳出血了,这肯定会传染!” 钓月娘子眉头紧锁,她事先已准备妥当,撩开马车门帘喊道:“作坊的工友们,都戴上面巾!莫要露面与流民争执,千万避开涎水!” 面巾均用艾草焚香熏过,钓月娘子当下也抽出一块。 将将系好,马车晃荡一下,钓月娘子手扶车厢壁,越来越多的流民朝车轮子扑,要将女人拽下来。 多福吓得登时大哭,钓月娘子稳住身形,和阿潮同时抽出配刀。 好在她近日武艺小有所成,刀起刀落间割开扑进来的手,流民吃痛缩回,钓月娘子将多福扯到身后。 那头阿潮已下了马车,与激进的流民搏斗,不少鲜血溅到马车窗檐上。 “伤人啦伤人啦!”不知谁喊了一声,那群流民纷纷顿住动作,面露警惕。 阿潮执刀挡在马车前,弯刀刃还在滴血。钓月娘子撩开帘子出来,神色凝重。 流民面面相视,不敢当真和习武之人抗衡,偏偏又有人搅动是非高呼道:“怕什么!天女脚下她们还真敢光天白日杀人不成!京州不开城门,晾州还要驱逐我等,不是要把我等往绝路上逼!她是这里的头,肯定藏了不少好东西,抓住她!” 流民瞬间亢奋,再度一窝蜂往钓月娘子处扑。 唯恐引起暴。乱,阿潮的确不敢下杀手,他翻转刀刃,用刀柄将流民击退,钓月娘子抑是一脚踹一个。 可她们人单力薄,这打法终归是杯水车薪,流民越围越近…… 钓月娘子稳定心神,将思绪运转起来,这群流民听风就是雨,只要抓住煽风点火的那位……她的视线很快锁定人潮后边耳垂上挂狼牙的女人,并与阿潮交换了眼神。 可这方案并未给她实施的契机,只听见不远处传来悠长口哨声,十余匹骏马疾驰,马背上均矗立着“鹿”字镖旗,随飞奔的气势扬开,浩浩汤汤。 为首的少年身形俊朗,轻勒缰绳踏马,右手高举拖拽着麻布的一角,布角上系着的是有分量的重石。 少年纵马飞跃,高呵一声将那块布角掷出,另有三位干练的女女男男将余下的布块三角如法炮制。 那撑开的巨大麻布便如渔网一般将流民悉数笼罩在内。 钓月娘子微怔,熟悉的黑金祥云纹路抹额闯入视野,那双点墨黑瞳幽然望向她。 少年纵马而来,忽的朝地上的女人伸出手,“神仙姐姐~” 第52章 钓月娘子搭手,翻身上马,落于前座,俩人一马随即擦着马车而过。 阿潮握紧刀柄,骏马上的少年回首朝他扯了个鬼脸:“略——” 漸行漸远…… 起初缰繩在阿也掌间驾驭,走了约莫一里路,掌舵的人换成钓月娘子,那个少年卸下的双臂圈在女人的腰间。 钓月娘子及时接手缰繩,才不至于让骏马偏离正轨,迎面扑来的风将二人的发缕吹飞,纠纏于空中。少年脑袋后系着的抹额结绳也被风拖曳得很轻易,随风起舞,泛光的黑金祥云纹路折射清透之感。 钓月娘子的声音在风中打转,显得飘忽忽的:“去哪里?” 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右肩上,环绕于她腰间的手越拥越紧,渐渐的已经不安分,上下摩擦。 钓月娘子便只好又道一遍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没人的地方……”阿也在她肩头嘶磨着,音色很沉,五指揉着月牙刺青所在之处,指節起伏分明。 钓月娘子眉梢一扬,道:“春天发。情了?” “嗯……”少年拖长尾调,施加力道,恨不得将她融进身体,“太想你了,神仙姐姐。半年没见了,半年啊,你知道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钓月娘子:“……” “是煎熬,是折磨……”阿也另一只手也攀上去,用力摩挲,弄得钓月娘子的呼吸也渐渐失衡。 她勒绳屏气:“收敛些。” “不要……”阿也哼哼唧唧一声,唇瓣在她后颈上亲吻,刻意避开面具和原生面容接轨之处。他道,“什么时候能给我看看你的真容?” “任何时候都不能。” “为什么不能?” 钓月娘子将马驱停:“我相貌粗鄙,怕吓到你。” “我不怕的,”阿也舔着她的肌肤,“神仙姐姐不论如何,在阿也心中永远都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这话你对多少小女娘说过?” “仅你一人,”少年摊开自己的右手,他今日未曾束袖,袖口宽松,露出腕心一片白皙,“神仙姐姐,我的初夜可都是给了你,我只认你一个妻主。” 钓月娘子反手摸住他的手腕,自是想起二人在桑州共度的纏绵长夜:那日烛火通明,风将影子扰乱,钓月娘子解了少年的抹额,改为缠在他的腕间。被束起双手的阿也未加反抗,或许他本来就没想反抗,全心全意配合着女人。 为了维系钓月娘子的人设,女人对待他极为耐心和温柔,一停一簇皆留意他的喜怒,故而她和少年的初次,对方体验感极佳,以至于阿也后面肆无忌惮的暴。露本性——恰如现在,粘人得像只小猫。 钓月娘子顺手摸摸猫咪的胡须,少年追逐她的手指用牙尖轻磨,全是气音:“我可不是小猫……” “那是什么,”女人逗。弄手指,“吃人的大老虎?” 那一夜,得益于他们多日形影不离的相伴,钓月娘子与少年坦诚相待。阿也背对着她,他身后的 图腾便悉数落入视野,一笔一划,甚至是图案的每一处纹路走势——那是一只昂首的老虎,张牙舞爪在咆哮,纯黑打底,金墨笔迹勾勒細節,更有六颗金环各自圈画在老虎的四肢和颈尾上。 钓月娘子的指尖曾在图腾上游走,走过虎首和虎背,最后落于虎掌上绕圈轻挠,也无比清晰记得当时少年按耐不住的反應…… “对…吃你的大老虎。”阿也一口咬住钓月娘子的食指,点墨黑瞳已泛起浑浊,“可以吗?” “在这里?”钓月娘子讶异,换做是崔小少爷,怕是已经哭着央求她回去了。 少年吮吸她的味道,旁若无人地解她的腰帶:“在这里。” “你喜欢这么刺。激的?” “我喜欢这么刺。激的。”少年抽了她的腰帶,笃定回應,一邊对自己的衣裳下手,嘴里全是气音,“老虎不都是在丛林里狩猎的?” “你是老虎你很虎,我可不是。”钓月娘子抢回自己的腰帶。 “那你是什么?” 她倒还真仔細思忖起来,“那我是小羊。” 末了补上一句:“‘羊、入、虎、口’。” 少年笑音荡漾,混杂于喘息声中:“……你坏死了,神仙姐姐。” 钓月娘子面色不改:“莫要瞎云,神仙普渡世人。” “那你渡渡我嗯……想你想得快死了……” 钓月娘子弯唇一笑,勒马折返往作坊。 阿潮辦事就是靠谱,女人回来时,他将煽风点火的流民制服,关押在隔间,其余失去主心骨的難民便如一团散沙,构不成威胁,由作坊工人和鏢局鏢师分别捆绑,一同关押在柴房,作坊的暴。乱算是得到平息。 阿潮简明扼要地同她呈报还没半刻,那头发。情的小猫咪缠着他的主人撒娇。 “好了好了。”钓月娘子攥住阿也的手腕。 少年半只身子倚在她身侧,用护食的眼神驱逐领地内另外一只狼狗。 阿潮投以同样狠戾的目光。“妻主,这些流民該如何处置,还请下一步指示。” “救救你的信徒……神仙姐姐人美心善,必然定然肯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 钓月娘子:“……” “妻主,部分流民携带时疫,恐怕得及时区分,避免扩散。” “妻主~哥哥说的好有道理,你快些让哥哥去处理公务,我‘鹿’字帮的姐妹兄弟自会帮衬,唯哥哥命是从,哥哥不必忧虑,神仙姐姐还是陪陪久久未见的阿也好不好?” “不要乱叫。”钓月娘子道。 “哥哥会生气吗?”少年歪着脑袋,用挑衅的眼光望向男人,趁机在钓月娘子的耳邊说悄悄话,“你托我打造的东西,不亲自看看嘛?” 女人眉梢一扬,道:“他不会的。” 言罢,钓月娘子圈住少年的腰,将人往屋舍里带,回首对阿潮道:“就按你所言辦,戴好面巾,千万注意防范。” 阿潮允應,黑瞳黯淡,直到钓月娘子又添了句“回家补偿你”,男人才缓和几分。 可那个少年不悦了,一进屋,阿也就将她堵在房门口:“你和他回家,那我呢?你怎么不带我回家?神仙姐姐,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啊?”钓月娘子显然愣了一下。 “啊?”少年也明显被她的反应怔住,“你該不会…从没想过娶我吧!” 她呛了两声,圈住少年的腰:“你我当初不是说好是露水情缘的吗?” “几时说过的?” 钓月娘子多少有些心虚:“就…约定俗成。” 阿也被气着了:“谁要和你露水情缘!衣裳亵裤都被你扒了,身子给你看了摸了,初夜给你了,东西也给你砸锅卖铁造了,你跟我说露水情缘?哦,惦念京州工艺时想到我这个人脉,我千里迢迢赶来晾州,你就没有一点点动容?” 她摸摸鼻尖:“我自然感动。” “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少年定定望她,当真露出那种猛虎护食的眼瞳。 钓月娘子只得耐心安抚小猫咪,在他尾巴附近揉搓,哄着:“大娘子自古以来均先立业后成家嘛,你我成婚一事马虎不得。我想着先将晾州的生意盤稳,为之后开拓京州做准备。我的生意只有在京州也站稳脚根,我才有底气八抬大轿娶你对不对?” 少年脸色缓和,随她动作哼唧几声,面上泛起潮。红:“当真?” 钓月娘子假的也说成真的,郑重地点点头:“虽然我是个粗鄙的商人,你是个讨生活的马郎,但我钓月娘子的正夫,一定会给他十里红妆的排场,让全大延的儿郎羡煞。” 那少年做出一副沉湎想象的模样,松开围堵的双臂,改为轻轻扶着她的腰肢。小猫咪亲昵地将身子埋进她的怀里蹭了许久后,他将打造好的银器摸出来,系于钓月娘子的颈间。“你喜欢蝴蝶?” 钓月娘子含糊应着,并不想展开“蝴蝶”这个话题,她第一时间抬起吊坠端详,发现少年贴心的也为饰品编织了绳结,和崔小少爷的编法是同一种,但是做工比崔小少爷的要粗糙许多。 而且,阿也貌似还偷偷改了尺寸,改成约莫两节手指的长度——这并不是她想象的大小,不过摸起来倒还算合理就是了。 钓月娘子:“有点丑。” “还给我。”阿也作势就要来扯,被她薅住手。 女人当然知道这是他故意屈服的,钓月娘子顺着猫咪毛,半推半搡间,将那少年吻到了床榻上,取下了他的抹额。 再之后便是水到渠成的耕耘。半年未见,自是干柴烈火,道不完的情话家长。 少年在她身下喘气:“你耍刀的样子太丑,不若跟我练剑,我亲自指点你……” 钓月娘子换着不同角度,寻找最合适的点:“好啊,这样还是那样,你教教我?”…… 后半段快要收尾时,被旁人打搅了。 多财自段府匆匆赶来,手里提着食盒,叩门道:“钓月娘子,小公子送来的吃食,和您赔礼道歉的。” 屋内没有回应,但有动静,多财脸红着:“小奴放门口了,娘子有空再取。” 钓月娘子须臾间的停顿令阿也很是不满,少年摩挲她的腰,在她耳间酸溜溜地道:“是谁,哪家小公子?” 女人回神:“你不认识。” “告诉我。” 钓月娘子不语,改变力道。 少年溢出不堪的声响,仰首汲取氧气,好半晌才恢复神志,依旧紧追不放着:“神仙姐姐…你的蓝颜知己可真多……既是送给你的,我作为正房是不是也能分杯羹?” 钓月娘子看向他。 小猫咪耍性子:“我要吃,你现在就去拿给我。” 女人眨眨眼。 阿也推搡她,以一种像是在撒娇又带了点小威胁的语气道:“不然我就要去找他的麻烦,也不知道你那公子的小身板扛不扛得住我一拳。” 钓月娘子噗嗤一笑,离榻去取食盒。 里头装着的是梨花糕,被揉搓成“月亮”和“蝴蝶”的形状,细看纹路便知用了心思。 “摆盤都这么讲究,”阿也瞥一眼道,“士族出身的儿郎?” 钓月娘子哼一声:“你倒是挺懂。” “我在镖局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连御液琼浆都喝过。”少年随手捻了块抛着玩,末了猛地一口咬上去,仿佛嚼的不是糕点,是情敌的尸首,“倒是神仙姐姐你生意在晾州做这么好,连士族小郎君都对你另眼相看。” 梨花糕的口感极为酥嫩,入口即化,缠绵悠扬,令那少年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宫廷口味啊,京城人?” “不是。”钓月娘子也捻了块品尝,崔小少爷的手艺,她还是满意的。这糕点的用料都是时令的东西,怕是他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着了。 女人垂眸品鉴,忽的在盘碟旁边发现一张字条,白纸黑字撰写着:“遥寄相思钓明月,梨牵蝶萦盼春归。” 娟秀、孤傲、清雅,钓月娘子似乎能透过字迹的一笔一捺想象出崔锦程撰写这些时的模样。 阿也嚼着糕点,凝望女人出神的面容,眼瞳阴沉下去:“我要宰了他。明月是你,那蝴蝶就是他吧?托我打造的银饰也是为他?他到底是哪家小公子?” 她将字条随手放下,哄着少年重回床榻:“你可是正室,不应该大度一点吗?” …… 待钓月娘子收拾好后,外头已经天黑了,阿潮办事利落,按照吩咐将流民妥善分类,她亲自去审那个戴狼牙耳坠的女人。 女人一直在雪州西部生活,因为雪 崩和时疫,村庄被毁,和難民一同南下逃亡。 京州城门紧闭,拒接流民,她们只好奔晾州来,听闻城东郊外有江南富豪钓月娘子的私产,平日只有工人做活,无人把守,便动了歪心,谁知会撞上逐鹿镖局的人。 念她们所求不过充饥保暖,没弄出伤亡,钓月娘子也并未报复。 眼下北方时疫,天女陛下的意思是闭京放晾,所以晾州城门敞开,接纳难民。 可这么多难民,晾州城如何能全吃下?晾州知州这些日子属实是擦碎了心。 这差事办不好容易贬谪掉脑袋,为此知州全城招贤纳士、广策群建。 钓月娘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倏然要与狼牙女人达成协作:身强力健的流民女人在作坊做活,劳动所得用来救济家中老弱病残男。 一周时日运作下来,达成平衡,作坊的产量也翻了一倍不止。事径传至知州耳朵里,知州特别嘉奖,免了钓月娘子后半年全部赋税,城中商户之家纷纷效仿,这其中包括知州底下的产业。 钓月娘子听闻后,未加表态,幸好段家那边没露半点动静。 阿也也于一周后随镖局回京,这些天他日日夜夜与钓月娘子纠缠,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神仙姐姐,照顾好自己,带好面巾。这时疫虽说杀不死年富力壮的成年女子,但我不忍心你遭这罪。天冷了记得添衣,天暖了也莫脱太快,你练完武功,出太多汗,可千万小心着凉……我教你的招式务必天天练啊,都是精华,保你一招制敌,还有那行军水遁的呼吸大法,有空寻个水缸扎进去捣鼓,乃行走江湖必备神技,关键时候打不过还能跑……” 钓月娘子嘴角一抽,招手赶人:“知道了知道了。” 总算送走这尊粘人大佛,她长吁一口气,连夜抽身返回段家。 一周未见,崔小少爷守在明月轩门口专程等她回来。 第53章 皎月高悬,繁星枕云。 玄关廊外灯火通明,少年手中也提着一盏灯,人影被拉得斜长,眼眸映着光亮。 段乞宁有那么一瞬觉得,这么个可心的小郎君天天盼着她归家的感觉似乎不错。 被人惦念,那人又生得这么标致,性子又那么好欺,多少令她脚程加速。 多福多財已自动退安,她解下钓月娘子那身披风往里走,少年掌灯过来,低低唤了声:“妻主。” 这小子已无那日梨树下的脾气,舉手投足间尽显讨巧,很殷勤地抬手接过她的披风。 “贱奴备了姜汤,妻主不若润润喉,去去寒气。” “你离我远些,”她道,“外头时疫闹得厉害,我才从流民窟回来,小心染给你。” 明明是威胁恐吓的话,少年竟品出几丝关切,崔锦程愣了愣,不退反进。 段乞宁一笑:“不怕?” “贱奴以妻主为榻,妻主在哪,贱奴就在哪。” 段乞宁又深深看他一眼:“你八成是不知道它的厉害,像你这身板的小郎君,得上吐下泻高烧个五六日。” 崔小少爺抿唇,执意跟在她后头。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没多久,小白兔尾巴藏不住了,来来去去还是为的家书一封的事。 昨个儿雪州传来消息,说是崔家妇老病情严重,崔锦程殚精竭虑一宿没睡。 段乞宁捏捏眉心,望着塌边跪地、湿红眼眶的小少爺,想到近日欺負他也是欺負够了,到底是松了口,“罢了,你写吧,但我要看着你写,省得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不会的,宁姐姐待我很好……”崔锦程脱口而出,抬起来的眼瞳中亮起希冀,好似盛夏繁星。 段乞宁的呼吸屏住了一会,将人带去书房。 说起来明月轩这间寝殿的名称由来自是因为原身心目中的白月光,原身对崔锦程爱慕之深,便是书房墙壁上都要挂着少年的畫像。 烛火熹微,照不真切,但段乞宁还是可以粗浅地看到挂畫上的人影:立于湖心亭水竹林畔,身段颀长,身着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好似天上的仙人。画中仙男衣袂翩然,薄如羽翼,颈间抑是系有一条飘逸的白绫遮住锁骨。 诚然,画像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纵观仙男气质,当真如明月皎洁、尊贵奢华,也難怪会把原身迷得七荤八素。 段乞宁收回目光,懒散地坐定在桌案前。 崔小少爷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手腕,左腕纏绫,右腕点砂,他亲自为自己碾墨铺纸,一舉一动都彰显着士族儿郎的优雅。 墨条在砚台上打圈儿,点点墨香闯入鼻息,和室内点燃的凝神香混在一起,讓周围染上旖旎的氛围,女人的五指在靠椅扶手上轻敲,四周安静地只能听见崔锦程提笔蘸墨的响动。 她把人拘在桌案内,少年仅存的活动范围在她的双腿和桌案形成的三角内,但因为要提笔写字,以桌案的高度,他不得不俯下些身。 崔锦程弓着背,弓得极为拘谨,身子绷得很硬。烛光下,他的耳根通红一片。 这实在是个糟糕至极的姿势,崔小少爷咬紧下唇踟蹰很久,都未曾提笔写下一字。 “干嘛不写?”段乞宁动了动身,衣裳摩擦椅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倒叫那个少年的耳廓更加泛红。 “宁姐姐,你能否…朝那侧倾身些。”崔锦程用笔尖点了点她右手边的椅把手。 段乞宁哼哧一声,往右侧靠过去,手肘抵在扶手上,支起半边脑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的腰臀。 那少年总算松口气,往左侧空闲的方向弯下脊背,借着羸弱火光提笔撰写。 他写得投入,一笔一划皆细细斟酌,思念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段乞宁的手贴上腰都未曾觉察。 女人在他下笔时也同样下,悄然捏一把,少年将将写完的“一捺”抖了抖,墨迹成团坨在纸上,一样拧巴在一起的还有崔小少爷的呼吸,沉得都将烛火吹斜了。 崔锦程:“……” 段乞宁顽劣地笑两声,不松手,绕着圈:“写呀,继续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崔锦程整理呼吸,硬着头皮写下去,尽管思绪屡次被她打断。 段乞宁早就不安分,甚至越来越过分,从后到前,捏着揉着,少年提笔的手也越来越颤,最后几排字都已经失去锋芒。 崔锦程写完最后一个字,段乞宁穿过衣丛握住比笔更为长直的杆,少年呼吸一窒,毛笔从手中滑落,不小心染脏砚台旁别的干净纸张。 墨汁疯狂从毛刷中渗透,澄心纸汲取之快便如段乞宁的手,他如墨团被拉扯和压榨。 崔锦程的一只手扣住桌案边角,正巧压到毛笔尖,墨汁顷刻间吞噬他的指节,那样的温度讓他下意识瑟缩,刚要惊叫,段乞宁捂住了他的嘴。 “唔嗯……” 少年瞳孔怔缩,脊背一抽一抽,手指掐得发白。 他感觉快要喘不上气,身子早已被她擺布,段乞宁抽了他的腰带,掀开崔小少爷衣擺。 女人圈住他的腰肢,讓他坐在了自己的左腿上。 崔锦程半举着弄脏的右手无处安放,段乞宁靠过来拥住他,唇瓣在少年的颈侧亲吻,边吻边抖。弄左腿。 “写完了吗?”段乞宁咬着他的耳朵。 崔锦程木讷讷地点头,面上仍是理智暂缺模样:“写、完了……” “写完了做点什么好?” “幫我、寄去好吗,要盖上段家印章。” “邮费呢?” 崔锦程回归些理智,可他身无分文,只能保持沉默。 “肉。偿好了。”段乞宁舔了舔他的耳垂,少年敏。感地一缩。 她掰过他的脸,尋找崔锦程的唇瓣吻下去,唇齿相。交。可后者却有些抵触,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上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 不是阿潮的,很陌生。 那一瞬间心中激荡起来的情绪让他顾不上手指间的墨汁,崔锦程把手抵在段乞宁的胸口处,二人之间推出一小片距离。 段乞宁拧眉不悦。 少年低垂睫羽,斗胆问:“宁姐姐这七日在外边…都做了什么?” 她低头 看了眼被弄脏的衣襟,再度望向他时眼眸微眯:“我要向你汇报吗?” 言罢,段乞宁不顾他的抗拒,朝少年吻去。 他挣扎着抵抗,性子不是一般得执拗。不过七日,段乞宁身上就能闻到这么浓郁的外男味道!和她原本的冷香纠纏在一块,崔锦程凭借男人的第六感笃定,她与那个男人之间有过! 也不是阿努的味道,是她养在晾州的外室吗? 崔锦程撇开头,抵着她的胸腔平复呼吸。 从雪州之行、段乞宁醉酒之夜随口说漏嘴“要把他送人”这件事后,少年就耿耿于怀,他不想被送人。 崔锦程处心积虑这么久,营造出“喜欢上了她”的假象,不过是为自己籌谋的一种手段——他想让她动恻隐之心,最好能让她亲自要了他的身。 计划也确实按照他设想的那样发展着,段乞宁看似处处欺负他,实则这本来也是在意他的一种方式,崔锦程深谙此理。 他也日日夜夜告诫自己只是演戏,可是今日他说不清楚此刻内心翻涌上来的感受,莫名堵在他的嗓子眼处,让他发不出声音,又扎得他心口難受。 段乞宁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变脸了,她顿住动作,兴致被消磨殆尽不少:“时候不早了,今夜你睡主卧还是偏房?” 崔锦程起身,行的是退安礼。 段乞宁明了,未加阻拦,也未施强。硬。 反倒是那少年梗塞道:“宁姐姐,邮钱,我会想办法籌给你的。” 段乞宁一顿,打着哈欠道:“那你可快点,我等得起,你娘爹可不一定。” 崔锦程抿唇。 翌日,她当他会有啥筹钱的法子呢,原来是缩在偏厢房里做男红。 崔锦程用府里闲置的针线做成帕子,企图换些银两,偶尔多財瞧着他辛苦,会幫衬一二。 少年针法惊艳,一日不停能繡个两块,皆是精致小巧的图案,这般手艺拿到市面上都是少有的上等品类,只是他是段乞宁的侍奴,在府中无权无势,这卖繡帕第一步就栽跟头。 段府上上下下皆不敢用他绣的帕子,崔锦程别无他法,只能尋此前帮衬过他的管家。 管家搓着袖子,神色慌张,于心不忍,但还是摇头叹气道:“小公子,这不成,老奴没法帮你。” 少年那双被针线扎到的手还缠着白绫,兀自捏紧辛苦所绣的手帕,眼眸浮现失落。 待崔锦程回房后,管家整理神色前去和段乞宁复命。 女人摆手表明知晓,手中正拿着崔锦程的那封家书。 侍奴的家书,妻主自然有权过目,段乞宁摒弃现代隐私权那一套,咬着茶杯阅完。 倒也没写其他什么,只道他一切安好让母父勿念,叮嘱他们照顾好身子,另外还说了四小爹已经寻到的事情,令崔母务必小心孕期。 毕竟月份越大,若真有个什么不测,那可是活生生两条人命。 段乞宁想了想,将信对折叠好,寻了个干净信封包装。 勒令全府上下限制崔锦程交易是她的意思,捉弄归捉弄,这家书她倒没那么小心眼不帮寄。 做好这一切,她将信搁置在桌案,本想唤多财一会儿送去家主那儿敲凰章,岂不料那小子不请自来,带着噩耗。 : “少主!”多财扶住门框喘气,“城中接纳的流民过多,今日不知怎的倏然时疫爆。发,原本能做活的壮年女子也都纷纷染病倒下,晾州城此番是乱成一窝粥了,不仅知州的商铺、还有城中旁的富贵人家的商铺皆是如此!” 段乞宁一听,便知这是时疫的潜伏期达到峰值,悉数反扑回来了。她起身往门外走,“母亲怎么说?” “段家商铺前些日子皆是打样,闭门不出,倒是还好,就是少些伙计被流民传染,不过都是轻症,家主大人已前去慰问了。”多财随她一同脚步匆忙,“今日晾州知府那边传来消息,说商户皆是效仿钓月娘子‘以工代赈’之举才引流民进城,如今造成这么个局面,知州便将罪责全都推到钓月娘子头上,一定要娘子给个说法和解决之措。知州的人没能在作坊寻到娘子,小当家皆言娘子去了桑州,她们一怒之下扣了咱们作坊的工人,要逼娘子从桑州回来!” 段乞宁骂了几句难听的。 第54章 她那作坊之所以能‘以工代赈’,是因为地处郊外、场地宽阔,能将病人和健全之人完全隔离,且物资充沛。 晾州城中这样的人口密度还来这么一套,这不是養蠱吗?她当时就想说了,又觉得人应该没那么蠢,哪知道那些小商户为了些蝇头小利,个个趋之若鹜的。 “这还能怪我头上?”段乞宁吐槽一句,“事成知州府拿去邀功,事败就要拉老娘垫背?” 可工人都在她们手中,釣月娘子必然不能不救,娘子和段大少主又不能同时出现…… 段乞宁想了想,讓多福以娘子口吻往段府递求助信。 众人皆知段家和釣月娘子有生意往来,双方都是对方的大主顾,且段大少主南下桑州与娘子交好,彼此幫襯亦是正常,无人起疑。 信中写明解决措施,段乞宁本想讓母亲出面主持大局,谁知段家主竟把她喊去前厅,讓她以段家少东家的身份前往前线赈災! 段家凰商印章被她攥在手里,段乞宁还有些纳闷,以原身这么个臭名昭著的声誉,还能去赈災? 不过说是赈灾,等她随凰商马车前往钓月娘子的作坊,实际要她操心的事情并不多。 隔离区、观察区、安全区……段家主皆按钓月娘子信中所写的设置好,商铺及其附近收容的城中难民也已经按照“病人”、“康复者”和“潜伏者”的身份划分妥当,层层分明。不同区域之间皆临时搭建栅栏围起,由段家伙计把手,不得随意混淆。 段家主也将钓月娘子的书信禀呈知州,段家此番幫襯作坊算是先行范例,若是有效果,知州便采纳。 段乞宁的任务,就是给安全区里的难民布膳施粥,和她一同前来的赈灾搭子还有眼熟的郎中汪娘子。 二人在粥棚下碰头,双方各自帶着面巾,只露两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段乞宁的眼神好似在问:“你怎么在这里?” 汪娘子尴尬地摸摸面巾里的下巴,好似在说:“没办法段家给得太多。” “段大少主。”汪娘子礼貌道。 “汪娘子。”段乞宁也礼貌道。 “段家主请在下前来,万一有个好歹,在下即刻施针救援。”汪娘子道。 “有劳有劳。”段乞宁道。 一番寒暄,段乞宁已先去施粥,汪娘子便在旁边搭把手。 说来也巧,二人身后各站着一位“保镖”。 “保镖们”身量相当,宽肩窄腰,腰间皆佩刀,且都帶着帷帽,无法窥见容貌,且都穿着玄色劲装。 段乞宁当时送了汪娘子好几个“猛男”,眼下跟在她身后的八成是汪娘子最喜欢的那个,上哪都要带着他。 大抵是感受到段乞宁的目光,汪娘子放下粥勺,面露羞赧对她道:“还没感谢段大少主给在下送来这么贴心的夫郎。” 段乞宁收回视线,一笑道:“汪娘子滿意就好。” “滿意,自是满意,”汪娘子嘿嘿道,凑近了些距离,“段大少主庄上的小郎君可養得真好,各个八块腹肌,肌理分明,筋脉清晰,在下拿来练针极为顺手。内务活、粗活、闺房活儿都做得那么好,哎呀~可真是有气力。” 趁着中间休憩的空档,汪娘子又凑过来想和她探讨闺房事儿,两个人最终因用的不是男人同一个地方而分开头。 汪娘子脸一热道:“好罢好罢。” 段乞宁宽慰道:“不过确实比寻常小郎君强。” “是吧是吧?”汪娘子频频点头。 段乞宁笑:“汪娘子喜欢,改明儿我再送你几个!” “不必!”汪娘子伸出五指制止,语气立马又羞涩下去,“在下有小核桃已心满意足。” 小核桃,便是她身后的“保镖”,男人原先在暗卫营,唤作“阿核”。 “那就贺喜娘子了。” 段乞宁随后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下一轮施粥。 她不知道的是,阿潮瞬间捏緊弯刀。只因他感受到一股杀意,是从阿核身上散发出来的。 阿潮无法辨认清阿核想杀的人是谁,可能是他,可能是段乞宁 ,也可能是汪娘子,又或者是人群中的某个难民,他只知道,阿核将杀意蛰伏得很深,得益于暗卫营日复一日的栽培。 不过那抹杀意转瞬即逝,随后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段乞宁和汪娘子一直忙活到日落西山,隔壁观察区有病人突发恶疾,汪娘子已前去施针,待她回来时,段乞宁正捶打自己的胳膊舒活筋骨。 女人见汪娘子神情踟躇,怕是有事相求,便多留了一个眼神。 果然,汪娘子携她的小夫郎前来,的确有个不情之请:“那个…段大少主,在下那日替阿核把脉,发现他脉相奇异,似是身患蛊毒。且这蛊毒还是子母蠱,极为霸道,体。液皆受蛊母掣肘……呃,在下就是想问问这蛊毒之事,段家是否之情?” 段乞宁微讶她的醫术高明和胆大心细,不过很快恢复镇定。她扫了眼汪娘子身后帷帽戴着严实的健硕男人,道:“嗯,毕竟要送到段家庄上做活,自然少不得约束。” 汪娘子面露难色:“段大少主,实不相瞒,在下的夫郎实在想要个孩子,受蛊毒影响,怕是不成……段大少主,你看这…能否将蛊毒解法相告,少主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定然风雨无阻,抑可给段家当家醫,随唤随到!” 段乞宁抬眸看向她:“你认真的?” “自是,”汪娘子凑近,摸着自个的小腹,“在下和夫郎已在备孕。” 段乞宁呛了几声。 这么听着好像确实……人都送出去了,蛊子还和她粘着。她陷入沉思。 阿核的声音透过帷纱传来:“少主放心,段家于属下有恩,属下定然会将田庄产業守口如瓶!” 汪娘子连连摇手:“在下绝对没有觊觎段家田产的意思,在下就是个医娘,治病救人还行,经商简直一窍不通,不会打产業的主意的!” 段乞宁自然明了阿核的言外之意,可私养暗卫一事…… 罢了,大户人家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护卫储备,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绝密,段乞宁道:“那稍后我让小厮跑一趟,亲自送到汪娘子府上。” 汪娘子喜笑颜开,阿核扑通跪倒在地,重重朝段乞宁磕头。 阿潮还想劝阻,被段乞宁拦住:“就这样罢。” “是……”男人遵命,并在心底立誓,若阿核真有不忠之心,他会亲自了結。 一连多日,段乞宁都在前线赈灾,吃住均在作坊钓月娘子的屋舍,没回过段家,也自然不知晓段家此刻忙成一窝粥。 三日前,段家主倏然胸堵咯血,女人攥緊染得鲜红的手帕,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不可传出任何,尤其不能让宁儿担忧,让她安心在作坊赈灾。” 家主主卧内,段乞安搀扶段家主到榻上静养,跪在塌边侍奉,血盆水换了一趟又一趟。 段三少主面色慌乱,担忧地喊着:“娘亲,你如何?” 段家主屏退众人,独留段乞安,饱经风霜的手抚摸到段三少主的脸上,替她整理好鬓边的发。 这个女儿长得最像她,透过她,段家主好似瞧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安儿啊……” 段乞安往前去些道:“娘亲,安儿在。” 段家主捂着胸口不适,又咳出一些血块,将被褥染脏,纵使心中不甘,可她无能为力,虚弱问道今夕何夕。 “快清明了。”段乞安如实道,眸中有些许困惑。 段家主望着精致的窗帘纹路陷入沉思,眉眼间浮现压抑。 透过窗棂,依稀可见外头云谲波诡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密布而来,将日光笼罩了个彻底。 要变天了…… 段家主揪紧垫被,惴惴不安了好些,半晌,思绪从遥远的往后回笼,紧捏段乞安的手腕,将另一只手上的玉镯摘下来,套到她的腕间。 “娘亲这是……” “你与宁儿一人一只,它们本是一对。玉中都有段家商铺印记,娘也给你备了一份产业。宁儿有的,你也有,娘不会厚此薄彼的,往后你莫要因此心怀芥蒂。” “不会的娘。”段乞安摸着玉镯忧心忡忡地道。她虽是庶出,可从小到大母亲都没亏待。即便知晓段家主更看重嫡女段乞宁,段乞安也未曾心生怨恨,她过得很幸福安稳,她抑是知足。 “宁儿往日行事的确张扬狠厉了些,但她对待亲情却心思纯良。日后若娘不在了,你们姐妹俩要相互扶持,如有余力,亦可帮衬帮衬嫁去京州做侍夫的二哥哥。你二哥哥商子身份,怕是在府中过得艰苦。” “不会的娘亲!方才郎中道你只是心中郁結,近期操劳所致。” 段家主长叹一口气。凰帝下的毒,她如何不知其手段,怕是时日无多,她必须在变天之前,安排好一切。 “你不是曾言道要效仿宁儿南下历练的心性,不若即日启程吧,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娘!”段乞安怔愣,分明在段家主口中品到了驱逐的味道。 “你去吧,娘才能安心让你回来继承那一半家业。” 段乞安不忍,段家主态度狠决,一番雷厉风行,将段三少主打包丢出府邸,速度之快,令崔青衍始料未及。 此番南下,段乞安未带他,只带了随身暗卫,这是家主大人的意思,崔青衍被拘留在段府。 一夜之间,段三少主院里的夫郎人人自危,少主离府,他们便如此前段乞宁后院的那群墙头草一样,不得不去巴结段大侧君赵氏。 家主病重,家主夫郎均去侍疾,这三日赵氏掌权府中大小事务,可谓出尽风头。 段大侧君品味到权力带来的甘甜,胆子肥起来,一改往日伏小做低的姿态,甚至主动去挑衅崔青衍,气得崔青衍回去对着书房又是一通发。泄。 如今妻主不在,崔青衍便更不用收敛动静,院中大大小小物什均未逃过魔爪,一片狼藉。 浮石也和主子一样眼红愤忿,煽风点火道:“公子,是时候转移赵氏那个贱人的火力了,动用暖香阁的那位。” 崔青衍眸色暗沉道:“你去。” 第55章 当夜便有动静,浮石将“府中人均去家主院侍疾,少主院守备松懈”的消息传递出去,暖香阁内递出来个物件。 暖香阁侍候的小廝左顾右盼,将物件揣在袖口,混入府中送餐队列的后头,行至明月轩内,东西拐弯抹角地递到偏厢房,叩了叩门。 崔锦程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唯有门槛前地上的銀簪在烛火下折射光芒。 他自然认得此物。 少年拾起銀簪捏在手心,沉思半晌,换了套家廝的衣裳动身前往暖香阁。 他以送吃食的名义探望四小爹,暖香阁的下人没见过崔锦程,放行得很是通顺。 崔锦程终于和四小爹碰上面,彼时那个孕晚期的男人饱受生理反应摧残,四肢和脸蛋都尤为浮肿,行动更是不太方便。 四小爹卧床与崔锦程交谈,持续时间并不长,片刻后,少年从暖香阁中出来,食盒里藏匿的是四小爹的首饰。 四小爹听闻崔锦程的窘境,他自个抑是思念崔家主若狂,这才将平日里省吃俭用的嫁妆掏出。 少年有了这份底气,回明月轩的路走得极为坚定。 可翌日他想要典当这首饰,依旧得到的是管家的婉拒:“小公子,恕老奴无法帮你。” “只是送出府也不行吗?”少年恳求道,“这并非我偷来的,也不是段家的东西,你看这后邊的纹路印记,是崔家的。求求你,能否替我换些银钱?” 管家看也没看那些纹路,踌躇良久,搖头叹气:“小公子,不是老奴不 想帮你,这实在是……府里有府里的规矩,老奴上回和黄娘子多嘴险些酿成大错,萬萬不敢再犯啊……您还是请回吧,待城中时疫缓解,宁少主回府自有定夺。” 可他等不了,娘亲和爹爹也等不了!崔锦程捏紧首饰,往回走沉住气,猛然回首往明月轩外冲。 管家只觉面前一道白風刮过,回过神来暗叫不好,忙去追人。 这些日子趁着府里守备松懈,崔锦程将段府里里外外摸清楚,七拐八拐的已将管家甩在身后。 少年步履未停,额角沁出薄汗,发上玉冠隨他奔跑的节奏一晃一晃,搖摇欲坠,他在偌大的段府里狂奔,一路绕到西门。 门前有家丁把手,崔小少爺呼哧呼哧喘气,隐匿在门牆后,掉头往北门去,路过段三少主的院落。 浮石正趴在院牆上观望,见崔锦程的身影闯过,蹦下来和崔青衍禀告。“公子,瞧这样子段府上下四个门皆有家丁把手,崔锦程这个賤人没有小廝差遣,仅凭他一个人该如何将东西送出府?” 崔青衍品茶道:“庖廚不是还有个狗洞吗?” 事实确如浮石所言,崔锦程跑遍段府四个门,均是无功而返,少年累的满头大汗,迫不得已,脚步往庖廚松动。 他前段日子投喂小白发现的,庖厨大槐树旁的院墙下有一个狗洞,平日里用干稻草塞满,不知通往何处,眼下成为他唯一出府的捷径。 崔小少爺站定在狗洞前,发愣很久,指甲将掌心都掐红。 便是他犹豫的时隙,管家追上来,火急火燎拉扯他,好言相劝:“小公子!你可千万三思啊!且不说钻狗洞有辱斯文,单是侍奴私逃出府这个罪责,一旦发现,那可是要被阉割浸猪笼的!万万不可啊小公子!” “你走吧,管家大人,”崔锦程将他的手甩开,“你就当毫不知情,莫要受我连累。” 管家心急如焚,末了还是重重叹气,背过身打算替他放風。 崔锦程动容,薄唇紧抿,再顾不上其他繁文缛节,将干稻草扒出来。 不明所以的小白摇着尾巴屁颠屁颠过来,嘴上欢呼雀跃地叫唤一二,吓得那少年登时一把撸过塞怀里。 崔锦程朝小白比了个噤声手势,小狗不懂,歪脑袋望他,从怀中蹦出来帮他刨草。 一个邊缘毛糙的破烂小洞浮现于少年眼前,只比小白大上一圈,只够少年匍匐前行。 眼下庖厨无人,正是翻墙的好时机,可面前这狗洞散发难闻的气味,令崔小少爷望而却步。 “汪!”小白端坐在狗洞旁,当少年要与他嬉戏,叼走崔锦程手中的首饰一个飞冲撲出狗洞。 少年登时急眼,掀起衣裙跪倒在地,高挺的马尾辫被他拢到前面,咬在唇间。 崔小少爷闭上眼,一鼓作气往狗洞里钻,倏而赵侧夫尖锐的嗓音响在身后:“本君看谁敢!” 崔锦程心一跳,眼睫狠狠一颤,男人便如疾风刮来,一巴掌甩在少年脸上,骂他:“不要脸的东西!” 早有小厮和赵侧夫通风报信,说是庖厨狗洞有人想私自出府典当物件,赵侧夫还当是谁,原来是曾经名满晾州的小公子。 面对赵侧夫难听的讽刺和挖苦,少年默默忍受,道明自己的苦楚。“侧君大人,賤奴的娘爹身患重病,贱奴只想家书一封聊以慰问,还望侧君大人开恩!” 赵侧君借此狠狠羞。辱崔锦程,良久才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本君是断然不会让你将家书寄出的,这是妻主大人的口谕。” 少年在听清后一怔,乍然扯住赵侧夫的衣裙:“你说…什么?” 赵侧夫厌嫌地将他的手踹开,崔锦程被他踹到在地,男人掏出手帕擦擦被他拽过的地方,言语犀利:“听不懂话是吗?这是妻主大人的意思,妻主大人下令不许你用任何方式任何手段换取银两!妻主大人不许你将家书寄出!不信的话,你自己去书房看看那封家书,到底有没有盖上段家印章!” 崔锦程瞳眸紧缩,神色木然地望向管家,似乎想在他身上寻得安慰。 管家被赵侧夫的人扣押上前,对上少年的眼瞳,可他隨后心虚移开的视线就足够回答崔锦程的疑惑。 顿时,少年就好似被一记大锤砸下,砸得他胸口巨疼。满腔委屈翻涌而上,宛如凌迟之刃,刮过他的胃、他的胸腔、他的喉。 崔锦程不敢置信,撑着身子爬起,往明月轩折返。踏入书房,便见那封家书被随意搁置在桌案,信封表面没有任何公章。 少年心灰意冷,只觉头皮发麻一阵恶心,吐出了些苦水,眼眸也因为这样强烈的打击泛起坨红,他颓废地跌坐在地。 赵侧夫随后赶到,捏着帕子鄙夷,招呼贴身小厮上去:“你们几个,把这侍奴给本君拖下去,私逃未遂先关在妻主的偏厢房,待妻主回来后发落。” 段乞宁从作坊那处回来,已是半月后。 晾州流民时疫爆。发,以钓月娘子作坊为试点,颇有成效,知州见状,下令全城效仿,灾。情得到缓解。 只是这场时。疫,摧残的老弱病男较多,晾州的墓地已是放任不下,知州近日的公务重心在于郊外开辟新的焚尸岗,不过这与段乞宁无关罢了。 当着全晾州百姓的面孔,知州兑现承诺,将钓月娘子的作坊工人悉数放回,困扰在段乞宁心头上的重石总算悬落。 女人长吁一口气,踏月行走在明月轩的长廊,顺手解下披风。 段乞宁没能在长廊尽头寻到白衣倩影,只得将披风挂在自个的臂弯间,问殿门口的守夜小厮:“崔锦程呢?” 小厮俯身高抬双手本欲接过衣裳,段乞宁没给他,少年只得尴尬地收回手行礼,神色有些惶恐的将崔锦程的近况道明。 段乞宁行色匆匆,一脚踹开偏厢房的大门。 室内没有燃火,漆黑一片,门被打开后借着羸弱月光,依稀可见深处紧缩一颤的身影,里头还传出些烧焦的味道。 小厮们秉燈而来,将偏殿一隅照亮,段乞宁眉头一蹙。 少年正缩在榻前地毯上,衣裳脏乱,头发松散,抱膝发抖,将脸完全埋在膝盖间。 广袖袖口破烂,被撕成一条一条的流苏状,均是染着血迹。而原本该缠绕在腕间的白绫,被拖曳在地,血迹斑驳,地摊上还有不少污浊血块。 少年赤。裸双脚,他脚边的炭火盆被倾翻,火已熄灭很久,烟灰四溢,里头还有尚未燃尽袜履,正是段乞宁曾经送他的那双。 心尖就好似被针刺了一下,段乞宁拧紧眉梢:“崔锦程?” 里头那团身形动了动,却反而缩得更紧。 “你们都先下去。”段乞宁的声音很沉重,神色更是凝重异常,小厮们均吓得不敢吭声,只留一盏燈笼给她后纷纷告退。 女人提着灯笼踏进室内,那少年似是极为恐惧光亮,往榻角退缩,恨不得把头都塞进榻下。 段乞宁又唤了声他的名字,崔锦程还是没给她回应。 女人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人从榻下揪出来,灯笼火光逼近,照亮他灰尘撲扑的面颊。 脸上鼻尖均是炭火灰烬,和稀湿泪痕混淆,埋没肌肤原本的白皙色泽。 他仰着头颅呼吸,眼眶湿红,下意识的吞咽带动喉结滚动频繁,惊恐害怕的模样好似那种濒临死亡而应激的小动物。 失焦的瞳孔在好长一段时间后才恢复些理智,借助火光,少年看清面前女人的容貌,随后倒似更加受到刺。激般剧烈挣扎。 崔锦程拨乱她的手,长期未修剪的指甲剐蹭着段乞宁,到底是有些锋芒的。 可他毕竟是男子,段乞宁制服他轻而易举,女人在他疯狂扯头发的时候松手,改为掐住他的手腕,咚得一声扣押在床榻边缘。 “发什么疯?”段乞宁逼视他。 第56章 崔锦程不说话,牙齿死死咬紧下唇,右手腕在她掌下抽。动,双足踢踏着她的大腿。 段乞宁扫一眼,膝蓋前压,抵在他的膝蓋上,遏制住他的双腿,将人完完全 全掌控不动。 她只有一只手能方便行事,很快便被少年挣脱,迫不得已,她只能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掐住崔锦程脖子。 纤瘦頸脖被她完全圈在掌下,滚动的喉结擦在她的手掌心,有一种突兀的痒意,段乞宁心口燃起的第一反应却是:“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心疼的语气,讓那个少年恍惚了一下,倒是不再像方才那么亢奋。 崔锦程朝黑暗那头别过臉,卸下所有力气,好似没有骨头,瘫软在床榻角落。 依旧不回话。 段乞宁的眉头簇拥得更深,掌心也卸了争锋相对的力道,改为輕柔地按住他,朝上探的双指抵住少年的臉颊,将他的头偏回来。 即便如此,崔锦程还是不愿看她,視线聚焦的是她的頸脖。 委屈融入泪水溢出来,打湿他的臉,在燈火下折射细弱的微光。 一滴、两滴……滚在脏兮兮的衣襟口。 段乞宁心一拧,小心将灯籠搁置在床头桌架边,空出来的手及时去擦他的眼泪,却是越擦越脏。 可那些湿透的痕迹焦灼在她的指腹上,好似火苗,滚烫的在燃烧一般,烧得她身体里的蠱毒都在苏醒。 密密麻麻的痒意傾巢而动,段乞宁的呼吸渐渐失衡,她慢慢将崔锦程的脸擦干净,但无法抵挡源源不断的泪水。 受不了了! 段乞宁抽身,回头推开偏殿大门:“把趙氏唤过来!” 她明明宣告过段府上下的!谁敢欺负崔锦程,就是在欺负段乞宁!为什么还有不长眼的东西! 趙侧夫自妻主回府后便惴惴不安,早就守在明月轩院外观望动向,此时很利落地滚过来,噗通一声跪倒在段乞宁跟前:“妻主饶命啊!崔锦程私逃出府未遂在先,侍身不过是依据家法将人关在明月轩偏房,并没有虐。待他啊!” 趙侧夫抱住段乞宁的大腿:“事关重大,侍身是想等妻主大人回来后再定夺,侍身也每日每夜令小廝好吃好喝的往明月轩送!没有体。罚他,就只是关了个禁闭!府中上下皆可作证!” 段乞宁不语,趙侧夫愈发惊恐,梨花带雨哭啼,指着室內的黑影道:“是他自个绝食断粮的!没有人逼迫他!侍身哪里敢輕贱他,他自个割腕掐手,咬自个的肉发疯!对了,侍身念他体寒身子骨单薄,特地给他备的上好炭,是他自个要焚烧鞋袜,焚烧到一半侍身恐引起水灾命下人扑灭,哪知道他跟条疯狗一样,自个踹翻的火盆,这才造成屋內狼藉一片!这都是他自个弄的!和侍身无关!” “求妻主大人明察!”赵侧夫重重往地上磕头,磕得鲜血四溅。 身后小廝齐刷刷跪倒一片,接着声喊:“少主大人明察。” 段乞宁回首望向屋内,榻尾少年目色空洞,面上没有神情,淡漠地看向外边的热闹。 那是和段乞宁初见他时一模一样的眼神,令女人此刻心头惊跳。 可她掩藏得很好,很沉地换了一口气,对崔锦程语速放缓道:“是这样吗?要惩罚他吗?” 少年终于将目光汇聚在她的脸上,但仅仅只是极为短暂的一个瞬间,很快他低垂睫羽,唇线抿直。 段乞宁发誓,只要崔锦程有任何反驳或者任何想要报。复赵侧夫的念头,她一定会严厉惩处赵侧夫的,甚至可以杀了他给他泄愤。 然而没有,崔锦程无波无澜,将头再度埋没在膝盖间,缩成一团。 段乞宁无法形容她那一瞬间的感受,压抑不住的蠱毒傾刻爆。发,讓她掐紧自己的掌心,强忍声音的颤抖。 “来人,将他拖下去,杖责三十。” “不要啊妻主!”赵侧夫喊得撕心裂肺,“妻主饶命!侍身再也不敢了!侍身再也不敢了!——” 小厮利落上前将人拖去,没过一会,院外传来棍子敲打在血肉之躯上的沉闷声,还有男人越叫越蔫的嗓子。 凄厉的哀嚎响彻明月轩,将夜幕的圆月都衬托得分外冷漠。 不久赵侧夫昏死过去,段乞宁还是没能平复蛊毒的躁动,反而因为那样惨烈的視听,刺。激得心跳振聋发聩。 段乞宁捂住自己的胸口,竟是没料到这东西那么霸道,喉间似乎都涌上来一丝腥甜。 她垂下手攥成拳,一步一步朝室内深处去。 段乞宁曲下一只膝盖,抵在他身前的地毯上,捧起少年的脸:“…可消气了,小少爷?”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柔的力道透着一种讨好。 理我!看我!理我!看我…… 她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沉,因为崔锦程的冷漠。 少年从始至终低垂头颅,薄唇被他咬得死紧,不肯松下须臾。 这让段乞宁意识到,少年生气的点并不在于赵侧夫,而在于她段乞宁。 “崔锦程。” “……” “崔锦程!”段乞宁一拳捶到床柱上。 少年吓得闭上眼,身子尤为瑟缩一下。 剧烈的一声响动伴随着余震,原本就年久失修的床榻就好似快要散架,床头挂着的纬纱摇摇欲坠。 发泄完那一拳,她就后悔了,五指附近后知后觉传来痛感。 段乞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胸腔难受得想要爆。炸,这种愤怒的情绪比她砸糕点泼粥那次更加强烈。 该死的蛊毒,让她滋养出一种难以自控的暴。力倾向! 段乞宁将指骨捏得咯咯发响,下一瞬掐到了崔锦程的颈间:“看着我!” 崔锦程睁开眼睛,和她对视。 段乞宁的魂就好似被勾去一般,骤然吻向他。 少年反抗过,双脚在踹她,段乞宁无动于衷,疯狂地汲取他的味道,抱着他的后脑分外强。硬。 他身上特殊的体质,好似唯一的解药,令她甘之如饴。 段乞宁抱着他一起下沉…下沉…… 崔锦程在窒息的边缘抽出一只血迹斑斑的手,奋力拨开寄生在他身上的女人,他在挣扎和扑腾,于绝境之中寻觅到刺眼的亮光。 少年用力拽下榻边的被褥,被褥一角扫过床头柜旁的灯笼盏,灯笼盏倾倒在地,里头的烛火烧灼掉外头的灯笼纸,顷刻间吞噬掉被褥。 “轰!”一场火被引燃。 段乞宁顿住身,凝望他被咬到出血的下唇,在熊熊烈火的映照下倏然意识到上一场火灾,也是他自己放的。 “你真是个疯子!”段乞宁克制呼吸,眸光滚烫。 不过片刻,火势蔓延到床榻,烧着了头顶单薄的窗纱,几块染火的碎块掉落在两个人之间,点燃了他们的衣裙。 段乞宁也跟着快要丧失理智,隔着火海与他对峙:“跟我出去!” 回答她的是一双倔强的眼瞳。 “那你就死在里面!”段乞宁咬牙道。 崔锦程定定仰视她,灰黑色的眼瞳被火光照亮,可眸底依旧是心如死灰,好似永寂的冰川。 段乞宁也宛如着魔一样,一动不动,仍由火海的温度和热浪将二人包裹,直到多福多财还有院中家厮一人一桶水浇进来—— “少主!” …… 与明月轩火势一同平息下来的,还有晾州城的时疫。 清明时节,小雨淅淅沥沥,晾州街道再度焕发生机,各大商铺重新开张,扁担挑货娘在街头吆喝。 一辆“尚”字马车停靠在晾州最大的牙行前。 尚佳和是来兴师问罪的。 去年崔家覆灭,知州府亲自查的案办的刑,尚佳和将崔锦程暂留在此间牙行调。教,是准备调好了给上面那位殿下备去的,岂料被段乞宁截了胡。 蔡牙婆刚受完刑,屁股开花,还得战战兢兢地跪好在女人面前,磕头求饶:“县主大人饶命!小的本想着崔小公子那么脏乱臭的模样,便是亲爹来了都认不住,谁承想段大少主铁了心要亲自查探……” “蠢货!”尚佳和把茶杯砸在老婆子身上,“都是因为你的侥幸,坏了知州大人的计划!” 蔡牙婆煞白脸。知州乃晾州城最大的官 ,得罪她岂非死命一条。 老婆子把头磕得砰砰响:“县主大人宽恕,小的这还有许多如花似玉的小郎君,只要县主大人看得上,尽管拿去!统统拿去!” “若崔锦程真的有那么容易被替代,母亲大人和本县主也不必这么煞费苦心了!”尚佳和气得两眼昏黑,她当初就应该直接把崔锦程关在知州府。 蔡牙婆一口一个“县主息怒”,回首朝牙行伙计使眼色,伙计将新进盘下的货色拉出来。 男人们各个衣裳料薄,身段在不堪遮掩的衣裙间若隐若现,他们分别被缠住手腕,麻绳套着麻绳,一个串着一个的被展示在眼前。 生气归生气,美味佳肴端上来,尚佳和眯起眼眸,到底是有了些兴趣,视线在男人们手腕心的高度上扫视一番。 他们有些还是处子身,有些已经不知道是二手还是三手四手货色。 尚佳和挑着处男筛,都是些歪瓜裂枣,她一个都瞧不上,更莫要说能取代崔锦程了。 女人气恼甩袖,忽的有个男人唤住了她。 “县主大人!”那个男人冲过来扑到她脚边,扯住她的衣裙,“县主大人留步!” 尚佳和起先是看见他没有守身砂的腕心,心中浮起烦躁,待回首看清那男人的脸后,她怔了怔:这不是曾经跟在段乞宁身后一同游历雪州的玉梢公子吗? 蔡牙婆眼见有戏,火速让伙计将其余男子撤下,她也跟着逃之夭夭。 牙行高层便只剩尚佳和的人马以及玉梢公子。 许久未见,玉梢公子风光不如从前。 男人瘦削的身子藏在宽大衣袍下,还能透过浅薄的布料映出里头青一块紫一块的肌肤。 在被卖到末等窑子的这些日子,玉梢公子每天过得生不如死,两眼一睁就是肥头大耳的女人在他身前身后耕耘,玉梢公子的生理和心理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是以彼时在尚佳和面前的男人:人不人鬼不鬼,精神尤为萎靡,腕间颈间均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勒痕,面上也有被掌掴的痕迹,原本不俗的脸蛋浮肿,眼睫下的黑眸无神,人就好似被榨干了一轮又一轮,干瘪得只剩皮包骨。 尚佳和鄙夷的用手遮住鼻翼:“是你啊,你上次办砸了本县主的差事还没找你算账,莫不是还想着让本县主替你赎身的白日梦?” “县主大人,小的有要事禀报……”玉梢公子紧紧抓住女人的裙角,好似抓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尚佳和一脚将他踹开,行至楼道,男人歇斯底里喊道:“事关段乞宁!” 女人停顿,回过身。 玉梢公子豁出去道:“是真的县主大人,原来的‘段乞宁’死了,现在的‘段乞宁’根本不是她!这世间事不过是个话本里所写的!我和她来自另外一处地方,她知晓话本以后会发生的事,我也略有所知!留我必有用处!” 第57章 晾州段家。 好在那夜下人们救火及时,明月轩内只有偏廂房烧着一隅,段乞宁暂住的主臥及书房并未波及。 她本欲接崔锦程去主臥,奈何那少年顽石般执拗,不肯正眼瞧她,也不肯再与她多说一句。 一来二去的,段乞宁也多少有些恼火,命人将偏廂房的卧门緊闭。 威胁之意透骨凉薄:“你既不愿意出来,那便待在里面。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你自己清楚,莫要连累远在雪州的親属。” 段乞宁看过了,偏厢房的床榻被火烧成焦炭,无法睡人,崔锦程孑然一身仍旧縮在角落,与木炭灰烬作伴。 害怕那少年又发疯点火,段乞宁没留任何灯盏,只将房前房后长廊上的灯笼点着,借助这些火光,崔锦程也勉强能够视物。 不过,撂狠话归撂狠话,段乞宁每日均派人盯着,各种山珍海味也是不间斷往偏房送,深怕把那少年瘦成皮包骨。 头一两天段乞宁还能忍,待到第三天送去的吃食还是原封不动地端出来后,她不禁拧了拧眉。 段乞宁不知道他到底为何和自己置气,直到多福前来禀报说“小白叼出府的那些首饰有问题”,她才恍然想起,书房里似乎还搁置着一份没盖章的家书。 段乞宁猛然敲了下自己的脑袋。 她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崔锦程同他置气的缘由,立马将多财唤来,盖好凰商印章。 虽然有些时候段乞宁会欺负他、故意骗骗他,在她看来,这属于调。情,涉及到这种正儿八经的寄家书事情,她是不会开玩笑食言的。 既在心里答应了他,她便会做到,就好比上次带他去雪州探親,纵使知晓危险重重,还是去了。 而这一次寄信,实在是她忘记了,真忙忘记了! 段乞宁掐了掐手指,眼下那少年,怕还因这事耿耿于怀,绝食抗议给她看。 她的探子来报,四小爹的首饰后边均有崔家特殊标记,崔家早就被查封,斷不可能再有首饰流通于世,故而若是有人用此物件前去典当,换来的便会是私铸的銀两。 彼时,段乞宁将手下典当来的銀子拿在手心里掂量,眸色暗沉下来: 私铸铜钱,一经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不仅可以板上铮铮落实崔家通敌叛国的罪名,收容崔锦程于府的凰商段家还会受此牵连。 好凶恶的一招! 所以这就是她为何会禁止崔锦程探望他四小爹的原因,同时也是禁止全府上下与他交易的由头。 经此一事,段乞宁断定那四小爹蹊跷。 一想到“雪州”“流放”“妊娠”这些字眼,心总觉得有些不踏实,再加之原著剧情铺垫的阴影在先,思忖良久,段乞宁将阿潮唤来。 她另外又仿写一份崔锦程字迹的家书,将仿写版敲章送去官府驿站,原版塞到阿潮怀中,交代和叮嘱了他一些事,让他务必亲自再去一趟雪州。 诸中利害繁琐,段乞宁实在不容为崔锦程道,只能自个吃下崔锦程对她埋怨,不过她不甚在意。 不…她还是有点点在意的。 段乞宁捏緊手中碎银,思来想去还是让大嘴巴多福往偏房跑一趟,把家书已寄出的讯息带去。 没过多久,多福回来複命道,崔小少爷听闻后气消不少,饿了许久,终是鬆口吃了些东西。 段乞宁也跟着鬆下一口气,吩咐下人们煮些清淡的粥食送去。 寄信一事,本就是她遗漏,段乞宁对他有些愧疚,是夜,她秉灯前往偏厢房,带着雪州最新消息。 崔锦程终于不像之前那么抗拒她,段乞宁推门而入,将灯笼放置在手边桌案上,与他道:“家书我已替你寄出,你母父雙亲挺过时疫,尚在好轉,我也差人添置了些补品药材之类的一并送去了,你不必太过忧心。不过走官家渠道的书信送得慢些,驿站皆要层层分拣,约莫过个一旬的样子,你娘亲和爹爹才能收到。” 少年低垂眼睫,发缕乖顺地垂在肩头,面色松动。 “贱奴谢过妻主。”他声音清冷。 她原本不想解释太多,奈何品味出他声音里的委屈,段乞宁还是多嘴道:“不是存心卡你换取银钱的法子,只是近日朝廷风声紧,段家作为凰商被同行眼睛盯着牢,不太方便。你是士族出身的郎君,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相信你能理解的吧。眼下时疫缓解,百废待兴,官府对于书信筛查得不是很严,这时候帮你寄出去,是个好时机。” 她换了一套说辞编撰给他听,言罢去牵崔锦程的手。 他没躲,但是他的手冰凉,冷得好似一块冰雕,段乞宁忍不住攥在手心里替他暖着,搓着他手指上已经结成痂的粗糙血迹。 崔锦程颤了颤睫羽,不动神色地收拢手指,“…原来是这样,此前是贱奴狭隘了,不该让妻主为难。” 段乞宁见他不疑有他、自我反省的模样,透着一本正经的傻气,倒还有几分可爱。 她捏了捏少年的脸颊道:“嗯,好了,便是如此,你母父安康,家书也不日便会送到,可安心消气了小少爷?” 崔锦程屏住雙唇,默默撇开头闪躲她的揉捏。 真是傲娇死了。段乞宁将整只手都贴上去,搓了搓他的下巴,“既然心结解了,今夜随我一道去主卧睡?我让下人备好洗澡水,你这一身……还是好好沐浴一番吧。” …… 好景不长,那封家书尚未来得及送 到雪州南部,崔家妇老的死讯快马加鞭传至晾州段家,来得极为乍然。 段乞宁白日以钓月娘子的身份在城郊作坊打点,收到噩耗匆匆打马回府,明月轩主卧的地毯上一片污浊血迹,令她眼瞳骤縮。 与此同时,暖香阁来报,崔家四侍夫午时于房中自缢,亲自斩断了右手腕。 一尸两命!再加上雪州的两具,活生生四条人命! 段乞宁冲入主卧,室内一地碎片,鲜血飙溅到各处。 那原本干净明亮的少年彻彻底底疯怔,他在小厮的扣押下嘶哑着喉咙,手里还攥着一把染血的剪刀。 他剪断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还有包扎伤口的白绫,甚至还有自己手腕上长好的新肉。 偏房内还躺着另外一具尸体,赵侧夫面颊着地,七窍还在往外翻涌出黑黝黝的血。 段乞宁打从心底泛起恶心,便听那少年咆哮了一声,带血利刃指向的是她所在的方向。 崔锦程双眸赤红,布满血丝,眼角泪痕肆虐:“你答应过我会护他们周全,你说话作数的!” 段乞宁瞬间掐紧手掌。 此情此景,似乎回到他纵火那日,可这一次,他还要疯魔和执意,崔锦程死命挣扎,挥舞剪刀:“放开我!放开我!” 小厮们毕竟也是弱男,惧怕这样歇斯底里的反抗,便是他们那一瞬间害怕受伤而退缩的念头,崔锦程挣脱桎梏,扬起剪刀就朝段乞宁刺去。 段乞宁紧绷神弦,抬手攥住少年的手腕,那把剪刀顿在空中。 女人又施加了些力道掰折,利器自他掌中滑落,砸在二人的鞋边。 少年落着眼泪,满腔悲恨亟待发泄,他又扯着喉咙嘶哑叫喊,另一只手也朝段乞宁捶打而去。 段乞宁一并攥住他另一只手,崔锦程不服气,拿脚踹她,段乞宁甩开他的手腕,扛起少年的腰身,一把将人推至榻上,骑在身。下。 四肢皆被她压住,无法动弹,少年便奋力拱着身子,他扬起脊背和头颈,朝女人咬去,段乞宁衔住他的唇舌,将人吻回垫被里。 这是一个苦涩、血腥的吻,崔锦程狠狠地咬着她的唇,段乞宁也回以同样的强。硬,双方都下了重口,咬到满嘴都是血浆,刺。鼻的腥味磋磨味蕾。 段乞宁松开他的唇。 少年在她身。下放声崩溃:“……你这个骗子、骗子!永远都在骗我!若你早些时日将信送去,他们便能看到了!可他们现在!看不到信了!命也没了!你为什么不救他们!段乞宁!你明明答应我会保护好他们的!为什么要这样!……” 段乞宁保持沉默,冷眼看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全身都在打颤。 他应当是痛恨极了她,眼眸愤然到几乎要快溢血,少年胸腔起伏急剧,久久都无法平複,眼泪就如断裂的珠串,一颗一颗滚落,砸在被褥里。 他骂她是骗子、混蛋,一个没有心的恶劣女人。 许久,段乞宁笑了,大大方方承认:“对,崔锦程,我就是个骗子,混蛋。我不值得托付,更不值得你信任,要怪就怪你自己蠢。当初在客栈应允你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获取秘钥骗你的幌子,就你当真。” “那两个老登还有你娘肚子里不知道是妹妹还是弟弟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死了就死了,他们早在崔家覆灭的时候就该死了,要不是我,他们哪能在雪州苟活这么多时日?我对你们全家已是仁至义尽,你应该向我感激涕零,而不是把刀挥向你全家的大恩人。” 那少年怔然,擒着泪花的眼瞳深处由埋怨轉变为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为露骨的恨意。他死死震动手臂:“段乞宁、我要杀了你!” 她冷笑,满眼不屑:“装什么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心里其实也很舒畅的吧,你母父终于死了。” 崔锦程怔愣,染泪眼瞳呆呆定住。 段乞宁又道:“你就承认吧,你根本就没那么敬爱你的母父。你这会想的是不是他们终于死了,终于没有牵绊能困住你,你也不必再为他们殚精竭虑,过去压在你肩头上的母父之命、恭敬孝顺,你都可以甩开了!再也没有人能拿这些东西压迫你,对吗?” 段乞宁抬起他的下巴。 崔锦程姣好的容颜渐渐崩坏,煞白臉色,眼底恨意褪去,取而代之的不知道是慌乱还是被拆穿心思后的恼羞成怒:“我没有!……” “没有!……”他摇头喃喃道,倏尔眼角泛起狠戾,在段乞宁抽离了些身位后,骤然咬向他自己的手腕! 段乞宁眼疾手快,手掌一把撑到他头顶上,另一只手则遏制他的臉颊,将人拖拽住。 被限制行动的少年穷途末路,转而咬向她的掌心虎口。 段乞宁掰开他的嘴,崔锦程的牙齿与她手指纠缠,好似磨牙期怎么也纠正不了咬人习惯的宠物。 段乞宁给了他一巴掌,少年偏过半边脸受着。再度抬眸,他恶狠狠地瞪视道:“你要把我送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以为这样就能威胁我?”段乞宁掐着他的下颚,“来人,取些绸缎,把他给我捆起来,对了,要一口大锅铁炉,就把他关在里面,谁都不可以探视他!” 闻言,那少年顷刻间惊恐到发抖,眸中全是惊悚。 “不要……不要!——”他朝榻内瑟缩。 段乞宁用力掐住他的脚踝,将人拖回来:“逃什么!刚才不还很有气势的要报复我嘛!” “不要……呜呜呜……”泪水失控,布满整张脸庞,崔锦程的面孔已无血色。 他被恐惧遏住咽喉,痛苦的呼吸着,胸口一抽一抽,却怎么都喘不上气。 段乞宁紧皱眉头心弦一扣,崔锦程在她视线中昏厥过去。 第58章 与此同时,京州凰城。 禦书房内的笔墨纸砚悉数被砸在地上,玉砌瓷瓶也都无一幸免,化为齑粉。 身着明黄凤袍的女人暴戾凶蛮,头上的鎏金龍凤珠钗被她拔下一根踩在靴底,另有一根潦草地挂在女人披散的青丝间。 整座书房唯有烛火隨她发怒的气焰明明灭灭,底下跪着的女使宫男皆不敢出气。 门口有道颀长明丽的身影,水墨色晕染的宫服衣袂翩翩,衬托男子的姣好身段,他的长发被干净的发巾束起,头上佩戴的发饰素雅,与这禦书房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 男人开口,嗓音是独道的沉稳,在凰帝暴走时显得分外令人安心:“陛下如何了?” 女使见是他,眼眸亮起希冀,欣喜地道:“谢天谢地,苏太师您终于来了!陛下听闻雪州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气得旧疾複发。” 太师苏彦衡沉了沉眸色。 那女使抬起手中的银耳莲子羹,眼神扫过威严的书房大殿,面泛难意道:“这是宸贵君差人送来的,陛下如今这样,奴婢委实是有些不敢。” 宸贵君,赫连玟昭的宠君,三凰女的生父。 苏彦衡把玩着腰间的香囊包,沉思一番,从女使手中接过:“那我来吧,你们都先下去。” 女使和宫男们纷纷如释重负,行禮跪安。 男人端着吃食,踏入殿内。 “不是让你们都滚嗎!”赫连玟昭甩袖发飙,“通通拖出去,朕要一个个摘了脑袋!” “陛下,”苏彦衡将玉碗搁置在桌案,温潤道,“微臣的脑袋待会再摘,陛下如今这副样子,叫微臣如何放心的下?” 映着烛火,男人眸光複杂,混杂着一些朦胧的爱恨。 苏彦衡站定得笔直,赫连玟昭看清他的衣裙,眉 宇间擒着戾气上前,扬手掐住男人的颈脖,一把扣押在桌岸上,“咚——” 震得桌案挪位、烛火倾灭、卷轴飞摊,碗中汤羹溅出。 苏彦衡惊魂未定,唇口微张喘着气,半边脸颊贴在桌案卷册上。 跳动的脉搏掌控在凰帝掌心,赫连玟昭的视角下,男人脆弱得好似被咬住脖子的待宰羊羔。她的眼眸深處尽显厌恶之情,身躯一点点逼近,大腿抵住他的后臀,掌间緩緩施加力道,似乎想要将他就此掐死。 “陛、下……”苏彦衡艰难地扯唇,“是微臣、您清醒一点。” 可赫连玟昭的眼眸分明都是清醒,杀意盛绽,竖起指甲紧掐,指节用力到发抖。 颤抖…颤抖……却不能真的下死手。赫连玟昭有所忌惮,气得只能借暴。怒症发泄! 半晌,凰帝松手,故作出幡然悔悟的模样:“苏太师,原来是你呀……” 男人于窒息边缘逃生,呛了几口后跪倒,掩埋眼底的滔天恨意,奴颜婢膝着:“微臣叩见陛下。” 赫连玟昭揉着眉心,于禦书桌前坐定,似是极为疲惫的模样:“平身吧,你与朕之间无需多禮,方才可吓到你了?” “微臣不敢……”苏彦衡起身,端起那碗银耳羹,行至女人身側跪着,“只是陛下的病情,微臣甚是担忧。这是宸贵君送来的,陛下潤润嗓吧。” 赫连玟昭微眯眼眸,紧盯那光滑透亮的碗壁,倏然一记推开吼道,“拿走!朕现在烦躁得很!” 玉碗落地,一地羹汤。苏彦衡抿紧薄唇,另一只膝盖也弯了下来:“陛下恕罪,既如此,那微臣替您揉腿,以缓狂燥之意。” 凰帝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阖上眼睑,男人的双手拂上明晃晃的衣裙,揉。搓在赫连玟昭的双腿。间。 室内点着的龍涎香散发缠绵悱恻的情。调,男人指法熟稔,一停一簇皆照顾着帝王的喜好,因而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玟昭的呼吸声几乎消弭到听闻不见,苏彦衡才轻声细语道了句:“陛下,大延与大莽盟约期满,该接晴儿回来了……” 凰帝骤然睁眼,不动声色:“来寻朕就为的这事?” “自然不是,”苏彦衡偏过头,将脸枕到凰帝的大腿上,“微臣担忧陛下龍体。” 赫连玟昭很是受用,修长指节滑落他的下巴處,玩。弄男人的喉结。 “明娘……”隨他发音,指尖传来麻酥酥的震感。 赫连玟昭,表字“明”。凰帝怔了怔,很快恢复如初,指腹点点他的唇瓣:“朕知晓的。” “这是朕的亲生骨肉、你的亲生骨肉,朕如何舍得她在敌国寄人篱下?” 苏彦衡起身,便听她怅然若失的地道:“彦衡,你可怨朕?” 念出这个许久未道的名字,男人有过一瞬间的恍惚,思绪也隨这声缠绵的语气飘荡回从前。 苏彦衡,曾为太女少师,现为王朝的天女太师,虽无实权,但确实是当仁不让的大延唯一男官。 二凰女赫连晴乃赫连玟昭和苏彦衡之女,是大延鲜为人知的皇室秘辛。 旁人只知赫连晴出身低微,自小在凰宫中受尽姐妹兄弟凌。辱,十岁被送往大莽当人质,已背井离乡十二余载。 “朕又何尝不心痛呢?”凰帝捶打自己的胸口,满目自责。 “微臣不怨陛下,”苏彦衡制止住她的手,拥在怀中,“为臣者,为陛下分忧皆是本分。晴儿能为大延江山社稷尽绵薄之力,抑是她的福分,是她身为‘凰女’与生俱来的责任。彦衡别无所求,只求陛下盟约期满,风光将她迎回,晴儿自幼在外孤苦,陛下能否佑她后半生顺遂?” “这是自然,朕怎么舍得再让她受苦!”赫连玟昭笃定道,抽出一道折子,宠溺地敲了敲他的头顶。 苏彦衡迟疑接过,阅完后惶恐:“陛下,这……” 赫连玟昭道:“这帮老東西天天吵得朕头疼,太女之位空悬已久,晴儿于大延江山有功,待朕将她接回,准她入驻東宫。” 男人一惊,心下已是骇然:“万万不可啊陛下!” 凰帝面不改色:“那依太师之见,东宫之位朕该选谁?” 赫连玟昭存活的子嗣不多:大凰子已受封自立凰子府;二凰女送入大莽当质子;三凰女最得圣宠;老四老五老六皆早夭,七凰子出身低贱,八凰女尚且年幼…… 苏彦衡蠕动唇瓣:“东宫之事,微臣不敢僭越。” “朕准你僭越。” 苏彦衡叩首,权衡利弊,闭上眼斗胆道:“依臣之举,当属三凰女为太女殿下。” “暄儿嗎……”凰帝复念三凰女的名字,随后便没了声音,只剩手指在龙椅上轻敲,似在思考。 苏彦衡不敢抬头揣摩帝心,呼吸沉在地板上,倏尔眼角瞥见屏风后又另外一道身影,底下只露出半截男子的鞋履样式。 苏太师一惊,这御书房内还有旁的男子? 大延律例:后宫不得干政,御书房绝不可留君侍承宠! “陛下……”苏彦衡眉色微动。 赫连玟昭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道:“无妨。” 男人更是讶异地张了张唇。 凰帝收起折子浅笑:“怎么了,朕的太师这是吃味了?” “陛下莫要打趣微臣。” 赫连玟昭又与苏彦衡相互试探几回,凰帝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抬手扶住额头,冷汗直冒。 苏彦衡凝神,随后告退,踏出御书房的那一刻,他用指腹摩挲了一会拇指。 拇指上还留有羹汤汁水,但无人会知道指甲缝里裹藏剧毒。 凰帝很是谨慎,一口都没喝,但是索性……后招不止一手。苏彦衡掂量了下腰间香囊,一改贤良如玉的温顺,眉眼间噙染阴冷。 而御书房内,自苏太师走后,龙涎香的后调好似变了味,赫连玟昭只觉烦。躁不已,扬手间狠狠将那砚台砸向地上的碗。 琉璃瓷片炸裂,凰帝压着急促起伏的胸口,暴。虐症状彰显。 女人惨白的五指紧紧扒住龙椅扶手,胸口郁结,忽的溢出一口淤血。 暗沉的血色令赫连玟昭发狂,女人一把撸下桌案上全部奏折,发起狠来撕了好一些。 “给朕出来!” 屏风后的人影微动,却没走出。 赫连玟昭将毛笔砸了过去,笔墨染脏屏画,后边的人儿才堪堪步入视线。 那是一个身着白衣宫服的少年。衣裳无瑕,青丝披散,肤白如雪。细看精致五官,能品出几分妖冶的风情。 少年最惹人注意的是他敞开露出锁骨的领口,颈间缠着一条飘逸的白绫,绸缎遮盖住锁骨附近赤红色的羽毛状花纹刺青。 少年似笑非笑,指尖绕着衣袖上的流苏把玩,眸底却是不近人情的冷意,透着一股阴翳和偏执。 “滚过来!”赫连玟昭怒道。 他脚步松动,跪在女人身側,行的是和苏太师一样的礼。 赫连玟昭扬手掐住他的颈,体内暴。怒的情愫均在接触到他肌肤的那一瞬间得到安。抚,凰帝不自觉贪婪,手指在他脸上轻触,借此缓和呼吸。 “陛下是拿儿臣当您的后宫君侍了吗?”少年笑道,咬重“儿臣”二字,“若是陛下想要,未尝不可,儿臣自当竭尽所能换母凰龙体安康。” 他反握住赫连玟昭的手,安放在自己的脸側,嘴角扯出嘲弄之色:“母凰可千万堵好前朝百官的嘴巴,儿臣自幼在冷宫孤苦,可不愿再吃苦了。” 滑落下来的袖口露出少年的手腕,那里没有守身砂。 赫连玟昭忆起他失。身的原因,清醒几分,巴掌甩上去,让他滚。 少年装模作样:“不行,苏太师还未走远,会被他瞧见的。” “滚!” 他被轰出御书房,但面上无惧,果真被苏彦衡撞个正着。 苏太师怔了怔,回首朝那放浪形骸的白衣少年行礼,道了声:“见过七凰子殿下。” …… 崔錦程被段乞宁囚。禁了。 他被束缚在榻上,丝绦吊住他的手腕,与床顶横梁相连,而他的双腿则被捆绑在床头柱上。 他的颈间,另有一条纤细的银链捆。绑,链条下端挂着稍稍挪动便会发出声响的铃铛。 少年仅存的活动范围,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大床。 那口大锅铁炉则被安置在榻前,霸占他的视线,让崔錦程随时随地处于担惊受怕的处境。 他自醒来后,挣扎抗议了数日,数日来,段家上下在忙着给死去的趙氏做灵堂。 那日的三十杖刑,足 够让趙側夫丢失半条命,他剩下的半条命死于崔青衍下的毒手。 崔青衍为报趙侧夫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气,在趙侧夫的金疮药里掺杂了药性相克的粉末,致使赵侧夫臀上的棍伤久久未愈,毒素又渐渐侵入体内。 崔家妇老身殒那天,赵侧夫仍被蒙在鼓里,不知晓自己已病入膏肓,死前还要被崔青衍利用最后一点价值。 崔青衍煽风点火稍加挑拨,赵侧夫立马拖着病恹恹的身子爬到明月轩,愣是要把崔家妇老的死讯告诉崔錦程,只为让那个侍奴心如死灰。 哪知道崔锦程是个疯子,剪刀不仅朝赵侧夫捅,也往自己身上捅,血淋淋的场面叫赵侧夫惊悚尖叫,在毒素的刺。激下一命呜呼,死后七窍流血。 段家主下令彻查,段府里里外外闹翻天,追根溯源,很快便将苗头转向段三少主的院落。 崔青衍也是被妻主离府的事刺。激到了,再加之尚佳和给他的期限将至,男人病急乱投医,加害的手段并不高明,不稍两天就被抓包了个彻底。 家厮们将段三侧夫扣押到家主跟前。 按照家法,崔青衍当被同样施以杖刑,废除侧夫之位,贬为侍奴。可就当刑罚要动手之时,崔青衍倏然惊恐大喊:“你们不能罚我!妻主大人有了身孕,是我的!” 段家主的神色瞬间紧盯,犀利得好似一把小刀。 围观的段乞宁及众家仆无不面露惊色。 段大少主暂且不论,段三少主的夫郎也不少,可段家少主院多年来都未曾有动静。 若崔青衍所言属实,这便是少主院的头胎,且他位居有名有位的“侧夫”,更是重中之重! 段家主的侍夫前来,一把撩开崔青衍的衣袖,果真看到颗浅粉色的守身砂。 段家主当即令下,将汪娘子请了过来。 汪娘子到底有些羡慕:“妊娠蛊的确发动了,看毒素和脉像,约莫一月有余。” 段家主又差人去取少主院的侍寝簿,日子大抵是对得上的。“既如此,那不能罚了,但毒害宁儿的侧夫,你也必须有个交代。就罚禁闭在院中思过,好好收收心思,直到安儿那边将孩子生下来。这极有可能是段家第一个孙少主,你可千万谨慎养着。” “侍身谨遵家主之命。”崔青衍看似松了一口气,实则背地里又悄悄捏紧拳。 段乞宁多留意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那赵侧夫毕竟是载入宗谱的“少主侧夫”,葬礼皆按对应的规格操办,棺材在灵堂摆放了三天三夜,今早送去下葬了。 而这段时日,崔锦程在主卧里怒吼、嘶喊,进进出出的小厮们均无应答,他们只管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数日后段乞宁料理完赵侧夫的后事,推门进来,崔锦程眸中只剩木讷,安静得好似只提线傀儡。 唯有当她的衣裙逼近,崔锦程的眸中才会流有几丝闪动,随后他又恢复到淡漠的样子,和段乞宁刚穿越过来时,看到的高楼少年有着别无二致、凉薄至极的眉眼。 段乞宁对此很是厌恶。 “今日如何,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伺候的小厮福身回话:“小公子执拗,不肯服用,小奴们别无他法,每日只能硬喂些水润润唇,不至于让小公子虚脱。” “下去吧。” 小厮们行礼告退,带上主卧的门。 第59章 室內寂靜下来,段乞宁身上的冷香随灌入室內的窗風荡开,令那少年的眼底翻涌出不安。 段乞宁端起米粥靠近。银铃发出震动伶仃。 “吃。”她将碗提在他面前。 崔锦程撇过头后退,段乞宁掐回他的脸。 碗口对准唇瓣,任凭她如何用手指撬开牙关,崔锦程始终咬得緊緊的。 段乞宁容忍许久,施加力道,将少年的雙颊捏得发红。 碗口抵住他的下唇,段乞宁压着他的后脑勺将头抬起,而后狠狠用碗将唇撑开,倒入温热的白米粥。 崔锦程本能吞咽几口,可随后抵不住米粥下涌的速度,活生生呛到咳嗽。 段乞宁及时撤开手,仍然有不少粥粒从他的唇边溢出,滴拉在领口和被褥上。 那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少年奋力喘息,眼眶因为生理不适泛起泪花和薄红。 段乞宁冷眼道:“你一餐不吃,我便一餐这么强喂,你乖乖听话,自然少一些苦头。” 崔锦程扯唇冷笑一下,自嘲道:“我从前乖顺的时候,也没少吃苦头。段乞宁,你就是个骗子,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你铁了心要与我作对?” “是,”他移开目光,面色平靜下来,“我已经划烂了守身砂。” 段乞宁骤然捏住他的右手腕。 数日前他发疯的时候,为了作梗她拿他送人,亲自将刀刃对向此处。 交错纵横的伤口而今已经结痂,不难想象它之前的血肉模糊。 女人緊緊盯住他的脸:“崔锦程,我说过了,不准再做这种事。” “你现在已经威胁不到我了。” 段乞宁冷笑:“你所谓的愛慕呢?” “是骗你的,”少年剥下伪装,露出冰凉的眸色,犹如冰封万里的长河,“我不喜欢你,我们彼此彼此吧。” 段乞宁屏住呼吸,收紧力道。 崔锦程对上她微愠的眉眼,依旧冷漠地道:“过去那些愚蠢的模样、说过的那些可笑的话,不过是为了降低你的戒备,引你恻隐,是寄人篱下迫不得已保全自我的手段。对了,还有在雪州替你挡下的那一箭,也是我的苦肉计。母父之命在你手中,我只能讨好你,博取你的怜愛,我没得选。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女人压抑缓缓吁出的怒气,指节在微微发抖。 一直以来都是她高高在上,对他呼之来呵之去,纵使她此刻隐忍得深沉,崔锦程还是在她留有的一丝丝破绽中尝到了报复她的蜜糖,只不过是裹着毒药的蜜糖。 崔锦程痛并愉悦着继续道:“我总不能会对你这样…两面三刀的女人动心吧。” 少年学着她从前挖苦她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段大少主,你生气了吗,不会吧,你真的相信了吗?……你当真对我上心和在意了吗?” …… 死一样的寂靜绞殺在二人之间。 四目相对,二人的目光皆倏然间如火炬,在隔空对峙。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促狭的輕笑自段乞宁嘴角荡开,她张张嘴,露出一副讶异的模样,且好笑地道:“侍奴不就是我的玩物吗?我高兴的时候宠你捧你,逗逗你;不高兴的时候,就扔了你送走你。谁会稀罕一个玩物的喜欢?” 段乞宁摩挲他的右手腕,磨砺他的伤口:“也罢,你从前是晾州城无数女娘的心头月,娇气自矜了些也是正常。只是你未免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你这点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心情好又闲着,才陪你玩玩的。” 那少年觉察到疼,痛苦地皱起眉头。 段乞宁施加力气,指甲剥开血痂,掐进肉里,疼得他闷哼骤缩,死咬唇瓣。 段乞宁甩下他的手,震起的幅度激荡他颈边的银链都在响。她一把按住少年的后颈,将人压到胸前,手段粗鲁:“守身砂而已,让人重新再点就好了。男子自出生起就用特殊药物点上,只要你还是处子之身,什么时候点都是鲜红色的。” “让我想想……得請个老翁翁来,把你的衣裳扒光就躺在这里,新的守身砂该点在哪里好呢?” 段乞宁边道,手指在对应的方位游。走:“额头眉心?…肩 颈锁骨?还是腰窝腹沟?” “或者说……”段乞宁伏于他的耳畔,发出危险的气息,“你的刺青羽翼上?” 崔锦程怔愣。 她勾起顽劣的嘴角,声线全是阴狠:“喜欢这里对不对?这样你的新妻主见到了,应该会很意外和欣喜,说不定还会好好疼爱你一番……” “段乞宁!”少年声音破碎,从牙缝中挤出来,“你卑鄙无耻……” “你是第一天知道吗,嗯?” 崔锦程呼吸失衡,他倍感煎熬。 女人频频仄声:“看看,我都还没做什么,你就这样了。你可真是……嘴上说着不喜欢我,身体倒还挺诚实。” “我、没、有。” “贱、骨、头。”段乞宁学着他的语气道,嘴角扬起讪笑。 女人掌间肆意,少年呼吸声随之紊乱,如急促腾升振翅的蝶羽,又如迸流而下的瀑布。 崔锦程的眼眸布满血丝,偏过头颅的他无处遁逃,被绸缎牢牢捆在这里,眼瞳越缩越紧,肩胛抑在颤栗。 “段!乞!宁……”尾音是颤下去的,恍若失了魂魄,那个少年恼羞。 段乞宁在他咬舌自尽的时候用湿。透的手掰开他的嘴,手指卡住他的牙齿,绷住他的面孔继续。 崔锦程只能在她的阻碍下张着唇换气,嘴角淌下无处可去的晶莹。 良久,段乞宁扯出手,改为用布团替代,“不会让你有求死的机会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她说着恶狠的警告,将他袖口挽上去,亲自拾起药膏罐头:“身子可要养好,送人的东西,可必须打扮得光鲜亮丽,对不对小少爷?” “唔唔唔……”崔锦程挣扎不得,眼睁睁感受药膏覆盖上伤口的灼烧与微疼,痛苦地闭上眼。 …… 城郊外,晾州和京州接壤的某间驿站。 上等厢房中,玉梢公子跪倒在地,摩挲衣袖,分外紧张。 尚佳和落座于他身前椅凳,她身侧坐定的是晾州知州,母女二人皆是谨慎的模样。 那日玉梢公子言道“段乞宁”的身子芯里换了个人,尚佳和第一反应觉得他是疯魔了。 什么话本、车祸、穿越,简直闻所未闻,可男人抱着她的大腿煞有介事,例举出段乞宁近日让人匪夷所思的行径。 尚佳和一直派人紧盯段乞宁,自然知晓若干年前她南下桑州之事。 同为骄奢淫逸的混世魔王,尚佳和怎么也不敢相信段乞宁舍得放下晾州的富贵少主日子不过,跑到鸟不拉屎的乡野地方历练! 玉梢公子的话的确有几分说服力。 可她不信鬼神轮回,更不信什么一切都是话本,她见玉梢公子風韵犹存,将人掳走帶回知州府,一番吃干抹净后,从他嘴里套出更多消息。 玉梢公子道他来到大延王朝之前,曾在那另外一处地方和段乞宁是眷侣,日日夜夜同床共枕,对她的习性最是了解。 段乞宁睡前会听书,一本女尊文,书名他不记得,只知道书中恶毒女配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所以段乞宁才会感兴趣听下去,心情好时会和他提几嘴剧情。 偶有几次,段乞宁会外放,玉梢公子亲耳听见“晾州知州帶兵围剿段府,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 尚佳和听到这眉头蹙紧,但语气和內里却是兴奋着的:“当真?” 玉梢公子跪在地上发誓:“小的所言绝无半点之虚!” 当时的尚佳和激动下榻,一把掐住玉梢公子那被折磨得通红的手腕:“你可记得是何时!以何由头围剿的!她流落荒野之后呢!” 玉梢公子知道她感兴趣,终日提心吊胆的神思总算放松。如此一来,他便在知州府有了仰仗,日后也不必在末等窑子里摸滚帶爬。 “刺殺雪州崔家妇老”一事,便是玉梢公子的提议。他分明记得,晾州事变很早之前,“段乞宁”就已经将崔锦程的母父殺害了! 可现在他俩非但存活,还被段乞宁小心护着……顿时,尚佳和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将此事上报母亲,尚知州觉着此举可行,专程派出精锐远赴雪州。 由于尚知州迫切想要邀功,事急从权,杀崔家妇老为先斩后奏,近日死讯传至陛下耳里,想必那一位自然也知晓了。 尚知州不清楚上面那位的态度,今日在此一叙,是褒是贬,皆看那位进来时的脸色,故尚佳和和尚知州皆是局促不安。 尚知州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若段乞宁在这,当会发现正是她仿写送去官府的那份。 茶水热了一杯又一杯,玉梢公子也在底下跪得膝盖发麻,可他不敢輕举妄动。 尚佳和允诺帶他去见的高层,绝对是比知州还要大的官!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郊外传来马蹄声。 一辆奢华的车马停靠在驿站门口,马车帘被挑开,踏出一雙金丝四爪蟒纹皮屦靴。 那人折扇执手,步履松弛,年近不惑但英姿飒爽,面上岁月斑驳的痕迹并不显然,反而成为她風姿绰约的点缀。细看女人眉眼,与赫连玟昭有二八相似。 凌安王脚踏平地,回首朝车马內递出另外一只手。 须臾,车马内一袭水墨色常服的男子福身探出,望向女人的掌心抿紧薄唇,绷直的唇线内透着几丝抗拒的味道。 凌安王牵唇一笑,不了了之地收回手,往驿站上楼。 小厮在前头牵引,所过之处,皆由一枚“水蛇”形状的令牌开路。 一女一男自另外一处厢房进去,与尚知州等人隔着屏风。 即便如此,尚知州等人还是当即起身,恭顺地跪地行礼:“拜见凌安王殿下!” 底下的玉梢公子,在如此盛气凌人的气场下,吓得险些昏厥过去。 但听凌安王的语色,大抵是对她们谋杀崔家妇老的事持肯定态度的。 果不其然,凌安王褒扬了尚家一番,并允诺她事成之后兵部尚书的位子。 当下,尚佳和斗胆上前,将玉梢公子相关事禀报,包括段乞宁所谓的“预知”能力以及刺杀崔家妇老一事前因后果筹谋。 言罢,尚佳和不动声色地将眸光挪至凌安王身侧的那个男人影子上,似在等他指示。 尚知州适时呈上崔锦程的家书,小厮前来接过,绕过屏风送去里头。 凌安王展开信件,室内静谧很久。 寥寥几笔,笔墨娟秀,除了与家人报平安勿牵挂段乞宁一五一十复刻,其余皆是她杜撰的,且特意用“家族清誉”混淆视听—— “生如浮萍,心往故园。 清流安好,怀壁无瑕。 虽千万人,子亦往之。 前程莫问,母父勿念。” 果然凌安王凝神,不愿相信这就是简单的一封家书,反复琢磨,倒是真给她品出两个关键讯息: 其一,崔家嫡子在段家过得不好,结合此前晾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段家虐。待侍奴风声,段家大少主报复崔家小公子八九不离十。 其二,崔家秘钥藏在崔家旧宅,尚且在旧宅埋藏得隐蔽,没人发现。 关于这第二点,凌安王存疑,同时又有点侥幸心理,她唤尚知州前去打探,叮嘱她尤为注意壁画玉石等细枝末节处,说不定藏有暗格。 尚知州和尚佳和对视,觉得言之有理。 安排好后,凌安王将家书丢入火盆。 她眉梢上扬,朝室内跪在地上的男人道:“你与段家大少主曾是愛侣?” 玉梢公子屏住呼吸、汗毛耸立。宮廷凰家那强烈的压迫感好似只无形巨手,将他从后边一整个拎起。 …… 小小厢房内,雙方会晤的时间并不算长。 拟定完下一步计划,尚家等人行礼退安,将玉梢公子一并带了下去。 屏风后的男人留有挽留之意,却未出言制止。 赫连玟嵐看穿他的心思,纤美手腕悄然揽上他的腰肢,伏于他耳畔道:“那不过是个小小倌人,也值得苏太师这般上心?谁知晓他所言虚实。” 刺杀崔家妇老,不失为一步好棋,凌安王自个筹谋也能想到。且尚知州的精锐在雪州与段乞宁的暗卫交手,更为此事嫁祸给段乞宁寻到绝佳契机。 但若将此事的功劳都归到玉梢公子头上,凌安王是不认同的:一介弱男,不过是他歪打正着,想借此攀权附贵。 象征木属性的那把秘钥在崔家,万一崔家旧宅没寻到,崔家妇老已死,唯一知情者只剩崔家嫡子。崔家庶子苦寻多日未果足够让凌安王气恼,幸好这时尚家带了个玉梢公子。 “念他与段家大少主是旧相好,此举或许 能助本王将那崔家嫡子赶出府。“赫连玟嵐分析道,“段家如今是凰商门楣,本王不好下手过于明显,那便从内部瓦解,先让他们二人心生嫌隙。这个倌人本王有妙用,不能给你。” 苏彥衡冷下脸,眸中浮现不悦。 凌安王见状,赶忙将人搂紧,语气耐心:“你若是有旁的想要的,尽管告诉本王,本王对你,从不会吝啬。” “谢过殿下美意,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 “莫生气了,”赫连玟嵐放缓语调,折扇被她輕轻搁置在桌边,空出来的手将男人的身转过来,双手缠住苏彥衡的腰,“久日未见,可有想念本王?” 苏彥衡偏头,将女人炽热气息推开,却不答话。 赫连玟嵐多少有些泄气,却不甘的将人紧锁回来,恨不得要将他融入怀中。 “你又去凰妹那里了……”女人埋头在他颈窝间吸气,亲吻那里,“你身上的龙涎香,本王很不喜欢,怎么不先沐浴一番?” “……”苏彥衡挣扎抗拒,奈何不了女人天生力道强于他。 凌安王吮吸他肩颈旁纤薄的肌肤,烙下一些刺痛,引的苏彦衡一举将人推开,颤着气息道:“不可!微臣明后还要上朝,若是被陛下瞧见……” 凌安王顿住动作,长叹一口气,点墨黑瞳中满是妒忌:“陛下陛下!又是赫连玟昭!苏彦衡,你心中只有她吗!” 男人闪躲,语气泛冷:“若微臣没记岔的话,殿下无诏不得回京。” “你是在担心本王吗?”赫连玟岚一把攥住男人的手腕,指腹在已经剥落的守身砂那处揉。捏,越揉越恼,越捏越是醋意。 苏彦衡:“……” 赫连玟岚怒极反笑,提起他的手道:“你难道忘记这些年来,她是如何待你的吗!‘天女太师’,有名无实,你那个破朝有什么好上的?大殿之上,一介男流,唯有被她们挤兑和羞辱的份,谁愿听你的话?赫连玟昭若当真心悦你,她自会将你迎回后宮,给你名副其实的位份,而不是让你日夜出入御书房,把你置于流言蜚语浪尖!” “殿下了解微臣的,微臣不愿入宮为侍。”苏彦衡反驳。 赫连玟岚愠怒:“可即便如此,她也该给你权力赐你封地,明明就是一封诏令的事!赫连玟昭就是不想给你,你何苦对她念念不忘,你到底图什么?若你图的是江山社稷,本王抑可给你!待本王事成之后,是入宫父仪天下,还是入朝拜相封侯,你都可任意择选,只要是你想要的,本王都会给你!名权勋爵,一样都不会少你的,本王还可以在史书上为你留传,准你入皇陵,与本王生同衾死同穴!” 凌安王越说越激动,双手紧紧按住男人的肩膀。 苏彦衡将她的手推开:“微臣想要的,殿下给不了。” “那她就能给你了?” 苏彦衡摇头:“陛下也给不了。” 赫连玟岚好歹松了一口气,福下脊背,在最心爱的男人面前卸掉些亲王傲骨:“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办,才肯与本王亲近?先生,苏先生……” 苏彦衡神色怔愣,紧盯女人微红的眼眶。 赫连玟岚面上的皱纹倏然间都在褪去,男人将她与年轻时大凰女的模样重叠,好似在那瞬间岁月流转,回到了过去: 那时,他还是太女少师,为先凰的凰嗣们传道受业解惑。 赫连玟昭和赫连玟岚都是他座下的学生,对了,还有一位凰女,玟昭的胞妹赫连玟钦,她们都唤他“先生”。 苏先生是先任太师的得意门生,抑是先任太师之子,因他学识渊博,经母亲大人引荐,破格被先凰赏识,成为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少师,入宫随凰女们伴读。 先任太师因病无法授课,是苏彦衡自請任命,接替重任,成为众位凰嗣、世家少主公子们的老师。 他当时不过和凰女们一般年岁,年少气盛的少女们如何服他,上任头一天开始,学生们想方设法捉弄他,或藏起他的经书、或折断他的笔杆、抑或是当众扯掉他的腰带…… 这些,苏彦衡皆默默忍受过来了。 当时的苏彦衡并不知晓,这些捉弄均是赫连玟昭授意,他也更无法想象后来的他会和赫连玟昭爱得死去活来,双方都愿意为了对方豁出一切、冒天下之大不韪偷尝禁忌。 “可本王也爱慕你,苏先生……本王也曾为你惩罚那些捉弄你的顽劣女,本王也曾百遍千遍抄写你的文章,本王也曾为你顶撞母凰……”赫连玟岚心如刀绞,将他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可你为何总是越过本王,单单只能看到凰妹?就因为她是母凰最宠爱的凰女吗?” 苏彦衡无言以对。 世间学问无止境,任何难题皆有解法,唯独“情”字,没有答案。 他的沉默让凌安王崩溃,眼眸煞红道:“苏彦衡你清醒一点!这些都是会变的!她从前是爱你,心里有你,可是那个位子坐久了,任谁都会心术偏移的!你难道看不出她现在有多么猜忌多疑和暴戾躁狂吗?这还是你认识的、本王认识的赫连玟昭吗?” 苏彦衡阖上眼,攥紧拳,压抑心中的波动。不!赫连玟昭没有变,她怎么会变呢?她已经死了,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饱受折磨! 待男人再度睁开眼,神色已恢复平静,有条不紊地道:“微臣很清醒,便是为了江山社稷,微臣也不得不清醒。陛下现在对微臣来说已经不重要了,微臣心中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殿下的助力。” 赫连玟岚恍惚了一会,喜上眉梢,不疑有他:“彦衡,你有何事,尽管道来!” 苏彦衡当下将御书房那日看到的立储奏折道明。“殿下,微臣目前所求,唯有令二凰女殿下从大莽平安归延。” “你的意思是,赫连玟昭极有可能派人杀害二凰女?”凌安王难以置信,“那可是她的亲女儿!” “殿下方才不也说位子坐久了,心术会偏移的吗?”男人梳理着,“三凰女殿下最得圣宠,其父族权倾朝野,陛下有所忌惮,故虽属意于她入住东宫,却迟迟不肯下诏。而二凰女殿下出身低微,更有传闻道她来历不明,然她大莽为质多年,民心垂怜久矣,若能安然回延,她于大延江山的功绩,必筑民心所向,风头势必碾压三凰女殿下。微臣相信,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凭微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不会让大延太女之位落入身份存疑的二凰女掌中。” 凰帝对外,只道赫连晴为她偶然醉酒宠幸了个洗脚宫男所出,举国上下人尽鄙夷。其父在诞下二凰女后被赫连玟昭赐死。 凌安王对此也深信不疑。她思忖苏彦衡话中意:“你想让本王助二凰女为东宫?” “正是,”苏彦衡颔首,“天下之大,唯有你能做到了。若顺应民心立二凰女为太女,陛下必然怒急攻心,暴虐之症加剧。朝堂人心惶惶之危,未必不是殿下成就大业的天时地利之机。” 赫连玟岚深呼吸一口气,平复起起伏伏的胸口,眼眸明亮:“彦衡!你愿助本王称帝?” 男人露出不忍之色,但眼底却是坚定不阿的:“是,殿下。凰帝残。暴狠厉多时,已是民心尽失,三公九卿皆人人自危。微臣虽留有旧情,但微臣更愿江山易主,得明君掌国。殿下,您就是微臣将来想要辅佐的明君……” 一番激昂陈词已将赫连玟岚的心绪扰乱,她在他那得到期盼已久的赞扬,喜悦之情冲昏头脑。凌安 王一举将男人拥入怀中,碾磨男人的红唇。 赫连玟岚解了心爱之人的腰带,与苏彦衡缠绵于屏风之后。 屏画上的陡峭山峦都似乎为这抹春意柔化了棱角…… …… 清明之后,便是谷雨。 一旬之前,段家主将段乞宁唤去前厅,说是礼部送来有一封蓝金裱花、绣着锦绣龙凤祥云图案的請柬。 段乞宁的眉梢折出痕迹,想不起来原著中有这段。 事实上,很多事情的发展已经偏离轨道,就好比上次时疫爆。发一事。 未知的恐惧到底是有的,段乞宁纵然有些紧张,但她不是个坐以待毙之人,姑且暂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段家主近日气色不好,衣裳首饰妆点一番,才勉强恢复些往日里头的精气神。她用完早膳在女使伺候漱口下,和段乞宁道明请柬内容:“五年一度谷雨大祭,陛下这次选定在京州郊外开坛祭谷神,年初的时候就定下了,礼部今日将帖子送到,邀请京晾一带及临州达官显贵家的女娘儿郎们一道,伴圣驾随行入郊。” 段乞宁眼皮一跳,听起来咋这么像……相亲局? 果然,段家主后边的话印证了:“后宫三年大选的日子打巧和谷雨大祭撞上,如今大延崇尚勤俭,两件大事都操办得花费不少财力,户部拟了个一切从简的合办奏章,陛下龙颜大悦,准了。” 这场郊外祭祀,各大官家公子云集,方便凰帝择选;落选的世家公子抑有机会被赐婚给亲王贵胄;若是有看对眼的世家女娘公子,凰帝一高兴,当场指腹为婚也不一定。 不论哪种,都是凰恩殊荣。所以礼部的消息一经放出,诸位官宦人家纷纷坐不住了,铆足了劲要把自家儿郎送去伴驾,年满十六尚未娶夫的女娘亦是摩拳擦掌。 但听闻此次祭祀圣驾仪仗均按历朝微服私访的礼制,随行名额有限,一柬难求,并非想去就有。 段家作为晾州首富,亦是陛下钦定的凰商,凰帝特别留有名额。 段乞宁抬手指了指自己,有些受宠若惊和懵然:“啊……我?” 段家主心事重重,颔首:“这是陛下的意思。” 点名道姓、请柬上白纸黑字要段家大少主段乞宁务必随行,段家敢拒绝,那就是抗旨。 段乞宁瞬感压力山砸到了脊背上。 “你先去准备准备吧,”段家主把请柬交于她手,“不日礼部安排的车马就会来接你,先想想带哪些个伺候的人去。” 段乞宁亲自检阅完请柬,上边注释了仪仗规格:随行的世家女娘公子均可携带两名仆从贴身伺候。 多福多财眼睛发光,段乞宁拍拍他们的脑袋:“对不住,这次你俩看家。” 阿潮那便倒是没什么问题,前几日办完事就启程,已经在回晾的路上,难办的是崔锦程。 赫连晴回国的日子就快到了,眼下绝对不能再让他出差错,最稳妥的办法就是随身携带,可是她近日和那少年的状态可谓是针锋相对、张牙舞爪。 段乞宁收好请柬,推开明月轩主卧的门。 他起先还有力气,处处在她喂饭上药时激烈反扑,这几日人有些蔫蔫的,对人对事都不大提得起兴趣,包括段乞宁。 段乞宁给他喂粥,他会吞咽;段乞宁给他擦药,他总是会用那双空洞的眼瞳静静盯着她的举动;后来,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人活着无非一个念想,他如今没有念想,一心求死。 段乞宁终究是心绪烦躁,膝盖抵上床缘,素手轻轻捧起少年的脸颊。 多日未曾修剪的胡渣刮得指腹生涩,她低声唤道:“崔锦程。” 少年一动未动,若非鼻翼呼出的是温热的气息,段乞宁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回应…… 段乞宁松手,照常捏过他精瘦的手腕,撩起袖口,蘸取药膏上药。 限制住他的行动,伤口恢复得很顺畅,血痂剥落,长出新肉。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解开那些绸缎,取下他口中的布团。 少年的四肢均因为长久的磨砺泛起红润勒痕,崔锦程恢复自由,眼眸有些许生机。 他凝望她,还是没说话。 这段时日以来,段乞宁确实也觉得有些累了,尤其是在看到他这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 室内沉寂很久,女人整理好心情,磨磨唇瓣道:“谷雨凰帝陛下要去京州郊外祭祀,我也得去,你随我一起。” “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寂静昏暗的室内,少年平静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未说话,听起来分外沙哑。他似在回应段乞宁那句“和我有什么关系”。 段乞宁沉默一会,才道:“那你母父的尸首,总归和你有关系了吧?” 崔锦程骤然抬眼,瞳仁紧缩。 第60章 她告诉他,阿潮不在她身边的这些日子,就是专程远赴雪州,替他娘亲爹爹收尸的。 崔锦程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相信段乞宁。 段乞宁一笑,安排下人进来,给崔锦程梳洗打扮。 家厮们用草蛇灰线替少年挽面,剃下少年的胡渣。 段乞宁透过铜镜与他对視,在他束好发束后亲自为他戴上玉冠。 女人从身后将他的手腕擒住,語重心长地道:“好不容易养好的,不准再弄伤自己了。” 崔锦程只当她一门心思要光鲜将他送出,闷闷地应着:“嗯,知道了。只要你将我母父的尸首安然带回。” 頓了頓,他望着镜中段乞宁的朦胧轮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垂眼道:“……有劳阿潮哥哥了。” “谢他,不谢我?”段乞宁用手掌拖住他的下巴,捏捏他恢复容光的面颊,反手掰扯了下他的双颊,“改口,谢‘妻主’。” 崔锦程闪躲視线,像是真心动容的:“谢谢宁姐姐……” 段乞宁道:“这还差不多。此去京郊順便散散心也好,你去过没?” 