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爱风尘》 第1章 第 1 章 “将军回来了!他带来了敌酋的头颅!”将军程长妙是胜利者,他成功地打败了敌人,并带回了敌人的首领的头颅,这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战利品。 人们纷纷涌上前,想要亲眼目睹这一历史时刻。 这确实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历史时刻,展示了将军的英勇和人民的团结精神。 正在此时,郡王放在心尖上的男宠怜儿却被那血淋淋的头颅吓得脸色发白,呻吟一声,晕倒在郡王怀里。郡王急忙将他抱回寝宫,亲自照料。 程将军在人群中抬起头来,不安地眺望着。怜儿正是他的表弟。 怜儿躺在床上,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绯红色,好像他最爱的,园外郡王为他种植的百叶缃梅的颜色。郡王拿过丫鬟递来的热巾子,细细为怜儿抹着额头,后悔道:“怜儿身子弱,乍一看到血淋淋的人头,哪有不晕的道理!昨日我抱他进温泉洗澡,因为要听紧急战报,撇下他先去了中堂。他泡得时间长了,竟也晕过去了。险些溺亡。今天为什么又带他来看你班师回朝!”说完连连跺脚。 程长妙蹙眉听着,只是不言,微微摇首。这时丫鬟来报,前面军师来谈庆功大捷之事,郡王无心思,只摇摇手,令程将军先去了。 “席上剩的好菜很多,宵夜阿要下一碗银丝面?”张妈殷勤地问。 这面的浇头可真不少,有鳝丝、酱鸭、黑鱼片,味道带点甜,正是江南一带的口味。程长妙埋头吃着,偶尔懵懵懂懂地一抬头,看见旁边一个丫鬟捧着烟枪盘走过,辫梢上点缀着用茉莉花盘成的飞蝴蝶,衣襟上别几朵半开的白兰花。哟!他想,南方就是和大漠不一样。 他的随从小朱在旁边吃边说:“我老家在高邮,是维扬口的,比扬州还甜得很,连南京人都不一定吃得惯,因为南京淮安人开店的多。听说兴化的包子,比高邮的还甜。高邮、扬州有渡口,有码头,有烫干丝、五丁包、豆沙包、菜蒸饺、烧麦……真想去玩一玩。” 程长妙说:“那就去吧,等回了北方,再来就难了。六朝以来的流风余韵在中国民间特别是东南民间,还多有保存。” 俩人吃完宵夜,还不想睡,程长妙心里还惦记着怜儿醒了没有。前后脚出了厅门,看见一条很窄的小弄,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房檐,推开一扇小小的黑门,走进了一个废园。 “程将军!”张妈擎着一盏使用灯草的高脚油灯追过来,后面小莲子,就是那个辫子上戴茉莉花的,提着红彤彤的明角纱灯。“这里不好再走的,你们是客,郡王交待了,不能怠慢。”张妈满面堆笑。 程长妙笑道:“客从何处来?张妈,我们的的笃笃是这地块的人呢!” “不好说。你们是北方来的贵客,到前面困觉去吧。天色已晚了。” 回到厢房,两个人闻见一丝甜甜的味道,他们抽着鼻子,互相看着。 “郡王在抽大烟,困得晏。他们交待我安排将军先困。”于是张妈、小莲子引着路,弯弯曲曲地到客房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隐约听见伙计在卸雕花排门。整个大院还静悄悄的。程长妙由小朱伺候着梳洗了,张妈赶过来,笑道:“将军,你起得早,到底是习武之人。点心早备好了,馒头分三种心子:纯白莲蓉、白莲蓉里微掺橙皮屑、白莲蓉豆沙。”程长妙说:“听说后面有很大的水塘?”“对咧,莲子就卖夏秋这一季。湖里的水生植物还有茭白、菱角、苇叶、芦根、白藕,也都广有收成。” 小莲子在外面摆饭。程长妙说:“张妈,我们想去吃街上的点心。”“作孽。外面的物事脏兮兮的好吃哇!吃坏掉了我哪能向郡王交待……哎,将军!” 程长妙和小朱一溜烟跑,正是早上七点钟光景,门口聚集着许多破衣烂鞋的叫花子,在等着给布施。北门大街是一条平坦的刻满悠长岁月痕迹的石板道,郡王府邸就在北门大街上。一大片黑色接堞的屋顶,是那种有两扇黑色大铁门和高墙的高大阴森的大户人家。三级石阶和尺把高的大门口悬挂着牌匾。牌匾上有粪污狼藉的燕子窝,柱础墙壁下端都涂染着黯绿青苔。