崔锦程摇头,阴沉很久的眼瞳终于生出几分活络光彩。 “想你也是。” 段乞宁抄起他的一缕发把玩,人在出神,心思飞到系统面板上。 最近这段时日,她确实打开面板频繁。段乞宁有意识到自己被数据裹挟了。 还行,涨了一点点,多少令她內心咯噔一下。 与其说系统傻缺,不如说是这小子的心思,该涨的时候不涨,稀奇古怪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涨。 她原本不指望走“夙愿得偿”这条线,系统数据本来也是可以不用在意的,哎呦,偏偏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给她来了点苗头,好似有希望、很轻松! 人就是被这样钓上钩的。 段乞宁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关闭系统,强制抵消数据焦虑,順带吐槽了一句:“男人心海底针。” 崔锦程没听清,发出一声疑惑的“啊?” “夸你的。”她淡淡道。 下人们依次退下,屋內陷入安靜。 段乞宁托于他下颌处的手指往上,撬开少年的牙关。 崔锦程骤然绷紧神弦,似是拒绝,又逢迎得很微妙,铜镜中的他张唇喘息,湿红舌尖在与亮丽指甲纠缠。 段乞宁拨弄得很刻意,掰扯他的牙口,无法闭合的唇边溢出玉露。 若非她有系统,那天崔锦程说要殺了她、不喜欢她什么的,段乞宁差点就信了。 系统对感情作出的数据量化,让她对他的掌控更加敏锐。 撂狠话谁都会,谅他也办不到。既然他喜欢口是心非,段乞宁倒也不介意陪他玩玩。 女人弯唇一笑,另一只手掌穿进他的发丛,捧着他的脑袋,让他眼睁睁看着铜镜中失衡的自己。 …… 宫中车馬前来接她的前夜,尚佳和那边行动了。 一行人身着夜行衣,举着火把围了崔家。四周街道的百姓皆已肃清,尚知州等人环顾一番,扬手撕掉高门大院外的封条。 火光鱼贯而入,所过之处,荡起灰尘,掀下蛛网,一通翻箱倒柜,还真被她们给寻到一间密室。 只是那密室蹊跷,是间地牢,手下良久未寻到出口,本欲从入口出去,奈何这是个单向机关,只进不出,手下在里头歇斯底里拍打。 一只脚刚准备踏进去的尚佳和撤回腿,汗毛耸立。 “晦气。”尚知州心道这崔家也忒邪门了,令手下们今夜先撤,岂料崔家屋檐阁楼传来轻功飞掠的急促步履声。 十余个黑衣蒙面人踏月而来,均手持短刃,急驰掠下。 尚知州等人瞳眸 紧缩,提剑格挡。 月黑风高夜,兵器交替作响,银光凌冽声融入树影婆娑,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不过须臾,尚知州的手下倒下大半,其中一个蒙面人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砍向尚佳和的颈脖。 尚佳和侧身闪避,刀刃直扎她的左肩颈,鲜血飙溅。 “他爹的!”她怒骂一句,心下已对来者有初步估量。 “和儿!”尚知州赶忙持剑赶来殺敌。 这些人故意用短刃隐藏,可是日复一日的练功方式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尚佳和立馬能辨认出这帮人从前是用长刀的。 这种劈砍和顿直的节奏,她抑是熟悉,分明是大莽的刀法! 晾州城怎会有能差遣大莽殺手的人? 尚佳和脑海中闪过的是驿站屏风后那个男人的身影。“娘!是他!他想杀我们灭口!” 尚知州的眼眸中闪过狠毒,她将幺女护在身后,高喊道:“撤!快撤!” …… 翌日段乞宁收到消息,已在随圣驾去往京州郊外的路上。 京州郊外行宫离晾州并不是特别远,两天便能抵达。 此次京郊祭祀,圣驾由顺国将军邵冬夏带路。 邵冬夏大将軍便是此前在春分时节平定边关异动的大功臣。 邵家随先凰开疆拓土,是开国元勋,邵家軍更是大延王朝的定海神针。 听闻邵家前任家主順国公有两女,皆是人中豪杰。其中,大延邵家剑法集大成者、邵冬夏的胞姐邵春秋幼时就与赫連玟昭交好,是拜把子的异姓姐妹。 一个负责治国安邦,一个负责征战天下,本是一段坊间不可多得的山河壮丽佳话。可谁知后来邵春秋战死沙场,英年早逝。 凰帝悲痛欲绝,举国同哀。原身“段乞宁”那时不过才及笄,也为邵春秋大将軍披麻戴孝三日。 邵春秋为国捐躯,顺国公次女邵冬夏接替重任,穿上将军盔甲,传承邵家精忠报国的意志。多年来抑是战功赫赫,凰帝遂将顺国公的殊荣封号继承给她,邵冬夏承世爵功勋,封为顺国将军。 凰家车馬在官家驿站休憩时,阿潮。吹了声口哨,一只乳白信鸽落入男人臂弯上。 阿潮取走信笺,放飞信鸽,撩开车帘。 随他这身魁梧身量步入车厢,靜谧空间都好似被压迫不少,男人高大到不得不福下些身子,跪在段乞宁身侧,呈上纸条。 晾州城传来的消息,告知她尚家那夜的动向。 “可查出来尚家的手下是哪方勢力的吗?” 阿潮回道:“查出来了,凭借他们惯用武器和身法,非大莽一带也非京晾一带,当为西南一脉。” 西南…… 段乞宁锁定目标凌安王。书中写道,凌安王赫連玟岚的封地就在西南。 段家暗卫营虽都是男子军,但他们从小到大,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段家经商云游四海,各处武功均请了师母指点,学得就是个百家所长,故而对各地武艺皆有建树,拔尖的几个甚至还能模仿,切换自如,惟妙惟肖。 刺杀尚佳和等人的黑衣蒙面人就是她安排的。 段乞宁有仇必报,自穿书过来前前后后都被尚佳和追杀那么多次,自然是要找个时间讨点利息回来的。 并且为了这场刺杀,她还精心设计了一番,让暗卫营擢选出刀法拔尖的男人扮做大莽杀手前去,听信中消息所写,显然是起了作用。 在雪州时,尚佳和就能差遣大莽杀手,证明她背后的主人和大莽国有关。 眼下又证明尚家在为凌安王做事。 段乞宁陷入沉思。凌安王地处西南,和大莽相隔千里,她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契机能夠让她跑那么远和大莽人合作,唯一解释得通的就是:尚家同时在为两方人马卖命。 且以凌安王为首的勢力,在明。 另外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在暗。 段乞宁睁开眼眸,对上崔锦程的视线。 是了,按照小说套路,那一方与大莽有关的势力,应当是女主赫连晴那边的。 凌安王和赫连晴都想要争凰位,对她而言未必是坏事。 同时也证明这两方势力至少一方攥着一把秘钥。 段乞宁越想越激动,若已知我方秘钥+2,若凌安王和赫连晴各有1,那剩下的最后1把秘钥,在哪里? 段乞宁和阿潮二人的对话并没有防避着崔锦程,因而那少年望着一女一男相谈默契的身影,忽觉有些如坐针毡。 他对段乞宁并不了解,或者说,他对现在的段乞宁无法看透。她生意上的事情侍奴无权过问,涉及秘钥朝堂的事,段乞宁就更不见得会和他道,所以此时此刻,崔锦程什么也插不上话,他在女人频频看过来的目光中备受煎熬。 崔锦程偶尔会被穿插在段乞宁和阿潮的交谈中,并且会被段乞宁用一个疏远的“他”字眼替代。 “他怎么怎么样……”“这件事他……”“他身上的那把……”诸如此类。 少年靜静听着,不适地掐紧自己的手指,而后潜意识挪动手腕,去摸将将长好的新肉。 “你可真是个宝贝。”段乞宁倏然乍响的語气,是对着崔锦程道的。这两方势力都想称王,自然都会来抢已经被摆在明面上的“木象秘钥”。 崔锦程很快厘清她的话中意,顿住悬停在新肉上的指甲,有些心虚愧疚地垂下眼,“宁姐姐……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段乞宁辨不出他是真的,还是故意为了母父尸首又一次扮演的楚楚可怜小白兔假象,她权当后者,冷淡道:“不算什么,‘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罢了。” “你当真不知蝴蝶尺寸?”段乞宁存疑追问。 崔锦程瞬间揪紧手腕上的肉,一张脸绷紧,垂眼摇摇头。 段乞宁拧眉:“其他钥匙的下落也不知情?” 这一次,少年抬眼望向她,依旧抿紧唇瓣摇头。 段乞宁有些失望。不过想想也是,他若知道,肯定会拿出来当筹码讨价还价,就好比雪州探亲前夕二人之间的那场博弈。如今还这么唯唯诺诺的,看来是当真不知情。 片刻后马车启程,室內又颠簸起来。 阿潮回到自己的座位,与崔锦程一左一右地分布在车厢两侧,和他们三人去往雪州的座次一样。 只是这一次,段乞宁没有让阿潮贴身伺候,而是闭阖眼眸静养,车厢之内陷入微妙的气氛。 宫里的嬤嬤照常会送来蜜饯糕点,敲了敲崔锦程这头的车厢窗棂:“路途乏闷,段大少主可要来些?” 崔锦程和阿潮现在通通扮演的是段乞宁的贴身小厮,少年愣了愣,撩开窗帘,对上外头嬤嬤慈眉善目的脸。 那嬷嬷一见到崔锦程,眼眸都亮了,饶是她在宫中伺候多年,见惯了陛下后宫君侍三千,都不免要赞叹一句:眼前马车里的这位,堪得上绝色二字。 怕不是段大少主的小厮,是走哪带哪的宠侍。 嬷嬷和气地改口:“小公子,你家妻主大人可要来些?” 段乞宁早已听到动静,但没睁眼,少年望向一动未动的她,犹豫再三,开口询问:“宁姐姐,你想吃点什么?” “随便。” 这可真是世纪难题。好在少年之前讨好她送吃食的那段日子,仔细琢磨过段乞宁的口味。 她喜欢甜的、细腻的,可口的。崔锦程兀自端过一盏鲜桃糕,这个时令,怕是也只有凰宫能尝到暮春时的早桃了,稀罕得很。 少年撂下车帘,嬷嬷含笑走远。 一般第一口都是给阿潮试毒的,段乞宁没示意,便是她不想吃,所以男人没动,倒是抱着糕点盘的崔锦程有些尴尬地红着脸,自个捻了一块塞进嘴里。 渐渐的,崔锦程能品出来一些变化——段乞宁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从前她便是不想吃,也会挖苦他,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而现在,崔锦程再没听见她的嘲弄。 他主动挑话,段乞宁会回答,但是语气极为寡淡,甚至可以说是对他毫不在意。 崔锦程有点说不上来这种心情。 他知道自己有时候不正常,会生病。发起病来,他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曾经有过这样的时日,他茶饭不思、内心空洞,病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做出回应。 那段时日,距离崔家附近的书斋是他唯一可以喘口气的地方,可即便如此,母父还是派人监视他,不准他与外人交流,他的一举一动都不得自由。 他终日在高楼上眺望底下的热闹,眼睁睁看着小厮一盆馊菜汤浇灌到段乞宁的头上,却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他只是觉得一切都太过吵闹,他的脑袋很沉很沉,甚至在嗡嗡作响。 当他放下窗帘,回到府中,好似又回到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牢,地牢之外还是地牢,他无处遁逃,被逼压着坠入窒息的炼狱。 崔家的一切,都让他恐惧和痛苦。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压迫下,他学会隐忍和伪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乖顺、柔弱只是表象,剥离面具,皮肉下冷漠、偏执的崔锦程,才是真正的他。 离开崔家后,这样的病情似乎有些减轻,可那日母父双亲的死讯给了他重重打击,那样强烈的震撼,仿若又将他捶打回在崔家的阴暗岁月。 少年被刺激到理智崩塌,朝段乞宁剥落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的,这么隐蔽、丑陋的样子,他只在段乞宁面前暴。露过。 段乞宁有两点说的没有错: 她对待他全家已是仁至义尽,是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所以渴望有人能帮他分担痛苦——他将她视作妻主、视作唯一的依靠,他对她有所期待,才会在得知母父死讯后将矛盾源头指向段乞宁,责怪她,试图从她身上寻觅宣泄口。 可待他清醒后,他又如释重负。正如段乞宁所言,他被崔家压迫得太久太久了,彻底接受母父双亡后,少年内心涌动出来的竟然是……狂喜。 自私阴暗的崔锦程对他说:“死了多好,再也没有人能夠威胁到你了,你再没有牵绊束缚,你已经自由了!” 光鲜亮丽的崔锦程却反驳道:“崔锦程,你个白眼狼!那是你的亲生母父!生你养你、血浓于水!” “够了!他们真的当你是骨肉吗!你不过是他们拿去换荣宠的棋子!” “你住嘴!你难道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骂不敬不孝吗!不孝子该天诛地灭!” …… 崔锦程不愿承认内心那点卑劣的念头,他恼羞成怒。 他用伤害别人和残害自己的手段伪装自己,他对段乞宁放狠话,对自己下狠手。 到头来他此刻又开始在意起她的语气和态度,崔锦程想,他就是段乞宁骂的贱骨头。 少年紧抱碗碟,浅淡桃香闯入鼻翼。 从前,他活着为了母父望子成凤的期盼。 后来,他活着是为了保全双亲和秘钥。 而现在,崔锦程很迷茫,他不知道活着为了什么。 可真叫他自裁,他又有不舍。 少年克制着呼吸,阴湿粘稠的目光凝望向段乞宁的手指,脑海中频频忆起的是那场春梦中的缱。绻。 好想……被她……那样…… 崔锦程捧紧碟盏,呼吸随之紧促。他已经当够了晾州城陌上君如玉的小公子! 他既希望母父尸首能够找回,一锤定音让他彻底安心,又希望段乞宁能慢点交还给他,甚至希望段乞宁能一直借此胁迫他。 似乎只有这样被她威胁,他才能找到活下去的念头,他才能在这样痛苦、挣扎不得的处境下,寻觅到自我价值——被他人殷切需要的感觉。 “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崔锦程倏然开口,语气沙哑。 段乞宁没有在意他的情绪,只是颇为不耐烦地回道:“暂时先别说这些。” 她有点晕车了。 晃得脑阔疼。 段乞宁在崔锦程失落且肮脏的眸光下继续阖眼养神。 不久后一行人抵达郊外行宫,崔锦程和阿潮戴好帷帽随她下马车。 头一天段乞宁连凰帝的面都没见着,是行宫嬷嬷带路指引,为伴圣驾的女娘公子们安排住所。 女娘和公子们是分开的,娘子们在东侧大院,郎君们在西侧大院。 段乞宁来得迟,所剩房间不多,只有缺胳膊少腿的边边脚。她倒也没那么挑剔,择了东院最角落的入住,反倒是落得个清静。 听一同前来的京州姐妹们道,段乞宁这间屋正对的西院角住的是鼎鼎有名的泼皮小郎君,最喜舞刀弄枪,丝毫没有半点君子之雅,偏偏家道殷实,是顺国大将军的嫡子,名唤邵驰。 众姐妹唯恐被这样放荡不羁的少年缠上,这才纷纷避开此处。 不过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也臭,不甚在意。京州姐妹权当看看笑话,舟车劳顿的,已自行去休整。 段乞宁将将去茅厕吐完,回头含一口茶水润嘴,人踏到长廊尽头,忽的隔壁院墙传来响动。 清澈疏朗的少年音色自上而下荡开,多少有些耳熟:“哟~出门祭祀还带宠侍啊,段大少主可真是荒淫无度,不愧是晾州城久仰大名的纨绔……就是不知道一晚上两个美男,您这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段乞宁一顿,茶水咕噜咕噜下咽,差点没把她呛死。 那扒拉在墙头,一身华服,头戴黑金祥云纹案抹额的俊美少年,分明是曾说过“非她不嫁”的马夫阿也!【你现在阅读的是 】 60-70 第61章 马也,“驰”,原来如此。 段乞宁意识到面前少年什么“家境贫寒”“出来讨生活”都是骗她的,京州逐鹿鏢局说不定也是他们邵家自个的产业。 她顿了顿,缩回刚准备扶他跳下墙头的手。 那少年看穿她的舉动,蹲立在墙头绿阴下,手肘撑着半邊脑袋,讪笑道:“干什么,看见个男人就要贴上来,饥渴成这样?” 段乞宁为少年这炮仗似得语气蹙眉。 钓月娘子和段乞宁无论是外貌、声音、气场、体香都有着八竿子打不着一块的区别,他认不出她正常。 少年那明晃晃的敌意,是对着她大号“段乞宁”发出的。 女人不知曉“段乞宁”何处得罪“邵驰”,不过他这般为難,段乞宁的性子自然吃不了亏。 “适才看到小郎君顽劣爬这么高,也不怕摔着。”她短促一笑,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尤其在他腰腹那处停留好久,做足纨绔風流的女娘姿态。 邵驰耳根一热,当即趿拉衣裙遮掩,气得直接从墙头上蹦下来:“你眼睛看哪里?” 段乞宁故作讶异:“对不住对不住,你又爬墙又语衝的样子和本少主见过的别家小郎君不太一样,还以为你这是欲情故纵,故意讓本少主多看你呢。” 说着,她又色迷心窍地视线下移,悬落在少年紧致的腰臀上。 那劲瘦有力的腰线下,埋藏得是如何标致的身段,钓月娘子再清楚不过。 反正段乞宁在外头的名声早就烂得烧高香都挽回不了,干脆一演到底。 这样想着,她眼神更加直白,把那心高气傲的将軍府小世子气得面红耳赤。要不是碍于天女脚下,凰帝就在隔壁的隔壁,少年怕是要拔剑砍人了。 到头来他也是疾衝到段乞宁跟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眼眸狠厉警告:“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用 这种眼神看我!” 段乞宁随他掐着,乐意见那只小猫咪炸毛,红唇不饶人:“现在愿意亮出身份拼娘了?” 邵驰不解她这话。 段乞宁补上:“昔日我与钓月娘子闲聊,听她提及过你,说你是自食其力的马夫,平日里在鏢局做得都是粗活,她大抵不知情你原是京城邵家的掌上明珠,还和我念叨着要娶你为夫。你说,我要是把这事跟她说了,她会如何想?” 邵驰呼吸一窒,第一反應是钓月娘子平日里原来会想他,还专程与旁的女娘道,随后翻涌上来的情绪是不安。 他倒真没想到段乞宁和娘子相交至深,竟然还会谈论婚嫁。 那小猫咪泄了气,松开段乞宁,双手攥成拳垂在大腿两侧。锦衣华服衬托得他贵气逼人,早无半点当年沦落山野乡间的捉襟见肘。 微風荡起他抹额后邊的结绳,段乞宁这才想起:祥云这种吉瑞样式,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可以用的。 段乞宁一经抬手,邵驰反應极快躲开。 “你不能告訴她。”少年護着抹额,一脸防备。 “不告訴她也行,抹额给我摘。” “不行,”邵驰咬牙切齿着,“这是家规祖训,抹额不能随便摘。” “无趣,”段乞宁负手而立,“那本少主就将你的真实面目一五一十告诉钓月娘子,告诉她你就是个骗子。” “你敢!”少年怒意横冲上前,又撤回一只腿,依旧做出防御的姿态保護额头。 他气得胸腔起伏,挣扎犹豫半天,才卸了些方才张牙舞爪的威风,气势颇弱道:“总之不行,就算我答应讓你摘,邵家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么严重,我不信?”明明钓月娘子就轻而易舉的,还能用抹额和他玩捆。绑。 少年红着耳尖:“除却这个,你要怎样才不会与娘子道?” 他有些着急,提供建议:“金银珠宝,还是美男才俊?京城的美少年你肯定玩得少,我讓我阿姐给你尋几个乖巧听话的。” 段乞宁扬扬眉梢,心道他还真是只纸老虎,这么快就挫败了。“乖巧听话的本少主都玩腻了,就好泼皮闹腾的,比如邵小公子这样……” 邵驰脸色阴沉大半:“朋友夫不可俘。” 段乞宁哎呀一声,轻飘飘道:“我和钓月娘子也算不上朋友。” “你果然卑鄙,怪不得会做出抢占娘子赈灾功绩这种龌龊事。”邵驰义愤填膺。 段乞宁总算了解他为何对自己这般态度了—— 那时晾州时疫,钓月娘子写明措施委托段家实施,知州眼见有效,想拿到上边邀功。段乞宁心道这哪能成,便一举私吞了钓月娘子的解决之措,对外宣扬称是她的计谋,段家是凰商,尚知州奈何不了,只得层层上报,一直传到凰帝陛下的耳中。 段乞宁脸不红心不跳,接连多日两个小郎君都这般骂她,她就应该把“卑鄙”二字镶嵌在脸上。 “那又如何?” “我要告诉娘子你狼女野心,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好呀,”段乞宁戏谑一笑,“看看是你的脚程快,还是我段家商队的脚程快。” 少年瞳眸一怔,段乞宁便知这是刺到他心口了。 早就听闻邵家家规森严,大抵是春分那段时日邵冬夏领兵北上,无暇顾及家中,这才给到那少年入晾来寻钓月娘子的契机。 段乞宁知曉他不是个按得住性子的主,眼下谷雨祭祀这场“相亲局”,看他衣着光鲜亮丽,行径却放荡不羁,还有手腕间那不知道是用胭脂还是唇脂点的假冒守身砂,便知这小子肯定是被家里人强行扣来的。 邵驰没了声,肩颈后背随之蔓延上密密麻麻的痛感。 数月前,晾州时疫事毕,邵驰随镖局返回京城。 才踏进镖局,便被里头乌烟瘴气的寒冷之意包裹。 平日里与他“走南闯北”的姐妹兄弟皆行軍礼跪伏于镖局大堂两侧,邵驰瞥见上方位肃穆幽沉的衣裳布角,登时吓得步履漂浮,一个折身往门外跑。 大门迅速闭阖,少年一头栽到铁门上,未等他护住抹额,凌冽的长鞭直直抽在他的后背上,疼得他一缩。 “逆子!你还知道回来!” “娘……”邵驰忍住疼,转过身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年近不惑的女人面色严厉,軍鞭执手,带着沙场上的肃杀气息,说出口的话毋庸置疑:“衣裳脱了。” 邵驰身子一颤,随即解开自己的腰带。 大堂之中的女子皆旋身背过,邵冬夏也在少年脱下内衫的那刻背过身,軍鞭递给镖局里的某位男当家。 邵驰将衣襟扒落至腰腹以下,露出少年郎精壮硬朗的胸背,跪得挺直。 “打。”邵冬夏发号军令。 男当家提鞭,狠狠抽到少年的背上。 邵驰掐紧掌心,身子随抽落的重击一怔一怔。 鞭子敲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让在场众人皆心生寒意。 一下……两下……三下……数到后来,邵驰也忘记是第几鞭了,只知道后背上的热流嘶啦啦地往下涌,蔓延到地上,一片血色。 少年被抽得头晕眼花,一个踉跄体力不支,双手撑在地上,狼狈痛苦地喘气。 邵冬夏在鞭子渐停时开口:“又偷溜出去在外面鬼混!你到底什么时候能让娘省心!看来是之前教训得太轻了,不长记性。” 之前那次,便是邵驰在桑州与钓月娘子相遇,回家后邵家主发现他的守身砂没有了。 那一次,军鞭活生生将邵驰抽到昏厥。然木已成舟,邵冬夏气得三天三夜没阖上眼。 “娘,不是鬼混……”邵驰反驳,“是闯荡江湖。” “还敢犟嘴!再打!” “啪——” 邵驰的嘴边溢出闷哼。 “男子就该好好待在闺阁里,你看看京城有哪个儿郎和你一样!” 少年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那是他们循规蹈矩……姑姑自幼教导我,说我是邵家的儿郎,邵家男子,自与他们不同!” “歪理!以为仗着自己会点武功,就可以为所欲为了?”邵冬夏懊悔道,“当初就不该让你姑姑教你武艺,男子学什么武功,学出来害人害己。” 邵驰眼眸湿红,在地上喘着粗气:“你就永远守着你那些墨守成规的教条吧!这就是你比不过姑姑的原因!” “逆畜!”这一句含“邵春秋”的话杀伤力巨大,成功燃爆女人的怒火。此刻,邵冬夏顾不上女男之别,回首夺过军鞭,狠辣地抽到他的背上,“你就是这么和娘说话的?” “你不配为我娘!”少年喷出一口血,死掐掌心肉,“我学武艺,为的是传承邵家军的坚韧意志,我翻墙出府,也为的是匡扶正义。我杀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徒,我的剑,只护弱小和善悯!这是我的决心,也是姑姑的决心!姑姑一生光明磊落,如若不是信错了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都是那个女人阴险狡诈,容不下她,忌惮她功高盖主,她就是杀害姑姑的刽子手,可是你竟然对杀人凶手卑躬屈膝,替这样一个恶人鞍前马后!你不配当我的娘!” “你住口!!”邵冬夏下重手,一举将那少年抽晕过去。 她松开军鞭,手指都在颤抖,神色更是煞白,“今日之事,不准传出去一星半点!” “是,将军!” …… 邵冬夏下手一次比一次狠,以至于邵驰这伤到现在都还时不时会崩出血,他不得不时刻小心谨慎。 正如段乞宁猜想的那样,这次谷雨祭祀,少年是被刀架在脖子上强行压过来的。 一言一行皆受邵家军控制不说,日后回程,只会面临邵家主愈发严丝密缝的监管,前线若无战事,要想再偷溜出去和钓月娘子见上一面,简直難上加难。 有生之年有没有这个可能都不好说。邵驰眸色黯然,染上一层悲伤。 “那好吧,你告诉娘子吧……”少年无奈妥协,“我不是有意欺瞒她的,她若怪我,我也只能认了。我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爱她,此生不会再嫁。” 段乞宁: “……”醒醒,你还没嫁呢。 段乞宁装模作样道:“哇好感动!我一定会告诉她的,让她知晓你的心意。” “多谢……”邵驰心痛不已,话锋回转,“但你还是卑鄙无耻,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夫离女散的。” 段乞宁心道这里人果然就会如此浅薄的诅咒话术。 无妨,本来就没夫,本来就不生。 段乞宁白眼一翻,倏然崔锦程唤了她一声:“妻主。” 少年撩开半边帽檐纬纱,不知何时走到旁边长廊上的,正眸光幽长地凝望她和邵驰。 同为男子,邵驰为那个白衣少年的容颜感到惊讶,可随后便在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瞳中捕捉到赤。裸的敌意。 邵驰觉得这少年简直荒谬,长得是好看,眼神却不咋好,竟然会喜欢臭名昭著的段乞宁!竟然还误会他与她有什么!竟然在妄想和他争风吃醋! 邵驰发出一声鄙夷:“啧啧,牛鬼蛇神闻着味就来了……这不会是崔家小公子崔锦程吧?” 第62章 段乞宁嗯了一声。 邵驰僵住臉。 同为朝廷命官的嫡子,他和崔錦程是见过的,只不过均是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男大十八变,他没第一眼认出。 崔家覆灭的事迹邵驰均有耳闻,对此他很是唏嘘,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公子流落到恶霸段乞宁的手中,哪里会有好果子吃? 可眼下,但看那白衣少年精致的模样,穿衣打扮皆是上乘,体态也端庄典雅未减半分士族儿郎的气节,邵驰不禁纳了闷:他这不是被养得挺好的? 更何况,少年那看情敌一般驱逐的眸光…… 有意思。 “妻主,”崔小少爷又低低唤了一声,“床榻铺好了。” 暮春时节的風輕浮,夹杂着点点玉兰花香,将那少年輕薄的衣裙吹飞,勾勒出少年人独有的鲜活之气。 光影打在他纬纱下一角,将那些俊美五官映照得剔透立体。 段乞宁出神一会,便听邵驰骂骂咧咧一句:“天女脚下白日宣淫,有辱斯文……” 骂完,少年一副厌恶的模样,翻墙而去。 段乞宁臉都不紅一下,随崔錦程进去。 东侧厢房分配到每位女娘头上,一人一间,一间只有一床。 听上面的意思,伺候的女使小厮们一律睡大通铺。 段乞宁心道崔錦程和阿潮的情况特殊,抛头露面唯恐招致祸端,便安排阿潮另外再打两席地铺。 稍作休整完,宫里嬷嬷过来宣读翌日祭祀相关事宜,段乞宁洗耳恭听。 第一夜便这么風平浪静渡过,第二日祭祀大殿开启,段乞宁起了个大早。 人都还没醒,拖着个昏昏沉沉的腦子爬起。 祭祀礼服是离府前就定好的,均安礼部要求的规格,放在人堆里不扎眼,但穿起来实在繁琐。昨夜是崔錦程一缕一扣替她细心熨帖的,今早也是那少年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替她穿戴妥当。 崔锦程憋了一晚上的话语,彼时才敢借着她没睡醒的状态抛出。 少年为她穿戴腰封,脸颊埋在她胸口附近,细微的声音自下传上:“宁姐姐,昨日那个头戴抹额的小公子来寻你做什么?” 段乞宁看不见他晦涩的眼眸,事实上,她的腦子也还没有来得及处理这句占有欲十足的话,她稍稍拧了拧眉,有些不耐烦地道:“偶遇,他挑衅我在先……” “宁姐姐和他认识吗?” 段乞宁有过一会的迟疑:“算认识吧……” 少年的眸光彻底阴暗下去:“以前见过面嘛……?” 明明是那么轻声细语、甚至帶点小心翼翼的讨好,可段乞宁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没第一时间回答,在他系好腰帶后抽身,临走时在房门口撂下一句冰冷的话:“你逾矩了。” 祭祀大殿只容女娘入场,崔锦程等人作为男眷只得待在屋舍,段乞宁命阿潮看管他。 随后,段乞宁跟着嬷嬷而去,手中捏着三支香。 身边临州过来的几个姐妹一大早就神采奕奕,在一旁叽里咕噜道个不停,似在为能见到陛下欣喜。 段乞宁随人群在台阶下方站位,独自消化一会起床气。后知后觉回忆起崔锦程为她穿戴衣物时的动作——那双温凉无骨的手好似一条小蛇,在她身上游。走、轻触,纠缠须臾后,独独留下经久不散的冷香,令她体内的蛊毒情愫都好像在微微发颤,震动出麻酥酥的痒意。 段乞宁清醒几丝,心道他以前也没这么……暗戳戳地钓啊。 等了有半个时辰,天还是蒙蒙亮,祭祀大殿上均是御前女使和嬷嬷们忙忙碌碌,还有礼部的官吏进进出出。 半个时辰后,惊天动地的号角声吹响,段乞宁猝然清醒。 御前掌事女使高喝,声音圆润洪亮:“吉时已到,启坛开福!恭迎天女陛下!——” 唢呐锣鼓奏响,左右两侧各九位女童牵着彩旗入殿,揚起金灿锦旗。 “采灵献礼,吉祥如意——” 漫天绚烂的花瓣经由少女的紅袖高洒,紛紛揚扬随风下落,为灰蒙天地添上亮丽粉色,随后一同下落的是混杂在一起的五穀种子。 祭祀礼坛附近,宫人们放飞戴胜鸟,彩羽振翅,鸟鸣清脆。 旁边的姐妹扯她一把:“陛下来了,快跪。” 段乞宁回神,周围女娘都矮了一截,独她还猫腰杵着,余光那角闯入金丝华服,绣着龙凤图纹的大紅祭袍,明艳到周围一切都为之逊色。 段乞宁弯膝跪地,随一眾女娘匍匐,嘴里跟着念:“吾凰萬岁萬岁万万岁……” 异口同声,震耳欲聋,段乞宁也在周围女娘紧绷的声线下屏住呼吸。 凰帝的仪仗踏入她的视野,自她的角度,只能看见陛下金贵富丽的鞋履以及艳丽红毯上随女人平稳步伐亦步亦趋的龙袍凤尾。 那披散在地毯上的衣袍拖尾抑是奢华夺目,龙纹和凰纹栩栩如生、竞相攀缠,一丝一线无不彰显凰家威仪。 段乞宁垂眼,待凰帝陛下的步履踏过,可谁知圣上脚步一停,正巧顿在段乞宁跟前。 段乞宁下意识抬眼,才猛然想起不能抬头瞻仰。 然而迟了,她眼眸上移,随后飞速急掠而下,最后定定望着地毯,捏着手中的香烛发悚。 就在刚刚,那短暂的一瞬间!她和凰帝对视了! 那是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眸,因着祭祀,赫连玟昭的眼尾用朱红螺黛描摹出凤凰尾巴的形状,流畅蜿蜒的弧度透着令人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 凰帝的视线似有一种无形的穿透力,在这样肃穆的祭祀红毯上显得尤为幽长。 段乞宁那一眼,不仅看到她的眉目,还看见覆盖她整张左脸上的斑驳狰狞的烫伤疤痕,令她心口徒然生出一股寒意。 这也不禁让她想起:一国之主,容貌不得有损。赫连玟昭继位上任,第一件事便是废除此令。凡有阻者,格杀勿论。 这是一位手段狠厉的天女……段乞宁压下心口的不安。 可预期最坏的结果没有到来,赫连玟昭也仅仅只是在她这停顿一瞬,不着痕迹地迈开凰履,穿过长毯,踏上台阶。 “諸卿平身。” 段乞宁如释重负,随周围女娘一道起身。 隔得远,再瞻仰凰帝陛下便没了方才那种压迫,可相应的,段乞宁只能看见赫连玟昭火红色的人影轮廓。 再之后便是繁琐的祭祀流程,赫连玟昭于祭台前诵读祝版,火盆里熊熊燃烧的是黄红裱纸,另有松枝柳条等扦插在祭台。 凰帝陛下自国师那处神台引燃香火,行至正东方位朝拜,段乞宁等人均随凰帝福下身。 “一拜,雨生百穀,田畈无鬼。” “二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三拜,国运恒通,大延弥久。” …… 三起三伏,赫连玟昭睁开眼眸的那刹那,清晨第一缕朝阳散落人间,时机掐算得分毫不差,令台下眾人无不高昂惊叹。 女人沐浴在阳光下,好似被渡上一层金光,凰帝的英姿轮廓 屹立于众人之上,在諸位朝臣的瞻仰下,她将五谷香插。入祭祀香炉,完成最后一步。 诸卿百官依次按照品阶上前祭香火。 段乞宁排了很久的队,才轮到她引燃烛火,插入香炉。 祭祀礼毕后,段乞宁随人流回归自己的站席,另有女使们前来,为每一位到场的女娘发放谷雨茶,这抑是谷雨时节的习俗。 君臣共饮,举杯言欢,段乞宁又一次随人潮跪地朝拜,高呼:“大延王朝千秋万代!……” 这折磨人的仪式一个接一个,可算是给她熬到吃席的时候。 京郊外有片湖泊,湖水晶莹,景色雅致。亭台谢宇,杨柳依依,路边盛开的牡丹亦是花团锦簇。 凰帝陛下在此湖边设宴,段乞宁随嬷嬷入座,顺带一提的是,这个环节可以带小厮和男眷。 段乞宁想了想崔锦程那个“叛贼逆子”的身份,即便凰帝不一定会注意到她这边,以防万一,回去换完常服的她还是没把崔小公子带去,依旧让阿潮寸步不离地看管好。 她为自己这个决定庆幸,因为午宴酒过三巡时,凰帝陛下倏然当着三公九卿和诸位女娘公子的面,点名了段乞宁。 御前嬷嬷专程跑过来请人:“段大少主,陛下有请。” 段乞宁心头一跳,不明所以地起身。 不过她很快压下那种惶恐无措的情绪,随嬷嬷一道前去,路过顺国将军府座次时,她耳尖听到邵驰冷哼一声,嘴里尽是不吉利的话:“小心脑袋。” 段乞宁后颈一凉,揣着紧绷的心绪走过。 亭台之上,凰帝陛下亦是换了身明黄长袍,少了点祭典上的肃穆,多了些平易近人的和气。可即便如此,御前侍奉的这几位君侍女使均拘谨着,段乞宁也不例外。 她再不敢抬眼看高台,凝望青石板间长满绿芽的台阶,撩起衣裙徐徐拜下:“民女段乞宁,参见陛下。” 段家是凰商,非臣子,她这自称应该无错。段乞宁斟酌再三,没等到赫连玟昭的平身,不免继续维持行礼。 四下寂静,众人皆无心动筷,纷纷凝神留意此处。 段乞宁绷紧面容,良久才听赫连玟昭道:“抬起头来。” 第63章 段乞宁低垂眉眼抬头,面上不露声色。 赫连玟昭在看清她眉眼的那刻,手指在座椅扶手上摩挲。 凰帝的眸光冗长且复杂,静静流淌在段乞宁的额角、鼻骨、唇颌……思绪似乎也随这副异邦艳骨的皮囊,穿透回了过去。 赫连玟昭启唇,却欲言又止,眉头折出些皱纹,心口也渐渐翻涌上来一些暴怒之症的前兆,令她掐紧手指。 很久很久,觉察到地上的人因为不习惯久跪而克制呼吸后,赫连玟昭压下胸腔中的心悸之感,收回目光,再开口已是无波无澜的帝王姿态:“平身吧,賜座。” “谢陛下。”段乞宁暗自长吁一口气,提起衣裙起身。 嬷嬷们搬来张椅子安置于亭台侧,离凰帝还隔着些距离,中间还空出一大块。 赫连玟昭收起慵懒的坐姿,和掌事女使吩咐了几句。 女使忙上前喧话:“传舞乐。” 本来段乞宁还觉得坐在这前头空旷之处有点尴尬,没一会舞郎们依次涌入,将不小的空处填滿。 舞郎们各个劲瘦窄腰,石绿色舞服着身,袖口处拖曳有飘逸的流苏,随鼓点扬袖,荡在段乞宁的眼前,香意铺滿她的鼻翼。 离得最近的舞郎们,紛紛在她座次旁扭动,扬起的流苏和裙角,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频频扫过她的双膝,带着讨好与谄媚之意。 这些舞郎们自上台前就被教坊司好生指点过了,离陛下越近的女娘,身份越是贵重,若是能被她们看上挑去,可比一辈子在舞坊里强。故少年们在见到凰帝台下还坐着个这么貌美的年輕女娘,只当她是年少有为的朝廷命官,纷纷铆足了劲展示。 少年们的腰肢如一把把夺命的刀,在段乞宁眼前摇曳,又如亭台边的抽着水的柳条,任哪个女娘见了都难免心生涟漪。 段乞宁知晓自己在坊间的名声,为了不让凰帝和旁人瞧出端倪,她再度做出色迷心窍的模样。 眸光流转,应接不暇,神采奕奕。 偶有舞郎的娇躯擦着她大腿而过,段乞宁稍稍伸出手,触碰掌心里一瞬而逝的衣纱,又好似碍于在凰帝眼下不得不克制地缩回,主打一个蜻蜓点水。 “老色鬼,恶心。”台下,望着这一幕的邵驰厌嫌地道。 邵冬夏低声呵斥:“陛下面前不得无礼。” 少年哼了一声,潇洒动筷夹菜,毫无半点君子仪态,气得邵大将軍执起双筷,重重往他手背上一抽。 邵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银筷落在桌岸上,发出不小的响动,声音正巧卡在空白的鼓点上,将赫连玟昭的視线也一并吸引了过去。 邵冬夏忙赔笑着,起身用宽大身影遮掩邵小公子,端起酒杯行礼:“陛下,微臣教子无方,让陛下见笑了。这一杯微臣自罚,望陛下海涵,莫怪犬子扰兴。” 赫连玟昭摆手示意,面上不怒自威。邵冬夏松一口气,一饮而尽,坐回席位。 “假慈悲,虚伪……”邵驰輕声道,眼底翻涌恨意。 邵冬夏一把死掐少年的腿:“莫要再口无遮拦,逆子,你想全家跟着你掉脑袋嗎!” “我说的是你!”邵驰忍疼,与她犟气。 顺国将軍府就邵驰这么一个儿子,其余有一女为长姐,已随邵冬夏征战四方,封为副将使。 邵大将军与邵小公子的关系,在京州也不算什么秘密。邵将军走到哪就把军法带到哪,打起小儿子也是毫不心慈手软,偏偏小儿子又是个犟骨头,邵家内宅一地鸡毛。 三公九卿见了也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谈,因而此时,不少看戏的眸光落在邵家,其中有“色鬼”段乞宁的。 赫连玟昭的眉眼雖望向的是邵家席位的方向,目光却是紧紧盯牢段乞宁的,凰帝一个抬指,舞乐声消弭,舞郎们纷纷行礼跪安。 赫连玟昭饶有兴致地道:“段小娘子。” 段乞宁回神,起身行礼再度拜下,听候凰帝发落。 赫连玟昭半眯眼眸道:“听闻前些时日流民南下,晾州时疫突发,是你想出来的‘隔断分法’,有效缓解灾情,救晾州黎明百姓于水火。你与朕说说,当时是如何想的?” 这是在试探她嗎?还是……段乞宁拧眉,思绪飞速运转,掂量着道:“启禀陛下,此舉是民女结合南下桑州时的见闻完善后所得。” “当时桑州乡野贫瘠,灾害时疫频发,有个云游四海的道姑娘子经此,留下分离之措的雏形。民女与坊间女娘们合力,按照症状给病人区分、隔断,避免交叉传染,不稍几日便有成效。” “对于晾州城的时疫,民女起初是没有把握的。晾州雖地广,但人口亦是稠密。民女最初也只敢在郊外的一处工匠作坊先行试验,有所应验后呈交给知州大人,知州大人这才敢采纳。也是多亏了尚知州大人的谨慎。” 段乞宁没敢把话说死,同时搬出尚知州和行迹缥缈的道士作掩护。 凰帝凤眼上挑,犀利眸光射向尚知州所在席位:“哦?” 谷雨祭祀,晾州尚家只有知州一个名额,尚佳和不在列。尚知州闻讯上前,行礼见过陛下,得平身后战战兢兢地起身,眼角余光瞥向亭台的西侧下方。 段乞宁顺着她的視线望过去,才发现那儿落坐的是位风骨不折的中年男人。礼服规格不是后宫君侍的样式,而是朝廷命官的款式。 段乞宁了然,这位当是书中大延王朝唯一的男官,太师苏彦衡。虽是太师,但似乎和凰帝赫连玟昭……有一腿。 段乞宁的眸光在男人身上掠过,后者的 眼神也不着痕迹扫了眼她,可随后,男子抄起酒水一抿,宽阔的袖口遮住面容,同时也遮住段乞宁等人的视线。 尚知州道:“微臣也是担忧灾情,不敢妄下定论,这才给了段小娘子试验的时日,万幸段小娘子的舉措卓有成效。段小娘子此行于晾州有恩,微臣代全城百姓谢过娘子了。” 言罢,尚知州夸张地双手作揖,朝段乞宁的方向重重一拜,做足姿态。 段乞宁只得配合着演戏,惶恐地扶起她:“知州大人莫要折煞民女了,民女虽未出生在晾州,但打小随母親在晾州扎根,早就将晾州视为无可分割的家。既为家土,民女自是期盼乡土安康,所行所举皆是出于衷心。民女的绵薄之力能帮助到晾州,民女已是得偿所愿。” 尚知州只得咬牙切齿地顺着夸:“有段小娘子如此,实乃我晾州之幸。” 赫连玟昭几不可查地弯唇,也顺着赞叹一句:“段小娘子不僅生意上行思敏捷,在赈灾之措上亦是独辟蹊径,有勇有谋。段娘子当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凰帝后边那句话道得语气绵长,似有感慨,似有羡煞,又似有一些不满,很是五味杂陈。 段乞宁辨不清楚究竟是何意,只道赫连玟昭此人心思深沉,帝心难测,她又思忖一会才福身回:“陛下谬赞了。” 台下邵小公子听这一出,气得是怒目圆睁。 这明明是釣月娘子的主意!该受凰帝褒扬的理应是釣月娘子! 邵驰想着他与钓月娘子身份悬殊,逼她娶他为正夫不过是玩闹,若真要八抬大轿聘娶他过门,钓月娘子的的确确不够格。若能得圣上美誉,倒还能博得几丝生机,可这线生机也被段乞宁这个恶毒女人硬生生斩断了!叫他如何不恼! 赫连玟昭扫了眼那隱忍怒气的少年,指腹摩挲须臾,对台下的段乞宁道:“晾州毗邻京州,是京城的国库重地,抑是大延商贾贸易的必经枢纽。商贸腹地开源溯流,惠泽万里。段小娘子此举于社稷有功,不僅救了晾州,也救了大延,该赏。” 凰帝笑道:“宁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一声“宁儿”,满朝文武脸色骤变,段乞宁更是受宠若惊。凰帝这是拿她当親昵小辈呢。 可她不敢当真与赫连玟昭攀亲戚,忙低身回:“晾州康定,是民女心之本愿,民女不求赏賜,愿求五谷神佑大延百世安好,年年有余。” “好——”赫连玟昭龙颜大悦,“有此格局,为晾州之幸,亦是大延之幸。传朕口谕,凰商段家娘子段乞宁钟灵毓秀、德器渊深,当为晾州女娘表率,朕心悦之,特封为晾州州县之主,位同‘知州通判’,赐封号……” 凰帝思忖须臾,道:“便叫‘永康’吧。” 四下俱惊,段乞宁更是眉梢一颤。 为商者不得在朝为官,“永康县主”看似虚职,但位同“通判”。通判为知州副手,同时也司监察检举之职,这是变相给她权力。 仅仅一道赈灾举措,便能捡个便宜官当吗? 段乞宁行礼谢恩,很快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赫连玟昭又道:“永康县主风华正茂,德行兼备,可娶正夫了吗?” 段乞宁隱隐觉察出苗头,硬着头皮道:“回陛下,民女尚未娶正夫。” 凰帝满意一笑,望向邵家席位:“县主年轻有为,家中是得寻个可心的正室郎君打点着。朕和先任顺国将军邵春秋为异姓姐妹,春秋妹妹有个亲侄,很是宠爱。朕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算朕半个侄子。听闻县主初来行宫便与朕那顽侄相谈甚欢,可见县主与他缘分深切。才女俊男,珠联璧合。今日你听封受赏,朕为你锦上添花,将邵家公子赐你作正夫,可好?” 段乞宁怔然,她怎么也没想到,凰帝竟当众给她赐婚! 第64章 震惊的又岂止是她,满朝文武誰人不知段乞宁的品行,誰人不晓邵驰的性情。 这二人,怎么也和“珠联璧合”扯不上分毫。 可天女赐婚,谁容置喙?便是向着段乞宁的那声“可好”,都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达诏曰。 台下唏嘘声此起彼伏,有人眼紅段乞宁,谷雨伴驾一趟,不仅捡了个钱多事少的梦中情官当,还白捡了个俊美夫郎。 在眾家主心中,邵驰小世子虽脾气教养差了些,但可是正儿八经一品将军的嫡出公子,单论其母族能够带来的仕途加持,那都非同凡响! 邵驰的婚事,注定该由陛下掌舵,是以多年来,很少有缺乏眼力的家主会去邵家提亲。 邵驰小世子二九芳华,仍待嫁闺中,眼下却被赏赐给了个商户之女、新贵縣主,陛下圣意难测…… 眾人拿不准凰帝的举动,但邵冬夏却有预感,此举是衝着邵家来的。 段乞宁无暇分析众人暗流涌动的心思,复再行礼道:“民女谢陛下赏赐。” 她没有拒绝的份,可谁知下一瞬,清澈的少年音色乍响:“陛下,臣子不愿!” 段乞宁神色凝重,便见那少年不顾邵冬夏阻挠,甩开母亲的手上前,跪在段乞宁身側。 纵然有些怯意,但邵驰跪腰板挺直,漆黑眼瞳坚定不移:“陛下,臣子不愿嫁于段大少主!段乞宁此人前前后后逼死过多少郎君仆役,如此阴险狡诈、手段狠辣,臣子绝不会认她为妻!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乞宁瞳眸紧缩,赫连玟昭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震得众人心口顿跳:“邵驰!你想抗旨?” 邵驰視死如归大声道:“陛下!晾州赈灾之措并非段乞宁所言经由道姑点拨,此法的开创者当为桑州的钓月娘子!昔日钓月娘子与段乞宁为旧友,是段乞宁贪天之功,抢占钓月娘子的功绩谋求凰恩,臣子所言句句属实,此事尚知州大人亦可作证,望陛下清廉彻查,收回成命,还钓月娘子一个公道!” 凰帝气得已从坐席上起身,文武百官登时也纷纷动身,齐刷刷跪倒在席次旁,段乞宁亦是觉察到气氛不对,弯膝跪倒在地。 阿也啊阿也,你这又是何苦呢。钓月娘子对你而言,比你的命还重要嗎? 赫连玟昭攥拳,看向尚知州:“你说!” 尚知州唯恐引火上身,头颅几乎要扎进地里,忙大行叩拜道:“陛下息怒!此事微臣毫不知情!” “你岂会不知情!”邵驰紅眼道,“那日不是你派官吏围剿了钓月娘子的作坊嗎?” 尚知州:天杀的早知道不贪那点功! 眼下骑虎难下,尚知州硬着头皮道:“是,城中时疫爆。发后,微臣的確派人去作坊寻过钓月娘子,可钓月娘子分明已经去了桑州,晾州吏部官差皆可佐证!再之后永康縣主如何想出的赈灾之措,微臣实在不知啊。” 赫连玟昭锐利的眼神凝向段乞宁。 段乞宁心下发寒,思绪倒是一下清明起来。当下,她将尚知州带兵围剿作坊的前因后果如实相告,道明钓月娘子当时確实在桑州抽不开身,托她务必保下工匠。 邵驰紧拧眉头,尚知州脸色煞白。 凰帝踩下一层石阶,紧盯段乞宁的眉眼:“赈灾之措确为你所完善?” 段乞宁抬首,对上赫连玟昭的視線,不卑不亢道:“是。” 那样长久的目光接触,在万籁俱寂时显得焦灼无比,段乞宁那双偏琥珀色的眼瞳一动未动,眼底倒映着赫连玟昭的輪廓。 凰帝陛下的目光幽远,似在透过她看什么人,从试探到心虚,从愧疚到狠厉,最后化为柔情与悔恨……赫连玟昭不禁皱起眉,一語未发地看着她。 倏然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赫连玟昭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呛出一团血块。 “陛下!” 苏彦衡离席,疾步上前。 凰帝一把推开苏彦衡的手:“走开!朕无碍!” 男人悻悻垂首,阴冷的目光忽的望了眼台下的段乞宁。 御前的掌事女使取来陛下的丹药,匆忙塞进赫连玟昭掌中,凰帝扬首含下,抄起一口酒水下肚,手抹掉嘴角酒渍。 凰帝的怒火随即降临到尚知州身上:“朕将晾州百姓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当百姓的母父官的?为了邀功,以权谋私扣押百姓,胁迫黎民,你好大的胆子!”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尚知州哆嗦一二,朝苏太师投去求助的眼神。 苏彦衡并未给她任何回应,寡淡地移开眉眼,也在劝道“陛下息怒”。 尚知州心如死灰,眼底翻涌悔恨。 赫连玟昭削了她的知州官位,贬为縣令游徼,命她即日起搬离知州府。 解决完尚游徼欺压百姓一事,凰帝怒火不减,犀利凤眸骤然凝向邵驰。 邵驰怨毒段乞宁的厚颜无耻,正欲开口,邵冬夏跪倒求情:“陛下,今日豎子衝撞了陛下和永康縣主,是微臣教子无方,微臣罪该万死!竖子自幼养在闺阁,岂会对外头的时令之措了然,今日此番忤逆定是竖子听信谗言、辨识不清所致,误会了永康县主。微臣回去必然好生教导,直至豎子出阁!” “娘!”邵驰难以置信,眼眸泛起红血丝。 邵冬夏当即呵斥,阻止他说话,复又对赫连玟昭卑躬屈膝道:“陛下今日这桩婚赐殊荣浩荡。永康县主才智兼具,德貌无双,又是陛下亲封的县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倒是豎子小儿言行粗鄙、顽劣自负,高攀了县主。豎子如今年岁不小,微臣早就为他的婚事愁白了发,今日得陛下青睐,微臣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若陛下还有怒火,竖子莽撞,微臣愿代竖子接受陛下任何处罚,求陛下开恩于待嫁新郎。” 说完,邵冬夏重重朝青石地板上磕头。 赫连玟昭眼瞳深沉,尚未回话,但看面色似有缓和,段乞宁也跟着松下一口气,岂料那少年无论如何都不肯嫁给段乞宁,当众破罐子破摔。 “我不嫁!嫁不了!”邵驰一把撩起衣袖,指腹狠狠摩挲腕间殷红,胭脂随指而去,于肌肤上留下鲜艳的一条痕,“臣子已不是处子之身,实在难堪段大少主正夫!臣子已立下毒誓,此生非心中良人不嫁,若陛下和娘亲执意相逼……” “逆子!”邵冬夏甩手就是一巴掌。 赫连玟昭眯起眼,語调泛冷:“你这是在威胁朕?” “陛下息怒!”邵冬夏伏起身,“竖子无知,在家便口无遮拦,微臣疏于管束——” “啪!” 赫连玟昭扇了邵冬夏一巴掌,凰靴踏到少年跟前。 邵冬夏抗住巴掌的狠辣,反扑向凰帝的衣裙,依旧苦苦哀求:“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这都是微臣的错,微臣罪该万死啊!” “陛下。”一直置身事外的段乞宁倏然开口,赫连玟昭側过脸睨她。 邵驰这小子为了钓月娘子连圣旨都敢违抗,此事也算是因她而起,她再袖手旁观未免过于绝情。 段乞宁顿了顿道:“这事说来也怪邪门的,民女老大不小的,有过两个侧夫,但二人皆是被抬为侧夫不久后死了,且都死得蹊跷。不是民女不敢娶夫,这实在是……算命娘子道民女八字不好,有克夫之相,八字软弱的小郎君一嫁一个残,再嫁一个死。邵小公子是性情中人,又耿直率真,民女心里着实有些不忍,万一又犯冲了可怎么办……邵大将军一把年纪在外征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女也害怕见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面。” “你也想劝朕收回成命?”赫连玟昭的眉眼噙着冷霜,语气愈发深沉难测。 段乞宁否认:“陛下,民女只是先看看民女的生辰八字和邵小公子的生辰八字是否犯冲,民女心里的大石才能落下。” 邵冬夏了然这是缓兵之计,忙随之附和:“陛下,县主所言甚是,民间嫁娶均行问名纳吉,核对八字。陛下赐婚是天赐良缘,若真造化弄人,命格犯冲,新婚燕尔阴阳相隔多少遗憾。不若先将二人的生辰八字送去问吉,微臣斗胆劳请钦天监的大人推演吉日,再行婚事也不迟。这段时日,也好让县主和竖子好好培养培养感情。” 赫连玟昭把玩拇指上的玉扳,看向邵大将军:“冬夏妹妹,前些时日战事吃紧确实归京甚少,近日前線安定,难得抽空留宿府邸,可多花点心思教导驰儿。朕这做半个姑母的,到底对他是期盼着的,不忍他长歪。” 短短几语,段乞宁和邵冬夏明了凰帝的话外音:原来兜兜转转绕这么大的圈子,赫连玟昭要的不过是邵冬夏手中的军权。 邵冬夏没有半点犹豫,掏出随身虎符,恭谨呈上:“陛下,今日竖子失礼,冲撞了陛下和永康县主,微臣愿以此身勋爵求得陛下宽恕。家事不理,微臣实在无颜替陛下征战,恳请陛下收回军功,给微臣戴罪立功的机会。微臣今后定然严加看管竖子,以安陛下之心,也好告慰家姐在天之灵。” 赫连玟昭接过让无数人眼红的虎符,不仅邵驰煞白着脸,就连一向沉稳的苏彦衡都眉色凝重。 小小湖岸水榭,数不胜数虎视眈眈的视线,此刻悉数聚焦于那枚深褐色的物什上。 段乞宁几乎一眼就看清那虎符的形状輪廓,她的眼底浮现震惊之意。 虎符,竟和邵驰后背上的图腾…… 段乞宁猛然一个机灵,压下那股骇然。 不过,凰帝手中的虎符似乎只有一半,一面是是凸起的猛虎轮廓,而另一面则是平滑的截断面。怕不是完整的一块一分为二。 赫连玟昭攥在手心里把玩,待看到段乞宁低垂下去的眼睫,这才收了东西回身落座。 凰帝亲自为自己斟酒,举起金樽后,又恢复到宴席初始从容和气的模样,弯唇笑道:“一个个的,还拘谨跪着做什么,都平身吧……爱卿们府里藏着的千金儿郎,可都会些什么才艺?朕可得好好瞧瞧……” 如此,邵驰的脑袋是保下了。段乞宁心弦一松,忽的觉察到了什么,猛然朝隐蔽的屏风那处投向视线。 段乞宁有感应,从她被凰帝平身赐座,再到为邵驰出声,屏风后一直有道灼热的视线在观察她。 隔着半遮半掩的薄纱,段乞宁辨认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依稀认出个白衣轮廓,是个青丝披肩的男子。 正相望时,那人捻起一杯酒水置于唇边,扬首而尽,身侧有宫侍服侍,为他再度填满酒水。 那是谁?竟然可以坐在凰帝之侧。 且看座次的陈列摆设,当和邻座的三凰女殿下是同一品阶。 会是陛下的凰子吗? 段乞宁不得而知屏风后七凰子勾起的唇角,赫连景把玩酒杯,对身旁宫侍道:“永康县主可将那人带来了?” 宫侍:“回殿下,带着的。就在东院屋舍。” 赫连景将五指贴于屏风上,似在隔着纬纱描摹段乞宁的轮廓,随后少年眸色泛起阴狠:“你派个人去把陛下赐婚的消息告诉他。” “是。” 很快,东院角落。 闻讯的崔锦程一顿,手中杯盏掉落在地。 少年踉跄了一步,勉强按住桌缘撑住身子,徒步朝屋外去,却被阿潮用刀鞘勾住颈脖。 崔锦程攥紧双拳。 听身后传来阿潮寡淡的声音,冷得好似冰渣:“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给主人惹麻烦了。” “阿潮哥哥,”崔锦程喉结滚动,眼底理智破碎,“你方才没听到吗,宁姐姐她要……要娶正夫了。” 第65章 阿潮沉默一会,才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道:“你从前在段府,过得太‘安逸’了。” “我指的是主人的后院。尤其赵側夫一死,更是如此。你觉得自己对主人来说是特殊的,但你其实只不过是个侍奴而已。” 崔锦程捏紧拳,眼瞳阴冷,泛着偏執:“你爱她吗?你难道不想独占她吗?” 男人皱起眉峰:“谁也独占不了她。我是主人的暗卫,守护她、保护她是我的职责。我可以做她的盔甲,也可以做她的弯刀。她需要我,这是我存在的价值,且这份需求无法被他人替代。” 起码现在是这样的,觊觎他这个位子的其他暗卫,只要他阿潮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讓位给他们。单从这一点来说,阿潮也是自私的,他也想独占她。 可是阿潮清楚地知道:段乞宁不会属于任何谁一个人的妻主。 “你本来可以有机会成为她真正的正夫的,”男人指着弯刀继续道,“是你自己白白错失良机,你自己犯贱。” 崔锦程死死掐紧掌心肉。 是啊,他本来可以是她明媒正娶的正室,从前他不屑一顾,现在他 又妒忌别人鸠占鹊巢。 他本以为入府这么久,段乞宁都不曾娶正夫,是因为她心中的发夫之位早有留给了曾经的崔锦程,可是今日这一切狠狠地甩了他一记耳光。 少年被这样跌宕的落差刺激得心口发毛,他脸色惨白地道:“我要去找她。” “你不准去。” “你讓不讓!” “你威胁我?”阿潮施加巧劲,一点点弯刀剥離刀鞘,露出半截泛着精光的犀利刃面。 “是,”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宁姐姐要将我送人的事。既然如此,我对宁姐姐来说就是有价值的。此前她多次为了我越过你,足以证明在她心中,我的价值和特殊性,远远超过你。” 男人眸色一暗,脑海中闪过的是除夕之夜,段乞宁频频为崔锦程分心的样子,執刀的手掌不免浮上些戾气和颤意,刀口向着少年纤白的颈脖。 崔锦程同样目色焦灼,拿脖子抵上半截刀锋,削铁如泥的側刃顷刻间见了紅。 “怪不得主人说你是个疯子!”阿潮指尖拨转,弯刀完全收鞘,及时收手。 崔锦程却为他这话身形一顿:“你都听见了?” “对,这是我的职责,主人与任何男人的欢好,我都在场,包括你。” 少年猝然雙膝一软,勉强站定身子。 阿潮犹如在此回合夺得魁首,刀鞘勾起崔锦程的右手腕,明明是寡淡的话语,却透着挑衅的嘲讽,“还是處子之身。” 崔锦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挫败感啃食他的五脏六腑。 阿潮逼近那个少年:“承认自己没那么重要很难吗?你并非无可替代,正夫之位不是你,也可以是别人。你该不会以为主人留着正夫不娶,是专程为了你吧?” 少年睁大眼瞳,难以置信:“我要去找她!” 阿潮收刀,一把擒住少年的手腕。崔锦程歇斯底里反抗,“放开!” 争执间,来了位公公叩响屋门,公公的視线在二位小厮模样打扮的男子身上凌冽扫过,很快锁定愤然决絕的少年。 “你便是叛贼崔家逆子崔锦程了?” 少年顿住身,公公面露不屑道:“七凰子殿下想要见你,劳您过去一趟。” 七凰子?来寻他做什么? 阿潮本欲阻拦,公公高声呵斥:“大胆!便是你家主人在这,都不容拒絕凰子殿下口谕!你想讓你的主人背上以下犯上、藐視凰家的罪名吗!” …… 说是请,崔锦程是被宫侍们扣押着前去的。 那是離东侧大院更加偏远的院落,挨着凰帝陛下的临时寝宫,布局和陈设较女娘们住的院子奢华许多。 少年被推搡着耸入屋舍,扑倒在地。他撑着雙手爬起,一眼见到一尊白衣身影。 背对着他,身段颀长,青丝披靡。白袍宫服的尾端,绣着象征大延凰子身份的鹤羽和祥云。那人身上满是馥郁的药草味道,当是终年泡着药罐长大,可是这味药崔锦程极为熟悉,熟悉到让他回忆起被囚禁在崔家地牢的阴暗歲月,让他打了个寒战。 七凰子那亭亭玉立的身姿,也徒然令崔锦程心头升起似曾相识之感。 他与这位殿下数年前曾见过照面,那还是在晾心湖之宴。 彼时的崔锦程还是名满晾州的户部侍郎之子,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与同样身着白衣、位居天潢贵胄的赫连景隔着屏风而坐。 世人称他们为京晾双白,只不过京州的白色阴郁凌然,夹杂着用紅丝绣成的妖冶;而晾州的白色就只是白色,浑然天成,遗世独立,如皎皎之月高悬。 崔锦程似是想起当年的段乞宁,那时的他好不容易出亭子缓口气,抬眸撞见衣衫狼狈的明艳少女。 她自晾心湖边的竹林里钻出,一边潦草整理衣裙,一边用丝绦擦拭手指,面上还挂着尚未褪去的潮。红,琥珀色的眼瞳因为情。欲被染得深沉,不经意一瞥,直愣愣落在崔锦程身上。 那时的崔锦程蹙眉移开視线,望着泛着涟漪的湖面。 自那之后,段乞宁便开始疯狂追求他,无所不尽其用…… 崔锦程出神的这会,旁边的宫侍径直扭了他的手臂一把。 “大胆贱奴,见到殿下还不行礼!” 崔锦程抬手捂住火辣的刺痛處,随即伏跪在地:“参见七凰子殿下。” 赫连景回身,眉宇间全然不满:“你的自称呢?见到本殿,该自称为何?昔日名满晾州的崔小公子,不会不知礼数吧?” 少年无法摸准七凰子突如其来的恶意,为了不给段乞宁添麻烦,他忍气吞声又朝那人行礼道:“贱奴崔氏,给七殿下请安,殿下千歲千岁千千岁。” 崔锦程行的是大礼,额头完全叩首在地,背脊却绷直得如同松柏,透着隐忍的傲气与自矜。 赫连景居高临下的俯视他,并没有道平身,而是就着这样的高低姿态,开门见山警告:“段乞宁会有别的正夫,她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人,崔侍奴,往后要看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莫要异想天开,肖想不属于你的。” 崔锦程瞳眸一紧,面前的七凰子如此直白,直白到令他恍惚,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和宁姐姐是什么关系?” 宫侍上前,毫不犹豫又是往胳膊上死拧一把。 崔锦程被掐得眼眶湿红,可眼底涌动出一种陷入疯怔的执拗,执意追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赫连景迈开长腿,素手抄起崔锦程的下巴,这样昳丽的容颜在手,让他恨不得想掐烂他的脸! “听好了,本殿是她的挚爱。只要本殿想,本殿一句话就能让她休弃你!” 言罢,赫连景重重甩开崔锦程的头颅,用丝绦手帕擦拭手指,随后将手帕丢在室内地上,一并带走了屋里伺候的宫人。 “离谷雨游宴散席还有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就将他给本殿关在这里,待宴席结束永康县主回来之前,再将他放了。不准让他去找宁姐姐。” …… 不久后,借口更衣离席的七凰子殿下重回凰宴湖畔。 早晨还阳光明媚的天空这会儿竟飘起濛濛细雨,雨点打在湖泊表面,泛起点点涟漪。 暮春薄雾笼罩在水面,天地间好似挂上一层旖旎的幔纱,如临仙境。 宫侍们打伞伺候在气压低沉的赫连景身侧,一路随他步行至岸边亭台下。 宫侍愁眉苦脸:“殿下,雨势朦胧,您身子孱弱,可经受不住,不若去陛下那儿——” 被赫连景抬手打断。 七凰子示意他莫要喧话,少年潮湿的眼睛直直望向湖泊渡口。 段乞宁正执伞轻提衣裙踏上船舶,而船舶上,端坐在乌篷下黑沉着脸的少年,正是剛被赐婚给永康县主的邵家嫡子邵馳。 赫连景被暮春寒气冷到呛了几声,凝望远处的邵家子,眼眸闪过阴鸷:“剛让你去办的事可办妥了?” 宫侍忙应人和物均已办妥,七凰子狠辣地道:“他竟然敢当众抗旨拒婚,害宁姐姐声名扫地,本殿定要叫他出尽洋相。对了,送去钦天监的生辰八字……” “七殿下放心,” 宫侍附于赫连景耳畔密告,“此事苏太师自会出手。” 赫连景眸色微动,不着痕迹地冷哼一声。 离得远,七凰子和宫侍的身影化为小巧两点在段乞宁的视野中。 段乞宁看不清湖岸边主仆二人的脸,只知道伞下有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风骨纤莹、衣袂柔情,如此俏影得云雾缭绕点缀,妙曼得好似个画中仙。 适才好感度蹭蹭上涨不少,段乞宁以为那是崔锦程,不禁愣神多看两眼,才恍然发觉不是,岸边那少年周遭散发出来的阴郁气质很沉,和崔锦程不太一样。 也不知道崔小少爷在东院如何了。 “又看上七凰子了?”邵馳忽的嗤笑一句,“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你方才在禦前替我说话,可你此前所作所为在我这里仍旧是奸诈恶毒之流,我是不会给你洗白的,我也绝不会嫁给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段乞宁得知湖边那个白衣少年就是屏风后一直注视她的七凰子赫连景,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往船舶仓内迈了几步。 因着她提出的“缓姻之计”,邵冬夏提议的“先好好培养培养感情”,赫连玟昭下令,让他俩这段时日务必增进情谊。 段乞宁和邵馳就这么被迫捆。绑成连体婴,连游湖乘船都要共乘一艇。 她直接自动过滤邵馳的垃圾话,慢悠悠地轻吐气,坐定于少年的正对面。 旁边几座船舶也相继由船娘撑蒿划离,不过他们多是女女共乘、男男共乘,像段乞宁和邵驰这般女男共乘的,屈指可数,少不得吸引少女少男们戏谑的眼光。 何况邵驰禦前自。爆已非处子,茶后闲余八卦一聊,人人都嘲笑他是没人要的破鞋。 瓜田的女主人翁段乞宁更惨,他们笑话她竟然还被破鞋嫌弃。不过段乞宁不甚在意。 “看什么看!”邵驰抄起酒壶就往隔壁船篷上砸,酒壶弹落到湖里,发出咕噜一声,溅起不小浪花,可依旧没能淹没隔壁船上人的笑声。 那少年的母亲大抵和邵驰的母亲官位同阶,口无遮拦:“邵驰啊邵驰,难怪你嫁不出去。要我说啊,你不如早早从了段大少主,一个水性杨花,一个风流纨绔,你们才是天生绝配!过了这村说不定就没这庙哩!” “你他爹的!我嫁不嫁和你有半文钱的关系!”邵驰那炮仗性子一点就着,登时从船舱中窜起,抄胳膊撸袖,“多吃点饭少管姑爷爷的事,这么吃饱了闲着,今天叫你兜着走!” “邵驰你难道还想打我不成,你娘刚在御前失势,你还不赶紧夹着尾巴做人,还敢耀武扬威!” “姑爷爷我打的就是你!”那少年撂完狠话冲出船舱,船舶忽的大震一下。 坐定在内的段乞宁都连带着踉跄一下。什么情况? “阿也!你回来坐好!”情急之下,段乞宁没在意称呼,脱口而道。 “你还管上我了?”少年朝她吼道,不顾船娘劝阻,抄走船娘手中的竹蒿,正欲对那头来一记长枪绝活横扫八荒,脚底板下的船舶不知怎的木板开裂。 撕拉一声,湖水涌上船内,邵驰双脚踩上水,那表情明显愣了愣,似是回味到了段乞宁的那声“阿也”。 段乞宁心口一个大猛跳—— 湖水大灌而入,刹那间吞没他们所在的船舶,二人纷纷坠入水里。 “邵马也!” 被湖水淹没的那刻,段乞宁朝他扑腾大喊,后面那句没来得及说的话是,“真他爹想揍你!” 第66章 那人见二人雙雙落水,想起七凰子殿下叮嘱,面露惧色。身旁貼身小厮煽風点火道:“公子怕什么,段大少主掉都掉进去了,您就禀报是邵驰为了报複她,故意拉她下水,殿下隔那么远,哪里瞧得真切!” 那人惊覺言之有理,抄过一旁的竹篙直直捅向邵驰掉落的水域。 邵驰扑腾间和段乞宁挨得极近,那人的竹篙看似抵住邵驰的身躯,实则一篙串两个,连带着把刚浮上水面换气的段乞宁也捅下去了。 真他爹的! 段乞宁又暗骂了句,邵驰那厮的身躯几乎叠在她身上,二人一起雙双下坠。 透着微光的水面之下,二人周遭的气泡上浮,衣裳发丝也悉数因失重纠缠在一块。 段乞宁憋住气,睁开眼,霎那间的生理不适很快被淹没,借助细微的光线,她勉强能够視物。 段乞宁手脚并用,好不容易从邵驰身下抽身,奋力朝他身側绕着游过去,那少年倏然也扑腾了一下,随即来了个鲤鱼打滚,利落地翻身,一舉用长腿缠住了她的长腿。 被限制住动作的段乞宁一顿,嘴里咕噜噜吐出些气泡。 邵驰那厮好似并不打算让她走,漂浮的身躯紧追貼近,手掌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腕。 少年逼近她,与她一同纠缠在昏昧的水底,往她面颊上吐了些气泡。 段乞宁隔着水流与他对視,胸腔内仅存的氧气一点一点被消耗殆尽,邵驰还是没有要打算放她走的意思。 女人不禁拧紧眉头,下意识换了个呼吸的法子。 若此前,邵驰对段乞宁的那声“阿也”还心存懷疑,那么当他感知到段乞宁變幻后的呼吸频率,所有的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 邵家军的水遁之法,他只教过一人。 眼前这个貌美刻薄的段家大少主,就是他的神仙姐姐! 邵驰的呼吸變快,溢出鼻腔的气泡飞掠往上走,少年克制不住兴奋的情绪,右手使劲一拽,恨不得将段乞宁抱进懷里。 段乞宁也从他变得狂热的肢体动作中辨认出来他已经认出她,当即燃起报複回去的心思,女人挣脱少年的手掌,顷身上游,在邵驰紧追拉扯他时,一脚踹在他的肩头,借力往上蹬。 可邵驰水性很好,比段乞宁想象中的还要精通,一个旋身的功夫,在段乞宁刚仰头露出水面换气的一瞬间圈住她水下的腰肢,一舉将她重新拖拽回水下。 段乞宁心道也是服气,卸了些力,仍由少年将她拉回水下。 紧接着,邵驰便开始不安分,亦如当初南下在晾州初见钓月娘子的模样,像只发。情的小猫,爪子挠向的是她的腰带。 在水中,扯掉腰封輕而易举,段乞宁也顺手扯掉了他的,失去束缚的衣裳在水流作用下好似无处停泊,翩翩悬浮着。 邵驰与她挨得极近,眼眸贴着眼眸,目光贴着目光,鼻尖擦着鼻尖。 少年紧紧拥抱着她,与她唇边落下疯狂的吻,几乎要将双方仅存的空气榨干。 他们全程没有说话,但又好似有冥冥中的默契能读懂对方的每一个举动。 邵驰对她说:“想你,想你想得要死了!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段乞宁反磨着他的唇瓣道:“没有骗你,你自己蠢,认不出来。” “好好好,我蠢我蠢。但话说回来,你就不过分吗?你是不是故意看着我为了娘子抗旨拒婚,你心里覺得还挺好玩的对吧!”少年摸着她胸前的衣襟。 段乞宁撇过头抽离,用額头重重撞了撞他的額头,好似在道:“我可没有,你别瞎冤枉我,我不是还在陛下面前替你求情了?你那傻不愣登的蠢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好玩的吧?” “你这个、坏女人!”邵驰赌气,双手猛得揪住她两側衣襟,骤然奋力拉开。 胸口的衣裳阻力消失不见,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段乞宁扑腾四肢,勉强在水下稳定重心,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似在骂道:“你真是个大黄小子!” 邵驰敞开了她的衣物,身躯往水下沉,一口咬在月牙上。 一些稀碎的气泡断断续续自他唇腔中溢出。 紧随其后,胸口的阻力不减反深,段乞宁憋着一口气,抱住他的头,与他在水下浮沉。 行军水遁的呼吸大法,被她运用的炉火纯青,段乞宁生平第一次在这样窒息的环境中放纵,不知过了过久,段乞宁的手指伸向他额前輕浮的抹额。 少年再无抵抗,很顺从地蹭了蹭脑袋,闭着眼享受,而后扯过她的手,放在那几乎和虎符一模一样的图腾上。 少年的腰窝和脊骨线条在水中显得分外光滑,筋骨分明的走势也让段乞宁觉察不到一丝阻碍,轻而易举地滑落。 邵驰不停用脸颊蹭着她的脸颊,双腿更是过分地缠在她的身上。 “神仙姐姐,摸摸老虎的尾巴。” “你确定,在这里?” “我喜欢刺激的,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段乞宁在他再度吻来时,指尖用力。 少年战 栗了一下,大團气泡飞驰上游。 在水下的感觉很奇妙,里里外外都有阻力,但一切却又悬浮而扩散,段乞宁牢牢抱着少年的腰段,纵情忘我。 搁浅、触底……咕噜咕噜…… 邵驰喉结震动,于水下发出声音,不出意外因为急速张合的唇瓣而灌入湖水,陷入窒息。 段乞宁心头微跳,及时收手,抄过少年的身子,将人拖回水面。 “噗通——呼呼呼——” 段乞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湿漉的发丝贴在面颊上,泛红的眼白里还留有尚未褪去的情。潮。 岸边宫侍和小厮们急得團团转,这样大的动静,将凰帝陛下也惊动了。 赫连玟昭匆匆赶来,见到浮出水面狼狈换气的段乞宁,手中还不忘攥紧的是邵驰的抹额,眸色深沉地道:“把县主和驰儿打捞上来,快!赶快喊御医过来!” …… 御医来看过,两人均无大碍。 段乞宁落水受惊着凉,御医开了暖身的药贴。邵驰那头将将把湖水呛出来,恢复些神识,忙个不停地咳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隔着屏風,段乞宁怕也能想象出那少年猪肝色的面容,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料他水性再好,水下那么来一遭,也刺激得够呛。 段乞宁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语气多少带着玩笑,好似在说:“让你玩大的,翻车了吧。” 屏风那一头的少年哼哼哼重重轻嗓,好半晌才从呛水的状态中彻底平复,又“喜提”亲妈一巴掌。 邵冬夏匆忙赶来,扇完人便怒气冲冲地瞪视他。 邵驰多少有些心虚,慌忙拉扯好宫侍们刚给他换上的新衣。 落水一趟,他原本就“破鞋”的名声更脏,往后若与段乞宁的婚事不成,这辈子是嫁不出去了。 而“捡破鞋”的段乞宁更是被架在火盆上烤,京晾一带的小女娘们已私下纷纷押注,赌段乞宁到底是娶还是不娶。 毕竟她和邵驰虽是天女赐婚,但若段乞宁存心婉拒,凭邵驰现在的名声,凰帝为了天家脸面,八成也是会应允的,说不定还会弥补她一些赏赐,给她补偿几个小臣庶子当侧夫什么的…… 屏风那头的少年大抵也是想到了这遭,倏然就不吭声了,隔着纬纱注视段乞宁这头。 她与邵驰那厮达成默契:她既然不在世人面前展露钓月娘子的身份,那便是另有用处,邵驰很识相地闭嘴,与她继续扮演之前相看生厌的关系。 只是,邵驰的心头生出浓浓的懊悔之意:他若早些认出神仙姐姐,早点答应这门婚事,现在是不是她板上钉钉的未婚夫了? 邵驰知晓眼下朝中局势动荡,他和段乞宁的生辰八字送去钦天监勘察,十有八。九会有人从中作梗。 邵家虽在外战功赫赫,但在朝中没有深交的文臣,背无靠山,又刚被凰帝收回军权,自然会是她们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他今日的确莽撞了……邵驰思考其中利害,鸦羽长睫低垂。 那头段乞宁无碍后已整顿起身,前去拜见赫连玟昭。 凰帝下令彻查,但这事哪怕闹得再大,也只是两小儿郎之间的打闹,实在上不得台面,那人连人带母被赫连玟昭斥责一通,此事算划落句点。 一番休整,迎来晚宴,觥筹交错。 段乞宁左瞧右瞧,见周围女娘各个不胜酒力小脸红扑扑的,装模作样腾出个空碟,挑了些糕点团子之类的固态吃食,径直回了自己的东侧小院。 家里还有两个男人等着她投喂呢,饿一天了。 才推门,里头窜出来道人影,如风一般扑她个满怀。 崔锦程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令段乞宁措手不及,身躯微震,碟中吃食都差点抖落。 勉强稳住身子,少年纠缠在她腰际的双手缠抱得更紧,脑袋更是克制着呼吸埋在她的颈窝中。 “没规矩,”段乞宁揪住他的衣领试图将人拉开,但纹丝不动,她不免微蹙眉头道,“怎么了?” 第67章 崔锦程不回话,依旧将她緊拥,埋藏在颈窝间的声线杂糅着一种叫人怜惜的委屈。 段乞宁心口塌落一角,空闲的手按住他的后腰,视线流轉,落在室内的阿潮身上,“你欺负他了?” 阿潮一怔,黑眸映着烛火,翻涌上来苦涩的情绪,握刀的手逐渐泛白。 “属下不敢。”阿潮啞了一把心痛的滋味,才冷臉作答。道完,便行礼退安,将室内留给他们。 段乞宁讶异她这“相亲一趟”,屋里两个男人都变臉了,傲娇的崔小少爺竟主动投怀送抱,忠诚的暗卫阿潮竟对她冷眼相待。岂有此理? 阿潮从她身侧退行,段乞宁将碟子递到他胸口,“饿了吧,拿去吃。” 男人悶声不吭,侧身回首时对上崔锦程灼热的视线,那少年似在警告和立威,令他愈发心生不悦,却终究没敢当着主人的面发作。 阿潮抬手、接过,帶上了房门。 段乞宁又空出一只手,在崔锦程腰臀附近的空中踌躇再三,还是落下,贴在自己的大腿侧。 酒精作祟,她喉咙沙啞,追问道:“怎么了?” “宁姐姐……”少年圈緊自己的雙臂,“你要娶正夫了。”正夫不是我。 段乞宁心道就为这:“消息这么灵通?” 少年悶闷地嗯了一声,细嗅她身上馥郁的酒气,哑声细语道:“宁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段乞宁这人一旦喝多,表面上看起来是比以往更加幽沉、清醒,可实际上却是放纵的,就好比雪州之行醉酒那日她的疯狂,揪着他不顾他的反抗,要当着玉梢公子的面磋磨他,事后还喃喃话多,不经意就把要将他送人的事情漏出。 所以崔锦程此刻才会胆大地投怀送抱,并且主动地撬她话。 还有一个原因,这段时日他听到风声,二凰女就要归延,结合之前段乞宁讓他在赫連晴面前美言劝阻,崔锦程笃定,段乞宁要把他送给的人是二凰女。 时日越来越近,他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段乞宁并没有喝多,她自是意识到上次说漏话帶来的一系列蝴蝶效应,往后一直在饮酒上克制自己。 酒这东西,小酌怡情,大酌坏事。 段乞宁为了稳定他心,不讓他在近日出幺蛾子,还是和他说明:“陛下赐婚,拒绝不了。” “宁姐姐,你的本意还是想拒绝的对吗?” 段乞宁顿了顿,这个问题,她倒是真没考虑过。 正夫还是侧夫,娶了就娶了,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损失,说不定还能获得邵家母族的支持,于她走第一条线有助力。更何况她与邵驰的确有一份情。 但是段乞宁现在改变主意了,眼见着第三条线路“夙愿得偿”的进度条最高,她自离晾前夕就决定轉行走这条线,也不打算把崔锦程送人了——那些什么“你乖乖的我会把你母父尸首送回”之类的威胁性话语,不过是她打嘴炮,她和崔小少爺在玩。 他的母父根本就没有死。 段乞宁早在尚家动手之前,就讓阿潮处理妥当,寻了与崔家妇老身形相仿的死囚佯装改扮替换,真正的崔家妇老,此刻当在雪州南部,阿努所在部落静养。 只是,私渡叛贼毕竟事关重大,这件事越少人知晓越好。骗人先骗己,段乞宁没告诉崔锦程,崔锦程痛彻心扉,与她决裂之事传遍京晾,自然也传到凌安王一脉和赫連晴一脉人的耳朵里。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段乞宁很安心。 她现在唯一不舒服的一点在于,凰帝今日封她为“县主”,是为了与邵驰作配,借机收回兵权。她是被赫连玟昭利用的一枚棋。 凰权,是她目前无法掌控的东西。 无法掌控的东西,会让她焦虑和不安。 ——第一条通关线路“九五至尊”的进度,始终维持在六分之二的位置,再无波动。 段乞宁急,如何不急?可急也没有用。 她 长久的失神,让那少年的呼吸沉了沉。 崔锦程从她身上緩緩抽离,调转话题,“贱奴伺候妻主更衣。” 段乞宁展开雙臂让他服侍,却见到那少年眉眼间的困惑,为她这件和午宴出门前大相径庭的宫服。 那规格和仪制,是御前女官才能穿的。 段乞宁静静望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和皱巴在一起的脸,在他悬停手指迟疑时给出解释:“游湖时落水了,陛下身边的女使换的。” 崔锦程面上的僵硬舒展,转而担忧地抬眼,雙瞳剪水含情脉脉:“着凉了吗?” 段乞宁莫名心情大好,有被爽到,嘴角微扬:“御医开了预防风寒的药,已经服用过了,也喝了姜汤驱寒。” 少年自然是听出她话多的喜悦,低顺垂眼,轻轻跪在她的身侧,素手解下她腰边的挂饰。 玉佩玉穗皆一一收好置于铺着锦缎的托盘中,崔锦程隨后去解段乞宁的腰带。 少年这雙手,难免柔情暗绕。崔锦程半张脸贴上段乞宁的腰口,十指无骨地盘缠在她腰边,所过之处,如惊鸿照影,暗香浮动。 段乞宁眸色黯然,体感胸腔间蛊毒作祟,伺机蛰伏,她的手放在了少年的发丛里,制止他划弄的趋势。 崔锦程微微抬头,透着无辜仰视她:“妻主?” 段乞宁卸力,改为把玩他的下巴和后颈。任由他借着整理衣襟缓缓起身,将面容埋向月牙刺青。 反正和阿潮阿也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 若阿潮是敬重地舔。舐,邵驰属于思之若狂地啃磨,那崔小少爷便是试探地轻吻,欲拒还迎,如恰落枝头上的一抹雪,盈盈欲曳,留香泠然。 段乞宁声色其中,抱着他的玉冠,凝望窗台边恍恍惚惚的烛火,手指纠缠他的发丝儿,在他换气时掐住他的下巴端详。 少年眼眸噙水,张唇吐息,耳根与唇色皆是绯红,被旖旎烛火映照得恍若只缠人的魅魔。 “不是不喜欢在外面么?”段乞宁哑声道。 他闭阖唇瓣,视线垂向另外一边,似是羞赧而未答话。 段乞宁摩挲她的下巴,明明还没怎么用力,崔锦程眼底的水润更渗。 倏而,少年猛扑向她,段乞宁顺着他的举动收力,佯装不设防地栽倒在地鋪上。 她撑着双臂坐起身,想看看那少年耍的是什么心思。 崔小少爷今日行事不似往日那般扭捏,反倒是孟浪大胆得很,双膝入。侵她的坐姿范围,塌陷了腰线朝她怀中紧扑,冰凉的双手也叠在她撑于身后的手背上。 以一个落座的姿势,将段乞宁锁定在地鋪上。 段乞宁背对着烛火微光,面颊几乎淹没在阴影中,微微上挑的眉眼和弯起的唇角在昏昧中似乎更加隐晦。倒是崔锦程的面容悉数被光线映亮,他任何一道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她的审视。 少年目光灼灼,朱唇绯红,多少带点赌气的味儿道:“你都要把我休弃了,还管我喜不喜欢在外边吗?” 段乞宁一愣,喉头松动:“听谁说的?” 崔小少爷不答,眼底生怨。 段乞宁心情好,坐起了些身,从他手下抽开掌,轻轻耷在他的腰上,搂着他的后臀。 因着二人的一上一下的姿势,段乞宁还得稍稍抬点头,微仰道:“不会的。至少把你送出去之前不会。” 没有后半句,崔锦程是心动的,眼下,他落寞下睫羽,声音绷紧得僵硬。 “……你还是要把我送出去。” 少年埋下头颅,额头抵靠在段乞宁的右肩上,哽咽道:“宁姐姐,你能不能别把我送走……我、我愿意一直做你的侍奴,任你打骂凌。辱,只要你开心就好。” 段乞宁煞风景地道:“有点耳熟,你上次也这么说。” “这次是真的。”崔锦程抽开脸,双手垂在她的双肩上,腰线朝她这头塌出弧度。 段乞宁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你为了母父尸首能够快点找回,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和之前为了保全母父双亲一样的做派。” 崔锦程移开视线,紧抿薄唇,欲言又止。“……” 段乞宁凝笑看他,抖了抖双腿,将那少年颠簸起,令他不得不抱着她的双肩维持重心。 她狠狠捏了一把:“起开,睡觉了,明早要赶路。” 崔锦程不肯,依旧跪坐在那,扯过她的手往蝴蝶刺青上去,“要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段乞宁抽手,捏捏他的下巴:“不会相信你了小骗子。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喜欢我,不会对我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动心。我段乞宁人是坏了点,但只会对有情。人做那种事,你既然心里没我,那就算了。” “走吧。”段乞宁再度驱赶,施了些力道将他推开。 崔锦程被她推向另外一方地铺,在她起身解杉时,少年破罐子破摔地抄起托盘中的一根小胡萝卜状兔尾巴,“妻主……” 段乞宁脱下外衫,只留浅薄的一层吊带内裙,闻言顿身,好笑地凝望他。 “我可以当着你的面戴上,”少年跪在地铺上,岔开腿,已经解了腰带,衣裳散开,“也可以在你面前自。渎……只要你喜欢,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啊。”段乞宁心跳加快,行至榻边坐定,交叠长腿,“再戴给我看,自己弄。” 地上的少年握紧胡萝卜,似乎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今晚的讨她欢心上了。 崔锦程垂下脸,褪去自己的衣衫,俯低腰肚。 “要记得抬头看我,给我反馈。”段乞宁笑眯眯地道。 那少年隨后抬起俊美的脸,恍若蒙上泥垢的脏雪。 段乞宁视线灼热,在他忍耐的眉眼和翕动的唇瓣上描摹,随后落在他撑在地上的手。 手指因为不适蜷缩,透着骨骼愈发清晰,青涩的筋脉也随之遍布。 再往上去,便是臂弯上的几道乌黑淤紫的掐痕,令她眉头一簇。“你自己弄的?” 崔锦程对上她的眼,眸光含水,夹杂困惑。 “胳膊上的掐痕。”她补充道。 崔锦程费尽心思戴上兔尾,直起身跪好,“不是我。” “阿潮?”段乞宁眉头折痕更深,染上一丝怒意。 第68章 眼见自己又一个目的达到,崔锦程收敛了些羞意,夹着尾巴绷紧身躯,“不是阿潮哥哥。” “那是谁?” 谁敢趁她不在时欺负她的人。 “贱奴不敢言。” “那人还威胁上你了?”段乞宁松开长腿,轻巧下榻,行至他面前蹲下。 他越不说,段乞宁越是着急。 “说,是谁。” 真他爹吊人胃口,天天和她玩欲情故纵。 她的语气已经犯冷了,耐心达到阈值,崔锦程恰到好处且难以启齿地开口:“你的挚愛,七凰子殿下。” 段乞宁有那么瞬间怀疑耳朵。 “我的挚愛???” “你哪听到的这个造谣前缀的?” “七殿下说的。” 段乞宁表情诧异,少年松下一口气。 女人隨后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想起湖畔邊伞下的那抹白,追问:“他主动来寻你的?他都与你说了什么?” 当下,崔锦程一五一十道明,包括赫連景说会讓段乞宁休弃他的事。 “他诈你的。”段乞宁听完,笃定总结,“我不认识他,从前也和他没见过。” “你也知道蝴蝶的重要,少不得旁人来探口风,往后再、”段乞宁顿了顿,纠正道,“往后把你送出去之前的这段时日,再有人要见你,一律不理,再有人套话,一律装聋作哑。” 有了秘钥这层的重要性和段乞宁凝重的眉目,崔锦程相信那七凰子所谓的“挚爱”,不过空穴来风,那便没有什么好忧虑的。 这样想着,那少年眼底的阴冷散去。 可谁知晓,他才落下心石,立马现实狠狠又给他甩一巴掌—— 屋外传来过招的打斗声,尽管雙方都克制较量的声音,但段乞宁和崔锦程与之一窗之隔,难免听了个真切。 阿潮道:“你不能进去!” 另一个少年道:“我就进去!你拦不住我!” 地上一。丝。不。挂的崔锦程绷紧面庞,灰黑眼瞳为这突如其来的争执睁大,隨时会有人破窗而入的恐慌讓他惊颤。 少年身子骨一縮,去寻脱掉的衣裳,匆忙披往肩头。 段乞宁凝望他这发悚的模 样,虽觉好笑,但没真笑,反而拖过地上的被毯覆盖他的雙膝,将他上上下下的身子都埋得严实。 崔锦程很快卷过被毯盖牢,把自个裹成了个粽子样,只露五官在外,縮在地上望着段乞宁,耳朵却竖起来谨慎听着外邊的动静。 倏然,窗棂发出响动,崔锦程瞳眸一缩,便见个锦衣华服、头戴祥云抹额的少年翻窗而入,那人手里还挂着一壶酒。 邵驰身手干脆利落,落地悄然无声。显然没少干这种翻床倒柜的事。 少年拍拍衣角灰尘,饶有趣味地先打量了一下室内摆设,而后落在段乞宁只穿吊带的身躯上,眸底折射光亮:“神仙姐姐~” 那少年视线隨即流转,落在地铺上的崔锦程身上,眸光被浇灭不少,悻悻道:“怎么你也在……” 阿潮追来,在窗棂外头,支着窗框朝段乞宁道:“对不起主人,属下拦不住他。” 段乞宁摆手,为如此焦灼的一女三男场面感到头疼。 邵驰倚靠在窗边,反手扣下窗棂,将阿潮关在外头,“妻主都遣退你了,阿潮哥哥快些退下吧,我的西側屋讓给你睡。” 屋外的男人:“……” 段乞宁望向邵驰,捏捏眉心:“你来干什么?” “想见你,就来见你。”邵驰我行我素上前,说话间已经利索地解了自己的腰带,丢在崔锦程身側空地。 邵驰那厮迫不及待脱下锦服,露出精壮宽肩,三下五除二摘掉锦靴棉袜,踏进地铺覆盖的绒毯上,“你明日就要回晾,我明日就要回京,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今晚阿也给你侍寝好不好?对喽,你看我带什么来了?” 他修长指尖挂着的正是数月前段乞宁差阿潮送去的美酒“繁星坠”。 段乞宁心梗他的厚颜无耻:“回去,小心被抓包。” “不要,别赶我走嘛,就是这样才刺。激。反正我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了,也早就有过妻夫之实。”邵驰摘下酒封,提着坛口,醇香四溢。 “还有个在呢。”段乞宁眼神示意。 邵驰顺着视线望去,提坛灌了一口,眸色暗沉,面上却是不甚在意笑嘻嘻的样子:“他不是你的侍奴嗎?既然是世家子出身的侍奴,肯定守规矩的吧?” 崔锦程一顿,指甲狠狠往自己的手指上猛掐。 邵驰来爬床,段乞宁也确实不想在她面前展现她对崔锦程的厚此薄彼,同意了他的侍寝。 邵驰:“好耶!” 那少年一个健步如飞,将段乞宁拥抱向床榻,手中酒坛四平八稳。 碍于白日在水中放纵欢愉过一次,段乞宁点点他额前抹额,示意只是睡觉,不做旁的。 邵驰把头颔得如小鸡啄米,很积极主动地往榻里侧爬。 但好景不长,睡到一半,少年发起高烧,身子烫得如同小火炉,段乞宁本就体热,更是如同在火上慢烤,掀开被褥推了推他:“你发烧了。” 他并不好受,面颊绯红,口齿含糊,抱着段乞宁的胳膊往她那处拱了拱,哼哼唧唧着:“嗯……白日落水的缘故。无妨,我打小身强体健,这点小烧只会讓我睡得更香。” 段乞宁摸了摸床垫上的湿漉,抬手见指腹那片深沉,凝眉道:“不止,你还流血了……” 邵驰唰得一下睁开眼,从榻上爬起。后面背上的鞭伤刚才和阿潮打斗时不小心撕裂,方才侧趴着还没感觉,眼下撕扯得泛疼。 “怎么弄的?”段乞宁担忧一嘴。 “我娘揍的。” “为什么揍你?” “因为私会你,”邵驰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口,发。骚道,“妻主,我好不舒服~哪哪都疼。” 段乞宁抽出手:“不舒服就回去,我又不是太医。” 少年故作生气:“你都不心疼心疼我的嗎?” 邵驰扭扭捏捏,临时下榻从外杉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藥止血,血止完又蹑手蹑脚地爬回去,抱着段乞宁睡。 一直睡到后半夜,当真害怕被抓包,邵驰不依不舍道别,哪里来的从哪里滚回去。 段乞宁被折腾到终于耳根子清静。 身上燥热难耐,她望向跪在一旁的崔锦程。 从始至终,崔小少爷都尽责担着侍奴的本分,守在那处低垂头颅,把自己隐藏成透明人。 可段乞宁到底还是在意他的,尤其是他那特殊的体质,对现在的她而言好比及时雨。 段乞宁拍拍空出的床位,唤道:“小少爷,上来睡。跪久了,腿疼不疼?” 段乞宁本想补上“之后若是再这样,不用跪着了”,可那少年头都未抬,令她顿住嘴。 直觉告诉她,崔锦程的状态不对劲,段乞宁迟疑地又唤了一声。 少年抬起头,映着烛火的眸色冰冷如霜,如春寒料峭:“要不你还是把我送走吧。” 段乞宁惊疑,心口骤凉,又听见他冷静地崩溃道:“我受够了,被你像傻子一样骗!” 他眼眶湿红,眼底失望好似化为利刃剜向她的心口,让段乞宁发愣到一时失语。 可崔锦程咄咄逼人:“你想娶他为夫直说,方才为何遮遮掩掩不答!此前又为何瞒我说与他‘算认识’!……你们这样的关系,仅仅只是‘算认识’吗?” 段乞宁脑子宕机,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吃醋。可这以下犯上的语气…… 段乞宁的怒火也蹭蹭上涌。 钓月娘子的事根本不能与他道,女人阴沉下脸,唇线抿成震怒的弧度。 崔锦程冷笑:“你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吗?你去郊外赈灾那一次,也是他侍奉左右的对吧?” 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好似又回到他刚得知母父死讯后那剑拔弩张的时候。 良久,段乞宁扯唇一笑,语气淡漠:“你好像很在意啊,我和邵驰之间的事。” “我只是讨厌你欺骗我。” 段乞宁起身下榻:“大家都是招摇撞骗的,怎么你骗我就可以,我骗你就不行?” 少年嘴角笑容刺眼:“这么说你当真要娶他为正夫了?” 段乞宁居高临下:“凰帝圣旨已下,你敢抗旨你去抗!” “为何要拿圣旨当借口,明明我问的是你的心。”崔锦程仰首与她对视,灰黑眼瞳深沉如泥沼。 段乞宁不禁自问:是什么时候起,他敢这样和她说话的呢?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纵他的屡次冲撞。 “……” 她眉头紧锁,翕唇平复怒意,片刻后冷静下来:“你很在意我。” 不是疑问句,是陈诉表态。 崔锦程横过脸:“我不在意你。” “口是心非。” “我没有。” 脑海中的系统面板,好感度一点一点攀涨,段乞宁表面上一副快要被气炸的模样,心里头却是傻眼的:这小子在搞什么,喜欢和她吵架?这都能涨好感度。 偏这时,有位宮男叩响房门:“县主大人,您睡下了吗?” 段乞宁对上崔锦程的眼瞳,不耐烦回:“寻我何事?” 宮男:“七殿下想见您,特命小奴来请您。” 赫連景! 崔锦程瞳眸骤然紧缩,死死盯着她的反应。 段乞宁本就在怒火上,眼下更是火上浇油,怒吼:“不见。” “那叨扰县主大人了,小奴告退。”言罢,屋外人影退去。 崔锦程只会觉得她在装模作样,半晌后嘴角勾起讽刺:“你又在骗我对不对,你肯定也认识七殿下,从前和七殿下私会过,否则夜深人静,他何故派人 寻你。你此刻装出这副拒绝的模样给谁看,心里其实想见他想得很吧?” 段乞宁一巴掌甩上去,抽得他偏过头。 少年脆弱的鼻腔不堪受力,淌下深沉沉的血。 崔锦程置若罔闻,抬手擦了擦血迹,随后便不管了,任由它们四溢流淌,弄脏衣裙和膝下被褥。 馥郁的血腥味和斑驳的鲜红色刺激段乞宁的五官,体中蠱毒倾巢而动,密密麻麻啃食她的五脏六腑,令她在暴怒边缘徘徊。 段乞宁屈膝,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如果这是你不想被我送人而设计出来的计策,我只能说你很成功。” 鲜血如蜿蜒爬行的毒蛇,缠绕上她的食指和虎口,在她掌心吐出蛇杏,令她的手指用力扣紧。她眸若冷霜道:“我改变主意了,不打算把你送人,我要据为己有。” 段乞宁在他发愣的时候,猛然掌控住少年的颈脖,将人扣押在地铺上。 崔锦程的后背着地,雙膝因来不及伸缩而弯折,腰身则重重砸在毯上。 随着他这突如其来的摔倒,兔尾被压进其间,剧烈的刺痛令他浑然大震,哼出不堪的声音。 少年忍耐痛楚,紧闭雙眸,段乞宁的影子铺在他的身上。待他再度睁眼,占据视野的是女人凶狠的眉眼。 “偶尔强扭一次瓜,苦的也觉得甜,对吧?”段乞宁掐着他的双颊,将他的嘴唇挤压得变形。 鼻血四溢,往他两侧面颊涌,将那少年染得肮脏狰狞。 崔锦程感受到她身上那股疯狂狠厉的胁迫,一双秋眸圆睁,泛着恐慌,少年用双腿抵抗她的腰,被段乞宁掰压在地,再也无法挣扎。 段乞宁扯过他的双手,交叠高举在他的玉冠上,随后粗鲁地往蝴蝶刺青上去。 少年惊吓到身躯紧绷,肩膀在瑟瑟发抖:“不要!走开!” 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怒骂,段乞宁充耳不闻,撕掉那些单薄的内衫。 崔锦程眼尾泛红:“你休想让我帮你在二凰女面前说话!” “你以为我稀罕!”段乞宁怒吼。 要了他!她就和赫連晴彻底决裂,第二条路也彻底成为绝路。 段乞宁此刻蠱毒上脑,已经顾不得了! 崔锦程如牢中困兽,殊死搏斗,崩溃地咬向她的胳膊:“别碰我!我喜欢的人是二凰女,淑女不夺人所爱!” 段乞宁被气笑了:“我不是淑女,我烂人一个!” “你走开!我讨厌你!别碰我……别碰我……嗚嗚呜……好恶心……”那具碰过邵驰的身体,有着别的男人的气味,却要妄想再和他触碰,让崔锦程觉得……恶心……想吐。 少年放声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血泪交织。 “呜呜呜……” 沙哑破碎的声音,好似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砂砾,薄弱到疾风过境便会灰飞烟灭。 段乞宁凝视他泪眼婆娑,顿住举动,理智稍回,心口涟漪荡漾开一丝心软。 不知怎么,她想起那夜除夕,他被烟火映亮的笑颜,他浅笑盈盈的样子,纵使是骗她的,也昳丽到让她久久难忘。 段乞宁从前喜欢看他哭,他越哭她越兴奋,可是现在,他越哭,段乞宁越是难受。 “说句心口如一的话会要命吗?”夜色寂寂,她盘旋在心口怅然若失的话不知是在问崔锦程,还是在问她自己。 “别哭了。”最后,她也只是做出这点让步,心烦意乱地抚着少年湿透的脸颊。 …… 离开行宫前夜,争锋相对的不止东侧院角落这一隅。 行宫正殿,凰帝龙榻,赫連玟昭和苏彦衡亦在纠缠。 凰帝的明黄长袍和太师的水墨宫服缭乱扔在毯上,榻上人影在交叠数次后,以太师苏彦衡的挣扎逃离破开口子。 赫连玟昭反手掐住男人的颈脖,将他扣回被褥之间。 “彦衡,时辰尚早,还未尽兴,你怎得就要走了?宝刀已老?” 苏太师咽下满腔恨意,喉结滚动:“微臣担忧陛下龙体,陛下今日服用过怡神丹,是该潜心静养的。” 凰帝的暴怒之症乃大幽情蛊所致,暂无解藥。 若干年前,这怡神丹是由苏彦衡寻觅诸方道士倾心打造,献给赫连玟昭。 那时候的赫连玟昭并没有看出他的虚与委蛇,对他深信不疑,服下丹藥…… 那怡神丹内掺杂了令她上瘾的东西,即便后来凰帝看穿他的歹毒心思,连夜胁迫太医更改药方,可那味药材的致瘾性还是日日夜夜在她蛊毒发作时折磨她的神识。 赫连玟昭不得不重新用回苏彦衡的药方,加兑克制的药草抵抗致瘾,然而于事无补。 怡神丹在压制蛊毒反噬确有奇效,赫连玟昭终于能够在痛苦灼身中寻到一丝清明的慰藉。但是,靠怡神丹压制,终究是杯水车薪。随着赫连玟昭药剂量的加大,她对丹药的依赖性和耐受性也愈来愈强烈。 起先是一月一颗、再到一月两颗……直到今时今日,一日一颗!一月一罐! 谷雨祭祀宴上,她一怒之下猛灌半葫! 苏彦衡看在眼里,心里泛起冷笑。陛下而今的身子,已是一日不如一日,表面上健朗,内里早就掏空,这是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十余年的计谋。 眼下,即将迎来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苏彦衡在心底咯咯直笑,好不畅快淋漓! 这些年来双方渐渐心知肚明对方对彼此的厌恶,他们却维持默契扮演曾经的相爱的眷侣—— 每一次和她做那种事,都犹如把苏彦衡架在炭火上炙烤,令他悲怆难捱,让他觉得恶心至极! 可赫连玟昭就好似为了折磨他一样,借着皇权天威屡次将他困于身下,榨干他一轮又一轮,围观他如蝼蚁在滔天恨意与痛苦泥泞中挣扎,让他清醒地沉沦,被欲。望掌控,成为她倾注恨意的禁。脔。 以至于到后来云歇雨收,苏彦衡都快分不清,支撑他走下去的动力究竟是对“赫连玟昭”的爱,还是对“她”的恨。 “满朝旖旎犹绕梁,石楠花谢落帷裳。谁家旧郎贪欢梦,错点鸯鸳断愁肠……” 赫连玟昭坐于男人身上,少时三尺讲台边书生意气、满腹经纶的先生正眼尾薄红地喘息着,被她绑着四肢,可怜如丧家之犬,“苏先生,又一年暮春了,学生这首即兴而发的春诗,先生题个名可好?” 苏彦衡煎熬地闭上眼,吞下千万根名为羞辱的银针。 …… 从谷雨到立夏,又一波冷战打响在段乞宁和崔锦程之间。 自京郊行宫回晾,双方就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系统好感度非但没涨,反而给她倒扣一半,第三条路线那本就不多的进度登时给她掉得只剩八分之一。 由此,段乞宁便更不想见他了,命人将崔锦程关在偏厢房。 直到初夏,大莽为质的赫连晴,回国了! 第69章 凰女归延,普天同庆,赫连玟昭大赦天下。 小满当天,大延旗帜于京州城门高扬,浩浩汤汤的军队为二凰女保驾护航,文武百官于城门口列阵,恭迎大延江山的社稷功臣回归国土怀抱。 接风酒宴大摆三天三夜,段家此前也在立夏时节收到礼部的请帖。 如此举国同庆的消息,就连庖厨里生火的柴郎大字不识,茶余饭后也津津乐道。 这场接风酒宴,段乞宁本不想帶崔锦程去的。因为攻略线路的转变,她不再打算把崔锦程送人,也决不允许旁人知晓蝴蝶刺青的机密,可是放他一个人在段府,又唯恐崔青衍整幺蛾。 思来想去,段乞宁还是决定讓崔锦程和阿潮扮演她的贴身小廝,就和谷雨祭祀一样,到时候把他们撂在寝殿。 然而,段乞宁正犹豫这会子该拿什么借口“威胁”崔小少爷与她同行,那少年竟不请自来,更是主动要求要去凰宮喝这杯喜酒。 给出的理由竟然是祭祀那夜他曾说过的气话:“賤奴心悦二凰女殿下,还请宁少主成全。” 他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这个称呼了,上一次唤她“宁少主”还是黄娘子帶他上门求姻时…… “宁少主”这个称呼,不及“妻主”敬重,不及“宁姐姐”亲昵,又比“段大少主”亲切——好像两个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是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段乞宁正值月事来臨期,火气大得很。她手指缩拢,一把将茶杯朝崔锦程扔过去。 少年淡漠垂眼,微微側身,没怎么避开,茶水染湿了 他的裙角。 她和他赌气,他也和她在赌气,两个人互不相讓,谁都不愿意做那低头之人。 就连段乞宁拿他母父尸首做威胁,崔锦程都无波无澜。面具剥落,他露出那张原本冷漠自私的面孔:“他们已经死了,尸首不过是具念想,即便没有这个念想,我也会活下去的。活下去,为了去见二凰女。” 段乞宁反复咀嚼他的后半句,琥珀色眼瞳锐利盯视着。 双方之间似乎达成一种微妙的默契,谁的情绪波动最大,谁就最在意对方,以至于两个人面上都如风平浪静的海面。 崔锦程直直往枪口上撞,摆出平淡的嘴脸:“宁少主,你不是一直想把我送给二凰女吗?如今怎么又反悔了?” “你该不会……舍不得了吧?”少年尾音上扬,帶着一种得意的优越感。 段乞宁强压心中想干死他的冲动,移开视线平静叙述:“你想多了,明日就随我启程罢。好好打扮打扮,贺礼单目上我写的可是你的名字。” 崔锦程暗自掐紧指骨,脸色唰得惨白。 …… 与此同时,晾州偏远縣区的遊徼府中,尚佳和满腔怒火亦是无處发泄,猛得一巴掌又抽向玉梢公子。 短短半个时辰,玉梢公子已经挨了不下十次打,巴掌大的脸蛋红肿成馒头,男人脸上挂着泪痕,正跪在地上求饶。 “哭哭哭就知道哭!”尚佳和怒火中烧,朝他狠狠踹了一脚,“你不是自称知晓‘后续戏本’吗!还不赶紧想办法!还有脸在这哭!” 天知道她娘谷雨祭祀一趟回来,不仅官位丢了,连府邸都没保住,尚佳和也跟着喝西北风。 她再不是从前高高在上的“縣主大人”,而是个县令遊徼之女!爹的!这连品阶都排不上号!晾州已无她一席之地,昔日巴結她的娘子纷纷落井下石,竟还爬到她头上撒野! 尚佳和从前招摇,树敌太多,最近日子过得很是萧条,这都不算什么,最可恨的是风水轮流转的段乞宁,竟然成为了凰帝陛下亲封的“县主”! 这一切都是拜段乞宁所赐! 思及此,面前这个“段乞宁的旧情郎”成为尚佳和发泄的工具。 女人不知从何處寻来的带刺尾巴,硬生生往玉梢公子身体里扎。 凄厉的惨叫响彻床榻,玉梢公子哭哑着求饶,“妻主饶命!賤奴有法子的!有法子的……” 尚佳和掐着他的脖子:“说!” 当下,玉梢公子将曾经听到的片段串联,推测出段乞宁没有按照书中发展狠狠折磨崔锦程的原因—— “妻主大人,那个崔锦程、是是女主人翁赫连晴的男人……赫连晴日后会继承大统,成为九五之尊……贱奴此前在雪州,曾、曾见到崔锦程还是处子之身……” 尚佳和震惊:“你是说!这样一个美人留在身边,还是个雏!” “贱奴不敢欺瞒!贱奴亲眼所见!崔锦程的守身砂一直在!”玉梢公子火急火燎道出自己的推测,“想来是段乞宁为了规避未来天女追杀,留着崔锦程的身子,日后好献给赫连晴!这次凰宮的接风酒宴,段乞宁一定会带崔锦程去,她一定会趁机献给二凰女的!” “噗——”话音刚落,尚佳和一把刀刺进玉梢公子的心口,男人猝不及防口喷鲜血。 玉梢公子死不瞑目,倒下去时还睁大着眼眸,难以置信面前女人的冷血绝情。 尚佳和拔出短刀,讓下人进来料理后事。玉梢公子已经没有价值了,没有价值的人就该舍弃。 女人迫不及待前去正殿,眉色忡忡。 此前,尚家在崔府旧宅遭遇苏彦衡灭口一事,让尚家倒戈向凌安王一派,可今日玉梢公子却口口声声道未来的天女是赫连晴! 赫连晴一直以来都是太师苏彦衡一党扶持的凰女…… 尚家已和太师决裂,夺嫡之队,便是站错了,也要把错的逆转为正的! 尚佳和心道:段乞宁欲要献人给赫连晴的计策,也绝不能让她轻易得逞! 正此时,迎面跑过来个小廝将信件送来:“尚少主,段家三少側君来信,说是他腕心守身砂连結的腹中胎儿已有两月有余,当是少主您——” “滚开!”尚佳和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崔青衍,当即行色匆匆寻到尚游徼将此等机密告知,尚游徼马不停蹄上报给京晾一带凌安王的暗桩。 暗桩层层互通,不出两日,便将消息送入宮闱。 宮中鱼龙混杂,讯息被卷成细小的条状塞入鲜桃糕,由内务府宫男层层分拣,最后送往熏香的室内、七凰子的桌案旁。 赫连景捻了那块掰开,铺平展露。 随后,他便焚烧了字条,将贴身宫侍唤入殿内。 七凰子的眼底浮现出兴奋的光亮:“你去把‘大幽凤尾花’取来。” 宫侍惊诧:“殿下,可是那陛下赐您的二九贺诞礼、昔年大幽使者进贡、十年才开一株的……” 赫连景面露痴迷色彩,他笃定道:“对,就是那大幽奇花。本殿等不及了。” 谷雨祭祀那夜,段乞宁居然拒绝他的邀请!忆及此,赫连景咬牙捏起指骨。 听宫男来报,那时的段乞宁房中似乎还有个崔锦程。赫连景难以接受。 “……她既然要将那人献出去,不若也让本殿自献于她。” …… 两日后,应邀的文臣武将纷纷入定接风宴。 宫廷盛宴,满汉全席,歌舞升平。 近两日是钦天监推测的好日子,礼部也将礼宴设计成户外的流觞曲水形式,得亏天空作美,风和日丽。 蜿蜒的小径河流串起一座座席次,河流小道中部簇拥的是初夏生机盎然的花卉植被,宾客绕河而坐,席位旁边则矗立着挺拔的小玉山竹。 段乞宁作为陛下亲封的“永康县主”,其座次位居“曲水流觞”中后,到是不算起眼。 臨近坐落的,是同去京郊祭祀伴驾的女娘,彼此之间也算是有过照面。 段乞宁与左右两侧的姐妹点头示好,提裙落座。崔小少爷和阿潮二人则是家厮打扮,分别在她落座后,跪坐于她两侧。 阿潮在左,崔锦程在右。 凰宫内临时安排的住宿点不让留人,段乞宁只能听从嬷嬷的话,将俩人带来宴席。为了遮人耳目,入席前她特地用胭脂水粉给崔小少爷铺了一层,还用眉笔点上雀斑,不至于让他的容貌过于突出,还特地叮嘱能不抬头就不抬头。 阿潮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崔小少爷这会儿还在跟她犟气…… 段乞宁留了个余光瞥向他,那少年安静地跪好,并未左顾右盼,她心里松了一口气。 曲水流觞中末段的小官小将一一落座,紧接着入席的是中前侧的朝臣重将,段乞宁的目光穿梭在中间,试图通过她们的言谈举止和衣着外貌辨认角色。 然而她高估了自己,段乞宁一个都对不上名字,唯一认识的高品官员,竟还是“曾经的未来岳母大人”邵冬夏。 至于为什么是“曾经”,昨日抵达凰宫,引路嬷嬷有意巴结段乞宁,特地给她透露:钦天监推演出她和邵馳的生辰八字犯冲,“强行联合,恐有血光之灾”。钦天监如实上报,赫连玟昭当会在接风宴席上和段乞宁提及这件事,嬷嬷提点她早做准备。 “多谢嬷嬷相告。”段乞宁道完,递了些赏银过去。这个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彼时,顺国将军府依次入席,邵冬夏身后跟着的是邵家长女邵筠,邵筠身后跟着的便是吊儿郎当 、头戴黑金祥云抹额的小世子邵馳。 赴宫宴者,一律不得佩刀持劍,阿潮的刀和阿也的劍都被扣押在宫外了。邵驰那厮没了剑把玩,只得逮着腰间的剑穗薅,捏着那挂坠在半空晃。 他步调漫不经心,眼睛却聚精会神,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在找什么。 终于,邵驰寻到了人堆里的段乞宁,少年定住眼和腿,嘴角刹时上扬,朝她比了个“神仙姐姐”的口型。 可他那还没来得及欢愉一会的嘴角,在见到段乞宁一左一右的两个小厮后,僵硬地耷拉下去,再望向段乞宁时,多了些气恼。 段乞宁摸摸鼻尖,移开视线。 邵驰那厮一直盯着她瞧,从入席到入坐。邵家的席位座次在中上游,曲水七拐八拐,竟和段乞宁所在座次正对着,那少年便光明正大撑着半个脑袋继续望她,一会儿看看虎视眈眈的阿潮,一会儿对视目光阴湿的崔锦程,一会儿又把眼神聚焦回哐哐喝酒的段乞宁身上。 曲水之上,三个男人的目光如同暗渠,彼此间汹涌碰撞,段乞宁置身其中,多少有些汗流浃背,忙又灌了一口佳酿入腹。 哪知道三个还不够,赫连景随宫侍入席后,交织在段乞宁这头的眸光,又多了一道——阴郁且狂热。 第70章 这一次,没有屏风纬纱的阻碍,段乞宁将七凰子的容貌瞧得真切。 那无疑也是个俊美少年,洁白宮服着身,华服衣尾用锦绣刺成闲云清鹤的花纹,衣袂翩翩飘逸,随少年前去殿首行礼的步伐荡漾,好似輕盈无骨。 赫连景有双冷然纯澈的黑眸,睫羽纤长,輕撩眼皮时掀起一种厌世的病态感。 他颈间系着一条同样輕盈細长的丝绦,遮住锁骨附近殷紅的痕迹。 段乞宁不自觉被他肩颈那块吸引,視线聚焦过去,勉强可以看到半露在白绫下的羽毛形状的刺青。 如此鲜艳夺目的朱紅,透着莫名的诡魅,似白雪淹没的宮砖琉瓦下独树一帜出墙来的泣血花蕊,平添一股难以掌控的妖冶感。 这让段乞宁不禁想起书中对赫连景描写: 七凰子为冷宮弃侍和前朝太医苟且所出,从小养在冷宮受盡白眼,见惯宫里腌臜。 他锁骨间的伤痕本来是被旁人凌虐所。致,有一回赫连玟昭心血来潮前往冷宫,赫连景为保凰帝青睐,亲自、用刀在锁骨附近的伤口上雕花,血淋淋地雕琢出如此精美的纹路。 赫连玟昭看重他这份心性,将他带出冷宫。 段乞宁凝望那抹斑驳艳紅,倏然熟悉翻涌而上,她的心口不知是被佳酿辣的还是怎的,突然间滚烫得紧,犯冲上来的刺。激让她恍惚了一会,对上赫连景那双阴沉幽长的眼睛。 他的視线粘稠得如同一条蜿蜒爬行的毒蛇,悄无声息缠上段乞宁的颈脖,将她勒紧。 段乞宁讨厌这样的感觉,皱起淡淡的眉峰。 “叮——”第三条线“夙愿得偿”的好感度上涨一点。 女人清醒几分,眼皮上撩,下意识收回看向七凰子的視线,撇过头去看崔小少爷。 崔锦程正和赫连景对視,二人的视线同样焦灼,少年并未对身旁她的余光分出心思。 在崔锦程的视野中,落座于天女附近坐席的七凰子正对他淺淺勾唇。 赫连景那似笑非笑的弧度不知是藐视多一些,还是得意多一些,令崔锦程霎然绷紧身躯,掩藏在衣袖下的手也悄然攥紧。 段乞宁收回目光,将杯中酒水饮盡,提着空落落的小巧酒杯往右手邊的桌案上轻轻敲了敲。 杯盞和紫檀木相扣的清脆声音将少年的思绪扯回,崔锦程对上段乞宁的视线,又很快移开低垂。 他抿了抿薄唇,福低姿态,往她身侧跪了些去,随后挽袖提起酒壶,为段乞宁斟酒。 举手投足尽是世家儿郎良好的教养和仪态,便是身后侍酒的宫男见了都自慚形秽。 崔小少爷并未说话,做完这些,他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并没有跪退回去,而是继续紧贴着段乞宁跪着,埋头扮演她的贴身小厮。 段乞宁也不喝,桌案上的手指把玩酒杯,杯中酒水几乎擦着杯壁邊缘转动,倒映头顶的万里晴空。 宫宴人声嘈杂,段乞宁作为商户之女,没有世家女那些繁琐的社交礼节,自然落得清闲。 她守着她这方坐席的安宁祥和,一邊盘玩杯盞,一边細嗅崔锦程身上的泠泠冷香。倏尔好似一个不经意,倒了那杯酒。 “哎呀……手滑了一下。”段乞宁惊道。 “……”崔锦程保持沉默。 他虽一语未发,可鬓边耳根却蓦然腾红。 那些酒水顺着桌案淌下,好巧不巧的,打湿的是他的大腿上的衣摆。 初夏衣物浅薄,酒水很快侵透,里头也跟着一凉。 少年克制着呼吸,在她命令“再倒满”时定住下半身,未曾抬腰,就这么敷衍快速地为她再度倒满。 段乞宁哼笑一声,一饮而尽。 正对面的邵驰、斜远面的赫连景以及邻座的阿潮,他们叁见到这一幕,纷纷变了脸。 阿潮和邵驰倒还克制,只是板着面孔,那尊贵宴席位上的七凰子殿下却赫然射出锐利眸光,紧掐酒杯的指骨用力发白。 贴身宫侍看在眼里,想起谷雨祭祀那夜,宫男回来复命,七殿下恼怒发火的模样: 赫连景把段乞宁不愿见他的原因归咎到宫男身上,狠狠抽了他一耳光:“贱人,是不是你没好声好气说话,冲撞了宁姐姐!” “小奴冤枉啊!”宫男手捂脸跪倒求饶,哭红眼禀告房中还有旁的男子。 “崔、锦、程。”那夜,映着皎皎明月,赫连景一字一頓狠厉地道。 若言辞如刃,他当一寸一寸宰那个贱人。 忆及此,贴身宫侍望向崔锦程的眸光多了些怜悯。 段乞宁为赫连景如此怨毒的神色遲疑,细思自己到底何处得罪过他,想不起来,索性避开眼神交锋,便是这时,第五道炽热的视线汇聚在她这头。 来自许久未见的朱可瑛,她随母亲姗姗来遲,赶往坐席。 “来迟来迟,慚愧惭愧,朱某自罚三杯……”朱家主前去社交应酬,朱可瑛落席,身后还跟着两个美侍。 段乞宁頓了顿身,思绪颇为复杂地凝望了她一眼。 朱可瑛自是有所觉察,但出于和小姐妹置气的原因,她不着痕迹地哼气一嘴,撇过头喝闷酒。 段乞宁不理她,谁怕谁!那日居然为了个臭男人就要和她绝交,她就是瞎了眼! 我也不理你,我也不看你……朱可瑛心里嘀咕不休,可真等到那头段乞宁收回视线,她又被气傻眼了,哀怨地仇视回去。 朱可瑛一眼就看见她正在和臭男人调情,空杯盏被段乞宁撂在桌案,那本该握杯的手此时却放在下边、崔锦程那处。碍于桌帘遮挡视线,朱可瑛瞧不见她下边手在干嘛,但见崔小少爷紧咬薄唇眉目忍耐,怕是没少干坏事。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朱可瑛火冒三丈,将酒杯重重敲下。 原本朱可瑛也是厌恶参加这种宴会的,但是听说段乞宁被封为县主,可以在宴会上见到她,朱可瑛这才央求母亲携上她一道。 朱家主还以为祖坟冒青烟,她家妮宝终于开窍知晓社交的重要,连夜烧高香。 但她只是想见到段乞宁后,把那日在茶楼撞见崔青衍的事情相告,想让段乞宁留个心眼:崔青衍那孩子说不定是尚佳和的。 眼下这场面,朱可瑛显然是气着了,作为惩罚,她才不要告诉她!就让段乞宁这个舔狗被蒙在鼓里吧! 朱可瑛把酒狠狠咽下肚。 正如朱可瑛猜想的那般,段乞宁的手在下边干坏事。 她左手撑着脑袋,眉色看上去慵懒随意,右手却在揉搓被酒水湿透的那块。 小厮的衣裳用料并不好,揉碎一把,褶皱扎手,段乞宁松开,指节轻盈宛如细小游蛇,探头探脑地掀起衣裙进去,置于里头湿透的衣料上。 空气中还漂浮着残余酒香,段乞宁弯唇浅笑,手指纠缠。 少年绷紧身躯,僵硬得好似块石头,垂于大腿两侧的手背泛起青涩筋脉,指骨间的韧带随他攥紧手心的举动轻扯,连带着他的袖口都有些微微战栗。 崔小少爷低垂眼睫,颈脖间爬上一丝驼红,很快那暧。昧的绯红爬到面上和耳尖,他的呼吸随之短促。 崔锦程猝然攥住段乞宁的手腕,似在无声抗拒。 段乞宁低头不动声色扫一眼,顿住手但没抽离,手掌覆盖笼罩着湿透的那方,感受他愈来愈沉的呼吸。 崔锦程的胸腔在起 伏,发丝儿都在打颤,先前挺如松柏的背脊而今弯折躬起,克制得痛苦。 段乞宁贴了贴他的胳膊,话语像是警告,又像是玩味:“都在看你哦,可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言罢,她离开些,緩緩绕圈,捋平内衫褶子。 崔小少爷咬红的薄唇边溢出几声,眼尾噙着委屈和难捱,犹如被一层春雾笼罩,他缓缓地松开段乞宁的手。 段乞宁了然,潜藏在眼底的坏笑愈发潮湿。 她的小少爷,面上端的清冷如月,“不要在外面”“不可以这样”,这样不行,那样不行,怕人瞧见,怕人看破……可若真到了穷途末路濒临崩溃的场面,少年又罪恶地享受这种冲破礼教束缚的背德感…… 他真的好贱。 崔锦程自己也这么想,他真是个贱骨头。 不然为什么,他会松手,为什么会顶着熙熙攘攘的宾客,弯腰驼背强忍肩颈的颤抖,在忍受不住时,捂住自己的嘴巴…… 他不敢放声呼吸,眼角有泪打转,耳尖红润得快要滴血。 在崔锦程躲闪着,接触到邵驰和赫连景他们阴沉发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眼神后,崔锦程遽然明白了他此刻这样做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是他炫耀的资本,是赢过另外三个男人的殊荣。 那种“段乞宁只会对他这么做”的优越感溢于言表,少年的剪水秋眸中盛开愈发春风得意的晦暗,又被他用破碎和屈。辱掩埋。 崔锦程一副难以忍受快要决堤的模样,侧身逃避,段乞宁紧追过去,身躯与他紧紧相挨。 “宁少主……放手……你不是要把我送人吗?” 段乞宁望着前方潺潺流过的河渠,漫不经心地道:“你这个样子,她会更喜欢的。” “……”崔锦程摸不准她到底要不要把他送给赫连晴,口口声声说是把他写成贺礼,可他今日跟在后面听得真切,段家送出的均是商队走南闯北搜罗来的稀罕物什,可没有儿郎的名字。 “放开我……”他咬牙发着颤儿道,声音绵细夹杂气音,透着一种欲拒还迎。 段乞宁如他所愿松手,便见那少年懵然失神须臾,不过很快恢复平静跪好。 这时,御前女使高喝:“二凰女到!” 四下寂静,众人的目光皆齐刷刷投射向凰宫宴墙那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 70-80 第71章 段乞宁亦是聚精会神,微眯眼眸看向宮道长廊那处。 初夏绿树成荫,姣好艳阳普照大地,洒落一地斑驳的树叶阴影。 身着大莽长袍,额前佩戴碧绿翡翠珠宝毡帽、脚踏革履长靴的女人阔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是同样雪原装扮的大延女人,当是她带去大莽的女使。 接風宴有一个环节,名为“洗尘”,即褪去旧地外衣,換回故土的衣裳,因而此刻的赫连晴,还是大莽王室的扮相。 只能说,女主不愧为女主,顶着众人泥沙俱下的目光,和她差不多年岁的赫连晴每一步都踏在清冷、正直、自信和从容之上。 作为原书作者穷极笔墨塑造的萬人迷主角,赫连晴有着睥睨天仙的美貌,不笑时冷淡寡然,如初秋枝头高悬的霜冻,不染凡尘。 女人沐浴在众人或痴狂、或猜疑、或忌惮的百种目色之下,身躯挺拔如竹,置于腰际交叠的双手维持凰女身份的礼节,赫连晴一步一寸铿锵有力,迈过长长的迎宾红毯。 地毯上绣着的锦色纹案,都因为她的降临黯然失色,沦为她步履下的陪衬。 这样气质冷然、浑然天成、造物主私心所铸的美人,轻而易举便能用外貌掳获萬千俗人的眼球,段乞宁也不例外。 段乞宁凝神于赫连晴完美无瑕的容颜上,一时间都快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今夕几何。 这就是万人迷女主的魅力吗…… 身体中似乎都孕育而生一种让人忍不住把世间美好都奉献给她的冲动,就好似这一切本该为她量身打造,这个世界都该是她的掌中之物。 系统面板的提示音唤回段乞宁的思绪,好感度上涨一丝,女人骤然把眼转向身旁的崔小少爷,正巧直直撞向少年灰黑澄澈的眼眸中。 那双异于常人的昳丽瞳仁并没有在看赫连晴,里头倒映着的是段乞宁的轮廓。 他一直在看她……段乞宁意识到这一点后,顷刻间屏住呼吸,连同崔锦程那头也扣住心弦,时间好似在彼此之间暂停了。 那不过是个烟花盛放般仓促的对視,余温却连绵不休,以至于须臾后,不知道是谁主动先行一步挪开視线的。 段乞宁错开眼,望向水波潺潺的河渠,里头清澈见底,倒映蓝天白云,还有丁点儿大的小鱼仔四处乱蹿,蹿得河渠荡漾开一朵一朵波纹。 崔锦程也挪开头,两人心照不宣地同时凝望那清浅小河,只不过那少年的耳根又爬上些薄红。 那薄红没了之前勾人的旖旎,反倒是多了些少年人情窦初开的羞赧,在和煦暖阳的照拂下,渡上一层柔和光晕,点缀在段乞宁的余光里,莫名牵引着她的心口有些发痒。 她假装不经意再度撇过头,一眼落在他发红的耳垂上,似乎还能借着两人緊挨的距离,看清他耳垂上细小的绒毛和血管。 崔小少爷自是有所觉察,朝另外一侧又偏了些脑袋,兀自抿緊唇瓣。 “……” “……” 段乞宁摩挲了一下指腹,那里还有尚未干透的酒渍,温凉又黏腻。 她收回心绪,眺望远处红毯。 赫连晴前去拜见赫连玟昭,行的是大莽王室的见面礼。 弯腰低头时,赫连晴额前的翡翠珠玉灿灿而落,发出清脆伶仃的声响,段乞宁敏锐地捕捉到赫连晴那一刹那间眉眼中强压下去的狠戾。 半月前,立夏。 段乞宁掐着时间点,派遣阿潮率领暗卫营前去莽延边境窥探。 大莽王室应约交还人质,浩浩汤汤的军队簇拥一袭马车送入雪州边境,马车内端坐着的,正是阖眼凝神的赫连晴。 尽管段乞宁已经知晓凰帝会派人刺杀二凰女,可当真从暗卫口中得知当日刀光劍影的場面,她不由得感慨帝王家的薄情寡义。 亲生的女儿仅仅因为回国会大获民心,撼动她的凰权地位,说杀便杀。 赫连玟昭一共派去两股势力,一股是明面上护佑赫连晴回延的接風礼队,由邵家长女邵筠自请领兵;一股是暗地里特意办成雪州土匪模样刺杀二凰女的精锐杀手。 两股势力在边境五里地外的山崖边交战。 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赫连玟昭布局,连自己人都杀,那一战,血影飞溅,死伤惨重。 赫连晴和邵筠皆隐隐不敌,持劍护卫,脸上都是激战留下的血迹。 雪州土匪长刀淩冽,一步步将赫连晴等人圈在悬崖边。 再往后走,便是万丈深渊,落石无声。 阿潮遮掩气息,于林中屏气,一袭青衣劲装着身,完美融入灌木林中,便这时,西边又有一股势力率兵而来,为西南淩安王一脉的私兵。 阿潮拧緊眉梢,本以为淩安王是来救赫连晴的,却没料到,私兵杀完土匪,竟也将赫连晴等人围堵在峭壁边。 邵筠的护卫队人数大量锐减,赫连晴等人于岌岌可危之境做困兽搏斗,垂死挣扎,二凰女杀红了眼,眸中有诸多不甘、绝望、悔恨…… 便是在那一天,赫连晴彻底斩断与赫连玟昭之间的母女情分,在心里宣布与她决 裂。 而那本该在西南封地驻守的凌安王此刻出没于雪州边境,赫连玟嵐在私兵簇拥下从容下马,只身前去和赫连晴谈和。 邵筠持劍挡在二凰女身前:“凌安王殿下,无诏回京,你这是大罪!” 赫连玟嵐用手中折扇挑开女人的长剑,犀利眸光凝望向她身后的赫连晴:“本王的罪还轮不到邵小将军定夺,本王今日是来和晴儿贤侄叙旧聊家常的。本王于附近营帐设茶水雅间,晴儿贤侄和邵小将军何不放下刀剑,赏脸一顾?” 赫连玟嵐往前逼近,邵筠拥护赫连晴后退,半只脚踩在悬崖边,又听凌安王懊恼赔笑道:“哦是姑母忘了,晴儿贤侄大莽为质多年,怕是喝不惯大延的茶。无妨,姑母那儿还有西南烈酒,比起大莽的烧刀有过之而无不及,晴儿肯定喜欢。” 赫连晴拔剑冷笑:“凰姑母有话不妨直说。” 赫连玟嵐开门见山:“你在大莽十余年,便是回到大延也无根基,苏太师虽然支持你,但他毕竟一介男流,且无实权,能力有限。你的归国即便是民心所向,也很难有余力和深受凰恩眷宠的赫连暄一战,你终归还会是三凰女的手下败将。你与她为同母同辈,来日赫连暄登上凰位,你会是何下場,不用姑母多言吧?” 赫连晴捏緊剑柄,眼眸警惕,似在思索。 赫连玟岚铺开折扇,“哗啦”一声清脆,遮住下巴又温和地道:“凰姑母不一样,凰姑母小时候还抱过你呢,给你送了好些稀罕,可喜欢你了,你忘了吗?” 赫连玟岚作出自责的模样:“只是后来,姑母被封为亲王,位居西南,无瑕庇佑宮中孤苦伶仃的你……哎,姑母心里很是难受……” “姑母和你同样憎恶赫连玟昭,敌人的敌人就是共友。你若能助力姑母称霸天下,姑母会帮你将赫连暄一脉铲除干净。姑母膝下无女,你大可继嗣姑母名下,姑母会比你的亲生母凰待你更好。届时你便是大延王朝唯一尊贵的凰太女殿下,姑母可以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包括……大莽王室的‘小凰子’。” 赫连玟岚笃定后者是她的软肋,微眯眼眸意味深长地对着她笑。 赫连晴果然脸色微变,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很快她恢复镇定,长剑挑直。 赫连玟岚便知这是谈崩,当即也卸下伪装,收拢折扇,下令“全部绞杀”。 凌安王的私兵高举长矛,阿潮握紧手中弯刀,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边林间射出急速箭矢,擦着赫连玟岚的脸颊扫过。 又一股大莽势力提刀而来,凭借为首女人的惯用武器和服制,阿潮推测出她们当为大莽王室凰子的亲卫队。 手下暗卫来报,早在方才大莽军队将赫连晴送入大延边境后,东边的山林间的偏僻小道另外有一支凰子的亲卫队追隨,一路隨邵筠的护卫队亦步亦趋。 事后段乞宁分析道,林间小道隐蔽车马中坐着的,当是大莽拓跋王室最受宠的小凰子,拓跋箬。 拓跋箬是个不折不扣的恋爱脑,也是女主赫连晴的后宮之一。 原著中拓跋箬爱她爱得如痴如醉,不仅现阶段调度私兵护送赫连晴一路踏入大延国境,后续更是会为了赫连晴背叛大莽,嫁入大延,成为凰帝赫连晴的君侍,抑是“崔锦程”之后的强韧情敌。 他出现在这里很正常,但赫连玟岚是始料未及的。 局势很快被逆转,赫连玟岚的人马折损大半,最后不得不惨淡收场。 女主赫连晴按照书中剧情发展——在大莽王室凰子的助力下成功返回大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这接風宴席上。 而“凌安王”没有按照书中助力赫连晴回国,反而与之谈判且阻挠这一点偏离原著,段乞宁猜测:大抵是她上次离间尚家所致的蝴蝶效应。 看来,剧情确实可以被更改,只不过改变难以一蹴而就,诸多转折和因果也委实难以掌控。 思及此,段乞宁又摩挲了一会手指,听到旁边崔锦程失衡的呼吸。 摸不准她的心思,少年紧张难忍,又为了那点赌气,佯装镇定,面上装出无所畏惧的假象。 段乞宁坏心眼道:“喜欢吗,新的妻主,尊贵的凰女殿下。跟了她,你以后就是凰女夫了,连我见了都得行礼问安呢。” 崔锦程呼吸一重,半晌他侧过脸,灰黑眼瞳深处满是受伤和落寞,明明映着阳光,反而死气沉沉:“喜欢,我自然喜欢,那是我梦寐以求的二凰女殿下。本来我就是要被送入宮阙的……即便不是陛下的君侍,当个受万人敬仰膜拜的凰女夫也好,侧夫、侍夫、甚至是侍奴都行……都好过比你困在商户后宅没头没脸……” 后半句,少年沙哑着嗓音,染上浓浓的哭腔,最后似被失望斩断,再没了声音。 崔锦程的身子收起力道,颓然地跌坐在地,宛如一尊行尸走肉。 “那这段时日可真是委屈你了,未来的凰女夫殿下。”段乞宁收回目光,置之不理,心口不知怎的,泛起蛊毒啃食的刺痛,让她沉默地闭上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我不会把你送走的”这句话。 不过,既然说不出口,那便用行动吧。 反正她什么也没准备,待到宴席结束,崔锦程后知后觉跟她回段府,当会明白她的心意。 这样想着,段乞宁不再纠结。 远处,行完礼的赫连晴位居上方次位,三凰女赫连暄与她紧挨。 后者衣着同样也是光鲜亮丽,只是三凰女比赫连晴差了些年岁,模样瞧起来更为稚气些,在绫罗绸缎和金钗步摇的衬托下,赫连暄更显凰女煊赫的排场和锦衣玉食的骄矜。 文武百官的視线也在这二位凰女身上流转,毕竟太女之位空悬,凰帝膝下子嗣绵薄,唯有这二位有分庭抗礼之力。 未来的天女,必定会在这二位之间诞生! 高台上,拥护赫连晴的太师苏彦衡以及拥护赫连暄的宸贵君殿下心平气和地与赫连玟昭共饮,可唯有台下观望和站队的百官朝臣才能明了这其中的云谲波诡——双方之间醉翁之意不在酒,眼里的尖锐暗自交锋。 赫连玟昭呛了几口,贴身女官递来药壶,女人仓促间服下几粒,视线在远处段乞宁的身上流转。 不久后,御前女使高喝“传菜”,段乞宁的重心便都放在满桌精致菜肴上。 反正这接风酒席主角也不是她,破费送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总要吃回来点。 段乞宁把碟筷给阿潮,男人恭顺接过,为她布菜和试吃。 满汉全席琳琅满目,就是分到每位宾客桌岸上,看起来就有些少了,偌大的碗碟精致是精致,里头的菜肴只有小巧一口。 这便是寸土寸金的凰城…… 吐槽归吐槽,佳肴还是可口的,尤其隨后送上来的果盘,里头甜桃切片如花散开,缀以樱桃、琵琶、桑葚…… 这些时令水果都是稀罕物,应是从大延四处各地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 段乞宁择了颗樱桃入口,酸甜滋味涌上蓓蕾的那刻,陛下传舞乐入场。 这会有曲水做隔栏,再没有舞郎往段乞宁身上扭,儿郎们隨鼓点扭动细腰,肚皮上的银铃伶仃作响。 段乞宁跟着赏心悦目,抬眼正对上邵驰那块吃人的眼睛。 女人呛了一声,随即吐出嘴里的核,阿潮很自然地抬掌接住。 “主人,你看那个……”阿潮神色凝重,附于她耳边很轻很轻地提醒。 段乞宁扬扬眉,顺着阿潮的视线望去,混在舞郎堆末位,有个浑水摸鱼少年,舞姿和步调虽然跟得上节奏,但仔细揣摩多少能辨认出他的滥竽充数,且那舞郎有异邦之相,不似传统的大延人。 “怎么说?”段乞宁一向最是信服阿潮的直觉。 男人只道了一个名字:“拓跋箬。” 段乞宁脸色一变:“你确定?” 阿潮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乞宁心道他真是疯了,追求赫连晴追到这份上! 段乞宁立马将视线投射向二凰女,赫连晴显然也是注意到了,她的眉头折出一些褶皱。 拓跋箬跟在后头舞动,目 光频频望向高台上的赫连晴。 直到一曲闭了,拓跋箬随仪队退回,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地张望。 赫连晴指腹摩挲酒杯频繁,心绪不宁,待到女使高喝“吉时到,接‘二凰女’殿下风尘”,赫连晴忙起身前去复拜赫连玟昭,摘下自己的毡帽和额前配饰。 接下来,她便需要离场,前去隔间置換衣物,換回大延王朝的凰女官服。 段乞宁也深知,这个环节,是她可以设计将崔锦程献给赫连晴最好的时机。 崔锦程那少年自然也是知晓,倏然掐紧掌心,脸色崩坏得惨白。 可是坐等右等,段乞宁也都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淡定地喝酒。 赫连晴已随女使退出宴席,眼看着时机稍纵即逝……见段乞宁久久未动,高台上的七凰子赫连景坐不住了,清咳一声。 那样细微的动靜,无人在意。 段乞宁也不例外,她还在旁若无人嚼着枇杷,枇杷籽儿才刚吐在阿潮的掌心,身后侧一凉。 差点没给她噎死,段乞宁回身,便见后边的宫男福跪在地磕头。 段乞宁今日穿的是浅色系的礼裙,宫男手上的哪壶酒是葡萄酿的,大片大片的紫色染脏了她后背上的衣料。 那宫男把头磕得砰砰响,颤声哭腔求饶:“縣主大人赎罪,小奴不是有意的!縣主大人赎罪啊!” 内务府总管前来巡视,登时过来骂道:“你这贱奴怎么做事的!今日来的都是朝中贵客,冲撞了贵人,还不快滚下去!” 宫男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爬退下,这一闹的,不少人的视线注视过来,令段乞宁不适地蹙起眉。 骂完他,总管对段乞宁赔笑道:“縣主大人,新来的宫男不懂规矩误了事,眼下该是给二殿下‘洗尘’的吉时了,县主您这身湿漉漉的衣裳……怕是不吉利,您看要不随老奴去隔间换一件?二凰女殿下的礼服穿戴繁琐,换衣没有那般利索的,也能赶得及。” 这种规模的宴席,众人都会随身携带备用礼服,段乞宁也不例外。 换一件倒是没什么,只是……这未免也太掐着时机了。 “县主大人?”总管再度讨好询问。 段乞宁嗯了一声,起身离席,命阿潮看管好崔锦程。 谁做的局,目的是什么,怕是也只有过去了才能知晓。 总管舒展颜面,另外指了个宫男为段乞宁引路。 七拐八拐,她随宫男来到隔间,眼看着赫连晴刚进去隔壁那屋,她被领到紧挨的那间。 迈步进去,里头有屏风罗列,还有袅袅熏香燃着,靜显一片宁静祥和,她屏息凝神,似乎还能听见隔壁间赫连晴那儿换衣服的动静。 她的贴身女使正伺候她脱下大莽礼服,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礼服的繁琐。 “县主大人,可需要小奴伺候吗?”引路宫男跃跃欲试,眼底折现希冀。 段乞宁摆摆手,那少年只好失望退下,掩阖房门:“那县主大人,小奴在外边候您。” 吱呀一声,室内归于静好。屏风后的衣柜上,已为她陈列好备用的衣裙。 段乞宁不免疑心是否是自己多虑,并没有旁人做局,单纯只是那宫男手滑。 这样想着,她行至屏风后,解了自己的腰带,堪堪抽下挂在衣架上,随即脱下染脏的外杉,露出大片白皙后背。便是这时,一旁纬纱帐后传来少年人紧密的呼吸声。 第72章 段乞宁头皮发麻,脱衣服的手一顿,讓衣裳挂在臂弯间。 她没有一惊一乍地问是谁,而是极为淡定地往声音那處投去視线,瞥见道熟悉的白衣身影。 “你寻我何事?”她拿不准称呼,索性用万能的“你”字。 “祭祀那夜寻你你不来,小七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了。”赫连景边道,步履松动,从纬纱下的陰影中踏出。 少年眉目傳情,眼里似有星光流转,望向段乞宁时,满是留念和痴情,这讓她心头愈发升起一丝惊慌。 不是吧! 七凰子赫连景当真和原身“段乞宁”关系匪浅,且这一段不被她知晓的剧情,要么就是被作者一笔帶过了,要么就是她还没看到的那部分,眼下,十有八。九是后者。 “不要怪我,宁姐姐……”少年克制声音,喉结滚动,已然行至段乞宁的身后,筋骨分明的手掌悄然爬上段乞宁的腰肢。 赫连景从背后按住了她的腰,身躯完全紧贴而上。他的胸口攀爬覆盖住段乞宁赤。裸的后背,滚烫绵长的吻落在她的后颈间。 这样窒息的力度,压迫她的胸腔,呼吸都被他紧勒。 赫连景摩挲她的腰肢,很快,段乞宁的胸口也随之一紧。 少年的指节在她的月牙刺青上按压,后颈上也傳来细密的刺痛。 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段乞宁本欲制止,可他身上,有种奇异的花香,讓她的心口躁动不安,体内的蠱毒都似乎被牵动着,吱吱呀呀地在叫嚣,四肢百骸就好似被抽光了力气。 少年狠狠捏了一把,刺激月牙尖,段乞宁颤了下手,腰腹一沉,勉强拽住屏风扶手稳定重心,语气犯冷:“松开。” 赫连景顿住身形,音含委屈:“怎么了宁姐姐,你不是最喜欢小七这样吗?” 少年改为用双臂缠绕她的腰,湿漉舌尖舔了舔她的右耳垂,一口吞含住。 耳垂被他拨弄,心尖傳来麻酥酥的痒意,段乞宁沉了沉呼吸,骤而扯开他的手,反手捏住少年的颈脖,将人掐住,眸色严厉警告。 可那少年尚未从情。潮中抽离,还维系着迷离的眸光,面上似乎都是享受。 享受这样被她掐着,享受这种由她帶来的窒息的感觉…… “哈嗯……” 赫连景更是低下头,下巴抵住段乞宁的虎口,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手腕,在段乞宁拧眉迟疑时,从她的虎口舔到手背上的肌肤。 一寸一寸,透着讨好与深情。 段乞宁在这样的撩拨下,蠱毒顷刻间爆发,她胸腔起伏,猛然抬手,指甲锋利,按在少年的唇角。 段乞宁发现,赫连景似乎和崔锦程一样,有着能够安抚蠱毒的冰凉体質,并且,他身上的凉意更为深切,馥郁到几乎呈现出一种陰冷变。态的地步,安抚得她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甚至比崔小少爷帶给她的还要爽。 好似炙火中徒然扔下的一块刨冰,冰块嘶啦嘶啦被蒸腾成水汽,往她每一處毛孔里进进出出,带动她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 赫连景用俊美的面容对她展笑,少年的手指顺着段乞宁的手肘輕輕点着,攀爬抚摸。 女人压下暴。虐的冲动,用力揉着他的嘴唇,套话道:“才多久没这样,你便忍不了了?” “宁姐姐,这可是整整三年啊,小七想你想了整整三年了……”赫连景见她因迟疑而松手,不加设防的模样,主动扑到她的怀里,淬满哽噎道,“宁姐姐,晾心湖上你要了小七的身子,你说过的,你第一眼看到我,就知道我们是一类人,我们才是天生絕配。” 段乞宁拧眉,神色不免凝重。 如若是这样,那确实是她没有读到过的剧情。 她只知道晾心湖那一次,是书中原身和崔锦程的第一次见面,那一眼,是“段乞宁”对崔锦程疯狂追求的开始。 在此之前,原身原来和赫连景有过接触吗? “抱歉,太久远了,我不記得了。”说着,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将那少年絕情推开。 赫连景如遭雷击僵在原地,煞白臉色,眸中惊现不甘。 他从背后扑抱住段乞宁,歇斯底里着:“宁姐姐!你怎么可以忘記呢?你怎么可以忘記……可小七都记得,那个崔家嫡子不过是与小七相仿的赝品……” 若干年前的晾心湖之宴,陛下的凰女凰子、京晾一带的世家女娘和公子几乎都到了场。 心狠手辣的“段乞宁”与阴鸷妖冶的赫连景一见钟情,二人眉目传情,含情脉脉,相约 于晾心湖边的竹林深处共欢。 二人同样享受这样随时会被人发现的刺。激,在此情境下偷。情,情到深處,“段乞宁”要了赫连景。 少女少男偷尝禁果,本来是当露水情缘一拍即散的,奈何“段乞宁”在赫连景的身上尝到了甜头,赫连景也为她的身体着迷,双方情根深种。 那满身药草味的七凰子,体質冰凉如玉,能够很好安慰“段乞宁”身上的蠱毒。 那时的赫连景缠在“段乞宁”的身下,笑容粲焕:“宁姐姐,你我相愛,是命中注定,是天作之合。只有我,可以做你的解药。” “段乞宁”不信邪,琥珀色眼眸透过层层叠叠的竹叶,望向湖边孤身一人驻足的另外一抹纯白,开玩笑道:“那他呢?” “他?”赫连景顺着少女的視线凝望过去,倾身而上吻住“段乞宁”的唇,“宁姐姐,我能感受的出来,他约莫是和我一样的性子。面上端的清高玉洁,骨子里却是个贱种。你若把他当成我的替代品,确实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是宁姐姐,赝品终究是赝品,比不过小七的,你若不信,小七和你打个赌。” …… 有过那次林间共欢,“段乞宁”再也忘记不了赫连景的滋味。 但是赫连景是凰子,娶了他之后,“段乞宁”只能做驸马了。做驸马不能三夫四侍,哪里有她现在潇洒快活。“段乞宁”便想寻个替代品,好消磨她日日夜夜被蛊毒折磨的煎熬。 原身这才会在和崔锦程对视一眼后,对他展开追求。 可崔锦程却如明月高悬,对“段乞宁”的殷情不为所动。 这人啊,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会想要得到。 一开始“段乞宁”追求崔锦程确实始于想把他当成赫连景的替身,随着“段乞宁”在崔锦程身上倾注的成本愈来愈多,“段乞宁”发现,她抽不开身了。 于是她越来越极端,越来越疯狂,以至于最后自食恶果。 崔锦程没尝到,赫连景也没娶到。 赫连景并不知晓,段乞宁换了个芯子,他终年被囚在凰宫深处,打探段乞宁的消息,换来的是“崔家覆灭,崔锦程成为了段乞宁的侍奴”。 眼看着段乞宁把那赝品玩意儿当了真,甚至还为了他拒絕他夜半的邀约,赫连景坐不住了! 他怎么能够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少年拥住段乞宁,手指在她衣襟口纠缠,疯狂地吻她,着魔了地道:“宁姐姐,小七才是你的解药,他只是个替代品!他体质特殊,能替你缓解蛊毒,小七也一样可以!甚至可以比他缓解得更好……” 段乞宁敛眸,与之疯怔的样子相较,女人的镇静显得分外冷情,又在悄无声息地套话:“你怎么能确定呢?” 赫连景似是急于证明自己,道出了个段乞宁都不知晓的秘密。 “宁姐姐,你可知道,你身上的蛊毒为何?” 段乞宁眉心一动,手指柔情地抚摸他的手背,温声暧昧地追问:“是什么呀,小七?” 赫连景为她这声缱绻的昵称酥软骨头,软在她的身上,用唇瓣厮磨:“大幽情蛊,‘凤求凰’。” 段乞宁的眼瞳微微收缩。 不得於飞兮,终使我沦亡。 又听赫连景喘着气音道:“每每月事之夜,宁姐姐便会感到烈火焚身,烧心蚀骨对吧?这就是蛊毒在作祟。” “情蛊‘凤求凰’,相传由大幽十年盛放一次的凤尾花喂养蛊虫所制。乃鸯鸳蛊,分雌蛊和雄蛊,被施蛊者需与施蛊者恩愛不疑,如若双方中的任何一方背叛,那人便会承受万蚁噬筋的惩罚,是这世间最为霸道的情蛊之一。” 段乞宁促紧眉头,思忖良久:原身的蛊毒分明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可段家主并无对应症状,莫非“段乞宁”的身世另有蹊跷? 赫连景道:“既为情蛊,只有纵情方能缓和。随着毒素的日趋渐深,寻常欢好已不足以供给宁姐姐你体内的雌虫……宁姐姐,你需要我,像小七这样由秘法淬炼的‘大幽寒玉体魄’。” 段乞宁为之震撼,面上不动声色:“大幽寒玉体?” “是……”少年用唇描摹她的颈脖,指节在月牙刺青上娴熟作祟,“曾为大幽国的圣子、纯陰之躯的男人才会拥有的特质,可以延缓世间任何情蛊的毒素,包括‘凤求凰’。只是圣子体魄百年难得一遇,寥若晨星。……不过,有需求便会有缺口和办法,大幽蛊毒医师想出了个‘人锻圣体’的法子……” “用极致陰寒的药材兑入晨露清水,将少童儿郎除去衣物置于药炉中浸泡,洗涤凡体,吸收天地阴冷之精华,夜以继日……方可炼成、媲美‘大幽圣子’的寒玉体魄。” 说到这,赫连景顿了顿身,脑袋盘踞在段乞宁的肩头侧,点墨黑瞳幽深尖锐地注视她的侧臉,泛着危险的凌凌波光。“宁姐姐,小七就是用药水做成的药人,那个赝品也是。” 段乞宁纤长的睫羽稍稍敛起,琥珀色瞳仁深处掠过稍纵即逝的骇然。 “他身上有着和小七一样的味道,用的是一样的药引锻体,他和我都可以为宁姐姐缓解蛊毒。只是……他所锻体的药量没有小七那么浓郁,穷极药效也只能替宁姐姐缓解毒素半年,不似小七,是为宁姐姐你量身定做的……只属于你的……可以为你奉献三年之久。”赫连景解开了她的内衫,将人困在屏风后,说话间,他已褪去自己的衣物,只留单薄的内衬蔽体。 段乞宁陷入长久的失神,她想起在被困雪州山洞的夜晚,崔锦程将指甲剜向手腕,梦中哀求母父放他出地牢的崩溃模样…… 原来年少时他被囚在地下,是为了……! 段乞宁的呼吸一沉,思绪辗转间,赫连景屈膝跪在了她的身侧,捧着她的腰肢亲吻。 少年捉住她的手掌,輕柔地放在自己的面颊侧,用下巴蹭着她的掌心,似在邀请她回神:“宁姐姐?” 段乞宁抽了手,将少年的脑袋推开,才往屏风后走了两步,赫连景的手腕缠上她的长腿,语气已然颠覆之前的讨好,变得幽森冷然:“宁姐姐,你怎的就要走了,是不想要小七的服侍吗?” 段乞宁未曾答话,寥寥几语的交谈,她便能感受到赫连景整个人所折现出来的病态和偏执。 这人是个疯子,比崔锦程还要疯的变。态…… 她抄过干净的衣衫披在肩头,赫连景匍匐在地,指节透着苍白用力地掐住她的小腿肉,顺着她白皙笔直的长腿缓缓爬起道:“你不可以走,宁姐姐,你不许离开小七……你说过的,要和小七永远永远在一起……只要过了这个初夏,天下风云聚变,我不再是七殿下,你不再是段少主,你我就可以在乱世红尘中纠缠、恩愛、至死不休……你不可以舍我而去的……” 段乞宁眉眼阴霾更深,气压骤降宛如夏季雷阵雨前的天空:“松手。” 赫连景勾唇冷笑,眼含狠厉,一寸一寸死掐她的腰、她的胸、她的肩膀、最后几乎覆盖住了她的颈脖,冰凉的手指下似乎蕴藏着摧毁她的爱之深恨之切。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宁姐姐,你明明已经被我撩拨得快要爽死了。你看,你的发丝在颤抖,你的身体在颤抖,你的心跳,跳得好快、好快……你体内的蛊毒,快要泛滥决堤了吧?”少年眼眸压抑,缀以恶毒和狠辣,又阴森如蚀骨蛇毒,注入到她的细腻肌肤上,舔咬道,“来呀宁姐姐,小七为了你,可是烧掉了半株大幽凤尾花呢……” 段乞宁喉头滚动,额间浸出浅薄的汗液。 她忍耐得很痛苦,可他越是这样,段乞宁便越是抗拒,施加力道,揪开他的手臂,赫连景却倏然掐住她的胸口。 死死的,像要将她融入身体里去…… 赫连景的声线冰冷失控:“你要走,是因为崔锦程吗!” “你不是要把他送给二凰女吗?”他咯咯地笑起来,在燃香的静室犹如鬼魅。 段乞宁睁开眼睛,眸色尖锐:“你从哪里得 来的消息?” 少年阴狠地道:“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重要,重要的是,宁姐姐你好像有点舍不得了,对不对?” “没关系,没关系……”赫连景似在反复安慰,倏而变脸道,“你做不到的事情,小七会帮你做到的。” “你什么意思!”段乞宁目色一怔,勃然大怒,却听隔壁屋檐下传来崔锦程清澈的声音。 空灵,带着疑惑,隔着花雕墙面试探地唤道:“宁少主?” 段乞宁怒目圆睁,心头有雷霆怒火盘旋。 赫连景的笑容愈发粲然:“方才你离席后,小七便差人去请他了……” 有小宫男径直前往段乞宁所在的坐席,问道:“请问哥哥是永康县主的贴身小厮吗?” 崔锦程愣了愣,作答。 小宫男欢天喜地:“太好了,县主大人说衣裳繁琐,穿戴不来,唤您前去伺候呢,点名道姓只要哥哥你伺候。” 崔锦程似是想起谷雨祭祀清晨,她没睡醒配合他穿衣服的难得乖顺的模样,不疑有他起身。 阿潮随即动身:“我和你一道去。” 小宫男道:“这位哥哥,宴席之位需得留人,不可空桌。且宫宴人多手杂,哥哥还是留在此处盯紧吃食吧……” 阿潮还是存疑,便听那小宫男又道:“县主大人说,月牙才露尖尖角。” 阿潮和崔锦程同时耳根一热。 这个暗语一出,阿潮未再怀疑。 崔锦程红着耳廓,随那小宫男一路进入隔间,带到赫连晴所在的更衣间前。 蓦然,身后的小宫男抓住他往他嘴里塞了一把药丸,快如闪电地令他强吞而下,复又推开隔间的门,将崔锦程一把推搡进去。 崔锦程呛了几口才缓过来,返身要出去,外头被人落了锁,少年便只好折返回熏香的室内,试探着朝屏风后更衣的人影唤道。 正巧就是隔壁段乞宁听到的那声。 段乞宁思绪绷紧得如同一根弦,赫连景的声音犹如一只手在弦上拨动,发出嗡嗡嗡尖锐的器鸣声,响彻在她的脑海中,久久不绝。 赫连景阴冷笑道:“正巧呢,二凰姐自打从大莽回来就一直惦记着崔小公子了,小七不过是借花献佛。” “二凰姐开心了,宁姐姐也少却一桩烦恼事,岂不是两全其美。” 段乞宁的面颊上难得浮出巨大的情绪波动,她绷紧面容,唇色有些发白。 隔壁间屏风后,赫连晴的两个贴身女使退下,只她一人缓步踏出。 她步入崔锦程视野,身上的凰女官服尚未穿戴整齐。 看见那个少年,赫连晴似乎并不是特别意外。七弟弟说要送她礼物,原来这便是所谓的礼物。 赫连晴眉目温和,语气含笑:“十余年没见了,差点认不出你了,锦程弟弟。” 女人本就拥有绝美的容颜,笑起来更是恍若天仙,可崔锦程却在那样昳丽的笑容下品味到恐怖之意,冷意如蚁虫爬过他的后脊,让他脸色僵硬。 崔锦程不知怎的,双膝软得没有力气,徒然栽倒在地。 他以为,这是段乞宁做的局,要将他送给赫连晴。 下。腹燥热不已,方才的药丸发挥药效,崔锦程心如死灰。 段乞宁甚至给他喂了春。药…… 少年眼底最后一点希冀的光亮也被彻底湮灭,他的眼角溢出绝望的泪水。 赫连晴蹙眉,朝他那头靠近,步履轻盈:“你怎么了,锦程弟弟。可是那段家少主待你不好?” 崔锦程瞳仁骤缩,抬头望向那语气温柔得恍若仙子的女人。 她是那样的高洁伟岸,她身上的凰女官服衬托她金尊玉贵的身份,额前殷红的凤凰火羽花钿透着神圣和庄严。 这样的二凰女殿下,对他温柔,释放善意,让人觉得沐浴在阳光下。 因为药效,崔锦程说出口的话都变得尾音颤栗,像是在委屈哭诉:“二殿下,我……” “来,快起来,”赫连晴前去将他搀扶起,望着他苍白无助的面容以及厚重粉扑下滚过的两行清泪,语气心疼,“我不在大延的这些年,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这句话好似离弦之箭,将崔锦程的思绪穿射回过去:稚嫩孩童挡在赫连晴的身前,警告那些欺辱她的贵女。 幼年时期的他含着金汤匙长大,曾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现在是那么狼狈和卑微,被段乞宁下了药送往她的脚边,沦为转手就能赠送出去的物件。 那一句“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让他的眼眸霎那间湿红。 从崔家覆灭到现在,又有谁真正关心过他过得好不好? “受委屈了,你的手腕怎么伤得这么重?”赫连晴展手替他抹泪,怜惜地道,“晴姐姐回来了,以后你可以躲在我的身后,这一次,换晴姐姐来护着你了。” “二殿下……”少年哑了嗓音,怔在原地。 听到这,段乞宁吼了声:“崔锦程!” 那头没有回应,段乞宁匆忙穿戴好衣物,冲出屏风前去开门,却发现门被上了锁,女人蓦然回首瞪着赫连景。 阴影中的少年笑得妖冶:“宁姐姐,忘了告诉你了,这两间隔间是连在一起的,隔板材质特殊,你我这头能听见他们的声音,但是他们那头却是听不见我们的,不用担心会被旁人打搅。” 隔间那头,赫连晴和崔锦程的交谈还在继续。为了留下崔锦程,赫连晴甚至打出一手好牌:“锦程弟弟,幼时你救过我,晴姐姐一直记着这份恩情,如今你过得不好,晴姐姐自然会为你讨回公道的。只要你愿意,晴姐姐会为你留着凰女夫的位置。” 崔锦程那头陷入沉默,赫连晴又道:“今日是我接风洗尘的日子,吉时就快要到了,我的衣裳还未穿好。锦程弟弟,若你愿意接受我对你的爱惜,愿意做我的夫君,能否替我将这礼服穿戴整洁?” “……” 段乞宁狠狠摇晃一把门框,发出的震动乍然传至隔间,令崔锦程睫羽颤动。 他好像听见了段乞宁的声音,但那声音过于缥缈,不切实际得好似幻觉。 赫连晴展开臂弯等他的回应,与此同时,赫连景迈步走向段乞宁。 七凰子单膝跪在她的身下,轻捧起她的手,于她指尖落下深情的吻:“宁姐姐,就让小七服侍你吧。小七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让你明白——” “你我才是彼此挚爱。” 你我才是彼此挚爱。 少年话音落下,系统面板的好感度刹那间暴涨!“叮叮叮”的声响如锣鼓撼天,震得段乞宁头痛欲裂,又如一道闪电,顷刻间劈开混沌的天空,雷声轰鸣炸往她的心口,让段乞宁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你是“段乞宁”的挚爱,是她的意中人,是她的夙愿! 那崔锦程又是什么! 那所谓的攻略好感度又是谁的好感度? “叮叮叮——” 赫连景目光痴迷,轻轻咬着她的指尖,吮吸她身上的味道。 段乞宁汗流浃背,连声音都在发哑:“除夕之夜,是你在想我吗?” 少年捏着她的手腕,扬起头颅望她,好似虔诚的信徒瞻仰他的神明:“是……宁姐姐,小七每天都在想你。” 段乞宁的心如巨石落湖,掀起惊涛海狼! 她紧张了!她失策了!事态脱离掌控了!第三条线的攻略对象竟然是赫连景!!! 赫连景不知她 心中所思,只是道:“宁姐姐放心,你现在是县主了,苏太师的人搅黄了你和邵驰的婚事。我安排好了人,一会便会撞见我们的好事。” “疯子。”她喃喃道。 赫连景仿若没有听到,自言自语:“你不愿做驸马也行,小七容许你纳别的夫侍,小七愿意自降身份做你的侧夫、侍夫、你若喜欢,我也可以做你的侍奴。” 段乞宁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此时此刻,她仍然处于惊慌之下。 好感度映射的不是崔锦程对她的爱慕,她也无从知晓崔锦程的心思,在赫连晴亮出如此鲜艳好牌的情境下,崔锦程的心会不会为之动摇?男主又会不会遵循原著设定对女主动心? 那可是尊贵的“凰女夫”之位,若来日赫连晴登上凰位,那崔锦程便会是…… 段乞宁倒吸一口凉气,便是在这时,她清醒地意识到:她不想把崔锦程给赫连晴! 这样的念头犹如严丝密缝的河坝裂开口,全身蛊毒汇聚爆发,段乞宁的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唯有“要去找他”的念头! 那样疯狂的执念暴。虐,段乞宁徒手拽开了大门,门插销都随之断裂,爆发出巨大的轰动。 赫连景目瞪口呆,尚未来得及反应,段乞宁阴沉着脸前往隔间,一脚破开隔壁间的木门。 满门木屑翩飞,如瓢泼大雪倾盆,段乞宁隔着木屑的纷纷扬扬与那怔愣的少年对视。 “跟我走!”段乞宁冲进去拽住崔锦程的手,带他出隔间,一路朝室外的明媚艳阳下狂奔。 第73章 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穿过亭台楼宇,穿过假山石径,穿过成群结队的宫侍女使,穿过熙熙攘攘的宾客人群。 初夏时节微燥的风掠过段乞宁他们的身侧,树上叶影婆娑,枝头虫鸟鸣啼,女人和少年的长发翩飞舞动。 段乞宁的衣袂勾勒出她的身姿,她迎着明亮的暖阳,緊牵崔锦程的手,步履未停。 那雙白皙透骨的手,曾是崔锦程梦寐以求的手,此刻坚定有力,带他出阴霾,挣脱世俗的牢笼,挣断流言蜚语的枷锁…… 他们在人声鼎沸中奔跑,如巨轮冲撞冰山,掀起狂狼驚涛,又好似一对私奔的眷侣,正在逃离凡尘的喧嚣,追逐那人间仙境般飘渺的世外桃源…… “宁姐姐……你要带我去哪里?”少年的鼻头沁出一层浅薄的汗液,他赤红着脸庞,音色朦胧。 气若游丝的声线被迎面撲来的风席卷到身后,段乞宁听不见了,只是一味地带他出走,仿若下定了决心。 段乞宁在前边指引,风走过的地方全是她身上的冷香,崔锦程哽咽了喉头,疲软的四肢都好似生出力量,他随段乞宁迈步,追逐她倩丽的影子。 他不再问去哪里,灰黑眼瞳只能倒映她的轮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心中“跟她走”的念头如雨后春笋。 余光景致更迭流轉,段乞宁带他跑出宴席,穿过宫墙,登上回晾的车马。 车辙咕噜咕噜轉动,车厢趋于颠簸,崔锦程在这样的震动下驚醒,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都做了什么! 他们在洗尘吉时将要到来前衣冠不整地离席,在无數宾客瞠目而视下雙宿雙飞! 这可是枉顾礼法的罪名,少年惊顫眼眸,鸦羽长睫猛然睁开,随即便要惊慌下马,被段乞宁扣住了手腕:“还回去做什么?” 她嗓音沙哑而克製,忍着蠱毒的钻心蚀骨。 “可是……唔——”少年话音才出,红唇堵住他的薄唇,将他的话语悉數灌入喉中。 与之长驱直入的是段乞宁的舌。 段乞宁将他的双手扣押在车内壁,膝盖抵在他的双。腿。间,与他拥吻、纠缠,爆。发出就快要把他拆吞入腹的疯狂。 “唔……”崔锦程的酥吟声响在她的唇边。 起初,那少年还在她掌下挣扎,不过须臾,被她吻麻了骨头,好似被抽丝剥茧般,再没了负隅顽抗的力气,如同一抔春泥瘫在她的怀里。 “宁姐姐……我……”少年满脸绯红,气若碎珠,眼眸噙满潮湿。 段乞宁松开禁锢他的手,转为搂抱在他的腰肢上,偏过头在他肩颈侧细嗅。 他身上有赫連晴的味道,仅仅只是须臾的共处一室,便能沾染得这么浓郁,浓郁得讓她发狂,恨不得彻底清除干净! 段乞宁压抑呼吸,带点刺痛的吻落在他的颈侧,她在少年仰起颈背忍耐时,一只手掌控在了他的侧脖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反手卡在他的喉结间。 要把这些味道、通通、全部染回她的!段乞宁舔。舐他温良如玉的肌肤。 崔锦程顫栗了一下,耳廓和面颊烧得绯红,眼瞳深处盛放盈盈欲滴的泪花。 少年仰着面呼吸,如溺水之人穷途末路,汲取最后宝贵的氧气。 段乞宁咬牙厮磨,细腻肌肤在唇瓣的挤压下收缩,印成鲜目刺红,宛若大雪纷飞间盛放的朵朵艳梅,诡异而妖冶,点缀着无法抹去的充满破坏感的情。欲。 崔锦程就好似被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间,大把氧气灌入心肺,他大口大口狼狈地呼吸着,委屈地扯着她的衣袖角,两行清泪覆盖泪痕:“宁姐姐……你不是……要把我送给……” “没有……”段乞宁的手穿插在他的后脑勺,垫在那里,以防他被马车的碰撞磕到头。 她没有看他,依旧埋头舔着他的耳垂和侧颈,在他耳边用极为细弱的语气道:“我后来,没有想把你送走。”我想你是我的、我的…… 他颤了颤长睫:“那你为何……” 就好似猜到他想问什么,段乞宁咬着他的耳朵道:“设计这出戏的,是赫連景。你与赫连晴交谈于隔间,我就在隔壁……你……” “我也没有……”少年不知怎的,也倏然燃起气力回答,尽管有些羞赧,但还是鼓起破釜沉舟般的勇气道,“我没有想要答应她……没有想做她的夫……”我想做的是你的、你的…… 崔锦程闭上眼,压迫泪水滚落。 “我信你,”段乞宁的唇追逐那些温涼,一点点吻去他的泪,“别哭,别哭……” 可眼泪就是这样,如若她没有这么缱绻温柔地安慰,他或许还可以忍受,会麻痹自我劝自己收回,然而现在,委屈的情愫有了寄托,破了个可以宣泄的口子,少年再也控製不住,放声抽泣,泪如泉涌。 他将这半年来寄人篱下的担惊受怕、被人凌。辱的满腹苦楚还有对她滋长出来的变。态爱欲都藏入泪花,崩溃失控着,哭得脆弱可怜,又藏匿坏痞贱心思,妄图换得她更加无措地轻哄。 谁又能想到,离晾前争锋相对、谁也不肯低头的两人,在双方都做出坦诚和讓步后,会推心置腹。 那些误会、憋屈被通通倒豆子一样倒了个干净。 崔小少爷哽噎道:“宁姐姐,我不想被你送走……我不喜欢二殿下,祭祀那夜我说的都是气话,我看到你和邵驰哥哥那样,心里难过,才逞一时之气……我喜欢的人是你,我爱慕你,倾心你……我没有家了,我只有你了……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再那样对我……求求你呜呜呜,不要对我冷漠绝情的样子……我会害怕的……我的心会疼,真的好疼好疼……” 他的眼泪崩溃决堤,拉过段乞宁手放在心口上,又哭着道:“对不起宁姐姐……那一天,我不是故意忽视你的,不是我讓他们用脏水泼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理解不了他们的举动,我好像生病了,好像快要死了……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是还生我的气,我可以让你泼回来的……你可以打我、骂我,你原谅我吧……我从前对你的追求视若无睹,可我现在喜欢上了你,如果这是对我的惩罚,我愿意接受……我只求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系统面板,第三条路线的攻略好感值在急速下降,倒扣为负数,可是段乞宁已经顾不着了。她屏蹙眉头,折出怜惜的皱痕,双手捧起崔锦程的面颊,指腹抹去他的泪水,又一次道:“别哭了小少爷……” 明明他的身体,冰涼如玉,可是他的眼泪却滚烫炽热,灼烧段乞宁的指腹,点燃她体内喧嚣喷薄而出的蠱毒。“啊你真是的……” 段乞宁很苦恼,蛊毒啃食她的经脉骨骼,却在崔锦程泪水的浇灌下,变得不那么亢奋,但它们吱吱呀呀的,在血液里缓缓蜿蜒地爬行,明明没有一丁点痛感,但那些魂牵梦萦的麻酥痒意,勾缠得她真的受不了了! 段乞宁眼尾染上些红血丝,她不再制止他的抽噎,转而目色阴沉,手掌往他的 腰后背、脊窝的正中心用力。 崔锦程顿住哭声,泪眼朦胧凝望她晦暗的眉睫。 两个人粗沉的呼吸交相缠绕,车厢外的马蹄踢踏不休,磕磕绊绊的坐垫让他们的身軀一直触碰和摩擦。 段乞宁的指甲扯掉腰封,没入冰凉的内衫下。 少年绷緊身軀,倏然穷尽仅存的力气猛撲向她,跪坐在她身上,吻住她的红唇。 他吻得毫无章法,但确实在学她的样子,舌尖描摹她唇瓣的轮廓,牙齿轻磨段乞宁的唇肉。 崔锦程紧紧地拥抱住她,也试图将她身上属于赫连景的味道驱散,他转而埋头舔。舐她的颈脖。 疯狂地、歇斯底里地,拥着她、摩挲她,要将她融入身体。 “宁姐姐……”他哑着嗓音,夹杂哭腔,“我难受……我好难受……我该怎么办……” 他的躯体是冰凉的,可是他鼻息间呼出的气流却是燥热异常,秘法淬炼的大幽寒玉体魄让他没有办法像个正常人一样将药效透过皮肤散发,悉数囤积在体内乱蹿,烧灼他的五脏六腑,让他赤红了眼眸,几乎要淌出血泪。 “崔锦程。”段乞宁抱住怀中的他,盘旋在蝴蝶羽翼上,触碰翅膀的纹路,一点一点轻盈地抚摸。 她感受到了怀中少年胸腔如擂鼓一般震动有力的搏动。扑通……扑通…… 他眼中的憧憬灿若星辰,窗外艳阳也不及他眸光半分。 段乞宁弯曲手指,低垂眼睫,好似在静谧注视着那只悬停在指尖上的绮丽华美的蝴蝶。 “做我的解药吧。”她对那只小蝴蝶很坚定地道。 回应她的,是飞蝶扑火一样猛烈的坚决。 少年闭上眼瞳,捧着她的脸吻她,将破碎的振翅声溢出…… 有什么从蚕蛹的旧茧里剥落,那名为“解药”救赎让他寻觅到了被需求的价值。 崔锦程好似重拾活下去的动力,是段乞宁赐予了他一场“新生”。 …… 第74章 这场蝴蝶振翅,碾碎了一轮又一轮。 待到云歇雨收,少年几乎要晕厥而去,湿漉的长睫之下,灰黑色的眼眸满是餍足和情潮。 他身体的每一處地方都被烙下她的印记,少年散落在摇摇晃晃的車厢里,地上全是被段乞宁撕碎的衣裳碎片,已经被春雾染湿。 崔锦程就躺在弄脏的衣裳上,秀丽的长发瀑布一般披散在車厢上,每一缕发尾都沾染水渍。 他好像快死了,可胸腔里的心跳又那么铿锵有力。 少年弯曲长腿,那些肌肉根本不受他的控制,还在痉。挛,它们还沉迷于溺水的抽搐中,让他贪恋又不适地喘息着。 段乞宁也快疯了,她也控制不了自己,在蛊毒的催促下和少年的讨饶声中放纵一次又一次,如若不是他哭哑着喊疼令她理智暂回,只怕下一个忘我的瞬间就会弄碎他的身体。 段乞宁大汗淋漓,脱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崔锦程的身上,覆盖住他斑驳的身躯。 待到車马顿停,阿潮撩开马車车帘时,看到的是崔锦程裹着段乞宁的衣裳,缩在她怀里羞赧无措的模样。 那少年枕在段乞宁的腿上,对上阿潮骤然惊缩的眼瞳,像只受惊的无辜小兔,往女人的腿间埋头缩了缩:“宁姐姐……” 段乞宁捧着崔锦程的下巴,撩起眼皮望了眼外头高大的男人。 阿潮手指一紧,放下车帘,默不作声地離开。他心痛得紧,高深眉骨间染上一层陰霾。 …… 若干时辰前,在段乞宁牵着崔锦程離开更衣间后,室內的七凰子和隔壁间的二凰女同时踏出。 赫连景凝望二人离去的方向,眉眼拉下戾气,眸光浮现怨毒。 而旁邊的赫连晴则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穿戴好礼服。 她收起方才对崔锦程展露的柔情,重新恢复清冷自持的模样,漫不经心地开口:“看来,有人想要的没有得到呢。” 赫连景沉了沉呼吸,视线不改:“彼此彼此吧,二凰姐。不过臣弟给凰姐留的礼物,可不止这一件呢。” 赫连晴的瞳仁微微缩紧,没有追问。 便是在这时,太師苏彥衡携礼部官吏前来督促,说是吉时将至。 赫连晴随女使们回室內整理着装,赫连景自顾自地扯了扯散开的衣衫,脚步折返往酒宴的那头去,却听苏太師唤住了他:“七殿下留步。” 少年驻足回身,苏彥衡走上前来,给他披了件自己的斗篷。他身侧的礼部官员恭敬屏退,这让赫连景意识到,苏彥衡的爪牙竟然已经伸进到三书六部…… 而当下他旁若无人的模样,怕是这场宮宴的守备,十之八。九都是他的人。 赫连景眸色黯沉,随即掀起睫羽,等他开口。 苏彥衡并未惺惺作态,反是直截了当道:“凌安王的轴心私军远在西南,京城的动向多亏有七殿下辗转,才能使她的暗桩行云流水运转。” 赫连景目色平靜:“看来苏太师已经知曉本殿是凌安王的人。” 苏彦衡摩挲了会玉扳指:“殿下有此谋略,心中自然对朝中局势有一把杆秤,自然也清楚你两位凰姐与大凰姑的胜算各有几成。” “二凰姐、三凰姐和大凰姑各三,”少年脱口道,随即顿了顿,“今日得见苏太师仪仗,倒变成了二凰姐五成,三凰姐二成,大凰姑二成。” 毕竟从始至终,赫连玟岚都还被蒙在鼓里,赫连晴是苏彦衡的亲生女儿。 苏彦衡浅笑:“殿下始终吝啬保留一成,可是留给‘永康县主’的?” 这一句触碰到他的逆鳞,赫连景的眼眸瞬间锐利,脸色也随之陰沉而下,抬步转身就走。 苏彦衡语气镇定,透着胸有成竹的自信:“赫连玟岚允诺给殿下的筹码,微臣亦给得起。微臣甚至还能给到殿下最想要的、” “段乞宁如何?” 赫连景顿住脚步。 苏彦衡唇邊笑意更甚:“微臣只要秘钥,人可以给殿下,是杀是囚,皆随殿下心意。到那时,她便永远只能属于殿下你。” 少年赫然睁大眼眸,呼吸变得极为紧促。 苏彦衡的后半句话犹如绕梁不绝的仙乐,充斥在赫连景的脑海中,蛊惑着他的神识。 他只要一想到今日段乞宁为了崔锦程生抗大幽凤尾花的药效,又为了崔锦程拒绝他的示好,就愤然到恨不得咬碎银牙。他的体內就好似有一只凶兽,被段乞宁移情别恋的绝情刺激得发狂,疯狂地撕挠着他的心肺,让赫连景痛苦到咆哮、狰狞,双眸赤红…… “好,本殿答应你。” 再睁眼,赫连景满目阴鸷,望向段乞宁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着:“宁姐姐,既然你薄情寡义,就休要怪小七心狠手辣了……” …… 待赫连晴洗尘礼毕后置换常服,她才意识到七凰弟所说的另一件“礼物”为何。 更衣阁间,方才跟在舞阵后滥竽充数的少年已换成低等宮男的衣裙,颤巍巍的手指伸向她的腰封,询问她是否需要服侍。 赫连晴猛然拽过那人的手腕,一把将他拉到殿里,压抑着声音呵斥:“你追来干什么!你疯了?” 少年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展露于室内光线下,他眼中波光流转:“晴姐姐是在担心阿箬吗?” 赫连晴沉下呼吸:“听好,这是大延,不是大莽,不是你耍小性子的地方,你怎么进来的?” 拓跋箬心有倔气:“追你至京州城门,城门口的守卫非得要通关文书才肯放行,七哥哥心善,替我安排进城,还帮我在教坊司中打通关系,助我在宮宴上能见到你。” 女人听完,眉目间浮现强硬:“回去!你现在就走,我安排人送你出凰宮!” “我不走,晴姐姐,我要和你在一起!” “现在不是你闹脾气的时候!”赫连景微愠道,眉梢拧成一把。 拓跋箬赌气撇头:“晴姐姐我就是在闹脾气,方才是谁站在我现在这个位置,你又是在对谁说要娶他为夫的话?” 赫连晴脸色微变:“你都听见了?” “我就在附近 教坊司舞郎的更衣處,“少年眼眸潮湿地嗔视她,“晴姐姐,你不是要娶我为夫吗?” “你对我说的那些话难道都不作数了吗?”拓跋箬撸起袖子,露出空无守身砂的腕心,“你说过心悦我,要与我长相厮守的。晴姐姐,为了你,我调用了大莽的凰子亲卫队,母凰和父后他们肯定会知曉的,待我回去定会扒了我的皮,我不能回去!我不要回去晴姐姐,你留下我吧,让我做你身边的一个宫男也好啊! 说着说着,那少年目色激动,赫连晴倒是还秉持冷靜地道:“我才回延,朝堂上下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你贵为大莽凰子,集万千宠愛,昔年大延和大莽谈和盟约亦是你代表大莽的维和明珠出使京州,凰城中多的是见过你面的人,你如何留在我身边当宫男?” 方才他跟在舞郎后头出席时,赫连晴便提心吊胆着,万幸没出什么岔子。 拓跋箬依旧吃味地质问:“是,盯着你的人甚多,那个男人又是谁呢,就能让你不顾那些眼睛说出要娶他为凰女夫的话!” 赫连晴叹了一口气。 她与拓跋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她十岁那年,大延和大莽谈和。双方作为本国的维和“筹码”现身,稚气未脱的彼此隔着政权風云相见。 那场谈判,以她入大莽为质、大莽割让雪州边境为结果而告终,她被送入大莽,一个冰天雪地、由雪原骑兵发展壮大而形成的骁勇善战的国度。 出于盟约,大莽人明面上待她还算和气,准她随一众凰女凰子伴读。赫连晴因此接受大莽文化的熏陶,同时也将她所了解的大延文化交换于大莽。 她与拓跋箬的情谊便是这么结下的,随着二人年岁渐长,女男之情增生,同吃同住一个凰宫屋檐下的近水楼台,情到深处自然该做的都做了,即便拓跋箬知晓赫连晴终有一日会返回大延。 拓跋箬是大莽嫡出的幼子,自出生起便养在凰室,打小母愛爹疼,从未吃过苦,自然不谙世事。赫连晴一句情浓意浓时的“会娶你为夫”,小凰子当作人生箴言,更是为了她私跑出从未离开过一步的故土—— 背井离乡,寻求真愛,带着他仅有的精锐护卫,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大延当作雪寇侵。犯全端了,到那时,便是议和盟约都救不回。 良久,实在拿他没办法,赫连晴解释道:“他不过是我计划中的一环,他身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最心悦的人是你,你何必醋恼?” 拓跋箬的眼眸重新焕发光彩:“当真吗?” 赫连晴颔首,语气温柔地哄着:“乖,听话,我安排人送你出宫。” 拓跋箬乖巧应着,倏而倾身扑到她怀里索吻。 二人唇齿交叠,呼吸转为粗沉。拓跋箬情乱意迷地拥吻她,与她一齐双双栽倒而下,砸倒室内的屏風,漫天纬纱飞舞。 少年跪扑于她身上,手指颤悠悠地挑开她的腰带:“晴姐姐,我想要……送我出宫之前,能不能……” 赫连晴的手指穿插在他发丛间,到底是为了安抚他,允了。 欢好声响彻更衣隔间,赫连晴捂住拓跋箬的唇,尽量克制着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被段乞宁踹烂了个口的破门推开,一袭水墨宫服的男人目色沉沉闯入。 拓跋箬一惊,慌乱地躲藏在赫连晴身后,急急忙忙穿戴自己的衣裳。 赫连晴亦是挡在少年身前,待看清踏入殿中的人是苏彦衡,她心弦松弛些许,将穿戴好衣物的拓跋箬推了出去:“你先出去,回教坊司舞郎处,我自会安排人送你出城。” 对上拓跋箬依依不舍的眸光,赫连晴郑重又道:“快去吧。” 半晌,室内安顿,唯她和苏彦衡二人,苏太师平静道:“杀了他。” 赫连晴曲了曲手指,眉宇间的情潮尚未褪去,似是不忍和留恋。 苏彦衡紧盯她逃避的眼:“殿下,您忘了微臣当初教授给你的吗?” “先生教诲,学生记得,莫敢忘。”赫连晴朝他行礼拜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可所为。夫成业者系于所为,夺时借利,嗔痴贪怨物尽其用。’” 苏彦衡收敛情绪道:“情情愛爱终归是殿下达成目的的棋子和手段,男人也不过是殿下可以掠夺和利用的资源,不要本末倒置,声色其中。待殿下功成名就,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赫连晴反驳:“纵情一时罢了,我自有分寸。更何况,他不过一介弱男,能作何风浪。” “他或许掀不起什么浪花,可他一旦作为殿下的软肋所在,落在敌人手中,就是致命的根本。成大事者,当心无旁骛,身无软骨。一切情谊只会促成殿下的优柔寡断,而这是累赘,是该被最先舍弃的东西。” “好比殿下与陛下决裂,才能有釜底抽薪,夺权上位的锐意。” 赫连晴缄口不语。 苏彦衡语气犯冷:“杀了他,殿下。他自投罗网,只要他一死,大莽动乱,必定会南下压境,施压于大延。陛下油尽灯枯,已无力调兵遣将,微臣自会安排朝臣人马,逼她立储传位。殿下曾为大莽质子,深谙大莽政制兵权,她只有立殿下为嫡,才能安黎明百姓之心。” “不行,”赫连晴撇过头道,“他是为了我才以身涉险的,我怎么可以这么做。这和小人有何区别?” “史书是胜利者所撰,英雄、枭雄、奸雄都不过是殿下一念之间。殿下若还是做不到,那微臣替殿下——” “父亲,”赫连晴倏然爆发,“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她年少还未被送入大莽之前,曾在凰女太学馆就读,为太师苏彦衡的学生。苏先生传授凰女们的均是圣贤之道,即便后来她因出身低微时常遭受旁人凌。辱,赫连晴也依旧能在万苦泥泞中恪守本心,操持淑女品德。她需要崔锦程的木象秘钥,为了得到秘钥,她可以许诺他凰女夫之位,这是等价代换,遵循淑女的“取之有道”,可是苏彦衡居然为了制造动。乱要她去杀一个深爱着她的少年……这不是淑女所为! 正是因为生在凰家,长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才更加知晓真心无价,也更加知晓拓跋箬对她的深情有多难能可贵。赫连晴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个渴望被爱的少女。 她曾满心期许过母凰对她宠溺,换来半月前残酷淋漓的追杀;她曾瞻仰父亲的高正伟岸,可面前的男人却展露出急功近利的面容,与年少三尺讲台边让她如沐春风的苏先生大相径庭,让赫连晴有些难以置信。 母爱被摧毁,父爱收起慷慨,唯一她还拥有的情郎的真心,她要去践踏吗? 苏彦衡无从得知她内心煎熬,只是恨铁不成钢地道:“爹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赫连晴无力争吵:“旁的都可以商量,他纯洁无辜,赤城待我,还望父亲网开一面吧。我想这种感觉,父亲应该比我更懂,父亲想想母亲吧,不要再苦苦相逼了。” 苏彦衡未再答话。 室内陷入死寂,好似方才的争执不过一场幻影。 …… 两日后,段乞宁一行人回晾,紧随其后的是京州圣上口谕。 永康县主在接风洗尘宴上无故缺席,藐视礼法,妄自尊大,念在凰女归延,天下大赦,赫连玟昭小惩以戒,罚了段乞宁半年的俸禄,并让她掏钱修补被踹烂的门。 “……”段乞宁松口气,还好是罚钱,她有的是钱。 这位传讯的嬷嬷受过她恩惠,另外告知段乞宁离席后,邵家小将军邵筠同二凰女联名上奏凌安王无诏回京一事,赫连玟昭勃然大怒,但似乎也是罚了她的俸禄,并没有大惩。 此外还有一件与她息息相关的事:她和邵驰的婚事黄了,凰帝说是要为永康县主另外物色个如意郎君。 段乞宁头都大了:这正夫是非娶不可吗? 送走宫里嬷嬷,段家马车停靠于府邸,段乞宁先行下马,撩开车帘,朝里头递去掌:“到家了,小少爷。” 车厢阴影处里伸出来只冰凉如玉的手,轻轻落在段乞 宁的掌心,崔锦程躬身探出脑袋,耳根染上浅红。 途径钓月娘子的成衣经销铺,给少年置办了些衣物,都是初夏最时新的款式。他此刻身上的这件白衣飘然若雪,勾勒身段,将他衬托得仙风道骨,眉黛青山。光影斑驳落于他姣好的容颜下,点缀眸底秋水,连梳理整洁的头发丝儿映着暖阳,都更迭出乌黑秀丽的波光。 段乞宁很满意被她精心打扮好的崔锦程,他肩颈和锁骨附近的吻痕无一不代表着这是她的私有。而撑开蝴蝶翅膀的兔尾历经舟车颠簸,早让那少年软了腿,更别说此时要他落地走路。 崔锦程才踏出一步,便咬牙抿唇,眉宇间全是忍耐与羞赧,险些跪扑倒地。 段乞宁嘴角噙笑,握紧他的手,让他倚借着她,半哄半骗地将他带下马车。 这京州一行,人嘛是没送走的,恋爱倒是谈上了的。 第75章 男主不愧是男主,一番纵情,段乞宁神清气爽。 崔锦程那特殊的大幽寒玉体魄,将她体内的凤求凰压抑到极致,如扑灭烈火的及时雨,风雨过境后又留有缠绵涼意,好不畅快恣意! 段乞宁同时也发现,自打二人有过“深入交流”后,崔小少爺展露出从前未曾有过的粘人属性,也比以前更加殷勤,更加主动,一天到晚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一连多日,二人白日颠鸾倒凤,夜里依旧红烛添香。 某日梦醒后,那小兔子湿红眼瞳,蜷缩在她的身侧,紧紧搂住段乞宁的腰肢。 崔锦程沙哑嗓音,修长手指暗中施加引诱,勾着段乞宁的发丝,在她睡眼惺忪还在冒起床气的时候,轻轻唤她“妻主”。 一声一声,饱含怯意,又披露着欲拒还迎。 段乞宁敛开眼眸,对上他澄澈的黑灰色眼瞳。 映着和煦初阳,少年瞳仁深处倒映着她的轮廓,纤长浓密的睫羽于他面容落下阴影,愈发衬托那雙眼眸的澄澈。 离得近,段乞宁甚至还能听见他如擂鼓般震动的心跳,而崔锦程紧张的呼吸声就纠缠在被褥与視線之间。 二人的眼神交汇须臾,崔小少爺率先挪开,段乞宁曲了曲手指,抬手捏住少年的下巴。 崔小少爺喉头滚动,段乞宁凝望他红透的面颊和耳廓,莫名心情大好,转而松开手指,像撸小动物一样撸了撸他下颌附近的软肉。 那儿的手感,结合小少爺冰冰涼涼的体质,道不出的细腻光滑。 段乞宁倾身往他那侧挪了挪,才动身一点,二人藏在被褥下赤。裸的腿彼此碰撞。 崔小少爷本欲逃跑,段乞宁眼疾手快抄过他上邊的那条腿,将他那只腿的后膝盖卡在自个的胳膊肘里。 崔锦程:“……” 这不是一个好的姿势,少年那只右腿没有着落点,迫不得已架在她的腰间,脚踝正贴着她的侧臀。 段乞宁身上的温度,对他而言滚烫无比,快要将他灼烧了似的。他一邊细嗅她身上馥郁的冷香,一邊不自觉紧绷神弦。 他尝试抽腿,被段乞宁牢牢卡住,纹丝不动。 更过分的是,段乞宁的左腿逮着他剩下的空隙前屈,横穿而过。 如若不是躺着,他现在当是坐在了她的腿上。 “宁姐姐……”他蠕动唇瓣,右手放在彼此,骨节分明的手背因为揪紧被单的举动,软骨和青筋浮现,透着鲜活之气。 段乞宁的指腹按压在他的嘴角邊,藏于被褥下的手则順着光滑肌肤去追逐蝴蝶。 那只小蝴蝶还衔着兔子尾巴,隨他姿势暴。露于外,段乞宁轻轻碰了碰外头的兔子绒毛。 不过短短一下,少年悬于半空中的脚趾突兀蜷缩,崔小少爷咬着薄唇,几乎要将头埋进被单里。 “喜欢嗎?”段乞宁拨弄他的侧臉,将小少爷的臉从被里拔出。发丝因他局促的呼吸下散亂,少年的眼眶噙着点点泪花。 “说话呀,小少爷。”段乞宁摩挲他的唇,坏笑盈盈地捧着他的臉,指甲娴熟撬开唇角。 谁知那少年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宁姐姐,阿潮哥哥…他在看嗎?” “他不在,”段乞宁好笑地道,“这两天讓他睡偏殿了。” 崔锦程这才放下心,咬着她的指甲,口齿含糊地回他答她上一个问题,他说:“喜欢…宁姐姐……” “喜欢什么?要说大声一些。”段乞宁的手指横在他的牙口上,一边又拨弄兔子尾巴,抵着尾巴末端绕着圆圈。 崔小少爷的声音便如砂砾一样破碎,蜷于她腰侧的长腿抽扯,拉扯她的寝衣都是褶皱。 可即便如此,少年也没有抽回,反是继续架在段乞宁的身上,往她怀中靠拢着,恨不得要和她紧紧捆。绑在一起。 “喜欢……宁姐姐……这样……”他染着哭腔道,面色羞赧得快要滴血。 “这样还是那样?到底是哪样呀?”段乞宁故意装作不明白他的话,愈发放肆地玩着尾巴,又戏谑地调侃着,“你怎么这么贱呀,崔小少爷……” 段乞宁一会儿摸着兔绒毛旋转,一会儿拨着尾巴搓弄,辗转停停,或重或轻。 崔锦程的胸前起起伏伏,料薄清透的衣物摩擦胸口,他的眉眼间全是忍耐,忍无可忍,少年绷紧脊背,像只高傲的天鹅扬首,汲取上层宝贵的氧气。 “宁姐姐、我就是个贱种、下贱的胚子……是个低劣又肮脏的贱奴……”他喘着气道,眼尾湿红。 段乞宁滑落視線,那两粟倒越来越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粉里透红的,很是可爱,于是她笑道:“是谁的贱奴?” 崔锦程应道:“是宁姐姐的……是宁姐姐的贱奴……”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索性紧闭雙眼。 在亲手扼杀那个名为“崔家小公子”少年后,他感受到的是酣畅淋漓的快感。过去那些束缚住他的尊严、礼教、矜持通通被他抛之脑后,崔锦程只想直面自己内心卑贱而直白的欲望,舔着“她需要他”的念头,纵情地自我陶醉着。 “贱奴卑贱的身子能作宁姐姐的解藥……是贱奴的福分、是宁姐姐赐给贱奴的荣宠……贱奴的一切都是属于宁姐姐的……贱奴倾心宁姐姐,想、想为宁姐姐奉献所有……” 段乞宁嘴角扯出笑意,滑落身子,膝盖上扬,抵住小兔子的尾巴。 在那少年扬首咬唇崩溃时,一口咬往衣襟上。 …… 与段家明月轩里的柔情帷暖不同,远在京州的凰城大殿,整个早朝上得是死气沉沉。 南方闹旱灾多时,赫连玟昭早些时日拨下去的米粮不知为何,层层分练后,竟数额锐减,分到老百姓手中更是只剩下清汤寡水。 为此,赫连玟昭大发雷霆一通,当众斩杀了几个涉事的低阶官吏,以儆效尤。 事实上,这也不是赫连玟昭第一次在早朝大殿上摘人脑袋了,但原本紫气东来、高堂悬挂着“正大光明”牌匾的殿宇见红,终归是件不吉利的事。 文武百官见此,皆是臉色聚变,齐刷刷跪倒在地,再无一人敢冲撞。 雷霆怒火一时半会发泄不完,赫连玟昭的胸口起伏剧烈,须臾几口淤血呛在大殿上。 高台下的苏彦衡眉心微动间,陛下身边的女使火急火燎赶去,为她送上怡神丹。 大把大把丹藥灌入喉咙, 赫连玟昭含水吞服,猩红眼眸如利刃狠狠剜向苏彦衡,死死的,哪怕下一瞬会死不瞑目,她也要将那雙恨极了他的眼眸对牢他。 苏太师却无动于衷,他漠視赫连玟昭的視線,跪伏在地拜道:“陛下保重圣体。” 这声落下,群臣皆追隨他的举动,异口同声附和,齐齐高喝:“陛下保重圣体!” 高台上的凰帝暴怒,竟一掌将手边奏折全部推卸在地。“朕乏了,今日便到这!” 御前女使高呵:“退朝——” 众臣各怀鬼胎朝拜:“恭送陛下。吾凰万岁万岁万万岁……” 赫连玟昭捂着排山倒海的心肺,强压镇静对女使道:“去把七殿下给朕唤来,朕有事同他相议!” 片刻后,凰帝的御书房内,颈缠白绫、衣白胜雪的少年珊珊而来。 赫连景嘴角噙笑,跪于赫连玟昭脚边:“母凰要与儿臣商议的要事,怕不是有违常伦的房事吧?” 赫连玟昭抬掌,一举抽到口无遮拦的少年脸上。 赫连景舔了舔发疼的那侧嘴角,他嘴边的笑意愈发森然:“儿臣隨口一句玩闹,母凰怎么下如此狠手?您抽得儿臣好疼。” 赫连玟昭把手覆于少年脸上,仓促抚弄:“现在呢,还疼嗎?” 虽是关心询问的语气,可她眉目间全是狠厉,又因为硬忍着蛊毒的暴虐,额间沁出冷汗。 赫连玟昭的指甲划过他的下颌、下唇,停在他的鼻翼下,正在感知他的鼻息。 这很危险……赫连景眉尾颤动。 他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他出身卑贱,也没有资格上凰室玉牒。 他唤她一声“母凰”,但确实与赫连玟昭行的了这有违纲常的女男之事。 凰权滔天且生死攸关,若赫连玟昭为了苟活当真要拿他做炉鼎…… 赫连景敛下睫羽,盖住眸底阴翳:“母凰三思,儿臣已经失身给了‘永康县主’。” 赫连玟昭的手指果真顿住,突兀地又呛出一口血来。 “既已和宁姐姐交。合,儿臣只能做她的炉鼎了,强行更换,得不偿失的。”赫连景抬眼,仰视那个和段乞宁有着二分相似、天底下最尊贵的人,眼底折现出怨毒之色。 赫连景恨透了这个女人。 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他和十余名年岁相仿的少年儿郎一同被关押在冷宫禁地。 他们被剥去衣物,赤身。裸。体浸泡在藥炉里。那样阴寒的藥材,讓他们如坠冰窖。 少年们在药炉里挣扎逃窜,唤来的是宫男以及公公们的毒打,他们强压着少年们稚嫩的身躯,往冰冷腥臭的药水里浸泡。 他们说,这是凰帝陛下的意思,凰帝陛下要挑选出最能吃苦的儿郎,封他做凰子。 只要能成为凰子,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就不用在冷宫里饱受折磨。为此,十余个少年犹如笼中困兽,在这药炉里相残相杀。 赫连景挨过秘法锻体的凌冽,扛过旁人谋害的残酷,眼睁睁看着同龄人相继死在他的身边,他在尸体堆砌的药炉里愈来愈冷血,愈来愈阴鸷,末了,残忍无情地掐死了最后一个竞争者。 ——他成了药炉中唯一的赢家。 凰帝如约封他为“凰子”,却没接他出冷宫,他依旧被锁在药炉中,日日夜夜接受药汁淬炼,且药汁的色泽和味道日复一日浓郁。 宫男传话道:“七殿下继承了前朝太医生母的天赋,天生对药草敏锐,身体吸收起药材来更是事半功倍。凰帝陛下赏识您,是您的福气,从此往后,陛下要愈发对您倾注期待,特命小奴们加大剂量。七殿下,您未来必然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可眼下只有吃得了这苦中苦,方能做那人上人呐!” 为了活下去,赫连景只能将那些苦痛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年年岁岁忍受惨绝人寰的秘术锻体。 在得知赫连玟昭要来冷宫见他后,赫连景更是黑眸狠辣,亲手用刀将锁骨附近的伤疤雕刻成火羽的形状。 火羽,是大延王朝的标志,是凰室图腾之一,是少年时期的赫连景对那个当权上位者的讨好。 果然,赫连玟昭在见到血淋淋的殷红图案后,满意一笑,将他带出冷宫。 后来,赫连玟昭也亲口告诉了他一个残忍的真相: 她所患的暴怒之症为大幽情蛊“凤求凰”,唯有大幽寒玉体魄的男子才可缓解。 死于她手下的那些少年都是她的药引,她要从中擢选出最强劲的那个,成为她的“御用解药”。 赫连景本来是赫连玟昭为自己准备的,要等到病入膏肓的那刻交。合,以达到回光返照、延缓寿命的目的。 可是,因为“段乞宁”的出现,打破了她全部筹谋。 不,准确来说,是赫连景主动搅亂她的计划的。 那场晾心湖之宴,赫连景与“段乞宁”的第一眼,就凭借淬炼出来的大幽寒玉体魄辨认出她身上有着和赫连玟昭一模一样的蛊毒。 “凤求凰”何其罕见,怎么偏偏就成雙出没了呢? 那时亭台高座上的赫连景敛开睫羽,已然从凰帝频频望向那段家女的视線中捕捉到端倪。 为此,他尽心设计,与“段乞宁”一眼钟情,讓自己献给了她,成为她的炉鼎。 更加印证他的大胆猜测为正确的事情是:赫连玟昭默许了他与“段乞宁”的偷。情。欢好。 回宫后,赫连玟昭再没传过他去过御书房,直至最近,她好似快日薄西山,才多次召他议事…… …… 赫连玟昭闭阖眼眸,忍耐得极为痛苦,指腹克制不住地在赫连景的脸上拨弄,以此慰藉。 御书房内静谧许久,女人倏然指骨用力,扼住赫连景的后颈,将地上的少年扯到跟前:“听底下宫男禀报,你烧了半株大幽凤尾花?” “是,”赫连景回道,“儿臣心悦永康县主,不过使些手段将县主留下来,不会伤到她的。” 赫连玟昭视线紧逼:“你当真心悦?” 少年扯唇,嘴角笑意意味深长:“这是自然,儿臣与宁姐姐情投意合,一眼万年……若不是当年宁姐姐玩心盛烈,无心娶夫,儿臣早会向母凰求旨。” 赫连玟昭:“……” 见她默然,赫连景唇边妖冶的笑意更为灿烈,黑眸眼底浮现危险之意,盯凝她补充道:“怎么了母凰,这不也是您的心之所向嗎?要把‘解药’留给唯一挚爱的骨肉……” 凰帝倏然掐紧他的下巴,眉宇间蛰伏一闪而过的杀机。 但赫连景知晓她不会杀他的,所以那白衣少年无所忌惮地道:“让崔家小贱人去段家上门求姻、赐婚邵家小贱人给永康县主,不都是母凰做的局?目的不就是为了把宝贵的‘大幽寒玉体魄’及木土双把秘钥送往她的身下,为您流落在外的‘民间凰女’铺路?” 赫连玟昭指甲用力,于他下巴上掐出红痕。 却听他猖狂又道:“只是母凰先前送出去的那位药,药效不好,怕是撑不了几时,母凰爱女心切,不如……把小七也一并送过去吧?” 赫连玟昭压抑呼吸,竭尽所能克制蛊毒,但起伏不定的胸口还是暴露那些情蛊在肆虐无比,“你很急迫……是苏太师派你来的?” 赫连景反手捏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腕:“母凰误会了,小七爱慕宁姐姐,不容许姓崔的小贱人横刀夺爱。” “望母凰成全。”言罢,他的眼神变得锐利,手指徒然施力。 赫连玟昭只觉胸口翻涌上来一股灼热,没忍住咳出瘀血,黝黑幽深的血迹滚落在金碧辉煌的殿宇上,那样鲜红的印记,触目惊心着,刺激她的头颅里在嗡嗡作响。 女人痛苦地嘶哑两声,呼吸随心跳如雷鸣震烈,她视野转为混沌、明明灭灭。 赫连玟昭手扶胸口剧咳,颅内暴躁持久,好久才归于寂静,看人看物都有些模糊,那跪在地上的白衣少年不知怎的,好似都没了皮囊,待她俯下身贴近,才犹如拨开层层云雾,看清那他的面容。 赫连玟昭瞳仁骤缩,睫羽充斥怔然,她颤着手要去扶少年的面颊:“阿玉……是你吗?” 赫连景眉心一跳。阿玉、是谁? 可赫连玟昭沉浸其中,无可自拔地动容道:“阿玉,你回来了……你终于舍得回来看看朕了……这些年来,你连朕的梦里都不愿踏入,你还在怨朕吗?” 少年蹙眉,冷冷地道:“母凰,您怎么了?我是小七。” “阿玉……你怎的不说话……你说话呀,你骂朕也好,朕想听听你的声音 ……朕快要……忘记你的声音了……“赫连玟昭冰涼的手贴在赫连景的下颌处,女人的身躯情不自禁被他吸引,离开龙椅,朝他靠近。 赫连景睁大眼瞳,心道:赫连玟昭这分明是出现癔症了,她的蛊毒,竟已弥漫到如此地步了吗? “母凰,我是小七,您清醒一点。” 赫连玟昭不为所动,那双手已经順着少年的下颌没入衣领,纠缠他的衣襟,另一只手也按在了他的腰带上。 赫连景长睫颤动,作势便要遁逃,被神识不清的女人遏住后颈白绫,拖拽回她的身下。 少年挣扎,跪地攀爬,赫连玟昭掐着他的颈脖,自他身后禁锢他的腰身。 赫连景崩溃大喊:“母凰!住手!我是小七!来人!快来人!!” “殿下!”苏彦衡破门而入,待看清殿内狼藉和纠缠在一起的两人,慌亂地凝望向赫连玟昭,“陛下,那是七殿下……您在做什么?” 赫连玟昭顿停刹那,苏彦衡借此时机冲上前,抄起杯盏往她脸上泼,赫连景在凰帝闭眼清醒时忙中作乱爬起,朝殿门外狂奔。 冰凉的水珠覆盖女人的五官,順着她的面部肌理下落,衣领口也全部湿透,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侧,赫连玟昭发髻上的凤凰步摇折射出金灿微光。 她维系着匍匐在地的姿势张唇平复呼吸,待到颅内清明,赫连玟昭撩开凤眸,撑着手起身。“苏彦衡,你好大的胆子啊!” 换做是从前,苏彦衡只怕是已经跪倒,求凰帝息怒。 可彼时,苏太师一动未动,垂在大腿附近的手还紧握着滴水的茶杯。 赫连玟昭于高台长阶上居高俯视:“太师,见到朕为何不拜?” 苏彦衡将杯盏放回原位,抬手朝上方行了个简礼:“陛下,可清醒了?” 她为他如此张狂的态度恼火,她决定将他拖下去赐杖刑,扬首怒喝来人,可无一人回应,平日里侍候在侧的贴身女使和宫侍皆不知所踪。 赫连玟昭怒目圆睁,瞪视男人。 苏彦衡垂下手,面色镇静:“陛下想唤谁、想做什么不若和微臣道,微臣自会替陛下分忧。” “苏太师,倒是朕小看你了!你真是有本事的很啊!”不过瞬息,赫连玟昭就明了,京州守备已经都被换成他的人,连御前的禁卫军也无一幸免。“你何时动的手?” 苏彦衡:“小满,晴儿接风洗尘宴前,你派人千里截杀她。” 赫连玟昭哈哈大笑,令他不悦地蹙起眉梢。 女人踩下台阶,掐住他的双颊:“苏太师,你这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逼宫篡位,胁令朕将东宫之位传给晴儿了?” 与此前跪在她脚边装模作样的苏彦衡不同,而今的他连演都不演了,冷冷开口道:“并非胁迫,陛下立晴儿为太女才是順势而为,顺天而行。陛下是天女,一言一行皆受天神指引,若是一念之差立错了储,可莫要怪天神不留情面,降灾于凰天后土。此前,正是陛下久久不立太女,南边的旱情才肆虐无度,连陛下播下去的赈灾救命粮,都有蠹虫敢贪污。” 赫连玟昭抬手就是一巴掌,夹杂蛊毒暴虐的手劲,将苏彦衡抽得摔倒在地。 她倾身而上,横跨在他的身上,捏着他的下巴,将苏彦衡红肿的脸抬起,另一只手已不由分说地没入他的衣领。 “滚开!”苏彦衡镇静自若的面容似乎终于裂开纹路,流出名为慌乱的波纹。 “朕现在情蛊泛滥,你倒是来得正好,留下来替朕分忧!”赫连玟昭抽了他的腰带强硬捆住他的双手,高举过头颅,扣押在地板上。 苏彦衡不可避免地挺起胸膛挣扎,男人的黑眸迸发怒焰。 赫连玟昭一举扯开衣襟,狠狠捏了一把,漠视他红着眼惨痛。 她用膝盖抵开他的腿,手段粗鲁掐着他的腰肢而过。 走势如疾风燎原,不可阻挡,令地上的男人顷刻间疼得弓起脊背。 赫连玟昭恶狠狠地在他耳鬓嘶咬:“叫啊,给朕叫!苏先生方才能说会道的,怎么这会跟个哑巴一样?好好喊响些!让你新安排的人手都听听,她们的太师是怎么侍奉朕的!” 女人指甲用力,如锋利利刃,雕琢朽木,入木三分。 苏彦衡惨烈地叫唤一声,随后便哑了嗓音,他已经摇摇欲坠地几乎说不出话,唯有翕动的唇瓣大张大阖,垂死挣扎地在呼吸空气。 御书房中的烛火燃掉半截,火光蔫灭些许,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玟昭坐在他身上掌控,地上的男人眼角淌下清泪,已被情潮烹制成行尸走肉一具。 倏尔,外头有女使扣响殿门道:“陛下,顺国将军府长女,邵筠小将军求见。” 赫连玟昭顿住身形,指腹按在他胸口的吻痕上:“邵家,也落入你掌中了吗?” 苏彦衡如一滩死水的眸子终于翻涌出水花,他在她身下咯咯讥笑:“隐娘,苏先生再送你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不是你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凰权也好,情郎也罢。妄图据为己有的嗔痴贪作祟,就是你悲剧噩梦的初始。你为挚爱骨肉铺设的道路,先生已经一一铲除,包括送去钦天监里那邵家嫡子的婚事。先生是绝对不会、将邵家军留给你还有你的爱女……哈哈哈,大局已定,你必败无疑!……” 而赫连玟昭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谷雨那日,段乞宁落水,手中却牢牢紧握邵驰抹额的样子。 于是她笑了,笑得分外张狂和明艳:“苏先生,你不就等着朕驾鹤西去的那天?你放心,到那时,自有朕早就拟好的圣旨宣召,立‘暄儿’为太女。你与你的爱女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之辈!”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京州的风云掀不到段家明月轩,映着头顶较好艳阳,绿植簇拥的院内尽显一片宁静祥和。 钓月娘子的初夏新品样式相继送入府中,其中不乏香皂、成衣、配件、首饰……段乞宁一一过目,命多福多财收好。 忙活完钓月娘子生意上的事,崔小少爷提着食盒过来。 阳光下,少年衣着清雅,衣袂翩翩。他挽着袖口,露出劲瘦的手腕,白皙肌肤上的青筋脉络清晰可见 自打二人谈上恋爱,崔锦程每日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一连多日,段乞宁体感自个胖了一些。 今日小少爷送来的,是亲手做的蜜桃酥山和冰奶冷元子。 一到夏季,冰窖里的藏冰便是价值连城的稀罕宝贝,段家富可敌国,自然囤积不少,晾州卖冰的生意段家也是独揽大头。 昨个儿崔锦程在榻间问她能否去地窖取冰,段乞宁还纳闷他都“大幽寒玉体魄”了,还得冰块消暑吗,没想到竟是为了做这个…… 那酥山外形美观,盛放在暖阳底下,还飘着层层冷气,最外边的一层化了些,折射出波光粼粼的清透感。 崔锦程递过来一根勺:“酥山易化,宁姐姐快些吃。” 段乞宁没有第一时间动身,而是沐浴暖阳言笑晏晏。 她坐于院落石椅,手肘胳膊支起半边脑袋,好整以暇地道:“小少爷,你喂我。” 崔锦程身形一顿,耳根轻而易举地爬上些薄红。 段乞宁早就发现,他有两幅面孔:床下做端庄清雅的崔小公子;床上在她身下卑微哀求,做阴暗扭曲的崔小贱奴。 即便他们深入交流多次,只在外头出没的那个崔小公子还是一贯清冷矜持,稍微唐突轻薄点的话都会令他面露羞赧。 这可真他爹得劲。 见他羞怯不动,段乞宁捏住他的手腕往怀中拉,将那少年拉到自个双腿与石桌之间。 崔锦程背对段乞宁,女人往他腰间轻轻地揽上一只手,绕着他的腰带摩挲,另一只手悄然贴在他的侧臀上。 小少爷精致的腰身似乎因为她轻拍的举动绷紧了一些,白衣绸缎光滑,在她掌下被搓得愈发熠熠生 辉,似酥山外溢的冷气,泠泠清冽。 段乞宁捧着他的腰,面颊挨得很近:“小少爷今天藏尾巴了吗?” 崔锦程的耳廓红得通透,紧捏勺子的手也随之用力,他抿直唇线,点了点头。 段乞宁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腰:“那你坐下来,坐我腿上……” 少年迟疑,段乞宁圈紧他腰,将他温温吞吞地带下。 崔锦程才坐定,段乞宁颠簸了下腿,将他蹬得慌乱,猝不及防间只能用空闲的那只手搂住她的颈。 段乞宁揽抱着他,抄起石桌上的酥山:“喂我。” 崔锦程低垂眼眸,白勺舀向清脆酥山里,塌陷了一角。 以往,段乞宁的每一口吃食都需要阿潮试吃,自打两人处上对象,这试吃的活便全被崔小少爷揽下,是以少年舀的这第一口,不知是给她还是给自己。 他拿不准主意,端着酥山迟疑。 “小少爷你吃。”她微微仰视着他道。 她这是不信任他吗?崔锦程的灰黑眼瞳中有失落划过,但很快被他淹没,少年将第一口酥山送入唇口。 段乞宁在他松开汤勺时,手掌压住他的后脑,吻上他冰凉的薄唇。 “唔……”崔小少爷偏了些脑袋,段乞宁借机搂紧他的腰,舌尖撬开他的唇角,丝丝冰意鱼贯而入,随他们唇齿间的余温融化成水,送来鲜桃味的甘甜。 段乞宁汲取他唇中的甜意,越吻越深,指腹抵住那凸起的尾巴末端作祟。 再松口时,少年的眼眶噙有难忍的泪花,唇瓣被她吻得红润透亮。 段乞宁用手拨弄了他的侧脸一二,凝望他昳丽动人的眉眼,夸口赞道:“‘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 似在赞酥山,又似在赞崔锦程。 少年听懂她言外之意,移开视线,突兀往她怀中扑,塌陷半边腰肢,尾巴顶起的那团衣料也因此高高翘起,勾着一股引诱。 段乞宁边按着他的后颈,撩开衣裙钻了进去,揉着兔子尾巴的绒毛。 光天白日,绿树成荫下,少年于她耳畔哽咽的呼吸声断断续续,随那醇香可口的酥山一起融化,化为一汪凉水,又甜又腻…… 不过毕竟也才初夏,冰凉的东西吃多了伤身。段乞宁吃饱餍足,多福传来消息,说是京州的邵家小世子送来的信。 多福早看崔锦程不顺眼了,如今见他恃宠而骄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专程逮着他与段乞宁调情的时候把消息送来。 果然,段乞宁怀中的少年顷刻间变了脸色。 段乞宁自是也觉察到他敏锐的变化,崔锦程从她怀中挣脱些许,腰臀渐有抽离之意,被她看破举措,逮着时机将他重新圈回怀中。 “放着吧。”段乞宁对多福道。 她没有说放哪里,多福自作主张走上前,放在了冰奶冷元子羹的旁边。 待到多福的身影消失于庭院,崔锦程望着那封书信出神:“……” 信笺所包装的信封,用的都是上好的澄心纸,外头绣着邵家的祥云纹路,彰显世家大族的身份。 信笺正中心,笔墨黑色洋洋洒洒写着:“神仙姐姐亲启。”旁边还用极细的狼毫笔墨画着一个小小的猫爪图案。 崔锦程曾在段乞宁的书桌案上见到过这个图案,当是段乞宁在外头赈灾时,教画给邵驰的。 