大门口是两只被磨得流光的上了年代的大石头狮子。 两个人在路边摊上觅到一种早晨的特色小食梅花糕。梅花形的五瓣模子,往里面浇上发酵的面糊,填入鲜红的豆沙馅,最后上面再浇一层薄薄的面糊封顶,置于锅屉上加热,很快蒸熟,再洒上一层黑芝麻,把梅花模子一转,一扣,这样子就出来一个美丽的五瓣白糕。旁边店家卖的油墩子看上去也香喷喷的,深得小朱的心:在一柄猪腰状的扁平小钢勺里舀一点面糊,上面搁些萝卜丝、小虾米、香菜之类的东西,放油里一炸,勺子一个旋转之间,热乎乎的就定了型。看着小朱吃得那么香,程长妙不禁想起和怜儿在这里吃的样子。 平静悠闲的两人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这些个轻软细腻的面皮米皮喧腾,冒着热气,却又热得含蓄,好似穿城而过的秦淮河,糯软葱香。 “将军,昨晚的席上有南酒,有玫瑰露,就是没有莲花白。”“你糊涂了,莲花白是咱们北边的产物。夏天喝莲花白、绿茵陈两种白酒,一白一绿,杀水湿,既过酒瘾,还带疗疾。回北方后,咱们去浮一大白。” 两个吃货说着沿街回到郡王府。这时宅门已开,叫花子开始打莲湘,用一根长竹竿有节奏地敲击脚踝、肘部、肩部等处。 “张妈,他们在唱什么?”小朱按照程长妙吩咐,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让乞儿去拾,去问追出来拉住他们直念阿弥陀佛的张妈。“这些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唱的是莲花落。”“哦,我在桥边看见一个小乞儿日出犹酣睡……”“八成是吃了昨天施舍的残酒。”“嗯,‘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程长妙喃喃着。 走进院子,见几个丫鬟在扎灯。“张妈,这又是做什么?”“六月初四南京人说是荷花生日,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说是给荷花做生日。你们看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到那辰光就在心里许个愿,别说出来,最最灵光。” 不冷不热、宜人不过的午后,地面上空气里散发着一种滋润而又清新的气息。中午吃的是南京特色虎皮大肉面。厨房里切好的猪肉堆得像一座小山一样,一块肉就是二指的厚度。怜儿还没有出来,郡王也不在,程长妙和小朱胃口都好,大肉还加鸡蛋,肉甜甜的,油炸过,是正宗的排骨五花,用的是二十多年的老卤。小朱特别能吃,一块大肉半斤重,他吃了两块,面还至少吃了二两。面条也是南方人特别喜欢的甜口面条。郡王母亲一个劲地夸他。 张妈一手捧着她那尺来长的白银雕花水烟袋,一手捧着黄藤编成的针线筐,戴上白铜老花眼镜,坐在后门口,对着满池塘的荷花,做针线,和小莲子聊家常。 杜宇声声唤道:不如归! 木船靠拢南门码头,踏着跳板走上河滩,再踏上石级,石级倒是很宽,足够并排走五六个人。城里人吃水全靠挑长江水,挑水人整天上上下下,石级总是让泼出来的水打得湿漉漉的。爬石级约有三十来级到了城门洞。城墙很厚,门洞很深。夏季发大水时,水会一直漫到城门洞子。 喝早茶时,拍曲时,古琴会时,听评弹时……凡有雅集之所,只要先生们一提起国家前途民族命运来,就都是忧心忡忡、傲骨嶙峋的。就连菜佣酒保,也在时代大波的冲击下处于震撼之中,以至于在端茶递水之余从旁听着听着,也时发激昂之语。 但是,离开战争的阴云,回到江南人家的日常生活里,家常语、平凡事,譬如游湖、品茗、赏花、玩月,就又是具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中上等人家不可或缺的雅兴了。 因环潭诸山各具秀色,王亲权贵们多住于山腰间的两层小楼,诗意些的索性就把家安在梅林边了。这座城市的历史,向来是与梅联着的。宋朝年间的县志已记载,此地种梅凡百余本,不乏朱砂红、绿萼梅等珍品,花既可观,实亦可售。郡王的住宅也因此得了一个雅致的名字:梅花墅。 三年前,即庚子年,北方胡人打进了城。