如此,少年垂下眼眸,浓密睫羽落下一层厚重的阴影,他将勾缠在段乞宁颈间的手撤回,往石桌那头侧过了些身子。 “生气了?”段乞宁紧追而去,脸颊贴在他的胳膊旁,那只手复再搂住他的腰。 “没有。” “喏喏喏,还说没有,都写在脸上了。”段乞宁扯过他的脸,拇指和食指捏着他两边的腮帮子。 崔小少爷赌气地鼓了鼓腮帮。 段乞宁笑,捏着他的脸晃了晃:“要不,小少爷你念。” 崔锦程拒绝地很快:“不要。” 言罢,他站起身子,收拾汤勺和碗碟。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那吃了还剩下一半的冰奶冷元子羹在段乞宁抬手取信的时候被打翻,汁水浸湿邵驰的信和段乞宁的手,还有不少顺着石桌淌下,弄脏了他们的衣裙。 若段乞宁此刻能看见他的脸,当能见到少年眸低的晦暗和阴沉,对着那封湿透印画墨字的信。 “你也手滑了一下?”段乞宁好笑地道,将湿漉的信件撂回。 崔锦程睫羽微颤,慌忙收拾倾倒的瓷碗放入食盒,才绷着唇无辜地回身看她,道:“宁姐姐,我不是有意的。” “嗯……”我信你个鬼。 段乞宁的手指沾染那些冰奶冷元子的汤汁,有些粘粘的,令她不适地摩挲着。 而余下的汤汁还一个劲儿地往段乞宁的衣裙上淌,崔锦程见状手忙脚乱,想用手去赶,被段乞宁倏然捉住手腕。 二人彼此间沉默了好一会,崔锦程怔乱的视线缕缕与她对视,透着手足无措和讨好,在他往她怀里靠近时,段乞宁狠狠捏了一把尾巴,令崔锦程双腿一软,双手堪堪耷在她的肩头,稳住身形。 “你到底是闯祸了,小少爷。”段乞宁仰视他,不怒自威。 崔小少爷漂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听她道:“我要惩罚你的。” “跪下。” 崔锦程膝盖一松,跪在她腿间,面上虽是清冷委屈,眼底却是隐隐折射希冀的。 段乞宁的视线追逐他由上而落,她的手臂撑在了大腿上,整个人弓背弯下,发丝垂落在她的两鬓,人影则完完全全将膝边的少年笼罩在内。 他被包裹在她的影子里,好似一个只属于她的私藏。 少年低垂而下的面颊正对段乞宁腾空的手腕心。 女人把沾满糖渍的手指弯曲在他唇边,迎着些许燥热的夏风,危险地道:“自己弄的,自己舔掉。” 少年仓促地抬头望她,剪水秋眸湿润,头顶发冠璀璨。 段乞宁居高临下扬眉,嗯哼了一声。 崔锦程很快低垂视线和头颅,段乞宁凝望他优越的睫毛和鼻梁。 少顷,手指尖传来讨好与轻咬。 崔小少爷一点一点用舌卷过糖汁。 他的长发随他低下脑袋的姿势散落,扫在段乞宁的裙角和鞋面。 直到手指都是玉露,段乞宁轻轻捧起他的下巴,抬起少年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脸。 薄唇红润,水光盈盈,与他明眸中的湿意相得益彰。 “什么味道?”段乞宁低头问。 “甜的。”少年哑着嗓。 “做得好噢,小少爷。”段乞宁捏了捏他的鼻尖。 崔锦程的灰黑眼眸中燃起被她夸奖的喜悦。 风卷过她的手,带走热意,徒留冰凉,段乞宁似乎心情不错,竟主动问他下午想做什么。 那少年沉静了很久才道:“宁姐姐,我想去逛街。” “逛街?”段乞宁诧异一笑。 崔锦程深呼吸一口气,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段乞宁想起除夕夜他的“告白”,他曾说他羡慕可以在大街上打伞赶路的普通儿郎。 他的过去,终日被困在高楼上,俯瞰旁人的热闹,即便后来给她当侍奴,没有她的允许,他也不能踏出段府一步。 他在晾州长大十余载,晾州街头的路怎么走,说不定都还没段乞宁这个穿过来的半吊子熟。 段乞宁凝望他眸间亮光,心道罢了,颔首允许。 下午申时,一番休整,段乞宁捎上崔小少爷去闲逛。 崔锦程一袭白裙,装饰素雅,头顶佩戴一顶帷帽。薄如蝉翼的纬纱撩下,盖住他的容颜,却借着光亮能够影影绰绰瞧见里头少年郎的轮廓,折现出一种令人遐想连篇的朦胧之感。 段乞宁最近酷爱捏他的脸,凉凉的,软软的,光滑又细腻,肌肤吹弹可破,像在摸羊脂玉。彼时她的手又伸进去捏了捏他的脸颊,见他一副乖顺得任她采撷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牵过他 的手。 段乞宁牵他用的是右手,左手尚且空闲,不过很快,身着鸦青色劲装,头戴玄色帷帽的阿潮握刀,行至她跟前行礼。 段乞宁每次出门,必带阿潮。有时候是让他本色出演,当个暗卫跟在段乞宁身后;有时则是让他扮做夫郎,跟在钓月娘子身侧。 但见他今日打扮,纬纱遮面,耳挂银饰,是想做她的夫郎的,想牵她的左手。 段乞宁忆起回晾马车上男人落寞的眼神,默许了阿潮的主动。 左手一个心肝,右手一个宝贝,三人成行,结构对称。哪知道才走一步,右手一紧,崔锦程定定不动。 段乞宁和阿潮同时驻足,回首望他。 崔锦程不说话,牵她的那只手很用力,也没放开,反正就是不走了。 段乞宁道:“不是要去逛街吗?” 温凉的话语自纬纱里传出:“宁姐姐,我只想和你一起。” 段乞宁默了一会,阿潮道:“宁宁,近来京晾不太平,还是要注意防备。有属下在,属下会护佑您和…崔侍奴的安危。” 阿潮为如何称呼崔锦程卡壳了一下,因而“崔侍奴”三字落在少年耳中就好似是他刻意在强调,让崔锦程觉得刺耳无比。 更何况,他唤她什么? 纬纱挡住崔锦程绷紧的唇线,他手指一顿后,松开了段乞宁的手垂下去,嗓音有些发哑:“如若是这样的话,我不去了……” 第76章 微风荡漾开崔小少爺的帷帽一角,露出他微微发抖的嘴唇,已是毫无血色。 段乞宁凝望须臾,道:“去,怎么不去了。” 言罢,她牵起崔锦程冰凉的手,朝阿潮使了个眼色。 阿潮明了她的意思,点墨黑瞳里滿是受伤的神情。 段乞宁在阿潮粗粝的虎口附近摩挲了一会,似在宽慰他,随即松开男人,朝他摆了摆手。 “属下恭送主人。”阿潮的声音响在耳后,段乞宁牵着小少爺出府。 坐上马车时的崔锦程默不作声,抵达市中心后下马,段乞宁递出搀扶他的手,笑眯眯地道:“还生气呢?” 成功收到耳熟的一句:“贱奴不敢。” 段乞宁前去捉住少年的手,将他牵下马车,附上一句:“又不敢了?我看你每次都挺敢的,你还敢对我使脸色呢。” 崔锦程:“……” “你就说是不是吧?” 崔锦程:“…………” 段乞宁驻足,扬手撩开了他的帷帽纱帐,对上他抬眸的一瞬间,看到一双映水的清澈瞳眸,如明月皎洁。 少年错开視线,望着她露在外边的肩颈,多少有点别扭地道:“宁姐姐,你为何每次都要挖苦我?” “你管这叫‘挖苦’?”段乞宁湊近他,面颊置于少年的帽檐下,几乎和他鼻尖擦着鼻尖,“那你看见过我‘挖苦’过旁人吗?” 崔锦程放大了些瞳仁,盈盈呼吸纠缠在帷帽下逼仄的空隙,近得好似彼此的心跳都在勾连。 他的睫羽猛然颤动,为段乞宁这句别有深意的话語。 他可不可以理解为,在她心里,他是不一样的。 段乞宁笑而不語,从帽檐下方撤離,崔小少爺倏然扯紧她的手,有些嗔怪地撇过头道:“那我也不是、对谁都摆脸色的……” 段乞宁直接哎呦一笑:“你还真敢说,那我还得谢谢你了?老奴谢小少爺摆脸~”她甚至还夸张地行了个虚礼。 崔锦程耳面一紅,与她相牵的那只掌心里沁出汗液,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对不起宁姐姐,我以后不会了。” “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谁知道小骗子说话是不是真的。”段乞宁嗯哼一声。 崔锦程望向她诚恳地道:“这次是真的‘真的’!” 段乞宁:“不信,你以后不会怎样,说具体些。” 少年深呼吸一口气,道:“以后不会再生宁姐姐的气,也不会再对宁姐姐摆脸色……” 段乞宁拖长尾调“哦”着:“所以你之前是真的故意摆脸色给我看啊,你真坏啊!” 崔小少爷找补道:“不是的,宁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好像越描越黑,少年仓促解释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涨紅了脸,憋不出话。 段乞宁冷下一个疑问式的“嗯”字,让那少年心头慌乱。 崔锦程心一紧,闭上眼睑,索性湊过去吻了吻段乞宁的唇。 他吻得很轻快,蜻蜓点水一下,帽檐将她的脸笼罩在内,段乞宁的鼻尖缠上他身上的香味。用的还是她为他精挑细选的、钓月娘子的初夏款香皂,小梨花味儿的,很是清透。 那道冷香撤離得很快,段乞宁几乎第一时间抬手按住了他的后颈,继续这个吻。 吻到餍足,她才松手,对上他依旧通紅的面颊。 “其实也没事,”段乞宁似是漫不经心地开口,“偶尔生生气什么的。”更何况,她刚才默许阿潮,本来就是故意的。 故意惹他生气,故意惹他吃醋,借此试探他并从他受伤的表情中获得较为量化直观的“他对她的在意程度”。 段乞宁的内心深處,其实是不信任崔锦程的:如果没有她的“穿越”,男主还是会喜欢赫连晴,这是原著作者既定好的——既然如此,哪怕她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段乞宁始终觉得男主和女主之间,还是会有条无形的“桥梁”。 不过,有一说一,段乞宁除了在床上会偶尔发疯失控外,在床下她对待男朋友还是不错的。出手大方舍得花錢,该哄着的时候也会柔情蜜语哄着,这一点谈过的前男友们都说好,不然那玉梢公子也不会心存妄念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会吃醋会生气,说明在乎她,段乞宁自然知道,也允许男朋友们在一定尺度内“作”,她心情好会哄,心情不好就晾着。 当然,这个尺度范围限定在哄了有效果,有眼力见,知道见好就收,不要哄着哄着哄不好,蹬鼻子上脸的,把她的耐心和脾气耗尽。 目前和崔小少爷處下来,体感他有些傲娇,是个醋坛子,爱生气,生气了喜欢口是心非说自己没生气的那种。大概是这小子有点雏鸟情节,自打段乞宁的手指进去过后,崔小少爷便对她更为依恋和亲密,从前那种争锋相对的场面再没有过,崔锦程现在属于段乞宁稍微哄一哄能哄好,就算不哄晾着,过一会他自己也能把自己说服,小动作一大堆,会拐着弯儿来地和她求和。 对段乞宁而言,是任还算省心的“小男朋友”。 是以她探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岔开话题道:“走吧,去逛逛,不是向往很久了?” 崔锦程努了努腮帮,明明眼里都在发光但面上却矜持寡淡地嗯了一声。 段乞宁哼了哼,懒得拆穿他。 晾州集市人潮熙攘,即便南方这些日子闹旱灾,此处的繁华盛景也被波及到得甚少,街上小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 那少年起初还有些拘谨,探头探脑的,待到段乞宁准他放下帷帽,他将帽子挂在脖间,視线兴奋地穿梭在坊街邻里。 而晾州城的百姓或许不认识从小养尊处优、足不出户的崔锦程,但对段乞宁这么个知名恶霸,到底还是眼熟的。 段乞宁走在大街上,那无疑是人群焦点、视线中心,诸位老百姓的议论对象: “这不是段大少主吗?” “带了个美侍?” “不会是那个名滿京晾的崔小公子吧?” 这一声收获不少唏嘘和肯定,没过多久,方圆十里都知晓了:段大少主竟带着崔小公子逛街! 传言中他不是被段乞宁报复得很惨嘛?如今见那少年明眸皓齿,身段绰约,眉目点缀着初为人夫的娇怯,可是被段乞宁宠爱得很滋润的呀。 常言道,“錢在哪里,爱就在哪里”,众人一路探望过来,只见段大少主为博美人一笑,洋洋洒 洒间千金已掷。 段乞宁自动开启买买买模式,但凡崔锦程多看一眼的东西,她就打包丢给底下女使,弄到崔小少爷不得不收敛眸光。 小少爷往日被教养得要克己克欲,这样奢靡的行事作风自然与他打小所学格格不入,可是他又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小郎君们的羡煞眼红中寻觅到了足以让他优渥的快感。因而他有些矛盾,“崔小公子”在明面惶恐着妻主大人的鋪张浪费,“崔锦程”却在暗地里紧牵段乞宁的手心,灰眸深处尽显恃宠而骄的得意。 段乞宁与他十指相扣,对上少年俊美的脸庞,光影柔和鋪照他身。 小少爷敛眸躲闪,掩饰眸底姿态,但她还是敏锐捕捉到方才他眉间一闪而过的盛气。段乞宁哼笑一声,牵他走远。 街角有个卖花的小女孩凑近,怯生生地道:“姐姐,姐姐,给心上郎君买束花吧。” 女孩衣衫朴素,衣袖打满补丁,但露在外头的脸庞却纯净恬然,巴巴儿望向段乞宁和崔锦程。她篮中花卉鮮艳,沾着水汽,琳琅满目的。 段乞宁偏头望了眼崔锦程,少年正为那句“心上郎君”耳面微红。 “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卖花呀?”段乞宁弯腰挑选,随口一问。 那小姑娘面露感伤:“姐姐,以往都是我随阿爹来的,但是阿爹病了……姐姐若喜欢,不妨多挑些去,这些花都是我早晨去郊外采的!” 段乞宁抬眸见她眉含忧虑,衣着捉襟见肘的模样,怕是正在为阿爹治病的银钱着急,便多挑了一些,里头有向日葵、百合、兰花,搭配木槿和芍药等。 段乞宁让小姑娘简单包捆,从腰包里掏了好些碎银给她。 “姐姐不用这么多的!”女孩惶恐,“只要五十文就好……” “拿着吧,”段乞宁捏了捏女孩的小脸,“姐姐喜欢你的花,多的钱是姐姐预付给你的定金和跑腿费,往后半月你每日将花送往城中段家府邸,就说是段大少主预订的。” 她眼底温柔和宠溺分明是向着那小女孩的,可是落在崔锦程眼中,倒叫他眼波微动。 “谢谢姐姐!”女孩很快明了,“谢谢段娘子!”治病银钱有了着落,那丫头喜上眉梢,眼底是真心实意的感恩。 段乞宁跟着眉眼舒展,从女孩手中接过捧花,塞到崔锦程怀里。 女孩由衷道:“姐姐,哥哥长得可真好看,是我见过天底下最漂亮的人!” “鮮花配美人。”段乞宁望向还愣愣出神的崔锦程道,那少年思緒回笼,顷刻间红了脸。 崔小少爷一路紧紧捧着鲜花,随段乞宁来到钓月娘子在晾州城中的成衣鋪。 她不过照例来视察,见铺中人流稳妥,和掌柜使了个眼神后,与掌柜单独前去厢房商榷。 崔小少爷被撂在底下,眼神中透着清澈的迷茫,他抱着捧花不知所措好一会,铺子里的杂役小廝前来问道:“哥哥有喜欢的样式和布料吗?” 崔锦程头一遭面临这样的困境,尴尬地摆手道:“我随便看看……” 说着他做出一副忙碌挑选的模样,小廝温和跟在后边,倏尔笑道:“宁少主待哥哥真好,我还从来没见过宁少主带哪个哥哥来过铺子呢。” 崔锦程脚步一顿,为他这口吻困惑。 小厮解释道:“钓月娘子在大延各处的商铺,宁少主皆有投资,是不折不扣的二把手。昔年宁少主南下在桑州落户,和钓月娘子结为拜把子的异姓姐妹……” 那少年津津乐道钓月娘子与段乞宁是如何结缘,段乞宁又是如何慧眼识珠,这些日子坊间运作得如何……语气里尽是对段乞宁的钦佩和向往。 然而崔锦程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的思緒在听到小厮道“南下”二字时便停驻,一想到段乞宁当年毅然决然地离开晾州是因为他自己,崔锦程的心口倏然翻涌上来一股不适,如鲠在喉,好似被人扎了一刀。 “锦程,”段乞宁自台阶上下来,望了眼他和他身旁的小厮,“聊什么呢?” 崔锦程思绪回神,下意识唤了她一声:“宁姐姐。” 段乞宁行至他身侧,顺着他停在的陈列品望过去:“喜欢这匹?买回去做衣裳?” 崔锦程往段乞宁身旁凑近,主动勾住她的手道:“不用了宁姐姐,已经够多了。”算上上次从京州回晾置办的那些布匹,衣裳都在排队制作中,足够他穿到明年。 “宁少主,这布样花哨,做衣裳怕是太招摇了,不若做些香包、锦囊之类的佩饰。小奴此前做过一些,”那小厮从衣襟里摸出自个的男红之物呈上,“宁少主觉着如何?” 第77章 是个挂着流苏的小荷包,小巧精致,制作的主人用了不少心思。 段乞宁先是看了眼荷包,再去看那小廝的脸。 段乞宁时常来这家铺子考察,一来二去对这小廝倒也有印象,长得还算俊俏,如清水芙蓉。 那少年黑眸明亮,望向她时满是神往。 这打的什么主意?像是要把荷包送给她的样子。 那小厮因着呈上荷包的手势不免衣袖抻紧,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崔锦程盯着他腕间显目的守身砂,眉眼阴翳而下。 “宁姐姐,我想去别處逛逛。”说罢,他紧牵段乞宁的手往外去。 段乞宁随他跨出店铺,心情不错地调侃着:“谁家醋坛子打翻了,好浓的醋味?” 崔锦程顿住步履,也不回话,反倒是松开段乞宁的手,自顾自地把颈脖后的帷帽拉起来,重新戴回头上,放下纬纱。 段乞宁被他这掩耳盗铃的操作整得满目促狭,不免好笑地撩开纬纱,对上少年紧绷的面容:“你干嘛呀,准备与世隔绝了?” 崔锦程呼吸冗长,避开目光。 段乞宁追着他避开的方向把脸平移过去,怼着他道:“又生气了,剛还说不生我气呢?” “我没有生你的气。”崔小少爺凝望她一瞬,那一眼有些复杂,“我只是觉得宁姐姐你……和以前很不一样。” 那必须,段乞宁心道,嘴上说的却是:“哪里不一样?” “性子不一样,感觉也不一样。”崔锦程應着,没敢说的是,魅力也不一样。从前的段乞宁似乎心中只有情爱,只能装得下一个“崔锦程”,可是现在的段乞宁心胸宽阔了,也已经装下更多的东西,情爱对她而言不是什么缺一不可的东西,“崔锦程”现在只能在她心中占据小小的一块。 今日那小厮用向往的语气同他赘述段乞宁发家致富史,崔锦程听闻又何尝不感慨:她变了这么多,变得这么厉害,身边有阿潮哥哥、邵驰哥哥、七凰子殿下……那么多的男人围着她转,甚至店铺里的杂役小厮都对她另眼青睐。而他现在却是叛贼逆子、是贱籍之身,是她身边所有蓝颜知己中身份最低贱的那个。 少年此刻胸腔里翻涌而上的是一种“配不上她”的自卑。 他开不了口,甚至有点想要逃避,他把视線和头颅同时垂下,心口的落寞快要将他的自尊啃食殆尽。 段乞宁不知他内心煎熬,戏谑地抬起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纬纱:“那你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崔锦程心口钝痛。若真要论的话,谁不喜欢天天被人追着捧着? 因为曾经有过,现在又失去,这种落差宛如刀子扎在他身上。 见他不答,段乞宁换了个提问的方式:“小少爺,我这两种样子切换自如的,今天就让你选,你想让我怎样对你?” 她笑眯眯的,煞有其事:“左手‘追求’你,右手‘挖苦’你,牵哪个?” 崔小少爺眼一闭心一横,想去牵她的左手,即将要牵到的那一刻,段乞宁手一抬,少年只摸到了她的衣裙。 “你想得美啊!”她哈哈笑着。 意识到被耍,崔锦程恼羞,耳面骚红,狠狠扯了一下头,纬纱盖住他的面容。 段乞宁最喜捉弄他,见他吃瘪,嘴边笑意更浓。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岔开话题,实則别有深意地问道:“哎你这么爱吃醋的性子,假如当年你娘爹当真把你送到宫里去给陛下做君侍可怎么办?你怕不是要把宫里的哥哥们都得罪完了?” 崔锦程心头微颤,慌乱到脱口而问:“你要把我送走吗?” “看把你吓的,没有,我就好奇随便问问,都说了是‘假如’。” 帷帽下的少年似乎松了一口气,他道:“‘崔小公子’是个大度、善解人意的贤侍,不会使绊子和哥哥们争宠的。” 段乞宁扬扬眉梢,记忆中原著描写男主在女主后宫中的日子,就如他所说的“崔小公子”那样,不争不抢,故原著后期男主不是在被欺负就是在被欺负的路上,尤其是那个大莽来的小凰子拓跋箬,位高权重的,成天尋“崔锦程”麻烦,无时无刻不拉着“崔锦程”宫斗。 段乞宁笑问:“那‘崔锦程’呢,‘崔锦程’也会贤良大度的吗?” 少年沉默,风轻轻吹过,吹皱纬纱,正巧遮挡住他望向段乞宁的那双晦暗粘稠的眼眸。 段乞宁右手一凉,崔锦程紧紧地牵住她的掌心。 是一个极为失衡的力度,让她心神微漾,下意识地反握住他的手,将人牵着往另一處街角去。 那儿有一处首飾摊,段乞宁视線流转而过,被一对“玉兔抱月”样式的耳坠所吸引。 晾州城盛产翡翠珠玉,这珠宝饰品的手艺自然鬼斧神工,段乞宁看上的这对耳飾连铺掌櫃也道好,亲自给她推销着:玉兔通体纯银,但它怀中的圆月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清透温润,盈光流转,倒是反衬托得那只小玉兔惟妙惟俏了。 段乞宁端在手心里端详,左看右看,还是觉得甚为满意,故而撩开崔小少爷的帷帽,将耳饰比在他的耳垂下。 “好看,衬肤色。”段乞宁夸口赞道,倏尔用指尖勾了勾崔锦程光滑平整的耳垂,终是放下这对耳饰道,“罢了你没有耳洞。” 崔锦程曲了曲手指,睫羽颤动,似乎被她这句不经意的话语给刺了一下。 铺子掌櫃的视线在段乞宁和崔锦程身上频繁流转,极力辨认二者的关系。 大幽和大莽不论女男,从小穿耳为习俗,但是在大延,尤其是京晾一带,則不一样。 大延男子一般是在出嫁前,由家中长辈穿耳,意味着他将要嫁为人夫,需要在行为上检点和约束自己,佩戴耳饰是一种警醒。 铺子掌柜没见过段乞宁,不知晓她,且段乞宁模样有些异域风情,铺子掌柜自然而然觉着她是外地云游而来的富豪。她身旁的崔锦程则是正经晾州儿郎的模样,当是她还未娶进门的情郎,于是掌柜道:“娘子喜欢可以买回去先置办起来,小的这儿还有不少好看的,也可给家中美侍挑一挑。” 崔锦程欲言又止,眉眼染上失意,带点苦楚的情愫低垂而下。 段乞宁不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事实上她也没有看到崔锦程那受伤的神情,而是自顾自地放下这对和田玉耳坠,转而细细挑选别的款式。 她又相中一对淡紫色的狼牙形状的耳坠,和阿潮平日里的装扮风格一致,便多留意了几眼。 铺子掌柜笑呵呵道:“娘子好眼光,这对仿的大幽风情,用的是紫罗兰玉,您看这色泽和春彩带,流畅秀美,是不可多得的精品!” 段乞宁想起阿潮方才的神情,到底是该补偿一下他的,但身边跟着个小醋坛子,她便放了回去,牵起崔锦程的手说是再去别处逛逛。 临走前她朝身后段家女使使了个眼色,女使恭谨應承。 二人又逛了许久,给崔小少爷买了些手饰珠串,但是那小子兴致怏怏,似乎还在惦记方才那对“玉兔抱月”。 段乞宁顿住脚步道:“折返回去,买回来?” 崔锦程摇了摇头:“不用了宁姐姐……我有些累了,想回家。” 段乞宁应好,差下人将馬車赶来。 她先把小少爷送上馬車,剛提起衣裙登上车凳,知州府的人来得火急火燎,打巧把她给截胡了。 为首的官吏上前行礼:“敢问可是永康县主大人?” 段乞宁一愣,应是,那人松了一口气,说是知州大人有要事相商,请她前去附近茶楼。 自打尚家主贬官后,凰帝陛下另外提拔了个新知州前来。 新来的杜知州为响应朝廷“齐心协力,赈灾东南”的号召,对晾州城的粮價和盐價都一一做足把控。段乞宁今日逛街私底下也探查了一番行情,杜知州此举的确稳定了晾州市场,可以说晾州城内物价得以安稳未受南方旱灾影响,她有一定功劳。 这样一个“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角色,尋她这个才被罚俸禄的虚头县主做什么? 段乞宁心有疑惑,命车马先行将小少爷送回去,她则随那官吏前去茶楼赴约。 一番相商,待到段乞宁出茶楼,已是夜幕降临。 还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凰宫那头传来消息:七凰子殿下慕名晾州风情及珠宝玉器,特来晾州求学。 他一个人来还不够,他身边的伴读也需一并跟来,浩浩汤汤一堆人,都是些世家公子,求学的这段时日暂居晾心书院,聘请专门的夫子教授玉器礼仪及晾州音律等。 杜知州唤段乞宁前来,是要她打下手的。毕竟永康县主位同“知州通判”,凰子莅临如此大事,少不得段乞宁张罗。 这便是要上班了。 段乞宁只要一想起接风洗尘宴上,那白衣少年如毒蛇一般纠缠在她身上的模样,就头皮发麻,更别提过几天就要见到他。 她抽空翻了下许久未曾打开的系统面板,待看清第三条路线“夙愿得偿”那明晃晃的“-99.9%”进度后,直接关闭面板,心烦意乱地打马回府。 段乞宁左脚刚迈进明月轩主殿,迎面撞上端着血手帕出来的多财,不免拧眉疑问:“怎么了?” 多财焦急回道:“少主,方才您不在,小公子铁了心要穿耳,小奴劝也劝不了。小公子他寻了您房中镜匣里的银针,径直往耳垂上扎,扎得血淋淋的,您快去看看吧!” 段乞宁心头一跳,推门步入里间。 第78章 里屋烛火通明,崔锦程披散长发,坐于段乞宁的梳妆台前,他正眉眼阴翳地凝望铜鏡中的自己。 他的右耳被銀针贯穿,鲜血布满耳垂,染湿他耳鬓的发,而他左手捏着染血的銀针,正在往自己的左耳垂上扎。 銀针入肉,掀起钻心得疼,令他嘶鸣了一下,却没有阻止这个举动。 他依旧固执地、坚决地,直到鲜血涌出,滴落在梳妆台上。 段乞宁緊拧在一起的眉梢浮现于铜鏡邊缘,她凝望少年忍疼痛苦的雙眸,倏尔攥住他刚刚拔出银针的那只手。 “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做这种事,”段乞宁语气冰冷,帶着微愠怒意,有点不可理解地拔高音量,“就为了戴那个耳坠?” 崔锦程顿住手,睫羽颤动一二,磨了好半晌才道:“这不一样,宁姐姐。”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傷害自己的事情。”段乞宁将他的手甩下。 崔锦程不答话,呼吸随耳邊的痛感失衡着,他低垂眉眼,鸦羽长睫的阴影笼罩眼瞳,掩埋他内心深处的自卑。 阿潮哥哥的那句“崔侍奴”,还有今日首飾铺掌柜看他的眼神,都好似在为他血淋淋地剖析一件事:他跟在段乞宁身邊,名不正言不顺。 他家破人亡,没有长辈为他穿耳,也再没机会穿上大红喜袍。崔锦程心道,不如干脆,自己扎破自己的耳垂,这样往后再站在她身边,佩戴她买的耳坠,旁人便会以为他是她的夫郎。 少年滚了滚喉结,将那些卑劣的念头吞入腹腔。 段乞宁凝望他耳边愈来愈浑浊的血迹,眉梢越锁越緊,索性唤多财前来,让他去请汪娘子。 崔锦程眼褶一抬,视线火熱,悄然地透过铜镜打探她现在的臉色。 段乞宁压抑着呼吸,在等候汪娘子的这段时间里,冷不丁地问他:“穿耳的 银针可消杀处理过没?” 少年颔首应着:“置于炙火下烧过。” 段乞宁朝他迈步,雙腕耷在他的肩上,双手轻轻从背后捧着他的面颊,仔细端详出血点。 好在耳垂这地方的血管并不是很密集,血流了一些便不流了。 “你真是的……”段乞宁闷闷地道,“还好,还知道消毒,不算太笨蛋。” 崔锦程面上一臊,不知她这到底是夸他还是讽他。 二人相继沉默多时,等到郎中前来。 多财已将崔小公子的情况提前告知,汪娘子也算有备而来,专门携帶了止血愈肤的药材。 因着外傷在耳朵,女男授受不亲的顾忌较小,汪娘子在段乞宁的陪同下简单给崔锦程诊疗过,拉着段乞宁前去碾药,还特地给她分享了个好消息。 段乞宁闻言,面色微讶地望了眼她的小腹道:“几时怀上的?” 汪娘子露出羞意,自个又给自己把了下脉,反复确认后才道:“一月有余,约莫是谷雨的时候……” “到底是播种的季节哈……”段乞宁调侃一句,随后正色道,“恭喜恭喜,得偿所愿了汪娘子~” 汪娘子笑呵呵地摸摸自己的小腹:“待孩子出世后请你喝喜酒,宁少主一定要来啊!” 段乞宁笑道:“这是自然,本少主包个大红包!” 闲聊攀谈几句,段乞宁重金酬谢汪娘子,并专程差遣一辆马车将她送回去。 待她返回寝殿,下人们已将药草磨好呈上,段乞宁遣散众人,只留药盏于手。 稍稍蘸取一些,溫熱和粘稠的感觉裹挟指腹,她摩挲了一会手指,行至崔锦程身后,用手背将他的头颅摆正,正对着铜镜。 那少年的视线与她在镜中交汇须臾,段乞宁压低呼吸,沾满馥郁药汁的双手分别抚上他的双耳,指腹捏着他耳垂下的软肉溫温吞吞地搓着。 崔锦程缩了两下肩膀。 “现在知道疼了?”段乞宁顿住手,“方才下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瑟缩,疼给我忍着。” 言罢,她再度搓揉,力道不减反增,将他耳垂上的血迹一并搓擦带走。 小少爷湿润眼眶,但还是乖巧听话地正坐在那,似是和自己赌气微微鼓着个腮帮。 段乞宁揉弄许久,待到少年神色缓和,她取了茶葉梗仔细塞往将将穿好的右耳洞中。 “宁姐姐,我想要那个耳坠……”崔小少爷趁她去取另一根茶葉梗地时候开口道。 段乞宁循声回望:“你现在又要了?刚在街上问你你又说不要?这么晚了上哪里去给你买?” 崔锦程卡了个“我”字,憋了半天,说不出话,可是灰黑眼瞳中全是倔强,臉上就差明晃晃写着“就是想要”四个大字。 “倔驴…哦不,倔兔。”段乞宁如此形容,朝镜子中的少年摆了个绕圈的手势。 崔锦程读懂了她的意思,屁股为圆周中心,挪至腿将身子面向她。 见他听话,段乞宁勾着唇角,倾身逼近,一只腿抵开他的膝盖,令那少年不得不岔。开。腿,崔锦程霎那间绷緊身躯。 他心猿意马时,段乞宁抄起他的下巴,崔锦程对上她那双偏绿且幽长的眼眸。 少年有意识地挪开视线,望向她的耳垂。 “宁姐姐,你怎么也有耳洞?” “你今天才发现吗?”段乞宁手指用力,表达不满,“之前在雪州部落,我不就戴过耳飾,你一点都不在意我。” 崔小少爷被她捏疼了,面上摇着下巴挣扎一二的样子,实则背地里借机蹭蹭她的手指。 段乞宁松懈几分力道,解释:“南下桑州时穿的,大幽那儿女男都戴耳饰,入乡随俗就打了对。” 又是“南下”,崔锦程听到这个词汇,本能地又被刺痛一下,眸底折射逃避和难受的情绪。 段乞宁这会与他面对面,很敏锐地捕捉到,问:“怎么了?”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小少爷偷偷打量她的眉眼,“是我害得你离开晾州,去往偏僻的江南桑州……宁姐姐这一路,当是吃了好多苦。” “那倒不至于,我南下又不是因为你。”段乞宁无所谓地道。 世人都以为她是因为被当街羞辱,无颜面留在晾州才往桑州遁逃的,实则不然。 “又不只是因为你。”她很快纠正改口道。 如此,崔小少爷的神情愈发落寞了。 段乞宁没细究,在他黯然神伤间捏住他的左耳垂,将茶叶梗穿进去,复述汪娘子的医嘱道:“先戴三日的茶叶梗养养肉,三日后给你换纯银的钉饰。” 少年垂于大腿衣裙上的手慢慢勾住她的衣裙,隔着衣裙触碰她的后膝盖,力道很是隐晦。 段乞宁朝下看了看,崔锦程几乎算是抱住了她的大腿,他抬头朝她仰视,眼眸湿漉的模样,还是为了那对耳坠道:“宁姐姐,我还是想要,明天、明天我们再去买好不好?” “明天我要和知州干活去了。” 小少爷疑惑。 段乞宁也没遮遮掩掩,当下她将七凰子和一众陪读要来晾州求学、点名道姓命永康县主主持大局的事情传达,换来的是崔小少爷略微紧张起来的呼吸声。 他陷入沉思长久后道:“那我自己去……” 段乞宁好笑地道:“你怎么去?没有我的陪同,你哪里都去不了。” 那少年斗胆,眼瞳噙着可怜的味儿巴巴仰视她:“宁姐姐,我想和您求个恩典。” 段乞宁嗯哼一声,等他下文。 “宁姐姐往后每日去书院打理讲堂,书院衣食素雅,宁姐姐肯定吃不惯的,我想每日给你做好吃的送去,求宁姐姐能够准我自由出府……” “乖乖,你这要求可不小了,你恃宠而骄也得有个度。”段乞宁淡淡道。 一般大户人家家中,已嫁为人夫的正君和侧君被限制出入的桎梏少些,好比崔青衍,即便没有段乞安的陪同,在诸位兄弟的邀约下,可自行出府相叙,不过仍需报备。相较之下,侍夫身份低微,所受限制较多,更莫要说连主子都算不上的“侍奴”了,简直闻所未闻。 不过段乞宁没把话说死,神情也不是坚决强硬地拒绝,崔锦程便知还有转圜的余地,他勾着手指在段乞宁的大腿上摩挲,攒动衣料簌簌作响,又把他自己的面颊贴了上去,伏在她的右膝盖边讨好地蹭着:“求求宁姐姐了。” 望着膝边拱成一团的少年,她缠起几缕他的发丝把玩,语气戏谑:“不就是想偷偷溜出去买耳坠嘛,找这么好听的借口……” 崔小少爷扬起头反驳:“不是的,我又没有银錢。” 段乞宁噗嗤一笑:“你确实没有錢,但是你不是有挺多赚钱的法子的,做刺绣做男红,你不是很擅长的?今日成衣铺那小厮做成那样都敢献给我,你做的肯定能卖不少价钱。” 少年耳廓一热,自是想起清明前后他迫不得已要钻狗洞那回事。 崔锦程把脑袋抽离她的腿,委屈着道:“宁姐姐,我不是想去买耳坠……” 段乞宁嗯了一声。 少年把内心真实的念头压下去,复又抬头望她:“宁姐姐近日不是想吃冰皮绿豆糕很久了吗,我隔天就给宁姐姐做,做好了盛些冰块镇着,我从家里坐马车送去晾心书院,也赶得及。” 段乞宁本想对他说,送吃食这种小事可以交给下人做,方才想起他是侍奴,在府中没有差遣下人的资格,故而事事亲力亲为。 她摸 了摸下巴,脑海中想象冰镇过的冰皮绿豆糕那令人垂涎三尺清透,想象一口咬下去的丝滑酥糯,到底是有点馋小少爷堪比宫廷御厨的手艺。 “那……成吧,准你自由出府,明儿我去和母亲说。” 小少爷笑逐颜开,映着烛火,眼神明亮如皎月:“谢谢宁姐姐!” “你这声谢可比以往任何谢都真情实意啊!”段乞宁捏了捏他的脸。 她也知晓,崔锦程从前家里人逼得紧,出入被限制,把人都给逼到抑郁“自残”,能像个寻常百姓家的儿郎一样在街上凑热闹,是他穷极一生难以企及的奢望。 常言道自由无价,那少年得允出府,整个人就如重获新生一般,面上的笑容都由衷不少,映着烛光荡漾,让段乞宁也为之动容,跟着心情起伏向上,她弯了弯唇角。 为了防止他得意忘形,段乞宁适时敲打:“准你出府是为了给我送吃的,不要玩心盛烈,撒野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到时我会派家厮跟在后边的,你身份和模样招摇,出门给我带好帷帽,不得同旁人接触,就待在马车里,可以看,不能下马车,除非到了书院门口。” 崔小少爷收敛笑意,乖顺点头,但眉眼里的喜悦怎么都压不住。 喜色照人,衬托少年的容颜更为昳丽:“宁姐姐,我保证,只给你送吃的。” “哦?耳坠不去买了?”段乞宁笑道。 “要买的……”崔锦程敛下喜形于色的眼睫,扯过她的手紧握,“明天或者后天我给宁姐姐送完吃食,就待在书院,同你一道回家,路过集市,宁姐姐陪我去买好不好?” “不好。”段乞宁拒绝得干脆。 崔锦程有被打击到,怔了怔,嘴角弧度朝上。他紧绷着面容,伤心欲泪地松开手。 “又生气啦?”段乞宁故意凑近张望张望他的面色,在他撇过头时,手往衣襟口里摸了摸道,“哎呀哎呀,本来还想藏一会的呢,现在只能掏出来给小少爷消消气了,喏——” 崔锦程移去视线,见她掌心里捧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推开盒盖,露出里头那对泛着光泽的“玉兔抱月”。 少年的长睫颤了颤,心如擂鼓轰然塌陷一角。 第79章 接连多日,段乞宁早出晚归。 天蒙蒙亮,崔小少爷伺候她将官服穿戴整洁,送她登上前去书院的馬车。晌午过后,小少爷提着食盒搭乘馬车前来,给她专程送吃的,一来二去,书院里当差的童仆小廝也认识了这抹倩影。 三日之后的清晨,崔锦程再度送段乞宁去上班。彼时他耳垂上悬挂的茶叶梗被那双“玉兔抱月”替代,盈盈珠光折射,更衬托得他黑发靓丽,肤色白皙。 段乞宁捏了捏他的脸道:“今天想吃紫米芋圆奶羹。” 崔锦程努努腮帮,应着好。 段乞宁一笑,登上车凳,同馬娘到了声“走”。 小少爷追逐段府馬车消失的方向须臾,上次卖花的小女孩打巧提着早晨刚采好的新鲜花卉前来,怯生生地朝他唤了声:“美人哥哥。” 崔锦程捧着鲜花折返回明月轩,唇线上翘着,面上是准备为段乞宁大展身手的雀跃。 这紫米芋圆奶羹还是段乞宁指点他的,说是把芋圆碾成粉混糯米搓成小圆子,炖点冰糖,夏天冰镇一番口感更好。 崔小少爷讶异段乞宁的头脑,感慨她到底是和从前不一样了。这般想着,崔锦程将鲜花插。入床头桌上的花瓶后,卷起半截袖口往小厨房去。 另一边,踏入车厢的段乞宁被熟悉的冷香环绕。 阿潮正跪在里面,在段乞宁提裙靠近时,青筋横亘的粗粝手掌抚上她的小腿,緊緊攥着手心里的那节白皙的小腿肉。 男人一袭黑色劲装,腰口别刀。 他蜷曲的狼尾发下,藏着一颗紫罗兰色的耳坠,正是段乞宁上次在首饰铺相中的那个。 “宁宁……”阿潮抬起下巴仰視着,优越的喉结滚动一二,彰显男人狂野性感的气息。 阿潮清楚地知道,只有在这时、也唯有清晨陪她去书院的时光,是短暂地属于他和她的,所以他很珍惜。 段乞宁嗯了一声,手指抚上他的面颊。 和崔锦程带给她的感受很不一样,如果说小少爷是冰凉软糯的手感,那阿潮便是干净利落——骨感十足的下颌线条,走势犀利,如刀锋所过,带点成熟男人的锐意,不过展现在她面前时却又没有那些刺人的锋芒。 阿潮熟稔地朝她掌心口偏了偏脸,蹭着她的手指,像只温顺的大狗勾。 “阿潮,上来坐。”段乞宁勾着他的下巴,将他带上坐垫。 男人从背后将她拥住,抱着她坐上车舆。 阿潮克制着呼吸,視线频频在段乞宁的肩颈上粘连,在她问出“小少爷近来如何”后,眼瞳黯然受伤不少。 段乞宁虽说是准了崔锦程的自由入府,但他毕竟关乎“木象秘钥”,每每少年乘上马车,她安排的暗卫便会伺机蛰伏,勘察和锁定崔锦程一路行踪。 阿潮虽心绪不宁,但对于她的问题,他从来不会回避,还是一五一十禀告:“回主人的话,崔侍奴近来安分,每每出府皆位居马车,并未流连市井半步,直至抵达书院。” 如此,段乞宁鬆了一口气。 她有意识地给崔锦程设立了个自由出府的考察期,若是暗卫们禀报他没有守规矩而是偷溜出去,那段乞宁便会毫不留情收回他的这项权利,好在他听话。 女人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往后你可以少安排些人盯着,让他们藏着些气息,务必保护他的安危。” “是……”阿潮有些怏怏地应着,“属下明白。” 段乞宁把手覆盖上他的手背,摩挲他的手指。 男人敛眸克制,轻柔但深沉的吻落在她的肩头上。 段乞宁偏过头凝视他,令他呼吸一沉,惶恐不安地道歉:“属下冒犯了。” 今日是接赫连景風尘的时日,段乞宁没有计较阿潮的这些,只是道自己的官服被他弄乱了,命阿潮替她穿戴。 他不擅长做这些,但还是恭顺地替她整理褶皱,常年握刀粗糙的手游。走在她的胸前,帮她叠好衣襟束好腰带。 约莫半刻钟后抵达书院,杂役小廝前来接她下马时,阿潮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车舆内,独留一室旖旎的芳香,是段乞宁特意为阿潮选的另一款钓月娘子初夏香皂,用的是紫藤萝花。它的前调不如小少爷那款清透,但后调却是格外得缠绵悠长。 适合阿潮的性子,段乞宁心道。 她随小廝下马,一番休整,段乞宁成为接人下马的角色,随知州一眾去书院门口迎接七凰子。 过了一会,段乞宁体感腿有点站麻时,宫里的马车气势滂沱地停驻在晾心书院前。 晾心书院依托晾心湖所建,距离原著“段乞宁”、“赫连景”及“崔锦程”三人纠葛初始之地寥寥几步,书院前的空地被竹林覆盖,盛夏季节,林叶茂密,一排排停驻的马车车舆顶盖上挂着不少竹叶,给这样声势浩大的仪仗添了風尘仆仆的感觉。 随眾伴读依次下马,随着小厮们挑开马帘的举动,好几个未经世面的世家公子青涩地探出脑袋和身子,目光兴奋地流连书院中的置景。 画风一转,段乞宁的目光落在那镶嵌着“鹿”字的华盖车,车帘猝然由里头被掀开,钻出来个毛毛躁躁、头戴黑金祥云抹额的锦衣少年。 邵驰探着脑袋,嘴里神神叨叨几句,他还偏不走寻常路,踩着车凳纵身一跃,在一眾小厮“世子殿下您慢些”的惊慌声中先行落地。 着地但没完全着地,回头一看,衣裙卡了一角夹在车駕里,邵驰那小子扯着衣裳招呼小厮们:“快快快,快给小爷扯出来!” 段乞宁听见他那声音就脑瓜子嗡嗡的,装作没看见,把眸光默默挪开,心道:怎么这厮也跟着来了? 一个赫连景本就够難缠,眼下又多了个邵驰,怕是她在书院打工的这 段时日没啥安生日子好过。 段乞宁想想都头痛,恨不得把自己隐形成透明人,她屏息低头,架不住尊贵凰子的一道口谕。 赫连景耍凰子威风,不要杜知州安排的人手接駕,点名道姓要永康县主接他。 杜知州一脸“君恩難为”地过来,請段乞宁现行。 凰子不走,那后边一箩筐的陪读只能陪他干等,段乞宁还能怎么办? 她步履鬆动,前去赫连景的车马前接驾,撩开车帘,瞥见里头白衣翩然的少年,颈间缠着白绫丝绸,锁骨附近的刺青艳红夺目。 压抑在车舆阴影中,少年郎的目光阴沉泛狠,直勾勾地盯凝段乞宁的面颊。 “請我。”赫连景道。 段乞宁无波无澜:“七殿下,请。” 赫连景不动,段乞宁维系撩开帘子的举措未免手臂有些发酸,但她掩饰得很好,眉目稍稍拧紧。 “本殿不满意,县主大人再诚挚些。” 段乞宁撩开眼皮望他,一字一句又念:“请、七殿下、下马。” 她与赫连景的眸光纠缠须臾,少年这才缓步动身,探出车舆,将自己的手腕搭在她的掌心,带着些威胁娇嗔的语气道:“县主大人可要把本殿扶稳了。” 段乞宁不动声色,握紧他的手腕。 赫连景收心提裙,在她的搀扶之下,一步一步踩下车凳。 在他步履迈向最后一个台阶时,少年故意使绊,踉跄一步,摔进她的怀里。段乞宁稳妥接住。 他身上还留有大幽凤尾花的余香,令她有些不适,但体内的蛊毒雌虫却是欢喜着的,血液深处传来麻酥酥的痒意。 段乞宁搂抱着他冰凉如玉的腰,既反感又贪恋地将他的重心稳定。 赫连景借机调整站姿,手在她胸口很快地捏一把。 段乞宁:“……” 待到他脚踏平地,女人这才松了手。 杜知州及其一众官员紛紛行禮:“参见七凰子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岁——” 赫连景摆出凰子仪态,锐利眸光扫向将将退下去的段乞宁。 他身旁的贴身小厮惯会察言观色,前来吼话:“县主大人,接驾凰子殿下,还不快些行禮!” 段乞宁面色淡然,公事公办提裙,行礼道:“参见殿下,殿下千岁。” 她低垂头颅,赫连景看不见她的模样。少年眼瞳深处对她留有怨气,却暂时寻不出差错来刁难,又碍于书院门口人多眼杂,最后只好不道免礼,让一众官员陪她一起跪着。 杜知州擦擦额角汗液,不明所以,心道这位凰子是个刁蛮角色,刚来第一天就给她们下马威,日后怕是得更加小心伺候。 赫连景从段乞宁身前挪步走开,专程绕过她同其他人宣“平身”。 杜知州等人这才纷纷动身,唯有永康县主还行礼在原地。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视线流转在赫连景和段乞宁身上,试图猜想二者之间的关系。 然而段乞宁依旧面无表情,维系礼节。 余光中,赫连景由杜知州领路,前往书院里头熟悉地形。七殿下的一众陪读们在自家小厮的伺候下也跟着队伍往里去。他们路过段乞宁时,会多看她几眼,却无一人敢上前惹事,纷纷退避三舍。 唯有那个头戴抹额、没个正形的少年反其道行之,大摇大摆过来,嘴里还欠揍似的“哎呦”“哎呦”两声。 第80章 “这不是永康县主嘛~”邵驰的手在段乞宁面前虚扶,“何必行此大礼,快快平身吧。” 那玩味的语气,听得段乞宁想揍人。她头一抬白他一眼,动身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 “走喽,要想我~”邵驰爽朗一笑,朝前头比了比手势,随仪仗步入书院。 段乞宁回头逮着个小官探口风,小官道邵驰小公子是凰帝陛下钦定的凰子陪读,故而一起来到晾州。 今早主要是为凰子和公子们安排住处、清扫院堂,稍后夫子们会前来,与诸位求学的贵人一一引见。 凰子和公子们的课程安排得紧凑,午膳过后稍作休整,便要步入课堂。是以段乞宁跟在杜知州后边做事,忙到饭点才得清闲,底下小廝前来禀报,说是崔小公子已到偏院等候。 段乞宁前去净手,从小廝手中接过帕子擦干水珠,踏入偏院。 晾心书院像这样空旷的院落还有许多,里头陈列的均是矮脚桌,设有蒲團供学子们休憩打坐。 段乞宁一进屋,便见身着干净浅蓝色衣裳的小少爷跪坐在蒲團上,頸间系着将将取下来的帷帽,藏在黑发下的那对“玉兔抱月”耳墜珠光流转,模样瞧上去挺是乖顺。 见到她来,少年扬起头,灰黑眼瞳锃亮:“宁姐姐。” 段乞宁屏退小厮,于他正对面的蒲团上懒散落座,随口问:“等的有一会了?” “刚到没多久。”崔锦程掀开食盒,里头有层层冷气溢出,他端出备好的紫米芋圓奶羹。 段乞宁见到甜品,心情愉悦,勾着唇角,从小少爷手中接过调羹。 “要我先吃一口嘛?”崔锦程跪得端正,胸口贴着桌缘,身子殷勤地朝她这头伸展。 “不用。”段乞宁笑道,调羹扮搅奶羹,盛起一勺芋圓。 一时间室内清静安宁,小少爷微微扬着嘴角看着她吃。段乞宁沐浴在他的視線下倒也自在,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半,来了位不速之客。 邵驰敲敲木门:“躲在这里偷吃,被我抓到了吧。” 段乞宁到嘴的芋圆差点没把她噎住,她放下调羹望向他,好似在问:“你怎么来了?” 少年与她默契相投,一个眼神便已读懂,他一把撩开肩头馬尾,吊儿郎当地踏入里间,唉声叹气着:“这书院的伙食也忒难吃了,往后日子可怎么活!” 说着他已径直而来,无視崔锦程晦涩且充满敌意的眸光,在他身侧的空蒲团上落座,坐姿散漫曲着两条长腿。 “吃这么好?”邵驰打量了一眼奶羹,已不由分说地把段乞宁的那半碗端到自己面前。 段乞宁的那句“哎你”还没道完,那厮直直用她吃过的调羹吃起剩下的半碗。 段乞宁:“……” 真服了这小子。 “好吃,手艺不错。”品尝几口,邵驰还评头论足,朝身侧的崔锦程玩味道,“宫廷口味呀,上次的梨花糕也是你做的?” 崔锦程被刺了一下,藏在矮脚桌下的手指蜷缩起来。原来他那时送去的吃食……邵驰哥哥也品鉴了吗?那是不是意味着看到了他所写的…… 就好似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邵驰轻飘飘地念叨:“‘遥寄相思钓明月,梨牵蝶萦盼春归’啊……神仙姐姐,你讓阿也怎么办好呀,这么多小蝴蝶绕着你飞……” “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段乞宁正经地敲敲桌子。 于是邵驰那厮风卷残云、如狼似虎,半碗芋圆奶羹直接下肚,撂下空碗和调羹,一副吃饱喝足的霸王餐模样。 邵驰的視線在崔锦程身上掠过,倏然敏锐地觉察到什么,指尖拨弄了下他的耳墜,语气酸溜溜的:“呦呦呦,一段时日没见,锦程哥哥怎么还戴上耳坠了?” 崔锦程随他这轻佻的举动闪躲了下身子。 他俩其实差不多大,这哥哥弟弟的辈分可不好论,邵驰这声“哥哥”,明晃晃带着嘲讽,令崔锦程绷紧唇線。 段乞宁眉心突突一跳,撑着胳膊搀扶脑袋,刚捏上舒缓还没一会,邵驰敲敲她面前的桌板。 段乞宁睁开眼,见他摊开掌心,摆出死皮赖臉讨要的举动。 邵驰:“我也要,给我买。” 段乞宁:“……” 邵驰的黑瞳紧盯她:“我要狸奴爪子的形状,爪心肉垫要藕粉色的珊瑚玉。” 段乞宁抽动嘴角:“你还自助挑上了,你又没有耳洞。” 邵驰:“反正我也嫁不出去了,我现穿不行吗?给我买,你买不买?” “买、买买买,我给你买还不成吗?”她无奈地道。 邵驰弯唇一笑起身,前往她所在的那头落座,抄过段乞宁的半只胳膊与她相贴。 邵驰旁若无人,像只小猫在她身边拱了拱道:“我就知道神仙姐姐对阿也最好了,那我明天就要,你傍晚回府路上就去给我买!” 崔锦程望着二人紧密相依的身躯,垂下眼睫:“宁姐姐,傍晚回府路上要去铺子取衣裳……” 邵驰顿住身形,臉虽枕靠在段乞宁的肩头,視線却是虎视眈眈地盯着崔锦程的,他眸光幽深,蛰伏危险之意,直白射向那个佩戴耳飾的少年。 须臾,邵驰藏起眼 中刀光,嬉皮笑脸着:“衣裳不是已经定做好的,派个女使跑腿就成,何必劳烦神仙姐姐亲自跑一趟,还是我要的耳坠比较重要,神仙姐姐务必精挑细选,要是没有也早些安排帮我订做,我要珊瑚玉的,藕粉色的,没有藕粉色,桃色的也行,没有桃色的,那就薄柿色的,没有薄柿色的……” 邵驰几乎把所有粉色系都报了一遍做备选,他挪开头,拉扯过她的手晃着:“好不好嘛神仙姐姐?明儿见到我,我就有耳洞了。” 段乞宁的视线在崔锦程和邵驰面上横跳,复又捏了捏眉心道:“先去取衣裳,再去给你看耳飾。” 邵驰:“先给我看耳饰,再去取衣裳。” 段乞宁撑着半边脸,无语凝视他,半晌松口:“成吧……先去给你看耳饰,再去取衣裳。” 话音刚落,传来崔小少爷叮呤咣啷收拾空碗筷的响动,段乞宁心头一跳望过去,少年已经起身,盖上食盒,抄过后頸上的帷帽戴好,手指纠纏绳结系着。 他所处的那方位背对门口,外头艳阳高照,而崔小少爷的面色阴沉。少年投射下来的影子落在矮脚桌上,将段乞宁笼罩在内。 段乞宁的眉头折出些褶皱:“干嘛去?” “宁姐姐,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崔锦程系好帷帽,将纬纱撂下,盖住脸和视线,说话间,已经将空食盒挂在臂弯上。 段乞宁坐直了些身:“今天不等我了?” 崔锦程沉默,身段挺立,孤傲如松柏。 底下的邵驰盘腿摩挲手指,另一只手悄然与段乞宁紧握,与她十指相扣道:“神仙姐姐,快些讓哥哥回去吧,段府和晾心书院还有不少一截路呢,我在书院陪姐姐便好。不过,哥哥这手艺可真好,我实在是吃不惯这里的糠咽菜,哥哥往后若是每天都要给神仙姐姐送吃的,不如也给我捎上一份吧?” 言罢,邵驰抬眼望他,纵然隔着一层朦胧纬纱,二人的视线依旧隔空焦灼地相汇。 段乞宁破冰道:“别听他瞎说,不用给他准备,他就这泼皮样。” 崔锦程的纬纱微动,他将视线凝向段乞宁,竟破天荒地开口道:“没关系的宁姐姐,做一份是做,两份也一样的。既然哥哥喜欢,那我明日一并送来。” 段乞宁顿住嘴角,邵驰玩味笑道:“姐姐的‘侍奴’可真好,大度贤良,怪不得当年崔家主一门心思要将哥哥送入宫廷。不像我,只会吃,吃醋、吃味、吃姐姐的剩饭剩菜。说到这个神仙姐姐,阿也有点想吃你做的饭菜了,清蒸鲫鱼、油爆河虾、红烧田螺、酸辣萝卜条……每一道都想念,你什么时候再做给我吃?” 崔锦程长睫一颤,心如刀割。他霎那间意识到段乞宁南下桑州的那段时日,竟也是邵驰伴她身旁。 段乞宁甚至还为他下过厨…… 崔锦程死死咬住下唇,若非纬纱遮挡住他窘迫的面容,他怕是下一刻便会遁逃。可他呈现在二人面前的站姿依旧亭亭玉立,波澜不惊,没有人能看透他帷帽下湿红得快要溢出泪水的眼。 段乞宁也不例外,她的视线在崔锦程紧捏食盒时顿住,凝望他露在外面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指骨。 “有机会罢……”她应着,眼见崔小少爷朝她行退安礼,忙朝他补上一句,“酉时来接我吧,若是身体好些了着。” 崔锦程闷闷地应着好,提着食盒踏出那令人窒息的偏院,他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角落正站立着的白衣身影。 赫连景凝望崔锦程的背影,一直到他提裙上段府的馬车,点墨黑瞳幽长且夹杂怨毒。 七凰子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段乞宁拉着崔锦程不顾宴席礼节,带那个他跑出长廊、与他双宿双飞的画面。段乞宁紧牵那个贱人的手,如此毅然决然,将百般引诱的他抛之脑后,让他的衣衫不整和烧掉的半株大幽凤尾花都完完全全沦为笑话。 赫连景望着段家马车驶远,倏然冷笑起来。 他身侧的宫男煽风点火:“殿下,都打听过了,永康县主在晾心书院忙活的这些天,午膳均是那崔小贱人送来的。他不过一介侍奴,就能让县主准他自由出府。” 赫连景咬碎银牙,眉目阴狠:“本殿来此地求学,就是要让那贱人认清身份、主动离开宁姐姐身边的!” 偏院室内,眼见碍眼的第三人消失,与她许久未见的邵驰发。情,纠纏她的手指已不够让他满足,少年摸着她的手腕向上,爬到她的頸脖,倾身而去,吻住段乞宁的唇。 邵驰是练家子,便是力道不如她,也能凭借武艺施加巧劲,将她定在怀中须臾,而这须臾的贪欢,都快把他吻到窒息。 少年欲求不满地摩挲她的唇角,咬着她的唇肉,长舌直驱。 段乞宁心道他大胆也不是一两回了,默许他的举动,改为断断续续地回应。 邵驰似乎不满她的分心,双手从她的胳膊下穿过,勾着她的颈脖,扑往她的身上,将段乞宁吻倒在地。 矮脚桌遮挡住二人交叠在一起的身影。 桌后边,少年跪伏在她身上,马尾长发和抹额绳结散亂在她的胸口上。 “神仙姐姐,那日你将他带走,我的心都快碎了……”少年一改散漫无拘的性子,压低眉眼,黑眸潮湿着,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你与他好上了吗?那我怎么办?你说过要娶我为夫的话,到底还作不作数了?” 段乞宁撑起半截身子,另外一只手揽在他的劲瘦窄腰上,摩挲片刻却不答话,琥珀偏绿的眼瞳倒映他的轮廓。 邵驰读懂她的留白,赌气地扣住她的后颈,再度朝她的红唇啃咬而去,与她狠狠地亲吻、纠葛。 少年的手缠在她的衣领,弄亂那里的衣物,他往月牙尖上沉浸地搓揉着。 他的鼻尖擦着段乞宁的鼻尖而过,段乞宁的手穿插在他的后脑勺上,指尖挑弄间,解开他的抹额。 于是那黑金华丽的绸缎散落,挂在他同样散乱的衣领口上。邵驰偏过头,换了个角度继续亲吻她,在埋头舔舐她的耳垂时,嗅到了她身上另外一股隐晦的香味。 作为“钓月娘子”的忠实粉丝,娘子的香皂一经上市,邵家小世子便会重金打包全套纳为收藏品,自然也知晓娘子初夏款的香皂都有哪些味道。 他用的是蔷薇花味的,方才他闻到崔锦程用的是小梨花,那她后颈这块,隐隐的紫藤萝味道的,又会是谁? “啊……你男人可真多,又是侍奴又是暗卫的,我真的要生气了!”邵驰顿住身形,温热气息交织在她耳鬓。 “别气,气坏身子不如意。”段乞宁轻轻哼笑一声,抱着少年直起腰身,反吻住他的唇角。 她在那少年卸力失神时,转守为攻,膝盖抵在他的腿间,将人吻倒向另外一边。 邵驰缠着她的颈脖,熟稔地解开自己的腰带,将原本散乱的领口敞开得更甚,露出紧实的胸线。 他牵过段乞宁的手按在胸口,对上她的眼睛:“摸摸小老虎呗……” 段乞宁低垂视线,掌心追随目光。 少年在她身下溢出沙哑的音调,紧紧掐住手中抹额。 可是段乞宁到一半顿住:“你说待会万一有人来怎么 办?” 邵驰难忍地催促着:“不会有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就算你的——” 他话未说完,门口来了个小厮:“县主大人,知州大人唤您……啊!小奴来的不是时候,小奴告退小奴告退……”【你现在阅读的是 】 80-90 第81章 段乞宁的眼睫猛颤,邵驰那廝眼疾手快地已将她一举推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好自己的衣裳、束好腰带、系好抹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段乞宁看得一愣一愣。 他扯了扯袖口,在外人面前还不忘扮演“十分厌恶段乞宁”的邵家小公子形象:“段乞宁你无耻!你居然轻薄我!强娶不得,你就要使这种方法吗!我要告到陛下那里!” 段乞宁心里也是佩服他的演技,跟着演:“你我本就有过婚约,大不了就请陛下再做主一次!” “你!”邵驰眼睛都给气紅了,气急败坏地捂着领口夺门而出,撞得那小廝差点人仰马翻。 段乞宁气恼地咂咂嘴,眼神凶狠得快要吃人,如刀剜在好不容易站直身的小廝上:“寻我何事!” 那小厮惶恐地低下头道,一会授课的夫子们要来了,需要县主大人安排接见。 段乞宁匆忙理了下官服,随小厮前去书院处理公务。 那小厮跟在她后头大气都不敢出,心道:晾州城令无数小郎君闻風丧胆的恶霸段乞宁果真如此,连将军府的小世子都难逃一劫。 他更是将头埋得更低,生怕被段乞宁逮了去磋磨。 …… 下午时辰一晃而过,酉时更响,夕阳西下。 段乞宁结束一天忙碌,邊舒缓筋骨,邊往书院的正门庭前去,远远的瞧见自家马車前停驻的戴帷帽的少年。 崔小少爷晌午还借口身体抱恙,可真叫他下班来接她,他还是来了。 段乞宁心情不错,勾起嘴角,步履松快。殊不知走了还没两步,笑容僵在脸上: 七凰子身旁的宫男唤她留步,说是凰子殿下的凤鳴焦尾琴斷了一根弦。 段乞宁不想加班,耷拉脸色道:“书院不是有擅修弦樂的匠师曹大人吗?” 宫男面色犯难,就差写着“同为天涯打工人”,诚恳拜道:“县主大人息怒,小奴也只是奉命行事。七殿下……只肯讓您染指他的琴。” 段乞宁眉头紧锁,望了眼远处还在等她的崔錦程。“现在便要?” 宫男点头哈腰:“刻不容缓。” 段乞宁脚步折返:“那烦劳你去同我家夫郎说声,讓他去車厢内等候,我去去便来。” 宫男低头应是,可当真等到段乞宁前往樂坊后,他到崔錦程跟前,说得却是大相径庭的话:“这位公子,你的妻主大人与凰子殿下有要事相商,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来的,公子你若是等不及,便早些回府吧,你的妻主大人自有七殿下的宫廷马车相送。” “有劳哥哥了,我不回去,我就在这等我家妻主。”崔锦程温凉的话语从纬紗间傳出,携带几丝倔强和顽抗。 宫男眉眼不屑,旋身回去禀告。 段乞宁不知这头龃龉,雷厉風行推门入樂坊,大有赶紧办完赶紧回家的敷衍味道,问:“殿下的琴呢?” 里头女使宫男纷纷朝她行礼,待她步入里间,又纷纷鱼贯而出告退。 偌大乐室,瞬间冷清,段乞宁将视線聚焦于展厅台阶高处,那儿端坐着一袭白衣长袍、颈缠白绫的少年。 香炉里烧着大幽凤尾花的余烬,虽不及上次浓郁,但终归令段乞宁有些心浮气躁。 她胸腔起伏难定,心烦意乱间,高台上的赫连景撩拨琴弦,清脆悦耳的琴音傳出。 他的琴艺,虽青涩稚嫩,但真情流露、饱满激昂,流泻于夕阳余晖照耀的静室之内。窗棂敞开,席卷而过的微风融入琴音,吹皱室内横梁上悬挂的紗幔,流动的薄纱将台上白衣少年的身影晕染得朦胧。 若非他锁骨处艳紅夺目的刺青点缀着,此时此刻的少年当如仙男下凡,遗世独立。 段乞宁眯起眼眸,与他的视線隔着纱幔对峙。 她作揖行礼:“既然殿下的琴无碍,那下官便告退了。” 赫连景眼神凌厉,指甲倏尔一重,伴随短促且尖锐的刹那,“咚”的一声,线斷急掠,少年广袖高扬,风将纱幔全然吹响段乞宁的方向—— “它现在斷了,”赫连景瞳色阴鸷,“宁姐姐。” 段乞宁报以同样不遑多讓的视线,余光中,乐坊入口处黯淡下来,外头下人将此处的屋门合上,她心知赫连景此番是不会轻易让她走了。 “七殿下可真任性啊,这把凤鳴焦尾琴用得是金蝉冰弦,殿下说断就断,白白糟蹋夜以继日打造此弦的匠人心血。” “为了留住宁姐姐,这点心血算得了什么?”赫连景抱琴下台,行至段乞宁跟前,逼视她道,“宁姐姐,我还是喜欢你唤我‘小七’。” 段乞宁勾唇冷笑,接过焦尾琴。 交接之时,那少年借此触碰她的肌肤,冰冰凉凉的手指触摸上她的手背,便再舍不得离开,叠在她的手上摩挲。 段乞宁神色微动:“殿下,放手哦,下官还要修琴呢。” 赫连景反而将她的手背握紧:“宁姐姐不修琴,修我也可以……” 她眸色一凛,内心瞠目结舌,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一瞬过后,女人抱着长琴,琴尾扫过赫连景的胸腹,将那少年撞开,她则径直前往一旁的乐器台。 段乞宁将焦尾琴置于台案,后邊置物架上陈列的均是乐器修护会用到的工具,她粗略一眼扫去,取了琴弦棒和备用的琴弦。 段乞宁绷了绷琴弦感知韧度,忽视目光焦灼的赫连景,背对他道:“晾心书院怕是寻不到配得上殿下这把琴的冰弦丝了,下官只能给殿下换根寻常的。” “寻常的便好,只要是宁姐姐换的,小七都喜欢……”赫连景踩上台阶,从后边拥住段乞宁,呼吸变得局促。 少年难以忍受她那么冷漠的陈述,还有从进门到现在她望向他毫无温情的眼瞳,赫连景内心煎熬,如被刀削般割裂出剧烈痛苦,他难受极了。于是他为了让段乞宁在意自己,双手肆意纠缠在她的胸口上,紧紧地抱住她。 赫连景眼尾染泪,在她身上相继闻到三种来自不同男人的味道后,他彻底红了眼眶,手指在她衣襟口疯狂地拉扯和揉搓,嫉妒得恨不得要将她碾碎,融进血肉之中! “松手,殿下。”段乞宁皱眉,“您这样,让下官如何修理呢?” “不要修琴了,修理小七,修理我!就用它吧……狠狠地修理我……”少年激动不已,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则悄然抽开了她的官服腰带。 段乞宁把玩掌心中的琴弦棒,那是晾州盛产的琉璃翡翠所铸,晶莹剔透,折射波光,质地通明得恍若水柱。 “殿下说笑了,您是金枝玉叶的凰子,下官今早为您接驾还得行礼跪安,是万万不敢冒犯您的。”谈笑间,她从他怀中挣脱些。 赫连景变了脸色:“宁姐姐是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吗?是小七的错,小七不该当着众人的面刁难宁姐姐的,实在是宁姐姐那日带他离去,伤透了小七的心……宁姐姐若还是生气,小七给你道歉,小七给你跪回来。” 赫连景松软膝盖,跪在她的身侧,改为紧紧搂抱着她的双腿:“宁姐姐原谅小七吧。” 段乞宁不为所动,例行公事。 断掉的这根好巧不巧,是第七弦。她旋松琴轸,将断弦从绒扣中取出,寻到替换的琴弦安上,走过琴身、龙吟,在将要抬起琴身的那刻,少年的手阻挡在琴弦棒上。 赫连景握着她的手腕,仰视她,眸色幽深狠厉着。 段乞宁的小臂不免因为用力绷紧力道,她感受他指尖的冰凉和撩拨,低垂眼睫,居高临下道:“存心不让我修了是吧,小七。” 赫连景为她久违的这声亲昵舒展眉眼,他引导段乞宁将琴弦从琴弦棒上松开。 段乞宁侧过半边身,索性将那焦尾琴搁置在桌案,后臀贴在边缘,似坐非坐地倚靠着桌案,而那白衣少年正跪在她的面前,捧着她握琉璃翡翠的手。 她眼眸危险,指尖拨弄翡翠玉石,将玉石对准赫连景的薄唇。 “嗯?”她将玉石朝他努了努,手指后移,露出更多。 低垂而下的视线正凝望那少年用唇触碰翡翠的模样。 他讨好着,触感传递到段乞宁的掌心,令她心绪不宁,体内蛊毒倾巢而出。 她的手没入赫连景的披散的头发中,按着他的后颈把玩,倏尔施加力道。 少年的眉眼因为这股力量染上一层湿红,他用 潮湿的黑眸瞻仰她的面容,待看清段乞宁那复杂且迷恋的目光后,赫连景一举褪去自己的衣裳,毫无保留。 段乞宁目睹完全程,蓦然扯唇一笑。 便是他用力拉扯她到跟前,段乞宁也没再抗拒,而是屈下一只膝盖抵在他的身前。 赫连景用潮湿的手握住翡翠玉石的另外一边,身子朝前跪走几步,亲吻段乞宁的唇。 他的吻同样粘稠和连绵,几乎要黏在她的唇上,却又与她的唇舌在勾连,厮磨着她、引。诱着她。 段乞宁的一只手撑在他身后,一个失控间将他朝后吻倒于地。 赫连景睁开满是泥淖的眼睛盯着她,长腿则圈紧她的腰。 少年紧握玉石,连带着她一起往动情的旋涡中去。 翻江倒海,到最后段乞宁丢了那琴弦棒,琉璃翡翠全部碎成齑粉。 赫连景在玉石俱焚时翕动红唇呼吸,黑眸呆滞地凝望乐坊楼顶,醉得宛如一滩烂泥。 “宁姐姐……小七……真的……会爱死……你的。” “死过就好,”段乞宁从情绪中抽离,重新穿戴好自己的官服,“可满意了吗殿下?下官要告退了。” 赫连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她的脚踝:“别走宁姐姐……小七的琴还是坏的呢……” “琴弦棒碎了,修不了了……明日吧,明日我再来,给小七换弦。” 赫连景松开手指,段乞宁如释重负。 她束好腰带踏出满室旖旎的乐坊,外头天色已晚,蝉鸣在林间啼叫。 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好似也才刚活过来。 不远处,崔锦程还定定立在原地,他的浅衣在将暗未暗的天幕衬托下尤为亮眼,仿若这世间唯一的色彩。 段乞宁朝那抹色彩走去。 “等很久了吧?”她本欲伸手牵他,想起了什么,收拢手指垂下。 崔锦程的手和心都落了空,他也跟着敏感地垂下,帷帽遮挡住他幽暗下去的眼眸。 二人一前一后登上回府的马车。 摇摇晃晃的车厢内,段乞宁一语未发地坐在上方位靠窗的位置,无意识地摩挲指腹。 而崔小少爷也秉持沉默,他已摘下帷帽挂在脖间,视线灼热地悬停在她的手指上。 不知过了有多久,少年沙哑嗓音道:“宁姐姐你头发乱了。” 段乞宁唰得一下看向他。 第82章 “是嗎?” 小少爷点了点头,动身坐到她的身侧,与她緊緊挨着胳膊,抬手替她整理乱发。 如此近的距離,让他清晰闻到独属于赫连景身上的味道,远远要比阿潮和邵驰的浓郁得多。 段乞宁凝望他鸦羽般的睫毛,任由他打理,在他輕声问道“七殿下方才唤宁姐姐商议何事”的时候,下意识地将视线错开。 她撑着手肘,枕着半边脑袋:“没什么,他的琴弦断了,让我替他换一根。” 少年的身子緊追过来:“那宁姐姐替他换了嗎?” “嗯。”段乞宁思绪游離,组织言语,“换了一半,琴弦棒碎了。” “只是换琴弦……有没有再做旁的事?” 他温声细语着,明明没有任何刨根问题的强硬,可的的确确有一种隐晦的偏执,让段乞宁呼吸一沉,侧过身捏住他的下巴。 少年被她挑起面首,灰黑眼瞳布满无辜。 “你问题好多呀。”段乞宁笑眯眯地道。 崔锦程的喉结滚了滚,用脸蹭了蹭她的手指,他刚偏过唇想伸出舌尖舔。舐,段乞宁很快抽离垂下,轉为牽住他的手。 这样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聪慧的少年便已明了,心头翻涌上来苦涩的滋味,让他眼尾殷红。 崔锦程把面颊贴在了她的肩膀上,反握住她的手道:“宁姐姐,这么晚了,我们还去给邵驰哥哥挑耳饰嗎?” 段乞宁顿了一下道:“先去成衣铺取衣裳。” 馬娘驾驶馬车,往城中集市去,崔锦程的面色稍有缓和,须臾,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宁姐姐,我知晓你是女子,会有三夫四侍,我不奢望能与宁姐姐一生一世一双人,能否恳求宁姐姐心里有我,最疼爱我呢?” 段乞宁的心随车辙颠簸而动,抬手撸了撸他下颌软肉:“说什么呢,我最疼爱的难道不就是你嗎?你见过晾州城哪家侍奴能不受约束,自由出府?” 她话音缥缈,真真假假难以辨别,打巧馬车停在铺子前,段乞宁捏捏他的脸扶他坐稳,起身下馬车道:“我去取衣裳,去去就来,等我一下。” 小少爷闷闷地嗯了一声。 可待到段乞宁再度回到车厢,第一眼见到的是崔锦程阴沉且气恼的脸色,还纳闷谁又招他惹他了,视线一轉,看见车厢里原本没有的第三道人影,差点没把她吓个激灵! “邵马也!你他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跟鬼一样?”段乞宁没好气地道。 那身着华服,头戴抹额的少年坐姿懒散,长腿伸到对面车厢壁抵着。他揉揉鼻子似乎还有点洋洋得意地道:“一直跟着,就掛在你们腳下的车盘底呢。” 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邵驰故意捏着嗓子模仿道:“哎~‘能不能心里有我,最疼爱我’~” 另一旁的少年霎那间红了脸,崔锦程抿紧下唇,一时间恨不得寻个地洞钻进去。 段乞宁光听这声,头就开始膨胀了,体感耳朵周围开始吵吵的,她步入车间,没话找话:“……你还挺有臂力的。” “剩饭可不是白吃的。”邵驰扬起手臂,撸起广袖,秀出肱二头肌。 段乞宁一整个无视他,落座于崔锦程的身侧。 邵驰见状,撩开马尾辫动身,一个大屁股往二人中间擠,将崔小少爷擠到他原来就坐的地盘,自己则牢牢贴着段乞宁。 段乞宁:“……” 有被无语到,“你跟来干什么?” “你不娶我回家,还不允许我就跟你回家嘛?”少年撇嘴一哼,伸出自己的右手心摊开,“我的耳坠呢,神仙姐姐?” “没有。”段乞宁往他掌心重重一拍,“戴浮云吧。” 少年吃痛,夸张地吹吹掌心,赌气:“你明明答应阿也的,先買耳坠再取衣服,你这个坏女人,大骗子!” “你下去。”段乞宁指着车帘口。 “我不!”邵驰往她屁股那处挤了挤,望了眼低头不说话的崔锦程,心生一计,“你现在就陪我下去買!” “你小心被抓回去,抛头露面的。”段乞宁翻白眼道,“别一会又诬陷我輕薄你,说是我把你拐出来的。” “哎呀~你生气了?我那样说不是迫不得已吗,你又不肯在旁人面前暴。露你是……”邵驰话音一顿,拍拍自己的嘴巴,一惊一乍的,又忽然指了指崔锦程,“他知道吗?” 邵驰故意压低声音又没完全压低,崔锦程听了个真切,他的眼睫微微颤动。 知道什么?暴。露什么?崔锦程霎那间望了眼那紧紧挨着的二人,在她和他之间,有什么是不为他知晓的秘密吗? 段乞宁保持沉默,邵驰那廝惊讶一口气,一副“不是吧他真不知道”的震撼神情,落在崔锦程眼中,宛如冰渣劈头盖脸地砸到他的全身。 崔锦程的心口泛上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你吵得我耳朵疼。”段乞宁道。 “那我给你揉揉?”说话间,邵驰的手覆盖上她的耳朵 ,捏着她的耳垂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和你戴鸯鸳款的耳饰,你戴左边这只耳朵,我戴右边这只耳朵,正好凑一对。” 段乞宁踹了他一腳:“滚滚滚,滚下去吧,挑耳饰去。” 邵驰:“好耶!” 他嘴角噙笑,动身下马,路过崔锦程时,还不忘扯了扯他颈间的帷帽,笑里藏刀地道:“锦程哥哥,你要和我们一起吗?你应该不下去吧?你要是不下去,帷帽借我戴戴呗?” 崔锦程哽咽了一下喉咙,尽管心胸拥堵得难受,但他面上依旧端得清冷。他握住颈间绳结,灰黑眼瞳噙着水光移向段乞宁,似在等她表态。 段乞宁对上他的眼睛,大抵是要恪守前脚刚允诺过他“最疼爱的人是你”的诺言,她起身牽住崔锦程的手:“走吧,一道去,把你的帷帽给他戴吧。” 崔锦程掩去眸底神色,解了绳结,把帽子扔给邵驰。 “谢了。”邵驰稳妥接住,帷帽扣上脑袋,放下纬纱。 他已先行跃下马车,在平地上抱臂等候。 段乞宁牵着崔锦程下马凳。 崔锦程没有帷帽遮挡面容,“玉兔抱月”掛在耳垂上,这样与她一起露面的结果,他能说服自己接受,于是少年反握住段乞宁的掌心。 邵驰见状,颇为不满,大步上前,牵过段乞宁空闲的另外一只左手。 一女二男于晾州夜市闲逛,吸引不少眼球,实在是崔小少爷的容貌,过于超凡脱俗。 崔锦程沐浴在那样交替纷杂的目光下无所适从,他只能牢牢牵着段乞宁的手,紧紧依附在她的身侧,不似邵驰,拉扯着段乞宁东蹿西蹿,没个正形。 “神仙姐姐我要这个。”他看中了个糖人。 段乞宁掏钱拿下。 “这个我也要。”他又看中了个狸奴花灯。 段乞宁又掏钱拿下。 “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 段乞宁:“……買!买买买!” 待到后边女使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都挂满了,他们才兜兜转转来到之前那方首饰铺。 店掌柜眼尖,一眼认出段乞宁:“娘子这是……又有新的小郎君了?” 段乞宁干瘪笑着,不打算解释了,只对邵驰那廝道:“你自己挑。” 邵驰当真在铺子前纠结半个时辰,最后实在是定不下主意,一口气买了五对! 回府路上他一个连耳洞都没有的少年,已经安排好什么时候戴哪对,安排得明明白白。 待到马车停驻在段府门口,段乞宁望向他:“不是吧邵驰,你今晚真不打算回书院?” 邵驰将首饰收好塞进衣襟,枕着胳膊伸展懒腰:“不行吗,我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来到晾州的,你的金架拔步床不是能睡十五房小侍吗?” 段乞宁呛了两声:“听谁说的谣言?” “坊间传闻。”少年正儿八经地道。 那厮过于泼皮无赖,狗皮膏药似的怎么也赶不走,段乞宁实在没办法了,带他入明月軒。 邵驰和迎面而来的第三个男人抬手打了个招呼:“哟~阿潮哥哥,好久未见啊,可惜了,神仙姐姐已经没有手牵你了。” 阿潮也无语,但阿潮不惯着他,扬手起势,弯刀出鞘,疾如闪电朝那个少年刺去。 邵驰抬手将帷帽当作投掷器掷出,弯刀凛冽间将其破成两半,纱幔和藤草纷纷扬扬四溢。 “你不讲武德啊!”邵驰啧啧两声,轻功点地,旋身间抬手格挡,借由护腕间的金属配饰抵挡刀刃。 月色照拂下的明月軒响起刀光剑影声。 段乞宁在晾心书院打工的第三日夜,以鸡飞狗跳结束。 翌日天蒙蒙亮,四人顶着黑眼圈早起。 比往日要早半个时辰,段乞宁要趁着书院人未来齐,把邵驰这厮先运去。 说来也怪,她昨夜明明将邵驰的一方地铺设好,甚至和她都不在同一厢房,今早不知怎的,段乞宁被子一掀,外侧躺了个邵马也。 段乞宁的起床气瞬间暴涨,一脚把那个睡没睡相的少年踹下床。 “老天娘!谋杀正夫了……”邵驰捂着屁股喊疼,接踵而来的一个问题是,他没有衣裳。 昨夜和阿潮交完手,邵驰就去寻段乞宁,在明月轩的温泉里沐浴完毕,外衣都湿了。 他虽和崔锦程年岁相仿,但身量比小少爷魁梧,但又不及阿潮挺拔。 思来想去,段乞宁分别取了小少爷的外衣和阿潮的里衣给邵驰这厮双拼了一件,少年就穿着那身不伦不类的黑白配踏出屏风。多亏他那张脸撑着,倒也不是很惨不忍睹。 简单用完早膳,她与邵驰登上马车,临走前,段乞宁捏了捏崔锦程脸。 抵达书院,邵驰先行一步回寝室更衣,她则赶在夫子的音律课之前,前往乐坊将赫连景的焦尾琴修好。大抵是之后课业繁忙,七凰子并未再寻段乞宁,而邵驰也如法炮制,放课后挂在段府马车架下,一连多日偷溜到明月轩和段乞宁一起睡觉。 睡了大概有个五夜,夏至日快要到来的某天晌午,京州邵家一封家书送往晾心书院,邵驰拆开信笺扫了一眼,立马向段乞宁借了匹宝马。 他眼眶有些湿红,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很是焦急。 “怎么了?”段乞宁不免蹙眉问。 第83章 “我阿姐受伤了,”邵驰的面上泛起苍白,“神仙姐姐,我、我得回去一趟……” 段乞宁将缰绳给他,也收敛平日同他打闹的轻浮:“你去吧,路上小心。” 少年情绪低落地嗯了一声,他在段乞宁身前欲言又止,须臾,凑过来吻了一下她的唇角。 炽热的呼吸声抽离,邵驰黑眸中尽是不舍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浮现出强烈的不安。 阿姐若危在旦夕,此次回京他必然要去侍疾,再回晾也不知道这边的授课結束没,若結束得早…… 邵驰害怕再没机会见到段乞宁,于是他呼吸粗沉,顾不得这里是书院正门口,少年用鼻尖擦着她的面颊,唇瓣再度触碰她的脸。 段乞宁倒是不太习惯这厮突如其来的缱绻情长,稍稍推了他一把道:“快去快回吧,又不是见不着了。” 邵驰喉结滚动,他的右手在缰绳上摩挲,左手倏然揽住了女人的肩膀,眸底深處是少有的认真:“神仙姐姐,土象秘钥为……虎符,一分为二。一把在陛下手中,一把在邵家。谷雨祭祀宴上我娘上缴的那把,是假的……” 段乞宁的瞳孔骤然收缩,随之而来的是第一條线路的进度條跃进。 这不是极限,邵驰眉色凝重,緊緊按着她的肩膀又道:“金象属月、木象属蝶、水象属蛇、火属羽、土属虎,水火两把秘钥分别在淩安王和凰城中……抢取不得,量力而行。” “邵驰!”段乞宁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极为郑重地点头,松开她的肩:“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走了……你也照顾好自己。” 邵驰下定决心离去,段乞宁还沉浸在被狂浪般的信息量轰炸之中,第一条线路的进度持续上涨,懸停在百分之五十附近,她的心脏搏动得如擂鼓。 少年一步三回头,牵馬踏出书院,与前来送吃食的崔錦程迎面碰上。 后者换了顶新的帷帽戴,但是面前的纬纱却是撩起来的,露出少年郎俊美卓绝的面容,尤其他双耳下懸挂着的“玉兔抱月”,更衬肤色白皙,恍若仙人。 邵驰的视线与崔錦程相撞在空中,他牵馬与崔錦程擦肩而过时,彼此均默契地停驻脚步。 邵驰偏过头道:“我回京州一趟,可不表示要把机会都让给你。” 崔錦程长睫颤动,揪緊臂弯中的食盒,又听他警告道:“好自为之吧,别太得意忘形,知道秘钥的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崔锦程骤然紧盯他,邵驰这次没有接他的视线,而是翻身上马,趋马奔腾,很快消失于竹林深處。 段乞宁隔着远,并不清楚他们二个少年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朝她走来的崔锦程,脸色难看,唇线绷得死紧。 一直到他们前去书院偏殿就坐,把今日準备的吃食都端出来,崔小少爷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些天他準备的吃食都是双份,如今邵驰一走,另一份便多了出来,段乞宁把调羹放入碗里,将多余的那碗推给他:“想什么呢?” 崔锦程回神,接过奶羹,吃了几口,没什么胃口。 事实上,这几日的夜晚都是邵驰睡在段乞宁的枕边,崔锦程和阿潮睡在偏殿,段乞宁和小少爷近来的交流可谓少之又少。 他心情不好,段乞宁有所觉察,但是邵驰在身边实在聒噪又占 有欲强得可怕,她分不出旁的精力照顾每一个男人的情绪。 眼下阿也回京侍疾,耳根子清静了。算算时日,又一个月的经期就要来到,段乞宁握住崔锦程冰冰凉凉的手腕道:“傍晚等我下课,夜里陪我睡觉哦,小少爷。” 崔锦程心有委屈,但还是低垂眼眸,点了点头。 午膳用完,段乞宁已先行一步去处理公务,崔锦程收拾餐具,盖好食盒放回马车。 书院另外一处长廊间,赫连景和侍从正倚在梁柱旁注视那少年走远。 一只白鸽稳妥地停在宫男臂弯上,宫男取走鸽子腿上的信纸,恭敬递交给七凰子。 …… 两日前的清晨,赫连玟昭再度在早朝殿堂上发火,为的还是南方旱灾一事。 凰帝谷雨开坛祭祀没有效果,坊间不知怎的流傳起“此为天谴”的谣言,傳言道她的凰位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天降灾难于黎民百姓。 凰帝气得胸腔起伏,额前冕旒簌簌作响,更为让其大发雷霆的是,赫连玟昭抛下“诸位爱卿有何举措”的问题,几位前朝重臣联名上奏,奏请陛下早日立太女。 赫连玟昭闻言,咳得手帕中都是血。 有一新官斗胆行礼上前,跪伏道:“陛下为江山社稷操劳久矣,龙体欠佳,何不早日设立储君,以替陛下分忧?” 高台之下,蘇彥衡垂首,眸色犀利。他虽未表态,但他一手提拔的文官则纷纷跪地附和。 赫连玟昭的凤眸扫过大殿之下唯一的男子,指节紧紧掐住龙椅扶手:“那依诸位爱卿所言,朕当立哪位凰女为储君?” 这个问题一经落下,底下又鸦雀无声,眾人面面相觑着。 几方势力暗流涌动,纷纷派出虾兵蟹将打头阵。随着品阶越来越高的朝臣上奏表态,三方势力于大殿上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互相之间不遑多让,完完全全将高台上的赫连玟昭视若无物。 赫连玟昭的掌心重重砸向龙椅扶手,这样沉闷厚重的音色都无法平息眾人的各抒己见! 怒火中烧的凰帝将奏折狠狠砸到大殿之上、蘇彥衡的脚边,扯开喉咙大喊:“来人!把这几个给朕拖下去!当众斩首!” 又是一场血溅千里的早朝,上一次,赫连玟昭还能凭借这招杀鸡儆猴的效益让她们闭嘴,可这一次,血淋淋的腥味换来的却是群臣愈发激昂奋进的上奏: “陛下!即便您今日要了微臣的脑袋,微臣也要让您知晓,设立储君刻不容缓!” “陛下!三凰女殿下父族显赫,出身高贵,血统纯正!当为太女的不二人选!” “陛下!立二凰女为储才是民心所向!老臣今日就算舍弃这身老骨头,也要为江山社稷着想,劝陛下立二凰女为太女!”…… 高台上的女人手扶额角,头痛欲裂,蛊毒啃食她的神思,让她体内血气翻涌。 可文武百官的争执之音恰如一只只茹毛饮血的豺狼虎豹,字字句句恨不得挖她的骨、剃她的筋、啃她的肉。 赫连玟昭只觉一时间,视线昏暗下去,她们的声音好似都听不见了,通通化为耳鼓边重复的嗡鸣声,而台下她们的面孔剥落掉皮囊,幻化成一团团墨黑的没有颜色的鬼怪。 那些鬼怪扭曲躯体,在大殿之上蜿蜒攀爬、扭曲前行,她们正在朝她伸出魔爪,要将她从龙椅宝座上拉扯下去—— 赫连玟昭痛苦地捂着头道:“够了,都给朕闭嘴……” 无人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仍有不长眼的朝臣出列启奏:“陛下的几位凰女都年岁尚小,何不多勘察考校些时日?臣以为,淩安王殿下是先凰的长女,与陛下有手足之情,也曾与陛下一起为先凰的左膀右臂。陛下龙体抱恙,若心有余而力不足,何不传召凌安王回京,准凌安王殿下摄政之权,也好替陛下缓解忧虑……” “放肆!!!”赫连玟昭的眉心直突猛跳,如被触碰到逆鳞,她猛然睁开眼怒吼。可是!她竟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的视野一片漆黑,黑色的怪物吞噬大殿,她的双脚被粘稠的黑雾拉扯,她被拖拽得步履蹒跚,摔下龙椅。 于是大殿之下的鬼怪们发出尖锐嘶哑的呐喊:“陛下!陛下怎么了!陛下!……” “陛下,”无边无际的黑幕之中,唯一的男人跪在高台下唤她,“您怎么了?” 那是赫连玟昭唯一能听到的人声,也是唯一能看到的人影。 他还和二十多年前一样俊美。 他有着微卷的栗色长发,束成马尾高悬,零碎的发缕垂在肩颈。 他身着大幽凰室最高礼节的宫廷服制,额前和耳垂间均悬挂着银饰。 少年恭敬地朝她行屈膝礼,再抬头时,琥珀偏绿的桃花眼瞳含情脉脉,他嘴角噙笑道:“陛下,您怎么了?” “阿玉……是你吗?”女人情不自禁地撑手爬起,可这一路荆棘丛生,她被绊倒在地,滚下高台。 少年的身影却离她更远了,他脸上的笑意消失,化为冰渣一样的冷冽:“陛下,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赫连玟昭朝他扑去,那个绝美的少年却残忍地掐住她的颈脖,他也幻化成了和其他人一样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勒住她,阴冷地道:“不爱我,就去死——” 赫连玟昭猝然惊醒,她摔下高台,正被蘇彥衡搀扶在怀中。 她的嘴边溢出鲜血,而男人身上奇异的香味就如一只无形大掌掐住了她的脖子。 苏彦衡神情淡漠,眸底是残酷无情,“陛下,可想好立谁为太女了吗?” 赫连玟昭喘不上气,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颤抖地指向一旁慌乱无措的赫连暄,“传朕旨意、立、暄、暄、儿为……” “陛下怕是没有力气了,微臣助力陛下吧。”苏彦衡扶住女人的手,强硬地掰指向赫连晴。 赫连玟昭怒目圆睁,下一瞬脱力晕厥而去,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苏彦衡却眉目阴寒,他将赫连玟昭揽入怀里,抱着女人踩上高台:“陛下龙体有恙,今日早朝便到这里。至于立储一事,待到陛下康复,再行定夺,退朝。” “苏彦衡,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高台龙椅也是你配站的地方吗!”方才为赫连玟岚说话的老臣指着他怒骂。 男人目光犀利射向那头,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御前禁卫军的铠甲声攒动流泻,以苏彦衡为中心,包围了整座大殿,令那出言不逊的老臣面色铁青。 小臣见风使舵跪道:“国不可一日无主,眼下南边旱情焦灼,需要新主代为掌国,微臣斗胆,愿拥二凰女殿下为储!” 众臣齐刷刷匍匐在地:“臣等愿拥二凰女殿下为储……” …… 京州风云悉数化为信条上的寥寥几语:帝缠恶疾,高台永坠,新主将临。 赫连景眯起黑眸,眉宇间的狠厉一闪而过,他将字条柔碎丢进廊边清河中,朝身后宫男道:“按苏太师的计划行事。” 宫男应是,这天傍晚放课,他再度寻到永康县主。 第84章 彼时,段乞宁刚把崔錦程送上马车,半只腳也已经踩上车凳,听那宮男道,七凰子殿下的琴弦断了。 “又断了?”段乞宁弯唇冷笑。 宮男恭顺地朝她行礼,请她前去,这一次他的手有请的方向并非乐坊,而是赫连景在书院暂居的寢殿。 “这不妥当,替我婉拒了。”段乞宁摆手,提裙上马车。 那宫男扑通一声下跪,擦着眼角的泪花道:“恳请县主大人不要为难小奴,小奴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请不动县主,便要小奴提头去复命,整个书院的杂役小厮都会受此牵连。” 段乞宁停驻腳步,长吁一口气,对上车厢内崔錦程潮湿的眼眸。 少年很快错开视线,并未表态,却在段乞宁往回走时松动唇线,鼻尖涌上来一些酸楚。 段乞宁腳踏回平地,对里头的崔錦程道:“我去一趟,你要先回去吗?” 实在是今日他一直在偏院等她,从晌午等到天黑,好不容易邵驰走了,又来了个赫连景, 她无法按时履行同他一道回府的约定,对他心有愧疚。 崔锦程的嘴边扯出一道苦涩的笑容:“宁姐姐,你去吧,我就在此处等你。” 段乞宁将他的泫然欲泣收入眼底,提裙往回走,走了两步,小少爷从马车上追下来,攥住她的衣角,急迫地央求着:“宁姐姐你能不能、别和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阿潮、邵驰,他尚且还可以容忍,但是那个几乎和他有着一模一样气质和一模一样体质的七凰子,崔锦程难以接受。他想他在段乞宁心中是独一无二、无法被替代的。 段乞宁自是想起谷雨祭祀那夜,她不过和邵驰睡了一觉,他便抗拒得不行的模样。小少爷有洁癖,今日她若碰了旁的男人,晚上他就不会讓她睡了。 女人捏了捏他的下巴道:“知道了小少爷,回去会补偿你的。” 崔锦程为她这句不着调的轻浮话语红了耳根,委屈的情愫稍稍冲淡些。 段乞宁随宫男抵达赫连景的寢殿,殿内燃着熟悉的香料。 她压下内心的焦躁,那颈间缠綾的少年正提笔在桌案旁练字。 段乞宁望见一旁展架上完好无损的凤鸣焦尾琴,便知这又是他寻的借口,步履折返。 “宁姐姐,你过来看看小七的字写得好不好?”赫连景停笔唤她,狭长眼眸紧盯她的背影。 段乞宁转过身,行了个简礼:“殿下的字,下官不感兴趣,也无资格评判,既然殿下的琴无碍,下官告退了。” “站住!”赫连景撂下笔。 段乞宁充耳不闻往寝殿外去。 “段乞宁!”赫连景从桌案边动身,健步如飞冲到她身侧,攥住她的手腕,“你给本殿站住!” 段乞宁阴沉下去半张脸:“放手。” 换来的是赫连景愈发难缠的力道,他甚至将另外一只手也握上来,牢牢地将她的胳膊抱在怀中。 “宁姐姐,小七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明明那时候在晾心湖畔,你还与我含情脉脉,为何如今、如今这么不给我留情面?” 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道:“殿下,下官放工还能过来替您修琴,已经是下官给您留有的最大情面了。” “放手!” “我不要……”赫连景颤抖着嘴唇,反是更用力几分。 段乞宁忍无可忍,将他的手一点一点掰扯下去,她的官服都因为少年执着的力度被拉扯绷直,好似再用些力就会被撕碎。 好不容易,她拽开赫连景的手指,那少年猛扑而来,从背后将段乞宁拥住,死死禁锢着她的胸膛。 “我不要你走……不要走……”他炽热的呼吸埋在段乞宁的后背中,染上哽咽和崩溃,“不准離开小七……宁姐姐,你是我的、是我的!我们才是天生绝配!是天作之合!” 段乞宁深知这是原身留下的情债,可为何叫她偿还? “放手吧殿下,”她的语气无奈下去,“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我从前是与你一见钟情,可那是从前,人心是会变的,我会变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便是她软下去的这声语调,叫他恍惚神识,讓赫连景觉得还有希望,他揉搓着她的身体道:“我不信……可我为什么没有变?我为什么还是爱你爱入骨髓?” “你当真爱慕我吗,殿下?” “是……小七爱慕你……永远爱慕你……”他把眼泪擦到她的衣物上,夏季衣衫浅薄,泪水轻而易举穿透,灼烧在她的肌肤间,带来温凉和潮湿。 段乞宁叹了一口气。你既口口声声说爱“我”,又怎么会分辨不出“我”已不是她呢? 她放弃说教,任由他紧抱,半晌才冷道:“殿下,适可而止,殿门大敞着呢,下官还想多任职个三年五载,你可莫要叫下官丢了饭碗。” “宁姐姐,做小七的驸马,金银财宝取之不尽,不用来做什么‘永康县主’的,好不好?” “不好,我是不会做你的驸马的。”段乞宁的眼眸里滿是决绝,她不再收力,一举挣脱赫连景的双臂。 “不要!不要!”少年眼尾殷红,卑微地扑在地上,抱住她的双腿,“你不准離开!段乞宁!你不想要秘鑰吗?” 段乞宁的脚步一顿。 赫连景咯咯笑起来,他就知道她会为此驻足,这是他最后的筹码,他今天为了留住她,可以孤注一掷! 少年从地上爬起,身子纠缠到女人的身上,素手从她的脚踝开始抚摸,爬过小腿、大腿、她的腰肢,她的胸口……最后悬停在她的颈脖前。 赫连景以一个轻柔的力道掐着她,伏在她耳边低声细语着:“宁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对它感兴趣的。” 段乞宁收敛情绪,捏住他的冰凉无骨的手腕道:“说说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宁姐姐,你的态度好冷漠,小七不喜欢……你要换一种方式和小七说话,小七才会告訴你。” 赫连景的手指撩拨在她喉头,弄得她心里发痒。 他的呼吸交织在耳垂边,段乞宁稍稍侧过头,拿腔作势地唤了他一声:“小七?” “嗯……宁姐姐,再多唤我几声。” 段乞宁的眉眼淬上柔情,缱绻动听地唤道:“小七,小七,可以告訴我了吗?” 赫连景的嘴角勾起笑意,他牵过段乞宁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背,将她往室内屏風后引路:“宁姐姐,你到这里来,小七就全部告诉你。” 段乞宁似笑非笑,摩挲着他的手指,随那道白衣前行。 她被带到屏風之后,那儿靠墙贴着有樽稍矮的书架,赫连景将她圈在书柜之前,扑进她的怀中,放肆地与她親吻。 唇齿纠缠间,他的手在段乞宁身上不停躁动,频频流连在彼此的腰带间。 吻到某个间隙,段乞宁几乎坐在矮脚书柜上,而赫连景也顺势坐到她的腿上。 少年抽离些距离,在她面前黑眸浑浊地喘。息着:“宁姐姐,为何都是小七主动,你親親我呀,亲到小七滿意,小七一高兴,就会把火象秘鑰的下落告诉你……” 段乞宁的琥珀色眼瞳充满危险的气息,她的视线流转于少年娇红的薄唇上,在他哼着喘音时,指尖撩拨少年的发尾。 顺着发尾朝上抚弄,她的手指绕在他颈间的白綾上,摸到后边的绳結。 她不过稍稍勾紧,白綾便勒住他的颈脖,包裹那凸起的诱人的喉結。赫连景的呼吸断断续续,胸口在起伏,带动喉結也在上下滚动着。段乞宁便扣着白绫的结绳,宛如拿捏那少年的命脉,迫使他扬起头颅,展现出傲人的颈部线条。 段乞宁偏头吻到他的喉结上,用牙齿轻轻磨着少年凸起的那处。 唇舌撩开白绫的边缘,如一条小蛇灵巧地钻入其中,舔舐白绫下微薄的肌肤。 那层浅薄的皮囊因她而泛起红润,化为吻痕。 赫连景发声时的震动传来,段乞宁的唇瓣都因为他的换气而震得麻酥酥的。 她的手指挑开白绫,解了去,又穿。插在他的后脑勺上,从他的喉结吻到下巴,最后回归他的唇瓣。 她的掌心施加力道,紧紧扣押着他,将他的短吟声灌入喉间,又在他扭捏身段时,撬开他的牙关。 吻到气喘吁吁,段乞宁松开他,捏着他的下巴情乱意迷地道:“满意了吗,小七?” “不够宁姐姐,小七还要更多更多……”赫连景抽了自己的腰带,脱掉自己的衣裳,露出少年郎劲瘦的躯干,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随后将双臂挂在她的双肩上,提起腰臀,醉生梦死般地道,“每一处地方,都想要宁姐姐的吻痕……” 段乞宁的手指掌控在他的腰间,掐着那里光滑的嫩肉:“小七,你太贪心了……你再这样,秘钥我可以不要的。” 说话间,她已将那少年推开,作势便起身整理衣裙,赫连景的双手蓦然缠绕上她的腰肢:“你别走,宁姐姐……我告诉你……” 段乞宁弯起唇角,旋身回望,指尖亲昵地勾着他的下巴,等他的 下文。 赫连景自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牵动段乞宁的手指移到自己的颈间,“宁姐姐,白绫之下的火羽,便是秘钥的形状。” 段乞宁的眸色骤然锐利,指甲挑开间,掀起白绫,露出潜藏在里面精美殷红的纹路,而系统面板倏然亮起的进度条,也无不在宣告着他所言非虚。 段乞宁的手指轻抚过火羽,带动少年的肩颈都在战栗。 “你可以别走吗?”他喘着气哀求。 段乞宁用拇指按压着他的喉结绕圈,感受他声带频繁的颤动,在他眼角噙泪勾住她的腰带时,俯身亲吻火羽,吻着他的肩颈。 赫连景沉醉其中,自是透过屏風的朦胧纬纱,看见寝殿门口有个头戴玉冠的少年郎的轮廓。 而段乞宁背对着屏风,无从得知这一切,赫连景嘴边笑意粲然。 “嗯……啊宁姐姐……还要更多更多……”赫连景的双手宛如长蛇盘缠在她的后脊背上,他跌坐在矮脚书柜上,抱着段乞宁紧紧与她相贴。 赤。裸无遮挡的长腿更是肆意折叠,在她弯腰亲吻他的时候,勾缠于她的腰肢,犹如整个人挂在她的身上。 唇齿交叠的响动贯穿整个寝殿,夕阳笼罩的殿宇散落一地金黄,香。艳的暧昧情愫随微风席卷,卷起横梁上悬挂着的纬纱,将潮湿的旖旎之气吹向殿门口崔锦程的面上,令那少年刹那间死咬下唇。 屏风后的女男几乎分不清彼此。赫连景的喘音起伏,一声一声的音浪犹如尖刀,剜下崔锦程的心头肉,他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泪水充盈眼眶,顺着眼角的弧度淌下,无声之中布满脸庞。 段乞宁将面颊埋没在七凰子的颈间,感受他骨骼的战栗和肌肤的冰凉,体内蛊毒被他奇异的体魄滋养,道不出的酣畅,让她忍不住声色其中。 且她下腹似有坠落之意,月事即将来潮,这让她变得焦躁,段乞宁抱住他的头颅,纵情啃咬着他的耳垂。 赫连景喘得更为羞耻,扣着她的手往尾巴的方向去,段乞宁的脑海中响起警铃,嗡嗡嗡吵得她很是头疼,女人发怒地捏了一把,将人推开,边理着衣襟,边平复呼吸。 赫连景的白衣一不知何时悉数全落在地上,包括他的亵裤。 它们悉数堆积在屏风下,于横栏的缝隙中露出清晰的轮廓,被殿外的崔锦程瞧得真切。 而赫连景早已褪去鞋袜,白。皙。裸。足顺着段乞宁的腿描摹,由下往上,最后踩在她的腰间,正对着屏风后殿门口那道人影的玉冠附近。 赫连景蜷曲的脚趾左右踩弄,挤压她的衣料,又似在挤压殿外少年的自矜。 赫连景的双手撑着,维系高抬的长腿,展露身段。 “宁、姐姐……”待看到屏风后的少年离去,赫连景愈发肆意,手指勾着她的衣袖。 段乞宁下意识捏住他的手腕。 少年收了一下手,连带着将她的身子也往前带了些,腕间欲拒还迎挣脱一二,嗔怪地道:“宁姐姐既然喜欢,何不亲自丈量一下秘钥的大小……” 段乞宁眯下眼眸。 赫连景见她如此神色,眸底闪过胸有成竹的自信,不过很快被他作出来的讶异所替代。 赫连景惊讶地“啊”了一声,对上她的眼睛:“怎么会这样呢宁姐姐,你不知晓吗?你宁可抛弃小七也要宠幸的小侍奴,他从未告诉过你秘钥的真实尺寸吗?” “你如此疼爱他,可他却对你……有所隐瞒呢。” 段乞宁瞬间掐紧手指。 第85章 最后一抹残阳被西山吞噬殆尽,天地被灰蒙笼罩,书院门前的竹林幽深静谧。倏尔微风跌宕,穿梭林间,吹得竹叶簌簌作响。 段乞宁从赫连景的寝殿踏出,略显凌乱的发髻下是阴沉的眉眼。她的眸底被将暗未暗的天色晕染,視線聚焦之處却无那抹熟悉的浅色。 书院门前空落,段家马车和那少年郎皆不见踪影,段乞宁藏于官服衣袖下的手悄然紧捏。 “宁宁。”阿潮的气息浮现于身后,带来馥郁的紫藤萝花香。 “崔锦程呢?” 男人敛下眼眸,披风覆盖上她的肩膀:“他已先行回府。” 段乞宁目色沉沉,即便同他说过“等不及了可以先回去”这种话,可当真崔锦程舍她先走后,她心里又有些空落和梗塞。 她没发作出来,而是陷入思忖,没过一会,赫连景身邊的宫男赶来,今夜她乘坐七凰子的车舆返回段家。 将发中珠钗撤了去,段乞宁披散微卷的瀑布长发,身子没入水中。 明月轩此處的温泉,这个季节用来正巧。 天色将晚,温泉池邊藤架上的绫罗绸纱也染上一层浅薄的暮色,隨风摇曳生情。温泉池的四角,皆有壁灯照拂,将四周花卉绿植映亮,层层水汽氤氲,枝叶和花蕊被衬托得苍翠欲滴,透着鲜活之气。 水光潋滟,白雾缭绕,小梨花味的香皂化开,段乞宁沉静其中,雙臂展开架在岸邊,闭目凝神。 恰到好處的温度驱逐白日的浮躁,小厮们蹑手蹑脚进来,为段大少主添香护发。 女人眯开眼,睫羽也染上潮湿的水汽:“他人呢?” “回少主,小公子在偏厢房,”小厮如实作答,“自打从书院回来,小公子一直闷闷不乐的,把自己关在里头。” 段乞宁冷道:“把他给我唤来,让他伺候。他若不来,今后都别想出府了。” 小厮应是,眼神示意,将其余小厮一并带走。 段乞宁闭阖眼眸,心情再次焦躁难忍,直到一会后,温泉池入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外衫和鞋袜脫了,过来。”段乞宁未曾转头,对那抹走走停停的响动道。 一阵窸窣声后,温润白皙的裸足踩上被水雾打湿的鵝卵石小径,踏到段乞宁的身侧。 少年屈膝跪地,跪在她身后侧的岸邊,忍疼拜道:“贱奴给妻主请安。” 段乞宁一经动身,水面荡漾涟漪,不过她的幅度并不算大,只是让自个余光那角能够看见小少爷的身影。 崔锦程的雙膝就跪在她的右手肘边,他穿着单薄,浅薄的一层內衫包裹长腿,隨他下跪的舉动,膝盖附近的衣物绷紧,弯折的关节附近布满褶皱,倒显得有些秀色可餐。 視線再往上去,是少年僵直的胸腔,他的唇線抿紧成微愠的弧度,灰黑眼瞳視线游离,没有看向段乞宁,而是失焦悬浮在远处的壁灯上。 段乞宁的手指爬上他的右膝,迫使他的视线更为闪躲,似乎还隐隐藏着愠色。 “你把里杉脫掉。”段乞宁用指甲扯了扯那层衣料。 崔锦程呼吸一顿:“会有别人来吗?” 段乞宁根本没有回答他,而是强硬地道:“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言罢,她撤了手,崔锦程在赌气和听命之间挣扎,终是败给后者,任命般地去解自个的腰带。 他动身撑起站定,行于她的后方,将蔽体的衣物除去。 “亵裤也一样,都脱光。”她適时提及,令那少年怔了怔,咬紧下唇,强忍羞赧,将腰际的勾绳也解了去。 失去束缚的那小方衣物轻而易舉滑落在鵝卵石上,亦如他今日透过屏风缝隙看到的轮廓那样轻佻。 少年从衣物围成的圈內踏出,踩在圆石上。尽管有温泉水雾笼罩,可他心里寒凉,竟被迎面吹拂过来的暮风惊到打了个寒战,光溜溜地定在她的身后。 这儿不是室内,隐秘感匮乏,但又绿树成荫,灌林茂密,非直白地暴。露在众人的户外,这样不上不下的尴尬处境,崔锦程的心如悬崖勒马,既紧张又亢奋,他的肩颈缩了缩,肌肤汗毛耸立,泛起鸡皮疙瘩。 “过来,会伺候的吧?”段乞宁将岸边的那盏花蜜端起。 那少年静默须臾,才俯身靠近,重新跪在她的身侧,捧走碗盏。 这种伺候妻主沐浴的细则,大户人家的儿郎都经教养翁翁点拨过,更别说规矩森严的崔家。 崔锦程往日所学,为后宫君侍侍奉陛下该有的礼节,一言一行皆为模范。