市面受了这种打击,戏馆停锣,同行都歇着不唱。 可怜儿还得唱。其中缘由为何?在不长眼的刀枪剑戟织就的网罗中,他要冒着危险谋一分生计,既为自己,更为保证戏班诸人最基本的开支。所以为了挣口吃食,除非碰上“国丧”即皇家葬仪,否则即使断壁残垣生灵涂炭也挡不了锣鼓的清音。或许动乱中的人们更需要以说唱做念打这种热闹虚拟的人生演绎来麻痹自己痛苦的神经。 戏园子的演员都是男性,花旦也不例外,皆为乾旦。彼时以怜儿为最漂亮,有一次有些个北方兵去看,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后台诸人吓得一轰而散,怜儿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程长妙赶紧跑到后台把怜儿搀出来,说“你只管卸妆,一切都由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怜儿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 在时代的大悲剧中,居然还上演了这样一出滑稽的人性的小喜剧。然而剧中人的未来命运又如何呢?仍脱离不了孤寂、无奈和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苦劲吧。 因为在那个年代,戏曲演员实在大不易。出身穷困,被爹妈一纸生死文书卖到戏班子,不死不残已是幸事,如果居然还能熬成角儿,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了。当时唱戏被认为是最下贱的职业,国家把‘娼(妓女家)’、‘优(唱戏家)’、‘吏(县衙书吏家)’、‘卒(县衙差人家)’列为四种贱民:即使穷苦农民、工匠也是‘清白人家’,社会地位也比这四种人高,这四种家庭不论多么有钱,一般‘清白人家’也不愿和他们通婚。三代中(即父、祖、曾祖)有一个从事这四种职业的,这种年青人不能参加国家最起码的考试——童生考秀才。原因就是‘家世不清白’。所以各种戏班子的小演员,除少数是出自唱戏人家的子女,即所谓‘梨园世家’者外,其他即使贫苦农民家庭,也不愿送孩子去学戏。因此戏班的小演员,大多是拐骗、贩卖而来。这是出身的悲惨。第二,戏班过去教习教戏,口传心记,没有文字教材,也没有什么教法,全靠‘打’,因而教戏,又叫‘打戏’。 然而红火也就是那么几年的工夫,撑到头也只有十来年。然后就是演二路角色、扫边角色,残脂剩粉,抽着大烟躺在包箱旁等着上场;最后连扫边角色也演不成了,就收几个徒弟,在他们身上榨干血汗,走回师傅当年的老路。少年是兔,老年变狗,说得很刻薄,却是说尽了‘戏子’一生的悲凉。 乾旦就更不易。为什么?受辱太甚。戏园子不许女性上场,社会上又禁娼,看客只能在这些千娇百媚的男儿身上寄托一种畸形的情感和**。所以《燕兰小谱》说‘近日歌楼演剧,冶艳成风’。‘百本张抄本子弟书’,讲到在京城广德楼,包了一张整桌的看客,‘文武的戏儿他们嫌厌烦’,‘猛听得当啷啷一声手锣响,个个机伶长笑颜。出场他每认识拐磨子,毛三说这个浪旦的名字叫玉兰。换场又是花旦的戏,最可爱挑帘裁衣的潘金莲。’最后的压轴戏,居然演了违碍戏之首的《肉蒲团》。可见这种冶靡的粉戏之大行其道。而这又正是怜儿生活的年代。 程长妙不是他的亲表哥,是那次救了怜儿后,怜儿主动认了干亲。程长妙看出怜儿必有几个阔主儿,在平安的日子里,他一定在戏散后过着在‘相公堂子’里迎来送往的日子,应酬着那些来寻漂亮男戏子开心的客人。正所谓:‘朝为俳优暮狎客,行酒镫筵逞颜色……酒阑客散壶签促,笑伴官人花底宿。’ 怜儿打扮起来,宛转如意,姿首清洒而意趣秾郁,如茉莉花。他的堂子,每当夏夜,湘帘不卷,碧纱四垂,柳梢晴碧,捧出圆月……怜儿携小蒲葵扇子,着西洋夏布衫,就曲栏花下设麋鹿竹小榻,八尺红藤簟,开奁对镜,重理晚妆,以豆青瓷盒装茉莉蕊,攒结大蝴蝶两支,次第安戴鬓旁……补插鱼子兰一丛,乌云堆雪,微掺金粟。完全以女性化,甚至比女性更妩媚的情状来怡人。此情此景,令不爱看戏的郡王第一次见了,也不得不叹‘媚香四溢,真乃竞体兰芳矣’。 这就是熬出来的角儿。