彼时,那少年 躬身倾靠过去,胸腔悬在她的耳朵附近,手指轻柔绕过她的后脑勺,分别按住段乞宁的耳鬓两端,揉着太阳穴的位置。 段乞宁再度闭阖眼睑,感受他的温凉从指腹传递到她的颅内。 过了好久,她才张开红唇道:“傍晚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崔锦程捻花蜜的手一顿,望着她乌黑的长发,有些心虚地道:“没有要紧的事,就是身子不大利索,所以先回去了……” 段乞宁坐起些身,胸口光景浮出水面,水珠布满她的肌肤,显得波光起伏。 “哪里不舒服?” “……胃腹不適,”崔锦程嗓音虚浮,“许是晌午的冰镇奶羹,汪娘子曾言道少吃寒凉的东西……妻主,贱奴给您上花蜜打理头发。” 少年刻意岔开话题,手指蘸取花蜜揉搓,小梨花的清香散落,段乞宁却在他心绪飘浮的时候,一举拽住他的手腕,将人拉到水里。 只听一声“扑通”巨响,水花四溅,涌上池岸,水流从鹅卵石间的缝隙淌过,而那少年也被段乞宁从温泉里揪起。 灰黑眼瞳布满一瞬间的惊慌无措,湿漉的发丝还在淌水,悉数黏在他的肩头和胸前附近。崔锦程正不适地眨弄眼睛,呼吸则因短暂的呛水变得剧烈,牵动整个胸膛都在剧烈起伏。 他抬起另一只手刚要擦拭眼里的水,段乞宁立马也逮住他另一只手腕。 雙手皆被她禁锢,崔锦程还处于眼睛进水的难受中,女人从池中起身,与他调换身位,将他壓到池岸边缘。 段乞宁已不由分说地倾身上前,强吻他翕动的薄唇。 在感知到他下意识地偏头和闪躲后,她将少年的双腕扯过他的头颅,交叠在空中一并扣押,空出来的手则掐住他的颈脖和下巴。 “你在躲什么?”她咬向他的唇角,贝齿才往少年的唇肉上去,崔锦程的下颌蓦然在她掌间剧烈挣扎。 二人的牙齿磕到彼此,撞得双方的唇齿都有些发疼。 段乞宁回身撤离少许,尝到味蕾中的血腥味,眉眼阴翳着,就这个与他近在咫尺的距离危险地凝视他。 崔锦程气喘吁吁地把头偏向右侧,他的眼尾因泪花染上浅赤,湿紅如兔眸,唇瓣溢出血迹,“贱奴不大舒服,妻主今日还是换个哥哥侍奉吧。” 若段乞宁方才还有些怀疑,眼下她的确能确定他在躲避她,这不是他欲拒还迎的把戏。 “我很快就让你舒服。”她的眉目染上薄怒,再度扣押少年的下颌,衔住他的唇瓣。 崔锦程试图挣脱,身段在她怀里扑腾,旋沉在池水下的双腿更是不安分地拨着水花,掀起一迭一迭的波涛。“唔……嗯……放开我……别碰我……” 段乞宁充耳不闻,膝盖更是将少年的大腿抵在池岸边,用力地顶着。 她啃咬着崔锦程的唇,施加壓力不让他脱离掌控,手则松开少年的下巴,往池水中去,追逐水底下那只温热的蝴蝶。 骤然间水花汹涌,他如惊弓之鸟,四肢急剧挥舞,带动身躯砸向她的身体,砸得浪花涌动,池水扑溅到彼此的全身。 段乞宁下意识闭眼,手被他用臀抵在岸边墙壁上,待她敛开眼睫,看到的是小少爷腾紅的双颊,以及从灰黑眼瞳深处迸发出来的强烈的抵触,崔锦程红着眼眶,身子和牙关都在打颤:“别碰我!” 他气喘吁吁,眉目倔强,宁折不弯,这样不折不挠且直白犀利的眼神射向她,顷刻间点燃她的怒火! 段乞宁手背抵壁,指往反方向狠狠掐了一把:“是不是我平时太宠着你,让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这样用力的强硬,让崔锦程扬起头颅哽噎了一声,他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打碎,疼得他的脊背骤然收紧。 他将唇瓣咬得死死的,抑制身体的反应和唇边的哑音,唯有冗长潮湿的呼吸展露少年内心的愠火和厌嫌,他的胸口在剧烈起伏,靠着岸边一挺一挺着。 “……”他用克制的沉默对峙她明晃晃的怒意,可他越是这样,段乞宁越是失控,指甲紧紧掐着,恨不得将掌心的肉碾碎。 她在缝隙中横刀直入,崔锦程被刺激到眼尾猩红,突兀地发泄般咬住向段乞宁的肩膀。 她几乎第一时间将他的双腕向后抵押,迫使他无法扑咬,“又在发什么疯,你起的什么心思?” 崔锦程接话,歇斯底里着:“我能起什么心思?你明明同我说好的,不和他……你为何食言?” 段乞宁睁大眼瞳:“我几时食言了,我又没和他——” “我都看见了,”崔锦程愤懑决然,眼角含泪,“……你与他在屏风后纠缠的样子。” 段乞宁适才想起赫连景叫得那么欢的缘故,这一下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的默然在崔锦程心中,便是她确与赫连景欢愉过,随即他心头燃起异样的抵触,怒吼道:“你放开我!” 段乞宁眉色幽深,潜藏在池水中的手愈发放肆,冲突阻碍,被蝴蝶翅膀紧紧包裹,被咬得密不可分。 她阴下嗓:“你要我放开你也行,秘钥尺寸告诉我。” 崔锦程恍惚了一下,下意识闪躲视线,两行清泪顿在脸上:“我不知晓……” 段乞宁一见他这反应,霎那间翻涌上来的情绪冲昏头脑,他向她隐瞒了!他居然真敢对她隐瞒! “你不知晓,好啊你不知晓!”她恶狠狠地用手指拨开蝴蝶翅膀,“我今日就是和他有过,也并不打算放过你,你给我听好!” “你是我的侍奴,是我的所有物,我想如何待你就如何待你,哪怕要了一个男人后再要了你。” 崔锦程在她肆虐时目眦尽裂,躬紧的脊背犹如被拉满的弦,稍再挑拨便会弦断弓裂,可他最难受的,还是难过心里那关,那种压抑且肮脏的羞辱宛如利刃寸寸削断他的尊严,“啊……不要……不要……” 池水翻滚,波纹迅速横生,他大口大口啜泣哀求,在绝望和心底防线崩塌的边缘中垂死挣扎,段乞宁抄起他胸口的月牙银坠堵住他的嘴巴,横亘在他的牙关上。 “你不是说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吗?你就是这么伺候妻主的?” “唔呜呜……”少年痛苦抽噎,身随荡漾的波纹一颤一颤,收腹吸气着。 段乞宁被温泉的热意燥得额角全是汗水,她眼眸阴狠逼视:“看来你也不是诚心要为我奉献所有啊,既然做不到,那就是食言。你自己都对我食言,你还敢对我摆脸色,我平日对你太好了,让你差点忘了我是怎么个烂人!” “呜呜…不是……啊——” 段乞宁在他快要崩溃时抄起他的腰,一举将人抱到池岸上。 女人翻身上岸,染水手腕下压将他掀翻在地,另一只手却下意识护着他的头。 崔锦程的后背虽有她垫着,但直直贴上鹅卵石径,仍是有些膈应。尾后的不适尚未平复,段乞宁欺身而上,再度触碰尚在振翅着的蝴蝶羽翼。 少年蜷缩脚趾,牙齿将唇瓣咬出血纹,他散落在地,好似从鹅卵石缝中流过的池水。 第86章 崔锦程苦苦哀求,泪如珠串滚落,段乞宁不为所动,固执地羞辱他。 少年的瞳色失去光泽,如被染脏的雪块,再无生机,心理防线被击溃的冲劲讓他心 如死灰,他好似沦为一具行尸走肉的軀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崔锦程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精疲力竭地躺在鹅卵石径上。 泪水一直在他眼角流淌,好似怎么都止不住,少年扯着嘴角张口呼吸,整个面颊都是尚未褪去的潮红,身上更是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全都被段乞宁留下吻痕。 他蜷缩在地上小声呜咽,湿漉的长发粘在他的胸膛上,将肌肤上的红印衬托得更为鲜艳,手中则还緊緊攥着断了红绳的月牙银饰。 那还在振动翅膀的蝴蝶随他大敞的姿势奄奄一息着,坠落凡尘,被旖旎的春雾打湿,沾满雨露。 段乞宁跪伏在他身上喘息,琥珀偏绿的瞳仁才从偏执中恢复几丝清明,膝蓋跪久的疼痛引她不适地蹙眉,女人抬手又捏了把少年的下巴。 她晃了晃,他却如耷拉的花蕊,随她手指摆弄,失焦的瞳孔映着远处烛火熹光,透着迷離和萧瑟。 “崔锦程。”她凝视他眼角的泪,心烦意乱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方才,她已经刻意收敛着自己了,可他的身子实在是太脆弱,便稍折腾,便碎得不成样。 待到少年给出微弱的反应,段乞宁捏着他的脸讓他的视线聚焦向自己:“信不信随你,但我段乞宁敢承诺今日没有和赫连景做过这种事,如有食言天打雷劈,你敢和我承诺当真不知晓秘钥的大小吗?” 崔锦程的眸底掀起点点波澜,那种被玷污的厌恶感消散些许,心却为她后半句话扑通扑通地狂躁起来。 他垂下眼睫,泪水肆意流淌,段乞宁的心头如被浇灌下一抔凉水,她鬆开少年的下巴,自顾自起身。 将身軀擦干妥当,段乞宁取了薄杉披在肩头,踏过他的腿间和发间,衣衫广袖扫过满目狼藉的少年身躯,夹杂失望的语气落在他的头顶:“今夜不必来侍寝了,我会寻阿潮前来。” 道完,她系着腰间飘帶,踏出温泉池,地上的少年面色痛苦,蜷曲身体,在冰冷的石板上抽噎。 …… 翌日晌午,邵驰快马加鞭,彻夜未眠地赶回京城,直奔逐鹿镖局。 进门的第一句便是焦急的询问:“我阿姐如何了?” 迎接的小兄弟眼神闪躲,将那少年往祠堂的方向领:“筠少主在宗祠,小公子这就前去吧。” 邵驰未加怀疑,步履急促,推开宗祠厚重的木门:“阿姐!” 只听见木门发出苍老的“吱呀”一声,逐鹿镖局的祠堂内部,供奉邵家先祖的祠牌香火案灯火通明。 香案前的蒲团上正跪着邵家主,她手持香火跪拜列祖列宗,而原本信中所言“性命垂危”的邵家少主邵筠,他的阿姐,正眉目凛然地站定在殿宇一侧,手中还执拿着佩剑。 邵筠气色红润,剑眉犀利,在邵驰踏入里间狐疑时,撩开眼皮扫了那个少年一眼。 这一眼讓邵驰意识到,他被骗了!阿姐根本就没受伤!她们竟然打感情牌,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心惊胆战,脚步一折就要往门外跑,宗祠殿宇间就犹如有一阵黑金色的旋风刮过,顷刻间,邵筠輕功闪前,武器连剑帶鞘横亘在邵驰面前。 微微脱鞘的剑刃泛着冷光,给他一种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要了他的命的错觉。 “啊呀阿姐……”少年转为谄媚,带点撒娇味求饶着。 邵筠面色未改,掌中刀剑反而愈发緊扣三分。这时,邵家主结束祷告,起身站定。 邵筠眼神示意,讓他有什么话同母亲说。 邵驰不情不願地转过身去。 他与邵家主关系不好,这一声“娘”便硬生生卡在喉间。 邵家主也没和他母慈子孝,眉色冷淡道:“把他给我关起来,就关在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哪都不准他去。” 少年闻言,登时眼瞳睁大,情绪激昂地就要往前冲:“你干什么?” 邵筠剑收鞘内,改为挡在他胸膛前:“阿驰,莫要惹怒母亲。” 邵驰充耳不闻,扬手就推,“你凭什么关我!” “啪——”邵家主扬手就是一記耳光抽下,将那少年抽懵在原地,“去祖宗牌位前跪好。” 邵大将军常年习武,又征战沙场,方才下手的那一巴掌都淬炼了风沙滔天中的决绝与狠辣,力道之大,邵驰的左半张脸上顷刻间落下来个红印,嘴角更是被她抽出血迹。 可邵驰是个犟种,眼神狠戾,脾气暴虐,扯着喉咙大喊:“我不跪!你凭什么关我!” 回应他的是邵家主的冷漠,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邵家主甩袖离开祠堂。邵驰见状便朝外冲,輕功施展,被邵筠一剑鞘戳中后膝蓋,“噗通”一声单膝跪地,险些绊了个狗啃泥。 “阿姐!怎么连你也……”邵驰眼尾煞红,難以置信一向疼爱他的邵筠今日竟然会和邵家主一个阵营。 “阿驰,你听话,这些天就待在祠堂哪都不要去,不要叫阿姐为難。”邵筠眉头紧锁,但说出来的话语不留余地,“阿姐会让家厮将你每日的吃食送来,你也不必当真跪祖宗词牌,择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就好,后边厢房还有床呢。” 这是睡哪里的问题吗?邵驰急得抓耳挠腮,“阿姐你们这是要给我关禁闭!我犯了什么错你们要如此对我,就因为我去晾州了吗?可那是陛下下旨,命我为七凰子的陪读,我只是奉旨行事,我何错之有?” 邵驰满眼冤枉无辜,邵筠眉间褶皱更深,却不答话,收剑往外走,邵驰借机就冲,被她一掌打回祠内。 未等他喊疼,女人砰得合上木门,外头传来落锁声,用的甚至还是铁链。正大门的下边有方小门,邵驰記得原本是没有的,可见邵家主为了把他困在宗祠连夜打“狗洞”专门给他送餐用,登时把那少年给气笑了。 整个祠堂冷冷清清,祠牌桌案上烛火明灭。门虽闭阖,但祠堂有窗,为墙面雕花的设计,透过镂空的花纹,能够看清镖局外头少许景色,邵驰看见家厮和女使们正列队整齐,听候邵家主发话的景象。 “不放我出去我就烧牌位了!阿姐!”邵驰紧盯外头动向,佯装作势地叫喊。 他随手捻了块祖宗牌位置于烛火旁边:“我可真烧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然而无人理睬他,气得少年一举将牌位毕恭毕敬摆回原处,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掀起裤腿落坐蒲团。 他倒是适应得很快,睡了一宿睁眼发现还被锁在祠堂,再无力折腾,索性躲到厢房里睡觉。 邵驰每日吃吃喝喝睡睡,但窗外镖局的动向还是紧紧留意着的,隔天他忽的发觉镖局的邵家军都不见了,且邵家军临走前,他阿姐和邵家主于祠堂门口拿出虎符,置于罗盘上推演。 此为邵家传统,每每行军作战前,均要用青铜器勘测战况和风水,以作周密部署,邵驰略通一二。那八卦坎位赫然对应着的是晾州的位置。 当时邵驰立马回身寻找祠堂上方位的锦盒,打开里面空空如也,便知母亲手中那枚是真的虎符!这是要动真格了!邵家军去晾州做什么? 前些天他回晾途中听闻京州凰城中的秘闻,说是凰帝于早朝时勃然大怒,旧疾复发后晕厥,苏太师辅佐赫连晴暂理国事,整个京州可谓天象骤变。 这个节骨眼上,拥兵自重、缕缕被赫连玟昭所忌惮的邵家却动用军队部署作战又是为何? 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为何偏偏要将他从晾州骗回来? 邵驰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意识到……! “放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猛然奔向大门口,用力晃动门把手,将门外锁链晃得噌噌作响。 可是无人回应,气急败坏的少年抬脚踹门,足足踹上半个时辰,整个镖局都回荡着他撞门的声音,依旧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连个小厮都没来过。 邵驰急红了眼!天下风云变动,邵家军南下晾州,证明那儿有兵家必争的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晾州若沦陷,怀璧其玉的段乞宁当如何? 他根本就不敢想!邵驰愤然决绝,咆哮怒吼,拼了命地用身体去撞木门,一声一声的沉闷响动融入突如其来乍响的雷鸣中,久久不绝…… 与此同时,一场盛夏的雷阵雨同样也降临晾州城。 雷光潋滟间映亮整片竹林,灰蒙蒙的天空裹挟萧条之意,天地万物陷入一场死寂,随即被滚滚雷鸣破开混沌,大地都为之狠狠一顫。 书院学堂的隔间,段乞宁坐在桌案旁,正忙着将窗棂合上,可依然有雨水打湿她的袖口。风将湿气吹拂进来,鬓角的发丝沾染水汽。 这堂是音律课,晾州曲调秉承珠翠工艺中的“精雕细琢”,节奏轻快,后调明丽,如翡玉石中的春彩带盈光流转。公子们的琴声听起来亦是流畅悦耳,只 是段乞宁无暇欣赏,思绪翩然回到段家,满池春水的时候。 那夜,段乞宁让阿潮侍寝,崔小少爷跪在殿内,身子一直在哆嗦。 她确实因为他的隐瞒生气,但也没让他跪守规矩,是他自个执意要跪,跪到夜半,崔锦程透支体力晕在地上。 段乞宁心弦一紧,忙披上外衫下榻,仓促间让人去请汪娘子,汪娘子道是胃疾复发。 往后三日,崔锦程疼得头晕眼花,在榻上抽泣,根本就下不了地。而那少年似乎对她生有怨气,一直缩在榻角不肯出来,小厮们端来的药膳都未曾吃下一口,几乎是饿了三天三夜,人影跟着消瘦下去不少。 他有时候的脾气倔得跟头牛似的,段乞宁早就领会过的,当下也没给他好脸色,晾了小少爷三天三夜,有一个坏处就是,中午没人给她送吃食了,她再吃不到宫廷手艺的甜水佳肴,每日午膳随杜知州等人去吃大锅饭。 段乞宁可算知道邵驰那厮为何管它叫“糠咽菜”了,实在是难吃至极。 这天出门前,她看过黄历,为夏至日前夕,大姨妈准时到来。 或许正是因为月事来潮的缘故,段乞宁今早出门就觉得心口压抑无比,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悬在心肺间,难以下坠。 乘坐车马途中,她撩开车帘朝外打探,城中气氛也不知为何焦灼沉闷许多,光是官差打扮的女人一路上她就瞧见不少:有的官吏手持画像挨个抓人询问;有的官吏则手持武棍驱赶挡路的市井摊贩…… 段乞宁放下车帘,她甚至怀疑自己和崔锦程一样患上肠胃炎,故而午膳自然是没什么胃口。她拒绝了杜知州同她共进午餐的邀请,一个人回隔间打坐,这一坐便坐到彼时天降雷雨。 雷鸣一声接着一声,砸落在人间,也砸在她越来越烦躁的心头上。体内蛊毒随电闪雷鸣起起伏伏,钻入她的血液之中,带动她的心一阵一阵剧烈地搏动着。 身体实在过于难受,比以往更加难捱,段乞宁迫切地想要崔小少爷的体质缓解,辗转几个思绪间,她一直在桌案上轻敲的手指停驻,招呼书院的小厮进来,让他前往马厩同段家的马娘相告。 段乞宁的本意,是想让他代为传达,让马娘回去接崔锦程前来,可那书院小厮踏出授课讲堂,竟直直去往赫连景的寝殿,同七凰子的贴身宫男禀报。 传令被暂时扣押,待到音律课结束,赫连景抱琴而归。 少年细细摩挲第七弦,极为珍重,又听着宫男呈报,瞳底倏然蒙上阴翳。 半晌,他拨弄一下弦,焦尾琴发出高扬的音色,赫连景冰冷的声音融入其中:“那就快些去请他吧。” “记住,是以本殿的名义去请他。” 第87章 很快,消息传递到段府。 彼时的崔锦程胃腹的不适有所好轉,勉强能够下地步行。 马娘来相告,晾心书院的七殿下有请,说是与他有要緊事一叙。 “妻主她……”崔锦程蠕动唇瓣须臾,有些难以启齿地问,“她可有吩咐什么吗?” 马娘仔细思索一番道:“宁少主倒是没有再吩咐什么……不过老奴今日瞧见,少主似乎胃口不佳,午膳也没有用,怕是一直饿着肚子呢。小公子啊,你可快些好起来,你卧病在床的这些天,老奴瞧着宁少主也跟着瘦了不少。” 崔锦程一愣,心湖泛起涟漪。 自打那日她发了疯似地要他,少年的身体到现在还泛着疼。段乞宁向他允诺,他的心才从濒死的境地中抢救回来,庆幸自己没有被弄脏。可是,她终归是把他弄痛了,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仿若那日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个物件、是她发泄的工具,她的粗鲁无不在碾碎他的自矜和傲骨。 崔锦程想到这,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花,身体那处也跟着隐隐作痛。 他讨厌这样的段乞宁。 他卧床这些天,段乞宁未再和他说过话,雖每每夜晚与他共眠,但终归是没再碰他一回,两个人之间好似再无话语,身体的距離也渐睡渐远。 与她共枕一床的崔锦程能够从她的呼吸声中感知到:她这些夜里都未好好入睡。 平时需要他叫她起床的段乞宁,这几天根本用不着他,甚至起床后也不再唤他侍奉。今早便是如此,崔锦程感知到她的动身,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体往床榻内侧缩了缩,下人们给她更衣的时候,崔锦程能觉察到她那冰凉却复杂的视线,正静静注视着他。 直到她離去,他才哽着满腹委屈将身子轉过去,留恋空中她的餘香以及榻间的餘温,可随后,崔锦程在她躺过的软垫上看到干涸的血迹,便知她月事来潮。这意味着,她将会需要他作为解药。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开始期待夜晚,渴望“她需要他”会成为彼此和好的契机。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折磨他三天三夜的胃疾似乎也因此有所好转,终于不再令他冷汗涔涔。 送走马娘,崔锦程抿緊唇瓣,灰黑眼瞳黯淡下来。 他与赫连景能有什么要事需要相商?人家这分明是赤。裸裸地挑衅到家门口了。 崔锦程自知身份低賤,与凰子殿下有着云泥之别,可再怎样,侍奴也是她的后院、是她段乞宁的男人,可赫连景却和她有着君臣之分,除非段乞宁娶凰子、做驸马、为赫连景遣散后院。 崔锦程瞳仁收缩,这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让他心头警铃大作。输给谁他都不想输给赫连景,于是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忍着胃腹的不适,前往小厨房洗手作羹汤。 …… 晾心书院这头,公子们又一堂书畫课结束。 今日放课早,少年们兴高采烈离去,留下的筆砚字畫悉数摊开散在桌案上,远远瞧过去一片狼藉。 每日放课后收拾混乱不堪的讲堂,也是“永康县主”打工的活之一,堪比后勤保卫处处长。 不过一般世家公子的课桌会由书童们清理,真正要她动手的时候并不多,偶尔有几个小厮忘记了,段乞宁会差仆役去提醒,等那几个粗心的书童怏怏回来收拾。 她百无聊赖地监工,等那几个童仆小厮理完,少年们怯生生过来同她行礼。 段乞宁扬手挥挥趕走他们,动身前去收拾七凰子殿下的课桌。 没错,赫连景又耍凰子威风,点名道姓每日要段乞宁替他理,杜知州岂敢违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过来哀求她,让她务必亲力亲为,这尊大佛她们晾州可得罪不起。 段乞宁自是不愿在人多眼杂的时候丢面子,特地等他们都收拾完,最后一个去收拾赫连景的桌位。有时候,那少年为了刁难她,会故意将桌案摊得很杂,筆墨混淆在一起。 不过她今日去收拾,赫连景的桌面还算整洁。三四本书籍叠放在桌角,旁边香炉里的灰烬还燃烧着,桌上铺开有几幅畫,段乞宁挽起袖口去收拾。 一眼就看见澄心纸上笔墨勾勒的美人影:女人落座于桌案边。 她有着微卷的瀑布长发,梳成发髻挽在头顶,头上的金钗精致典雅。她雖未施粉黛,但唇红齿白,眉目冷然。 畫中女人正靠着窗棂,撑着右边脑袋打盹,朦胧变幻着的光线描摹女人的侧脸轮廓,勾画出她的硬朗和飒美。 室外淅淅沥沥的雨点扑在窗台边,溅起来的微小的水汽正氤氲着她胸前垂下的发缕。 意识到这画中仙是她自己,段乞宁未免心神微动,她讶异赫连景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这丹青功夫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在颈上雕花。 段乞宁的视线虽游离在画上,但心思却飘远着,依稀记得在哪还看到过类似画风的白衣男子的肖像…… 她想得入神,且窗外雨点密集,并没有听到赫连景的腳步,直到那少年的手腕缠上她的腰肢,灼热气息扫过她的颈脖,段乞宁才倏然手指一緊,定神未动。 他带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舒服了。冰冰凉凉的温度纠缠在她的腰际,所过之处如甘霖降落干枯已久的稻田,滋润裂纹,润泽禾苗,难以言喻的餍足感盈满心头,身躯都好似随那少年的撩拨动情沉沦着,忍不住与他紧紧相贴。 “小七画的,好看吗?”赫连景缱绻的嗓音盘旋着,与她亲密得好似一双璧人。 知曉不该与他纠缠,段乞宁放下画幅,继续整理书桌。 赫连景却不打算放过她,倏然按住她的手,阻止她将笔墨纸砚放回角落的举动,反是从她身上抽离,步履和衣裙飘逸旋转间,落座于书桌上、段乞宁与书桌形成的三角区域中心。 少年高抬收回的长腿带动蹁跹的白裙在她身前划过柔美的弧度,最后那只足踩在地上,暗 戳戳地往前探,擦了擦段乞宁的左腳内侧,腳趾上翘,勾着段乞宁的后脚跟。 赫连景一手撑在书桌上,抬头仰视她,一手摸了摸身侧的丹青砚台:“宁姐姐,外头雨势凶猛,何不与小七在此作画听雨,享一时贪欢?” 说话间,他已扯了扯自个的领口,露出大片洁白肩颈,还有白绫覆盖的火羽刺青:“小七的身体,可以由宁姐姐随意作画,你想如何便如何,好不好?” 赫连景的指腹宛如细密的一条条小蛇,顺着段乞宁的手腕钻入她的衣袖里,带来的清凉之感顺着手臂骨骼缠绕,令段乞宁心神微漾。 她抿唇不语,未做表态,垂下整理书籍的手,放在大腿边,任由他摩挲。 赫连景的脚趾勾着的她脚后边上下磨动:“宁姐姐忍耐得这般辛苦,是在等你家中的小侍奴吗?” 段乞宁睫羽微动,却见他望了眼窗外还时不时被惊雷映亮的雨景又道:“雨下得这么大,他怕是还要好一会才能趕来呢……不若趁着他还在赶路,宁姐姐与我偷。腥片刻,小七和你打赌,保证这一次,他不会知曉的……小七方才为了宁姐姐,可是专程回去换了件衣裳呢,宁姐姐你聞聞,是什么味道的?” 他抬起袖口凑近,段乞宁虽没闻,但浓郁的清香确已闯入鼻息,是和崔锦程身上一模一样的,她精挑细选的小梨花味。 段乞宁的琥珀眼瞳微微收缩:“你又想做什么?” “宁姐姐这样和小七说话,倒真是好伤小七的心,”少年嗔怪她,自个闻了闻衣料的香味,随后不屑地撒开手,用脚背勾着她,“你不想知晓吗,秘钥的真实尺寸?既然他不愿意说,小七愿意,小七才是那个唯一肯为你奉献一切的人。” 他牵起段乞宁的手,后者却为他此话头皮一麻。 看来段家,早就布满他背后之人的眼线…… 赫连景紧盯她面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微动,便是段乞宁那刹那间的眉头轻皱,少年俯身吻在她的手背上:“当然不止这些,宁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大幽情蛊‘凤求凰’的解法?” 段乞宁眼瞳骤睁,猛然施力将他拉起,赫连景作势扑进她的怀里,而这一幕,打巧被刚刚前来的崔锦程撞了个正着。 书院正堂没有屏风阻挡,纵使相隔较远,可崔锦程还是看得真切,他正张合唇角平复喘息,浑身上下只有臂弯中的食盒未曾湿透,见到此情此景,他大脑空白,僵在原地。 方才从段家赶来晾心书院的路上,马車被暴雨泥泞绊了一下,陷在淤泥坑中,马娘和家厮们左拉右扯推不出来,崔锦程迫切得紧,竟直直下马車,冲入雨帘。 “哎小公子你——”未等马娘道完,少年的身影已模糊在雨里。 他忽视地上泥巴和天上劈头盖脸砸落的豆大雨点,将食盒护在怀里,直奔书院而去。泥水弄脏他浅色的衣裙,雨水灌湿他凌乱的长发,少年头上流光溢彩的玉冠也因为这样的急切颠簸得歪了位,崔锦程却顾不上这些,也无瑕分心胃腹间的汹涌,只是一门心思想早些见到段乞宁。 与她吵架的这些天,他后悔了,他今日就是专程来和她道歉的。他也染上了凤求凰的余毒,他们现在互相为彼此的解药,没有她,崔锦程真的不行,凤求凰将他们二人紧密得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缺一不可,他们的身体被磨炼成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眼前这刺眼的一幕,让少年意识到,他或许弄错了。蛊毒和解药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离了他,她还可以有别的解药,可是他,却没有别的蛊。 滚滚雷声盖过食盒掉落在地的响动,崔锦程的面容被电光映亮,死气沉沉的肌肤似被一瞬间剥夺所有血色,少年双膝一软,被胃里的不适刺得躬身跪地。 他强撑着、用湿透了的衣袖捂住唇口,将喉间翻涌上来的灼烧感压回去,眼角也因此彻底湿红。 而赫连景抱住段乞宁,在她耳边轻咬,于她看不见的这边将凛冽眼神射向讲堂门口的宫男。 宫男们眉色狠厉,直直上前钳住崔锦程的身体,他们用麻布堵上少年的嘴,将他拖往去雨中。 少年的鞋履在泥泞地里被拖拽出长长的痕迹,然暴雨扑打,很快被泥流淹没,崔锦程被他们拉去偏院空地,他又被狠辣的宫男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 “崔賤奴,殿下要我告诉你,你这卑贱之躯,县主留你于府不过是因为你知晓木象秘钥的下落,你怀有私心不告诉她也就罢了,还妄图肖想不属于你的人。今日你也瞧见了,殿下与县主大人情浓意浓、情投意合,你若还痴心妄想着,不如撒泡尿照照自己,或者滚回府邸看看书房中的画像……” 宫男淬了毒的话语融入雨幕,凉透的湿气混入其中如冰渣一般将他砸得粉碎,少年跪趴在地上痛苦地喘息,涕泪混入雨水,分不清彼此,他在泥泞中挣扎,而“画像”二字又如细针,扎在他的心头上,扎得他在心里在流血。 崔锦程宛如失去魂魄,又急于求证什么,他从地上匆匆爬起,提起衣裙飞奔,与将将趋马赶到的马娘撞上。 “大人,送我回府吧。”少年没入雨帘苦苦哀求。 马娘不明白,他这刚来怎么又要回去,崔锦程央求着:“大人,我落了东西,一定要呈给妻主的东西,落在了府邸,你送我回去吧,求求你。” 马娘只当是要紧的,赶忙令其上车,趋马奔腾,跌跌撞撞的车厢催得那少年吐了好些回,最后吐得肚里只剩苦水,马车抵达段府,少年飞奔下马。 他只想看到那副画像,挂在段乞宁倾尽财力只为一人打造的明月轩的书房正上方,他曾在夜里惊鸿一瞥过的白衣男子…… 可真当崔锦程奔回书院,推开木门,扯下那副画,他颤抖着手翻过画卷,赫然在其背后看见白纸黑色题名着“挚爱,小七”。 “轰隆隆!” 心脏被这声震天撼地的雷电劈成齑粉,崔锦程的心死了。 第88章 雨勢稍停,晾心书院湿气朦胧。 段乞宁以午膳未用为借口,赫連景忧心忡忡,前去膳堂叮嘱宫里御厨制作几碟点心。 那种紧密的纠缠感消散于偌大的讲堂,段乞宁理了理散乱的衣领,甩袖踏出长廊。 乌云依旧压迫天空,灰蒙蒙的色彩犹如厚重的纱布笼罩視野,沉闷的余雷沙哑地滚落,檐角的玉珠还在一滴一滴下淌,砸进墙角泥坑中,段乞宁停驻步履,在正堂门口看见一提掀翻在地的食盒。 盒盖抖开,里头的花糕豆乳酥山已化成粘稠的水渍,钻入庭院的石板纹路中,她怔了怔,視线倏尔凝向迎面走来的、打着油纸伞的高大男人。 “崔錦程呢?”算算时辰,他该到了,眼前这食盒是段家的,他为何独留东西在这,人却没了踪影? 阿潮执伞,驻足在庭前细雨中,与她隔着台阶。 他抬头仰視,黑眸闪烁:“宁宁,他回家了。” “嗯?”段乞宁眉梢拧紧。 阿潮沉了沉呼吸,重新解释道:“底下暗卫来报,他来过一趟书院,和马娘道回府取东西,再次从府中出来,他却擅自纵马,直奔回家。” “他自己的家,崔府。” 甚至用的还是 段乞宁曾教给他的马术,骑得跌跌撞撞,但一意孤行地扎入雨幕,头也未曾回。 段乞宁一愣,睫羽猛颤间,心海掀起狂风巨浪,她提起衣裙匆匆踩下台阶,闯入细雨中。 阿潮的伞偏在她的头顶,语色浑浊:“宁宁,别去了,他身怀秘鑰,外头有兵马在找他,若他躲进崔家,当被瓮中捉鳖……” 段乞宁犀利的眼眸骤然锁向阿潮:“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今早出门看到的景象,她便觉得不对,原来这些都是预兆! 为何就这么巧呢?他究竟受到何刺激了,才会忤逆她的话擅自出府?段乞宁再不顾上其他,拔腿朝书院外狂奔,翻身上马。 阿潮立于身后,为她如此失序的慌乱握紧伞柄。须臾,他也撂下伞,握刀紧追段乞宁的步伐,另外寻了匹空闲的骏马驱使。 一女一男驾马的身影消失于晾心书院,赫連景从小厨房回来,见到泥泞里被打湿的油纸伞,驻足在廊前,眼神昏昧。 他似乎并不讶异,反倒是一边用手接住掉落下来的雨珠,一边勾唇冷笑。 蓦然,赫连景将手中雨珠捏碎,把那股冰凉完完全全掌控在掌心纹路中。 半刻钟后,段乞宁纵马路过晾州城门口。 晾州城门的出入口筛查似乎变严了许多,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被圍堵在外盘查,官差模样打扮的女人们挨个搜他们的通关文书,段乞宁打马,视线匆匆绕一圈,心中突兀警惕起来,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周遭风声鹤唳,临近城门口的几间茶水铺里,人高马大的女人们桌上佩刀,她们正慢条斯理地品鉴手中清茶,但视线却紧紧聚焦在段乞宁这头。 段乞宁稍稍拉动缰绳,骑马试探,她们下意识就要放下茶杯,去摸武器。 这讓段乞宁心头嗡嗡作响,便是她凝神思忖时,另一街角传来尚佳和带队肃清百姓的声音。她底下的人手将摊贩连人带椅推倒向两边,将中间的大路空出来,军队浩浩汤汤赶来。 段乞宁的视线隔着缥缈雨丝与尚佳和对视。那昔日为晾州县主的尚佳和,体态较过往丰盈不少,且圆润的肚腹有隆起之勢。她的眉目虽有初为人母的刚烈,却也淬着冰冷嗜血,銳利的眼光如利箭射向段乞宁。 二者视线交锋的电光石火间,段乞宁勒马飛蹿,尚佳和的人马乃至茶水铺下的眼线紛紛提刀待命。 尚佳和扬手挥下:“给老娘追!天女坠落,大厦将倾!待到淩安王殿下夺得秘鑰登临九五至尊,你我皆是从龙元勋!” 一呼百应,激昂澎湃的叫喊声响应在段乞宁身后,她屏息凝神不肯松懈,脑海中飛速闪过晾州城的路线图。她曾经借由出门查验铺子,已将晾州的地形要塞牢记于心,七绕八拐地往崔家府邸驱赶。 那些追兵多为淩安王封地调遣过来的士兵,对此地人生地不熟,很轻易被她甩开,或许唯一紧咬不放的,便是那只由尚佳和亲自带领的精銳。 不过很快,段乞宁发现局势有些紧张,面前通往崔府的左邻右舍的道路均被尚佳和的人手圍堵,她不得已调马,往仅剩的小道抄,可那几波人紧追不舍,几乎是挨着她马匹的尾巴往前扑,一个女人手提大刀就要砍向她的马腿。 “叮——” 一把银色的弯刀被投掷出,倏地格挡住敌人的大刀,阿潮玄袍猎猎,自隔壁屋檐上飛跃而下,轻功点瓦,身躯骤降,他借由内力收回弯刀,已动刀挡在段乞宁身后。 “主人你先走!” 段乞宁回眸一顾,男人掌间刀法眼花缭乱,席卷周圍水汽,刀刃被淬炼得精光折射,在这灰蒙的天色中竟冒着涔涔寒气,寸寸斩敌人要害。 她心头一动,再度勒紧缰绳冲刺前往崔府。 晾州街头几乎在这一瞬间爆。发前所未有的动乱:淩安王的私兵纷纷卸下伪装,加入这场精心蓄谋已久的螳螂捕蝉中,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们被推翻在地,他们惊慌失措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还未来及呼救,私兵们的大刀瞬息间见红。 随着这一声厮殺惨叫传开,众人面上皆惊恐不已,抱头乱蹿,“反了反了!淩安王反了!大家快逃啊啊!” “啊啊啊啊——” “全军听令!遏制动。乱!关闭城门!把控晾州!如有异动者,就地處决!” “是——” 肃殺之气弥漫晾州,昔日热闹的市井香火皆化为虚影,私兵们高举的火把在雨水中不灭地燃烧着,一簇接着一簇,鱼贯而入,将晾州街头点亮,就好似将这座城池完完全全包裹在火盆里。 而段乞宁鲜红的衣裙则化为这火盆中唯一乍响的烈柴,片刻后她抵达崔府,便见落败生苔的木门上被推开一角,原本交错贴着的封条也被掀开一半,堪堪粘在中间,摇摇欲坠。 她推门而入大喊:“崔錦程!” 院中景色萧条,雨水冲刷后更为狼狈,草木枯败,廊下蛛网密布,横栏石椅皆布满泥水,艳绿青苔长满砖缝。 “崔锦程!” 段乞宁旋身环顾,无人回应,她步履匆匆,踩断一截枝棍。 吱呀的断裂声和突兀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迅猛朝她这侧逼近,段乞宁几乎凭借潜意识将昔日所练的武术用在这关键时刻,她侧身避开,脚步后撤稳定身形,便见原来自己站定的地方,黑衣殺手提刀阔阔。 那人未得手,倒也不慌不忙,转动手腕,几个呼吸间,段乞宁的视野周围,从屋檐下又飞下来三四个黑衣杀手,她们均手提长刀,落定后步履轻盈,一边往前走,一边将段乞宁围在庭院中。 段乞宁的脚步随她们紧靠的节奏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后脚跟磕到长廊的台阶上,那群黑衣人于两边一字排开,露出身后崔家大门,大门被凌安王的私兵大敞开,尚家主和尚佳和皆扬眉吐气一般,手握长剑款款而来。 “段乞宁,你也有今天。”尚佳和弯唇笑着,眼底是得意与狠厉,“妄图吞没不属于你的东西,就是错误的。” “把秘钥交出来——”尚佳和拔高音量恐吓。 段乞宁便知她们这是还未寻到崔锦程的下落,心下一松,迈步往崔府内狂奔,尚佳和见状赶忙驱使手下紧追。 约莫追逐至庭院深處,阿潮携带暗卫营的人马飞驰,前来护助,与尚佳和所率领的凌安王私兵交手。 刀光剑影间,段乞宁辨别眼前地形,阿潮将敌人腰腹刺中,破开攻势赶到她身侧,同她一道往崔府内侧去。 “主人,他们人手很多,已经将崔府包围了。暗卫来报,的确只看见崔锦程进来,他未曾出去过,当还在崔府。” “快些寻找,务必要把他寻到!”段乞宁火烧眉睫,步履匆匆,明明心头闪过的是那少年的模样,可到嘴的借口又变成秘钥,“绝不可以讓……秘钥落入旁人手中!” 若换做是原身,翻墙多次必然对府里地形耳熟于心,可她现在是段乞宁。 不过,她对这倒也不算纯粹的懵懵不懂,上次她安排阿潮在此埋伏尚佳和等人时就曾借机摸索过崔府路线。 她顶着压力,在仅有的时间内挨个挨个盘查崔府后宅的院落,均一无所获。 时间不等人,辗转几个角落可谓地毯式搜索,都未曾见到那少年衣裙任何一角! 人怎么会这样凭空蒸发了呢? 段乞宁的额角沁出汗水,倏然她扶住长廊中的一根廊柱平复不适,她能感知到月事来潮,身下温热汹涌。 “宁宁……”阿潮怔住,凝望她滴落在青石板上的殷红。 血水顺着段乞宁的长腿滚落,蜿蜒在她的肌肤间,淋淋不止。 “无妨,继续找。”段乞宁冷静地开口,揉搓一把衣裙那腿上血渍擦除。 虽说她自穿来这里从未再有过痛经,但这毕竟流的是自己身体里的血,她方才又被赫连景未加节制地撩拨,不知晓那白衣少年的香料中还藏了别的什么东西,又经历纵马飞奔的剧烈活动……故而此刻月事如决堤。 这样的出血量让她的脸色很快苍白,段乞宁抑制着步履间的虚浮,继续往下一方院落盘查。 屋门一间一间推开,她一遍一遍唤着少年的名字,心随一次又一次没有回应而渐渐寒凉下去。 “你到底在哪里?”段乞宁眉色凝重,对着萧条的崔府景观喃喃发问。 “别找了!”尚佳和回答她,携带人手赶来,余下段乞宁这边的暗卫则手持短刃朝段乞宁所在之处靠拢。 “凌安王殿下的人已将崔府全部包围,你们就算化成苍蝇也一样飞不出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兴许我网开一面,念在与你这么多些年斗来斗去的交情,还能饶你一命。”尚佳和的长剑指向段乞宁。 历经一番浴血奋战,双方人的面上和衣袖上都是血,浓郁的血腥味 飘散在空中,闻起来粘稠,令人作呕。 段乞宁压下心口翻涌而上的狂躁,撩开眼皮,琥珀偏绿的眼眸锐利地扫射来者,在尚佳和高喝“动手”的时候,乍然收缩一下。 暗卫们起刀挡在她的身前,阿潮也加入这场厮杀,一边砍杀敌人,一边护卫段乞宁往庭院更深处去,可紧随其后,崔府另外边的大门也被攻破,凌安王的私兵自段乞宁所在背面处涌进来。 为首的是位头戴帷帽、手撑后腰的男子。 可当那男子在私兵们的簇拥下掀开纬纱,段乞宁的瞳孔猛然怔缩。 那竟是崔青衍! 被段家主关禁闭的他怎会在这里?他出现在这,莫非意味着! “逃啊,段乞宁。”就好似为了印证她的猜测,尚佳和破开暗卫们的攻势前来,长剑还滴着鲜血,尖端扫过泥泞,带着森严冷意,“你躲在书院的时候,凌安王殿下的骑兵已至段家上下搜查,于段家府中搜出大量私铸的银钱,板上钉钉,证据确凿。此为谋逆之罪,当抄家灭族。今陛下抱恙,凌安王殿下掌摄政之权,查抄段府的诏令已下,全府上下女子就地绞杀、男子充入奴籍,你这段姓之女,又能逃到哪里去?” 闻言,段乞宁因贫血疲软险些踉跄,阿潮将肩膀耷过来,借力让她稳住身形。 脑海混沌不堪,她在一阵尖锐不止的耳鸣后懵然片刻,随即立马反应过来:此情此景,正对应着原著中“段家被灭,恶霸‘段乞宁’流落荒野”的剧情节点! 剧情竟然整整提前一个季度,提前得令她措手不及!!! 第89章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不仅对段乞宁而言,对尚佳和来说同样也是。 今日部署实在紧急,但多亏七凰子殿下从中斡旋,才能与凌安王殿下在短短几天之内筹备出如此周密的计划。 尚佳和曾在玉梢公子口中得知段家被灭的契机,正是因为府邸被查抄出来的私铸钱,这对名满大延的凰商段家而言,无疑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可当如何伪造证据,陷害段家,尚佳和犯了难,便是在这时,肚子里的孩子成为送上门来的筹码。 孩子对后宅男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便这不是他妻主的,可依旧是崔青衍的第一个骨肉,崔青衍看重孩子,为了让尚佳和能够保下孩子,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甚至包括让他背叛段家,暗度陈仓,这才有今日将段乞宁一网打尽的时机。 尚佳和搓揉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算算时日,快有三个月了。 那头崔青衍见她如此举动,登时神弦紧绷,整个人紧张不少。 段乞宁当下和阿潮交换眼神,她忿忿不平道:“崔青衍,安妹妹待你不薄,你竟背着她与旁的女人苟合,你当真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崔青衍脸色铁青,有种被戳穿的窘迫于他眼底一闪而过,他恼羞成怒:“你住嘴段乞宁!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当年若不是你强娶崔锦程不成耍阴招,我何至于要替弟从嫁,落到段家这个龙潭虎穴?” “做安妹妹的侧夫,倒还委屈上你了?”段乞宁冷笑,“我段家既没饿着你也没苦着你,更没虐待你半分,准你以三少侧君的身份掌少主院事宜,已是多少人求不来的归宿,安妹妹南下历练,南方旱情焦灼,她都自顾不暇,还托人差来书信,今早刚送到晾心书院,叮嘱我务必转交到你的手中……” 段乞宁邊道,手往衣襟领口内夹中掏着,果真见那青衣男子面色恍惚刹那,死咬唇瓣,却又殷勤期盼着她快些取出书信。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段乞宁搜摸信纸的举动上,无人在意的角落,阿潮握紧刀柄,在段乞宁发出“奇怪,明明放在这里”的瞬间,轻功急掠,彎刀凛冽,瞬息之间刀刃架在崔青衍的脖子上。 “都别动!否则我殺了他!”阿潮的手钳固在崔青衍的后腰上,将人抵押着,崔青衍的面上爆。发出恐惧之色。 “救我!尚佳和!”崔青衍将求助的目光投射向执剑的女人,后者盘摸圆肚的手停顿,蹙紧眉头望向这头。 凌安王的私兵们皆手提武器作出防御姿态,以段乞宁为中心,将她、阿潮和崔青衍三人圍在里面。 良久,尚佳和破天荒哈哈大笑道:“段乞宁,你以为挟持了个这么玩意儿就能威胁老娘了嗎?动手!” “不——要……”崔青衍甚至都来不及叫喊,身后私兵的长刀一举贯穿他的腰腹,那人拔出血淋淋的刀刃,当即砍向阿潮。 男人和段乞宁皆是没料到尚佳和心狠手辣至此,反应慢一拍,那人的刀划傷阿潮的右臂,破开口子疼痛刺激才令阿潮回神,揚手抬刀格擋,闪回段乞宁身前。 失去支撑力的崔青衍口吐鲜血倒下,身躯砸在青砖板上发出沉闷声响,他死不瞑目。 作为妊娠蛊的受体,父死胎亡,尚佳和身下也顷刻间血流不止,可她无视这样触目惊心的景象,竟抹了把染脏衣裙的血擦拭刀剑,似在为其开光:“段乞宁,你我相斗这么久,你应该知道,我和你一样,不会对背叛妻主的男人有丝毫心软,更不会为他种下的贱种有任何感情。” 尚佳和长剑横扫,指向段乞宁的头颅:“今日你插翅难飞。” 话音落下,又一股军队披靡铠甲的踢踏声自庭院外出传来,有一凌安王这邊的小将张皇失措前来禀告:“报——尚大人,蘇太师安排的人手竟蛰伏于晾州城外,方才强行破开城门,殺入城内,现直奔崔府而来!” 她前腳刚道完,后腳兵将们涌入庭院,蜂拥而至,霎那间将段乞宁及尚佳和的人手圍了个水泄不通。 尚佳和如临大敌,竖起惊骇,与凌安王的兵馬纷纷提起武器作出防御姿态,却见率领这只蘇彦衡私兵的领头人并非旁人,而是七凰子赫连景。 私兵们恭敬地为其敞开一条路,那少年把玩腰间飘帶,一袭白衣踏过泥淖,步入崔家庭院深处,展露于众人的视野中,段乞宁的瞳仁为这抹熟悉的身影紧缩一二。 她很快厘清其中缘由,不冷不热地朝尚佳和道:“看来凌安王失算了,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殿下!你竟然、竟然叛变!”尚佳和暴吼。 与之始料不及的狂怒模样相比,赫连景的面容无波无澜,他睥睨着尚佳和,如同已经在看一具死尸。少年的手指指向段乞宁,冰冷残忍地道:“这里的,除了她,一个不留。” 一声令下,私兵们拔剑厮殺,尚佳和不得不暂时卸下对段乞宁等人的进攻,改为防御抵抗。 偌大荒芜的崔府庭院响起惨烈的搏斗声,兵戈相接,血溅千里,尖叫声屠杀声此起彼伏,眼前之景完完全全混沌,乱成一窝粥,未免不是浑水摸鱼的好时候。 段乞宁同阿潮示意,阿潮帶她冲破面前敌人的阻擋,前往人烟稀少的庭院另一角。 然赫连景的视线从进来到现在从未离开过段乞宁,几乎是第一时间都觉察到她的动向,登时揚手调遣军队拦截。 私兵们将段乞宁等人围截在庭院角落。 “宁姐姐,不要再负隅顽抗了,也不要再掺和朝政,更不要妄图收集秘钥……”赫连景迈步走来,颈间鲜红的火羽刺青更显妖冶,“留下来,做小七的驸馬,待到二凰姐登临宝座,小七便是长凰子,享良田万 顷,封地府邸,小七会为你打造一座金殿,把你锁在里面,将世间至美之物悉数奉献于你。” “赫连景,你还是执迷不悟嗎?”段乞宁眉头紧锁,语气却格外寒凉,“我是不会同你在一起的。” 少年顷刻间绷紧面颊:“宁姐姐,我不相信,你从前在晾心湖畔同小七说过的……” “都是骗你的。”段乞宁直白打断,“为的就是你颈间的秘钥,你还不明白吗?” 那一瞬间,赫连景的脸色变幻莫测,起先是难以置信,再到怒极反笑,最后是涨红的自嘲,少年的眸色在其错综复杂的心绪辗转间越来越暗,末了,化为寒芒一般的阴冷:“既如此,那你就去死!” 他扬手一道格杀勿论的命令传达,他身后的私兵们倾巢而出,阿潮眉色凛然,拔出彎刀将段乞宁护在身后。 男人的彎刀从私兵们的长剑下横扫而过,兵刃相接的火光乍现,透着凌冽与紧密,只听叮叮叮的清脆声响,阿潮将段乞宁拦腰横抱,脚踩轻功边迎刃边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三四个私兵们齐力布阵,施展剑法划傷了阿潮的身躯。 “阿潮!”段乞宁睫羽颤抖,阿潮的步履明显偏弱,将她带到长廊尽头平复呼吸。 好多血从他的伤口中涌出,段乞宁见状便要去给他按压,神情满是忧虑,“你怎么样?” “属下无碍,宁宁……”他眉眼微动,避开她为他按压止血的举动,他不愿让自己的血脏了段乞宁的手。 他跪倒在地喘息,须臾将弯刀收鞘,递给她。 一个呼吸间追兵已至,她与阿潮相顾无言,双方却已从对方的眼瞳中读懂这短暂的沉默,段乞宁定下心神,接过他那把带血的佩刀。 阿潮这才放心地弯唇一笑,随即从敌人的尸体中抽出一把长剑紧握,只一人抵挡追杀而来的苏彦衡私兵。 段乞宁紧握弯刀,往身后唯一完全的地方狂奔,只是好巧不巧,院外凌安王殿下的人马遭遇苏彦衡私兵们截杀,四处乱窜,这头崔府庭院深处竟成为她们临时扎堆的避难点,纷纷用爬钩勾住院牆,翻牆而入,与迎面而来的段乞宁相撞。 这些士兵们全都见过段乞宁的画像,自然也知晓她是此次围剿的目标之一,登时想拿她去换军功,段乞宁根本来不及分心,拔出弯刀就往另外一方跑。 前有狼后有虎,她腿间的血随她奔跑的行径滴落在地,很快就被敌人顺藤摸瓜寻到,她被围堵在崔府后院这隐蔽的一角,这儿有一堵石墙,建筑风格和旁的院落相比有些迥然。 段乞宁方才将手撑上去,竟觉察到里头有中空之感,似为一间密室。 这瞬息之间,她心弦一紧,竖起警铃:密室……地牢?地牢! 她在崔府后院翻箱倒柜都未寻到的少年,会是在地牢吗?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一旦涌出,便如野火燎原,无法阻挡,全身血液都似乎为这念头汇集在胸口,她胸膛中的心跳震如雷鸣。 崔锦程肯定在里面! 段乞宁攥紧刀柄,脑海中飞速掠过的是埋伏尚佳和那日后,她曾和阿潮探讨过崔府的这间地牢,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道匣口,只进不出。 地牢里面不知路况,若万一同那名手下一样寻不到出口…… 便是在这时,她的视线定格在门匣边掉落的一只耳坠,银制玉兔抱着一轮和田玉所嵌的圆月,只不过那方圆月被摔碎了,碎得七零八落。 映在段乞宁的眼眸中,又似洒在她的心口间,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让她不顾一切推开那扇石门。 第90章 身后凌安王的私兵追来,领头的小将有曾随尚佳和来此的经历,自然也知晓这方机关匣口的蹊跷,那人立马扬手制止,笃定道:“她必死无疑,不必再追,还是先想办法从苏彦衡手中杀出重围!” 那人的声音被石牆阻隔在身后,段乞宁踏入其间短短一瞬,后邊的石门唰得紧閉,发出沉闷的一声音色,她的视野陷入漆黑。 这地牢,半点光线不透,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且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腐败的霉味,令她泛起恶心。 段乞宁用手指遮掩鼻息,朝眼前的黑暗出声:“崔锦程?” 空灵的回音飘荡,传递得很远很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突兀,让她紧绷神弦。 段乞宁试探地挪动步履,面前当为台阶,就是不知有几层,她慢慢摩挲着往下走,走了几步,蓦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她头皮发麻的瞬间,类似骨头的不明物体滚落,哐哐哐地碎了。 她定住身形不动,便是在此时,那股腐朽的味道更为浓郁,让她一阵幹呕,身体更因为经期的贫血,渐感双腿酸沉,又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段乞宁不敢再轻舉妄动,彎刀执拿在手中,用刀尖探索附近的概况。 尖刀触碰到牆壁,发出摩挲石壁的粗粝声,段乞宁当即集中精力,将彎刀狠狠朝墙面上划,刺啦亮起的火星转瞬即逝,借助这刹那的光亮,段乞宁看清绊在她脚下的物体居然是一具死尸! 当为那日替尚佳和探路的手下,如今已化为枯骨一具,那骇然的模样便这么硬生生刻入她的脑海中。不过恐怖归恐怖,幸运的是,她在那名手下的糜烂的尸体旁寻到了火折。 段乞宁吹燃火折,借助光亮寻到崔家地牢內的烛台,将烛火点燃,阴冷的室內迅猛明亮起来,她得以看清周围景致: 并非想象中的铁栅栏铁锁链,这的布景更像是崔家的储藏室,墙邊安置着展架,展架格中收纳着不少珍稀古玩,可段乞宁现在无瑕欣赏这些,她端着烛台往地牢深處去,倏然停住脚步。 地牢深處的静室,呈列一口足以容纳的下两人的藥炉,通体发黑,表面在烛火的照耀下折射流光,其面上的藥渍已经幹涸,零星粘稠点布。 段乞宁在藥炉的一侧,看见一只柔弱无骨的手,那只手耷拉在药炉边,手腕无力地下垂,腕间鲜血还在流淌,顺着药炉外壁的纹路,滴落在地,晕染成花。 她的心随之好似被人用手紧捏,呼吸几乎掐在嗓子眼。段乞宁端着烛火台前进,赫然看见药炉里横躺着的、失魂落魄的少年。 镶玉的发冠被丢弃在炉内,他披头散发,面目颓废,另外一只手中还紧紧握着染血的玉簪。 “崔锦程!” 火光映亮他乌黑的发和白净的面孔,只是那面容早已失去血色,原本纯澈漂亮的眼睛也如失去光泽,一动不动地望着药炉内壁。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下意识紧閉双眸,泪水却从眼眶中被挤壓而出。 他死寂沉沉的心为这抹明亮再度狂跳,如死灰复燃,如窒息边缘倏然被硬生生灌入氧气,崔锦程的胸膛刹那间起伏剧烈,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脱口而出便是暴吼:“段乞宁!” “是我,”段乞宁紧紧扣着眉头,眸光复杂,却还是认真地回应,“我在。” 她没有如往常一样同他争吵,而是缜密且心疼的语气,反倒衬托着他一拳砸在棉花上。 崔锦程想要爆发的怒吼哽噎在嘴边,泪水越来越汹涌,到末了他抽噎着质问:“你来幹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我来寻你,带你回家。”段乞宁望着他湿透的脸庞道。 崔锦程却好似没有听到她说话,重复呢喃质问着:“你追来干什么?……你追来干什么?……” 他的情绪很不对劲,段乞宁没忍住伸手上前,那少年倏然用玉簪刺过来:“别碰我!” 她骤然缩回手攥成拳,便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少年,已将玉簪抵在自己的喉间,威胁她道:“你别过来!” 他蜷缩在药炉中,仰视她,灰黑色的眼瞳噙着泪花,眼尾嫣红,却盛满宁为玉碎的骨气,恶狠狠地警告着她,似乎她再迈一步,他就会扎破自己的喉咙。 段乞宁迈去半步,少年的玉簪顶着肌肤,立马将那处壓下痕迹,女人见状,紧急撤回那步,可崔锦程完全没 有要放松的迹象。 到底是怕他真瘋,段乞宁好声好气,语气放缓:“小少爷,你把簪子放下,有什么误会你同我一道出去了再说。” 崔锦程哭喊着:“我不出去!出不去了,段乞宁!出不去了……” 道完这句,他情绪失控,嚎啕大哭:“你觉得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对你卑躬屈膝,做你的侍奴吗?做不到了,我不想再这样了!” 他嘶吼着:“段乞宁,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你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真心吗?” 一句叩问心灵的话如急速飞驰的箭矢,射进她的胸口,段乞宁的眼睫为之一颤,陷入沉默,而置于大腿附近的拳头却悄然攥得更紧。 可她的无声却犹如一记重锤,将他整个人砸得粉碎,和他的心一样千疮百孔,崔锦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赌上一切不计后果地控訴着:“当我看到你安排暗卫监视我,你知晓我心中是何滋味吗?” 若非他今日脱离既定轨道,孤身纵马回崔家,他至死也不会发觉,身后有段乞宁安排的暗卫将他的一舉一动收入眼底。这种情况或许很早之前就有了,只不过现在才被他觉察,崔锦程只要一想到这点,就窒息得快要喘不上气,喉头就如同被她捆上锁链。 他把簪头又往自己的颈脖间抵了些,声线破碎:“我视为妻主的你,和妄图榨干我的母父一样,为了攫取利益,将我作为人的尊严踩在脚下碾压。” “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是个物件!我不想被你随意摆弄!我不想被你们逼的连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崔锦程红了眼:“就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慢慢死掉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追进来,你还是为了秘鑰!你留我于府只是为了秘鑰!你对我不曾有过一丝真心!所以温泉池里才会那样对我,我好疼,我的心好疼,被你触碰过的地方都疼得让我寝食难安!我就是你发泄情。欲的玩物不是吗?既然你对玩物没有感情,到底为什么要来这……” “你还是要追来!怎样你才能放过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秘钥的尺寸吗,我告訴你,秘钥的尺寸就在这里,”他指向另一头紧闭的石门匣,门匣中间有道蝴蝶形状的凹槽,需要放置契合的秘钥放可打开密道。 崔锦程崩溃地捂住自己疼痛欲裂的头颅,近乎咆哮:“这就是个死局!是个死局!所以我不想告诉你的……” 道完,他咬住唇角,极力克制哭泣,可泪水却如短线的珠串,一颗一颗砸落,每一滴都好似砸在她的心口上,让她体内的雌虫瘋狂啃食,催促彼此的凤求凰情蛊涌动。 “段乞宁,我不想再做你的解药了,曾为你重燃起活下去的念头,今日就当偿还给你。”言罢,心灰意冷的他举起玉簪刺向自己的颈脖。【你现在阅读的是 】 90-100 第91章 说时迟那时快,段乞宁早在他扬手的那一刻就有预感,几乎是在他下刺的瞬间同时伸手,赫然抓住他的手腕。 段乞宁奋力紧扣他的手指,一举将他手中的玉簪抖落,清脆地砸在药爐底。 奈何崔锦程的手还在挣紮,看中她腰间佩刀就要来夺,她顿时抛弃烛火台,护住弯刀,翻身同他一道滚入药爐,将那少年的身子压在身下。 烛火台打翻,蜡烛倾斜,室内顿然黯淡不少,蜡油滴在地上,同血花一般殷紅散开。 崔锦程却执着,四肢于她怀中挣紮,作势便要爬出药炉,段乞宁倏然遏制住他的后脑勺,强硬而压制地吻上去。 少年全然抗拒,用力地推她,可不论他如何使劲,段乞宁总是盖过他一头,将他的抵触悉数瓦解,加深这个吻。 崔锦程走投无路,磨牙咬向她的唇瓣,直到雙方的唇齿间散开苦涩的血腥味,段乞宁依旧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仍然用手桎梏着他的手腕,雙膝抵押着他的雙腿。 待到那少年意识到自己咬伤了她,他倏尔卸了些反抗的力道,转而有些后怕地停顿在那。 段乞宁便趁着他这一瞬间的打退堂鼓,乘胜追击,用舌尖撬开他的牙关,将唇间的血味灌入彼此纠缠的唇腔中。 她用舌尖描摹着他的唇纹,几乎将他的唇瓣全部探索过去。 “崔锦程,”段乞宁喘着气音,钳制住他的双腕,额头紧紧贴着他的额头。昏昧中,她琥珀色的眼瞳紧密地注视他,细微的火光将她的双眼点缀得如同绿宝石一般幽深。 “我若心里没你,何苦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又何必留你于府?我当会在你告訴我秘鑰是蝴蝶刺青后,把你这烫手山芋丢出府,或者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把你就地格杀,又何必费时费力供你吃、供你穿呢?” “你可还曾见过我为哪个男人这么上心?你衣裳所用的料子哪件不是上乘,都是正夫的配置,你难道未曾发觉吗?” “试问晾州城哪个侍奴,可以自行出府?是,我是安排了暗卫跟随你,可你身怀秘鑰,是多少势力眼馋的对象,稍有不慎便会遭致祸患,我如何能安心放任你一个人在外边?你只看到我限制了你作为人的自由,可你的自由若无人护佑,落到旁人手中,你还能像现在这么舒坦的做你的小少爷吗?” 少年顫了顫睫羽,瞳眸深處有火光闪过,似被她的一番话刺到怔愣。 段乞宁用手捧住他的頸脖,搓揉方才簪子扎紅的那處,五味雜陈地道:“我若心里没你,你早该在一次又一次忤逆我、对我摆脸色后被家法处置,你以为是什么纵容的你,小少爷?是什么能够成为你三番五次越过妻主耍小性子的底气?” “你从前在家,敢对你的母父这样做吗?” 这是一个很犀利的问题,直击痛点,令少年顷刻间心跳如擂,翕动的唇瓣上下起伏,呼吸都快停滞,“我……” 段乞宁加重掌心中的力道,摩挲着他微凉的肌肤:“……我若心里没你,何苦在知晓你被围剿时,顶着凌安王和尚家的追杀,一间一间院落地寻你?又何苦铤而走险,来这地牢?” “你还不明白吗?”段乞宁眼眶混浊,加重语气,尾音却是有些颤抖和沙哑的。 崔锦程彻底怔住,便见她眉间褶皱更深,如青山重峦,叠嶂得深沉:“一定要我坦率直白地告訴你,你很重要,我很在意你,我对你比对任何男人都要上心吗?” 少年眼底的火光攒动,忍不住手指勾着她的衣袖,满腹委屈化为喉间的哽咽:“可我看到、看到你和七殿下亲密无间……心里苦涩……我不想输给他,可我却好像输得一败涂地……” 他哭得断断续续,话语都破碎如沙粒:“我看见、明月轩的书房上,掛着的是他的画像,画册的背面是你亲手题的字……他是你的‘挚爱’,那我算什么?是他的影子吗……是因为我与他容貌相像、气质相似,你才寻得我作他的替身……昔年你与他情投意合,不願做他的驸马,才千方百计地来崔府寻我……明月轩那方院落,也是你为了思念他重金打造……” 他的推测,确实与原身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时过境迁,段乞宁早已不是当年的段乞宁,却免不了要被“她”设下的情债困在原地。 “崔锦程,”段乞宁长叹一口气,“是人都会變,我会變,我的心也是。‘段乞宁’从前是喜欢赫连景,可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段乞宁’了。你看着我的眼睛,我身上,可有半点她的影子?” 少年僵住脊柱,缓缓抬头,将泪眼婆娑的视线汇聚到她的双眸。 四目相望,彼此的心灵似乎隔着视线接壤,纷扬的情愫又如火星乍燃,刹那间烈火燎原,将过去的荒诞和混沌烧了个彻底,好似有狂风过境,将阴霾吹散,广袤无垠的心海花田播下绿种,又于下一个刹那间万亩花开。 他们在彼此的瞳眸中看见对方的轮廓,且仅仅只有对方的轮廓,纯粹得再无任何烦雜的东西。他们的目光如水交汇,又化为细长的红线纠缠,将彼此的心神牢牢捆在一起 ,越拉扯,越粘稠,越如潮汐泉眼越陷越深。 到最后,不知道是哪一方先主动的,只知道反应过来时,他们的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一起,唇瓣衔住对方的唇瓣,要将对方融入血液中般难以割舍。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他们吻得密不可分,吻到双唇泛起麻木,吻到彼此的气息从炽热到悠长,吻到忘却外边的地动山摇,吻到抛却桑海桑田的骤变…… 这个吻好似辗转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彼此的心如飞云逐月,最后又回归波澜壮阔的深海,他们在深海中下潜……下潜……被温暖的潮水吞没,只剩无声的绵长…… “唔……”崔锦程几乎沉在了药炉底,双臂情不自禁地缠住她的頸脖,紧紧地勾着,才能维系自己稍稍上浮的身躯。 而段乞宁匍匐在他身上,双手也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手指在他的里衫内遨游和拨弄,末了停在他的后颈,拨开层层发丝,捧着他的脊背。 她终于舍得松开他的唇角,品尝回味他的甘甜,置于他的身上缓缓地拆穿他道:“你若一心寻死,早就死了,何必等到现在,等到还有机会在我面前朝我指控……” 少年气喘吁吁,沉默未答。 段乞宁用手抚开他鬓边的乱发:“你其实心里一直盼着我能追你而来的,对吧?” “……不,我宁願你别来,”崔锦程哽咽了一下,随后泣不成声,“我宁愿你舍弃我,而不是现在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宁姐姐,我们出不去了……” 这方地牢,本就是崔家秘密打造,门口石匣只进不出,那头大门需要秘鑰才能开启。可崔家主早在废弃这间地牢时,就将秘钥一并销毁了,除非在进入这里之前,率先准备好钥匙。 显然,崔锦程来此,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只不过他贪恋人世间的情感,给自己默许了一个缓冲期。 他一个人就这样死去,或许不会痛苦,这世上早就没了他能牵掛的人,也没有人牵挂着他,可是,段乞宁追来了,她告诉他,她心里有他,而让她陪他一起困死在这,崔锦程心里难受。 啊,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哪怕在她心里只是占据了一丁点。 有了这样的希望,他便更舍不得去了,可是……可是! 他崩溃大哭,抬起自己的右手,腕间的伤口还在淌血,他紧紧扯着她的衣袖:“宁姐姐,你杀了我吧……我们之间死一个便能出去,地牢里有黏土,你杀了我……用我的血……做成钥匙,大门后面通往的是晾州西郊境外,只要出去了,你就可以活了,也知晓真正的秘钥大小……” “你在说什么呢?”段乞宁俯视他眼角的泪一滴一滴砸下,在蛊毒爆发时低头吻掉,“必须要用血吗,用你的眼泪行不行?” 崔锦程愣住,两行清泪挂在面颊上。 段乞宁用指腹缓缓抹去:“我开玩笑的,出不出的去,怎么出去,暂先不论,‘生前哪管身后事’,先替我解一下凤求凰。” 炙热的呼吸盘旋在他颈窝旁,带来麻酥酥的痒意,令那少年战栗不止。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内心的欲求竟和段乞宁不谋而合,想借此彻底放纵一回。 或许于他而言,是他在这人世间的最后一场欢愉。 少年默默把手移到她的腰带,勾着那里的衣料,夹杂不舍和紧张,哑着哭声询问:“这一次,你可以温柔待我吗?” 段乞宁在他小心翼翼解开腰带时点头:“因为是你,我会的。” 言罢,她深情款款地俯身而下,吻住他的薄唇,少年作出回应,迎合自己的身体。 她触碰那只蝴蝶,如同触碰这世间至宝一般珍重。 爱人是种能力,她自知缺乏这种能力,却也愿意为了眼前的少年,作出尝试和努力。 …… 第92章 地牢里的时间流逝模糊,段乞宁和崔錦程皆不知曉今夕几何,只知曉彼此在这方藥爐中辗转反侧,一轮又一轮揉碎、展开,他们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纵情过,将生死和爱恨完全看淡,彼此的脑海中唯有对方。 贪欢到最后,只凭身体原始的本能在驱使。 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翻到在地的烛火也掐灭最后的火星,他们的世界一片黑暗,段乞宁便拉着他在黑幕中继续,久到精疲力盡,海水干涸,她与崔錦程皆沉沉睡去。 地牢外崔府的动。乱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在这方密闭的室内逃避世俗,可终归到了梦醒的时候,段乞宁翻出藥爐,重新用火折点燃烛台,火光映亮那扇緊闭的机关门。 崔錦程也爬了出来,他忍着胃腹的不适和腰腿的酸疼,半只手还堪堪扶住药炉邊缘,眼眸深处折现出无盡的悲哀。 纵情结束,到了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崔錦程緊緊握住玉簪,手臂正在发抖。 “宁姐姐,用我的血吧……” 段乞宁没有回应他,而是一手端着烛火台,一手用指腹细细描摹凹槽内部的蝴蝶纹路,和小少爷腿间的那个刺青一模一样重合。 她用手指丈量凹槽的深浅和大小,那约莫是两节手指的长度,忽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顿住身形,自衣领口伸进去,摸出了此前送往京州、由邵驰打造的那块蝴蝶银饰,崔锦程扶住药炉邊缘的手指也为此扣紧。 段乞宁眉色凝重,将那枚蝴蝶银饰置入,只听一声清脆的类似齿轮咬合的响动,沉重的石门轰隆隆震动,震落下来表层凝固的灰尘,须臾,石门缓缓推开一小节缝隙,光线随混杂着泥土腥味的空气一并灌进来。 段乞宁回首望向崔锦程,二人的面上皆是怔然。 …… 天色渐晚,西郊城外的某处山洞,一女一男拨开洞内杂草丛生的灌木和枯枝,顺着光亮缓步摩挲踏出。 段乞宁和崔锦程二人皆是没怎么进食,体力不支,勉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前行。 段乞宁率先从洞里爬出来,面上灰尘仆仆,顾不上整理衣裙,她回手将那少年一并拉出来。 崔锦程的状况还要糟糕,三天三夜未沾任何米粒已经几乎让他头晕眼花,偏偏胃腹还时不时传来刺痛和灼烧感,他自爬出洞穴后便疼得蜷缩在地,额角全是冷汗。 “崔锦程,你如何了?”段乞宁担忧地问,可那少年疼得根本就发不出声音,眼角擒着摇摇欲坠的泪花。 还是得快些尋医娘……段乞宁作出这个决定后环顾四周,试图辨认此地位置,这才觉察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烟熏味,远处烧杀抢掠和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如缕。 极目远眺,东边晾州城腹地竟火光滔天,此时明明是阴天下午的时间,可熊熊燃烧的烈火竟将那处天空染成如夕阳一般残红的颜色! 段乞宁的瞳孔微微收缩,尽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当真身临其境这一幕,又觉得好似有一盆冰水从她的头顶浇灌而下,连人带心都是冰凉彻骨的。 “宁少主啊!是宁少主!”一辆車馬如急雨飞驰而来,段乞宁听到熟悉的女声。 汪娘子驾驶馬車,正朝她招手大喊,神情急迫。 见段乞宁尚且懵然,汪娘子趕忙停驻馬車,自車上爬下。车舆里头,她的夫郎阿核则撩开车帘接管骏馬。 “宁少主啊!”她火烧眉毛奔来,拽住段乞宁的胳膊就要拉她走,“宁少主你怎的会在这里啊!哎呀你莫要回去了!你快逃吧!在下和小核桃正准备逃走呢!” 汪娘子急得跳脚,长话短说道:“晾州城变天了,简直是人间炼狱一片!淩安王谋反,率领私兵在城中杀人放火,由太师苏彦衡率领的人紧随其后,淩安王的人和苏太师的人打起来了,听说是因为秘鑰!”…… 在段乞宁被困地牢时,崔家外头的纷争当为苏彦衡同淩安王两方势力所上演的“螳螂捕蝉”与“黄雀在后”: 赫连景在答应和苏太师结盟后,便开始筹谋这一切。 他先假意与淩安王合作,向她传递赫连玟昭日薄西山、朝野动荡的消息,随后和凌安王煽风点火道:此刻当为起义谋反的好时机。 朝堂上有赫连景和苏彦衡安排的人假意支持凌安王享摄政之权,这给足赫连玟岚造反的底气。 赫连景也答应赫连玟岚会在夏至日前夕将崔锦程单独引开,赫连玟岚一番深思熟虑,集结她驻扎在晾州城外的私兵,整装待发。 昨日,赫连景按照计划,令崔锦程主动离开段家,赫连玟岚借机攻入城内,倾尽全城之力搜捕木象秘鑰的下落。尚佳和率领的小队也如约将段乞宁拦截在崔府,谁料 关键的一环出了差错,她们的轴心骨七凰子竟然早就倒戈,这一切都不过是赫连景引。诱凌安王现身晾州的手段。 她一介亲王不好好待在西南封地,跑到和京城相邻的晾州撒野,给足苏彦衡动兵围剿的理由,和苏太师同盟的邵家军紧随其后,为争权夺位操劳半辈子的先凰大凰女赫连玟岚,当场被堵在晾州城门口。 邵家军骁勇善战,很快就将历经长途跋涉、萎靡不振的凌安王私兵一网打尽。 苏彦衡翻身下马,在邵家军的簇拥下走上前去。 邵冬夏作为此次南下的主帅,亲自将佩剑压在赫连玟岚的颈脖边,扣押着她上前。 望着不久前还与她在屏风后浓情蜜意的男人,赫连玟岚笑了,嘴里的血将她的白牙染红,让这个笑容显得寒碜至极。 凌安王不仅嘲笑自己如今被一介弱男降压的丢脸处境,还在嘲笑自己的眼盲心瞎,直到现在,她才看清苏彦衡的真面目。 赫连玟岚朝苏太师所在的方位吐了一口血水,咯咯咯颤栗地笑道:“原来你想要的竟是这个,怪不得看不上本王允诺给你的尊荣……” 她对苏彦衡的喜欢,可以容许他享受她赐予的荣华富贵、爵位功勋,只要不触及到她的王权利益,她都可以对心爱的男人有商有量。可是苏彦衡要的,偏偏就是她的逆鳞,是赫连玟岚绝对不会允许男人染指的凰权! 因而此刻,他们之间再无昔日情谊,有的只是撕破脸皮、争锋相对的丑恶,以及对对方的恨之入骨。 苏彦衡到底也是不恋旧情了,或许本来他对她就没有什么情谊,从始至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男人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面上的唾液和血迹,亦慢条斯理地作答:“微臣知晓殿下不会给我的,所以微臣只好自己动手抢了。” “老了……终究是老了……争不动了……”赫连玟岚仰天长啸,末了再低头,射向苏彦衡的眸光已变成尖刀一般锋利,“苏先生,学生劝你也莫要太看得起自己,以为这样便能大权在握,你不过是个男子,妄图搅弄朝局风云,终究会自食恶果!是男子,就该好好待在后宫侍奉天女,你的首辅之位未必名正言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殿下,”苏彦衡反驳她的第一句话,“并非是您老了,争不动了。而是这场凰权博弈,您甚至都未曾有资格上桌。就凭您,不知晓,晴儿是微臣的女儿,我和明娘的女儿。” 男人话音刚落,太女制服打扮的赫连晴纵马而来,在邵家军的簇拥下步入赫连玟岚的视野。 马背上的女人和苏彦衡有着相似的眉眼,今日经过点拨才发觉这一切的赫连玟岚彻底傻眼。 她是他的亲生女儿!她竟然是他的亲生女儿! 这个讯息犹如一记闷雷,从天而降,砸在她的胸口上,砸得她气血翻涌,砸得她一下就看透好多事,只是这一切,为时已晚矣! 苏彦衡简直是杀人又诛心,赫连玟岚气得胸膛翻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哈哈哈哈竟然是这样!成王败寇,是本王输了!”言罢,她将颈脖直直往剑刃上划,刹那间血溅当场。 邵冬夏从凌安王的尸首上尋到象征水属性的秘钥呈交,苏彦衡把玩那枚“水蛇”形状的青铜器,命手下将其尸首丢入火海。 …… 晾州昨日风云皆化为汪娘子口中的仓促几句:“凌安王不敌,被苏太师的人平反!不,他现在是首辅了!” 汪娘子紧紧按住段乞宁的双肩急迫又道:“苏首辅他们借凌安王谋反一事,依次查抄了好些官家富家,你段家首当其冲!一把官火先从段家开始烧,蔓延到整个晾州城!整个晾州城都快被烧成灰烬了!宁少主你可千万莫要回去,她们满街满城地在搜捕你!在下瞧见你那两个贴身小厮想要逃走,被苏首辅的人逮着回去烧成木炭!那模样实在是凄惨……” “你说、什么!”段乞宁的脑海一片空白。多福多财他们……那岂不是段家主也!!! 汪娘子吞口唾沫,焦急地拦住她,生怕她一时冲动跑回去自投罗网:“哎呀没救啦没救啦!你快逃吧!这晾州境内现已是兵家纷争之地,她们杀起人来简直不眨眼,咱们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你快看,全是逃出城的!你和崔小公子也都趕快逃吧!” 放眼望去,皆是大包小包、拖家带口逃难的人们,他们的面颊均被城中的大火熏得漆黑。有的人驾驶马车崩腾,有的人却只能靠一双腿狂奔,但无一例外皆是心惊胆战、头也不回,这其中,不乏有段乞宁眼熟的商铺老板,他们见到段乞宁犹如见到洪水猛兽,只有各别受过其恩惠的老板好言撂下“宁少主快些逃吧,都在寻你”便匆匆离去。 “快逃!”汪娘子顺着那商铺老板的话吼,赶忙拽了一把段乞宁。 段乞宁顷刻间作出决定,立马将崔锦程从地上拉起来:“快逃!” 汪娘子谢天谢地,将他俩往马车上拉:“宁少主和崔小公子可搭乘在下的马车,事不宜迟赶快上路,赶紧先远离这是非之地!” 段乞宁留了个心眼道谢,汪娘子万分火急地收拾马车令他们上来:“宁少主你这么见外做什么,在下能有今日全靠段家仰仗!” 段乞宁可是她的大金主,拿人手短的道理自然是懂的,受了她这么多恩惠,如今人家遭难可不得帮衬一把,不然都对不起用段家钱买来的马车。 段乞宁这才放宽心,不怪她草木皆兵,这可是原著事关她生死的关键点! 可谁知晓,她前脚刚把崔锦程送上马车,自己的步履才迈上车凳,后脚马蹄声哒哒而来,身着铠甲的骑兵越过马车,拦截在他们逃命的路上。 第93章 段乞宁猛然回身,便见骑兵簇拥下,为首男人为首辅苏彦衡,其后,赫連晴以及赫連景两个小辈一左一右,再往后纵馬的則分别为邵大将军和邵小将军。 皆是她熟悉的面孔,其中,赫連晴及邵家母女皆面色寡淡,唯有赫連景視線灼热,聚焦在段乞宁的身上,更是阴冷地射在她与崔锦程緊緊牵起的手中。 如此架勢,整个林间鸦雀无声,段乞宁屏住呼吸,将腰间阿潮的弯刀拔了出来。汪娘子和崔锦程同时吓得噤若寒蝉,而暗卫出身的阿核則抄起武器,拔刀下馬,挡在前面。 他一个受着妊娠蛊的男子,和数十名骑兵女子相比,未免有些以卵击石,苏彦衡也确实没有放在眼里,抬手发号施令:“除了永康县主和崔家嫡子,其余的格殺勿论。” 邵冬夏未动,眉头蹙起。 苏彦衡冷嘲热讽道:“是苏某请不动邵家军了吗?” 邵筠行礼道:“首辅大人息怒,邵家有祖训,只殺敵,不殺生。另外二人昔日皆为晾州城的百姓,邵家军不便出手。” 言罢,邵筠将視線移向段乞宁那头,朝他们眼神示意“快走”。 “原来如此,”苏彦衡未曾回头,没有看见邵筠的举动,目光 幽深道,“苏某还当邵大将军这是要反悔了呢。” 邵冬夏回应:“大人说笑了,邵家忠君报国、满门忠义,和大人有着共同的敵人,立誓要推翻赫连玟昭的强权,盟约既立,便和大人是一条船上的,尊二殿下为未来的天女。” 苏彦衡懒洋洋地回:“好,事成之后,邵家当为一品国勋,享百年世袭爵位。” 他刚想抬手指派自己的私兵前去动手,邵冬夏倏地道:“大人,我等均尊二殿下为主,这几个人如何处置,何不问问太女殿下的意思?” 邵冬夏眸光幽深,被提名的赫连晴则心绪一緊,握緊缰绳几分。 苏彦衡读懂邵家主的言外之意,邵家主似乎不太服他这个男子统领全局,思及此,男人眸底闪过阴寒,但很快被他掩盖。 正好,他也有意栽培栽培赫连晴,便松口道:“也好,殿下意下如何?这几个人,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赫连晴面露犹豫,但所有人都在等她决断,女人打馬上前,压低声音同苏彦衡道:“父亲,我们的目的是秘钥,只要秘钥到手,没必要徒增杀孽。” 苏彦衡不置可否,赫连晴动身上前,响亮喊道:“永康县主,我们曾有过数面之缘,今日也并非要弄得鱼死网破的局面,只要你肯将秘钥交出,或者将你身后的男子交于我等,我等自会替你们安排车马,保你们平安出城,自此天地广阔,县主和那位娘子想去哪定居便去哪。” 汪娘子吞了口唾沫缩在喉头,段乞宁则顿了顿身形,握刀的手一紧,崔锦程心头一跳,忙牵紧她另一只手,往段乞宁身后躲藏着贴了贴。 崔锦程将她攥得死死的,生怕她会舍他而去,毕竟赫连晴开出的条件是这么诱人。 段乞宁未曾答话,将弯刀抬到胸前,做出防御的姿勢,随即将崔小少爷藏在身后。 赫连晴与赫连景的眉梢均是拧起,苏彦衡笑道:“看看,不抢如何行,殿下,一国之主可不能太淑女。” 言罢,男人扬手道:“拿下!” 他身侧的私兵顷刻间动身,赫连景焦急呵道:“苏首辅,刀下留情啊……” 苏彦衡哼笑一声:“七殿下莫急,苏某自有分寸。” 说话间,苏彦衡的私兵已至段乞宁身前,阿核率先一步踏出,刀刃对上私兵的武器。 清脆的交响声响彻林间,惊动头顶鸟雀偏飞,可无人在意这样黑压压的瞩目光景,又几人的刀刃已至。 汪娘子吓得大叫,匆忙往车舆底下钻,段乞宁凝眉定神,极力压抑快要蹦出口的心跳,与崔锦程纷纷退至马车附近,让马车充当掩体。 刀锋凌冽,寒光逼人,携带冷气逼近,段乞宁视野中闪烁的功夫,她刹那间凭本能扬手振刀。 “叮——” 那人本该砍向她肩膀的那刀交锋于段乞宁的弯刀上,她算是格挡掉这招,可那股力道震得她掌心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发麻,震得她后背冷汗直冒,险些弯刀落地。 这便是血影刀光的秘钥纷争,这便是三条路中最为艰难的那条。历来登凰称帝均是血雨腥风,脚踏血路,段乞宁已在路上,且亲临所感,几乎差点命丧黄泉。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处境也由不得她分神,段乞宁哪怕心慌手麻,也要紧紧握住掌中刃,将它坚定地对向敵人。 她收心凝神,脑海中频频闪过昔日练武时的要点,还有邵馳教授她的出其不意的保命招数。 冷静…… 冷静下来…… 你可以的,段乞宁! 她定神的瞬间,又是一声兵刃相接,敵人的刀锋几乎擦着她的发丝而过,段乞宁的视线在那刹那间与对方对视,不由得心中一凛,而那人身经百战,这一式只是佯攻,辗轉之间已向崔锦程掠去,要将他俘虏捉走。 段乞宁已洞悉那人的想法,掌间弯刀翻轉,如挽花捞月,携带疾风残影上挑,刀锋所致砍傷那人的臂弯,令其掌中长剑坠落,紧接着她又一记抬腿横踢,将那人飞踹出去。所有的招式几乎是在一瞬间完成,突如其来,变幻莫测,那人被强大且集中力气的一击轰飞出去,砸倒在林地里,捂着胸口吐血。 “邵家剑法?”那头,苏彦衡辨认出段乞宁所用的武学,冷冷出声,邵冬夏和邵筠皆同时变了脸色。 然他这头话音刚落,又有敌人进攻,段乞宁拔刀護佑,眼看着寡不敌众,要被敌人突脸砍傷,林间落叶飞荡,阿潮和暗卫营的杀手们如及时雨一般,前来護驾。 阿潮掌中刀已掷出,抵挡敌人差点傷害到段乞宁的那一剑。 “阿潮!”段乞宁念着他的名字。 阿潮轻功飞来,收刀护在她身前:“主人恕罪,护驾来迟。” “我无碍,”段乞宁道,“你的伤如何!” 昨日在崔府他便受伤了,段乞宁被困地牢,阿潮在外与敌人抗衡,硬生生缠斗两个时辰有余。他和段乞宁有蛊毒相连,阿潮可以凭借蛊毒判断段乞宁的安危和大致方位,趁着凌安王和苏彦衡的人两虎相斗,他孤身抽离崔府,前去疗伤。而今日,他感知到段乞宁的气息出没于晾州西郊之外,便马不停蹄赶过来,万幸她没出大碍。 “属下的伤不碍事的。”阿潮道。 话虽如此,可段乞宁还是一眼看到他玄衣臂弯间一片湿漉,色泽更深,只不过是因为衣裳颜色的缘故,未曾将那股殷红透出。 大抵是汪娘子曾见识过阿潮徒刀劈开过金牌门匾的威力,他这一来,她宽心不少,从马车底下钻出来,同崔小少爷一样躲在段乞宁身后,结结巴巴着道:“宁少主这可、怎么办啊、小命不保……”她本想劝段乞宁要不还是把秘钥交出去吧,放在咱们这种平民老百姓身上就是一累赘,可一想到崔小公子和段大少主如此深情厚谊,又觉得棒打鸳鸯实在可恶。 如此,她也算是见证了段乞宁和崔锦程的患难真情,心道世间真爱宝贵,她在坊间流传的话本又可以更新桥段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撰写。汪娘子紧紧扒拉段乞宁的衣袖,眼冒泪花。 段乞宁心有愧疚,将其一并护在身后:“汪娘子,实在是对不住,把你们牵扯进来了。” 汪娘子拜了拜东边天空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呜呜呜……能活还是想活……” 段乞宁纵观局势,因为暗卫营的加入,情况还算乐观,只是双方打得难舍难分,分外焦灼。 而眼下的敌人不过是苏彦衡派出来的私兵,他还有邵家军作为同盟,此刻邵家军皆一动未动,列阵驻守在原地,怕是稍微加入战局,战况便会临阵逆转,那对段乞宁等人来说无疑是不利的。 苏彦衡也意识到这一点,有意试探邵家,“邵大将军,她不过区区凰商之女,段家却能为她秘密训练暗卫,这是为何?” 邵冬夏眉色深沉,又听苏彦衡煽风点火道:“若说是大户人家自卫护主也就罢了,可偏偏知晓木象秘钥线索的人就在她身边,此时人尽皆知,赫连玟昭却还是于开坛祭祀之宴上封她为‘县主’,虽无多大的实权,却享皇恩殊荣,她独拥木象秘钥,其谋逆之野心昭然若揭,这可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这是妄图挑战凰权天威的反贼逆子!” “她有着大幽血统,说不定是大幽混进大延的细作,邵家军若再不出手,来日她叛逃大幽,那可就是两国交战,生灵涂炭。” “想必,这不是邵大将军愿意看到的局面吧?”苏彦衡语重心长地分析道。 邵冬夏攥紧缰绳,邵筠则倏然紧张地望向她。 苏彦衡挑眉笑道:“莫非?邵大将军舍不得了,岳母看儿媳,越看越满意?也怪不得她会邵家剑法……” 赫连景的眸光阴鸷地扫了过来,邵冬夏眉脚一跳,道:“大人,犬子和她的婚约已作废,大人再清楚不过。二人到底是立场相悖,首辅大人莫要再拿此事质疑我邵家同盟之决心。” 邵冬夏神色凛然,道:“筠儿,你去。” “是。”邵筠领命,拔剑自马背上飞掠,轻功闪至段乞宁跟前,扬手便是犀利一招,阿潮拔刀而上,与其交手缠斗。 邵筠的剑法无疑比邵馳更加卓越,昔年阿潮能够与邵馳打为平手,放在现在这邵家长女面前,应付起来到底是有些吃力,且加之他身上有伤,用的还不是自己的惯用佩刀,一招一式间扯动伤口,涓涓红血很快将整个脊背都染得深沉,更有溢出的挥洒在林间,随他扬手振刀的举动,被邵筠的力道震落在枯叶堆中。 段乞宁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不过阿潮对邵家剑法熟悉,倒也并非特别狼狈,偶尔能摸到邵筠的衣角,可惜皆被她旋身避开。 邵筠甚至还有闲暇说话 :“你的刀法很不错,是我见过所有男子中最出类拔萃的,甚至能与顶尖的女子有一战之力。若非是她的暗卫,我倒愿收编你入邵家军,你的毅力若用于邵家剑法,必然能另辟蹊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弃暗投明,这样,你便不用做她的影子,邵家还能祝你在武学之路上平步青云。” 邵筠有信心,几番交手,便能断定阿潮是个武痴,这样的人心思单纯,心里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追求武道极致,她倒生出几分惜才的恻隐之心,故意给他留了个破绽。 阿潮逮着破绽,手中长刀横扫,大开大合之势,破开身前混沌,荡起身前地上的飞叶,他道:“我的刀,只为主人而战。” 遒劲的内力激荡,邵筠轻功急速后撤,以剑抵挡好一会,才脚踏实地稳住身形,眸光隔着剑意,落在不远处的段乞宁身上。 她倒是觉得诧异,这女人究竟有何魅力,不仅将身边的暗卫收服得如此忠心耿耿,还把她家里那个混世小魔王也迷得七荤八素。 邵家姐弟俩打小感情深厚,邵驰是她看着长大的,什么小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如何看不透邵驰对段乞宁的情根深种,痴情到甚至还把邵家剑法教授给了她,简直是疯魔了。可这还不是极限,今早家中眼线来报,邵驰那小子竟绝食抗议也要出祠堂,正是为了来晾州寻段乞宁。 邵筠将段乞宁的模样深深镌刻在脑海中,想一探究竟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体中内力积攒,于下一个瞬息之间飞驰而出,几乎是闪身到了她的面前,邵筠长剑翻转,用剑柄袭向她的眉心。 第94章 剑風荡开段乞宁额前的碎发,却未曾荡开她眸底的果敢,段乞宁的眼底毫无畏惧,甚至有一种隐秘的兴奋,琥珀偏绿的瞳仁如某种猛兽捕食时的眼睛,微微收縮着,折射出缜密和锐意,倒映着邵筠的轮廓。 蓦然,邵筠的剑柄停在段乞宁眉心三寸的位置定定不动,周遭飞叶坠落,段乞宁手中弯刀的尖头也停在邵筠颈脖前三寸的位置。 时间好似在此刻静止,所有人的心弦为此緊扣,天地安静得有些诡异,段乞宁和邵筠的视线交锋于空中。 四目相望,双方皆从对方眸底读出那留白三寸的缘由。 邵筠弯唇一笑,她有意放水,佯装自己失神,让匆忙赶来的阿潮刺她一刀。 邵筠捂住手臂上的伤口就往后撤,那头邵冬夏当即担忧地唤她。 不知道是否是邵筠“落于下風”的缘由,士兵们的面上均有一瞬间的慌乱,好似难以置信那么强的邵筠都受伤了,未免有刹那间的军心涣散。 段乞宁逮住那片刻的松懈,将崔錦程和汪娘子同时赶上马车,“就趁现在快走!一鼓作气衝过去!” 阿潮和阿核反應极快,在段乞宁拉緊马车缰绳时轻功掠起,分别挂在车厢邊一左一右。 段乞宁集中精力,硬生生趋势马匹衝向敌人守备脆弱的地方。 那几个浑水摸鱼的小兵果然吓了个激灵,闪身就躲,骏马飞跃,拉动整个车舆顷刻间差点翻倒,好在阿潮和阿核皆一掌内力续上,马蹄落地,到底把那车厢稳住了。 他们驾驶马车冲破苏彥衡的围剿,那头赫连晴和赫连景神色微变,苏彥衡却不慌不忙,摊掌道:“取弓箭来。” 立马有小将将他的弓箭递来,男人于马背上拉弓放弦,将某物随箭矢一起射出。 赫连景心下一緊时,那只箭飞速,比段乞宁她们的马车速度更快,越过他们跟前。 几乎擦着车厢顶而过,瞬间定在眼前的樹干上,段乞宁情急之下勒马,众人险些因这样的惯性俯冲出去,阿核拉住汪娘子,阿潮拉住崔錦程,段乞宁手拽车架,才避免这场事故发生。 汪娘子吓得大叫:“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段乞宁未回答,眸光寒冷地悬停在樹干上,那只箭上正挂着一串穗条。 乃晾州朱家伯爵府嫡女随身携带之物,段乞宁正因为再眼熟不过,心从此刻掐到嗓子眼。 她与朱可瑛绝交,为的就是让她规避剧情杀,可是眼下…… 段乞宁的心在咆哮:啊啊啊!为什么!为什么! 那头苏彥衡喊话道:“永康县主,还走吗,回头看看吧。” 段乞宁赤红眼尾回首,朱可瑛被人五花大绑着,口中塞着麻布扣押而来。 她望着段乞宁眼泪直落,还在朝她摇头,嘴里发出“嗚嗚嗚”的声音。 “卑鄙。”段乞宁愤懑地骂道。 …… 昨日,凌安王假传诏令上下搜查段家,于段家搜出大量私铸的银钱的消息一经传出,朱可瑛哪怕再迟钝,也瞬息反應过来这事和段家内鬼崔青衍脱不了干系。 若是她不和段乞宁怄气,早些把他与尚佳和苟且之事道明,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朱可瑛把段家覆灭的由头归咎在自己头上,她愧疚心梗,愣是趁着晾州城大乱、人人如泥菩萨过江的时候从府邸跑出,马不停蹄地赶往段家。 朱家主道她简直是发了疯,可朱可瑛一门心思只想见到昔日的好姐妹段乞宁! 她打马穿梭在晾州街头,在凌安王的私兵和苏彥衡的私兵打得不可开交时,一往无前,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场大火。 强烈的温度似乎要将整个晾州焚烧殆尽,段家曾经财大气粗的楼宇悉数化为灰烬飞掠,过去曾陪伴段乞宁身側一同北上雪州的多福和多财均被烧得血肉模糊,沦为焦炭…… 朱可瑛崩溃地望着眼前这片火海,歇斯底里地叫喊段乞宁的名字,可回应她的唯有愈来愈凶猛的火势。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朱可瑛失魂落魄,眼瞳被烟火熏得鲜红,偏偏这时,苏彦衡等人抵达,一把长剑架上她的颈脖。 …… “父亲!您这是要做什么……”赫连晴本以为,苏彦衡抓她是想给前朝的爵袭世家敲个警钟,恐吓恐吓也就罢了,不会真拿这郡伯少主如何,可此刻的苏彦衡竟是要拿她作要挟的筹码!赫连晴委实感到不可置信! 苏彦衡却扬手制止,示意她莫再出声,锐利的眼神则牢牢紧盯段乞宁那头马车的动向。 见段乞宁拉动缰绳令马车转弯回身,他愈发自信三分,朝手下道:“将人带过来。” “嗚呜呜呜——”朱可瑛被她们带到苏彦衡马前,男人翻身下马,他身后的赫连晴等人见状,虽质疑却未再表态,也纷纷下马站定。 段乞宁 把缰绳交给阿核,纵身一跃,步履踏地,阿潮也自马车上跃下,谨慎地护在她身后側。 段乞宁冷下眉眼:“放了她。” 苏彦衡冷笑:“可以,只要你将木象秘鑰交出来。” “……” “怎么,昔日姐妹的情谊还抵不过一把鑰匙吗?更何况,那本来就不是你可以染指的东西。” “秘鑰在崔家,”段乞宁扬声道,“崔家庭院深处有座机关地牢,地牢的大门通向西郊城外,就是此地,你可以去崔府一探究竟,或者顺着那条山洞折返。”她指向方才和崔錦程出来的地方。 苏彦衡半信半疑,派遣手下去探路。 手下去了有多久,二人的眸光就接连对视有多久,待到那人返回,附于苏彦衡耳畔复命,男人的眼眸稍稍微眯,再度盯牢段乞宁道:“永康县主,本首辅只要你衣襟口中的那一枚,或着,交出他。”他的视线移向崔锦程。 “用一个男人换一个女人,这比交易可是划算得很啊。” 段乞宁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这一次,崔锦程不敢再去牵段乞宁,因为在对面的,是她的好姐妹,他抿紧唇瓣,怀揣忐忑往她身后侧縮了缩。 “想清楚再决定。”苏彦衡警告道。 而那头,朱可瑛拼了命地挣扎,使劲朝她摇头,尽管怕死吓得眼泪失控,可她依旧朝段乞宁使眼色,巴不得段乞宁快走:“呜呜呜……” 段乞宁看在眼里,心潮汹涌,双拳骤然紧捏,身子绷硬得僵直。 所有人屏息凝神,都在等她做决定,就连邵筠,也是眸光幽深。 四周安静得落针可闻,偶有微风走过,卷起枯叶沙沙作响。 “好,秘钥我给你,放了她,还有我身邊的人,”段乞宁下定决心,从衣襟口中摸出蝴蝶秘钥,“苏首辅莫要食言。” 苏彦衡危险地凝望着她,嘴边勾起一抹得逞的阴笑:“县主果然识时务,当为人中俊杰。” 段乞宁道:“一手交钥,一手交人。” 苏彦衡命其中两名手下前去,一名手下负责取秘钥,一名手下负责扣押朱可瑛。 段乞宁和阿潮分别上前,在她步行往前的时候,视野中、苏彦衡等人的那头、较为隐秘的树林后,她忽的看到朱家主及伯府私兵蛰伏的身影。 朱家主躲在树后,神色忧虑,但却极为谨慎地对段乞宁摇了摇头,示意她切莫声张。 段乞宁心神一动,不露声色。 双方于中间驻足,隔着约莫半丈的距離。 远处,赫连景倏然引燃火折,不知目的为何。 段乞宁来不及细究,眼瞳映着那抹火光,她将蝴蝶秘钥递交到另外一个手下那里,朱可瑛也被推了过来,阿潮刀起刀落间,解开她身上的麻绳。 “啊宁宁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呜呜呜——”朱可瑛第一反应摘掉口中麻布,往段乞宁怀里扑。后者也将其紧紧抱住,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没事了……没事了……” “没有受伤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故意要支走我的……” 朱可瑛哽咽着,段乞宁根本没空回她,只道:“先别说这些。”视线那头,得到秘钥的手下则飞奔回去呈交给苏彦衡。 苏首辅筛查一二,段乞宁眸色一沉,将朱可瑛拉着往回走,偏这时,赫连景从怀中摸出余下的半截大幽凤尾花置于火折上炙烤。 馥郁的诡香瞬息之间被风带到段乞宁的鼻翼,令她倏然之际体内蛊毒翻涌。 “宁宁!”朱可瑛尖叫,段乞宁脚步踉跄,竟疲软得直直栽倒在地。 胸腔好似快要炸裂,如此汹涌的气血冲击五脏六腑,一股腥甜自喉头溢出。 離她最近的朱可瑛吓得捂住自己的嘴,她看见,段乞宁的嘴角竟然有血流出! 崔锦程和汪娘子他们无不忧心忡忡地望着这这一幕,段乞宁扬手擦拭掉血迹,原本琥珀偏绿的眼瞳被刺激得布满红血丝,红绿相斥,呈现出浑浊妖冶之感,似是忍耐得极为艰苦。 苏彦衡的声音响在身后:“永康县主,不是本首辅不信守承诺,是有人偏偏不肯放你走。” “给本殿拿下她,重重有赏!”赫连景高喝,将那熊熊燃烧的半截大幽凤尾花撂在枯叶丛里,很快引燃周围,烟幕于是灼烧得更浓。 私兵们顷刻间出动,阿潮轻功前来护驾,然他一人寡不敌众,很快他的肩上又新添多处刀伤,血洒林间,却寸步不退。 段乞宁强咬着牙关爬起,朱可瑛借力搀扶她逃离,边逃边气得目眦欲裂骂着:“混蛋王八,你们竟然毁约!” 她的骂声被兵刃相接的声音盖过,刀剑无情,私兵们锋利的刀刃很快破开阿潮的防守,直直朝段乞宁和朱可瑛砍来。 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朱家主的箭矢射中偷袭者的手腕,只听她们的惨叫声响彻林间,兵刃落地,朱家主的人手踏马纵横而来,疾驰而过。 朱家主眼疾手快,马身掠过段乞宁时,一把将朱可瑛拦腰抄起带走。 朱可瑛眼睁睁看着自己和段乞宁越来越远,手脚还在朝她那头扑着:“啊啊啊宁宁——” 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在林间,朱家的军队来得快去得更快,恍若一阵风,只带了朱可瑛走。 这样的结果,段乞宁已是满意,但她根本顾不上心弦松懈,强撑最后的力气爬起,朝汪娘子大喊:“快!” 汪娘子慌里慌张拉扯着崔锦程上马车,阿核亦火急火燎奔上车舆牵缰绳,阿潮则忍着伤痛断后收尾,回身施展轻功时朝段乞宁伸手。 段乞宁借力飞跃,瞬间抱住车厢顶,而阿潮落后半截,堪堪拖拉住车舆的尾架,一马车五人从林间急速穿过。 “追!”苏彦衡下达指令的一瞬间,赫连晴忽然惨痛地唤一声,将众人的思绪全部吸引过去。 离她最近的邵筠瞳仁一缩:赫连晴的嘴角也溢出鲜红血迹,她胸腔起伏、瞳布血丝,赫然是和方才段乞宁一模一样的情景! 第95章 赫连景见状上前,顾不上女男之别,一把抄起赫连晴的手把脉,末了臉色骤白:“血气翻涌,欲念旺盛,痛感减弱,如火中烧,此为……大幽情蠱、‘鳳求凰’!” 蘇彦衡睫羽猛顫:“什么时候中蠱的!” 赫连晴拼命抑制这股异样之感,她自个也纳闷究竟是何时中的鳳求凰,倏然颅內闪过接風洗尘宴后,拓跋箬与她在更衣间屏風后缠绵的景象。 “竟是那次……”赫连晴痛苦地呢喃道,苍白的臉色上布满惊诧。 蘇彦衡气得咬牙怒道:“太女殿下!微臣当初是如何告诫您的!男人不可信!男人是累赘!微臣早劝殿下殺了他殺了他,殿下就是不听!他就是蓝颜祸水,是殿下成就雄图霸业的最大障碍!如今倒好,他给您种下蠱毒,如此歹毒心思。” 赫连晴额角青筋暴起,她擦了把嘴角血迹,大汗淋漓地反驳道:“不……我知晓箬儿的性子,若非他对我爱之深,他怎会对我种下情蠱?是因为我良久未兑现要娶他为夫的承诺,他对我丧失信任,为了留住我的爱,迫不得已出此下策。既为情蛊,只要我与箬儿心里都有对方,想必也不会有大碍的……” 她在大莽为质时,读到风俗志传上对鳳求凰的记载:施蛊者和受蛊者雙方需要恩爱不疑,如有一方背叛,那方会遭受蚀骨焚身的痛苦。所以,只要雙方矢志不渝,双宿双飞,便形同虚设。如今她发作,是因为赫连景点燃的那半株大幽凤尾花的缘由。 听及此,蘇彦衡险些两眼一黑:“简直是执迷不悟!” “报——”蓦然林间有小兵匆匆赶来,“前线来讯,大莽小凰子于大延境內失踪,大莽笃定是大延有意为之,竟大军壓境,施壓边界!而今她们的军队已踏过雪州边防,怕是要直攻京州!” 蘇彦衡和邵家母女皆是眉目一顫,赫连晴更是一口血呛出,她的心在听闻拓跋箬下落不明后爆发撕裂般的痛感。 “父亲,是你的手笔吗?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动他!”赫连晴白牙染血,怒目圆睁,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苏彦衡背着她铲除掉了拓跋箬。 苏彦衡为此心寒,当即冷道:“太女殿下,大延刚结束内乱,我等在凌安王手中折损不少人马,此事若是微臣有意为之,无异于自掘坟墓!” 拓跋箬失踪,生死未卜,大到对大延而论,小到对赫连晴而说,都是一件不利之事,或许足以称得上是噩耗! “绝不能让她们踏入凰土!”苏彦衡凝眸,“北征在所难免,邵大将军,此事还需劳您亲驾一趟。” “邵家军誓死护佑国土!”邵冬夏果断领命。 苏彦衡又道:“其余的人,兵分两路,一路由邵 小将军领队,护送太女殿下平安回京、宣召太医,想办法抑制‘凤求凰’;剩下一路继续追……“男人的眸光落在赫连景身上,将追殺的“杀”改为追拿的“拿”,“追拿永康县主,务必要将除她之外所有知晓秘钥线索的人赶尽杀绝!” “首辅大人!伯府朱家是否需要……”一小将道。 苏彦衡沉眸思忖片刻,道:“朱家,罢了。其为前朝伯府门楣,若紧追不放恐招致老臣生怨,不利于太女殿下继位。” 手下领命,各队兵马按部就班,各司其职,苏彦衡等人此番波折,给足段乞宁他们逃跑的时机,待到苏彦衡的人马得令去追段乞宁时,承载二女三男的马车早已消失在此方林间。 …… 段乞宁等人片刻不停,接连走了两天两夜,自晾州一条崎岖小道蜿蜒出地界,往东南的方位直奔。 天边泛起鱼肚白,一车五人步入棠州境内。棠州位于晾州和桑州之间,较桑州还有不少距离,若非三人的伤痛到达不可置之不理的地步,汪娘子也不敢冒险在棠州停泊。 他们此时的马车停靠在山林间,隐匿在错综复杂的灌木林里。阿核夜以继日驾马,未免有些精疲力竭,彼时暂获休憩的时机,正倚靠在外头的马车架上打盹。 而汪娘子则在车厢内忙前忙后施針,不算宽敞的车厢早被三位病号占得无处放脚。 车厢最右側为阿潮,阿潮身负多伤,舟车劳顿更令其血气耗尽,此刻脸色发白陷入昏迷,汪娘子已为他简单包扎,止血針定在身上。 车厢中间为蛊毒发作的段乞宁,昨夜她忍耐得过于痛苦,汪娘子于心不忍,一针下去令其昏睡,然施针催眠大法治标不治本,蛊毒暂时因为她丧失活动能力沉寂,待到段乞宁醒来后,还是会发作难捱,这令汪娘子忧心忡忡。 车厢最左側为崔小公子,他抑是被胃疾折磨得满地打滚,昨夜疼得昏厥过去,梦中还在蜷缩和抽搐,汪娘子也是只能施针暂缓一二。 汪娘子擦擦额角汗水,她两宿没睡,一直在照顾这三个病号,丢了他们仨或许会轻松不少,但她医者仁心,委实作不出这种背叛本心的事,便一边躲避苏彦衡等人的追杀,一边沿路寻些救急药材,这段时日靠着车厢里的储备粮食,勉強也是把日子熬过来了。 三人之中最先醒的是阿潮,作为暗卫的本能,一经睁眼,男人便翻身而起,手握长刀抵在靠近的汪娘子身前,待看清汪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的脸庞,阿潮这才收刀:“抱歉。”道完,他守在段乞宁身侧,眉目因为撕裂的伤口疼得紧紧皱起。 汪娘子给了他常备的金疮药和纱布,磕巴道:“稍后在下下马,你自行……” 阿潮惜字如金地嗯了一声,阿核平日也是如此,汪娘子见怪不怪。 说话间,第二个醒来的是崔锦程,他不过悠悠然转醒,久未进食的躯壳使不上力气,疼得只能蜷缩在车舆里,泪花自他眼角溢出,少年強忍苦楚喘息。 紧随其后,他的腰肢缠上一股滚烫,段乞宁于半梦半醒间蛊毒发作,竟直愣愣凭借本能,扑往他的身体,缠在他的身上,手指竟已经上了崔锦程的胸口。 少年微红的眼眸凝望向汪娘子,吓得后者登时大叫,飞一样地从车厢中逃窜出去:“在下这就去林间寻觅寻觅是否有能治疗崔小公子胃疾的药材!” 汪娘子面红耳赤逃窜,临走前还特地叮嘱自家夫郎莫要进去打搅,阿核应是,再度闭上眼睑补眠。 车舆内,响起唇齿交叠的响动,段乞宁已完全将崔锦程压入身下,虎口卡在少年的一条腿的后膝盖间,将他的腿上提抬起。 “宁姐姐……别……”他在她身下颤抖,头晕眼花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却又不想在这里、马车里、当着阿潮哥哥的面和段乞宁…… 段乞宁恢复些神识,眼褶撩开,琥珀偏绿的眼瞳淬满蛊毒情。欲,她的呼吸冗长且炽热,若滚滚岩浆,悬停在崔锦程的颈窝侧,克制到如紧绷的弦。 这一次,被大幽凤尾花刺激的凤求凰更为疯狂,令她五脏六腑都在燃烧,恨不得要将身下的人生生活吞! 她在强迫自己冷静。 段乞宁闭上眼睛,将欲望压抑到深处,她颤抖着双手搂抱崔锦程的腰身,紧紧地拥住这块冰。 阿潮很自觉地移开视线,动身正欲为自己解衣上药,倏然手指一顿,警铃大作。 有杀气! “主人!” 话音刚落,泛着寒芒的一击刺杀已至,阿潮凭借本能扑到段乞宁的身后,用自己的背接下这一刀。 刀锋割破阿潮的玄衣劲装,没入肉躯,嘶啦一声,鲜血滴落在地毯上。 朝阳将那人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出手之人,竟是阿核! 第96章 所以他之前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杀气并非错覺,阿潮的眼睫猛然一颤。 阿核驟然拔出彎刀,连带着将阿潮的鮮血淋漓带出。 段乞宁有所覺察,驟然回首,阿核的彎刀又一次袭擊过来,阿潮第一时间抄起边上长刀抵挡,清脆的兵刃相接声響起,二者同时为这一擊渡上内力,只听“砰”的一声巨響,整个车厢炸开,木屑偏飞,天光迸射进来。 强烈的、明亮起来的瞬间令段乞宁下意识闭眼,再度睁眼,阿潮和阿核的身影已闪至林间交手。人如急影,刀刃淬光,招起招落间,鮮血挥洒林间。 其中,阿潮因为身负重伤,很快处于劣势,阿核的身影倏尔变得鬼魅,影子随风声走过丛林,掠起的枯葉阻碍视野,阿潮手提长刀以内力震开枯葉,瞬息之间,阿核闪至他的身后,倾尽全力注入到这一击,彎刀凌冽,袭上阿潮的后背。 直直砍上他原来滋血的伤口,加深那里的划痕,阿潮的身躯为此痛感徒然紧绷,他瞳孔一缩,根本来不及反應,阿核又补上一刀,一脚踹上阿潮的后背,将其连人轰退。 阿潮的身躯懸空,重重地砸在一棵粗壮的枝干上,遒劲的内力甚至无法被阻拦,阿潮的血肉之躯折断树干未曾停歇,竟直直摔出林间,砸落在懸崖峭壁边。 “阿潮!”段乞宁心弦扣紧,从破败的车舆间跃下,视线那头,阿核提着手中弯刀,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 阿潮的长刀颓然落地,他呛出几口血,一手捂着胸口喘息,一手撑着胸膛爬起。他面上的面具,都因为这样强力的攻击裂开出纹路,面具一片一片剥落,露出男人脸上黧黑的刺青。 “你真是她的好狗啊……”阿核望着那刺眼的四个字,嘴角泛着冷笑。 阿潮撑着身爬起,鲜血从嘴角溢出,他紧锁眉峰道:“为什么……同为主人的暗衛……段家待你、不薄……” “为什么?”阿核带着可笑的语气咀嚼这滑稽的三个字,骤然把弯刀对准他头颅的方向,“如果那天不是你选择留在擂台,我的哥哥,阿秉哥哥,或许就不会死……” 此言一出,段乞宁和阿潮的心跳皆是一紧。 “我们不是親人,却胜似親人……”阿核面露痛苦,回忆的漩涡如潮水将他掩埋,男人酸楚鼻翼道,“阿秉哥哥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天赋!幼时我在暗衛营日夜艰苦地训练,若非他庇佑我,我活不到今天……” 过去,阿核的天分和成绩在暗卫营里并不突出,甚至还屡次因拖后腿被上面责罚。每每挨饿受冻,都是他的阿秉哥哥替他留口吃食、为他添上披风。那个兄长一般温柔可靠的男人,是他过去阴暗岁月中唯一的光。 可是有一天,这束光熄灭了。因为阿潮离开职守,排位第二的阿秉不得不接替阿潮的位置,暂时保护段乞宁的安危,可偏偏就是那一次顶岗,阿秉就遇上了生离死别的难局。 那可是大莽馬蹄!馬蹄哒哒从他血肉之躯上践踏,那样的惨烈死状无异于五马分尸啊!光是想象就会让阿核痛彻心扉,更莫要说是阿秉的亲身经历!他的生命永远就这样暂停在了雪州,埋没在寒冷没有温度 的雪地里。 “你有何颜面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死的不是你!!”阿核双目猩红,被仇恨和绝望裹挟,掌间澎湃的内力积蓄,一举拔刀插。入阿潮的后背。 “阿潮!!”段乞宁尖叫,阿潮的身躯因此一怔,鲜血喷出。 他的血手在泥土间摩挲,吃力地去摩挲手边的长刀,在离刀柄还有五寸距离时,阿核的刀往他血肉之躯中又埋没更深。 阿潮疼得闷哼,目光牢牢锁向远处的段乞宁,染血的唇边还在朝她蠕动口型:“……主、人、快、走……属下、不、能……保、护……” 最后一个“你”字尚未道完,阿核拔出弯刀,一脚将他踹下悬崖:“你早该死了,永别了。” 段乞宁歇斯底里地唤着阿潮的名字,大脑在他落下悬崖的瞬间失去意识,耳鸣如长笛轰鸣——嗡嗡嗡嗡…… 她双膝一软,竟直直栽倒在地,心脏震动得快要破开胸膛,体内蛊毒就如火山喷发。 “轮到你了,”阿核转过身,面朝段乞宁,阴鸷且残忍,格外咬重这两个字,“‘主、人’。” 他握着滴血的弯刀而来,那些血均来自于阿潮的身躯,此刻一朵一朵晕染在泥里,又如镌刻在段乞宁的心尖上。 她捂着发胀的胸口,呼吸短促赤热。 “你是在为他心痛吗?还是在为你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惊恐?想必是后者吧。”阿核冷冷地道。 段乞宁未答话,而是撑着胸口爬起,拔出腰间那把阿潮的佩刀,仿若刀在,他便在一般,将它坚定地抬起,刀锋所对之处乃阿核冷笑勾起的嘴角。 “此时此刻,我当想问问你,看到这么多人因你而死,不知晓你心中作何感念,我的‘主人’?”男人迈步走来,眼眸锐利如鹰,戏谑又道,“哦差点忘了,你不会懂的。像你这样,把人命当作草芥肆意割舍和践踏的纨绔,怎么会对生命有任何敬畏之心?你出身商贾,有着无穷无尽的财富,过得都是人上人的阔绰生活,多的是为财替你卖命的奴役,所以你不会懂的。在你眼里,你只会觉得他们的死是理所当然!” “我并没有这样想。”段乞宁沉声而道,“阿秉的死,我很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他再也活不过来了!”阿核吼道,“如果不是你,阿秉哥哥就不会死!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不仅如此,你的阿潮,还有暗卫营里数不清的兄弟们都是因你而死,全部都是因为你!我最痛恨你了!生而为人,凭什么我们都要做你的蛊子,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而你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 “……”段乞宁缄口不语,紧紧握着掌中弯刀。 “你就不應该出生,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你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你而死的风险!”阿核凶戾袭来,恶狠狠地暴吼,“所以你去死吧!” 他势不可挡,段乞宁神色一凛,紧盯阿核的动向。 可他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只能看清他的残影,瞬息之间,刀锋已至,段乞宁下意识抬刀,身躯被这样夹杂内力的一刀震得发麻。 她抵挡住这一刀,很快阿核的身影消失于这头,几乎如同鬼魅一般轻功闪至身后側。 耳边传来崔锦程嘶哑地喊她的声音,段乞宁身躯一怔,蓦然回身,点点血迹洒在地上,可她这飞速的旋身也未尝捕捉到阿核的衣角,阿核早已消失不见,盘旋至她身体的另一側。 段乞宁凭感覺挥刀,却也只是擦着他的刀锋所过,很快身左侧又传来人影逼近的温度,强大的力道将她推迭得踉跄。 段乞宁稳住身形,握刀辗转,耳边所余响动,唯独剩下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 她根本猜不透他所用的身法,不可否认的一点是,她一个初出茅庐的武学新手,的确不是暗卫出身的阿核的对手。 可即便如此,段乞宁也没有丝毫退缩,越是危急,越是镇定,越是将一颗心沉下,她的眼底凝练出前所未有的锐利。蛊毒带给她的,不仅有膨胀的暴戾,同时也有澎湃的精力,这种感觉,无异于提前透支精血,体内亢奋得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力气,待她稳定心神,自身的五感也在凤求凰的加持下变得尤为敏锐。 除了痛觉。 她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若非不是崔锦程红着眼朝她嘶吼,她根本没发觉,自己流了好多血。 偏偏就是映入眼帘的这些血迹,犹如细细密密的针扎在她的颅内,让她的头皮发紧,好似被只无形的大手在揉捏、挤压,所有的痛感几乎都汇聚在了头顶,让她的视野有过一瞬间的熄灭。 世界闪黑了一瞬,段乞宁闭眼,可再度睁眼,眼前光景宛如被蒙上一层厚重的云雾,视线随心脏一跳一跳搏动而明明灭灭。 “你有凤求凰缠身,早晚也是一死,与其慢慢被疯癫和幻觉折磨,属下今日杀你,就是在拯救你!”阿核的声音从云雾中缥缈而来,段乞宁睫羽猛颤,便见那个男人蓄上所有内力,朝她的心口划来致命一击! 第97章 这一擊,段乞宁有预感必死无疑,可求生的意志仍讓她心怀不甘,便是在此时,汪娘子大喊:“啊啊啊啊——” 阿核的攻擊一顿,身軀骤停,望向那头。 汪娘子才刚回来,尚且喘着粗气,她手中药材全然抖地,正滿目骇然地望着这一切,難以置信:“你、你你、你在干什么啊!!!” 段乞宁抓住阿核失神的刹那,运用邵家剑法划伤他的肩膀,并迅速抽离,与他隔开身位。 崔锦程几乎是爬到她的脚边,眼尾噙泪,“宁姐姐、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吓得崩溃落泪,撑着力气爬起,顾不上头晕眼花也要去为她按压止血,段乞宁却倏尔将人一把推开,因着蛊毒赋予的力道,女人未加节製、也无从节製,这一掌,竟将他狼狈地轰到地里。 崔锦程摔倒在地,两行清泪落在泥里,身軀因为胃疾,疼到打颤,他的心更是因为段乞宁霎时的冷漠犹如被一盆冰水浇下。 时间宛如在此刻暂停,段乞宁和阿核持刀对峙,雙方任由自己的伤口淌血,崔锦程和汪娘子均煞白着脸,剧烈而痛苦地喘着气。 汪娘子打破平静,怔然着道:“你把刀放下……把刀放下!” “……”阿核未曾答话,将视线从她身上抽离,再度锋利地凝向段乞宁。按照计划,他本该在汪娘子回来之前了结这一切,伪造不在场证明,再将一切罪证归咎到苏彦衡的追杀上,这样从此往后,他就可以和汪娘子雙宿雙飞,再无牵挂。 可惜,阿潮太过難缠,他在他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就连段乞宁也是,她从前这么个贪图享乐的纨绔,竟有朝一日也会习武,他到底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和胆识。 既然失手,放在阿核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要么把在场所有人都杀光,要么从此往后活在与心爱之人的隔阂下…… 阿核再度握紧手中刀柄,已然做出选择。 段乞宁的视线寸步未离,登时心石高悬。 下一个瞬息,阿核将汪娘子的哀求和驚恐抛之脑后,盘旋彎刀铆足精力刺杀段乞宁,后者神色未变,也穷极所有心绪和精神迎接这一击。 “住手啊!!”汪娘子发了疯似地大喊,眼见无济于事,一拳猛得砸向自己的小腹。 强烈的痛感随妊娠蛊作用到阿核身上,令他腹部一阵巨疼,汪娘子紧随其后又是一拳砸下,砸得阿核倏然干呕,疼痛讓他身躯一颤,他彎下脊背和双膝,蜷缩在地,狠狠捂住自己小腹的位置。 “妻主,这是我们的孩子……”阿核从始至终寡淡的眸底终于折射出波澜,他怎么也想不到,为了阻止他杀人,汪娘子会对肚子里的骨肉下手,“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回应他的是汪娘子的坚决和更加用力的一拳,她也疼得眼冒泪花,蜷缩在地上喘息着:“你都能、当着我的面杀人、我还有何不忍……我汪家世代从医、皆是和阎王娘手中抢人……就从没有过、主动把人、往阎王殿送的……若这孩子的親爹是个刽子手、我情愿、她别来这个世间!” 言罢,汪娘子的目光中全是固执,她抄出随身携带的銀針,往躯体上扎。 阿核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那是引产的穴位,他的瞳眸收缩,扑向那头,沙哑着喉咙喊道:“妻主不要!住手!住手——” 可终究是迟了,汪娘子将銀針扎入穴位,就如同他不听她的阻挠愣是要杀人一样态度果决、一样一意孤行! 三针下去,宫缩剧烈,阿核惨痛地闷哼两声,跪倒在地,面颊瞬息之间被剥夺全部血色 ,而汪娘子的身下,却是有源源不断的紅血流出。 “你、怎么忍心……”阿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眸赤紅着,“你难道忘记了吗……我们曾经的约定……” 汪娘子有多珍重这个孩子,只有阿核知道。他们过去一直在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也为此做过很多努力和尝试,好不容易怀上的那一天,阿核见到汪娘子灿烂的笑容,曾感慨人生最圆滿的事莫过于此:没有了蛊毒牵绊,却有了爱人相伴,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对暗卫出身的他而言,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生活。 阿秉哥哥是他前半段人生里的光亮,一直庇佑他、温暖他,让他成为现在的他。现在的阿核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妻主和孩子,他的妻儿则变成了他后半段人生里的光,他想守护和延续这份温柔。他曾和汪娘子立下誓约,此间事了,天高海阔,他们便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她负责行医乐善,赚钱养家,他便做她的贤内助,为她洗衣做饭,相妻教子。 可如今这一切全部化为虚影,被她毫不犹豫扎下去的银针扎成零散稀疏的碎片! “你怎么忍心!”阿核近乎咆哮,泪从眼角溢出。 汪娘子却满目决绝,银针又没入肌肤更深,大片大片的血块从汪娘子的身下涌出,她脱力晕厥,栽倒在地,地上的男人急剧痛楚地惨叫,险些也跟着痛晕过去。 可即便这样,阿核也没放弃要为阿秉哥哥报仇的念头,强忍着小产的剧痛,再度摩挲指头去捡弯刀。 段乞宁的刀比他更快、更准、更狠,没带任何犹豫刺入他的后背,从后将他的心口贯穿。 “噗——”阿核的喷出鲜血,刚摸到刀柄要旋身抵挡,段乞宁当即拔出弯刀踩着他的身躯又是一击扎下。 两下、三下……鲜血飞溅,飙到她的面颊和耳廓上。 “去死吧。”段乞宁咬牙,双手握刀,眸色如深不可测的枯井,偏绿的瞳仁里已是疯狂和失控,直到男人咽气,尸首沉闷砸在地里,她才如梦初醒,犹如被抽干所有力气,跌跌撞撞地后退两步,阿潮的弯刀也随之被撂下。 段乞宁懵然地凝望自己的发抖的双手,透过十指缝隙,她赫然看见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还在涌动和蔓延。 蛊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餍足感,这种被喂饱的感觉让她获得短暂的清明,可须臾的心旷神怡很快被淹没,她陷入由无尽恐慌和驚悚编制而成的雾霾中。 她讨厌失控。方才,她好似彻底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力,在蛊毒的摧残下沦为一桩无情无感的杀人机器,一旦动生要杀他为阿潮报仇的念头,体内蛊毒鸠占鹊巢,控制着她的行径和走向,让她不顾一切上前补刀。 她杀人了! 段乞宁意识到这一点,一种对自己的陌生感油然而出,她好似被拉入一潭灰蒙的沼泽。长久以往背负在肩头、由现代文明演化的道德感被这片泥沼吞噬,她被打碎、揉搓,又被泥塑出新的东西——一种与现代世界格格不入的血性。 是她,親手用这三刀斩断了过去的枷锁,抑亲手斩断了她重回家园的桥梁。 段乞宁在这一刻清楚地认知到:她回不去了,她必须要留在这个书中世界里了。摆在她面前的,有且仅有最后一条血路。 旭日东升,清晨的阳光普照大地,将地上的红血映照地愈发刺目,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无不宣召着方才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阿潮坠崖,阿核身死,汪娘子晕厥,段乞宁呆若木鸡地立在血泊中,唯有崔锦程匍匐在地,满目疮痍,悲痛地望着这一切。 他撑着仅存的力气爬起,爬到段乞宁的身边,他能感觉出来她体内爆裂的蛊毒,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过来做她的解药,崔锦程抱住她的双腿:“宁姐姐、你一定很难受吧……你别这个样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需要赶快处理……” 段乞宁偏了偏头,朝声音所在的方位低垂些下颌。 崔锦程瞻仰着她,为她所投射过来的眼神感到心惊战胆。 她的面上全是血,眼底的偏执与疯狂褪去,独留下无尽的空洞,再无波澜,亦无温度,望向崔锦程时好似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崔锦程被她这般冷漠的眼神刺到,心悬一线,“你怎么了,宁姐姐?” 段乞宁微微蹙眉,眉峰折出复杂的痕迹,她五味杂陈地道:“崔锦程,你走吧。” “……走去哪里?” 段乞宁沉吸一口气,移开目光:“去雪州,去寻你的家人。你的母父都没有死,我早在尚家的人安排动手前,命阿潮秘密转移了你的母父,他们此刻正在阿努所在的部落静养。” 崔锦程怔愣,便听她又接着道:“你送去雪州给母父的最后一封家书,他们都看到了,那并不是遗憾,所以你也不必为此再有心结。此处离钓月娘子在棠州设下的暗桩不远,我留有一只精锐在那,你现在就去吧,届时取出我送你的月牙银坠,他们认得此物,会护送你去雪州找你的家人。” 崔锦程的心房轰然坍塌,若他方才还有所怀疑,此刻听完她条理清晰地叙述,怎能不明白这一切。少年脸色惨白,错愕到险些断气:“你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把我送走……吗?” 段乞宁阖上眼睫,将所有情绪收敛:“对。” “为、什么?”他失魂落魄地道。 “在我身边,你过得不自在。你在地牢里不就朝我控诉过了吗,觉得我安排人跟踪你,限制了你的自由。既然如此,我放你走好了。你的母父健在,蝴蝶秘钥也上交出去,你对苏彦衡等人来说便失去价值了,赫连晴对你也有份恻隐之心,想来她会保你性命无虞的。” “天地广阔,你自由了,”段乞宁在长达许久的沉默后道,“我们,算了吧……” 第98章 算了吧。 明明如此简单的三个字,却好似重如泰山,压在崔锦程的心头,讓他如鲠在喉,讓他呼吸骤停。 心里徒然生出的一种无力感撕扯着他,讓他看清自己的弱小以及对这残忍的现实的无能为力。他只能拼了命挣扎,扯着她的衣裙,泪如泉涌着:“宁姐姐,什么叫‘算了吧’,你说清楚啊!”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段乞宁怒道,“我给你自由、放你走、你去寻你的母父!” “我不走!”崔锦程哑声道,“你是因为我在地牢里说的那些话生气吗?对不起宁姐姐,你是为了我的安危才会这么做的,我不应该在不了解事实真相后对你发脾气。你不要趕我走……我保证以后不会再随便吃醋,不会再对你摆脸色,更不会再对你耍性子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的……你不要、趕我走……求求你了……” 段乞宁回首,轻佻地抄起他的下巴:“怎么,链子拴久了,真有一天解开,你倒是不会走了?” “宁姐姐你别这样!”少年攥住她的手腕,手指尚在发抖,“你不要再说反话了好不好,你明明也不想讓我走的!是什么原因,你要这样口是心非,你不能同我言说吗?” “我没有在说反话!”段乞宁狠狠甩开他的下颌,强迫自己挪开目光,“我就是不想和 你继续了,不想要你这个侍奴了。你也看到了,我如今是什么光景,家破人亡,和你一样。活不活得下去都是个问题,我没有精力同你谈情说爱,你去雪州吧,也算是你我风花雪月一场的归宿,我留在雪州的银钱,可保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你若想重新找个妻主疼你,你便去找吧,从此以后,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亦不会干涉你的生活半分。” “我不要!你别趕我走……我不去雪州,我哪里都不去,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崔锦程哭得肝肠寸断,泪水打湿干涸的土壤,他却固执地扑上前去,抱住她的衣裙。 段乞宁眉心复杂,却还是施加力道,将人踹开,“走啊你!不让你走时离家出走,真放你走又不肯走,你贱不贱啊!” “我贱!我贱……你不要赶我走……”崔锦程俨然哭成了个泪人,他不明白,明明在地牢中她还那么温柔地对待他,恍若对待这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为何一夕之间她就变了脸色,“你心里没有我了吗,你不是在意着我的吗,为何要这样对我……你告诉我真相!” “真相就是我已经厌烦了你,不行吗?我本来就是个喜新厌旧的人!”段乞宁撇头,“就在方才,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我根本就不在意你,我在意的只有秘钥。如今你的那把钥匙已经给了蘇彥衡,所以你对我来说也没有价值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好吗,你一定要这样纠缠?” “我不信!”崔锦程跪直身躯,和她对峙,眼尾殷红,“我不信!除非你杀了我!” 段乞宁随即暴怒提刀,带着怒气腾腾的杀意迈步,揚手抄起弯刀就要砍向他。 崔锦程顷刻间闭上眼,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他想,便是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可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段乞宁的手腕在发抖,刀口刺向崔锦程的瞬间偏移轨迹,暴戾凶悍地劈在旁边的樹干上,振荡下来的落叶纷纷揚扬地覆盖住他们的身影。 崔锦程睁开眼:“你为什么舍不得杀我呢?你明明心里有我,却一定要这样口是心非地赶我走!你说要给我自由,可你是否问过我心意,若我想要的自由,就是待在你的身边呢?我哪里都不要去,宁姐姐,哪怕未来的路再艰难和困苦,我都想一直陪着你,所以你,不要赶我走好吗……求求你……” 段乞宁湿红着眼眶凝望他,手指摩挲刀柄,将弯刀拔出又砍入,如此循环往复地劈砍着那方樹干,似乎要借此发泄汹涌澎湃的蛊毒。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枝头树叶随这样的力道落下一场又一场。她未再答话,而是陷入一种痴狂的状态,发了疯似地一直劈砍枝干。 崔锦程怔在原地,僵直的喉头倏尔滚动了一二,让他忽的意识到了她要将他赶走的缘由。 少年的心为此剧烈搏动,他栽倒在地,朝她伸出惨白发颤的手指,勾住她的裙角:“宁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难受,所以不要赶我走,让我做你的解药吧……让我为你奉献。” 段乞宁将弯刀再一次猛烈地砍入树干,刀口卡在里边拔不出来,她终于舍得松手,紧紧攥住发红的手掌,眸底折射出深沉的悲哀色彩,她悲涼着道:“没用的,崔锦程,没用的……” “鳳求凰,无解。”段乞宁和远在京州的赫连景几乎在同一时间说出这番话。 彼时的凰城,太医为赫连晴把过脉,跪退至一旁禀告,她的跟前,则是神色凝重的蘇彥衡。 在蘇首辅强硬而执意的追问下,赫连景缓缓道出鳳求凰的真相,同那日在晾心书院对段乞宁的说辞一致: “蛊毒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大幽寒玉体魄确实能够缓解鳳求凰,但仅仅也只是缓解。但凡与殿下交。合过一次,便视作与殿下。体內的蛊毒绑定,会在交。合过程中向冰涼的那方传递毒素。” “长此以往,交。合的次数越多,擁有大幽寒玉体魄的人也会染上更多的蛊毒余毒。这一点对他们而言,甚至会更加凶险。” “因为他们受过秘法淬煉,肌肤异于常人,他们体內四溢的寒气会压制凤求凰的燥热,致使毒气囤积在体内排泄不出,渐渐的,凤求凰同样也会灼烧掉他的五脏六腑。以至于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的死状会比身患凤求凰的受蛊者更为凄惨。” 这便是为何擁有寒玉体魄的崔锦程和赫连景,分别只能为段乞宁奉献一定时间的缘故。 以寒玉体魄缓解,终究是杯水车薪,终究有弹尽粮绝之时。 要么从一开始就不用此等缓和之法,恰如赫连玟昭那样,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抵抗,还能在凰位上稳坐二十多年之久;而一旦使用寒玉体魄缓解蛊毒,蛊毒每每发作,便会成百上千倍加深,直至把雙方二人都穷极和榨干。 “除非……”赫连景顿了顿,睫羽阴翳。 “除非什么!”蘇彥衡追问,赫连晴亦是捂住胸口懷揣希冀。 赫连景冷着音弦:“除非有源源不断的寒玉体续上,用完即舍。这样便需要大规模淬煉药人、使用药人。直至将体内蛊毒全部腾空和转移。而炼制药人……童子之身为佳……” “不可!”赫连晴当即反驳高呵,遏制住苏彦衡等人,“我的蛊毒不过是被大幽凤尾花激扬而出,尚且还可以忍受,挨过这几日便会好转,当务之急是先寻到箬儿,护好施蛊者!父亲,你万万不可为解女儿一时的水深火热,去犯下滔天大错!” 她如何能允许她身边的人,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儒童! 闻言,赫连景眸色一暗,心中有怨气滋生。他心道:为何自己年幼时遇不到这样大权在握又心懷正直的女子?他从小被赫连玟昭抓去炼制大幽寒玉体魄,和他一个年岁、许许多多的少年均死在了那方药炉中,为何他们无人庇佑,为何他们没有安生的童年? 赫连景幼时过得凄惨,所以他现在,平等地嫉妒这批因赫连晴心软而在劫一逃的孩童。他嫉妒得癫狂,甚至巴不得苏彦衡下一秒大动干戈去全城逮捕适龄孩童炼体! 赫连景知晓自个想法阴暗,他在这方金碧辉煌的太女东宫感到压抑,辞别苏首辅等人,从殿宇中踏出。 岂料,那少年才行至自己的殿宇门口,私兵倏尔将他团团包围。 赫连景于金戈铁马中牵唇一笑,静候苏首辅的身影出现。 苏彦衡迈步靠近:“七殿下并不意外?” “与虎谋皮,自食恶果罢了。”赫连景神色平静地道,“想过苏首辅会过河拆桥,但是没想到会拆得这么快。” 苏彦衡面色不改:“若非晴儿身患凤求凰,微臣也不会出此下策。” “想用本殿做二凰姐的‘解药’?且不说二凰姐答不答应,若是朝堂之上走漏半点风声,这天女之位可就要落下污点了。” “有备无患,终归是妥当些。” 苏彦衡道完这句,赫连景变了脸色。少年未曾料到,这人竟也是个疯子。 …… 京州那头,苏彦衡将赫连景软禁,赫连景被迫成为赫连晴的“解药储备”,然而棠州这头,即便从段乞宁口中知晓以身渡蛊的下场,崔锦程依旧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拉扯住她的衣角,“宁姐姐,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你……” “可我不愿意。”段乞宁望向他,眼眶微湿。树叶斑驳的影子打在她的面颊上,将她眉间的阴沉点缀得更为复杂,如远黛青山,厚重而浓稠,“我不想再有人因为我而死了。” 阿核的话语深深刻在她的心头:她每多活一天,就会有人承受为她而死的风险。 阿秉因为她死了,前来护驾的暗卫也因为她死了,就连她最信任的男人阿潮,也因为她死了!下一个马上会轮到被凤求凰余毒缠身的崔锦程,他将会在堪比酷刑的折磨中死去,他会七窍流血,他会被穿心烧肺,他会被碾碎所有骨头和尊严…… 这样的代价太沉重了,她承受不起! 正是因为心里有他,每每想起他时,都是 他言笑晏晏、干净皎洁的模样,又怎么舍得让他落到那样的惨境。 “所以你走吧,趁着余毒未深,尚且还能凭意志力抵抗。”段乞宁紧紧攥住雙拳,偏偏面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寡淡神情。 “我不走,”崔锦程固执地道,“我知道你很痛苦,这次是我主动的,你可以不用有任何负担,只要能够安抚你的蛊毒,我的身体怎么样都无所谓……” 段乞宁为此痛心疾首,为他的倔强气恼,恨不得崩溃和爆发,地上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骤然爬起,朝她飞扑,拥她入怀里,吻着她的红唇。 他吻得很用力,几乎抽干了自己全部的勇气和力气,用曾经她吻他的方式厮磨和啃咬,苦涩的血腥味溢出在彼此的唇齿间。 任凭段乞宁如何驱逐,他都紧紧地缠在她的身上,他拥抱她,好似在拥抱一株荆棘,尖锐的利刺扎入他的胸口,他依旧将双臂圈紧,将倒刺融入血肉。 眼泪疯狂溢出,从他下颌滚过,没入她的衣领口,那样炽热的温度,透过衣料灼烧她的肌肤,让她有刹那间的失神。崔锦程就借着她收力的那霎时,与她一起吻倒在枯叶堆里。 他的双腿擦着她的腰身,坐在她的怀里,双手在她身上用力地收紧。吻到窒息,崔锦程松口,落着眼泪道:“宁姐姐,不要赶我走,可以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害怕我因你而死,做完这一次,我们便再也不做了……好不好?” 段乞宁被他身上的清凉蛊惑到快要失魂,她凭借本能追逐他的薄唇,滚烫得气息擦过少年的面颊和肩颈,舔舐他露在外面的肩颈肌肤,用仅存的理智哑着声问:“最后一次?” “嗯……”崔锦程闭上眼睛,让泪水溢出,“最后一次。”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 “……就在这片林间也没关系。为了你,我愿意。”坚定地道完,他脱下自己的衣裳,将冰凉且美好的大幽寒玉酮。体毫无保留地呈现给她。 第99章 段乞宁呼吸一沉,仅存的理智也被吞噬殆尽,她扣住少年的腰肢将人翻抱过去,双膝抵上他的腿,一举将他的下衣全部撕扯掉。 少年的赤裸的身体落在满是枯葉的林泥中,每一片落葉擦过他的身躯,都好似在亵渎这块纯白无瑕的美玉。 他的长发散落在林地内,沾满灰尘和枯枝,他在她的視线里蜷缩,手指还緊緊攥着枯叶,稍稍用力一捏,就将它们捏成齑粉。風走过林间,带来浓郁的血腥味,他在这样沉重且压抑的环境中喘息,许是头顶的阳光太过刺眼,崔锦程抬手遮住眼帘,朝一側偏过头颅。 光影落在他精致的下半张側脸上,他用力咬着下唇忍耐,耳廓和面颊均染上绯红,身子更是在枯叶沙沙作响中打着颤。 他如枯叶,被緊握、揉碎、打开。 他的脊骨被拉扯成绷直的弦,箭耷拉在弦上,又于下一个瞬间,箭矢飞掠,穿林降雨,惊飞一树的鸟禽。 “莎莎莎……” 很久很久,理智回旋,重获清明的段乞宁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心悦神怡,积压在她心头上的是沉闷的乌云,尤其在崔锦程脱力昏厥过后。 长久未加进食的躯体本来就没剩下多少精力,更莫要说如此超強负荷地运作。崔锦程勉強吊着气若游丝的鼻息,安静地散落在林间,整个身体全是段乞宁发狠留下的痕迹。 这一遭做得并不是很尽兴,她心有顾虑,他也有顾虑,两个人都畏畏缩缩着,好在凤求凰是压制住了。 段乞宁的目光在崔锦程赤裸的躯体上邊走过,扯过衣物,简单地为他穿戴好。 这里不是长留之地,有过打斗的动静,苏彦衡的人马不知何时会寻来,段乞宁不敢过多逗留,稍作休整,为自己的伤口包扎处理。 这会蛊毒效果消散,迟来的痛觉如潮水涌来,段乞宁在如此刺痛下缠绕绷带,咬牙打结,幽深的琥珀色瞳眸冰冷地注視着阿核的尸首。 他殺了阿潮,她给阿潮报仇,殺了阿核,也算是了却一桩恩怨。 将阿核的尸首推下悬崖后,聆听崖底深处传来的厚重回音,强烈的仇恨情绪令她在崖邊驻足。 “宁少主啊……咳咳咳……”汪娘子刚醒来就见到这一幕,喉咙含糊着焦急地朝那头喊,“宁少主啊你莫要想不开!” 段乞宁回首,幽长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湿稠得如同雷雨前的阴空:“汪娘子,我没有想不开。” 汪娘子一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不说话。她总觉得段乞宁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眼神中多了些更为深沉的东西,待她细看时已恢复如初,汪娘子说不出来究竟为何。 眼见段乞宁从崖邊迈步离开些,汪娘子心里松口气,不过待到她将视线挪至周围时,心又一次狠狠揪緊:不难想象她晕倒过去后,这里都发生过什么。 “小核桃……”汪娘子茫然地寻觅爱人身影,段乞宁已走到她身边,宽阔的影子射下,覆盖住汪娘子苍白的面容。 “他……”段乞宁沉声道,“他死了,我杀的。” 汪娘子面色一怔,紧咬唇瓣,脑海中闪过的是昔日和他的点点滴滴,眼泪忍不住滚落,最终绷持不住,放声嚎啕。 “对不起。”段乞宁垂眸。 汪娘子哭了有一会,待得知尸首在崖底时,她收住泪水一语未发。 段乞宁瞧在眼里,不敢过多刺激,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得走了。” 汪娘子这才哽噎地应了一声。 为了逃亡,她们甚至连阿潮和阿核的衣冠冢都不能立,匆匆忙忙用泥土和枯叶覆盖血迹继續上路。 马车没了车厢和车盖顶,空余一座底架,段乞宁简单收拾一下剩余的粮食和常备用品,翻身上车架,驱趕骏马继續趕路。 昏厥的崔锦程被安置在露天的车架上,汪娘子因失血过多整个人四肢乏力的,也随崔锦程待在车架上。 残破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林间,晨風送来清凉,林间投射扑朔迷离的光影,段乞宁一行人打破这片宁静,直奔釣月娘子在棠州的暗桩。 半途,汪娘子虚弱的声音融入风中:“宁少主,在下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他要杀你,你自卫反杀,在下能够理解的,只是我这心里实在难受……原本我们相约一家三口,以后寻个安静的方好好过日子……他性子寡淡,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不肯说,我也不知曉他竟对你藏有这么大的敌意,若是知曉,我一定会早早劝阻他……把其中误会都解开,何必闹到今日这般局面……” 段乞宁眉色沉沉着未接话。她心里知晓,即便汪娘子早些知道阿核的想法,恐怕也于事无补,阿核和阿潮一样,都是心性坚定之人,一旦心有目标,就会拼尽全力去执行,哪怕失去生命。 阿潮……段乞宁想起了她的阿潮,忍不住鼻尖一酸,风将泪花灌回眼眶,她转为勒紧手中缰绳。 棠州暗桩离得并不远,为镇郊一家茶水铺,从大幽到大延京晾做生意的大小商队皆会路过此地,故而也做情报买卖的行当。 段乞宁一行人不论是马车还是带血的衣着都过于招摇,不得已她只能将马车停在偏僻巷口,令汪娘子照顾一下崔锦程,自己则孤身下马,伪装江湖刀客手握弯刀前去茶水铺要了一碗粗茶。 段乞宁用茶水润了润喉,佯装闹事将店掌柜唤来,掌柜的也是个暴脾气,当下便要摩拳擦掌朝段乞宁揍来,后者利落提刀,按照以往阿潮惯用的手法,将弯刀出鞘两寸。 寒光涔涔,天光映亮刀侧面上的纹路,赫然是和茶肆外头高扬的幌旗上一模一样的“月牙上钩”,掌柜顷刻间变脸。 过去,釣月娘子从不以真容示人,但她身侧有个忠心耿耿的夫郎,擅用刀。弯刀钓月在哪,钓月娘子就在哪。各大暗桩皆是凭这把弯刀识人,这便是阿潮会把佩刀留给段乞宁的缘由。 掌柜的立马打烊,差人将段乞宁一行人都接回铺子,不稍片刻,肮脏的旧衣物已焚烧 ,身上的刀伤也都得到处理,段乞宁等人均改头换面。 她先是向掌柜的要了两輛马车,一輛由暗桩暗卫护送崔小少爷一路北上,另一辆安排给汪娘子。 段乞宁当真为如何就此事与汪娘子开口犯难,汪娘子忽的拽住了她的衣袖道,想同她一道去桑州。 段乞宁诧异道:“汪娘子,此番路远,万水千山。且你本来就是被我无辜卷入秘钥纷争之中,我实在是不愿让你再同我深入险境。这辆马车就供你差使,我会派练家子护你,直至你抵达想要去往的地方。” 汪娘子勉强扯出个笑容,道出自己的想法:“受了段家这么多恩惠,在下已和段家家医无异。宁少主,在下知晓你要去桑州,那里有你和钓月娘子的根基。在下心爱之人已死,这世间唯一还能令在下感兴趣的东西便是医术了。医毒一家,桑州毗邻大幽边境,在下愿随你一道。” 汪娘子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宁少主身上不是还有天下名蛊‘凤求凰’嘛,在下想去寻寻是否有可解之法。” 段乞宁蹙眉:“汪娘子,我遭苏彦衡追杀,往后日子必然水深火热,你可要想好,犯不着为了解蛊搭上自己的性命。” “在下想得很清楚的,”汪娘子眼神坚定,“我撞破了你们秘钥一事,苏彦衡未必会放过在下。既然已无安生日子可过活,不如趁着尚有一口气,去见识外面天地广阔。”言罢,她紧紧攥住段乞宁的手。 有一事她未挑明,她总觉得段乞宁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就凭她患有天下罕见的奇蛊,甚至还是从娘胎传承而来的。 究竟是何许阶层,可以同时接触到凤求凰和秘钥这种旁人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汪娘子吞咽一口唾沫,她已了无牵挂,不妨大胆地赌上一把…… 段乞宁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坚持,默允汪娘子同她们一道上路,想着有个医者在,跌打损伤、刀剑无眼的也确实能够方便不少。 整顿好一切,掌柜的和茶铺伙计收拾行装,准备上路,段乞宁心绪重重前去另外一辆马车。 崔锦程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事急从权,衣裳是乡野夫郎常见的样式,虽朴实无华,但穿在他身上,倒也不落窠臼。少年尚且昏迷着,蜷缩在车舆地毯上,梦中都在呓语,乞求段乞宁不要赶他走。 有几缕发丝散乱在他的面颊上,段乞宁心一紧,蹲在他身侧,抬手替他拂去。 指尖擦过他冰凉的脸颊,段乞宁忍不住将掌心贴了上去,如同抚摸这世间至宝,刚要抽离,崔锦程忽的抓住她的手,捧拽得牢牢的。 “不要……丢下我……宁姐姐……”他说着梦话,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 少年将她的手牵紧,放在唇瓣边摩挲,用柔软冰凉的唇肉讨好着:“求求你了……” 段乞宁眉色复杂,攥紧手掌。 车舆外的伙计们望着这一幕,却无一人赶上前催促,似是过了许久,段乞宁狠心地抽开手,从车厢内踏出,将车帘冷漠地合上,道:“启程吧,将小少爷送去雪州南部,务必保护他的安危。” 暗卫们领命,段乞宁不再回头,任由马蹄声踢踏,随后她们也翻身上马,去往的是和崔锦程相反的方向。 汪娘子打马而来,心有不忍:“宁少主,你当真舍得将崔小公子送走?” “他从小金尊玉贵,何必跟着我受苦。”段乞宁目色前方,看似慷慨正义地道。 “话虽如此……可是,当真不等他清醒了再同他商议嘛?若他醒来发觉了,应该会很伤心的吧……” 段乞宁敛下睫羽,沉默不语,只是一味地策马崩腾。 汪娘子的马匹落后半截一会,立马又骑乘追上,怕段乞宁迎着风听不见,还特地加大音量道:“宁少主,在下还是觉得你至少得知会他一声,得尊重他内心的想法,万一,他当真愿意同你同甘共苦呢……” “他愿意,”段乞宁倏然停下马,看向汪娘子,“我不愿意。” 就让他去雪州安逸地生活吧,像他这么漂亮的人,就应该衣食无忧的,当个陌上如玉的无双公子。待在她身边的话,段乞宁害怕自己会在蛊毒发作时于他面前失控,她不想让他看见这么病态和丑陋的自己,也不想他染上余毒落得个七窍流血的下场。 她这般执拗,汪娘子也不知晓该说什么了,一行人再度勒马启程,须臾,有人惊唤了段乞宁一声。 “大当家的,有条尾巴!” 段乞宁一愣,回头,眼瞳刹那间紧缩。 那跌跌撞撞骑着马追她而来的,是风尘仆仆还挂着泪花的崔锦程。 他骑乘得很勉强,整个人几乎趴在了马背上,完完全全是马驮着他横冲直撞地在前进,在快要抵达的时候,连人带马被林间横亘的枝干绊了一跤,少年的身子随惯性摔出去,摔在林间地里。 段乞宁心弦崩断,便见那少年咬紧牙关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跑得面红耳赤、跑得发束和玉冠尽数散落,却坚定不移,用尽全力。 终于跑到了她的马腹跟前,崔锦程哭红鼻尖,抬头泪眼婆娑,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不要丢下我……我想待在你的身边……不论以后、有多危险……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第100章 负责护送崔锦程的暗衛们很快赶来,“主人赎罪,屬下们实在是阻拦不住……” 方才,崔锦程从摇摇晃晃的馬车中醒来,睁眼第一句话便是央求暗衛们停下馬车,放他下去。眼见哥哥们恪守段乞宁的命令,少年情急之下竟选择跳车!若非暗衛及时勒馬刹停,只怕崔锦程的双腿会摔成残废。 可即便如此,他跌跌撞撞下馬,慌忙朝反方向奔跑,暗衛们慌忙去追,打马将他包围,他直直往马腿上撲,逼得哥哥们节节后退,少年撲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求他们能借他一匹马。 一面是主人的命令,一边又是少年以死相逼,暗卫们骑虎难下,不得已,匀了一匹马给他。 崔锦程就这样骑马追赶,或許是危急关头更能激发潜能,他纵马飞驰,驾驭出生平都不曾有的速度,一路紧追,终于赶上段乞宁她们一行人,这才迈过艰难险阻,来到段乞宁的面前。 崔小少爺抽噎,抬手擦去眼眸里的泪花,段乞宁借此看清他摔肿得通红通红的手。 暗卫们正欲上前将他扣押截走,崔锦程倏地撲抱住段乞宁的长靴,抱得紧紧得怎么也不肯撒手,哭喊着:“宁姐姐!不要赶我走!……” 他情绪崩溃,涕泗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头埋没在她的裤脚上。 茶肆伙计们都是走南闯北的糙娘汉女,少见这般儿女情长的场面,尤其还是这么个美丽动人的小郎君,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登时收敛气息,默不作声地把視线挪开,汪娘子见状也是心下叹气,移开目光。 如此,倒是衬托得她们的大当家铁石心肠一般,杵在马背上不为所动。 崔锦程一直抱住段乞宁哭了好久,哭到最后哑了嗓音,身子还隨哭腔抽噎,一下一下地抽。动。 段乞宁在长达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心软了,松开缰绳的那只手輕輕地落在他的头顶,揉了把他的发,“唉……” 感受到她輕柔地抚摸,崔锦程仰头小心翼翼地看她,两滴眼泪还挂在眼眶附近,盈盈欲滴,又显得他此刻眼眸湿红得像只兔子。 段乞宁低垂視线,指腹将他眼角的泪花抹去,朝他摊开掌心。 少年的眼底闪过一瞬的迟疑,再到不可置信,如盛满霞光的琉璃,好似一触就碎。 段乞宁错开視线:“上来吧,小少爺。” 有她这句肯定,崔锦程化犹豫为坚定,眸底又有些欣喜透出,将他整个人的灰黑色眼瞳衬托得亮亮的,崔锦程紧紧握住她的掌心。 段乞宁也用力和坚定地反握住他,将他拉上马背,崔锦程落座于段乞宁的身后,映入眼帘的是她的背 影,扑入鼻翼的是她身上的芬芳,少年还覺恍若梦境,为了驱赶那股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牢牢地用手缠住她的腰肢,从身后坐将段乞宁紧抱。 “继续赶路。”段乞宁同伙计们道。 众人整装待发,那几个丢了差事的暗卫问她该何去何从,段乞宁思忖片刻,道:“这一路来,你们都辛苦了。原本我是计划你们将崔小公子送入雪州南部,就隨他一起驻扎在雪州,或者你们取了银两和解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如今……” 段乞宁看了一眼汪娘子,继续道:“这样吧,我让汪娘子给你们一人一帖蛊毒解药的药方,你们拿了药方凭借钓月娘子的手印,可去各大州钓月娘子的商铺领取白银千两,届时你们皆可自行寻道士或医师炼制解蛊丹药,往后日子不用再为段家、再为我出生入死了。段家已灭,你们的卖身契也无效益,自此便自由了。” 段乞宁语重心长地道完,大抵是想到阿潮和阿秉的死,她的音色有些沉重和悲伤,崔锦程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的側颜,自然而然看清了她扑满阴郁的眼睫,他的心也为她的低落的情绪抽痛,少年默默地怀中女人紧圈,他把自己的面颊輕轻地贴上她的后背,特地避开她身上的刀伤。 段乞宁心神微动,底下的暗卫们彼此交换眼神,倏的齐刷刷跪地,其中武艺最高的那名暗卫拜道:“主人,屬下愿追隨您。” 随他此话一出,又有人拜道:“主人,屬下也愿意追随您!” 越来越多的暗卫拜道:“主人,属下从小母父双亡,了无牵挂,本是街头流露的孤儿乞丐,是段家的养育之恩造就如今的属下,段家之恩,属下莫敢忘!” “主人,属下是被亲生父亲卖到晾州的,若无段家,属下怕是已在风尘接客,段家再造之恩没齿难忘!” “即便没有母子蛊毒牵绊,属下等也愿效忠段家,效忠主人!” “属下愿效忠主人!”…… 一人陈情,愈来愈多的男人诚恳表态,段乞宁握紧手中缰绳,面上有几丝动容。 领头的那个暗卫大抵是知晓段乞宁的心结所在,不免晓之以情又道:“主人,我等之中,不会再出第二个阿核。” 他开诚布公,黑瞳真挚,在他的带领下,所有暗卫皆神色坚定。 段乞宁心绪一动,扬声道:“好,既如此,你们随我一同上路。” 一行人规模不大,乔装改扮为沿途商队,一路运载京晾名茶向东南桑州出发,倒也不算惹眼。 行至落日时分,烧红的夕阳洒落人间,将商队打马流连于乡间官道的模样晕染得影影绰绰。 崔小少爺依旧紧抱着段乞宁,他的抽噎声已停,呼吸变得淡淡的,被迎面扑来的风声掩盖,细弱到几乎听不见。段乞宁当他在酝酿睡意,不免放缓了些速度。随着她这一减慢,后边跟着的商队也跟着减慢,一行人沐浴在绯红色的晚霞中前行,倒是给他们的亡命天涯填了些許舒缓的节奏。 据暗桩消息道,拓跋箬在大延境内失踪,大莽大军压下,大延派遣顺国大将军坐镇北征,此时苏彦衡等人当自顾不暇,施加到他们一行人的压力上自然而然跟着减轻,再加之段乞宁等人易容改扮过,不容易辨识,众人此途可稍缓口气。 她沉思了一会,身后少年动了动,似乎是换了一边脑袋和脸颊贴着她。 段乞宁逮着时机,柔声问:“摔疼了嗎?” “……不疼。”崔锦程闷闷的、染着沙哑味道的嗓音传来,段乞宁低头,去摸他缠在她腰间的手。 翻开他通红的手掌心,可以看见掌心内摔破了皮,皮层被粗糙地撕裂开,底下泛着鲜红血肉,里头还混有些小泥土和小灰尘,段乞宁轻轻用指腹摩挲伤口边缘,便听见少年嘶了几声,伴随着身体的骤然绷紧。 “还说不疼。” “现在又疼了……”崔锦程只好老实作答,磨了半会唇瓣,他倏然做出了个大胆的决定,将手掌心抬高,凑到她下颌附近,扯开略显紧张的唇角,“好疼的,宁姐姐可以吹一吹嗎?” 崔锦程将下巴磕在她的后背上,视线落在她垂在肩膀后边蜷曲的卷发边,无比期待她的回应,连带着掌心和手指都有些颤抖。 段乞宁低垂视线,凝望他因为出汗而被夕阳莹亮的掌纹,那里亮晶晶的。 心绪牵扯间,微微燥热的暮风迎面扑来,吹皱心湖一角,她握紧少年的手腕,偏头将面颊倾靠过去,很轻很轻地往他伤口上吹了几口气。 “还疼嗎?” “不疼了。”崔锦程攥紧手,落于她的腰际将她腰肢圈紧,面颊更是往她单薄的衣背里埋,段乞宁隐隐感覺那儿的温度似乎有些高。 “别烫着我的伤口了。”段乞宁照常对他嘴里吐不出啥象牙。 崔锦程耳廓更热,呼吸收敛道:“不会的,你伤着哪里我都知道,夜里我替宁姐姐上药吧?” 段乞宁扬了扬眉梢,不答话,算默許。 如此,崔锦程已经覺得心满意足,心头恍若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填充,他的世界似乎终于不再空洞,便是在这一刹那,他萌生出一种活着真好的感觉,有价值、被他人需要地活着,好幸福。 只要是和她一起,哪怕他们此刻正在亡命天涯,哪怕他们朝不保夕,哪怕他们只有这为数不多的安宁时刻…… 这一瞬间就如同永恒,他希望可以一直维持……维持……就这么抱着她坐在马背上,身体随她纵马的速度颠簸,细嗅她的味道,怀抱被她的温度侵占…… 許是白日过于波折,崔锦程在这样安宁的黄昏暮色中沉沉睡去。 “崔锦程?” “……” 段乞宁唤了他两声都没有回应,不免将马速放到最缓,商队走走停停地穿过棠州边境,抵达新的州界。 受前段时日的旱灾影响,越往南走,越有感受,周遭景致愈是萧条,待到段乞宁等人深入此州腹地,已是天色渐晚,到了不得不安营扎寨的时候,崔锦程打巧就是在这时候醒的,他是被胃疼疼醒的,捂着腹部直抽气,头顶冷汗涔涔。 段乞宁已翻身下马,她原本用手搀扶着崔小少爺派遣伙计去传唤汪娘子,话音刚落,便见小少爷疼得抽搐,身子瑟缩得尤为厉害,整个人软绵绵得好似被抽干全部力气,竟直直从马背上栽倒而下。 段乞宁眼角一跳,下意识去拥那少年,好在是将他稳稳当当地抱住了。 幸而伙计们于荒芜的此地寻到一间可以容身的破庙,待手下人将破庙简单收拾一番后,段乞宁扶抱稳崔锦程的身体,握着他的一条手腕,朝他背过身。 崔锦程疼得没有力气说话,却还是气息微弱地道:“宁姐姐,你背上有伤……” 段乞宁不是个犹豫的主,当即用行动打断他说话,已将人背在背上。 伙计们赶忙为其开路,段乞宁脚下生风,将崔锦程背到破庙殿内的蒲团上放下,“汪娘子呢?” “来了来了。”汪娘子赶来,眼见这毫无任何的隔帘设置。 段乞宁一手握住崔锦程的手,视线全然聚 焦在他苍白的脸色上,道:“事急从权,无妨的,我准的。” 汪娘子登急绕到另外一側,替崔锦程把脉。 少年吃力地喘息着,眼眸幽深地望着她。段乞宁将她另外一只手也叠了上去,双手捂住他好似冰块一般没有温度的手,细细揉搓着。 诊疗结果依旧是老生常谈,他这些时日都未曾好好进食,胃疾越熬越坏。虽然汪娘子沿途采了不少药材可以治疗,但崔锦程这病若想康复,少不得每日细心养着,眼下条件也确实很难做到这一点。 “要不……你还是回雪州吧。”室内篝火映亮段乞宁皱成一团的眉梢,“听话。” “不……我不去!”崔锦程固执地要从草垫上爬起,“我可以忍受的,宁姐姐。只要能和你一起,我愿意忍受任何痛苦,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我可以忍耐的,你看我现在不是、忍得很……好吗?” “好个屁啊,拙劣死了!”段乞宁微愠出声,对上他既害怕又倔强的瞳眸。 “可我不想离开你……”这一句明显气势偏弱下去。 二人的目光在木炭霹雳作响时交汇,崔锦程赌气地将头撇开,段乞宁呼出强压的怨气。 “罢了……”她起身回首问伙计,“咱们还有多少粮食?” “回大当家的,撑到抵达桑州绰绰有余” 段乞宁心石落地,“那这几日大伙生火做饭吧,大家都吃些好的,吃饱了好继续赶路。” 众人自然是赞成,掌柜已吩咐伙计下去将煮鍋支起来,考虑到大当家的还有个娇滴滴的小夫郎,她们另外给大当家的送来一口煮鍋,有伙计过来送新鲜大米和野菜。 那人当段乞宁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正欲替她淘米煮菜,段乞宁道:“你去吧,同掌柜的她们一道,这边我来就行。” 段乞宁给她一个放宽心的眼神,那人将食材放下,去往热闹的另一头。 纵观段乞宁这头,一个小火堆只围坐着她和崔锦程二人,其中,崔锦程还因为生病蜷缩在地上。 在段乞宁下锅煮饭时,少年的眸光微动。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再加之她给邵驰下过厨的先例,崔锦程的心脏宛如面前的火光一般猛烈地燃烧起来。 他滚了滚喉结:“宁姐姐……你这是要亲自下厨吗?” 段乞宁看他一眼,崔锦程反是愈发局促不安,惶恐地就要起身。 崔锦程不知晓当初在桑州,邵驰哥哥是如何心安理得地接受段乞宁为她下厨的,他从小被教育着,女人是碰不得厨具的,男人才该生火做饭,庖厨才是他们的战场。 不过,段乞宁一个现代穿来的,根本就没这讲究,她从前在现代,偶尔也会自己做做好吃的,并没有将做饭这种事看得很重,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故而她有些难以理解少年那样火热的眼神,只道:“躺着吧你,睡一会,煮好了唤你。” 崔锦程受宠若惊,“宁姐姐从前也这样替邵驰哥哥的吗?” 段乞宁熟练地将浸泡过的米粒下锅,合上锅盖,回忆了一会后道:“他可比你死皮赖脸多了。” 当年段乞宁炒菜,那厮简直是来添乱,会径直从后边拥住她,她一边骂骂咧咧,他犹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她不肯下地,段乞宁屡次拿他没办法,就默许了,炒完菜,邵驰那厮的配得感倒挺高,一句“我开动了”后,风卷云残,大口炫饭,给足段乞宁情绪价值。 他吃得香,她自然炒得开心,什么农家小炒、乡珍野味都信手拈来。 耐心等待水开的这会,段乞宁的思绪飘远,她想到了邵驰,也大抵猜到他被家里人关起来了,毕竟晾州西郊城外,他信中生死攸关的阿姐可是好端端地拦在路前。她从邵驰想到阿潮,想起阿潮,他坠崖前让她快走的模样令她此刻心口泛疼,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段乞宁眼眶微红。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莫要说这是一直护她爱她的暗卫。 段乞宁倏地坐直身,将面容仰起,那些湿润悉数被倒逼回眼眸,便是这时,崔小少爷靠了过来,靠在她的身侧,用双手轻轻揽抱着她。 “宁姐姐,你想哭便哭吧,我不会笑话你的。”他将头埋过去,低声细语着。 段乞宁已将情绪收敛,在低头时神色如常,顺手给火堆添柴,“哭?”她道:“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我是你?” 她而今挖苦他,崔锦程竟然觉得心里还挺好受。每个人都有表达情绪的不同方式,这或许是她发泄情绪的方法,总比压抑在心里强。少年松了一口气,“宁姐姐,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哭吧……” 段乞宁动身,偏过半边身子对向他,染着些木炭味道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端起他那张俊美非凡的脸,端详很久,才松开手指,弯了弯唇角,似在为他方才那句辩白感到玩笑,不过她未加反驳罢了。 她这一笑,少年跟着心情舒缓些许,再度将脸颊贴在她的肩上。不过,煮粥到底过程漫长,段乞宁想了好些会旁的心事,不知不自觉间,那小子从她的肩处滑落,睡在了她的臂弯中,再到后来,她将少年的脑袋轻轻捧着,缓缓安置在了自己的大腿间,让他枕靠着自己的腿入眠。 半个时辰后,飘香的米粥出炉,段乞宁将野菜置于里头烫开,将腿上的少年唤醒,拍了拍他的面颊。 或许是因为久未进食,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亲手所煲,崔锦程捧着米粥,也顾不上烫不烫的,吃得很急,平日里那些矜贵小少爷的模样仿佛都被他抛之脑后了。段乞宁望了会他失态的模样道:“慢点吧,小心烫,太烫了吃着也难受。” 道完,她捧起自己的那碗,舀了一勺后吹了吹。 同她往日吃食的规格相较,今日的白粥野菜确实有些索然无味,不过现在也没那条件,她倒没那么娇气,三下五除二接受当下的处境,将那碗白粥配野菜下肚,略显不够又去盛了一碗,掌着汤勺,她问崔小少爷:“你还要吗?” 崔锦程从碗里探出脑袋,唇瓣一圈还嵌着白粥圈,眼眸澄澈地摇了摇头。 “不够就说哦,不用顾虑这顾虑那的。”段乞宁开玩笑道,“苦了自个也不能苦了夫郎。” 崔锦程耳根一红,把大碗凑过来给她看,里面还有不下半碗的样子:“……宁姐姐,真的不用。” 段乞宁瞄了一眼:“小鸟胃啊,你这是。” 那少年有些腼腆地说:“宁姐姐,我从前就吃得少。” 从前,段乞宁虽没刻意留意,但细细回想了一番,似乎记忆中他确实吃得不多。“怪不得这小身板风一吹就倒了。” 崔锦程面上的绯红更甚,听她又慢悠悠地道:“往后多吃些,长长肉,嗯?” 往后……少年眸底闪烁。这个词充满想象,往后是什么光景,谁都不知道,但她这么说,便证明她未来的世界里有他。光是联想到这一点,就足够让他的内心激昂澎湃,崔锦程捧紧碗筷,很重很重地“嗯”了一句,似在与她立下约定,登时,段乞宁见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加快吃那碗白粥的速度。 什么呀……段乞宁不明所以,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晚膳时刻过去,伙计们忙忙碌碌地收拾锅子和碗筷,将段乞宁这里的也一并收走,她们另外递过来一条毯子给她,段乞宁将毛毯展开,披到崔小少爷的肩头,道:“夜里凉的,你盖着。” 崔锦程刚想还给她盖,便见她已抽身去打点火堆了。夜里睡觉的篝火也有讲究,他们现下在破庙里生火,起码火势不能太大点燃室内屋梁,又不能太小,完全失去热源。将它一直维系在恰当的火势最好,挨到黎明可以打巧熄灭。 这事段乞宁不咋在行,她将掌柜的唤来,一边听一边学,末了自己上手操作。 崔锦 程裹着毯子蜷缩在那,目光一直追逐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待到她成功后,室内火光黯淡下去不少,少年的眼眸却反而明亮异常。 她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崔锦程由衷地想。 做完这一切,段乞宁得空坐回他身边,与他挨得极近。崔锦程悄然挪动屁股,往她那侧贴了贴,刚想展开一边胳膊,把毯子匀出去一部分给她,汪娘子提着药箱过来,小少爷只好悻悻收回手,佯装无事地凝望火堆。 汪娘子是来给段乞宁身上的刀伤换药的,眼见崔锦程在,便提议把这个表现的机会让给他。 段乞宁回首望他:“你好些了吗?” “好很多了,”崔锦程点头道,“可以替宁姐姐换药的。” 如此,段乞宁才嗯一声表示允许,汪娘子把药膏交付给他,并叮嘱了好些注意事项。 汪娘子眼眶微湿地走后,崔小少爷从毯子底下钻出,温温吞吞地跪走至她的背后,段乞宁用侧面对着篝火,不至于叫他看不见伤,待他在身后跪定时,她盘腿而坐,扬手解了自己的腰带,褪去外衫。 雪白的、裹着染血纱布的后背暴。露于视野中,火光映亮她背脊后边的肌肤纹理和绒毛,少年滚了滚喉结,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敢将眸光落下。 从前在温泉池,不是没见过段乞宁赤。裸的后背,只是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暧。昧,尤其是这昏暗明灭的火光,更添一种干柴烈火的躁动味道。许是和天气过于干旱也有缘故,崔锦程抿了抿薄唇。 段乞宁偏头望着二人打在破庙木框上的影子,久不出声,也未催促,直到少年冰凉的手指覆盖上来,她收回目光将脊背压低,抬手想将自己的发缕整个捋到一边去,崔锦程倏尔道:“我来就好。” 段乞宁放下手,少年替她轻柔地捧起发丝,挪到肩头,露出脊背。那股冰凉的触觉很快轻轻地转下,替她解开腋窝旁的纱布绳结。 整个换药过程都很安静,段乞宁一只手撑在下巴上放空,崔锦程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炭火霹雳乍响的一瞬,她撩开眼眸忽然道:“我可以留你在身边,只是,每月下旬我月事来临时,离我远些。” 崔锦程的眸色为之黯淡,但还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上完药将纱布包好,崔锦程侍奉段乞宁穿好外衫。 夜色已浓,另一处的掌柜们已席地而睡,少年鼓起勇气,将毛毯均出一部分盖到她的膝盖上。 段乞宁扯过毛毯,望了他一眼,随即躺在了他身侧的草垫上,崔锦程见状也紧紧挨着她躺了下来。 往后一旬的夜晚,都如此夜,段乞宁和崔锦程和衣而眠,夜里一同蜷缩在同一方毯下,白日段乞宁则会亲自为他煮粥。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颠沛流离,崔锦程也能品味到一丝甘甜,他以为这一幕会长久下去,直到众人快要抵达桑州地界那会,天降暴雨,段乞宁从洪水泥泞中救助回一个少年。 他的出现,打破了崔锦程和段乞宁相濡以沫的二人世界。【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0-110 第101章 时逢夏秋交替时节的季風,持续性的降水与数月前的久旱成灾仿佛两个极端,本就干旱衰败的桑州附近哪里承受得了如此凶猛的暴風雨,段乞宁等人前脚刚迈到此地村落准备投宿,后脚海水倒灌,洪水衝泻,把一行人的商队货物卷走不少。 段乞宁随伙计们在洪流里打捞半天,抱着能捞多少是多少的心态,素来养尊處优的崔锦程也踏入洪流,尽到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 为了防止被洪水衝走,他们彼此的腰间有绳索相系,段乞宁将崔锦程的举动看在眼里,她一手继续护住物资,另一只手則紧紧拽住与他相連的绳索。 没过多久,一行人在逆流中气喘吁吁,放眼望去,整座村庄完全被洪水吞没,村民们叫苦不迭。 这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隔天,水位退去,段乞宁等人皆满身泥沟,而原本他们打算投宿的村庄則倒坍无数,附近村民们正忙着抗險救灾,没空招待他们几个外乡人。 环顾这般凶猛的險情,众人面色皆忧心忡忡,劫后餘生未曾讓他们感到欣喜,反而讓他们滋生出一种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多么渺小的无力感。段乞宁也这样覺得,但她悲观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太久,作为一行人的大当家,她很快动员伙计们盘点物质、整理行装。 段乞宁在前边指挥,众人齐心协力修缮马车,将半干未干的物资驼回马车架上,便是在这时,伴随着几声粘稠的滚石声响,几粒碎石滚落到她的脚边。 段乞宁凝神望去,直覺提示不好,仓皇抬头时便见不远處的山丘上的土块似在震动,愈来愈多的石块颗粒在鼓动。 “是滑坡!”她骤然喊道,“所有人,紧急撤離!” 经过十多日来的相處,众人对段乞宁的行事作風愈发熟悉,也越来越信服大当家的魄力,一声令下,众人无人质疑,登时拖车的拖车,拽物资的拽物资,两手空空的则搭把手安排旁边的村民一齐疏散。在她们一行人撤離后没多久,势不可挡的泥石流滚落,顺着蜿蜒的陡坡浩浩汤汤而下,很快吞没她们原来所在的地势。 得救的村民们心有餘悸,他们爬到垂直于泥流对岸的高處喘气,其餘伙计们则面面相觑,惊叹这逆流的威力不容小觑。 “那儿有人!有人被卷进去了!”对岸有一村民大喊。 段乞宁循着那人所指方向望去,便见逆流中上段衝没的边缘有个少年人在挣扎。 他努力折腾四肢,想尽办法爬到岸边去,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堪堪拽住岸边的一块岩石,岂料那块岩石也因常年风化疏松,唰得一下碎裂,少年的身躯失去支撑,再度被卷入泥流,又接連被席卷冲撞向好几处岸角上。 “救、救命!啊啊啊……” 段乞宁睫羽一颤,当即提裙撩袖往泥流下游的岸边冲去,众人皆被她如此大胆的行径吓了一跳,嘴里慌忙喊着:“大当家的!快回来!” 汪娘子也急得大喊:“宁少主啊!那里危险!你快回来!!” 崔锦程更是怔在原地,瞳眸放大,待反应过来后几乎第一时间追段乞宁而去,还是暗卫们倏然轻功飞掠,将他拦腰横截。 段乞宁便在众人的惊呼声和尖叫声中绷紧神弦,一边计算着泥流冲刷那人的速度,一边调整自己所处岸边的角度。她不断摩挲脚底板,终于卡住一个可以借力的岸边凹槽处,在泥流将那少年席卷而来的瞬息伸手,一把拽住那少年扑腾的手腕。 “拽紧我!”段乞宁朝他大吼。 那一瞬间,少年的目光和她隔着汹涌局势相撞,心惊胆战间,少年凭本能反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在岸边碎石中刨,两只双腿更是用力地在泥流中狂蹬。 段乞宁额角青筋突起,铆足劲道拉人,好在那少年脚踩住可以借力的岸边,一举被她从泥流中扯出,又因着惯性,少年往前飞扑刹不住脚步,猛地踉跄摔倒在段乞宁的怀中,二个人的身子几乎纠缠在一块,往斜坡的下游滚了些距离才停下。 身形停止时,那少年湿漉的衣裙一并将段乞宁的衣裙染脏,他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倒在段乞宁的怀中,两条腿屈在她的腰側,其中一只手还按在段乞宁微微敞开的胸口处。 段乞宁也下意识搂着他的腰肢,借力坐起,那少年只顾着尖叫两声,随即昏厥过去,一下子瘫软在她身上,待到崔锦程他们赶到时,见到的便是两个人狼狈地纠缠在一起的景象。 崔锦程只覺得那少年的坐姿以及手按住的地方刺眼,但想到方才是怎么个电光石火的危机关头,便没多想,气喘吁吁地上前问道:“宁姐姐,你没事吧?” 段乞宁抱着那少年坐起身,眸光幽深,似乎因着消耗不少力,语气都有些虚浮:“无碍……汪娘子呢,烦劳她过来看看。” “宁姐姐,”崔锦程声音颤抖,“你的伤口裂开了,在流血……” “裂开了吗?”段乞宁回过神,才觉疼痛弥漫。 崔锦程上前,将那少年从她的身上扯走。 众人很快转移到安全地带——此地有座道观建在要为平坦的地带,受此遭暴雨和滑坡洪流的侵害较小,道长主持大局,开辟道观供受难村民留宿,段乞宁等人一并前去投宿。 汪娘子先是过来查探她的伤势,崔锦程给她换药时,她这才前去给那少年施针。 段乞宁的外衣此刻正至于展架上由篝火烘 烤,崔小少爷跪坐在她身側,一边为她上药缠纱布,一边还在为她今日冒险冲出去救人的举措感到心有余悸。 他脸色苍白,抿紧薄唇虽未说话,可身上克制而紧张的情绪还是轻而易举被段乞宁觉察,后者在他转到身前侍奉时,視线落于他的身上,扬起手指勾勾他的下巴,说笑道:“哎呀这是怎么了,我的小少爷?” 崔锦程气恼地撇过下巴,从她指腹间逃脱,瞪着眼睛道:“宁姐姐,你下次莫要再做这种事了!” 段乞宁讶异他鲜少有这炸毛的时候,摩挲了会空落的指腹,弯唇一笑:“又生气了?” “我这次是认真的。”崔锦程面上的怒意更深,灰黑色的眼瞳直白地注視着她,带着一种少有的压迫感。 大抵是所谓的关心则乱,段乞宁没计较他对她以下犯上地发脾气,反是收敛张牙舞爪和嬉皮笑脸的样子,讓自己处于下风,妥协听话地道:“好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小少爷。” 她回得很郑重,眉目正经,崔锦程反而不知该如何招架,干脆卸了方才那股嗔怪她的气恼劲儿,转而别扭地错开視线,耳根和面颊爬上来些可疑的红晕。 段乞宁轻笑,扬手捏了捏他的脸。 崔锦程努了努腮帮子,逃离她的魔爪,跑到她身后側坐定,他身上的衣裳也半干不干的,干脆随她一道烘火。 二人相伴无言,倒也并不尴尬,段乞宁摊匀湿漉漉的衣裙时,留了一只耳朵倾听附近村民们的诉苦。 此地的年富力壮的女人们大多外出务工,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这些个男人历经旱灾、洪灾、滑坡泥流,肚子里都是苦水,好不容易抱团取暖,一个劲儿倒豆子般七嘴八舌的,借此打发时光。 他们从二凰女出使大莽为质开始道,聊到近年来赫連玟昭出台的政策,再到前段时日赫連玟昭在早朝暴。虐症发作之事,随后便是太女继位,苏彦衡从苏太师坐到苏首辅,一跃成为太女殿下身边的红人。 说起这位红人,这些父老乡亲们口中皆是憧憬之色,同为男子,居然有男子可以做官,还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步。 “哎你们都不知晓吧,”有一男子压低声音道,“咱婶婶的侄女的远房姑姑曾为县令大人身旁的小官,听闻,首辅大人和凰帝陛下……”那人比了个击掌的手势又道:“还不知晓他的官位是怎么来的……” 立马有人捂住他的嘴巴:“这话可不兴说,你小心掉脑袋!” “怕什么,山高凰帝远,他还管得到咱头上吗?” 此言一出,众人觉得颇有道理,山什么的远什么的,一听就很有文化,此人的婶婶的侄女的远房姑姑怪不得能当小官,登时,他们聊得更为热火朝天了。 段乞宁和崔锦程都不吱声,盘腿坐在由外衫和衣架组成的“简易屏风”后,听那些男人们又从首辅苏彦衡一路聊到朝野和民生。他们一边聊,段乞宁的心底一边盘算估摸着,给讯息作加工,大体意思为:赫连玟昭倒台后,当朝局势可谓风云动荡。 前段时日,各路人马均搜刮敛财为夺嫡做准备,分别以“二凰女”“三凰女”“前朝大凰女”三股势力尤为显著,只是三足鼎立、三足纷争,受苦受难的皆是老百姓。赫连玟岚的封地离得远暂且不论,二凰女和三凰女的爪牙遍布大延各地,这其中就有桑州和临近州县的,方圆数十里的糧仓哪方没少挨刀? 这儿的老百姓本身就已因为严重的旱灾饥不择食,还要被刀架在脖子上交糧上供,若是不交,他们便挨家挨户查搜,也不知道那些粮食最后都到了谁的兜里去。 二凰女赫连晴还是三凰女赫连暄?又或者是打着凰女名号招摇撞骗的朝中重臣? 这些都不重要了,无人聆听老百姓的苦难,他们的疼痛隔着万水千山,如今只能当做伤疤掀开给同病相怜的乡亲们看。 “管他爹的谁当凰帝呢,只要能让咱们吃得上饭,那就是好凰帝,咱们打头阵支持啊!”一男子激昂道。 “对啊!咱们这偏远的地方,谁来管咱们得死活啊!干旱饥荒闹得说是要下发赈灾粮,粮么一粒没见着,窝里囤的余米反倒是全被搜缴上去了!这可让人怎么活啊!这不是要把咱们大伙往死路上逼吗!” “要不咱们投奔大幽吧,投奔不行就暂避,大幽而今国富民安,桑州边境和延人通婚常见,是个好去处啊。” “不成的不成的!咱家女人在军队里打仗呢!” “咱家也是……妻主在外,已经三年五载没归家过了,连个讯息都没得,也不晓得还活不活着,当年出远门前,咱和她还怀有个娃娃,要是那娃娃出生,当有那么高了吧……”说着,那男人眼角含泪上手比划到自己腰间的高度。 脚边刚从泥流里抱出的奶娃娃因着大人们的吵闹啼哭,她的父亲赶忙去抱去哄,一边摇着娃娃,一边解开自己的胸襟,袒胸露腹地要去喂。奶。 段乞宁微微睁大了些眼瞳,崔锦程唤她一声,让她收回看向那名奶爹的视线。 不怪她好奇,原著对这里的繁衍这块作出好多私设:孩子是女人们生的,实际喂养的责任却在男人们身上。在这里,出门在外、务工、务农或者从军的女人们都有产假,临盆时回乡生产,生完孩子继续回去上班,孩子就留给家里男人喂养。他们在妊娠蛊的催促下,会刺激胸。部发。育和膨胀,能够产生满足婴儿成长的奶,故而受着妊娠蛊的男人,胸口要比正常男人隆起些。如此,他们这样的特征倒是和女人们天生的胸口相像,妊娠能让他们和女人们相似,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标志,男人们都以身怀妊娠蛊为荣。 对于女人们而言,生孩子就如吃饭喝水简单,不回家生那自然也是可以的,在外地生完孩子,自然就在外头找个夫郎养着,所以常常可见怀了孕的妻主出门打工,逢年过节回来,带回来一大一小的景况。当然,女人们自己哺育婴儿也是可以的,只是鲜少会有女人这般做,因为她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业需要打拼,没空在奶孩子这些琐事上亲力亲为! 眼前这个,当是妻主生完撂在家里头的,那个男人手法娴熟地哄着吃饱喝足的娃娃入眠,段乞宁觉得稀奇少见,视线又挪了过去。 身侧一紧,崔小少爷贴了过来,将脑袋枕在她的肩侧:“宁姐姐喜欢孩子吗?” 问出这话时,少年耳根更红,呼吸都腼腆到有些灼热。 知晓他误会了,段乞宁哼一声道:“不喜欢,最烦小孩了。” 她侧过身搂住少年的腰肢,捏着他刺青附近的肉,掐死他最后那点为人父的憧憬:“以后也不会要,不要再同我道这个话题。” 崔锦程敛了敛睫羽,“嗯,我都依宁姐姐的。”言罢,他酥麻了一番,软在她的怀中。 那孩子哄睡后,男人们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从大幽风土人情聊到大延和大莽交战,大延派出屡战屡胜的顺国大将军邵冬夏领兵北战。 “又要打仗了?” “可不是,听说大莽的小凰子在咱们疆域走失,大莽这才一气之下侵。犯咱们。” “不会打到咱们这里吧!” 那人叫他放宽心:“打不着打不着!爱咋咋地吧,全死了算了!” 抱娃奶爹不赞同那人如此极端的想法,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背过身去,抱着娃忧心道:“也不知道大莽小凰子到底去哪里了,还活没活着……” 段乞宁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搓着自个半干的衣裙,她可以回答他这个问题:大莽小凰子还活着,就在这里,便是刚刚她废了好大力气从泥流中救回来的少年。 段乞宁和拓跋箬于赫连晴的接风洗尘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少年模样出众,即便混迹在舞郎堆里,也足以叫她过目难忘。 遥遥一眼,段乞宁就认出了拓跋箬,当下不顾凶险赶去营救。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与赫连晴那层隐秘的关系,或许会成为段乞宁趁手的棋子也不一定。 思及此,汪娘子那头传来消息,“宁少主,他醒了!” 段乞宁睁开眼,当下动身前往那头,崔锦程的身侧落了空,他有些讶异地望了眼她匆匆而去的背影。 好像宁姐姐对那个少年很在意呢,是他的错觉吗?这样想着,崔锦程也很快动身,随段乞宁来到道观那头。 道观中为数不多几间厢房,段乞宁占了一间去,此时罗汉床上正躺着的是拓跋箬,他在汪娘子施针后悠悠转醒,第一眼瞧见位陌生的 郎中有些警惕,蜷缩被褥往床内缩了缩,视线拘谨地打量着四周。 同为男子的某个暗卫上前安抚:“这位小公子,你感觉怎么样,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拓跋箬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 “道观,”段乞宁的声音随她人影一并出现,负手走上床头阶,“暴雨冲刷导致滑坡,泥流肆虐将村庄冲毁,这里是为数不多受灾较小的地方,道长开放给大家避难。” 段乞宁对上他的眼睛,拓跋箬见旁人的眸光都是戒备和茫然,看向她的目光倒是友善几分,自然有些眼熟的成分在里面。 拓跋箬哦了一声,随即看到段乞宁身后跟着的默不作声的崔锦程,倏然眼底精光一闪。 他反应很快,屁股往床外段乞宁的方向爬了些,掀开被褥曲着腿,殷勤地面朝她,更是用手激动地扯住她的衣裙,喜极而泣:“宁姐姐,谢谢你救我!我终于寻到你了!” 只这一句,汪娘子和其余众人皆神色讶异,段乞宁眉色微变,崔锦程则脸色瞬僵。 第102章 崔锦程在怔愣之后如遭打击,很快意识到:他认识段乞宁,且对她的情谊不一般,不然怎么会叫得如此親昵。 很快,段乞宁的反应也给了崔锦程当头一棒,捶得他骤然咬紧唇瓣,胸腔里有些闷闷的难受。 段乞宁既没推开拓跋箬的手,又对他语气柔和着道:“我記得你,小满凰宫接風洗尘宴上,你是名舞郎。” “对,是我!”拓跋箬借机兴奋地牵住段乞宁的手,“太好了宁姐姐,你記得我!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的呢……我是为了你才进宫赴宴的,练了那么久的舞,就是为的见上你一面!我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在此碰面,你还救了我!我……”少年激动地抹泪。 段乞宁不知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没第一时间接话,佯裝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么个美人落泪。 汪娘子八卦的劲儿很足,问出了旁人碍于身份不敢问的问题:“宁少主,你们这是旧相识?” “倒也不算。”段乞宁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和蔼模样,面上讓人瞧不出端倪。 拓跋箬望了望汪娘子和其他眾人,又望了望段乞宁,将雙手撤回,擦拭眼角泪滴,略有些羞赧地道:“我与宁姐姐確实称不上旧识,原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他用娇羞的眸光打量段乞宁,缓缓朝眾人道来缘由,还特地给自己编造了个假名: “小男子名唤若竹,瞧着像大莽人,是因为我出生在雪州边境,有些大莽血统,宁姐姐你在雪州南部驻扎时,我就在隔壁部落。除夕之夜,你扮演火神大人形象深入我心,我为你那英明伟岸的模样一见倾心、为您倾倒,待你启程回晾后我便追你一道,也南下入京晾。” “我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你的身份,宁姐姐,为了能在接風洗尘宴上见到你,我这就去了教坊司研习舞曲……只是我实在笨拙,学不会,倒是在宁姐姐跟前献丑了……”少年道完,霞飞雙颊,很是羞涩。 有人心道大当家的艳福不浅,也有人提出疑惑,“我走南闯北这么久,还没听说过教坊司是想去就去的地方,你怎么进去这般容易?” 拓跋箬眨眨眼道:“姐姐有所不知,说来惭愧,我其实用了些旁门左道,我母族为雪州望族,在朝堂上有说得上话的人,是我递信苦求良久,那位大人才松口给我放进去的,至于是哪位大人,恕小男子无言相告。” 那人倒也没想着追问那么细致,好奇他怎会出现在此处。 拓跋箬又道:“凰帝陛下暴。虐症发作,京中早有消息传出,我心里实在不安。偏这时我偷溜出部落来往京晾的消息传到母親耳里,母亲勃然大怒派人要将我带回去,我实在没有办法,躲藏到京城好友的商隊中,随商隊一同南下,哪知道会遭遇劫匪追杀,还遇上这么凶猛的暴雨,商队伙計在和劫匪搏斗中死的死伤的伤,暴雨将商队的货物都冲散了,也把我们一行人都冲散了,我落了单,又被泥流卷进……”提及此,少年的眼眶含泪,染上可怜的殷红,似乎还有些心有余悸。 他眸底深处布满惧意,缓了一口气后再度牵住段乞宁的手:“宁姐姐,今日要是没有你,只怕我早就会死在洪流中了,您当真是若竹的火神大人,请受若竹一拜。” 言罢,他放下膝盖、跪在床头,朝段乞宁行了个朝拜礼,雪州游牧民族在瞻仰他们的神明时常会用到的礼节,举手投足尽显虔诚。 茶肆伙計们见多识广,也没有瞧出任何不对。 段乞宁在他展平双臂叩首时,将手垫在他的额头上,扶起少年,“不必如此,你我有缘,今日救你也是顺从本心。” 他所杜撰出来的身份和履历,有理有据,天衣无缝,若非在场的唯有段乞宁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只怕所有人都要被他的伶牙俐齿和伪裝出来的诚挚给蒙在鼓里。 段乞宁猜测他出现在此的目的,不外乎寻求蛊毒解药。赫連晴不知晓他的下落,说明他是瞒着赫連晴和苏彦衡等人的,估摸着是他给赫连晴种下鳳求凰后,后悔了,想来桑州和大幽交界的一带碰碰运气,没想到遇上狂风暴雨泥石流。当时情况那么凶险,稍有不慎一命呜呼,拓跋箬犯不着以身试险,所以坠入泥流并非设计,而是纯属意外,除了她,无人再出手相助,这足以说明:他的亲卫队无人在他身边。 他就是独自去往大幽寻求解药的,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被段乞宁捡了个正着。 段乞宁知道他是大莽凰子,但是拓跋箬不知道她知道他是大莽凰子。 想到这层信息差,她的呼吸炽热了几分,“此处不过是我等一行人短暂歇脚的地方,待到行装物资整顿妥当,我等即刻便要上路,萍水相逢也是缘分,若竹小公子,你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落在崔锦程耳中,有些刺耳,他自然感受出来段乞宁语气中少有的狂热。她对一个仰慕她的男人狂热,意味着什么? 等待若竹回复的这些许片刻,崔锦程感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喉咙,或许是预料到了若竹的回答,想到他自个和段乞宁即将沦为泡影的二人世界,崔锦程的呼吸变得阻塞,胸腔里竟然翻涌上来密密麻麻的苦涩。 果然,那少年眸闪亮光,殷切地道:“宁姐姐,你们要去哪里?” “桑州田螺村,”段乞宁勾唇浅笑着,“你既打听过我的身份,也当知晓我当年南下桑州的事迹,曾在桑州发家。” 拓跋箬点头如捣蒜:“我知晓的宁姐姐,我……我想同你一起!我想和你一起去桑州!你带上我吧,宁姐姐!” 众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汪娘子哇哦了一声,段乞宁作出微讶的表情,人堆后的崔锦程却脸色铁青。 段乞宁背对着崔锦程,并没有发觉他的异常,而是目色微沉地同拓跋箬道:“我们去桑州可不是游山玩水的,一路上的艰苦你也看到了,暴雨洪水随时都会成为拦路虎。更何况,朝野动荡,我段家从前为凰商,富可敌国,遭人忌惮,二凰女殿下将要继任大统,其政党排除异己,对段家赶尽杀绝,我们一行人都在苏首辅的追杀名列中,随时都会有性命危险……” 跟在她身边,会有暴。露行踪的风险,段乞宁故意拿“二凰女”试探他,当然事实也確实如此。 身后侧的崔锦程,将拳头紧紧攥了起来,段乞宁的这套说辞无比耳熟,正是因为耳熟,才讓他现在有些不是滋味。 她像劝他一样劝谏若竹,愛慕她的若竹当会如何作答? 若竹和崔锦程一样执着,固执地爬上前,紧紧地扯住段乞宁的手:“宁姐姐,我不怕的,只要能和你一起!我和他们走散了,我的那些商队朋友也不知晓还活没活着,你带我一同走吧,我若是被母亲捉回去,母亲肯定要扒我一层皮的!” 那少年同段乞宁道雪州的一妻一夫制,他一介男子在外 漂泊后归乡,唾沫星子必然会将他喷死,他不能再婚配好人家,母父会把失去婚姻价值的他丢给草原上的痞子。 “她们会打我、辱骂我的,那样活着还不如叫我去死!宁姐姐,你留下我吧,准我同你一起!”少年哭红眼眸哀求,“我仰慕你,即便是无名无分地跟在你身边,我也愿意的……” 崔锦程亦是红了眼眶,身子克制得在发抖。 然而这不过是段乞宁的圈套。 鳳求凰的雌雄蛊彼此有感应,拓跋箬不可能不知晓她身怀和他一样的蛊毒,所以他在得知彼此的目的地一致后,定然会想方设法留在她身边,寻求解药的线索。 他是个聪明的,故意扮演这么个“迷弟”的身份,方便接近她。 段乞宁也有意将他掌控在身边,当下将计就计陪他演戏。她做出思忖利弊很久的模样,终于松口应允,少年的面上浮出欣喜之色。 崔锦程却踉跄了两步,险些没有站稳。 为何他想要留下来时,不论他如何苦苦哀求,段乞宁都执意要将他送走,甚至不惜趁他昏迷时,一声令下,一辆马车将他驮运?她对他能狠得下心到这种地步!可为何面对若竹的恳求,她这么快就能做出决断? 她对这个数面之缘的少年动心了吗?看上他的好皮囊了吗? 好似有一把利刃将崔锦程的心剖出裂纹,丝丝缕缕的痛感钻了出来,令他稍稍窒息,他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而这一幕,正巧被床头的拓跋箬收入眼底。 望着崔锦程那样失魂落魄的模样,拓跋箬报复得很是愉悦。 他出现在这里,的确如段乞宁猜想的那般,后悔了,想来桑州大幽一带寻求凤求凰的破解之道,遇见段乞宁是个意外。他起初没打算和段乞宁混为一路的,谁知道会透过她看见她身后的少年——拓跋箬永远会记得在大延凰宫中,赫连晴曾对崔锦程说过要娶他为夫的话。 拓跋箬从前为集万千宠愛于一身的凰子,大莽最好的东西都是他的,任何人和他抢东西的下场都是死。他早已将崔锦程这个小贱人的模样牢记于心,这小贱人既然敢在赫连晴心里霸占一席之地,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拓跋箬决定抢他的妻主,让他品尝心爱之人被霸占的痛苦。且他对自己的容貌有信心,早就打听过段乞宁是个花心女娘,最好男色,勾。引段乞宁的事他有十足的把握。 彼时见到崔锦程如此,拓跋箬的眸底折现优越感,只是他遮掩得很好,望向段乞宁时完全变成楚楚可怜的模样:“宁姐姐,我们何时启程?” “明日启程,今夜在此留宿一宿。”段乞宁温和地道。 拓跋箬看上去精神很好,径直下床,完全就是一副仰慕者的模样,段乞宁去哪,他就跟去哪。 “崔小公子,你怎么了?” 段乞宁随暗卫这声关切也将视线投去,便见小少爷面色苍白、隐忍克制的模样。她担忧地上前,捧起他的手腕,“是不是又胃疼了?” 第103章 “我……”崔锦程抽了抽手,抬眼看见段乞宁身側的若竹靠近,顿时僵住身形。他多想大胆地同段乞宁道:“我不喜欢他,不想要他和我们一起上路,不希望他破坏你我二人之间的美好!” 可是,他不敢。 这样会不会触怒到段乞宁?她会不会勒令把他赶回雪州? 崔锦程不敢赌。他只能扯着苦涩的嘴角撒谎道:“宁姐姐,我有一些不舒服……” 段乞宁心绪牵紧,同时也将他的手腕握得更紧:“先去榻上休息一会吗?” 说着,她将崔小少爺往那张床上牵引,崔锦程却很抗拒那张若竹睡过的床,慌乱着脸色把自己的手抽回,“不用了,我想去火堆旁的草垫上。” 他是个病号,段乞宁自然事事依他,扶他去往那头。拓跋箬见状,紧随其后跟着,同他们一道落座于草垫。 崔锦程敢怒不敢言,对那少年狗皮膏药似的行径感到气恼,偏偏又不能表现出来,他抱膝蜷缩着,把头埋在膝盖中生闷气。 段乞宁当他肚子難受,陪他静静坐着,没一会,拓跋箬贴了过来,朝她问东问西的,“这位哥哥是宁姐姐的夫郎吗?” “嗯。” “是宁姐姐的側夫还是侍夫呀?” “侍奴。” “啊?”拓跋箬张唇讶异了一下,“我还以为哥哥这么好看,宁姐姐又这么宠愛,应当是姐姐的側夫呢?哥哥胃疾这病确实有些難根治,稍微水土不服就容易犯,哥哥还好吗?” 崔锦程没有理他,拓跋箬作出伤心尴尬的模样,黑眸无辜地望向段乞宁。 “他不舒服,别和他说话了。” 拓跋箬应着,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宁姐姐,对不起,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可别嫌我聒噪!” 段乞宁心道早就有阿也这前车之鉴给她磋磨过了,拓跋箬这点水平还不至于令她动怒,但想到此行要将他扣留在身边,直至抵达桑州,到底是昧着良心说:“不会的,我们一行人都是闷葫芦,路上不怎么说话,有你在的话,气氛当会活络不少。” 崔锦程却为她的话狠狠刺痛着,拓跋箬作出羞怯欣喜的模样,竟斗胆朝段乞宁这边更进一步,手肘碰着她的手肘,“宁姐姐不嫌弃若竹就好。” 段乞宁受着他刻意的肢体接触,面上不露声色,心湖小有波澜。这毕竟是赫连晴的男人,和赫连晴有着凤求凰情蛊,他行事倒是大胆,一点也不怕情蛊反噬,想来是心里对赫连晴愛得极为坚定。就是不知道他假装愛慕她的这出戏,能扮演到什么程度。 其实方才有一点可以拆穿他的谎言——将他的衣袖撩开,看看守身砂就知道了,他早已失身于赫连晴。只不过段乞宁没这么做罢了。 眼下,段乞宁心系崔小少爺,将視线投去,便见他瞪着眼正死死凝望她和拓跋箬紧挨在一起的手臂。 他像个小妒夫一样,哀怨地瞪完拓跋箬,复又哀怨地瞪着段乞宁,在对上后者的視线,崔锦程则飞快地撇过头去,轉而愈发沉默,周遭气压都为之降低不少。 段乞宁觉察出他这股醋劲,心中忍俊不禁,身子忍不住朝他那侧贴了贴,用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崔锦程稳稳不动,与她紧挨,留给段乞宁一个后脑勺。 段乞宁本打算寻个时机同崔锦程 说明拓跋箬的事情,眼见夜里是个好时候,她刚准备开口,拓跋箬又凑了过来同她说话,往后几日启程路上,皆是如此——段乞宁走到哪,拓跋箬跟到哪。 白日她给崔锦程煮粥,拓跋箬便守在火堆旁替她照料火势,夜里她与崔锦程同睡一张草垫时,拓跋箬便会抱着他的毯子而来。 崔锦程睡左侧,拓跋箬便会很自觉地绕到段乞宁的右侧,一女二男,一左一右共枕一张草席。 大抵是因为凤求凰的缘故,拓跋箬夜里演的戏没有白日深,每每入眠,少年会特地和她隔开些身位。 段乞宁佯装不知,并未计较他这点“穿帮”,轉而将身子靠向左侧崔小少爷那处,搂着小少爷入睡。 一来二去的,又过一旬有余,他们踏入桑州境內,崔小少爷在拓跋箬和眾人的日渐相熟中变得愈发沉默寡言。 偏偏这时,段乞宁有预感新一轮月事将要来临,她体內的蛊毒已经在预熱和蛰伏,这几日白天身体都不大爽快,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惹得她动怒,她在赶路途中屡次躁动得恨不得将崔锦程压在身下,到底是克制住了,也是从这时起,她主动疏远崔锦程,往后二人更是连说上话的机会都不曾有。 这天,他们在附近村庄投宿,刚经历过旱灾的村落收成不好,寻常夏季常见的解暑瓜果而今寥寥无几。 段乞宁从赶脚商人手中重金购置寒瓜两个,这寒瓜是从大幽运过来的,很是稀罕,虽然价格昂贵,但好歹能有口时鲜补充,不然再天天这么白粥配米下去,人都快患上坏血症了。 “大夥们分一分。” 段乞宁把寒瓜交给茶肆掌櫃,眾人登时被这口新鲜的激起亢奋的情绪,欢呼雀跃着。 她的目光穿过兴奋的拍手叫好的茶肆伙计们,落在枯树下蔫蔫耷拉的少年身上。 崔锦程背靠枯树,将将把头顶上的草帽解下,草帽结绳还挂在他的颈间。 天气炎熱,这些日子他过得也并没有比段乞宁好受半分,因为大幽寒玉体魄的特殊性,他体内的热量无法完全散出去,这么热的天,他面上的汗液却只有额头上浅薄的一层,此刻在傍晚日光的照拂下折现晶莹的光泽。 他面红耳赤,胸腔起伏急促,大口大口地喘息散热。 大夥们的热闹归大伙们的,崔小少爷安安静静地待在他自己那方天地里,与段乞宁隔着不少距离。 很多次,他将目光穿越人潮,落在馬腹边上一袭短打劲装的女人身上,却总在段乞宁視线凝过来时赌气地将头挪开。 “……” 段乞宁会用幽长的视线看他,崔锦程便在那样直白裸露的目光下选择逃避,转而撩动自己的裤腿,借此扇动一些风纳凉。 其实崔锦程特别想掀开自己的衣裙,但是碍于教养,他只能默默地放下手,并没有这么做。 这里的男人,不被允许在外女面前露胳膊露腿,即便烈日炎炎的,他们也不能像女人们一样穿无袖和短裙短裤,他们必须穿长裙或者长裤,将小腿乃至脚踝都包裹着。 崔锦程的视线落在若竹身上,那少年早已和姐姐哥哥们相处融洽,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凭借甜言蜜语从姐姐哥哥们身上讨好处,俨然成为了大伙的团宠,相较之下,从来只与段乞宁说话的崔锦程,倒显得木讷和内向很多。 两个瓜,女人们一个,男人们一个。 女人瓜这边,掌刀的是茶肆掌櫃,她将寒瓜切好,招呼姐妹兄弟们自己来挑,把最大最甜的那块留给大当家的。 男人瓜这边,掌刀的是他们中武艺最强的那个,他提议道:“咱们最大最甜的这块给若竹弟弟吧,大家觉得如何?” “可以啊。” “我没意见!”…… 姐妹兄弟们其乐融融,若竹笑嘻嘻地夹着嗓音道:“謝謝哥哥们!”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捧走属于自己的那块瓜。 男人们互相之间使眼色,留了块瓜给崔锦程,但论要谁去送的问题,倒是一时间有些犯难。 他们和崔锦程没有多少交流,让姐姐们去送更不合适,要不等他自个来拿,要不等他们的主人亲自送去。 不过后者,暗卫们觉得怕是不可能了。自打若竹小公子来后,他们的主人肉眼可见地冷淡了崔小公子不少,最近夜里都不同他同床共枕了。 暗卫们面面相觑,私下估摸着崔小公子这便是失宠了。毕竟女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背后蛐蛐,话自然是当着面讲不出来了,到最后,属于崔锦程的那块瓜也没有人送出去。 女人堆那头吃到一半,掌柜倏然朝男人堆这头喊人:“若竹小公子!” 若竹把瓜放下,便见掌柜笑眯眯地朝他指了指最大最甜的那块,眼神示意远处正在喂馬的段乞宁,大有借花献佛的意思。 少年当即应好,把瓜捧去段乞宁面前,嘴甜道:“宁姐姐,给你的!” 段乞宁拍拍马背,将马绳拴回桩上,整理了下手中的灰,视线从鲜美溢汁的红果肉上擦过,余光落在那头落寞的崔锦程身上。 “我不方便过去,你替我送去给他吧。”段乞宁温声道。 拓跋箬颔首,视线低下去时,眸底闪过一瞬而过的嫉妒。 他原本,确实是因为要报复崔锦程才故意接近的段乞宁,可是这段时日观察下来,他发现,段乞宁对崔锦程是实打实的好,那种妻主对夫郎的疼爱。 她时时刻刻牵挂着崔锦程的胃疾,会为了他亲自下厨,光凭这一点就赢过他们大莽境内绝大多数的女人,更莫要说在大延这女男尊卑尤为森严的国度;夜里,拓跋箬醒来过好多次,也撞见过很多回她替崔锦程掩被角的动静。 此时此刻,她更是要把这最大最甜的瓜,留给崔锦程这个小贱人! 拓跋箬的心火在烧,从未从赫连晴身上感受到这种疼爱的他为此深深嫉妒:这贱人怎么这么好命,居然真的给他遇上这么宠他的妻主! 他自己没有,这么个身份低贱的侍奴却能拥有,这种落差叫拓跋箬一口银牙差点咬碎! 踏出送瓜那一步时,少年在心里头阴暗地想着:哪怕自己喜欢的人是赫连晴,他也要将段乞宁对崔锦程的那份宠爱抢过来,变成自己的。他一定要证明他魅力无穷,比崔锦程更招人爱! 拓跋箬很快整理好神思,把那块甜瓜送去崔锦程跟前。 他在崔锦程面前下蹲,用背遮住段乞宁的身影,笑容是冷的:“宁姐姐要我给你送来的。” “谢谢……”崔锦程蠕动干燥起皮的唇瓣,他刚抬手去接,若竹的手腕翻转,将那块瓜撂在泥里。 崔锦程睁大眼瞳怔愣的瞬间,若竹贼喊抓贼,竟率先从地上蹦起来:“哎呀锦程哥哥,你不要便不要嘛,干嘛把它扔在地上呀,你这不是白白糟蹋宁姐姐的心意吗?” 第104章 所有人的目光登时投射过来,崔锦程反应过来后面上臊紅更深,当即也起身道:“不是我,明明是你!” 若竹做出大为震撼的模样,懵极反笑,難以置信:“锦程哥哥你怎么能血口喷人呢?” “我怎的就血口喷人了?”崔锦程也恼了,倏地拽住少年方才作恶的手,紧紧提起,“不是你扔下的嗎?” “你放手,你捏疼我了!是你不接,害它撂在地上的!你放手!”若竹掙紮手腕,但是崔锦程拽得很牢。 崔锦程恼火地盯着他这张明明做了坏事却还要倒打一耙的“无辜”面容,手中力道不减反增,似乎要把这段日子在他身上所受的委屈通通发泄出来。 都是因为他的出现,害得段乞宁再无和他交心的片刻,他成日围着段乞宁转,完完全全将他和段乞宁的世界抢占、填满!崔锦程怎能不恨! 他紧紧拽住他的手腕,掌心力道缩紧,攥得指骨都在发白。崔锦程在段乞宁面前确实软弱没有骨头,可不代表在屡次耀武扬威挑衅他的男人面前,他一样得软弱可欺!“你自己做的事情,你不承认,你现在要赖上我!” “你放手!你拽疼我了!”若竹死咬下唇,天气本就干旱,稍稍摩擦,下唇便咬出血来,愈发点缀他此刻眼眸含淚的楚楚可怜之相。 远处吃瓜的姐姐和哥哥们纷纷顿住身形,发生争执的是大当家的两个男人,他们均手足无措,只好将面容和视线投向大当家的。 段乞宁皱起眉头,抬步前去,“怎么了?” 拓跋箬哭丧着面容回首,手里还在掙紮,挣扎不得,他便用另一只手抹掉砸出来的眼淚,哭嚷着道:“宁姐姐,你要为若竹做主呀,我按照宁姐姐的吩咐给锦程哥哥送寒瓜,他说他不想要,这不要便不要,他转手就撂地里,我不过心疼瓜果,好心念叨了一句,谁知道他竟发这么大的火,把我的手都捏疼了!” 段乞宁的视线挪到他的腕上,那里早就被掐得快要失去血色,少年的半截手都是僵的。 她又望了眼崔锦程,他气不打一处来,对上她的目光后,才松手将人放开,拓跋箬嗖得一下蹿到段乞宁的身后躲着,扒拉着她的衣袖,还在掉落眼泪抽噎。 面前地上,一块西瓜倒在泥里,被泥土染脏,粉紅的汁水还在往外晕染,瞧着确实让人觉得可惜。 “怎么回事?”段乞宁问道。 崔锦程对上她的眼睛,尽量克制自己心平气和地同她道:“我没有说不要,我刚要伸手接过,他就扔在地里了,是他故意的。” “你撒谎!”拓跋箬哭喊道,“我若不想给你,我又何苦给你送来?我知道 锦程哥哥你前段时日被胃疾折磨,身上不舒服,心里也難受,一路上你也对我冷眼交加的,这些我都可以忍受。你心里有怨气,我也知晓,你可以朝我发,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都行,可你为什么要糟蹋宁姐姐的心意?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唤我送来给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崔锦程那双灰黑色的眼瞳死死盯住若竹,越过他,可以看见他身后边的姐姐哥哥们均用猜疑的目光看着自己。 不怪他们心中有把杆秤,而是这一路来,崔锦程确实对若竹没有好臉色过。若竹紧挨着段乞宁的那会,曾多次借机同崔锦程搭话,他都没有理过,若竹也多次给他送过吃食玩意儿讨好他,他都没有接受。崔锦程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每一次若竹都失望尴尬而去,但下一次还会不计前嫌地再度送过来,这些,姐姐哥哥们都看在眼里。 姐姐哥哥们也不止一次同若竹说崔小公子是个有性子的,劝若竹莫要熱臉贴冷屁股,可是若竹总是抛之脑后,时间一久,他的熱情和执着打动了姐姐哥哥们,所以眼下,姐姐哥哥们的心都偏袒向了若竹,自然也觉得是崔锦程嫉妒若竹,借此朝若竹发脾气。 此刻,若竹还沐浴在众人心疼的目光下抽泣,哭得梨花带雨,眼角泪花怎么都抹不完。他一边哭,还一边害怕极了地道:“锦程哥哥……你有气你就衝着我来……不要让宁姐姐为难……” 身后的姐姐哥哥们窃窃私语起来,尽管他们可能并不是在纠个是非对错,可是他们的低声细语和频频流转的目光好似交织成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困住了崔锦程的四肢,他被束缚在内,心里很是难受。 “宁姐姐……”他将眸光落向段乞宁,他想,旁人怎样看他即使心中酸楚可到底还能忍受,他最在意的还是她的看法,段乞宁会相信谁呢?是他还是相处了仅仅才半个多月的若竹? 崔锦程的心揪紧,提到了嗓子眼。一想到这場赌注赌输的下場,他定然会被段乞宁遣送回雪州,想到这里,他也急紅了眼,眼眸湿红,又满怀希冀地望向自己的妻主。 段乞宁心道这都什么事,明明原著中,拓跋箬和崔锦程争风吃醋的对象该是赫連晴才对,怎么今日倒发生在她身上了呢? 这两个人,她自然相信的是崔锦程,谁心里有她,她心里门清。 眼看着他受委屈,段乞宁走上前去,拾起泥里的寒瓜,另一只手輕輕扶住崔锦程的手臂,宽宥道:“没事没事,一块瓜罢了。” 她因为蛊毒克制着力道,很快抽手,崔锦程却为她这句柔声细语彻底红了眼眸。 泪水从他眼角侧滑落,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刚抬手追出去,段乞宁很刻意地和他保持距离,崔锦程的手僵在原地,攥成拳头垂下。 段乞宁随意招呼了个暗衛,吩咐将那块弄脏的寒瓜送去喂马,随即她转过身,同大伙道:“没事没事,误会罢了,天气过于炎热,大家都心浮气躁的,一会好好休息一下,傍晚天凉些了咱们再继续赶路吧。” 大当家的发话,众人自然听候地散开,各司其职,可是拓跋箬显然不想这么轻易让自己的努力泡汤,他哭红眼睛,凑到段乞宁跟前,可怜兮兮地喊着疼,想让她替他揉揉又吹吹的。 大抵是想到段乞宁为自个吹伤口的温柔,崔锦程怒火攻心,竟径直衝上前去,又死死拽住拓跋箬的那只手:“我没撒谎,你污蔑我的事情为何不跟我道歉!” “宁姐姐!”拓跋箬再度挣扎着,“你看他!” 段乞宁额角一跳,她毕竟留拓跋箬有用,不免劝道:“崔锦程,你把他放开。” 可这话不知怎的落在崔锦程耳里就变了味,好似她在偏袒若竹一样,让他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泛起抽疼抽疼的麻木,当下少年心里那股倔强的劲儿犯了起来。这人嘛,一冲动就容易不计后果,他全然不听,拽得更紧,“你同我道歉!” “就是你摔的瓜!我没错啊!我为什么要和你道歉!”拓跋箬死命抵抗,咬死牙不承认。 崔锦程心道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难道只因为他能说会道、会谄媚逢迎、懂的怎么讨好人心,公道就要偏向他嗎? “不是我摔的,就是你扔的!这件事是你错了,错了就是错了!” “我没错!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为什么同你道歉!”拓跋箬红着眼瞪着他,趾高气扬地昂起头吼道。 崔锦程当真是被气恼了!若说是从前在段府,他为侍奴人微言轻,面对段乞宁的侍夫和侧夫们,有长幼尊卑压着,他不敢还手,可现在呢?若竹不过是从泥流中捡回来的,他連段乞宁的男人都称不上,连个身份都没有,竟然也跳到他的面上撒野! 段乞宁心头一跳,狗急了尚会跳墙,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她这愣神的片刻,崔锦程当即一耳光抽上去,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在热风中。 崔锦程扇完人,手和嘴都在颤抖。 拓跋箬被抽懵了,等待反应过来脸上的火辣,他的心里也被这把火顷刻间点燃!他是大莽最受宠的小凰子,还从来没有人敢掌掴他!从来都没有! 拓跋箬当即也狠辣地一巴掌反抽回去,待到段乞宁和其余众人回神后,两个少年已经你一拳我一拳地扭打在泥埂地里。 如今这样颠沛流离的处境,你也不是什么凰子,我也不是什么世家公子,炎热的天气又催动体内的躁动,两个少年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一旦开始斗殴,犹如两头刚成年的凶兽将将放出牢笼,怎么都停不下来了,似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挣个是非黑白! 段乞宁当下眼神示意暗衛,暗卫们一左一右将两个少年分开,分开后的崔锦程和拓跋箬还互不示弱,狠狠瞪着对方,若不是有人架着,只怕又要缠斗上去了。 段乞宁捏捏眉心道:“有这个劲儿,今晚就不休息了,连夜赶路去。” 两个少年恶狠狠地别过头,待到他们情绪安稳下来,暗卫们松开手,段乞宁暖场道:“一件小事,莫要伤了和气,和气生财。” 拓跋箬无辜地道:“我没想再计较这事了,是锦程哥哥偏要不依不挠……既然锦程哥哥这么讨厌我,那我往后不来寻宁姐姐便是了,我今夜不同你们一道上路了,我就留在这里。”道完,他伤心欲绝地落着眼泪。 崔锦程冷眼旁观他虚伪的面容,未置一 词,反倒是拓跋箬身后与他交好的姐姐哥哥们怜惜道:“别呀若竹弟弟,你一个娇滴滴的小郎君,怎么能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里过夜呢,搞不好会有土狼的……” “可是……锦程哥哥讨厌我,呜呜……我不想再惹他的嫌了,也不想再给宁姐姐添乱,就让我被土狼吃掉吧,如果这是我的下场,我认……”拓跋箬抽噎着道。 众人心疼不已,只好把决定的眸光望向段乞宁。 汪娘子同崔锦程交好,但不敢当真上前和他有肢体接触,只是略微靠近地劝阻道:“好了好了崔小公子,犯不着这么大火气,都消消气吧,本来就是一桩小事。” “汪娘子也觉着是我错了吗,”崔锦程倔强地道,把通红的眼眸望向段乞宁,“你也觉得是我错了吗?” 第105章 如此,汪娘子只好噤言,退出战场。段乞宁被他那雙眼睛盯得心口跳动,体內蛊毒吱吱呀呀翻滚着,让她眉头折痕更深,“好了,小少爷,这事算了,都歇一歇。” “可我不想算了……”崔锦程冷冷地道,这些日子积压在胸口上的委屈悉数如火山喷发。他明明可以和段乞宁雙宿雙飞享受着二人世界的,都是因为若竹!为何他要介入他们的世界!为何他后来者居上! 他偏要争,偏要抢!这本来就是他的妻主! 崔锦程咬着牙道:“若我今日一定要他的道歉呢?”那双直白露骨的视线盯凝着段乞宁,似乎在逼问她:“我和他,今天你只能选一个!” 段乞宁眉头紧锁,她不喜歡做选择题,也不喜歡被人胁迫,即便胁迫她的人,是她最亲密的伴侣。 沉默盘旋在众人身前,风走过,卷起燥热。 她从一开始,就不想带上崔锦程是事实,而拓跋箬对她也算有用,所以…… 段乞宁蠕动唇瓣,所有人的心脏都好似被只无形巨手紧紧捏住。 拓跋箬惯会察言观色,想助长胜算,当即以退为进,撲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宁姐姐,我不想让你为難,我同锦程哥哥道歉!” 他跪向崔锦程,忍气吞声地道:“对不起锦程哥哥,千错万错都是若竹的错,请你原谅我,不要叫宁姐姐難做……” 崔锦程怒目圆睁,摊在他面前的,是若竹那张“我都道歉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的面孔,如油浇在他的心火上。 段乞宁便在这时开口:“你们两个,都不要跟着了,全去雪州吧。”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爹,什么秘钥谁的男人她的男人我的男人的,通通都不想管了! 道完,段乞宁转身便走。 没料到这个结局,拓跋箬脸色一僵,崔锦程立馬追了出去,跪在她的面前:“我不想去雪州!” 段乞宁刚要开口,又听他固执地补上后半句:“也不想要他同我们一起!” 段乞宁往左側那头绕着走,崔锦程就起身跪在她去往的那头,重复又道:“我不想去雪州,也不想要他同我们一起……” 段乞宁往右,崔锦程跪在右側道路。 “好好好!”段乞宁被气笑了,这时,拓跋箬也追逐出来,显然是下了血本,竟也撲通一声跪在左侧,“我也不去雪州!宁姐姐若实在为难,就让我留在此地喂狼吧!” 段乞宁被无语到只能后退,脚步折返,走到一半又旋回身,面向崔锦程:“那你想如何?” “我要他同我道歉!” “他不是已经同你道歉了吗?” “他不是真心的!” “我怎么就不是真心的?”拓跋箬气恼地瞪过去。 “你没有承认,是你扔的!” “那不是我扔的!我为何要承认?” “你这个撒谎精!”崔锦程恼羞成怒,当下亮出底牌,朝他猛扑过去。 “你幹什么!”拓跋箬扑腾四肢,奋力将人推走,崔锦程挨了几下拳脚,捉住他的右手。 “啊!”拓跋箬尖叫,“走开啊!!” “你心虚什么!你这个撒谎精,你一直都在撒谎!你根本就不喜欢宁姐姐,还故意编造身份欺骗我们!你的守身砂早就不在了,你若当真喜欢宁姐姐,为何身子不是幹净的?你同哪个女人睡过?” 崔锦程在众人围过来的时候高提他那只手腕,将他的衣袖扒拉开,露出拓跋箬光滑白皙的半截小手臂。 可是,与他预期设想的不同,拓跋箬的手腕心间,分明有一颗殷红的守身砂! 怎么会这样呢?崔锦程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前些时日的夜晚,他分明在他换衣物时匆匆瞥见过,他早已没了守身砂,他不会看错的!一定是用胭脂点的! 这样想着,崔锦程用指腹狠狠抹那颗守身砂,可是,竟然没有擦掉任何一点! 拓跋箬气喘吁吁,但还是铆足了劲道将那少年踹开,慌忙将自己的衣袖拉好盖好,哭得更为愤懑,又似在借机朝众人诉苦:“锦程哥哥,我知晓你不喜欢我,可男子名节尤为打紧,你也犯不着用这种理由来羞辱我啊!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的心里只有宁姐姐,苍天可鉴,日月为证,你要如此颠倒黑白地汙蔑我!我……我不如一头撞死算了!”话音刚落,少年直直冲出去,脑门朝向那里的一棵树干。 领头暗卫眼疾手快,轻功施展将少年拦回。 姐姐们都在劝道:“若竹弟弟,你莫要想不开啊!” “是啊是啊!我们相信你是清白的!” “可是锦程哥哥不信,宁姐姐也不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呜呜……”拓跋箬在暗卫哥哥的怀里挣扎,众人见状,又得把决裁的眸光凝向大当家。 拓跋箬顿住哭泣,湿漉着黑眸望向段乞宁,好似在问她:“你相信我吗,宁姐姐?” 段乞宁陷入沉思,要说他从未和赫连晴行女男之事,她是不信的。答案只有一个,他大莽凰子出身,身上必然有很多奇珍秘宝,或许有重新伪造守身砂的秘法也不一定,这才捏造了个。 而拓跋箬此刻心中所想也确实印证段乞宁所思,他有些洋洋得意,赞叹自己未雨绸缪的机智。早些时日他就发觉自己的守身砂或许是个穿帮口,登时他用了些大莽皇室搜罗的秘法,用特殊药物将守身砂点上,谁料崔锦程今日竟当真要来揭发他! 如此,他可以趁机给他致命一击:哪个女人会喜欢为了争风吃醋不惜汙蔑旁人这么个品行败坏的妒夫?就算段乞宁心里有他,舍不得将他抛弃,那么其他人呢,其他姐姐哥哥们的又会怎么看待崔锦程这个小賤人?想到这一点,拓跋箬心里就暗爽到不行,这便是同他争女人的下场! 他內心的想法被他掩盖地很好,拓跋箬望向段乞宁时依旧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自知落了下风的崔锦程感到恐慌,那种即将被她抛却的恐惧感盖过一切,他的双眸溢出淚水,跪倒在段乞宁面前:“宁姐姐,我没有污蔑他,确实是我亲眼所见,我也不知道他的守身砂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出来的!你相信我好不好,不要赶我去雪州!” “那不是我变的,我本来就是干净清白的!”拓跋箬也红着眼咆哮,“你怎么还在污蔑我!你才是那个撒谎精!你编造的谎言还不拙劣吗,你一定要毁了我你才满意吗!我死!我死!你满意了吗!放开我!让我去死!” “我没有……我没有……你相信我……”崔锦程牵住她的手,滚滚而落的淚水砸在她的手臂上,似在灼烧着她体内的情蛊。 “够了!”段乞宁发火,“到此为止!所有人,收拾行装,上路!” “把他给我看好,莫要叫他寻死。” 暗卫领命应是,将拓跋箬带去暗卫们乘坐的那辆馬車上。 众人纷纷散开去忙活,段乞宁望了眼涕泪交零的崔锦程,压下眉宇间的阴郁,狠心将自己的手收回,冷着声道:“你随另外的暗卫们,坐他们的马車。这就出发,不要再纠结今日之事了,若是还想留在这里的话……” 崔锦程抽噎着,落下空落的双手,心脏也好似沉了下去,沉入湖底,被浸没得窒息。 他木讷讷地随暗卫们步入另外一方马車,呆呆地坐在车舆中间,风已将泪痕吹干,硬邦邦地拉扯着他眼角的肌肤,少年用手揉了揉,却将一双眼睛揉得愈发模糊,看东西都看不清楚。 车轮吱呀呀地扭转,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车厢内的暗卫哥哥进进出出,换了好几个,倏尔有个暗卫提着塊寒瓜进来,递到崔锦程面前。 少年抬起头,目色困惑。 暗卫曲着膝盖,蹲身 同他道:“这塊本来就是留给你的,主人让我送过来的,让你不要难过了,她给你留了字。” 崔锦程怔愣地接过那块瓜和字条,待暗卫出车厢后,将其展开。 “别气了小少爷,我信你。他是大莽小凰子拓跋箬,我留他有用,才带他上路的。找了好多次机会,没寻到契机同你道明,抱歉。今天你受委屈了,吃块瓜甜一甜,不恼了哦。” 字条的右下角,画着一只捧着西瓜的小兔。 崔锦程破涕为笑,一口咬在瓜上,一边咬一边哭。 咬了两口,恍然想起她今天也是一口瓜没吃着,挣扎扭捏了半天,唤那暗卫哥哥进来。 没过一会,那缺了两口的瓜回到段乞宁手中,令她哭笑不得,“他真这么说?” “是的主人,小公子说他尝口味就好,吃不得太多寒凉的东西。” “那我这算替他解决剩饭吗?” 暗卫不敢答话,行礼退下。 段乞宁心道罢了,亲都亲过好些次,便一手勒马驰骋,一手捧着寒瓜,咬痕覆盖缺口。 …… 这一幕被撩开车帘的拓跋箬收入眼中,他心中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崔锦程这个该死的小賤人,这都没有让他遭到段乞宁的厌弃! 他的妻主就当真心疼他这般紧吗?他的妻主难道就这么难勾。引吗? 第106章 拓跋箬放下车帘,反思是不是自己用的手段还不够,美貌还是花言巧语? 论美貌,他自认为和崔錦程平分秋色,论巧言令色,他绝对更胜一筹,那会是什么? 是身体方面的吗? 他体内有鳳求凰的雄蛊,自然而然能感应到段乞宁体内的雌蛊。 他本以为,崔錦程体内有雄蛊,正巧与段乞宁绑定、互为凰鳳,后来仔细辨认了一下并不是。 崔錦程体质特殊,是由秘法淬炼的大幽寒玉体魄,可以缓解段乞宁的蛊毒,但是具有时效性。这或许是段乞宁将他帶在身旁的原因。 也就是说,段乞宁体内的雌蛊是没有配偶的,她是从娘胎里继承而来的雌虫! 他作为大莽皇室中人,自然对各国现状有所了解,身中鳳求凰情蛊的人,当今世上寥寥无几,孕育过子嗣的,那更是少之又少,基本能锁定段乞宁体内蛊毒从何而来。 如此,拓跋箬更加能笃定,跟着段乞宁说不定当真能寻到蛊毒解法! 可现在为了报复崔锦程,当真叫他拿身子去引。诱段乞宁,拓跋箬又不乐意了。 若他当真与段乞宁发生点什么,凤求凰定然会第一个找上门。 想到这,拓跋箬只得暫且搁置用身体抢。夺崔锦程的妻主的念头。 偏偏,事就这么巧,正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在他们驻紮桑州郊外村落之夜,拓跋箬翻来覆去决定去讨好段乞宁,意外在遮掩的门窗后听到段乞宁与汪娘子谈话。 随着月事日子的逼近,段乞宁体内的蛊毒越发亢奋,这几日夜里不得不靠汪娘子施针缓解。 段乞宁于烛火映照的室内褪去外衫,露出光滑紧实的后背,汪娘子的银针驻紮在她的穴位中。 汪娘子扎得很谨慎,可溢出来的疼痛还是让段乞宁咬牙闷哼了两声,直到这轮放血结束,女人的面颊和额头上已全部都是汗水。 段乞宁平复呼吸,汪娘子擦拭帶血的银针,半晌语重心长地道明她体内的蛊毒情况。 “你说的,我如何不知晓。”段乞宁眉头紧锁。 汪娘子亦是揪心不已,斗胆提议道:“在下近日研习桑州附近流传的民间风俗,对情蛊凤求凰略有记载。民间给出的建议也是将蛊毒转移。” “你是指继续用崔锦程?”段乞宁抬头看她,火光将她的偏绿的眼眸衬托得幽深如枯井,“不行……这样不行……” 汪娘子知晓她看重崔小公子,不舍得让他死于非命,想到典籍上记载的另外一种“邪门歪道”,她吞了口唾沫道:“宁少主,你的蛊毒是从娘胎里传承而来的,是由先代雌虫诞下的虫卵孕育出的雌虫,没有配偶,所以每每月事发作,均如烈火焚身一般難捱。” 段乞宁心头一跳,有预感汪娘子的下文。 汪娘子:“若是考虑寻个配偶呢……在下那日替若竹小公子把脉,发现他体内有凤求凰的雄蛊,且那日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守身砂尚在,证明他的雄蛊亦无配偶,也是从娘胎中自帶的,更何况他心悦于你,在下覺得是可行之计,只要今后你与若竹小公子心意相通,便可无惧情蛊。” “容我考量一下。”段乞宁的眸色暗了暗,汪娘子不知晓拓跋箬的底细,可她再清楚不过,此举能不能成功还需试试才可知,只是一旦试用,拓跋箬自然算背叛赫连晴了,他会遭受凤求凰的反噬。 也罢,既然他打着自己是清白之身的幌子招摇撞骗,段乞宁就当全然不知,左右这女男之事于她而言没有什么损失,拓跋箬也该为自己撒謊以及陷害崔锦程之事付出点代价。 前段时日在外,她确实害怕拓跋箬会跑了,故而对他装出一副很喜欢他的舔狗模样,甚至还为了他冷落了崔锦程,如今到了桑州腹地,她自己的地盘,段乞宁便再无后顾之忧,拓跋箬已是她掌中之物。 “那行,”段乞宁松口,“可需要准备些什么?” 汪娘子臉上臊红一瞬:“咳咳咳……宁少主正常宠幸便可,在下可为宁少主准备些助兴的藥膳和润泽的香油,待到宁少主月事来临头日,我们这样……” 听到这,拓跋箬雙腿一软,险些踩断脚边的枯枝,他捂着自己的口鼻,逃离木屋。 回到自己的临时住所,他惊魂未定,臉色煞白,心跳更是直逼嗓子眼! 段乞宁要拿他做蛊毒配偶!这怎么能成!他一定会被凤求凰折磨死的!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这样想着,拓跋箬吓得连夜收拾行装出门,才背上行囊走两步,迎面撞上眼熟的暗卫。 素日对他和蔼有加的哥哥此刻怀抱弯刀,立于梁柱之前,黑眸泛冷道:“若竹弟弟,这么晚了,是要上哪去?” 拓跋箬撒了个謊,连人带行装折回院落,又从那头窗户里翻出去,遇上夜半出恭的茶肆掌柜,掌柜当即提着裤腰带,眼里却无半点瞌睡惺忪,反是精明地盯着他:“若竹弟弟,你也来行方便的吗,郎君优先,你先行吧?奇怪,你怎么还背了个行囊呀?” 拓跋箬脸色更白,脚步虚浮地又折返回去。 将行囊摊在床榻上,少年意识到,段乞宁将他“软禁”了,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人,她既然要拿他做配偶,必然不会轻易放他走。 彼时,拓跋箬才意识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怎么办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发求助烟火?不行,他不能被母凰和父后抓回去!六神无主的时候,他把視线移到门槛前缓缓爬行的蚁虫前。 隔日,暗卫们来报,说是若竹小公子病了。 段乞宁心火難熬,抬眼凝去。 暗卫详细描述:“被此地特有的虫蚁所咬,身上泛起红疹,咽喉肿痛,整张脸也是不能看了,只能用面纱遮掩。” “汪娘子怎么说?” “汪娘子说暫无性命之忧,不过这虫蚁歹毒,毒素猛烈,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需静养,不宜出汗过多,尤其忌讳房事。” 段乞宁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怎么就这么巧呢? 不过忌讳归忌讳,待到三日后段乞宁月事来潮的当夜,她还是吩咐底下人将那患病的少年绑了来。 昏昧的室内只燃着一盏烛火,将这方小屋笼罩出一层暧昧的气氛。 踏入里间,視线黯淡,可是饱受 情蛊凤求凰折磨的段乞宁已无瑕沉浸于这样的氛围,她只想速战速决,好压下那堪比酷刑的蛊毒。 床头上,少年披肩散发,一袭清透的衣裙着身,隐约还能透过浅薄的衣料看见他胸腹的轮廓和起伏的痕迹。 拓跋箬带着面纱,雙手被束缚在榻上,裸。露在外的肌肤和面容上清晰可见被虫蚁叮咬的红疹。 他既没闹,也没哭喊,而是安静地蜷缩在床头,这让段乞宁很是意外。 想来是知道自己羊入虎口没得跑,说不定乖顺一些还能减轻点痛苦。 “若竹?”段乞宁喘着粗气靠近。 少年避开视线,掩埋在珠串面纱下的灰黑眼眸低垂,让人瞧不见神色。 “宁姐姐……”他沙哑地回应一声,可见那虫蚁的威力不凡,少年的嗓子都已经粗哑得再无曾经的音色。 段乞宁并不在意这些,也再无寒暄,上榻的过程中已将衣裳尽数褪去,一手已径直朝前伸,扣住少年的后脑勺。 拓跋箬下意识闪躲一二,段乞宁有些恼了。 或许是知晓他一直在撒谎,此时段乞宁将他的谎言铸造成刺向他的利剑,用尖端冰冷地抵在他的胸前:“不是说心悦我嘛,你似乎很害怕?” “宁姐姐,我……”少年哆嗦一二,偏着头,“这是若竹的第一次,若竹有些紧张……” 段乞宁另一只手拨开他的衣袖,缠绕他的右手腕,摩挲那里那颗鲜红的守身砂,她气息灼热,眼眸被情蛊沾满,再无清明,反是浑浊如泥淖。 她心跳如擂,脑海早已翻江倒海,根本静不下心来思考为何拓跋箬身上会有着和崔锦程一样冰冰凉凉的触感,她只当是蛊毒作祟,令她产生了幻象,真真假假难以辨认,她体内如有炉火在烧,烧得她头颅剧疼,当下顾不上少年的瑟缩与害怕,如狼似虎地扑到他的身上,钳制住他的胸口。 拓跋箬溢出粗糙的闷哼,他在喘息和颤抖,面颊频频闪躲向一旁。 段乞宁啃咬他的肩颈,倏尔扯着他的面纱道:“让我看看你的表情……” 他就如临大敌一般剧烈挣扎,旋即背过身去就要往外爬:“不要……不要看!我现在很丑!” “真是扫兴……回来!”段乞宁捉住他的一条腿,将人拉扯回来,扣住少年的腰肢,骑在身下。 段乞宁用手握住他的前颈,将人从榻上抬起,少年被迫扬起脊背和头颅,双手则撐在毯上支撐住身体,维系这样一个仰面呼吸的姿势。 段乞宁的掌心就抵在他浮动剧烈的喉结上,他的呼吸太过急促,牵扯得浑身上下都在收缩,泪水也在这样的压迫下徐徐滚落,淌在她的肌肤上。 便是这样温热又冰凉的感覺,催促她体内的情蛊发狂。又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是拓跋箬,她对他毫无感情,他又对她全是欺骗,段乞宁放任被蛊毒催生出来的摧毁欲,冷漠地例行前。戏,只当他是个缓解毒素的傀儡。 女人的手从面纱下探进去,揉捏着他高挺的鼻梁须臾,搓着他面上的肉,最后悬落在双颊上,撬开牙口,让他张开嘴巴。 少年无法闭合唇瓣,大口大口地呼吸,涎水不受控制流过唇角。 那作乱的指腹按压出窒息的感受,拓跋箬渐感体力不支,放下双臂,直直栽倒在枕头中,短暂的暂休还未一会,他又被段乞宁揪住头发,连根拔起,不得不用酸涩的臂膀再度支撑身体。 段乞宁抄过床头柜上的藥膳,对准他唇瓣的位置。 “是什么……”拓跋箬恐惧地开口。 “感觉你心不在焉的,心里在想着谁呢?”段乞宁将那碗东西灌给他,“没什么,一点让你变专心的东西罢了。” 少年的喉结疯狂滚动,吞咽那些漆黑的藥汁,末了,吞咽的速度赶不上她灌藥的速度,他呛了好几口,将药汁洒在毯上,即便烛火昏昧,可依然可见那一块的湿漉。 段乞宁将他没喝完的药膳连汤带碗扔了,瓷碗碎裂的声音叫他听得身躯一颤,恍若联想到自己的下场,少年的眼角溢出更多的泪花。 他还在呛着,药汁顺着嘴角流到喉咙附近。 他因为难受拼了命地往外爬,而等待药效发作的这会,段乞宁扯住他,俯身而下吻着他的后背。 这里没有红疹,她吻得很放肆,啃咬这里的肌理,啄出一点一点的刺痛,让红梅一般的印记盛放在他身上。 少年哑着嗓音小声呜咽,朝外伸出去的那只手死死地按住床头架的边缘,指骨都因为用力而泛白。 待到药效泛上来,拓跋箬宛如松软的泥土一样,再没有力气反抗,双手和身体都垂落了,软在毯上。 段乞宁抄过香油润泽,少年颤抖着身子,却在药效的作用下忍不住抬膝躬背,匍匐在她面前。 “宁姐姐,请你、怜惜我……”他染着哭腔哀求。 段乞宁嘴上应着好,心里却想着赫连晴的男人还轮不到她来怜惜,被蛊毒滋生出来的阴暗和潮湿布满她的瞳眸,女人阴冷地笑着,利剑尖端再度所指之处,差点要了少年的命。 痛苦的呜鸣声响彻黑夜。 …… 第107章 翌日清晨,段乞宁悠悠转醒,头疼欲裂。身侧早已不见少年身影,唯有洒在榻上的馥郁药汁和斑驳的精血昭示着昨夜的疯狂。 对段乞宁而言,記忆就如醉酒后斷片,昨夜之事难以回忆起诸多细节,不过经此一夜,鳳求凰的蛊毒褪去,身体舒服不少。 这便是和拓跋箬“绑定”了吗?她拿不准,心道唯有下次月事来时才能判斷,便在榻上躺了一会,待到头疼好转,才撑坐而起。 段乞宁这才发覺,夜里有人替自己掖过被角。 “若竹呢?”趁着伙计端着水盆进来,段乞宁问。 “回大当家,若竹小公子天还未亮就出去了,叫了水擦拭身子。” “除他之外,可有旁人来过?” 伙计摇摇头:“昨夜是我守夜,没有旁人来过。” 段乞宁捏着被角踌躇一瞬,很快不再计较,起身下榻前去净手,洗掉一手的脂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拓跋箬的……那里附近会擦脂粉,只当是大莽特色文化。 将身子清洁干净,路上伙计同段乞宁道,昨夜崔小公子房里的灯燃了一宿,怕是一夜未眠。 段乞宁听在耳里,記在心里,一邊想着法子弥补,一邊脚步不停。 姐妹兄弟们都等着大当家来放饭,段乞宁今日睡得有些晚,待她抵达到稻場泥地时,众人已自行先用上早膳了。 她一出现,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很快又佯装无事地低头吃自己的。 昨夜大当家房中闹得这么大动静,他们又都是习武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是该知晓的都知晓了,年纪小未经人事的几个女娘纷纷红了耳根。 不过他们均不敢议论什么,顶多感慨日后大当家的又多了位小郎君。 段乞宁于主桌上就坐,用完早膳都没见崔锦程和拓跋箬那两个少年,直到众人整顿好准备出发,拓跋箬和崔锦程一前一后从屋舍中出来。 拓跋箬一身轻便装束,依旧面戴纬纱,讓人瞧不见面容,裸露在外的双手则布满蚁虫咬痕。顶着段乞宁的目光,他步履极快,几乎是逃离似得遁藏进马車中。 反观崔锦程,他眼睛是红肿的,似是哭了一夜,面上很是憔悴,脸色有些难看。 和段乞宁对视了一下,少年很快别扭地移开,咬紧下唇。他每走一步都很费力,身子和捏成拳的手都在顫抖,好似再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段乞宁皱眉,朝暗卫使了个眼色,暗卫领命前去搀扶他,却被小少爷一把推辞。 崔锦程推开暗卫,灰黑色如雪空灵的眼眸此刻噙满倔強的味道,又深深地凝望段乞宁一瞬,固执地坚持要自己走,就这么磕磕绊绊地爬上马車。 段乞宁用手帕包了两个馒头,敲了敲車窗:“小少爷?” 帘子被撩开,只能看见少年白皙的肩颈,他并没有探过头。 “垫垫肚子,还有一截路呢。”段乞宁把馒头给他。 崔锦程接得很快,接完,撂下车帘,分外果断,没有丝毫留恋,段乞宁忽然有种吃了闭门羹的感覺。 今天的小少爷不对她营业。 想到自己昨夜和拓跋箬做的事,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生她的气也是情有可原。 “路上若是胃不舒服,也不用硬撑,唤我,我会过来陪你,讓汪娘子来给你施针。”段乞宁望着紧闭的车帘温声道。 过了片刻,崔锦程沙哑的声音傳来:“我唤你,你便会过来陪我吗?” 段乞宁起先是为他粗粝的声音咯噔一下,心疼他昨夜到底哭了多久,蹉跎一会心绪,她嗯了一声,便听崔锦程有些阴阳怪气地又道:“宁姐姐身上的蛊毒是已经缓解了吗?和我同乘一辆马车也没关系吗?” 段乞宁一听,当即动身,在他问出“原来宁姐姐说留他有用,是这么个有用”这话时,她已经登上马车,撩开车帘,闯入崔锦程视线里。 没料到她会来,崔锦程的眸底闪过一丝慌乱,很快顿住口,转而紧紧抿住唇瓣。 “小嘴巴,怎么不继续说了?”段乞宁放下帘子,钻入其间,弓着前行。 崔锦程错开脸,段乞宁已屈身半蹲在他身前,抬手抄过他的下巴。 他坐着,她蹲着,这样的高度差,虽然崔锦程比她略高一些,可是少年在她面前完完全全没有高人一等的气势,反是被處于低位的段乞宁拿捏着。 “……”崔锦程甚至都不敢用俯视的目光看她,他只好别扭地低垂眼眸,望着她的身侧的地毯,两只手却紧紧捏着坐凳邊缘,捏得有些心猿意马。 “你该走了。”崔锦程冷硬地道。 “走去哪里?”段乞宁松手,掌心隨意搭在他的腿上。 她摊开掌心,握住少年的大腿。 崔锦程的身子很敏感,她掌心的炽热令他心跳加速,可面上却还是拒人千里:“外面,或者若竹那里,总之不是我这。” “你很希望我走吗?”段乞宁仰头,眼底好似是认真的。 崔锦程又不答话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颤抖的话:“你留他有用,他对你有用……” 段乞宁轻叹一声:“他喜欢的人是赫连晴,他和赫连晴链有‘鳳求凰’。” “所以你才拿他做雌蛊配偶……” “试试,说不定。” 崔锦程将坐垫捏得更紧:“那万一成功了呢,你要和他相爱了吗?” 这一次,轮到段乞宁不知道该怎么同他回答。这毕竟是野路子,志傳也没有记载。 但最坏的结局,也不过是和现在一样罢了,段乞宁自认为承受得起。 “这样的话……你让我怎么办呢?”少年顫着声道出这句话,眼泪就如断裂的珍珠手钏,一颗一颗砸下来,隨后泣不成声。 “别哭……”段乞宁心头忽的酥酥麻麻传来酸涩感,她动身起来些,抬手去擦他的眼泪。 眼看擦不完,段乞宁抚摸他的颈脖,偏头吻上他的唇角。 这个吻,似是久违,崔锦程在一瞬的怔愣后卸下防备,双手不自觉地缠上她的腰肢。 他们吻得很深入,段乞宁也有意安抚他,吻得很耐心和温柔。 等到他的情绪稳定下来,段乞宁才松开他的唇瓣,缓着气息道:“究竟有没有效果,下个月蛊毒发作时当会知晓了。” 下个月……崔锦程的唇边泛起苦涩的笑,若是没记错的话,他能为她奉献的时效大抵是在半年,半年之后,他的大幽寒玉体魄便会失效,下个月一过,只剩下半年的一半,三个月的时限。 崔锦程不敢面对一个“对她再无用處”的自己,一想到会有男人来替代他,他的心就如被撕裂一般,泛起细密的抽疼。 …… 然而,事与愿违,段乞宁没有安稳等到下个月月事来临,蛊毒在人为的促动下,提前爆发。 在他们一行人刚抵达桑州腹地没一会的功夫,苏彦衡的追兵已至。 原本就不大的田螺村旧屋院落,顷刻间被大延私兵围剿,为首的弓箭手将燃烧的火羽耷在弦上,朝田螺村的茅草棚发射,一場火雨铺天盖地席卷,火势很快弥漫,伴随着一种诡异的硝烟味道。 段乞宁执刀同伙计们一同后撤,被敌人包围在篱笆大院内,岂料那硝烟钻入鼻翼,竟牵动她才刚刚安抚下来的凤求凰再度翻江倒海。 段乞宁手一抖,弯刀插在木桌上,才勉勉強强维持身形。 “大当家的,你如何了!”茶肆掌柜惊叫。 彼时的段乞宁正手捂额头,熊熊烈火映亮她苍白的脸色。 汪娘子尽管已被苏彦衡的阵仗吓到腿软,可此时还是强装镇定而来,搭上段乞宁的手。 “脉象喷张,蛊毒爆发了!”汪娘子脸色难看,“烟里有和‘大幽凤尾花’相似的成分,他们专程为你引燃的,撑住啊,宁少主……在下这就替你去寻……” 汪娘子在人堆中搜寻若竹的身影,奈何没瞧见,反是崔小公子自告奋勇前来,握住了段乞宁的手。 少年眼尾赤红,眸色坚韧,似是做了莫大的决定,他将她的手腕紧紧捏在掌心中,整条胳膊因为用力而绷直和颤抖着,爆发出强烈的力度。“宁姐姐,用我吧。” 可即便如此,段乞宁还是在暴吼一声的瞬息,将他推开:“滚啊你!” 崔锦程被她发狂的力道震得摔倒在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似快要散架。他捂着同样泛疼和躁动的胸口从地上爬起,然而,敌人并未给他们再多的时间。 “全部拿下!”为首的将领发号施令,大延私兵手持兵刃冲刺而来。 “所有人!保护大当家!”茶肆掌柜率先提刀冲向前线。 众人奔赴战场,火光包围的这方天地,瞬间响起兵戈相交的声响。 厮杀声、血溅声、呐喊声如锣鼓熏天,汪娘子吓得到处躲藏乱叫,段乞宁却被眼前触目惊心的战场刺激得头晕目眩。 一桩桩尸体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颅内响起冗长的嗡鸣声,再到后来,世界闪黑一瞬,等到她再度睁眼,视野已然模糊一片,持刀的敌人和伙计都好似化为扭曲的虫卵,他们在她面前抽搐和蜿蜒,涌出的血浆将天地染成黑白。 “宁姐姐,你怎么了!宁姐姐……” 崔锦程抱住了段乞宁的腿,可是他的声音传递到颅内,都好似改变了轨迹,化为纤长的、正在蠕动的线。 段乞宁拔起弯刀,朝面前比划,似在砍杀敌人躯体,可是崔锦程和汪娘子为这一幕同时骇然失色。 段乞宁的面前根本就没有敌人!她出现幻觉了! “宁少主!”汪娘子也扑了过来,大吼,“宁少主!醒醒!醒醒!你现在看到的都是假的!不要相信!” 崔锦程无助地望向汪娘子,后者当机立断,让他控制住段乞宁,她则眼疾手快从药箱中掏出银针。 为了安抚狂躁的段乞宁 ,崔锦程用自己的身体抱住了他,挨了她疯狂挥舞的两刀,可少年却如感觉不到疼痛一般,抵着伤口将她扑抱到桌案边。 汪娘子便在这时手忙脚乱地上前,但准确无误地将银针入穴。 她一边扎,一边心惊胆颤:怎么会这样呢?再不济的也是换了个人缓解过,段乞宁的蛊毒怎么会越来越严重呢? 第108章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州皇城,赫連玟昭被金锁链困在床头,同样也被相同的熏烟刺激到蠱毒爆。发。 只是一直以来她都未和身怀大幽寒玉体魄的男子交合过,所有毒发的日子均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克服,故而此刻,她的症状较之桑州的段乞宁要轻。 可即便如此,女人还是被炽热的蠱毒折磨得在榻上扭曲,床上的垫被和毯子都被她躁动的身体卷成狼藉。 赫連玟昭在痛苦地嚎叫,她想抱住自己剧痛无比的头颅,可是做不到,她的双手被金镣铐束缚,挣扎多时,腕间已被勒出红痕。 她的脊骨在弯曲又绷直反复一轮又一轮后,重重砸在榻上,最后以唇邊溢出淤血为代价,获得短暂的清明时刻。 赫連玟昭仰着头颅苟延残喘,视线无神地聚焦在头顶龙鳳呈祥的图案上。 “陛下果然厉害,这么快就能挺过来,这是微臣调製了上千份香料,才调製出来的同大幽鳳尾花有着一样功效的熏香。” 床头,身着首辅仪制华服的苏彦衡唇邊挂着冰冷的微笑,正打开香炉,用香勺拨弄香料。 “苏彦衡……”女人猩红眼眸,咬着他的名字。 自那日她蠱毒爆发从高台墜落,男人就将她锁在此处,锁在从前她宠幸君侍时会用到的凤鸾春恩榻上。 这是他的报复,他要她眼睁睁看着她自己沦为阶下囚,砧上肉。 苏彦衡放下香勺,走到塌邊,手指拨动赫連玟昭腳腕上的金链,“这样的滋味不好受吧?您曾经疼爱的男人们,生怕会拉他们去殉葬,纷纷逃离凰宮,如今不过是大难临头各自飞罢了。到头来,唯有微臣留在您的身边,陛下不动容嘛?” 赫连玟昭抬腳踹向他,却被男人牢牢拽住脚踝,掌控在怀中。 苏彦衡望着她挣扎,语气平静而冷漠,有种天下大计皆在他掌握之中的从容:“您的亲生骨肉,此刻当同您一样,被微臣亲手调制出来的香料牵引到毒发。她可就没有陛下这样的毅力了,她早已借助外力平复过蛊毒,此时此刻,又被微臣的私兵围剿,可能有闲暇之余,借男人缓解情蛊?” “你这个毒夫!” “陛下,论恶毒,谁又能恶毒得过您呢?彦衡不过是以您之道还至您身罢了。”苏彦衡撩开她的脚踝,倾身上榻,将女人压在身下,纤白素手已不由分说扼住赫连玟昭的双颊,“陛下,微臣将会辅佐晴儿继任大统,实在是疲于同您虚与委蛇,您不妨早日告诉微臣,您将遺诏藏在哪里了?” 苏彦衡锐利的眸光逼视着她,将她的面颊捏得变形,露出女人被血染红的贝齿。 赫连玟昭却朝他喷了一口血水,眉宇间仍是上位者的唾弃与藐视。 苏彦衡咬牙隐忍,手中力道更深。 正是因为这遺诏还留存于世,所以苏彦衡才吊着她的性命到今日。 一旦赫连玟昭身死,被她钦定的重臣必定会搬出遗诏挽大厦之将倾,到那时,赫连晴的处境定会相当被动。 他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陛下,您还不死心吗?三凰女已死,您最后的亲生骨肉也在桑州被猎,您不过强弩之末,您还在挣扎些什么?” 赫连玟昭依旧不答,眼眸犀利地与他对峙。 苏彦衡明显急恼一分,“陛下您应该清楚,即便没有您的遗诏,晴儿也会登基,纵然曲折了些。我与明娘的女儿,将会成为明日的天女,而您与那人的私生女,将会和您一样,成为阴沟里的阶下囚,或生、或死,都在微臣的一念之间!” “哈哈哈……”赫连玟昭倏然大笑起来。 苏彦衡眉目緊锁,便听她狂妄地笑道:“苏先生,你当真以为朕没有后手?你当真以为事态完全在你的掌控之內?” 男人眼底浮现一丝被诈的惊慌,他半眯着危险的眼眸:“您什么意思?” 赫连玟昭笑得猖狂,嘴边血丝衬托她脸上的烧纹错综复杂,“你囚朕在凰城这么久,可有打听到朕身边那个贴身女使的下落,可有打听到凰翎衛的下落?” …… 銀针嵌入段乞宁肌肤的那刻,她们的处境也置身于千钧一发之时。 苏彦衡的私兵将领手持弓箭,箭在弦上,直直射向段乞宁,便是在此刻,远方射来的箭羽准确无误地将其贯穿,两支箭羽纷纷化为木屑墜落。 私兵将领仓惶失神的刹那,一只身披火绒羽毛的骑兵如晚霞流淌而来,将苏彦衡的私兵围困在村庄。 她们每一个人,均手持长枪,面上则佩戴一副凤凰展翅的鎏金面目。 她们于马背上高挑驰骋,夕阳勾勒她们英姿飒爽的身躯。 随着这批精锐加入战局、与苏彦衡的私兵展开搏杀,瞬间逆转战局。 …… “凰翎衛不是……”苏彦衡想到的是赫连玟昭暴虐症爆发之后,冲入宮殿的暗衛,她们身手不凡,刀刀致命,可他的私兵也不是省油的灯,历尽一番厮杀,终于将这群训练有素的暗卫拿下。 “那是马前卒,演给你看的。”赫连玟昭阴冷地牵唇一笑。 苏彦衡瞳眸一缩:这个女人,她让这么多暗卫赴死,竟然只是为了给他作一场戏! 凰翎卫,是历朝历代天女身边最隐秘的影卫组织,她们只效忠于天女,虽有无坚不摧之锋利,但从不涉入朝堂,也从来没有人见过她们的真面目,更无人知晓她们而今实力如何。 “该汗流浃背了吧……哈哈哈!”赫连玟昭讥笑,“苏先生,你无根无势,所豢养的私兵终究是有限的,此刻悉数都派去追杀朕的骨肉,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灭了你这帮私兵,你可还有能用之人?邵家军?大莽来犯,邵家军当坚守北方国土,短期內辗转难定,不会回来的;受降的凌安王兵马?你曾背叛过她们的前主人,她们未必会心甘情愿听候你差遣。” 苏彦衡的眼眸黯了黯,赫连玟昭笑得愈发放肆:“苏先生,你还是太急了。晴儿才刚刚回来,你怎么也不等等她扎稳脚跟……” 苏彦衡却知道:等不起!越拖,面前这个女人的布局便会越为精细,他们的胜算便会越低。 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他不会被她三言两语就蛊惑!桑州的私兵,折损了便折损了,他如今虎符在手,大延的军队就算不听他的话,可一样会听虎符的话。 他已集齐木、水、火、土四把秘钥,天下唾手可得! 苏彦衡起身,神色已恢复如常:“陛下多虑了,只要您和她都身怀凤求凰,就注定难逃一死。不过是早晚罢了,微臣倒想看看,您究竟能抗到几时,她又能扛到几时!” 语毕,苏彦衡往香炉中添加更多的熏香,男人踏出这间寝宫,室内很快响起赫连玟昭痛苦的声音,在冰凉幽深的宫墙中回荡…… 宫墙门口的邵筠为此汗毛耸立,在见到苏彦衡时,朝他行了个礼:“首辅大人。” 苏彦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脑海中闪过的是方才赫连玟昭的话。 他拨弄玉扳指,将气氛压抑到最低,语气中似有警告:“邵小将军,邵大将军在外征战,太女殿下必然鼎力支持,让邵大将军没有后顾之忧,只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听闻令弟近来在家中都不大安 分,一哭二闹的,你可得多花点心思安抚,可别让邵大将军在外打仗,还被家里的糟粕事扰。” 邵筠顿时头皮发麻,颔首领命道:“首辅大人放心,微臣回去定当严加看管,必令舍弟归顺首辅大人、归顺太女殿下,绝无二心!” 苏彦衡满意一笑。 而远在桑州、奉命捉拿段乞宁等人的苏彦衡私兵,并不知晓短短瞬息,她们已经沦为弃子,她们还在为苏彦衡卖命。 眼看着外围的战友相继死于凰翎卫的刀刃下,内侧的将领索性赌一把极限的,她们秉持“擒贼先擒王”的念头,丢弃长剑,轻功飞掠,于半空中拔出刺杀专用的匕首,狠厉地朝段乞宁等人袭来。 “啊!”汪娘子大叫,有预感死神已经掐住她们的颈脖。 段乞宁的瞳孔也猛地一缩,才恢复点清明,敌人的刀在她视线中放大,过往的肌肉记忆让她下意识脱口而出:“阿潮!” 转念意识到阿潮的殒落,她的心脏瞬间被砸落万丈深渊,可是緊随其后响起的叮咛声又是那么清脆,犹在耳畔,她的心从被眼前男人的身影拽回至高云端! 阿潮玄衣猎猎,守在段乞宁的身前,掌中弯刀格挡敌人的攻击,一举将那个偷袭的将领击退。 段乞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腾空的步履,和紧紧缠绕在她腰间的健硕有力的手臂,熟悉的紫藤萝花香无疑都在印证这一点:阿潮回来了! 他回来了! 他没死! 将段乞宁护佑至身后安全地着陆,阿潮松开了她,还和从前一样,屈膝跪地,右手握成拳头放在心口处行礼,“属下来迟,主人恕罪。” “阿潮,真的是你……” “是属下。”阿潮抬起他的下巴,仰望她。这一次他没有佩戴面具,明目张胆地将脸上的刺青展露于段乞宁的视线中,给她强烈的回应,“能为主人死,是属下之福。但是主人说过,您活着,属下也务必要活着。这是主人的命令,属下永不违抗。” 那日,他被阿核打得遍体鳞伤,又被弯刀贯穿胸膛,从悬崖坠落而下的时候,他的心和身悬浮在空中,急速下坠,那一刹那,是段乞宁给他下达的命令将他从死亡边缘拉扯回来,阿潮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 只有活着,才能做她的刀,才能成为她的盔甲!为了她,他必须活下来! 这样的意志犹如悬崖边顽强生长的乔木枝干,阿潮也幸运地寻到一棵枝干借力,辨认出崖底地形,他奋力一搏,让自己坠落河流。 河水冲刷他身上的血迹,他勉强吊着最后一丝气,被这条河带去远方。 …… 不论如何,对段乞宁来说,只要他活着就好,眼下情景也确实来不及叙旧,段乞宁抬眸,远处,阿潮跪地的身后,又有一只身披白銀盔甲的骑兵朝她飞奔而来,那盔甲的光泽和质地与阿潮发丛间的銀饰相得益彰,似是同根同源。 而位于白银骑兵之首的女人……段乞宁睫羽一颤,那竟然是满脸焦急神色的段乞安! 见到段乞宁无碍,被白银护具包裹的段乞安松了一口气,在马背上朝她大喊:“姐姐!” 在段乞安的带领下,白银骑兵行至她身前停下,竟全部面朝她行军礼跪拜,而段乞宁的身后,火羽骑兵也很快将苏彦衡的私兵制服,为首的将领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和赫连玟昭身侧女使一模一样的面容,段乞宁曾经有过眼缘。 那将领率领及其身后的火羽骑兵纷纷下马,一同跪在段乞宁面前,齐刷刷的盔甲攒动声震天撼地! 所有人均跪倒在段乞宁面前,尚且活着的茶肆伙计和汪娘子等人在短暂的怔愣之后,虽内心震撼,却也忍不住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上,如此,才不算格格不入。 段乞宁是这方天地唯一站定的人,她的眸底闪过惊诧,讶异地环顾四周,最后落在她最信任的男人身上。 阿潮将头颅埋得更低,俯首得更为恭敬,改了称呼:“殿下。” 段乞宁愣了一瞬,阿潮道:“拜见殿下。” 他话音落下,不论是身着白银色盔甲的士兵,还是身披火羽的士兵均异口同声道:“拜见殿下!” 响亮的声音如爆竹炸裂在段乞宁的脑海中,系统第一条路线的进度一举跃进! 她在蛊毒灼烧时意识到这或许是原著中没有交代清楚的事情: “段乞宁”的真实身份! 她竟然是……!!! 第109章 京州,邵筠面色沉沉赶回逐鹿镖局,祠堂那处,邵驰还在频繁製造动静。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多日来的叫喊,让他的喉咙接近沙哑。 邵筠望了眼木门小洞口前完好无损的吃食,皱紧眉头道:“他还是不肯吃东西吗?” 小廝惶恐地跪下道:“筠少主,小公子前些日子还吃了些,这段时日是怎么也不吃一口,只用了些水,小奴怕再这么下去……公子他、他……” 邵筠眉色更沉,钥匙入孔,暴力地解开锁链,拉开大门。 久未见光的少年倏然被刺得不得不抬手掩面,透过他血迹斑斑的十指,邵筠看见她昔日鲜衣怒马的弟弟,此刻蓬头垢面,胡子邋遢,黑眸无神,再无往日的明艳和灵动。 少年很快适应光亮,强烈的出走意願让他在极度饥饿和颓废的处境下,也能爆发力量,邵驰攀爬着踉踉跄跄地朝门外冲。 邵筠气火攻心,提着少年后衣领,一举将其拽回去。 邵驰摔得四仰八叉,脑子在短暂的眩晕后不知天地为何物,可想要去找她的念头犹如枝蔓疯长,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中,操纵他的思想,控製他的躯壳,邵驰凭借本能从地上爬起来,固执地再次往门槛冲。 “滚回来!”邵筠吼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从前姑姑是如何教导你的!你都忘了吗!” 邵驰充耳不闻,祠堂外小廝们见状,纷纷铆足了劲拉扯他挪动的雙腿。 “放开我!我要去寻神仙姐姐!”邵驰的雙眼布满红血丝,他大肆挥舞着雙臂捶打拦路的小厮,雙腿宛如深陷泥潭,他每走一步都好似在从沼泽地里拔出来。 “放开我!让我去见想见之人,你们何故拦我!” 邵筠抬步闪至他面前,响亮一记耳光甩下:“段乞宁死了!” 邵驰的嘴角溢出血,短暂懵然后抬眼咆哮:“不可能!你在骗我!她不可能死的!她不会死的!” “蘇首辅派出私兵千里追殺她到桑州,已经将田螺村包裹,更有他親手研制的香料刺激凤求凰毒发,她必死无疑!” “蘇彥衡!!!”邵驰扯破喉咙大喊,“我要殺了他!” 邵筠扯唇讥笑,邵驰就犹如着了魔一样,眼里只剩为她报仇的愤怒,那样极端的情绪催动他体內的內力疯狂涌动,瞬间将拦路的小厮击退,少年借机轻功点地飞速踏出。 可邵筠比他更快,从他后脑勺后扯下抹额,将抹额当作软剑挥舞,在内力施加下,抹额如同听话的绳索,按照她的意願将邵驰的双手束缚,把邵驰拉回面前。 “邵驰!你他爹的清醒一点!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你给我死了这条心!” “我不信!”邵驰剧烈挣扎,不撞南墙不回头。 邵筠直接把那堵“南墙”移过来,砸到他面前:“你不信,好啊,今日就让你信!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 少年怔住,邵筠残忍地道出真相:“她的親生母親,便是你痛恶至极的凰帝陛下,亲手杀死了你最敬爱的姑姑!” “段乞宁是你杀亲仇人的女儿,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你们是不可能的!” 邵驰呼吸停滞,一瞬间被剥夺全部血液。 他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哑了声音。 “你说、什么!” “赫连玟昭、不,高台之上的那位!或许她的名字、该叫‘赫连玟钦’……” …… 先凰子嗣不多,能排得上名号的凰女,当属大凰女赫连玟岚,二凰女赫连玟昭。 然而,凰室众人时常忽略的一处在于:二凰女,有两位。 先凰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姐姐名唤“赫连玟昭”,妹妹名唤“赫连玟钦”。 她们生得一般无二,只是,妹妹玟钦自出生起,左脸上就有一块胎记。 在大延,容貌不扬者是不能继承凰位的,所以玟钦的出生被视为不祥之兆,她天生与凰位无缘,从小被先凰当作姐姐玟昭的影子秘密培養,凰室族谱中也没有她的名字。 明明是同一胎出生的她们,从此有了不同的命运: 姐姐玟昭深受先凰宠爱,先凰俨然属意她为未来的天女,从小到大皆按未来天女的仪制教養。 姐姐玟昭有多光鲜亮丽,作为她影子而存在的妹妹玟钦就活得有多痛苦。 玟昭所学的一切,玟钦都得学习,而且必须日如一日地模仿玟昭的行为举止,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玟昭身处险境,妹妹玟钦作为影子,可以代替姐姐去死。 她是先凰为玟昭训练的替死鬼,她存在的价值,就是活在玟昭的阴影下。 多年来,玟昭声名顯赫,明媚在外,就连她的表字,先凰都为其取为“明”。 明,昭也。 而玟钦一直隐忍蛰伏,她的表字,取为“隐”。 隐,藏也。 姐妹俩命运轨迹交错的根源, 当为大幽国送来一名和亲的小凰子。 那小凰子名为玉儿,他自出生便拥有让大幽无数儿郎羡煞的寒玉体魄,是天生的大幽圣子。他拥有整个大幽最美丽的容貌,最圣洁的身体,是大幽凰帝的掌上明珠。 而那时,大延国力强盛,大幽不得不将她们最珍贵的儿郎送去大延,以换取短暂的安宁。 传闻中,无人见过大幽小凰子的容颜,只知道他生得绝世无双,出使大延,他都头戴面纱,将自己精心包装成礼物。 这份礼物,只有他未来的妻主能够拆开。 先凰宠爱玟昭,将大幽小凰子赐婚给她,可当时的玟昭正与少师蘇彥衡坠入爱河,新婚之夜,玟昭抛弃玉儿,寻苏彥衡春宵一度。作为玟昭影子的妹妹玟钦,被玟昭下令代替她成为玉儿的新娘,与玉儿共入洞房。 便是那交错耕耘的一夜,叫玟钦与玉儿两情相悦。 自此,赫连玟昭与苏彦衡情浓意浓、每每抛下新郎之夜,都唤赫连玟钦出现,让她与小凰子偷。情,情到深处,玉儿同玟钦缔结了情蛊“凤求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殿下,阿玉愿今生今世与您双宿双飞,如有背叛,欲。火焚身。”少年沉醉在玟钦的怀中,轻柔地抚摸她脸上那块胎记,如同对待这世间珍宝。他那双琥珀偏绿的眼睛,在烛火的映照下漂亮得像两颗剔透的翡翠。 而赫连玟钦见惯了宫中冷暖,亲生母亲都厌嫌不已的胎记此刻被少年这么深情地亲吻,让她很是动容。阿玉是唯一不在意她的容貌、深深爱着她的人,于是她亦是动情地和他允诺:“如有背叛,欲。火焚身。” 二人的身躯交叠,于绫罗绸缎后摇曳,暧昧洪流伴随熏香徜徉,打湿一室。 危险的事情发生了,多次偷。情纵欢,自然有情动倏忽的时候,赫连玟钦怀孕了,玉儿的守身砂也从无到有,转而形成妊娠状态的粉色。 这无疑是晴空霹雳!可当真叫玟钦打掉这个孩子,她又有些不舍。 这是她与玉儿的结晶,玉儿也是百般个不情愿,跪在榻上求她:“殿下,求求您,不要这样做……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赫连玟钦冷静下来,在赫连玟昭又一次去寻苏彦衡之前,她往玟昭的膳食中种下渡春风。 那夜,玟昭与苏彦衡也沉沦在失控的边缘,没过多久,苏彦衡晨起泛起恶心,消失的守身砂再度顯现,成为暗粉色,赫连玟昭也怀孕了! 赫连玟昭对外谎称,是她醉酒后不小心宠幸了个洗脚宫男,先凰不疑有她,甚至还好好嘉奖了那个洗脚宫男一番,各种滋养妊娠蛊的补品也是不间断地往二凰女的宫殿中送,只是这些,玟昭转头就全偷偷送去给苏彦衡,让他务必养好妊娠蛊。 日子一天天过去,玟昭的肚子漸漸显怀,作为她影子的玟钦,也能有理由放任肚子大起来。 可是,玟钦的心里始终不安。她想的很多,也想的很远:宫里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孩子,这无疑是灭顶之灾! 她如今自己都一无所有,更莫要说保全这个孩子。 若这份恐惧是土壤,那昔日活在她人影子下的委屈和苦难便是种子,随这个到来的新生命一起发芽抽丝,妹妹玟钦对姐姐玟昭的嫉妒和憎恨日渐积攒,终于在孩子快要临盆之时达到顶端,彻底爆发! 趁着中秋佳节,守备松懈,赫连玟昭喝得烂醉,赫连玟钦一把火,点燃了姐姐的宫殿。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是因为清醒着,才让她的眼底陷入疯狂,望着熊熊燃燒的大火和尚在睡梦中的姐姐,赫连玟钦的面上只剩冷血,她倏地掐住玟昭的颈脖,将她的面容往燒灼的木炭上砸。 凭什么你生下来是众望所归!凭什么你是母凰最疼爱的女儿!凭什么你可以活在明媚的阳光下!凭什么我却只能做你的影子!凭什么我要活在阴冷的黑暗里!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恨你!我恨母凰!我恨你们所有人! 一下又一下地砸,玟钦亲手将姐姐的脸烧毁,将她的嗓子烧哑。 最后,她将自己的左脸也贴上木炭。 火焰灼烧着她的脸,撕扯着她的皮肉,让她痛苦地哀嚎,可她却在这样的疼痛中,将心中的恨铸造成为复仇的武器! 她在火海之中化剧痛为撕心裂肺的笑,猖狂地笑,放肆地笑,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呐喊和欢呼! 昏暗的过往被悉数烧为齑粉,她现在是浴火重生的凰! 第110章 那夜过后,容貌尽毁的玟昭成为被舍弃影子,玟钦替代姐姐,成为“赫连玟昭”,成为先凰最宠爱的凰女。 没有人发觉出端倪,毕竟她从前,就模仿姐姐模仿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自然而然,玟昭过去所有的人脉和资源,甚至包括她的男人玉儿,都落入她的掌中。 她将玟昭关了起来,关进地牢,终日不见阳光。 可“赫连玟昭”毕竟容貌已毁,先凰似乎动摇了要立“玟昭”为太女的旨意,又或许帝王的敏锐直觉让她对玟钦起了疑,总而言之,先凰迟迟不肯下诏,并有意提拔赫连玟岚的势力,打压赫连玟昭的势力。 在此期间,先凰又秘密在民间广招能工巧匠打造物件,听说是五把形状各异的钥匙,和一个可以装下圣旨的玲珑宝盒。 赫连玟钦嗅出端倪,经此一事,她手段愈发狠厉,甚至不惜在母凰的龙涎香里下毒。 又过数月,先凰病入膏肓,赫连玟钦联合党羽给她施压,逼她不得不传位。她将先凰逼得吐血倒地,从大殿凰椅上跌落,而她赫连玟钦如愿继任宝座。 新凰心狠手辣,肃清朝野。 但她毕竟才登基,根基不稳,又有赫连玟岚的党羽虎视眈眈,她知道,她必须做点什么,才能让朝野上下闭紧嘴巴。 摆在她面前的,有且仅有一条急功近利的捷径:率兵南下攻打大幽,以振大延之国势,开新凰统治之太平。 可是此举,无异于背叛玉儿,她会遭受凤求凰的反噬。 一面是情郎,一面是唾手可得的凰权。 御驾亲征前夕,赫连玟钦来到玉儿的榻前。 七个多月的妊娠蠱折磨,已让昔日俊美的少年体态臃肿,他面容苍白,极为艰难地下床、着地,跪倒在她的腳边,落着眼泪苦苦哀求:“求陛下,念在孩子的份上,不要攻打大幽,不要伤害我的族人……” “求您了,陛下!”少年重重磕头,额角磕到发紅,一声一声砸在地板上。 可赫连玟钦不为所动,她将少年囚禁在马车上,将他偷偷一同帶往攻打大幽国的长途中。 很快,双方大军在边外安營扎寨,一场大戰一触即发,号角声吹响的那刻,很多事情注定回不了头。 军中營帐,玉儿死死捂着泛疼的肚子,妊娠蠱 将宫缩的痛感帶来,让他痛苦地呻。吟,少年在榻上蜷缩和痉挛,冷汗布满他的全身。 而赫连玟钦手提长枪翻身上马,她挺着孕肚征戰,孕育带给她前所未有的骁勇,承载着两道生命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剛毅,她挥舞长枪斩殺敌人的英姿,铿锵有力,如火如荼。 这场戰役,不仅是大延和大幽之战,还混入政敌设下的种种埋伏,包括但不限于拦截粮草供给、凌安王摄政、内奸传递情报……但所有的困难和阻碍,都被她一一瓦解,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对凰权的渴望! 赫连玟钦将那些痛苦、卑微、晦暗的回忆通通融入搏斗之中,一路神挡殺神,佛挡杀佛,碾碎政敌、踏平大幽! 大幽国破之时,军营中的玉儿如有所感,颈间的青筋暴起,痛苦地发出一声哀嚎。 两抹殷紅流淌出来,一抹是玉儿眼尾的血泪,一抹是赫连玟钦唇边的血水。 她感受到了凤求凰的反噬,如烈火一样灼烧她的心脏,她的血液,还有她腹中的胎儿。 面前尸骨累累,大幽的战旗被火焰焚毁,寥落倒地,硝烟弥漫中,大延的长旗被赫连玟钦高举,她将旗干插。入腳下这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壤。 她在这片战场上诞下一个新的生命,那声婴儿啼哭划破苍穹和云雾,阳光从缝隙中挥洒进来,照亮女人倏然柔软下去的眉眼…… 她拿下这场征战的胜利,但是她心爱的情郎也死在了这一天。 赫连玟钦抱着将将出生的女儿直奔回营,看到的是倒在血泊中的少年,血迹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下涌出,将他的生命也慢慢剥夺殆尽。 “心死魂销,妊娠蛊溃散导致的血崩,没得救了……”医娘避开目光,惋惜地道。 玉儿的榻边,是他临死前写的血书:“不得於飞,我愿沦亡。而你,我的妻主,你将夜不能寐,日日浴火,以身痛偿还我之心痛。” 望着那鲜红的字迹,赫连玟钦的心就好似被挖空一块,那一天的夜晚格外漫长,她被挖空的心口中长出毒刺,扎得她剧痛无比,可是她不后悔。 她把阿玉葬在大幽国土,将他们的女儿带回大延。 亲征大幽,让她大获民心,她的凰权得到稳固,她如愿以偿。 只是,她毕竟顶着的是“赫连玟昭”的名字,有时候,撒了一个谎,往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弥补。 赫连玟昭腹中胎儿,是她和少師蘇彦衡的,为了不让蘇彦衡起疑,赫连玟钦假孕,夜里私会蘇彦衡,与他作出恩爱眷侣的模样,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恶心和厌恶赫连玟昭和苏彦衡的这一切! 回到寝殿,玟钦抱着痰盂猛吐,吐完,她提笔撰写晋封旨意,将少師蘇彦衡提拔为天女太师,享受尊荣。 苏彦衡的妊娠蛊发动那日,赫连玟钦派人放出凰帝临盆的讯息,独自前去地牢,为她的姐姐接生。 而那将死未死的先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吊着,大抵是回光返照,竟差人递话,说是想死前看一眼凰孙。 赫连玟钦庆幸姐姐诞下的也是一名女婴,她将姐姐的孩子抱出地牢,转头差人送去太上凰那里,这时底下的人前来和她禀报,在她前去“生产”的这段时日,她那老不死的母凰果然有所行动。 母凰将此前秘密打造的钥匙分发下去,分别交由不同的士大族保管,而那个装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匣子,也被她悄悄藏了起来。 其中某个拿到秘钥的世家,为赫连玟钦隐秘的势力,他们主动把秘钥图纸上交给新凰。 赫连玟钦展开信件,那是一轮弯月的形状,在五行中属金。 不久后,太上凰终于驾鹤西去,姐姐的孩子被送了回来。 望着榻上这一前一后出生的两个女孩,赫连玟钦皱紧眉头。 她和阿玉的孩子,继承了阿玉的异邦瞳色,为碧瞳桃花眼;而姐姐和苏太师的孩子,却是板正的大延人模样。 或许是忌惮身份被苏彦衡揭露,又或许是害怕往后面对一双和阿玉一样的眼睛,赫连玟钦狠下心,将两个孩子交换。 自此,姐姐的孩子就是载入族谱的二凰女,而她的亲生骨肉,她命凰翎卫为她刺上月牙图案,送到大幽边境,生死由命。 可是赫连玟钦知晓的,大幽剛结束战乱成为大延的附属国,内里早已民不聊生,这样襁褓中的孩子丟在边关,无疑是死路一条。 凰翎卫不忍,再三劝阻,可赫连玟钦只要一想到阿玉死前的血书,就心如刀绞。 这孩子继承了她体内的情蛊,将来长大了必然也会遭受蛊毒折磨,活着也是遭罪,长痛不如短痛……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留下这个孩子,她的出生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送去吧。”女人冰冷地道,绝情地闭上眼眸。 一月后,凰翎卫将孩子丟在大幽边境,转身离去,适逢边境沙尘暴作祟,风沙声淅淅沥沥,将女婴的啼哭声淹没。 偏偏这时,有一户商队路过。 商队的主人为大幽的行脚商人,姓段,大幽成为大延的附属国,边境互通,她准备去大延做生意。 段家主的夫君将将经历小产,体虚气弱,段家主不得不放缓脚步,这一放缓,他们一行人就被困在了沙尘暴中,已辨不清东南西北。 忽有小孩啼哭声孱弱,段家主循声望去,便见那襁褓中的女婴一直朝某个方向招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一边扑,一边流泪。 段家主猜想,那或许是将她丢弃之人离去的方向,可以指引他们一行人走出困境。 就这样,段家主将这个孩子带走上路,果然走出了边关。 段家主刚刚失去孩子的沉痛很快被这个弃婴的到来弥补,再加之这些时日夫君的喂養,让她和孩子的感情更深,段家主将其视如己出,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做段乞寧。 后来,段家主的正夫因为身子虚弱不幸离世,段家主便带着他喂養过的段乞寧一直北上,落地晾州,白手起家,段乞宁日渐长大,段家也成为晾州数一数二的富商门户。 …… 这便是段乞宁身世的由来,她是赫连玟钦和大幽小凰子的女儿;而赫连晴,是赫连玟昭和苏彦衡的女儿。 赫连玟钦将赫连玟昭囚禁后,为了报复她,将她关在地牢六年之久,六年后,玟昭病逝了。 在此期间,赫连玟钦一直与苏彦衡恩爱缠绵,也在暗中扎根自己的帝王势力。 可是,与赫连玟昭情根深种的苏彦衡又怎会认不出自己心爱的女人,他从一开始,就识破了这场骗局,只是他无实权,想要推翻赫连玟钦的统治谈何容易?他只能忍气吞声,卧薪尝胆,一边和凰帝周旋,一边在暗中培养自己的羽翼。 所以,这便是苏彦衡对段乞宁赶尽杀绝的原因,抑是原著中“段乞宁”会被赫连晴杀死的真正缘由!【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0-118 第111章 意识到这一点,段乞宁眼瞳微缩,蛊毒泛起来的热浪。叫她脚步一软,朝后退了几步,为首那个身披火绒羽毛的将领前来搀扶她。 那人道,她名唤红鸢,正是二十多年前奉命将段乞宁扔在大幽邊境的人,她身后的軍队,是赫连玟欽为她留下的“凰翎卫”。 “殿下。”另一邊身着白银色盔甲的軍队中,踏出来位和阿潮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中年女人。 她道,她名为藍堇,她身后的军队,曾为大幽小凰子的親卫队,曾護送玉儿殿下嫁去大延,是小凰子专程为自己的孩子留下的“霜月卫”。 起初,赫连玟欽一度以为自己和阿玉的孩子已死,直到十多年前她微服私访晾州,看见当街打马而过的段乞宁。 她有着和阿玉相似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琥珀偏绿的眼眸,匆匆一眼,就叫赫连玟欽心头震撼。 回到宫中,凰帝派人打听,得知段乞宁的胸前有月牙刺青,且每逢月事便如烈火焚身,所有的特质都吻合,赫连玟欽心跳如擂:她和阿玉的孩子还活着! 后来,她曾多次设宴邀请段家在列,为的就是见上段乞宁一面,尽管每次见完那张面容,她都会独自一人緩上很久。她发现,段家主将她的骨肉养得很差,段家主生意越做越大,花在女儿的心思上却越来越少,再加之她的正夫已逝,无人主持中馈,府中侍夫又小家子气派,多年来的疏忽养成了“段乞宁”飞扬跋扈、好色风流的性子。 赫连玟钦本来想着,成不成器的无所谓,只要她还平安健康地活着就好,可是,随着体内蛊毒的日趋严重,加之苏彦衡的势力日趋膨胀 ,凰帝不得不为日后筹谋。 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搶来的凰位,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赫连玟昭的女儿再搶回去? 可放眼望去,她膝下的骨肉,抛却年岁尚小的八凰女暂且不论,唯有宸贵君所育的三凰女赫连暄有一爭之力,然赫连暄外强中干,论才智远远不及赫连晴,且其父族显赫,曾多次挑战赫连玟钦的凰威,宸贵君更是盛气凌人,赫连玟钦有所忌惮,对这个女儿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又或许,她的私心,从一开始就想将凰位传给她和阿玉的孩子。 赫连玟钦不是个犹豫的人,很快她就将段家抬为凰商,并将“段乞宁”心心念念、又恰好身怀木象秘钥的崔锦程设计送往段家。 表面上是要让段家为凰帝吸引火力,实则赫连玟钦是在为“段乞宁”铺路。 此举很快被走南闯北的段家主洞悉,段家主也凭借多年来行商的情报,推测出“段乞宁”的真实身份,不过,她在凰帝面前伪装出来毫不知情的模样。 作为将“段乞宁”拉扯长大的母親,段家主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不希望“段乞宁”卷入这场凰权爭斗,她只希望“段乞宁”能够平平安安地活着。 可是,强权之下,她别无选择。 而段家主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私心,被赫连玟钦觉察到了,这无疑是极为危险和致命的,敢违逆凰权天威,下场只有死亡,故而赫连玟钦给段家主下了毒。 自知时日无多,段家主为了最后再護佑一次她的女儿们,她赶在变天之前,安排好了一切:她和藍堇是旧识,她先将一枚镶嵌着月牙花纹的手镯交去大幽国界,后以历练为借口,令小女儿段乞安远赴大幽去搬救兵。 只是终究是晚了一步,没能赶上苏彦衡在晾州西郊外对段乞宁等人的那次围剿。 再后来,便是段乞宁等人死里逃生,没料到阿核会出手,阿潮被击落坠入山崖,卷入河流。 偏逢世上之事就是这么巧合,河流将阿潮冲刷到段乞安等人驻扎的营帐附近,蓝堇捡到阿潮时,双手都是颤抖着的。 这是她二十年前被人牙子拐走的儿子,如今以这样的方式回到她的身边。 又或许,这便是一开始,段家主会将阿潮买下的原因。 他是蓝堇的孩子,蓝堇是小凰子的亲卫,所以阿潮他生来就是要守护段乞宁的,他也确实争气,在暗卫营中厮杀出来,成为段乞宁的贴身暗卫。 蓝堇和段乞安将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转述给段乞宁听,阿潮跪拜得更为虔诚。 段乞宁忍不住朝他伸出手,倏地,情蛊热浪翻滚而上,她只觉喉间腥甜,嘴角溢出血。 “主人!”阿潮起身,稳当拽紧她那只手,目光落向曾为“解药”的崔锦程。 汪娘子也吓了一跳,嚷嚷着要寻若竹。 “殿下、还有这位娘子,你们要寻的人,可是他?”当下,有一霜月卫将拓跋箬扣押过来,“卑职方才见这少年鬼鬼祟祟,似有遁逃之意,便将他拦截下来!” 拓跋箬被麻绳五花大绑着,面纱掉落,露出他布满红疹的面容,颈脖边还架着一把刀。 拓跋箬见到段乞宁如同见到洪水猛兽,跳脚着挣扎,惊慌失色大喊:“放开我!放开我!” “老实点!”霜月卫吼了声,将人抵到段乞宁面前。 汪娘子眼底燃起星光,登时指挥着:“快快快,快把若竹小公子抬进车舆放榻上,事不宜迟,宁少主这就好去解毒!” “不行!啊啊啊不要!”少年登时扯破喉咙大喊大叫,两脚蹬着泥巴地乱踢,“你不能拿我当解药!!那天晚上给你解毒的人不是我!是崔锦程!!是他!!!” 段乞宁睫羽一颤,一口血呛了出来,眼眸死死盯着已经冲到她面前跪倒下来的崔锦程。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身子疼得打颤,匍匐在她脚边,跪在拓跋箬的身前。 段乞宁看了眼拓跋箬,又望了眼心虚垂下头颅的崔锦程,突然就明白了这一切,怒火在胸腔里盘烧,越烧越烈,到最后怒极反笑:“好啊你,崔锦程,你长本事了。” “宁姐姐,你原諒我……”崔锦程颤抖地朝她磕着头,眼泪一颗颗落下,“我、我知晓这样做你会生气……可我……” “可你还是这样做了!”段乞宁死死蹬着他。 崔锦程咬唇不敢出声,眼角的泪花却越来越汹涌。 …… 那天夜里,拓跋箬来寻他了。 本来崔锦程对他是没有好臉色的,可是拓跋箬倏然撲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锦程哥哥,我錯了……” 崔锦程愣了一下,以为这又是他什么争宠的戏码,拓跋箬却跪走到他面前,哀求着他:“锦程哥哥,这不是苦肉计,也不是同你争风吃醋的手段,而是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不该同你抢宁姐姐的,我有错,你原諒我吧!” 崔锦程低头看他,眉头紧锁,不明白是什么让原本对他趾高气扬的少年犹如被夺舍一般。 “锦程哥哥,你别生气,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你打我,你可以打我!只要你能消气!只要你能原谅我,怎么样都可以!”说着,拓跋箬拽住崔锦程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臉颊边,“就像上次那样扇我耳光!” 崔锦程抽回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回去吧。” “不!今夜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走,也不会起来的……”道完,拓跋箬一下又一下扇自己耳光,每扇一下,嘴里都要同他道一句,“锦程哥哥对不起。” 他自知和凤求凰反噬相比,这点低声下气不算什么,当下将自己的脸抽得绯红。 崔锦程怕闹出动静,万一有人来,这少年又反咬一口的,他是有嘴也说不清,他压低声恶狠狠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拓跋箬停止抽自己,又撲过去牵他的手道:“锦程哥哥,我知晓你是秘法淬炼的大幽寒玉体魄,可以帮宁姐姐緩解蛊毒,我体内有雄蛊,也可以帮宁姐姐缓解蛊毒,只是……” 拓跋箬斟酌须臾,半真半假地道:“我、我确实不是干净的身子……” 崔锦程气得胸腔起伏,转身就走,拓跋箬赶在他出门前扑抱住他的双腿:“锦程哥哥你先别走,你听我说完!我是大莽国小凰子,母凰和父后一直对我觊觎厚望,我虽享尽荣华富贵,有着旁人想都想不来的地位和财富,可是,这些都是有代价的,代价是我的自由,我必须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他们要将我束缚在既定好的道路上,什么时候嫁人生子、嫁去哪个国嫁给谁……都不是我能做主的!这一点,锦程哥哥你一定和我感同身受!” “……”崔锦程顿住神色,拳头捏紧。 拓跋箬知晓有戏,登时顺着编织下去:“我这一次,是逃出来的……逃亡的路上遇见垂涎我美色的登徒,我、我拼尽全力无法抵抗、那人将我打晕,待我醒来后,才觉身前身后都是酸疼,我的守身砂也不见了。但万幸,我有能重点守身砂的秘法,重新点了个上去,一般人瞧不出端倪,就算我的母凰和父后把我抓回去,也不会觉察的。”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崔锦程冷冷地开口,“与其在我这里哭诉凄惨的过去,不如去宁姐姐面前博同情,岂不更好?” 拓跋箬接着道:“不,锦程哥哥,阿箬接下来说的,才是重中之重。” 第112章 “我体內的鳳求凰雄蛊,是从娘胎里帶过来的,没有配偶。” “宁姐姐想在月事来潮的时候同我配对,互为凰鳳。” “我是愿意的,能和宁姐姐成双成对……事成之后,我就可以和宁姐姐恩爱不疑!” 听他说着,崔锦程的指甲死死地掐着掌心里的肉。 “但是,一旦和宁姐姐配对,万一哪天被母凰和父后抓回去,他们一定会发现的雄蛊有了配偶!这是守身砂都无法遮掩的!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全城搜捕宁姐姐的!” 崔锦程睫羽猛颤,倒吸一口凉气。 “锦程哥哥,你一定猜得到宁姐姐的结局,最坏,她会被我的母凰和父后處死,好一口气,我的母凰和父后会逼她成为我的驸马!她会和我一样,被限制自由,还会遣散后院,她是不能纳侍的,到那时候,锦程哥哥你一定会被送走,而且,为了保全凰家颜面,说不定会将你这个侍奴斩草除根……” “就算你爱她爱得情愿为她赴死,可宁姐姐呢,她还是要被折断羽翼,困于大莽!你忍心她落到如此地步吗?”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一开始就离开她!你体內有雄蛊,必然能感知到她体内有雌蛊,是你故意讓她陷入如此险境!”崔锦程气恼地转过身,指责道。 拓跋箬哭着忏悔:“起初只是我对宁姐姐一厢情愿,我只是想跟着宁姐姐便好,能每日见到她就很幸福,顺帶同宁姐姐一起寻找凤求凰的解药!我以为会这样相安无事,可谁知曉、谁知曉宁姐姐的蛊毒竟然这么严重,而她竟然真会对我产生情愫,竟当真想要同我配对蛊虫……宁姐姐心里有我,我自然高兴,可是我怎么舍得,她日后和我在一起,过得不自在……” 拓跋箬抹着眼泪放肆哭泣,而他的这番陈情却犹如利箭贯穿崔锦程的心口,讓他想起那日悬崖边,段乞宁曾冷淡地和他道:“在我身边,你过得不自在……” 如今再回味,才品出她语气里的怜惜和无可奈何,她那时候,是真心希望他能过得好。 而现在,他和拓跋箬一样,都希望段乞宁能好好的,自由的,做她想做的事,免受蛊毒的苦。 崔锦程心口鬆动,唇瓣也跟着鬆动:“你想怎么办?” 拓跋箬就知道段乞宁是他的软肋,见他上钩,眼底浮现喜色,只是他很快掩盖,抽噎着道:“锦程哥哥,你能不能扮做我,去同宁姐姐……” 少年立马补上:“就这一次,这次过后,我会主动离开宁姐姐的!” 良久,崔锦程应下:“希望你说到做到。” …… 那夜,拓跋箬把蚁虫抓来,咬傷自己,这样就可以有理由讓段乞宁见不着臉,他用大莽秘法为崔锦程点上守身砂,为了营造逼真的效果,特地用胭脂和他那高超的宫廷画艺为崔锦程画上紅疹。 剩下唯一穿帮的那處……的刺青,崔锦程则独自一人缩在屏风后,手粘上脂粉,覆盖上去。 一想到段乞宁触碰这里时的温柔,崔锦程就酥软了身子,更莫要说即将会要来到,他要扮演拓跋箬去与和她…… 想到这,少年的心尖跳动得猛烈,似乎因为有了层不一样的伪装,反而更加緊张。 他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同段乞宁说话,又应该以怎样的姿势,去承受段乞宁的宠幸?…… 拓跋箬千叮咛万嘱咐,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同崔锦程交换居所,直到段乞宁来绑人。 那一夜,段乞宁房里的动静有多大,拓跋箬缩在崔锦程的房间里就有多哆嗦。 如果是他,一定会被折磨死的!他庆幸自己的决定,但仍然为此心有余悸。 房中烛火燃了一宿未吹灭,拓跋箬也假哭了一宿未眠。 翌日,万幸的是,段乞宁没有发现,而崔锦程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拖着酸疼的步伐回来,身上全是痕迹。 一切问题迎刃而解,拓跋箬当然恨不得快点逃之夭夭,可惜半天没寻到契机,不是暗卫把手,就是那几个茶肆伙计巡逻,好不容易趁着双方人马打架,拓跋箬准备溜之大吉,杀千刀的霜月卫一把大刀架他脖子上。 眼下所有事迹败露,拓跋箬吞了口唾沫,吓得花容失色,不惜亮出身份:“宁姐姐你不能拿我做解药,我的真实身份,不是什么雪州望族,我是大莽国的小凰子!就是挑起两国交战的引火线,下落不明的那个‘小凰子’拓跋箬!”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除了凰翎卫和霜月卫、段乞宁和阿潮,其余不明真相的人皆目色震惊。 拓跋箬忙接着道:“宁姐姐,若你拿我做配偶,我的母凰和父后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 段乞宁迈步前去,在拓跋箬喉结滚动时倏地俯身,掐住他的下巴抬了起来:“你就是这样骗他的?” 崔锦程和拓跋箬的瞳孔同时收缩。 段乞宁扯着少年的下巴,手中劲道更大:“你还挺厉害的,拓跋箬,赫连晴知道你‘移情别恋’的事情吗?” 少年心跳大震:“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开始追忆自己什么时候露出过破绽,殊不知这一切都是段乞宁的将计就计。 段乞宁懒得同他解释,将他的臉甩下去,更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胸口,似乎借此发泄情蛊的威力。 拓跋箬懵然片刻,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后,整张脸腾紅烧灼,扭捏身体挣扎:“啊!你这个淫贼!王八蛋!你放开我!” 他被羞辱了!堂堂大莽国呼风唤雨的小凰子,被段乞宁当众羞辱了! “我要杀了你!!”少年眼尾猩红,眸中充血。 段乞宁将他衣领一寸一寸撕开,感受他愤怒到极致一抽一动的胸腔,顶着他要吃人的目光,将手掌覆盖住他的胸口:“奇怪,你不是心悦我的吗,让我碰一下怎么了?” 在场所有女人,皆垂眸侧过身去,只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你别碰我……”拓跋箬吓得泪流滿面。 段乞宁松手,望了眼远处被俘虏的苏彦衡私兵,对凰翎卫道:“把她们给我放了,有多快滚多快,滚回大延,务必传话给苏彦衡,告诉他,拓跋箬在我手上。” 若是没有凰翎卫和霜月卫的出现,这一环定然会在之后,在她将钓月娘子的财力转化为自己的势力、全副武装自己之后,可是现在,这两只可谓是左膀右臂的军队的出现,无疑为她的计划推波助澜,让她能够在此时此刻提前朝苏彦衡宣战! 红鸢追随赫连玟钦多年,自然深谙此道,她眼神示意手下放人,再度望向段乞宁时, 她的目光多了些肯定和欣赏。 段乞宁深呼吸一口气,压抑蛊毒热潮,对霜月卫道:“把他给我带下去,带到我的马车上绑起来。” 蓝堇率领手下听候差遣,崔锦程倏然扑过来,扯住段乞宁的衣裙哀求:“宁姐姐,你放过他,你用我!” “你在这里当什么圣父?”段乞宁将他甩开,怒气冲冲地看向崔锦程。 那少年跌坐在地,衣衫松散,气息虚浮不定,额角沁出浅薄的一层汗液,臂弯上被段乞宁划开的刀傷,还在淌血。 他不是要当什么“圣父”,而是…… 崔锦程口干舌燥,吞一口唾沫都干巴生疼。 他染上了凤求凰的余毒,余毒啃咬着他的脊骨,让他浑身燥热。 他现在血液里爆发出来的渴求如深渊一样,无穷无尽,快要把他生吞了。 原来每逢月事来临,段乞宁的感受是这样子的,可他此时越是感同身受,就越是心口抽疼,回想到很多次,段乞宁在面对他时的隐忍和克制,才知晓她的难捱和痛苦。 越是明白,越是想要为她解决痛苦,哪怕焚烧自己的一切。 崔锦程哑了嗓音,面上已是旖旎的一片驼红,双腿更是不自觉地在地上蜷缩和收緊。“……宁姐姐,你用我吧,你救救我,嗯……” 少年曲起的双。腿。间,有什么将衣物支撑起来,不受他约束,却令他如被凌迟。 充滿阻塞感的身体犹如放在炙火上烘焙的烧瓷,蛊毒在抽缩和拉扯着他的四肢,而那双淬满情。欲的灰黑色眼瞳,盛满晶莹的液体,最后因为承载不住这样盈满的趋势,堪堪滚落,打湿衣襟,衣料紧紧贴在肌肤上,又将他摩挲得更痒、更痒…… 段乞宁喘着气迈步,高大身影投射而下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内,阻挡住旁人看见他这副模样的机会。 明明是有恻隐之心的,可她依旧冷绷着声弦开口:“现在知道求救了,当初让你离开的时候呢?” 崔锦程将头别向一边,在呼吸的牵动下,他原本绷直的颈脖起起伏伏地抽。动着,再加之少年泛起红润、欲滴出汁水的面庞,愈发衬托他此刻的诱人,“帮帮我,宁姐姐……” 段乞宁喉头滚动,垂下潮湿的眼睫。 崔锦程的眼眸更加湿漉和可怜,他的呼吸越来越急,最后因为承受不住这样的空落的感受,竟挺直脊背后昏厥栽过去。 段乞宁眼疾手快,趕在他后脑勺着地前用手垫上去,将崔锦程捧在手心里,抱住他的身子。 …… 段乞宁有汪娘子施过针,凤求凰暂时被封存停滞住不少,尚且还能忍受。 她将崔锦程抱到另外一间崭新且宽敞的马车上,趕在蛊毒冲破穴位前,替少年包扎好臂弯上的伤。 梦里,他都在抽噎,一边念着段乞宁的名字。 段乞宁收紧手中的力道,将指骨捏得发白。 真的恨不得同他至死方休,可是,段乞宁一遍一遍告诫自己不可以,他会腐烂掉的。 段乞宁抽身,想赶在他醒来前离开,备署好一切,可谁知晓,他醒来得那么快。 一睁眼,就好似应激反应一般,崔锦程下意识就扑住她的腿,目色朦胧地哽噎道:“宁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忍受的,我可以……我可以、自己来的……” 道完,他匍匐在地上,一手拽紧她的脚踝死死不放,一手褪去自己的衣裳。 “我可以、想着宁姐姐你……” 他侧过脸,蜷缩起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抚摸蝴蝶的纹路。 段乞宁屏住呼吸时,蝴蝶振翅,少年为这样美丽的谎言,发出声声叹谓。 第113章 那一天,段乞宁借用尾巴,才帮崔锦程结束这场闹剧。 他体内剂量不多的凤求凰余毒得到缓解,但对段乞宁体内的蛊毒而言,暂时没有寻到更好的办法克制,反而被崔锦程的自渎和无意间的勾。引点燃到峰值。 段乞宁怕控制不住自己伸向崔锦程的手指,便疾步踏出去,将满身吻痕的少年独自丢在車厢里。 过度的放。纵加之他臂弯上的刀伤,夜里的崔锦程很快燃起高烧。 手下暗卫过来禀报时,段乞宁正匍匐在空马車中喘息,冷汗完全浸湿她的衣衫。 “让汪娘子、去看看吧……”段乞宁将声線中的颤抖掩埋到极限,并未让外面人觉察。 可那名暗卫有些迟疑:“主人,夜已深,您不去陪同吗?” 段乞宁咬牙硬撑,没有第一时间回话,阿潮的声音响在马车外:“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 那名暗卫领命应是,段乞宁宽心些许,心道还是阿潮好用,下一瞬,车帘被这个男人撩开。 “滚出去!”借助月色,段乞宁在黑暗中对上他的眼睛。 阿潮难得违抗她的命令,放下车帘,躬身进来,跪倒在她面前。 段乞宁根本没有力气去教训他,阿潮松开腰帶,褪下衣衫,露出饱满紧实的上半身,被阿核一刀贯穿的伤势还没好,缠着绷帶,似乎还因为白日出手救她的举动,撕裂出鲜血过,染成血红色。 “主人若是难受,就咬屬下吧,”阿潮伏低身子,后背上的肌肉和線条同时绷紧,勾勒出形状,在月色下泛着精壮之感,“屬下比崔小公子强壮,主人不用担心会咬坏的。” 段乞宁确实忍耐到极限,忍不住靠过去,用手捧起他的脸颊,偏头咬在他没有伤口的那一侧肩上。 牙齿没入肌肤,段乞宁感受到他肌肉和骨骼中传来的厚实感,还有馥郁的紫藤萝花香,稍觉缓过一口气,可随后身体里翻涌而上更多渴求,她牙口间的力道更重。 阿潮哼出嘶鸣声融入濃稠的月色之中,他展开双臂,将段乞宁拥入怀。 …… 一旬后,段乞宁一行人抵达大幽国都,在霜月卫蓝堇的带领下,入住大幽先凰为玉儿殿下打造的宫殿。 大幽现任凰帝为玉儿殿下的同父胞姐,自小对弟弟宠爱有加,自然对弟弟的親生女儿爱屋及乌,并允诺,若是段乞宁有意和大延宣战,大幽定当举全国之力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大幽从大延的附属国分裂出来,重振国力,韬光养晦,为的就是这一天,与大延有一战之力。 大幽凰帝其实在得知“大莽进犯,大延不得不派邵大将军北上远征”一事后便蠢蠢欲动,全国上下进入紧急备战状态,而今迎来玉儿殿下的親骨肉,大幽帝便有预感,一场大战,不日便会到来。 导火索自然是那日段乞宁放走的大延私兵。 落荒而逃的苏彥衡私兵长途跋涉、不舍昼夜地赶路,历时半月才抵达大延凰宫,她们第一时间将拓跋箬的下落呈报,苏彥衡气得当场砸碎了上好的琉璃杯盏。 “殿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御书房内,苏彥衡恨铁不成钢地道。 赫连晴瞳孔收缩,兀地揪紧自己心口的位置,后脊背上爬来一阵恐慌。 她体中雌蛊与拓跋箬的雄蛊互为凰凤,若段乞宁当真拿拓跋箬作配对,说不定,她体内失去配偶的蛊毒会在每月月事来临时啃咬她的五脏六腑,不论她是否与拓跋箬相爱。 很快,为了印证这一点,又过半月,段乞宁的月事来潮当夜,她派人将拓跋箬绑回榻上。 这一次,是段乞宁亲自监督,确保调不了包,拓跋箬被宫男里里外外洗干净,捆到她的床头。 少年的面上再无曾经盛气凌人的气势,有的只是死到临头的恐惧。 他为他曾经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忏悔,可惜段乞宁早就不甚在意,不顾那少年的挣扎,手指没入他的身体。 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延凰城,卧榻上的赫连晴,顷刻间敏锐地感知到,她与拓跋箬之间的情蛊有过波动! 不过,段乞宁大抵是失败了,民间的野路子不管用,她的雌蛊没能和拓跋箬的雄蛊‘绑定’。但是却能让拓跋箬与赫连晴之间的链接变得不稳定,这对赫连晴而言,无疑也是一桩威胁! 于是当夜,赫连晴的四肢百骸泛起密密麻麻如同被虫蚁啃食的刺痛,很快冷汗遍布她的额角。 太女殿下寝殿的响动被宫男们层层上报,苏彥衡当即起身,匆匆披了件大氅在肩头,携一众宫男前往赫连景所在的殿宇。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囚赫连景为的就是今日,当下,他命宫人将七凰子拖出。 “住手!放开本殿!本殿乃陛下亲封的七凰子,苏彦衡你怎么敢!你不怕被举朝上下知晓吗!未来天女竟与自己的凰弟行苟且之事!”宫男们束缚住赫连景的双臂,而那一袭白衣不染纤尘的少年,此刻狼狈狰狞,猩红着眼眸。 苏彦衡停驻脚步:“哪 里有七凰子?你们都看到了吗?” 宫男们附和道:“小奴们未曾看到,只知道刚进宫的弟弟不听话,苏首輔刚派总管翁翁前来调。教规矩。” 只这一句,赫连景意识到整个凰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如瓮中鳖无路可逃,少年的面色为之煞白,瞬间犹如凋谢的花蕊。 “不行,”赫连景喃喃道,“我的大幽寒玉体魄早已和段乞宁绑定,强换不得……” “你体内的药效可以支撑三年之久,纵使每次剂量折半,也足够晴儿抵挡这头几次蛊毒发作,至于再之后……”苏彦衡一脸冷漠,映着濃浓月色,他幽然的眸子如深不可测的汪洋。 赫连景却已读懂他的言外之意,他仅仅只需要他作为赫连晴的“解药”两三次足矣,余下的,他自会倾尽全力捉拿适龄童子炼制。 想到这,赫连景突兀地哈哈大笑起来。 “带下去!”苏彦衡道。 宫男们将那少年拖走,赫连景倏然下定决心吼道:“苏彦衡!若我知晓凤求凰真正的解药呢!” 顿时,苏彦衡朝他射去锐利的视线,扬手制止宫男们的举动,等他下文。 赫连景从宫男手中挣脱,正了正自己的衣冠道:“唯一一颗凤求凰的解药,和先帝的遗诏藏在一起,藏在那方宝匣中,需要集齐五把秘鑰。” 苏彦衡半眯眼眸,似在辨别他话语的真实度。 赫连景与他对峙,从容不迫地接着道:“苏首輔,你寻了这么久都未曾找到金象秘鑰不是么,你可知它的下落何在?” 苏彦衡转动玉板指:“说说看吧,七殿下的筹码。” 赫连景朝他迈去:“京城最富饶的地段,那空落的凰子府归本殿,明日,明日本殿就要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聖旨,准本殿移居凰子府,事成之后,本殿自然会将金象秘鑰的下落告知,顺便,还能替苏首輔出谋划策一番,如何不费一兵一卒,将秘钥拿到手。” “怎么样,是比划算的买卖吧?”少年唇角微勾。 苏彦衡哼笑一声。 移居凰子府后,他便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赫连景囚为晴儿的解药,眼下晴儿的蛊毒尚浅,暂且可以忍受,当务之急,是拿到最后一把秘钥,若真如赫连景所言,凤求凰的解药在先凰打造的秘匣中,和遗诏放在一起,那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在苏彦衡心中,先凰必定是属意“赫连玟昭”为未来天女,一但遗诏问世,“赫连玟钦”的真面目必定无法掩藏,届时,她的亲身骨肉只会从“凰女”之位上跌落,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确实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好。”苏彦衡颔首。 翌日,太女殿下身体抱恙短暂出席朝会,留下一道聖旨,由苏首辅宣召,为七凰子加封晋位,赐京城凰子府居住,重臣喜贺乔迁。 赫连景这趟搬得很急迫,早上圣旨才宣,晚上所有的家具用具都以安置妥当,门庭宾客络绎不绝。 但考虑到北方战事吃紧,赫连景的乔迁之宴并未操持和大办,隔日便歌舞渐歇,唯剩苏首辅这一位宾客前来。 庭院灯红酒绿,这凰子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行至内里,分外萧条,苏彦衡令人手在外等候,已独自前往主屋书房会事,他一进门,便见白衣胜雪的少年正在提笔作畫,畫中是位头戴帷帽,肩扛魚竿的女子,只不过旁人常用魚竿釣鱼,她却不拘一格,鱼竿釣上来的竟然是弯弯的月牙儿。 苏彦衡的视线在此停留片刻,冷笑打趣:“七殿下倒是有闲情雅致,不知您和微臣允诺的筹码……” “别急,时程尚早,不若等本殿将此畫作完……”赫连景打断道,未曾抬头,紫竹狼毫笔蘸取颜料上色。 畫中女子一袭紫衣俏皮,琥珀偏绿的色着点缀眼眸,鱼竿尾端釣上来的月牙却是镶着金箔粉的。 苏彦衡有预感此画或许和他所说的获取金象秘钥的方法有关,不免沉下心,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在太师椅上就坐,静静等候少年画完。 夜色更浓几分,赫连景放下笔墨,抬起那方半干未干的画作,将其置于烛火下欣赏。 映着烛光,更将画中女子的昳丽衬托,赫连景目色灼灼,半晌才下定决心道:“苏首辅,你寻了这般久的秘钥都未曾寻到,你可知晓,秘钥在段乞宁身上。” 闻言,苏彦衡并不是特别意外,似乎此前早有猜测。赫连景不紧不慢地将画作递到他面前。 “殿下画的是名满江南的钓月娘子?” “不错,”赫连景的眼底浮现阴冷,“本殿有个猜测,若段乞宁就是‘钓月娘子’呢?” 苏彦衡倏然将茶杯搁置在桌案,动身站起,如此急促的举动裹挟而来一阵猛烈的疾风,将墙角的烛光吹得摇曳,室内明明灭灭一瞬,少年与男人的视线安静对视。 赫连景娓娓道来:“苏首辅是不是也和本殿想得一样,邵大将军的幼子明明鲜少去往晾州,怎么就对段乞宁情根深种到这样的地步了呢?明明此前谷雨祭祀之宴上他还抗旨拒婚,宁死不从的,这前后转变未免也太大了。本殿听闻,昔年邵大将军在外征战,疏于对幼子的教导,邵家小公子曾翻墙出府随邵家镖局一起南下闯荡,路遇劫匪抢杀,邵家小公子正是被‘钓月娘子’所救,这在桑州,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假设段乞宁就是钓月娘子——这不是一个好消息,这意味着,那富可敌国的财富皆是段乞宁的囊中之物,若是她倾尽财力投入军备,再加之凰翎卫、霜月卫的助力,甚至还有整个大幽作为支撑…… 苏彦衡的神色瞬间凝重。 “有一计可破,”赫连景道,“苏首辅,二凰姐尚未娶夫,不是吗?” 第114章 京州风云变动均有暗桩日夜兼程送往大幽,当底下人禀报苏彦衡将京城一處空落许久但奢靡富贵的凰子府赏赐给赫连景居住时,段乞宁的神色未曾变动多少,可隨即暗卫道,邵家军北征一事胜券在握,大延凰室內部已在为其庆功宴筹谋,为了喜上加喜,太女殿下赫连晴将会在邵家军凯旋之日迎娶邵家小公子为太女侧夫。 段乞宁原本在桌岸上轻敲的手指顿住,眼眸犀利地凝向呈报这一切的人。 那人呈上寄去给“钓月娘子”的婚禮请帖,着重道:“婚期定在次月廿,依邵家小公子的意思,他想从桑州出嫁,届时,赫连晴及大延凰室众人将会暂居桑州行宮,邵家军凯旋南下,走水路不出一旬便能抵达桑州,婚期当日良缘禮成,可借美酒佳肴犒劳三军。” 即便现在还未大捷,可这未来天女迎娶邵家嫡子的消息一经传出,就足够令邵家军们振奋人心:这是凰室对邵家忠心耿耿的褒奖,是对邵家精忠报国的慰问! 段乞宁已从椅凳上离席:“我要去救他!” 底下人脸色骤变。 “殿下,三思啊!” “殿下,虽说那邵家小子与您此前有过大延凰帝赐婚,可那毕竟是从前了,婚约既已不作数,殿下您又何必再去冒这风险?” “殿下不能为一个男子讓自己介入险境啊!婚期地点为桑州田螺村,虽与大幽一線之隔,但毕竟隶属于大延境內,若起纷争,双方必然都难以全身而退,更何况他们早在桑州地界做好备署,殿下您再前去营救,无异于羊入虎穴!” 段乞宁眉头緊锁,垂于大腿附近的手握成拳头。道理她自然都懂,可是…… 可是那是邵驰啊!曾满心允诺只做她的正夫,为了她可以罔顧家法和鞭刑,从京州追到晾州甚至是桑州!她怎么能眼睜睜看着阿也嫁于旁人! 他曾立下誓言,只做大的,不做小的,难以想象那么一个放荡不羁的少年,究竟受到如何残忍的胁迫,才令他点头答应要做赫连晴的侧夫! 段乞宁的指甲嵌入掌心的肉中,心中有怒火燃烧,竟讓人觉察不到疼了。 崔锦程端着糕点和茶水送进来时,见到的就是段乞宁緊握到骨节发白的手。 他将东西放在茶案上,汪娘子忙也跟着劝阻段乞宁道:“宁少主,你和邵家小公子说到底也不过宴席上匆匆几眼,听闻谷雨祭祀宴上,他宁愿违抗圣旨也不愿嫁于你,可见他对你是分外排斥的,他曾说过他心有所属,此生非那人不嫁,想来那人定是赫连晴了,如今他们良缘喜结,陌上佳人恩爱白头,这场婚宴明摆着就是做给你看的,讓你眼睁睁瞧着曾经的未婚夫婿嫁于政敌,为的就是动摇你的军心!你说是不是,崔小公子?” 汪娘子的本意,是想让崔锦程帮忙劝阻的,段乞宁还有个对她一心一意的情郎在身边,犯不着为了一个心里没他且婚约已作罢的前未婚夫婿冒险。 汪娘子的点名,令崔锦程有些一愣,少年将灼热的视線凝向被众人簇拥着的女人。 段乞宁也将目光移向他,两人四目相望着。 似是想到了什么,崔锦程的耳 根和面庞浮现驼紅。 被胃疾折磨多时的他较之前消瘦不少,雪白的宮服包裹他的身子,只露一双素手在外,轻而易举地勾连段乞宁的记忆回到上一次蛊毒发作的时候: 她计算好时机,专门卡着那几个逃跑的苏彦衡私兵返回大延向上呈报的时间点,用拓跋箬缓解情蛊、要了拓跋箬的身子,目的是为了让苏彦衡他们自乱阵脚。 可崔锦程知晓她与拓跋箬的事后伤心欲绝,独自一人沉入宫里的温泉池中。 段乞宁那边和拓跋箬结束,整顿好衣裙前去看他,少年正是用自己的一双手将蝴蝶那處碾揉和贯穿。 细细碎碎的喑哑之声隨池水雾气缓缓流淌,打湿了段乞宁的衣裙,可当她迈去步履悄悄靠近,崔锦程又如一只炸毛的兔子,死咬唇瓣又羞又愤,紅着满是情。潮的眼瞳,声线破碎而颤抖着,不允许她的靠近。 …… 两个人因为这件事有些龃龉,段乞宁差宫人送去不少好东西,少年都兴致怏怏的。 直至今日来给她送茶点,崔锦程得知她要去救邵驰,且危险到隨时会被苏彦衡一网打尽的程度,他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崔锦程保持沉默,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半天,隐忍着不让其落下,好久,他才故作镇定地道,“我会支持宁姐姐的所有決定。 段乞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崔锦程却低垂眼睫,避开她的视线。 汪娘子傻眼了,急得边团团转边跺脚:“崔小公子啊,你莫要这样道,你难道不担心宁少主有危险吗?” 怎么会不担心呢?崔锦程比任何谁都希望段乞宁能平平安安的,可他清楚地知晓段乞宁的为人:她只是表面上纨绔刻薄,胸膛里的心跳却是炙热而多情的。段乞宁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她好的,她都会默默记在心里,投桃报李,更莫要说是与她一起在桑州渡过苦日子的邵驰。 她对邵驰哥哥有情,所以不管有多难多危险,她都一定会去救他的! 意识到这一点,崔锦程隐匿微微抽疼的心口,转身离去。他行至后门处闭上眼睛,靠在门框边,克制地深呼吸一口气。 如此,段乞宁在众人缄口不语的时候再度笃定宣布:“邵驰,我是一定会去救的。” 紅鸢和蓝堇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随后也坚定地携凰翎卫和霜月卫行禮道:“属下等定当鼎力支持殿下的一切決定,但凭殿下吩咐,誓死守护殿下安危……” 一声声誓约振聋发聩,汪娘子见木已成舟,便也放弃劝阻的心思,跟在后头道:“既然宁少主心意已决,那么在下也会倾尽全力助力宁少主。” 段乞宁的视线在众人坚定有力的面庞上辗转过,眸底闪过动容之色,她站定笔直,朝众人诚挚拜道:“段乞宁在这里谢过诸位了。” 此去营救,刀剑无眼,势必会有伤亡。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段乞宁深谙此道,所以她真诚地感谢每一位愿随她出生入死的战友。 备署好营救计策,这场议事散场,大堂里的温度也随着众人的离去骤降,穿堂风寥落而过,卷动室内的灯火忽明忽灭,将段乞宁只身一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这最为艰险的一条路,让她无时无刻不处在风声鹤唳之中,她的神弦每天都为此紧绷,不敢有任何松懈。只因她知道,她现在不仅仅是她一人,还有身后认她为主的凰翎卫和霜月卫,一旦她懈怠,这十万精兵将会随她一同陨落,会瞬间被争权夺位的浪潮吞没。 她必须,不断前进、不断前进、不能回头、无法回头…… 她必须,为自己每一个决定负责! 段乞宁很快收拾好思绪,将最坏的结果通通抛之脑后,坚定地迈出步履。 行至堂外,反倒是那个方才还说要支持她所有决定的少年先行反悔了,崔锦程扑过来,湿漉着眼眶哀求她:“宁姐姐,我后悔了,我不该答应你去的……” 段乞宁静默一瞬,才缓缓转过身看着他,犹如交代后事一般道:“我会以‘钓月娘子’的身份赴婚宴,你就待在大幽此地,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吗?不要让我为你担心。” “我不要!”崔锦程的眼泪一下子涌出,“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去……别去救邵驰哥哥!我就是想自私一回,宁姐姐,你就当我是嫉妒!我是个妒夫!我不想你对邵驰哥哥那么好!你别去救他,他的姐姐还有他的母亲,听候的是苏彦衡的差遣,她们曾经将我们围剿在晾州西郊,差点要了我们的性命,这些你难道都忘了吗!” 段乞宁就犹如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自顧自地继续道:“若我这趟回不来,你就和汪娘子还有安妹妹她们一道,从西南那边绕路走,北上雪州。‘钓月娘子’名下所有的资产还有母亲留给我的产业,都归你了,崔家主过去总说你天资聪颖,掌家掌财各个不差,我那点铺子,你肯定也能帮我打理妥当的。” “我不要铺子,也不要产业!”崔锦程紧紧扯住段乞宁的手,“你别去!邵驰哥哥是邵家人,只要他姓‘邵’,他所有的一切就和邵家荣誉与共,他与我们立场相悖,是我们的敌人!” “宁姐姐,你怎么能去救敌人呢?就算你把他救出来了,可他今后呢,你想过他该如何自处吗?一面是他的家人,一面是他在意的你,你要他如何抉择呢?他选择任何一方,他都不会过得自在的!你只是不顾他的意愿要去救他,若他当真想要嫁给赫连晴呢!” 这个问题直白又犀利,段乞宁确实没有好好考虑过,经他一点拨,她目色闪烁,“你说得对,所以我必去无疑,也正好问问他的想法,若他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他走,若他心意已决,我会放手。” “可你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万一人命两空……” 崔锦程根本不敢想,段乞宁而今要为了另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歇斯底里地吼道:“若我是邵驰哥哥,我情愿你别来救我,我不想你受伤!” 段乞宁收拢手掌,平复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缓缓地道:“小少爷,若喜轎上的新郎是你,我也一样会这么做的。” 崔锦程彻底怔愣住,心房最柔软的那处角落塌陷。 他忽的就明白了她一直收敛着的感情,于是他顿住哭泣,慢慢松开手。 所有的不舍和依恋化为沉重的、但是却饱含期许的一句话,“宁姐姐,我等你回来。” “好,”段乞宁背过身,“等我回来。” …… 婚期当日是个雨天,雷雨声声滚过天际,却盖不过桑州街道里的锣鼓。 礼乐奏响,一抬喜轎缓缓行于雨帘中,雨水将喜轎的色泽打湿得更为鲜红,而这抹阴沉的红色攒动于红毯之上。 街边有桑州民男手洒鲜花和彩缎,为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盛状锦上添花。 赫连晴贵为当朝太女,且即将继任大统,所迎娶的邵家儿郎仅为侧夫,故而不必亲门远迎,在礼部的操持下,婚礼改为奉迎制。 喜轎会在吉时抬入桑州行宫,由使节上前奉迎新郎下轿,新郎将会在穿过冗长的行宫长廊后,与新娘在高堂行礼成婚。 对段乞宁而言,最容易动手的时候,一个在邵驰于耳房待嫁时,一个在喜轿游街时,她择得是后者。 彼时,段乞宁将钓月娘子的皮囊戴在脸上,隐匿在街头人潮中,静静地望着喜轿从面前抬过。 强劲的风吹撩起轿帘的一隅,天边突然降下一道惊雷,映亮喜轿内少年苍白的脸。 邵驰身着橘红色的新郎喜服,目色空洞,安静地坐于轿舆内,消瘦下去的身子如雨打浮萍,随女娘们抬轿的步调一摇一晃着,他手中用于遮面的红缎盖头,则被他死死地绞在手心里。 似有所感,邵驰匆匆撇头,风吹起车帘,让他对上人潮中钓月娘子滚烫的碧瞳,少年死气沉沉的目光松动,如墨雨云间骤然劈闪而过的雷电,燃起几簌火花。 第115章 紧随其后,车帘落下,阻挡住双方的视野, 邵驰慌乱用手撑开,想要去追寻段乞宁的身影,却被喜公一掌按回轿子里头。 轿外传来喜公冷冰冰的声音:“邵小公子,今日是邵家军凯旋的日子,也是您作为新婿出嫁的日子,可莫要失了分寸,起了旁的不该有的心思。要知道,您的一举一动,都代表邵家对大延凰室的姿态,您也不想讓邵家背上个‘通敌叛国’的污名吧?” 邵驰的心瞬间如沉入大海,一片死寂。 又或许,他的心,早就在得知她身世的那一刻,就死了。 东宫递来聘书和聘礼到邵家的那天,他和邵筠大吵一架。 邵大将军在外征战,苏彥衡稍作手脚,便能讓邵家三十万大军有去无回。 苏彥衡之所以这么有恃无恐,就是笃定邵家忠心报国的正气,哪怕再苦再难,邵家也会捍卫国土;哪怕当权者从中作梗,邵家也会咽下苦梗,效忠大延。 这么忠诚的邵家军,苏彥衡还是不滿足!他一定要将邵家军牢牢把控在手中,才会需要一个邵家儿郎嫁入宫闱做太女侧夫,犹如拿捏了邵家两位将军的软肋。 那天,望着堆滿镖局的聘礼,邵驰心绪迷茫,红绸缎的反光打在他的面頰上,愈发衬托他面容的憔悴,“阿姐,你当真舍得讓我嫁给二凰女做侧夫?” 邵筠眼眶微红,色厉内荏地道:“阿驰,注意言行,那是太女殿下,未来的天女。” 阿姐的眸中分明是不舍和无可奈何,邵驰做出最后挣扎:“阿姐……既如此,为何不反?” 邵筠的一巴掌停在空中,没舍得落下来,收了回去,冷冷地警告道:“以后这种话莫要再说!” 可邵驰偏要道:“阿姐,你也变得和娘一样,成为只会愚忠的臣子了嗎?当年姑姑的死,纵然是赫連玟欽下的死手,可娘的懦弱与愚忠,难道不是加剧这场悲剧的帮凶嗎?” “啪!” 邵筠狠狠抽下耳光,厉声呵斥:“邵驰,你可知晓,如果不是娘的隐忍,邵家安能有今日?是娘親庇佑我们安然无恙地长大,你有什么资格质疑她的决定和她的付出?仅仅是因为你狭隘的视角下所看到的那些片面的表象嗎?” 面頰上传来火辣的痛感,邵驰偏过头懵然着,任由唇角裂开血迹。 邵筠缓缓道出真相: 当年,赫連玟欽顶替赫連玟昭上位一事,骗得了文武百官,可却骗不了与玟昭姐妹情深的邵春秋。 邵春秋发现了这场骗局,所以赫連玟欽才会对她起杀心。 适逢外患来袭,赫连玟钦派遣邵春秋征战,即便知晓凰位上的并非她的姐妹玟昭,但忠于大延的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守卫“玟昭”的国土。 赫连玟钦得以设计让她战死沙场。 知晓这一切的邵冬夏在帝王虎视眈眈的压迫下,为了保全邵家,只能伪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信服邵春秋是为国捐躯,而她邵冬夏,将传承姐姐的遗志,繼续为大延和“赫连玟昭”鞠躬盡瘁。 “赫连玟昭”盡管有些猜疑,可多年来邵冬夏谨小慎微,渐渐打消掉凰帝的顾虑,邵家军才能繼续在大延国土上挥洒热血。 邵筠气道:“你口中的‘胆小懦弱’,是娘卧薪尝胆的勇气。她咽下的仇恨的苦痛,不会比你少一分一毫!甚至比你更为痛心疾首!可是她没有办法,她只能蛰伏,守到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能够将赫连玟钦从高台上拽落!” “我不明白,这难道不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外一个火坑吗!”邵驰争执着,“苏彥衡难道是什么好东西吗?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和当年的赫连玟钦有何区别?一样是外敌来犯,一样的是利用邵家军的忠诚让邵家军奔赴前线,用一样的手段威胁我们!即便赫连晴继位,苏彦衡还是会忌惮邵家军权在握,还是会想方设法削弱邵家的兵权!和苏彦衡合作,就是与虎谋皮!犹如此刻,让我嫁给赫连晴为夫!成为他胁迫邵家归顺他的筹码!” 面对他的质疑,邵筠眸光幽深,眼底似有恻隐之情,却还是铁面冷言道:“苏首辅如何暂且不论,可太女殿下始终是纯正的凰家血脉,是天底下最该继承大统的人,她就是当之无愧的未来天女!而不是你杀親仇人的女儿段乞宁!你和她是不可能的,你死了这条心,安担给我嫁去东宫!未来太女殿下登凰,你会是尊贵的凰贵君,仅次于父仪天下的‘凤’!整个邵家都会以你为荣的!” 邵驰脸色铁青,怔怔地朝后踉跄两步,这样的阿姐,让他觉得陌生,她竟和民间那些卖子求荣的人一样,露出一张狰狞的、满是算计的嘴脸。 “你们要当苏彦衡的狗!我不当!” “你以为你有的选吗,邵家有的选吗!”邵筠勃然大怒,“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邵家三十万大军有去无回吗?” “轰隆隆!” 雷声降临,大地都为之震动,震感从地毯传递到喜轿中,震得邵驰的心麻木如齑粉。 段乞宁便是在这一瞬间,下达“动手”的指令,霜月卫已乔装打扮成轿娘的模样,如追影射出,闪至迎亲队伍的身后,弯刀架在她们的颈脖上,于瞬息之间,响起整齐划一的割裂皮肤和骨头的声音。 “嚓嚓嚓——” 霎那间,血溅千里,又在雨水洗礼下,红毯化为血河。 喜轿从轿娘的手中滑落,邵驰也随之降落,犹如坠入这洪流之中。 他曾以为,他和段乞宁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谁知道造化弄人,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洪流。他好似濒临溺死的人,在这样粘稠的河水里挣扎,一面是他最敬爱的姑姑,一面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我该怎么办……姑姑……我究竟该如何选择……您告诉我……”少年在红色喜轿中彷徨,听着外面的厮杀声,抱着头颅沉入痛苦的河水中。 可偏偏,段乞宁衣衫湿漉,脚踏血河,一步一步横跨而来,撩开轿帘,朝血水中的他伸出手:“阿也,我带你走!” 这是他的神仙姐姐啊! 此刻,犹如天光降临,段乞宁紧握他冰凉的手,将他从喜轿中拉出,外头的雨势都随之消散,一丝光亮划破厚重的云层,照耀在她沾满血迹的面颊上。 段乞宁今日手持的是长剑,她用邵驰教她的邵家剑法,将那大呼小叫的喜公斩杀,又对那个目色怔然地少年道:“能走吗?” 邵驰摇头,他被苏彦衡的人喂下软筋散,别说轻功和内力了,就是寻常的跑跳都做不到,更何况,束缚住他的还有…… 觉察到他的不良于行,段乞宁猛地撩开少年的婚裙,睫羽一颤,赫然看见一对金镣铐扣在他的双足之上。 鎖鏈的长度,只够他维系小步小趋的君子步伐,他宛如被折斷獠牙的困兽,被完全限制住自由。 他可是邵驰啊!那个无拘无束、散漫放荡、鲜衣怒马的少年阿也!段乞宁将满腔怒火化为斩向金鎖鏈的一剑,只听清脆的一声响动,锁链震得她掌心发麻,震得长剑碎裂,都没能将其破开。 邵驰握住她发红的手,眸中有泪花闪烁:“寻常剑刃斷不了它!” “何物才能断它?” “姑姑的佩剑 ,乃精铁所铸!” “现在何处?” 邵驰面如死灰:“作为陪嫁,已置于桑州凰室的行宫里。” 苏彦衡此举,就是要让段乞宁人命两空。 “神仙姐姐,你走……” 话未道完,被段乞宁打断:“我这就去取!” 邵驰心口发凉,可此刻的他根本没有力气阻拦。 段乞宁将他推给阿潮,他如今武功尽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视线,崩溃到双眸骤红:“不要去!阿潮哥哥!你去阻止她啊!行宫全是苏彦衡的人手!” 还有凯旋的邵家军!她们一定会将赫连玟钦的女儿手刃的! “不要去!不要去……”邵驰死死地呐喊着,倏然拼尽全力反抗,咬向阿潮的胳膊。 阿潮猝不及防松了手,少年逮着空隙就朝行宫的方向扑,却被金锁链捆住脚踝,摔了个狼狈,砸进泥水中,头上凤冠里的珠串散落一地,邵驰忍疼咬牙,从水坑里爬起,却顿住身形。 远处,不用段乞宁前去行宫取剑,邵筠已手持邵春秋的佩剑,携邵家军前来,拦在段乞宁的面前。 段乞宁停驻脚步,手握断剑,警惕地环顾四周。 雨不知道何时停的,邵家军列阵的步履却如细密的雨点打在大地上,军队很快将段乞宁及霜月卫包围。 “阿姐!求求你放过她!”邵驰远远咆哮,可声音被风吹散,化为沉闷而无力响动,无法传至邵筠的耳畔。 又或许她听见了,但无动于衷,这时,苏彦衡也在邵家军的簇拥下行至段乞宁面前,而邵筠神色冰冷地举起佩剑,指向段乞宁道:“逆贼,胆敢劫持太女殿下的侧夫!全部拿下!” “不——”邵驰扯破喉咙大喊,可依旧没能阻拦邵家军的兵刃半分。 第116章 邵家军执剑冲向段乞宁,后者神色一凛,霜月衛已拔刀上前,接上邵家军的进攻。 电光石火间,段乞宁步履后撤,附近屋檐上踏响步履飞掠的响动,一直蛰伏在外圍寻觅时机的凰翎衛前来护驾,从房梁顶轻功越落,拔刀出鞘。 为首的紅鸢一袭火紅劲装,衣裙随轻功飞驰,女人于空中旋身,利落地将腰间令牌抽出,高举在段乞宁和邵筠之间,“邵小将军,您官居从一品,应当认得此令,认得凰翎衛!” 此物,为凰翎衛的身份铭牌,见此物犹见凰帝陛下。 邵筠执剑驻立,握剑的手一緊,面上闪过犹豫,气势明顯颓败下来。 紅鸢乘胜追击,摆足姿态道:“凰翎卫拥护之主,便是当朝天女,邵筠,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将剑指向大延最尊贵的‘凰’!” 段乞宁屏住呼吸,谨慎地博弈着。 这是计策中的一环,赌的是邵筠对大延的忠诚,胜负如何犹未可知,但是,身侧的苏彥衡顯然是个变数,那一袭水墨色首辅製服的男人闻言,在万籁俱静中哼笑出声,亮出一枚合二为一的虎符:“邵家军听令,传太女殿下口谕,废除凰翎卫为天女影卫之律例。凰翎卫现与大延叛徒段乞宁狼狈为奸,视为谋逆同党,天女大人准邵家军执刃缉拿,格殺勿论,以功论赏!” 邵筠眉头緊锁,眸色微动,她虽没第一时间表态,但她身侧的邵家军见虎符如见军令,军令如山,压在她们的脊背上,已让她们异口同声地宣誓道:“邵家军领命!” 话音刚落,邵筠也很快加入这场圍剿,手中长剑横扫,与凰翎卫和霜月卫厮殺。 段乞宁在红鸢和藍堇的拥护下一边抵挡攻击,一边撤退,她们本欲轻功破开重围,岂料苏彥衡的人手很快将周围一帶的民房高楼占领,数十个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占领绝佳射击之位,箭矢耷拉在弦上。 苏彥衡一声令下,箭羽攒发,如雨幕降临,精准无误。 段乞宁瞳孔緊缩,红鸢和藍堇已扬起武器,将箭矢击落。可那些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非人力所能清扫干净,几只漏网之鱼扎在红鸢和蓝堇的臂弯间。 段乞宁心下骇然:“红鸢,蓝堇!” “属下无碍!”她们同时回应着,将段乞宁护得更牢,不敢有任何松懈。 邵筠将面前阻拦的凰翎卫斩杀,超高的内力造就她非比寻常的视听能力,比在场任何人都要率先发现远处高楼上,有名弓箭手,瞄准的是段乞宁的后背。 便是她隐忍和踌躇的那一瞬间,那人的箭矢射出,令她的瞳眸一缩。 眼看着箭羽要射。入段乞宁的后背,在这千钧一发之刻,阿潮的刀比他的人先抵达,将那只箭矢击落,緊随其后,他的身影也轻功遁入此间,守在段乞宁的背后。 邵筠收回目光,神色未改,继续斩杀下一个敌人,而不远处,她的弟弟摔倒在泥泞中,正咬牙撑爬起。 “住手……住手……”邵驰艰难困苦地攀爬,拼了命地朝争端那头前进,少年橘红色的嫁衣如火燃遍他所爬过的所有路径,但每爬一步,都坚定不移。 谁也不能伤害段乞宁! 抱着这样的执念,邵驰的额角青筋突起,被嫁衣包裹的身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他在双方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爬到争斗的外围,下定决心,颤着手解开自己的婚服和腰帶。 少年褪去上衣,将后背上的图腾暴。露在天光下,扬声吼道:“都住手!” 这一声很快被兵刃相接的声响盖过,但覆盖住整块后背的刺青,足够显眼,让每一个匆匆掠过视线的邵家军在见到的第一眼均頓住身形。 越来越多的邵家军停頓身形,打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以至于到最后,双方定住攻势,同时放下武器,怔怔地望着那块巨大的、老虎形状的刺青图腾。 那是一块庞大但栩栩如生的“虎符”。 真正的虎符! 邵筠也放下佩剑,幽长的眸光凝望少年的后背。 苏彥衡显然被眼前这一幕惊到,抑是愣在原地。 邵驰却在这时正身,绷紧的身躯彰显力量感,后背的每一块肌理都犹如他的声弦扯紧着,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邵家军听令——” 每一名邵家军凝眸,纷纷跪倒在地,就连邵筠,也是恭顺地低垂头颅,屈膝在那图腾之下。 邵驰深呼吸一口气吼道:“放下刀剑!任何人都不得伤害段乞宁!” “哐当。” 一把剑被撂下。 又一把剑被撂下…… 越来越多的刀剑撂下…… 所有的邵家军都放下了自己的武器,就连邵筠,都将那把精铁所铸的佩剑撂在面前、段乞宁的靴边。 段乞宁眸色微动,骤然对上邵筠冷毅的视线,一道独属于女人间的默契贯穿彼此心尖。 在邵驰下令“给段乞宁等人放行”的瞬间,段乞宁抄起那把佩剑飞速折身,一举斩断邵驰双足之间的锁链。 “一起走!” 这一切,都发生于短短的一个呼吸间,霜月卫提前备好的骏馬在段乞宁话音落下时奔至她的面前,段乞宁翻身上馬,将邵驰一并拉入馬背。 “撤退!” 所有凰翎卫和霜月卫同时收刃后撤,轻功急飞,随段乞宁撤离此处。 苏彦衡很快反应过来,“不能放跑他们!弓箭手!” 邵筠眉头一皱,本想起身製止,可终究是晚了一步,一只箭矢射出,正中老虎的眼睛处,约莫是少年的左胸后背。 箭矢没入身躯的那刻,馬背上的邵驰明显痛缩一下,他仓惶回头,对上姐姐邵筠担忧的目光,随后,他和段乞宁的身影消失于视野。 邵家军从跪守军令的状态中解除,于地上起身。 苏彦衡的怒火已至,甩手一巴掌便抽到邵筠的脸上:“为何要把邵春秋的佩剑带来!” 邵筠眸底有火燃烧,不比脸上的火辣少,只是她很快掩埋,拳头捏起放在左胸,伏低姿态行礼道:“首辅大人息怒,末将不过想用姑姑的剑报仇雪恨罢了!” 这个理由让苏彦衡寻不到纰漏,男人怒气冲冲了好半晌才平复,最后归于平静道 :“罢了,回行宫。” 无人知晓苏彦衡背过身去后,眸底的平静和阴冷。 今日这一切,虽有意外,但大体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反正成婚只是夺取金象秘钥的幌子,那个邵家竖子,劫走了便劫走了。 他也确实覺得,这么个清白早就被毁的少年,根本就配不上他和玟昭的女儿赫连晴。 而邵驰背后的那块“人体虎符”,不过是一次性的,今夜他就会用手中的实体虎符重立军令、重塑军规,万万不会再让这种荒唐的事情发生。 邵筠跟在后头,她不知晓苏彦衡的心思,只是回想那只箭矢的力度和深度,到底是眉心舒展些许。 …… 与此同时,一马两人在山野小径上穿梭,闯出城镇的功夫,段乞宁将那把佩剑递给邵驰,少年反手一扬,斩断箭柄,只留箭头未拔,随后便将佩剑插。在马腹上的兵器槽口中。 此路前去大幽,要穿过一片田埂。 段乞宁勒马驰骋在田埂上,邵驰一如从前,从背后紧紧圈住她的腰肢,面颊抵扣在她的后背上。 因为中箭的伤势,少年忍着疼,呼吸也有些局促,但尽力克制着举动。 段乞宁:“你怎么样了!” 邵驰勉强扯着虚弱的声音道:“还好,还死不了……” 段乞宁有过一瞬为这厮吊儿郎当的话术恼火,但转念一想,阿也就是这么个性子,便也嘴上刻薄着:“下手还是太轻了。” “啧啧……你这女人可真恶毒啊~” “好了,你可以滚下去了。” 少年哼哧一声,反倒是圈在她腰际的手更紧。 段乞宁只覺后背一热,他用脸颊正轻轻蹭着,声线融入风里,让人有些听不真切:“我就知道你这个傻瓜一定会来救我……” 段乞宁犹如知晓他的心事般接话:“所以你让他们将婚期地点定在桑州?” “是……”邵驰闷闷地应答。他以死相逼,才从苏彦衡手中争取到更改婚期地址的权力,“我知晓你的势力都在这里,也知晓你不论如何都会来抢婚的,这样你全身而退的把握会更大。” “我、”邵驰顿了顿,低低地说,“……我不想你受伤。” 与之别扭而刻意压低的声音相比,段乞宁的回应更为坚定和敞亮:“我也不想你受伤,可是对不起,你还是受伤了。” “没关系,一点小伤只会让我睡得更香。”邵驰眼里波光流转,将脸完全埋在她的发丛中,细嗅着熟悉的香味。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感困顿来袭,但舍不得闭眼,便扯着朦朦胧胧的嗓音道:“真好,还能再见到你,神仙姐姐。” 这一次,段乞宁没有回应。 邵驰当她没听到,可忽然间又觉察到不对,为何她的身子在发抖? 他猛然抬头,赫然发觉骏马奔驰的方向已偏离田埂的轨道,眼看着就要奔进农娘的菜园子里,邵驰大喊:“段乞宁!” 段乞宁克制而痛苦地应了一声,扬起头颅喘息,少年暗叫不好,刚想扯过缰绳掌控方向,没想到骏马被坡上垒在一起的硬梆梆的牛粪绊到,颠簸着将段乞宁和邵驰同时甩出。 两个人摔进菜田里,邵驰抱着她在泥里打滚。 那半截箭矢到底是被这样的滚动压进身体里更深,邵驰倒在田埂里抽气,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去关心身上的段乞宁,“你怎么了!” 段乞宁的额头上全是汗液,整个身体在不停打颤,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嘶鸣声,邵驰虽不懂医术,但毕竟是习武之人,便稍搭脉,就觉察出她体内紊乱的经脉,就和那些练功走火入魔的武林人士一样。 他很快反应过来:“你的凤求凰怎么会这么严重了?” 段乞宁勉强挤出一些理智,掐着他的肩膀道:“是苏彦衡、你的嫁衣上、有他调制的熏香,会牵动蛊毒爆发……” 邵驰当机立断将她放于柔软的泥里,翻身解开嫁衣霞帔,投掷得老远,只留一身浅薄内衫。 段乞宁反手扯住他的臂弯道:“没有用了……已经有反应了……你走吧……我这次大抵是控制不住……” “没关系我给你睡!”邵驰没有半点犹豫,翻身扑到她的怀中,一边吻着她的唇,一边引导她的手揽紧自己,已不由分说地褪去自己的内衫,将整个上半身裸。露在外,“你要是不够,下半身也可以脱……” 这具姣好的少年身躯送上门,对蛊毒爆发的段乞宁而言,无疑是极具诱惑的。 她的理智逐渐涣散,唯有蛊毒激发的渴求充斥脑颅。 很快,段乞宁完全失去思考的意识,只剩本能在驱动,她将邵驰压倒在泥里,暴戾的双手直接撕开他的余下的衣物,与他疯狂地纠缠在一起。 待凰翎卫和霜月卫追来时,见到的便是菜田一片狼藉,段乞宁脱力昏倒在邵驰身上的场景。 可她身下的少年毕竟衣裳尽毁,红鸢和蓝堇及其下属们赶忙背过身去,阿潮下马,取了披风盖到邵驰身上,从他怀中将满身粘稠的段乞宁抱走。 “多谢。”邵驰裹紧披风,眉宇间多了一层阴郁的愁容。 第117章 一行人昼夜不舍地趕路,他们前脚刚踏入大幽国界,后脚大幽帝安排的人手已来接應,几乎是马不停蹄,一路无阻,行至凰都。 然而,段乞宁的蛊毒远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此前还从未有过这样,讓她能够陷入昏迷的险境,甚至在梦中她都在挣扎,一边蜷缩身体,一边发出剧烈的哀嚎。 “儿呀,你受苦了……”大幽帝守在段乞宁的床头,望着床榻上和胞弟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心疼不已,随后她将宫里禦醫通通调来,施加凰威道:“你们都给朕好好治,好好想法子,若她有任何闪失,朕为你们是问!” 众禦醫压力剧增,擦着额角的汗水應是。 作为段乞宁一直以来的主治醫娘,汪娘子也第一时间提着藥箱趕到榻前,一见段乞宁这副模样,她爹啊爹啊的叫唤两声,同其他禦醫简述病史: “宁少主此前毒发时,用大幽寒玉体魄缓解过几次,所以身子越来越依赖寒玉体。原本用这种法子缓解,她体内的蛊毒应该有部分已经轉移了过去,是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的,可都是因为苏彥衡他们强行用外力牵引多次,才导致宁少主这短短几月,体内蛊毒就糜烂到能和赫连玟钦二十多年来媲及的程度!” “这个畜生!”汪娘子又将苏彥衡等人一通咒骂。 这种情况,用大幽寒玉体魄的男子最为妥当,可大幽禦医道,她们大幽除了玉儿殿下,再没出过天然的圣子了。 又有御医提议将崔锦程唤来解毒,先缓解了再说,遭到汪娘子的反驳:“万万不可,此前宁少主就交代过,不能用崔小公子的,否则她醒来后定是要发火的!那样反而会刺激蛊毒!” 另一个御医问:“上次的那个大莽国的小凰子呢?他体内有凤求凰雄蛊,可能配偶?” 汪娘子还是摇头:“配不了,法子不管用。” 众人陷入僵局,大幽帝起身怒斥她们一群饭桶。 凰家威严降落,御医们只得奏请去藏经阁里研读,看看大幽古籍中有没有記载。 大幽帝甩袖:“只给你们一日时间,一日后若还未有结果,全都提头来见朕!” 底下御医叫苦不迭,只得抓紧时辰翻查古籍和医书,汪娘子也刻不容缓地前去,一本一本查阅。 期间汪娘子特地叮嘱宫男,这凤求凰到此地步,定然会出现冰火两重天的場面,若是段乞宁燥热难耐,就将她褪去衣衫,置于凉池中,若是她寒冷打颤,就为她添衣盖衾,若是她既不热也不冷,只是发怒发狂,就放任她发泄,莫要去阻挠。 宫男们应是,小心伺候着。 晌午汪娘子回来,撞见崔锦程来探望,她趕忙将人撵了出去。 任凭崔锦程如何恳求,汪娘子都不松口,她无可奈何地 道:“崔小公子,不是在下不放你进去,实在是宁少主交代过的。你体质特殊,她现下意识模糊,若伤了你碰了你,宁少主清醒后定然是要问责的,你我都担待不起。” 里头传来段乞宁发狂的嘶吼声,窗门关得严实,看不见里面的动静,但是光听那砸碎在地板上瓷器的碎裂声,便可以想象到場面如何。 那些响动宛如匕首一下一下剜着崔锦程的心头肉,少年的眼眸很快盈满泪花。 汪娘子又何尝不心疼,所以她饭都没吃,只喝了口茶水,便又匆匆赶去藏经阁。 临走前,她特地拜托红鸢和蓝堇把持殿门,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讓那三个男人中的任何一个踏进去。 崔锦程、阿潮、邵驰,没有一个是讓人省心的! 一个个都上赶着要去给宁少主解毒,汪娘子怎么赶都赶不走,他们此刻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殿门口。 好在从天亮到天黑,总算有所收获,几位医娘一同前去大幽帝跟前禀报。 一位御医尋到可以缓解症状的藥材组合,和赫连玟钦曾经服用的怡神丹是同一种配方,大幽帝即刻将她派去炼藥。 余下的另外一名御医禀明尋到的解藥线索,大幽帝眯开眼眸追问下落,那名御医面露犹豫地道:“据古籍記载,唯一一颗解药,和大延先凰的遗诏藏在一起,藏在一方玲珑宝匣中。” 集齐五把秘钥可得天下的传闻,大幽帝也曾听闻,并且听之前段乞宁透露,苏彥衡已筹集齐四把。 大幽帝捏捏眉心,颇为烦躁,大延秘匣,在大延境内,必然被苏彦衡重兵把守,想要取到谈何容易,两国势必有场恶战要打。 “还有旁的线索吗?”大幽帝将目光移向踌躇难定的汪娘子。 汪娘子踏前一步,行了个礼,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是段乞宁带来的大延人,大幽帝倒没拘着她的礼节,态度还算友好地道:“汪娘子尽管道来,若需要朕出面找寻的药材,也尽管提。” 汪娘子当下将自己所查阅到的讯息道明: 凤求凰是以大幽凤尾花为药引淬炼出的剧毒情蛊,蛊毒无法消失,只能轉移。 那所谓的藏在秘匣中的“解药”,也不过是用大幽凤尾花所炼制出丹药,可以将蛊毒转移至丹药内贮存,从而排出体外。 所以,汪娘子所看到的另一个破解之法,需要一株大幽凤尾花,一个願意引蛊的人。 大幽凤尾花长在火山口附近,十年才开一束,看似难寻,实则不然,大幽凰宫就封存有一株,今年刚开花,边域的花匠便马不停蹄地送了过来。 汪娘子停顿话语时,大幽帝就已派女使去取,不稍片刻,装着大幽凤尾花的锦盒呈上。 最难的,反倒是看似简单,实则难寻的引蛊之人。 首先,那人必须得是大幽寒玉体魄,才能充当“丹药”,将蛊毒贮藏在自己的体内。毫无疑问,这种体魄的人将凤求凰引到体内,必死无疑。 其次,既为情蛊,引蛊之人和蛊主之间必然需要感情羁绊,需要在蛊主毒发之时,女男交。合,以身渡蛊。 可这是相悖的,既然双方都对对方有情,又怎么舍得对方为自己而死呢? 汪娘子捧着锦盒出来时,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所有的路都似乎被堵死了,压在面前的,是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 …… 段乞宁清醒于三日后,得益于御医不舍昼夜炼制出来的丹药。 只是她虽意识恢复清明,但身体上还是倍感折磨,段乞宁近日总是昏昏沉沉的。 彼时,她正撑着额头在书桌前喘气,脊背传来密密麻麻如同蚁虫攀爬的难忍之感,段乞宁倏然掐紧桌缘暴吼一声,扬手就将桌面上的吃食通通掀翻在地。 乒铃乓啷的响动很快惊动屋外的人,宫男随即推开门就要来收拾,被段乞宁一句“滚出去”吓得哆嗦在原地。 便是他发愣的那会功夫,段乞宁透过眯开一小截缝的门,见到一直守在外面的崔锦程。 他也只敢趁着宫男进去收拾的时候偷偷见上段乞宁一面,两个人隔着木门相见,崔锦程顷刻间红了眼眶,忍不住朝前踏了几步:“宁姐姐……” “滚!”段乞宁暴戾地又吼了一声,不知是对那宫男说的,还是对门外的少年说的,只知道话音刚落,那小宫男急急忙忙逃了出去,合上房门。 空气陷入死寂,倾倒在地的吃食散发饭香,可段乞宁根本没有胃口,体内燥热得就如快要喷。发的火山,积攒在腹腔中的除了无穷无尽的情。欲还有一抹扭曲的恨意。 段乞宁陷入昏迷的这些天,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境里的世界格外黑暗,暗得见不到光亮,但却能清晰地见到每一个人的脸庞。 她梦见了一些不属于她的記忆,起初,段乞宁还能分辨清楚,这是她曾经读到过的原著片段,片段发生于赫连晴称帝后,将拓跋箬和崔锦程同时纳入后宫。 因为嫉妒崔锦程的美貌,拓跋箬仗着自己位高权重,将崔锦程罚跪在御花园的场面,再之后,赫连晴经过御花园,见到崔锦程后对其分外怜惜,当夜就传召他侍寝。 在梦里,段乞宁甚至还能回忆起崔锦程的哭音,淅淅沥沥,又婉轉动听,似枝头将将融化的点点雪水。 段乞宁忽然意识到,原著中演绎到这里,已经没有“段乞宁”的存在了,崔锦程是赫连晴的。 崔锦程是赫连晴的。 这个念头的出现,不知为何,如倏然炸裂的爆竹,她的胸腔被轰炸得难受至极,她抱着头颅声嘶力竭地呐喊,可是自己偏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身体似乎和梦境中的黑暗融为一体,黑暗化作液态的黑水在缓缓流淌,她的思绪和记忆也被融进黑水中,凤求凰的蛊毒犹如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这潭黑水,越搅越浑浊,越搅越模糊…… 段乞宁被这样的扭曲感席卷,记忆一举被冲刷回过去—— 她出生于晾州城的商贾世家,母親为晾州首富,她是晾州恶霸,生平最爱欺女霸男。 晾心湖之宴上,她与七凰子赫连景一见钟情,两人坠入爱河,并且偷尝禁果。 可是她不願意做驸马,她还没有玩够,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很快她的目标,转移到崔家小公子身上。 她将崔锦程视作小七的替身,对崔锦程展开疯狂的追求。 为了崔锦程,她无恶不作,用尽极端的手段,甚至不惜自杀威胁,可是这个淡漠的少年,始终凉薄寡情。 他就如天上的月亮,可明月高悬,独不照她。 她在他身上投注的成本越多,她就越难以抽身,越是爱而不得,她便越是痛苦,越是想要将这朵高岭之花折下! 到头来,自食恶果。 好痛!她的头好痛! 似乎是后脑勺着地了,砸中石头,讓她整个头颅都在振荡! 天旋地转,她耳边小厮的泼汤声和路人的嘲弄声都在旋转,她扶着剧痛不已的头爬起,崔家小厮捧着木盆叉腰大笑,“打个赌~她明天一定会再来的!” 有人笑道:“当然啦,她可是崔锦程的狗!” 于是一声声回音荡漾:“她可是崔锦程的狗……” …… 段乞宁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她凭本能地抬头仰望月光,却瞥见高楼之上,少年毫无感情的目光。 他如明月,漠视她的苦痛,又好似在无声讽刺着她的痴心妄想。 崔锦程俯视她从那滩馊菜汤里狼狈地爬起,朝她比了个口型。 他说:“你也配。” 那一瞬间,段乞宁的瞳孔骤缩,自尊就如同被他碾在脚下摩擦。 啊…… 她想,她一定要把他从山巅之上拽下,让他肮脏地腐烂掉。 要把你、狠狠做掉……做掉……做掉………… 梦醒之后,段乞宁已经分不清楚“段乞宁”是谁,“崔锦程”又是谁。她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可是记忆又是那么完整: 崔家被灭,崔锦程在黄娘子的带领下上门求姻,可她早就不是一年半载前愚蠢的女人了,她不为所动,淡漠地离席,只因她知道,母親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果不其然当夜,母亲将他洗干净放到她的床榻上,让崔锦程自降身份成为她的侍奴。 侍奴啊,多么卑贱的存在,她可以尽情羞辱他! 所以,她命赵侍夫将他关入柴房,给他吃馊菜馊饭,让他和耗子作伴。 可他太顽强了,这样都能活下来,还有女人翻墙爬院来救济他! 段乞宁的眼睛里是容不下沙子的,所以她把黄梨杀了,还把黄梨的脑袋提到崔锦程的面前,让他崩溃。 他果然开始怕她了,可是为了保全自己在雪州流放的父母,他还是咽下恐惧来求她了,他说他想去雪州,想见见他的母父。 哈哈哈,这简直是痴心妄想!区区贱奴,竟然想要妻主的陪 同远行!她怎么可能答应呢?可他天天哭,夜夜哭,她一日不答应,他就一日哭啼,终于,她被惹烦了,一怒之下将他的母父,哦,还有他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全杀了。 得知亲人死讯的他,彻底碎裂。 他变得和她一样疯,他自。残、以死相逼,想要逃离这一切,逃离她的身边,可是她怎么可能让他如愿! 这是她段乞宁的东西,哪怕他再不情愿,也必须留在她的身边,所以她把他锁住,关在明月轩。 他绝食,她就强喂,他寻死,她就拿他母父的骨灰要挟。他果然没有办法了,他妥协了,他认错了,他知道服软了,并且为了想要得到自由,轮到他扮演“舔狗”,处处讨好她。 她自然乐在其中,受着他的谄媚,解了他的囚禁,还把他带去宫宴,让他去见赫连晴。 他的原配,赫连晴。 他和赫连晴诉衷肠,求赫连晴带他走,可是赫连晴的心里只有拓跋箬,没有他,他被拒绝了,他伤心欲泪,如遭挫败。 段乞宁隔着宫门嘲笑他的窘境,一如从前崔家小厮嘲笑她的窘境。 “死了这条心吧,你这肮脏的侍奴,只配和我下地狱。” 她将他拽走,将他重新拖回深渊。 回晾的马车上,他害怕自己喜欢赫连晴的事迹败露,竟撒谎说喜欢她,演得这般情真意切,段乞宁在心里冷笑,但却没拆穿他,陪他一同演戏。 这一演,便是数月,再到后来,凌安王谋反,她被苏彦衡围剿,死里逃生,又意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入住大幽。 而为了救情郎邵驰,她又中苏彦衡的熏香,导致蛊毒爆。发,现下才幽幽转醒。 方才,她见到崔锦程那湿红的眼眸时,心底其实在咯咯冷笑,她真的不禁想为他精湛的演技拍手叫好。 傍晚,大幽御医又送来一些怡神丹,段乞宁服下后,身体舒缓不少。 身上的蛊毒褪去,她的思绪也跟着舒畅,于是她将暗卫调来,询问她昏迷期间,苏彦衡那方的动向。 苏彦衡等人,在桑州迎亲是假,借机部署军备是真,他的三十万大军,已在段乞宁昏迷的这些日子陆续抵达桑州,扎营埋伏,只待一声令下,攻至大幽。 “大幽陛下怎么说?”段乞宁把玩手中药瓶。 暗卫道:“大幽帝也已调兵三十万,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即刻为您征战。” “好!” 暗卫恭敬行礼,倏尔面露犹豫。 段乞宁:“怎么了?” “主人,您曾交代过属下,在您前去营救邵小公子的这段时日,务必保护好崔小公子的安危。” 段乞宁却知晓自己行径,保护是假,监视是真,漫不经心地追问:“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他都做了些什么事,见了些什么人?” 暗卫绷紧面色,谨慎地答:“他……见过,赫连晴。” 段乞宁手指一顿,忽的嗤笑出声。 果然,她就知道,崔锦程忘不了赫连晴。 第118章 也怪不得抢婚当天不见新娘,原来是一招声东击西。 “你可听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当下,暗卫将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相告: 段乞宁远赴桑州营救邵驰,崔锦程日日夜夜守在宮殿门口盼她回来。 他虽是段乞宁的侍奴,但宮人们皆知宁殿下待他非比寻常,因而无人敢限制他的自由,只敢偶尔在打扫宮殿时瞧上两眼,看看那俊美的少年是否还如一樽望妻石般杵在殿门。 直至当月廿午后,电闪雷鸣,天降暴雨,有个小宮男淋雨跑到崔锦程身侧:“哥哥,你莫要离这木门太近,小心引雷上身。” 崔锦程回神,同他道谢,却不肯离去,那小宫男倏然将一摞纸条塞进他的手心。 纸条被雨水打湿,字迹晕花,勉强可以看清:“段乞宁抢亲,危机四伏,速来偏房议事。” 崔锦程怔怔地凝視墨迹,心中唯剩“她有危险”的念头,脚下生风冲入雨帘,往偏房去。 他推门而入,便见方才传信的那个宫男俯身行礼退出去,輕輕带上房门。 静谧宽敞的偏房中央,身披斗篷的女子原本是背对着他的,在听到关门声后缓缓转过身来,摘下宽大的帽檐。 崔锦程心头一颤,脊背瞬间有股寒意爬上。 这里是大幽国境,这儿是玉儿殿下的宫殿,大幽寻常百姓都难靠近,更莫要说是有着家国之别的大延人,可赫連晴就是有这通天的本领,此刻出现在他的面前。 “二殿下……”少年震撼地喃喃,她不是这场婚宴的新娘嗎?为何会在这里?桑州那邊又是何种情况?段乞宁当如何了? 所有的疑惑化为他面上的焦急和惶恐,崔锦程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她怎么了?” 赫連晴则是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样,眉宇间更是有些凝重,尤其在听到崔锦程的后半句话。 若非迫不得已,她也不想用这种……不见光的手段来获取秘钥,可是父亲的压迫和蛊毒的折磨都让她身心俱疲。 赫連晴緊緊攥緊手,眼看着崔锦程折返脚步用力拉动门闩,临行前苏彦衡的警告声倏地回荡在耳邊: ——“殿下,下不去手的时候,就好好想想段乞宁,她是如何下手的。她都能挟持拓跋箬来威胁殿下、威胁我们,您凭什么不可以?兵不厌诈,殿下,争权夺位,胜者为王。您若良心上过不去,登凰时,给他封个位份便可。男人嘛,好好补偿一下就行,该利用的还是得利用……” 赫連晴的呼吸和心跳同时一重,她将掌心搭在崔锦程的肩上,阻止他拉门的举动:“锦程弟弟,唤你过来,的确有要事同你相商。” 崔锦程固执地追问:“她如何了?” 赫连晴不回他,反倒是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有一件比她更重要的事,不妨看看?” 崔锦程谨慎地投去目光,却在见到信笺上面的字迹后骤然将那封信抢去。 这个字迹…… 少年眼瞳睁大,已飞快地拆开信件。 若他之前还有怀疑,再见到信的正文后,展开信件的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在发抖! 这是一份家书!他的母父亲笔所写! 赫连晴见他如此激动,心中不免有了些底气,她未加催促,而是让他把信件看完。 这封家书不长,但却表达了崔家主和崔家主君对儿子的思念,崔锦程的头从信件上抬起,眼眶湿紅着看向赫连晴:“他们现下何处?” 赫连晴便知鱼儿上钩,摆出冷漠有威严的面色,冷硬地道:“邵家军凯旋途中,途经雪州,寻觅到你母父的踪迹,发现他们当时逃过了尚家的追杀,并没有死,而是躲藏在雪州南邊的部落中。现下已被邵家军接回,就养在京州凰城中。” 赫连晴带着试探的口吻又道:“你想不想见你的母父?” 崔锦程缓缓将信件捏緊,纸张被他揉得褶皱,猶如此刻他煎熬的內心。 赫连晴想了想,补充道:“他们一把年岁,身子骨早就在雪州的时候就蹉跎坏了,我将他 们安置在东宫,每日用名贵药材养着,才有些许转色。” “多谢……”崔锦程道。 赫连晴话锋一转:“锦程弟弟,这可不是白养着的,需要劳烦你替我办件事。这件事你力所能及,并不难办,你务必答应,否则,我远在大幽,怕是也来不及保下你的母父……” 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擅长做这种事,因而说得有些生硬,但所传达的意思却是不假,苏彦衡的确会这么做。 崔锦程咬紧唇瓣,家书已被他死死捏在手心,乱成一团。 赫连晴将事先准备好的药包递出去,少年的眸底浮现警惕。 “你放心,不是什么毒药,这是一点点蒙汗药,专门匹配凤求凰调制的,可以让她昏睡很久,不会当真要了她的性命,你只需要将她胸口上的月牙刺青纹路拓印下来交给我便可。”赫连晴道,“是不是很容易?” “你这样说,便是料定她此行能平安归来?”少年带着几分迫切追问。 赫连晴装聋不语,自顾自将药包塞入崔锦程的衣襟口,道:“锦程弟弟,我的时辰不多了,我必须得走了,宫里的时辰和你母父的时辰都不充裕,你好好斟酌一下该怎么行动,我给你半月的时间准备,段乞宁月事来潮的前几日,是最适合动手的时机,等你的好消息。” …… 距离赫连晴与他约定的半月,已过一半,段乞宁再品味崔锦程方才的面容,竟然被她品味出几丝急切来。 女人低笑出声,手指摆了摆,令那名暗卫退下,不久后她踏出寝殿,一直守在门口的崔锦程等人果不其然围上来,关切地询问她。 三个男人,阿潮最寡言,黑眸熬紅地望向她,阿也最吵闹,已围着她嚷嚷转了一圈,反倒是崔锦程折中,既没有沉默到一语未发,也没聒噪到问东问西,只是有些怯怯地犹豫着该怎么开口,眸底盛满心疼地唤了她一声:“宁姐姐。” 段乞宁的視线落在他身上,勾起一抹浅笑:“我无碍了,不必担忧。” 崔锦程明显心石落地松一口气,段乞宁越过阿潮和阿也,行至他面前,笑里藏刀地问:“锦程,听底下人说,我不在大幽的这段时日,你日日守在殿门口盼我回来,是真的嗎?” 崔锦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这些,潜意识忽地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但是又说不上来,于是少年点点头做回应。 段乞宁依旧浅笑着,手掌贴上他的面颊,輕轻抚摸,拇指在他的唇角邊摩挲:“让你担心了。” 崔锦程摇摇头,诚挚地道:“宁姐姐,你能平安回来就好!” “我不在大幽的这些时日,你每天都在想我,没有想旁的女人吧?”段乞宁默默加重力道,语调跟着婉转,好似在揶揄,“没背着我偷偷见别的什么人吧?” 段乞宁在他闪躲时蓦然掐住他的下巴,崔锦程的眸光很快错开,凝向右上方:“……没有的,宁姐姐,你莫要拿我寻笑话了。” 段乞宁轻轻一笑,松手,理了理少年缭乱的鬓发。 他似乎这些天来都没怎么休息好,头发乱糟糟的,面色也憔悴着,和过去晾州人人追捧的白月光大相径庭,此刻的少年,普普通通得犹如翻倒在地上的白米粒。 段乞宁拨弄他頸边两处发,将少年白皙的頸脖露出来,捧着他的頸侧,细细描摹这件造物主最完美的杰作。 不得不承认,即便他现在在她心中再如何普通,只要这副皮囊尚未破相,段乞宁还是会对他二次心动,最肤浅的表层的那层心动。 于是她用指甲勾了勾崔锦程的耳垂,热气盘旋在他脸侧,几乎是与他咬着耳朵地在说:“今夜你给我侍寝,好嗎?” 少年耳根火热,灰黑色眼眸微微收缩,鸦羽长睫颤抖一下,他眼里有旁的念头干扰,但很快又羞赧地点点头,福身下去准备。 段乞宁大度地将他放走,也叫了水沐浴。 夜里,她踏进寝殿,少年单薄的身影跪在床榻上,就如他上门求姻那夜,只穿了件浅薄透。肉的白纱,胸口的起伏和粉。紅都清晰可见,随他呼吸节奏律动,欲蓋弥彰着,很是引。诱,他披散着长发,肌肤白嫩得和他的眼瞳一样,都快掐出来水来。 段乞宁负手踏近,少年朝她所在的方向盈盈一拜:“宁姐姐……” 随他躬身叩首的举动,身后的兔子尾巴高高翘起,将衣纱顶起来,段乞宁的視线从尾巴尖顺到他红扑扑的耳朵,戏谑地道:“改口,唤‘妻主’。” 崔锦程只是表面上装得清冷,过去他们私底下玩得很丰富,所以当下,他配合得很好,很快改口,重新拜道,又自称起“贱奴”。 “贱奴给妻主请安。” 段乞宁扯唇笑着,半只膝蓋已经抵上床缘,将他的下巴抄起,吻上他的唇瓣。 段乞宁一边吻着他,一边用手指勾下床帐金钩,放下床幔,暧昧的纬纱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內,看不真切。 这一夜,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崔锦程都没有下手,往后几日也如这般,少年在床笫间处处逢迎,直到段乞宁月事将要来潮,体內蛊毒蠢蠢欲动之时,她遣散了所有人的服侍,命任何人都不得靠近她,唯独崔锦程跪在她的殿门前,央求最后一次侍寝。 段乞宁骤然睁开眼,对上殿门外的少年。 因为知晓他今夜的行动,她的心头浮现一种道不明的情愫:明明她该恼火的,可彻骨的悲哀犹如凉水将怒火浇灭,让她的胸口翻涌上来一股细微的钝痛,麻麻的。 段乞宁很快收敛情绪,又或许心底还怀有一丝丝对他的侥幸,她默允他的乞求。 崔锦程从地上起身,踏至殿内,关上殿门,行至段乞宁面前,却始终低垂头颅,而后跪倒在她的脚边。 段乞宁抬起他的下巴:“这个日子很危险的。” 少年别过一些脸,烛火打在他的侧脸上,如镀上一层金箔,“我知晓的。” “知道还来?” 他的喉结滾了滾,眸底有挣扎的神色,但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道:“宁姐姐,最后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这次过后,就再也……”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她用指甲细细碾墨崔锦程的轮廓,后者没有答话,而是默默地解开自己的衣衫。 一具洁白无瑕、媲美莹玉的身子如鸡蛋剥去蛋壳,肌肤吹弹可破,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视野下。他将长发抚至后背,让胸前的光景悉数展露在段乞宁的面前。 少年捧着她的腿,慢慢俯身,亲吻在她的膝蓋侧。 他如今做这些是愈发娴熟,段乞宁受着他唇齿间的讨好,垂于床榻边上的手则漫无目的地抚着他的脸颊,拨弄他的后颈,顺着脊背蜿蜒。 段乞宁朝前倾身,手掌可探索的范围更广,摸到他身后毛茸茸的兔尾。 她不过稍加拨弄,崔锦程便如有所感地颤了一下身子,抬起头,眸中已含秋水。 “上来。”她拍了拍尾巴。 少年呼吸一急,从她身侧床缘爬上榻,塌腰翘尾地缠在她的身侧。 段乞宁反手转着他的尾巴,崔锦程借机将两只臂弯勾在她的肩上,吻上她的唇,一边吻,一边随她的手劲溢出细细碎碎的哽噎。 段乞宁搓弄着尾巴,少年哑了嗓音,情意迷乱间已盘坐在她的腿上,在她顿住时,如吊回一口氧气,在她面前剧烈地呼吸,胸腔起起伏伏的模样让他显得尤为可怜,沾染情潮的灰黑色眼瞳也已经盈满泪花,似是下一刻便会滾落。 段乞宁才稍稍提提兔尾,少年眯起眼睛忍受,脚趾同时蜷缩,倏然,他的手指用力地按在她的肩头:“等一下、妻主……” 她撒开手,改为按在他蝴蝶刺青旁,温温吞吞地摩着:“干什么?” 崔锦程喘着粗气:“贱奴的药还未喝,一会若是胃疾发作,怕会扰了妻主的兴致……” 段乞宁装出不明所以的模样, 深深地凝视他,忽而轻声一笑,搂着他的腰肢:“那就先让我们的小少爷把药喝了。” 崔锦程扶住身形,很快解了床边帷帐,让纱帘匆匆落下,盖住他赤。裸的身躯。 那日给崔锦程递字条的小宫男低眉顺眼地端着一碗药膳进来,放在床边茶几上。 待到殿门声再度合上,段乞宁的手撩开床帐,将那碗馥郁的药膳端进来,对着少年唇瓣的位置:“我喂你?” 崔锦程的视线在那碗东西上流连,随后又定格在段乞宁面上,细声细气地求道:“宁姐姐,你用唇喂我,好不好?” 段乞宁心底冷笑,面上却弯弯唇:“又打什么主意?” “用唇喂我嘛……”崔锦程用手捧着碗,无比殷切,又目光迷离着,“宁姐姐、让我感受到,被你浓烈地需求着……爱着……填满着……” 段乞宁掐紧他的面颊,震撼于他露。骨的言辞。 可一但知晓这些全都是他为了达成目的的花言巧语,心口上猛然涌上一团火。 “好啊……”她笑吟吟的,“今日都听小少爷的。” 她喝了一口药膳,但没咽下,崔锦程却倏然对准她的唇瓣吻来,不给她交接的机会。 那口药汁便咕噜噜地都进了她的肚子。 不过段乞宁早有准备,事先已服下解药,这点蒙汗药根本不足为惧。 至于剩下的药汁,段乞宁笑眯眯地望着他:“不行呀,用嘴喂你你也不乖乖喝药,看来只能我给你强灌了。” 说着,段乞宁不顾崔锦程的反抗,掐开他的牙关,将药膳猛灌下去。 他难受得捶打她的肩头,可段乞宁不为所动,逼他吞咽而下,细密的汁水从他唇角边溢出,一直顺着淌过胸口。 段乞宁将药膳灌完撂碗,崔锦程借助这个间隙剧烈地咳嗽,可她根本不给他平复的时机,已翻身将人推倒在榻上。 兔尾被这样挤进更里面,少年难受地抬腰,被段乞宁按回去,如同让他强硬地咽下那些药汁一样。 崔锦程的手撑在两侧借力,很快被段乞宁扣住提起,高举过头顶,锁在软垫上,迫使他不得不挺胸。他呛着药汁,几乎快要岔气。 段乞宁便在这时去吻胸附近的药汁。 唇瓣将汁水包裹,收入唇腔挤压,啃咬着那里的肌肤,牙齿细细碾磨。 少年的手在她掌下焦躁地挣扎,段乞宁顿住身形,俯视他昳丽动人的表情。 “宁姐姐,咳咳咳……我难受……” “哪里难受?” 他的眸底满是失措的慌乱,段乞宁捕捉得很清晰。 “刚刚喝得太急了……身子不舒服,你能不能放我起来?” “不行,谁让你不好好喝药……” 她和他软磨硬泡,在等待药效发作的这段时间,段乞宁肉眼可见崔锦程脸色越来越崩溃,越来越自乱阵脚。 那东西见效很快,她渐感小腹里似有火焰在烧,惊觉不对,猛地掐住少年的下颚:“不是蒙汗药!你偷偷换成了渡春风?” 此话一出,崔锦程就已经知晓段乞宁知道他私会过赫连晴的事,当下也不再伪装。 他卸下慌乱的假象,镇定地闭上眼睛点头。 段乞宁的怒火从心口烧到喉间:“你疯了?渡春风会诱发我体内的蛊毒!你的身体你应该清楚,染上余毒会是怎么个下场!” “……”崔锦程紧闭双眼忍耐,缄口不语。 段乞宁指尖的力道更为暴戾,将他的下巴掐出红痕,瞳底全是不可理喻:“你宁愿自己七窍流血,也要背叛我帮赫连晴做事?” “说话!”她的另一只手也覆盖了上去,同时扼住少年的颈脖。 崔锦程睁开眼,眼角倏然淌下一滴泪,“对不起……宁姐姐……她是未来的天女……我的母父、都在她的手里……我没有办法……我没得选……” 段乞宁猜到了,赫连晴一定用旁的手段威胁他。原来他的母父没有死,是赫连晴赶在她动手前将人救下! 可是她自己猜到是一回事,从他的口中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亲耳所闻,字字如柴,将她心中的怒火添加得更甚:“邵驰都可以为了我选择站在我的立场,为什么你不可以,为什么你做不到?” “他是他,我是我……”崔锦程痛苦地呜咽着,在这样的束缚下挣扎着,“对不起,他们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哈哈哈,你是说压迫于你、榨干你、利用你、趴在你的脊背上吸你血的水蛭,是你最重要的人?”段乞宁松开手,让那个少年有机会喘气,可下一瞬弥漫而上的情蛊毒素操控着她的四肢和思绪,她蓦然狠厉地拽住他的头颅,将崔锦程从垫子上拽起半个身子。 兔尾被压入更深,这样的痛苦让他皱起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他的双手,凭本能撑在身后,抵抗着段乞宁的力道,借此让自己好受一些,馥郁的药效很快也弥漫上他的胸腔和脑海,崔锦程剧烈地呼吸着,面颊被染得绯红,如红烛内里烧熔掉的蜡油,附着滚烫的温度。 段乞宁将他的腿打开,两只膝盖分别压上来,将他固定在这样的姿态,附于他耳边咬牙切齿地道:“你最重要的人,是他们,还是赫、连、晴?” 崔锦程猝然浑身一抖,难以置信的目光射向段乞宁,这这副光景落在她的眼里,便是被她拆穿心思后的怔然。 段乞宁收紧手指的力道,纠缠他的发丝:“你想见赫连晴,你心里还惦记着赫连晴?” 良久的沉默在彼此之间酝酿,崔锦程的牙齿咬住下唇,将本就发干的唇瓣扯出血迹,苦涩的血腥味蔓延唇腔。 “对……”开口是他艰涩的嗓音,粗沉如死水,无波无澜地陈诉,“我想见晴姐姐,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晴姐姐。你知道嗎,在你身边全是禁锢着我的东西,我每天都得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为了讨好你,我不得不扮演出喜欢你的样子。我已经演到快要吐了,所以不想再这样了。也许我早该逃走的,但是我逃不掉,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我能借助在你身边的便利帮晴姐姐做事,只要我帮她达成目的,她不仅会放了我的母父,还会封我为太女正夫……” “太女正夫啊!”崔锦程激动起来,“她能给我,而你,段乞宁,你什么都给不了我!我就是个虚荣的男人,你知道的,我从出生开始,母父就教导我要成为凤君,所以我的名字叫做‘锦程’,我承载了太多太多他们望子成凤的希冀,我摆脱不了这份期待,也不想摆脱!我想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这有错吗?这是无数儿郎的愿望,我也不例外,这些你给不了我。” 崔锦程字字诛心地道:“就凭她是名正言顺的凰女,你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啪——” 段乞宁抽了他一耳光,将他整个人重重地抽回榻上,他的肩膀磕在床板边。 发丝凌乱地盖住他整张面孔,但是少年抽气的呼吸声格外沉重,他在榻上忍受那一巴掌的火辣疼痛,苟延残喘地蜷缩回双腿,而那蝴蝶口衔咬着的尾巴则随翅膀翕动的频率颤动,带动尾巴尖上的绒毛都在发抖。 他似是想到这次侍寝的目的,于颓废中爆发力量,撑身爬起,阴冷而潮湿的目光直直锁定着的,是段乞宁胸口上的月牙形状。 目光细细描绘和勾勒刺青的轮廓,又或许是想丈量得更加精准,他的手朝前伸,果不其然被段乞宁遏制住手腕。 她将少年扯到面前,将他翻过身压下,那只手就别在他的身后,让他被钳制于匍匐着的背对着她的状态。 “想做凤君也是得付出点代价的,我会让你轻易交差吗,嗯?”段乞宁将他的手臂扯紧,崔锦程不得不后仰了些脊背,另一只手咚得一下撑在身前。 段乞宁将他另一只借力的手也扯到背后扣住,崔锦程猝不及防的只能用侧脸贴 着垫被支撑身子。 “等一下、等一下……不要——” 她跪在他身后靠近,腰贴上兔尾,缓缓缩减他们之间的距离,少年便在此刻爆发挣扎,却被段乞宁死死扣着双腕。 泪水从他眼角溢出,段乞宁甚至拉扯他的双臂让他起身坐下。 可他根本就坐不下来,长发垂在他面颊两侧,盖住他濒临崩溃的面容,他张大嘴巴呼吸,每一口都干涩到喉咙发疼。 “怎么不叫了?叫啊,刚才不是挺能说的?这会跟个哑巴一样。” 段乞宁松开腰和手,收走兔尾,一举将少年翻面,崔锦程四仰八叉地摔在垫被间。 头发散下去,将他布满汗液的面颊露出,段乞宁看见他的眼瞳,似乎有些失去焦点。 段乞宁冷面俯视他这副肮脏的模样:“……再把舌头吐出来,小少爷。” 她想起了梦里崔家小厮的回音,这会在他身上寻到强烈的报复欲和快乐。 曾经的月亮,被她拽下来,砸进烂泥地里,这还远远不够,她要让他腐烂、毁坏…… 在蛊毒的催促下,段乞宁的眼瞳里折射亮光和兴奋,她俯低身体,扯出他的舌头。 “呼吸,小少爷,吸气。” 段乞宁的眼瞳收缩,唇边散播肆意的笑:“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崔锦程失去所有抵抗的力气,木讷讷地张口呼着气,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腔。 “你真是,下贱。” 段乞宁羞。辱完,低头吻他,咬着他微凉发干的舌。 在渡春风的药效下,段乞宁有所觉察他沉溺在这个吻中,她撩拨着少年的腿,不由分说地往蝴蝶刺青上去。 那只蝴蝶也如他的唇一样为她敞开翅膀,吐着朝露。 “要几个小少爷?”段乞宁问他。 崔锦程别过头,满目冷漠,仿若回到从前,那个高楼之上凉薄的模样。 一个没能让他动容,两个才让他微微蹙眉。 段乞宁倾注惩罚,施加三个,他咬紧牙关不肯吭声。 终于,四倍的压力赋予到翅膀上,这样的重量让弱小的蝴蝶都难以扑腾,段乞宁偏偏不信邪,折碎他的羽翼。 崔锦程惊叫几声后,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肯放声,另一只手死死揪住垫被,将那处布团揉得全是皱纹。 “放过我……求求你……” 几经波折,他在她身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更是没有一处完好。 腿被她掐出淤青,胸被她咬出牙印,脖颈上点满红梅,崔锦程瑟缩身子,瑟缩成一团,泪水打湿枕巾,还不忘泪眼婆娑地望着她的月牙。 经此一遭,段乞宁的凤求凰平复,她感慨大幽寒玉体魄果然好用的同时,又对这个少年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段乞宁不知道是为何,明明他背叛她,她应该恨他,他过去那样羞辱她,她应该狠狠报复回去。可事到如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胸腔里充斥着的并非大仇得报的畅快,而是…… 段乞宁缓缓捂住自己的心口的位置,她的心,在疼。 为崔锦程而疼…… 有一道声音被困在黑暗的过去,她听不清楚,好似在和她说:“这是你在意的人,所以请不要这样对他。” 我在意他?段乞宁就如听到一个笑话,冷笑出声,她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背叛她的玩物动心呢? 段乞宁将那些声音拂去,对榻上奄奄一息的少年道:“不是要拿我的月牙刺青去交差吗?不是想做凤君吗?不是想见赫连晴吗?还躺在我的床上干什么?还不快爬起来,滚出去。” 崔锦程痛苦地喘气,悲痛欲绝地合上眼睛。 段乞宁将他扯下榻,一脚踹了上去,少年的身躯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动,如午后闷雷响在彼此心田。 段乞宁冷冷地道:“我今天给你机会,成全你。只要你能从这里爬到殿门口,我就放你走,听到了吗,崔锦程?现在就爬吧,爬给我看,让我看看你对赫连晴的决心。” “快滚!” 段乞宁骤然拔高的音量吼得他一怔,泪水不受控制地滚落,崔锦程抬手擦去,再放下手臂时,面上唯有坚定。 他在地板上匍匐身子,一点一点地朝外爬,拼尽全力。 他爬过碎裂的药碗,瓷片划伤他的四肢,血水流淌而出,在大殿上被拖拽出血痕,可他顾不上了,拼命地爬,奋不顾身的模样,整座寝殿都回荡着他吃力的呼吸声。 段乞宁的心随他越来越远的距离更为愤怒,也更为痛彻,终于在他的手触摸到门槛后,女人大步流星上前,托住他的颈脖拽起,声音染上颤意:“你当真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 崔锦程喉结滚动,奋力地拧着脖子出气:“段乞宁……说话算话……放手。” 那一瞬间,他平淡的话语刺痛到了她,也是那一瞬间,好像她脚下的地板倏然一空,她从半空掉了下去。 这种失去的感觉对她而言比情蛊发作更为难受,哪怕她麻痹自己他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是她什么心爱的男人,可这一刻,她的内心还是犹如被深深挖掉一块肉,再也无法填补。 段乞宁放了手,步履松动折返又折回,将自己的披风扔在崔锦程的身上。 “来人,送崔……送未来的凤君殿下出城。”她可以含笑地咬重那两个字的发音。 崔锦程含泪紧闭双眼,一举爬出殿门,不再回头。【你现在阅读的是 】 【正文完】 第119章 暗卫们将满身狼藉的少年送至城门外,任由他自生自灭。 可一直盯着赫連晴等人动向的霜月卫却来禀报,崔錦程在夜里流連不久后,赫連晴的人马悄悄来过,将他帶走了。 “殿下,要不要派人去追?”蓝堇抬头道。 段乞宁扬手制止,命她跪安。 殿内空旷寂寥,还剩下半截烛火在燃烧,烛火被渗漏的夜风搅动得忽明忽灭。 段乞宁的手掌撑在床榻上,慢慢收緊,拧乱那里的被单。 她的内心很空洞,脑海中的思绪却如波涛汹涌,她为自己的真实的想法感到诧异和懊恼,即便他这样,自己还是舍不得杀他,为什么? 段乞宁想不明白。 她舍不得杀崔錦程,才将他送走,成全他和赫連晴。 心脏在静谧的黑夜中跳动,帶着丝丝抽疼,段乞宁捂住心口,缓缓讓自己归于平静。 不管怎样,她庆幸自己没有软肋了,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威胁到她。 她给崔錦程的月牙刺青线索,是假的,今夜,她特地用脂粉点化,描糊了几處细节。 崔錦程不会成功的,赫连晴也不会成功,说不定他帶去的错误的情报,会惹怒到赫连晴。 果不其然,三日后卯时,驻扎在桑州的苏彦衡的军备吹响号角,几乎是同一时间,大幽国度的这头,也发动战斗的第一弦响。 烙印在所有人心头上的,是为这一天终于来到感到緊张、期待、又深深恐惧着。 段乞宁 凝眸,轻身下榻,紅衣窄袖的铠甲着身。身后的紅鳶和蓝堇也已备署妥当,一人端着她的战盔,一人捧着她的火羽披风。 一切部署妥当,段乞宁拉开营帐大帘,对帐外陈列有素的军队道:“进攻!” 这一日的清晨,雙方都以千军万马的气势踏过脚下土地,两军交会于大延和大幽的分界线,一處空旷的旱地,抑是当年紅鳶将“段乞宁”丢下的地方。 这场战役,段乞宁这方由霜月卫为前锋,大幽帝借她的三十万大军列阵包围,再由凰翎卫作游击和战辅,刺探苏彦衡一行人的动向。段乞宁的身边,则贴身跟着處理应急情况的汪娘子。 毫无疑问,苏彦衡那方军队以邵家军为主力军,邵家军骁勇善战,沙场经验丰沛,此战,必然是一场恶战。 雙方人马于卯时三刻交锋,霜月卫和邵家军的前锋不遑多讓,持续搏斗一个时辰之久,雙方主力大军皆随着时间的流逝伤亡惨重,战况也渐渐趋于僵持。 段乞宁不得不临场与紅鳶和蓝堇调整战术。 好在,她这边的军队相较于苏彦衡那头,更为服从,是百分百听命于她的命令,她的任何决定、任何变动,凰翎卫和霜月卫都会无条件臣服,反观苏彦衡那边,邵家军的直系领主为邵家的两位将军,苏彦衡仅仅是凭借虎符差遣。 毕竟邵大将军和邵小将军心里拥护的,并非苏彦衡,而是太女殿下赫连晴。 这一点,段乞宁早在营救邵驰那日就发现端倪,当下,她也利用这一点关键的情报设计埋伏,逼苏彦衡和邵家将军出现意见相悖的情况。 马背上,苏彦衡一袭铠甲裹身,怒火波及周遭的赫连晴和邵筠等人身上。 赫连晴和邵筠皆是不敢吭声,邵大将军则刚被苏彦衡怒斥一通,阴郁黑眸隐忍不语。 段乞宁的这一计策果然奏效,苏彦衡一方的气势减弱,出现可以攻破的突破点,段乞宁即刻派遣红鳶携凰翎卫猛突,那头邵筠见状,登时轻功下马,亲自上阵杀敌,携手下士兵填补上这个缺口。 “首辅大人,若非你一意孤行,怎么会造成这个局面,讓段乞宁有机可乘?”邵冬夏冷冷地道。 “闭嘴!”苏彦衡抬起虎符,军威强压。 此战前,邵冬夏曾提议讓太女殿下赫连晴挂帅出征,她与邵筠作为副将全权听候赫连晴的调动,但是苏彦衡不肯点头,他只相信自己的魄力,一定要亲上战场作为总指挥。 碍于他有虎符在手,邵冬夏不得不隐忍领命。 但是他毕竟是一介儿郎,哪怕从小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哪怕他成为大延王朝第一男官,可终究是个男子,在邵冬夏眼里,男子愚蠢自大,又盲目自信,打仗不是儿戏,只有女人缜密的头脑和思绪才能掌控全局,她打心里就看不起苏彦衡。 那头,有了邵筠的助力,缺口很快被填补,她与红鸢打得旗鼓相当。 而段乞宁一方,蓝堇率领的霜月卫前锋越战越勇,已一路突刺到敌军的中腹,她们一旦突破敌人的防线,立马就有大幽军队接应,霜月卫本身就隶属于大幽的军队,自然与大幽军同根同源,每一處配合均天衣无缝。 段乞宁在马背上勒紧缰绳,总揽全局,越是这样危急的时刻,她的大脑越是清醒。如果说这片战场是棋局,那每一次调兵遣将都好比博弈落子,她与苏彦衡犹如在弈棋,一白一黑交替。 苏彦衡,确实有阅历,且行径大胆,他的黑棋步步緊逼,好似只饿了许久的猛虎狩猎,带着一种急功近利的冲劲,每一步都势不可挡。 段乞宁凝神沉思,执白棋步步为营,避其锋芒,另辟蹊径,以退为进周旋,越是拖延时间,越是对我方有利,她就不相信,苏彦衡如此行径,邵家军上下能始终和他同德一心。 远处,雙方交战的地方已血流成河,段乞宁隔着血河依旧冷静,时间一分一毫过去,双方人马锐减到一半,排兵布阵皆有松散。 “补!”苏彦衡落定黑棋在空缺的棋盘上,与其他黑子自成方圆。 “散。”段乞宁把玩白子,凝视苏彦衡的眼睛,将一颗白子定在毫不起眼的角落。 便是那一子落定,战场上被人疏忽的一角,阿潮携钓月娘子在桑州附近的伙计们一人手中舉着一把弓箭,齐齐发射火羽。 苏彦衡顿时瞳眸睁大,段乞宁的手肘撑在棋桌上,懒散地眯着眼道:“还是苏首辅教我的。” 火羽投入敌人的大军中,让她们自乱阵脚。 “舉盾防御!”苏彦衡吼道。 一顿顿铁盾高舉,铸成城墙拦截箭矢,可仍然有漏网之鱼钻入。 火羽箭矢比普通的箭矢温度更高,伤痛更强,还能点燃铠甲覆盖不到的衣物,果不其然些许敌人身上着火,不得不扑倒在地上打滚灭火。 这一来二去的难免消耗时间,而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往往片刻时间都能逆转很多局势,亦如此刻被段乞宁一子打开的局面。 一子通三路! 苏彦衡咬牙切齿,下定关键的一枚黑棋:“以为我没有后招嗎,在我面前玩火,无异于玩火自焚,取熏香!” 段乞宁和汪娘子同时惊诧,她们不是没想过苏彦衡会用这招,只是她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身中鳳求凰情蛊的又非她一人,他自己的亲骨肉赫连晴抑是,没想到,苏彦衡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 “你不顾赫连晴的死活了嗎?”段乞宁吼道。 苏彦衡冷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好歹胜你二百不是嗎?” 邵冬夏也凝眸制止:“苏首辅!不可!” 苏彦衡反驳:“我才是总指挥使!全军听令,燃火焚香!” “这个疯子!”段乞宁大骂,打开丹药,提前服下安抚蛊毒的怡神丹,汪娘子也握緊药箱,随时准备铺开药具施针。 刺鼻的药草味道扩散至整个战场,大抵是怡神丹的功效,段乞宁并未如想象中那样起反应,反倒是血河对岸,马背上的赫连晴,捂住胸口,哇得一声吐出鲜血。 “殿下!”邵冬夏惊呼一声,令前方冲锋的邵筠也分神回头,红鸢从前作为天女影卫,最擅长的便是寻觅杀机,当场致命一击袭去。 可邵筠毕竟战功赫赫,反应很快,下意识做出防备反应,红鸢的兵刃只砍伤她的臂弯。 怕有不对,邵筠按压受伤的臂弯,轻功后撤,退守在吐血的赫连晴身前。 那头蓝堇借敌人军心紊乱的契机,凶猛突袭,携霜月卫一舉猎杀到赫连晴身前,邵冬夏当即飞身下马,拔剑上前,强悍的内力一举将霜月卫振退,蓝堇也不得不提刀后撤,用内力护体,才堪堪稳住身形。 她与红鸢同时使了个眼色,霜月卫和凰翎卫一左一右同时进攻,欲借此给赫连晴等人重创,却没想到苏彦衡故技重施忽然喊道:“都住手!” 红鸢和蓝堇猝然顿住身形,因为此时被苏彦衡挟持在手中的,并非旁人,而是昔日段乞宁身边的侍奴崔锦程。 段乞宁在军队的拥护下打马前来,和苏彦衡等人隔着国界对峙着站定,双方人马也在这样紧张焦灼的气氛下停止厮杀,持刀待命。 崔锦程的脸颊有被掌掴的痕迹,双侧面容趋近浮肿,唇边有血迹渗下,他被苏彦衡掐住颈脖,正对着段乞宁。 少年睁开眼睛,在看清段乞宁的那一刻,眼淚涌了出来,淌过他发红的面庞,再然后,他很快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睛,全身都在战栗和抽搐。 “……”段乞宁翻身下马,站定在苏彦衡对面,紧握着腰间手中佩剑。 汪娘子也紧随其后下马,畏畏缩缩地躲在段乞宁身后,目光在崔锦程和段乞宁身上辗转难定,眸底似有纠结。 “段乞宁,放下刀剑投降,或者交出金象秘钥,”苏彦衡掐紧崔锦程,“否则,我杀了他!” 段乞宁在须臾的静默后倏然嗤笑出声:“苏首辅,你凭什么觉得,这么个背叛我的贱奴,可以威胁到我?” 她勾唇一笑,俨然无视崔锦程的死活,轻飘飘地拍了两下手:“带上来。” 手下将士也将一个气若游丝的少年抬过来,段乞宁反手将其掐入怀中,扣着他的腰肢。 “箬儿——”赫连晴猛然朝那个少年呐喊,随后被蛊毒折磨得不停呛血。 拓跋箬的眼睛也望向了对岸的女人,他在段乞宁的身下挣扎扭动,淚如泉涌,颤抖着喊:“晴姐姐!救救阿箬,晴姐姐,阿箬没有背叛您,这一切都是她强迫于我,阿箬的心里始终只有您……救救我……” 赫连晴捂住躁动不安的胸口,被拓跋箬这副模样刺激得又是一口鲜血溢出。 段乞宁冷笑,将这个满口谎言的拓跋箬提起来,手指桎梏在他的喉间,反向威胁回去:“苏首辅,比起对我而言毫无用处的贱奴,想必他对太女殿下的用处会更大吧?” 苏彦衡眯起危险的眼眸,与她手里的拓跋箬相比,他手里的崔锦程 太过于安静了,不挣扎也不反抗,只是绝望地忍受体内的不适,紧闭双目,甚至他手中的少年,隐隐有种自。毁倾向的取死之道。 苏彦衡的指骨捏得发白,崔锦程被他死死掐着脖子,已经难以呼吸,整张脸窒息成红紫色。 男人的眼底闪过狠辣,果决下达指令:“动手!” “住手!”赫连晴倏地扑过来,赶在苏彦衡掐死崔锦程前扯开他的手。 崔锦程被这股强悍的力道撞得飞扑在地,窒息的感受撤离,胸腔里灌入空气,他如在地狱边缘被拉扯回来,大口大口呼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身下的泥土,脆弱的目光遥遥望去的,是对岸段乞宁的方向。 苏彦衡望着冒冒失失的赫连晴,怒火顷刻点燃:“殿下!您怎么还执迷不悟!” 赫连晴强撑身子,红了眼眶:“父亲,你不能杀他,否则段乞宁就会杀了箬儿!” “杀了便杀了!一个男人罢了!微臣不是早就同你说过了嗎!”男人颈间青筋乍现,怒发冲冠挥手咆哮。 赫连晴踏前一步:“我的蛊毒和他互为凰鳳,他若死了,我怎么办!” “微臣不是给您备了解药?待事成之后,还会有源源不断的‘解药’送往您的身边,您何需惊慌?” 赫连晴呛了两声,颤着手指向苍天:“你口中的解药,是这些日子来不断抓去凰城冷宫中的稚子吗?” 苏彦衡冷眸不语,赫连晴气得死死按压胸口:“父亲,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我当真不知晓吗?谁允许你做这种事的,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你把我这个凰太女放在眼里了吗!” 苏彦衡摆手大喝:“殿下!您只需要知晓,微臣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这就够了!” “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的权位?”赫连晴难以置信地大吼,“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苏彦衡气息急促,胸腔起起伏伏,好几次欲言又止,眼角余光在看到不停往段乞宁那头爬的崔锦程,很快收回所有注意力,重新举起虎符道:“来人,太女殿下身体抱恙,速速带太女殿下前去营帐休养。” 立马上来两个将士架住赫连晴的肩膀,后者奋力抽身,推开那两个人喊道:“住手!放肆!本殿为太女!未来的天女!” 那两个将士果然束手无措,一面是太女殿下的命令,一面又是虎符的命令,难以抉择。 段乞宁隔岸观火,横插一脚戏谑笑道:“苏首辅,你们的家事可处理妥当了,可有闲暇继续处理国事了?” 苏彦衡眼光如刀剜向她,眼底有种失控的疯狂,让他整个人此时浮现出一种阴郁的、想要拉全部人一起陪葬的偏执:“段乞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给过你机会了。” 苏彦衡再度亮出虎符:“全军听令,加大燃香的剂量,我倒要看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耀武扬威!” “你疯了!”赫连晴张口大喊。 邵冬夏和邵筠皆同时面色一僵,然军队中不止有邵家军,还有苏彦衡遗留的部分私兵,她们完完全全听从苏彦衡的命令,此刻已悉数前去点火焚香,很快,更加浓郁的药草味道覆盖整片战场。 “噗……”赫连晴的唇边吐出更多淤血,鳳求凰啃食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双膝疲软,一举跪倒在地。 而段乞宁手中染上鳳求凰余毒的拓跋箬也嘴角溢血,在她手中不停挣扎扭动,血丝布满他的眼白,他发出痛苦地嚎叫。 苏彦衡猖狂地大笑,末了瞳眸难以置信地凝向段乞宁:“你为何没事?” 对啊,为何无事……段乞宁定住身形,她明明闻到了熟悉的、类似于大幽凤尾花燃烧时的味道,为何身躯没有丝毫反应!甚至今日,还是她月事来潮的日子,却再无蛊毒伴随…… 便是这时,蜷缩在土地里的崔锦程猛地抽搐一下,瘀血涌出喉间,喷出体外,让他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大片大片的殷红染湿了泥块和他的衣衫,少年瑟缩着抽气,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散开,他匍匐在泥里抽噎,落下眼淚。可他落下的眼泪,竟然也是血一样的颜色!他觉察到鼻翼边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爬,颤着手去擦,却捧下一手的血…… 全是血,全部从他的身上在涌出,就连衣襟身下,大腿后的衣裙,也从内到外渗透出鲜红…… 段乞宁怔怔地定在原地,地上的少年尚且离她还有些距离,就好似铺展在地上的一幅空白的画卷,正在被倾泻出来的红墨汁浸。染,渐渐打湿、揉皱、腐烂……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不……崔锦程……崔锦程!!”段乞宁朝他奋力嘶吼,吼道嗓音沙哑,穷尽力气,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还有她与他之间的往日种种。 段乞宁缓缓转头,把受伤的眼神留给唯一知情的汪娘子。 汪娘子也落着眼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她的面前,“宁少主……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想向你剖白的真心。” 大幽帝和汪娘子那日谈论的解毒之法,都被崔锦程听到了,也就是那一夜,他冲入宫殿,跪倒在大幽帝的面前叩首,他说,他愿意做段乞宁的解药。 “你知道以身渡蛊的下场吗?”大幽帝和汪娘子同时追问。 崔锦程点头道,他知晓。 但是他不怕,为了段乞宁,他什么都不怕。 他从锦盒中取走了大幽凤尾花,精心准备了这一场“背叛”。 他见过赫连晴,他知道段乞宁的性子,所以故意引她怀疑,故意在她心里埋下猜忌的种子,再到三日前的晚上,让它们催生发芽。 崔锦程这天在见段乞宁之前,他将大幽凤尾花服下,又偷偷把蒙汗药偷偷换成春。药,在床笫间,哄骗段乞宁用唇给他喂药,借机骗她咽下一点点。 对凤求凰缠身的段乞宁而言,仅仅需要一点点,就可以牵动蛊毒爆。发。 而他在床榻上所说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刺激段乞宁,和他做,让他有机会以身引蛊。 汪娘子落着眼泪道:“宁少主,崔小公子他知道,你对他始终有一层戒心,虽然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好像不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做,都无法消除你对他的这层隔阂,你始终无法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他。他也没有办法了,得不到你完整的信任,便只能用这种方法,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你。” 那一天夜晚,少年跪在地板上,汪娘子握拳不忍地问他:“你知道的,若是被宁少主知晓这件事,你我都要完蛋!她会生气会恨你的!你不怕吗?” 崔锦程摇头,似是在自嘲,又似在幻想不远的以后、他无法抵达的以后:“我不听她的话忤逆她的事干得不少了,也不怕再多这一件。我知道这样做她会生气,可我还是要这样做。” “若是她恨我,就恨我吧。”崔锦程看向窗外的月光,“起码能记得我。” “比起她恨我,我更害怕的是她会将我遗忘。” 她的身边有太多太多的人,追随她、爱戴她、仰慕她,其中也不乏为了她愿意抛弃生命的人,阿潮哥哥是,邵驰哥哥也是。 他只是她身边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侍奴,没有显贵的身份,没有能助力她的家室,也没有可以保护她的武功,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具被药水淬炼出来的大幽寒玉体,这是他唯一胜过阿潮哥哥和邵驰哥哥的地方。 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让她需要寒玉体魄,让他的存在拥有价值。 为段乞宁献祭身体,便是他活着的意义。 …… 听到这里,段乞宁捂住自己抽疼的心口,眼角有泪闪烁,红了眼眶,湿了眸光,遥远地望着已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那样心疼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傻?” 可是崔锦程听不到,他的耳朵里也全是血。 他只知道他现在还有一丝力气,还能做什么帮到宁姐姐呢?崔锦程想啊想,他努力爬了 起来,趁着眼睛还能看得见东西,用尽所有力气扑向赫连晴,扯住她的双腿,和她纠缠在一起。 崔锦程朝远处的段乞宁喊:“动手!段乞宁!杀了我们!就算是死!我也要和赫连晴死在一起!” “好啊,我成全你,你这个傻子!”段乞宁遥遥骂道,拉弓架弦瞄准苏彦衡。 后者那头反应很快,命令士兵举盾格挡。 但这不过是段乞宁的虚晃一枪,趁着苏彦衡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根箭矢上,红鸢和蓝堇轻功飞掠,劫走赫连晴和崔锦程。 她们拖拽着两个人踏回段乞宁这头,段乞宁当即将虚弱的赫连晴扯来,刀架在她的颈间:“苏彦衡!如今你女儿在我手中,你还不卸甲投降!” 那头士兵们将盾牌挪下,苏彦衡的视野恢复清明,他看到了此刻于他大为不利的战局。 但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是望着满身血迹的赫连晴,眼底的执念和疯狂彻底如脱缰野马:“想让我投降!绝无可能!哪怕你杀了她,我也不会投降!” 段乞宁握刀的手一怔,不敢相信他如此执着。 苏彦衡犹如走火入魔,敞开大手,仰天长啸:“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的爱人、赫连玟昭的!我绝不会放手!我要完成她的遗愿,继承她的遗志!没有我们的女儿,仅仅靠我一个人也一样可以完成!我也一样可以登上凰位!” “这本来就是属于玟昭的,这一切都是属于玟昭的,自然而然就是属于我的!” “是赫连玟钦的自私,将其据为己有,我不过是堂堂正正抢回来罢了!任何人敢阻拦,下场只有死!” “全军听令!”苏彦衡将那枚虎符高举过头顶,“准备弓箭!将这群逆贼全部就、地、射、杀!” 军中有人动摇,太女殿下还在那里,惹得苏彦衡暴怒:“看清楚,现在谁才是新的‘凰’!还不给朕进攻!” “邵家军领命!”邵筠气势磅礴应声,箭拉弦上。 随她这一动身,所有邵家军皆拉弓架弦,同时瞄准段乞宁的方位。 段乞宁拧眉,当即命手下举盾牌挡箭,却没想到在苏彦衡下达“射杀”的指令后,所有邵家军的弓箭都未曾动手,邵筠手中的箭矢倏然偏转,射向苏彦衡。 上一刻还高举虎符雄赳赳气昂昂的男人,下一刻便被箭矢贯穿脑袋,苏彦衡维系着睁大眼瞳震惊的模样,如一尊雕塑直直栽倒在地,咽了气。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邵冬夏都没有料到,侧身震惊地望着邵筠:“筠儿你……” 邵筠撂下弓箭,紧随其后,所有的邵家军也都撂下弓箭,她在所有人都震撼不已的目光下,从容地朝段乞宁的方向踏去。 段乞宁扬手撤开防御,便是在这时,外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为首的竟然是许久未见的朱家主,朱家主身侧跟着的则是一袭铠甲战盔包裹的朱可瑛。 她们有备而来,手中捧着一樽四四方方的锦盒。 行至战场内围,朱家主打开锦盒,将里头一卷明黄黄的东西交给朱可瑛:“儿,你去。” 朱可瑛明显被吓了一跳,差点东西都拿不稳,赶鸭子上架一般捧着那卷东西,和邵筠几乎同时抵达段乞宁的面前。 “圣旨到!”朱可瑛唰地一下将那卷诏令铺开,所有人懵然,待反应过来后,众人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这是“赫连玟昭”的遗诏,亦是一封罪己书。 “天授凰权,为人主者,当权为民,然朕自继位,南攻大幽,斩获民心,常湎过往之功绩,未开后世之长明。” “朕言行鲁莽,天罚予身缠癔症,暴虐无度,诸卿自危,庙堂之高莫敢言。朕治国不才,天降罹难于百姓,南旱北乱,内忧外患,江湖之远莫能兴。” “今凰嗣凋零,太女之位空悬,大厦飘摇,朕午夜梦回,龙凤振威。有女流落,为大延凰商段氏,其父为大幽圣子,朕以永康赐其为号,再续母女情长。” “万般千错,皆系朕一人之过。朕恨甚,愧对先凰列祖,赐予死刑,以表忏悔。予将以身赎罪,传位永康县主,望天悯万方,佑予之女、千千万万之女,永宁康健。” “钦此。” 朱可瑛代宣完,邵筠携邵家军再度拜道:“臣等愿拥永康县主为凰!” 就连一贯顽固的邵大将军,邵冬夏,也丢盔卸甲,跪倒在段乞宁面前。 段乞宁:“你们……” 邵筠和邵冬夏四目相望,最后是邵筠上前,将这一切坦白: 她们从苏彦衡掌虎符那刻起,就已筹谋策反,只是家中幼子一直是邵家这对母女的牵绊。 晾州西郊城外围剿,让邵筠和邵冬夏看清段乞宁的为人,笃定她是重情重义之辈,这也是后来,邵筠会代替远在雪州征战的家主,同意邵驰嫁给赫连晴的原因。 因为她们相信,段乞宁一定会来救邵驰的。 那一天,也确实是邵筠,故意把姑姑的佩剑带来。 因为只有让邵驰离开苏彦衡等人的掌控,她们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谋反,从而奠定了今日的这一切。 至于最后是赫连晴登凰,还是段乞宁称帝,已经不重要了。 邵筠曾开导过邵冬夏,姑姑和赫连玟钦之间的恩怨,毕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就让它结束于上一辈吧。 在她们心中,阿驰平安快乐,比什么都重要,相信姑姑在天之灵,也会这样想。 更何况,邵筠毫无保留地信任邵驰,就像邵驰毫无保留地信任段乞宁一样,她相信,邵驰看上的女人,不会差,现生也确实印证了这一点:段乞宁就是凰位的最佳人选。 …… 大战结束,血流成河,段乞宁已命众人清扫,为这场战役死去的战士收拾骸骨。 而她在意的少年,此刻也躺在血泊之中,如初春最后一抹残雪,在阳光的照拂下一点一点融化。 “宁姐姐……”崔锦程躺在她的怀里,扯着黏糊糊的嗓子道,“我那天……说谎了,我最重要的人……是你……” “我知道、我知道……”段乞宁将他拥紧。 “我想看你登凰……龙袍凤尾加身……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一定可以的,小少爷,”段乞宁用手抚开他脸上的血迹,可怎么也擦不完,于是她慌了神,“你不是想当凤君吗?你撑住,我娶你,我登凰那天,你就是凤君了!” 崔锦程笑了笑,道:“我其实不想当凤君……宁姐姐……” 他将目光扯远,但面前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段乞宁在他耳边道:“好,那就不当凤君,不当凤君……” 那一瞬间,过往记忆一一在他面前浮现,从崔家到段家,他从一个龙潭虎穴踏到另外一个泥潭。那些规矩、期许、教条、礼节、羞辱、谩骂、拷打……在泥淖里拉扯着他的四肢,他感觉自己在慢慢被它们拉扯下去。“我好累……宁姐姐……想睡一会儿……” “再等等!别睡!锦程!” 段乞宁捧着他的脸,可任凭她如何,他的四肢都完全没有任何力气,也支撑不起他睁开眼睛这样一个简单的举动。 他身上的温度,降得可怕,远远比大幽寒玉体魄原本的冰凉还要冷得刺骨。 汪娘子说,这是凤求凰的反噬,他体内蛊毒汹涌,但是排不出来,只能灼烧他的内脏,但是外体却如寒冰。 “还有没有办法!”段乞宁扯着汪娘子的手,汪娘子只能道尽力一试,铺开药箱施针。 “凤求凰的解药呢?那个藏在秘匣锦盒中的解药!”段乞宁猛然想起,已派红鸢和蓝堇前往苏彦衡身上搜身,搜出宝匣一个,秘钥四把,现在还缺最后一把金象秘钥。 段乞宁扯开领口,露出月牙刺青,命令道:“用黏土现在就去做!” 于是红鸢和蓝堇匆匆忙忙地在这片荒地中寻觅凝固性强的土块,可她们费尽力气打开宝匣,上天却犹如和她们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那个宝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份空白的 遗诏,按着先凰的凰印! 她要这破遗诏有什么用!段乞宁气得当场撕毁诏令。 这时,汪娘子施针完毕,神色凝重异常:“宁少主,你将随身携带的怡神丹喂给崔小少爷。” 段乞宁照做,一颗一颗喂到崔锦程的嘴里:“小少爷,吃下去,吃下去你会好受些,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可是他连吞咽的力气也没有,段乞宁当即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融化丹药,灌给他,馥郁的血腥味贯穿彼此的舌尖。 做完这一切,少年似乎有了些力气,呛了几声转醒。 他睁开眼睛,灰黑色的眼瞳却没有焦点,两眼无神地望着面前。 段乞宁在他面前挥手,他也无从感知。 “这是怎么回事?”她焦急地问汪娘子。 可汪娘子却沉痛地道:“凤求凰让他七窍流血,麻痹了他的五感。” “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段乞宁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正是因为有过情蛊折磨,才能对他现下的处境感同身受,她的心里涌上来心疼。 “宁姐姐,你在哪里?”少年恐惧自己身处在一片黑暗,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他下意识地寻觅段乞宁的身影。 段乞宁将他冰冷的手紧握,颤抖地呼唤:“小少爷,我在这里,在你身边!” 崔锦程的面上写满害怕,斑驳的血迹将他的脸色衬托得尤为惨白。 段乞宁亲吻他的手背,展开他的手掌,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慢慢地写道:“别怕,我会陪着你。” 最后一个字落笔,崔锦程缓缓扯出一个微笑,也将她的手紧握。 段乞宁望着他,鼻尖一阵酸楚。 从前总说他笑起来好看,可这个笑容,让她揪心。 汪娘子擦擦眼泪道:“宁少主,在下不才,解不了凤求凰,只能施针暂时拖延蛊毒扩散的时效,在怡神丹的加持下,他最后还能活一个月,一个月之后……” 只剩一个月。 段乞宁哽咽喉头,捧起他的手心,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崔锦程却在她的手心里,颤抖着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凰”字。 他指了指段乞宁。 他最后的心愿,是想她能登凰。 “好,我答应你,我们一起去实现。”段乞宁吻了吻他的指尖,下一瞬坚定眸色,当即动身,踏上回京的路。 一个月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段乞宁龙袍凤尾着身,金丝勾缠的冕旒垂于额角。 她在正殿门口与崔锦程辞别,转身踏上天阶。 正殿之下,少年在火红的嫁衣里慢慢枯萎,他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却一步一步坚定地登顶这天下至高。 段乞宁的凰靴踩到最后一层台阶,云层在这一刻迸射阳光,瞬间明亮整片人间,她沐浴在这样神圣的日光下回眸,崔锦程被染红的身躯化为山河壮丽中最灿烈的一笔。 这一天,久违的系统提示音响起,满进度的通关线路化为金箔粉随风消散,又在段乞宁面前凝成新的选择。 “您选择留下吗?” “是。” “好的,宿主,您自动放弃返回原世界的资格。作为补偿,系统可以满足您任何一个心愿。” 段乞宁隔着透明的文本面板,望着阳光下安静沉睡的少年,闭上眼睛许愿。 愿她的小侍奴平平安安,岁岁相见- 正文完-【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