一应穿戴用度都是精致讲究的,然而这一切究竟只是刹那芳华。 至于没能熬出来或尚未达到怜儿这种‘盛况’的乾旦呢?红相公和黑相公,甚至名角,都要在戏散后来座上陪客人。如果客人满意了,就带他们去吃饭,然后或相偕回相公堂子去。如果客人赏了红相公八十吊钱,他的跟班(也有个带着侮辱性质的名称,叫跟兔)二十吊。 没出科的艺人,还要把这钱拿回去孝敬师傅。 黑相公则往往招不到客人。他们丑、老,没气质。总之他们是连当下都看不到一丝亮色的,遑论未来。 据此推断,婉约如茉莉花的怜儿想必是江南来的,无论安徽或苏州、扬州,总之不会超过这三处去。 郡王一笔写下“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玉影珠光,重游瞻都;十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醉昆仑。”然后把怜儿一把搂在怀里,带回了郡王府。 程长妙救过怜儿。 那日是个积阴的天色。清晓,潭面上迷离的雾气漾出透骨的阴冷。在北方长大的程长妙可没料到南方的深秋竟如此湿寒,穿透重衫,直入骨髓。好在有热腾腾的早饭——妈妈亲手包的馄饨垫底。饭后他辞别父母,夹着书走到潭边搭渡轮,到对面私塾去上课。 码头上很有些拥挤。开小花生铺的,磨水豆腐的,绱鞋底的,打铁的,摇货郎的,摆杂货摊的……他一眼瞥见队伍前面站着个高挑的背影,穿着很普通,却非常奇怪的引人注目。 ……“上船了上船了!”人们不顾队形一拥而上,乱成一锅粥。程长妙规规矩矩地排在队里,嚷着“别挤,别挤,先来后到!”结果却被老实不客气地推搡到最后,差点没上成船。幸好老船工很有耐心,直等他跳上来才解开缆绳。 脸上皱纹如刀劈斧砍的老船工收了缆绳,回头一望,手中长棍深深插入江水。小船艰难地起航了。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程长妙终是松了口气,靠在最外面的栏杆边上凝望下面盈碧的水波。 “走开!”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随江风隐隐飘过来,听得出里面充满怒气与惊惧。程长妙忙循声望去,可前面的人群骚动着,看不大清。此时江上又起了几层风浪,小船每次倾斜都引发乘客惊叫。自顾不暇的人们至多探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望而已。程长妙终是不放心,罔顾骂声,小心地拨开人群,摇摇晃晃地寻来找去。 在另一边的船舷,他看见那几个小流氓正围成一团嬉笑着。看不清被包围在里面的人,只有一点点月白色隐隐透过林立的大腿露出来。 就是那个穿月白色长衫的孩子吧!一股火窜上程长妙心头,他立刻要上前打抱不平。 “漂亮戏子,陪大爷玩玩去……” 程长妙回过神,赶快冲过去。 “啪嗒”,一个清脆的巴掌响,紧接着就是激烈的什么东西拍打水面的声音。 短暂的死一样的静默。接着四处都传来惊恐的喊叫声:“不好啦,有人落水啦!”“不,我看见是他自己跳下去的!” 程长妙不遑多想,三两下脱掉长衫,分开人堆,扎将下去。 冰冷的水面上浮动着海藻似的长发。他深吸一口气,扎个猛子潜游过去,一把捞住头发,抓牢它,拼命向岸边游去。 被拖上岸的,是已陷入昏迷的小戏子。湿漉漉的月白长衫紧裹着身体。程长妙在军队学过抢救溺水者,此时就派上了大用场。 围观者越来越多,都抱着肩膀边跺脚取暖边看热闹。见这满脸稚气的少年人竟毫不犹豫地和那个戏子“嘴对嘴”地啃来啃去,人们惊恐、不满,又像见了西洋景,好笑地彼此招呼着来看这不用买票的一幕。程长妙可听若罔闻,满脑子只想着“快,快!晚了人就完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地上的人终于渐渐的有了呻吟后,程长妙才把满脸的汗在胳膊上擦擦,茫然地抬起头,随即感觉头顶像被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大缸里。他迷惑地向上望去,一束束鄙视的、惊疑的、艳羡的……各色目光顿时打得他支离破碎。他茫然地低下头,终于看清湿透的月白色。一股热流哄地一声冲上头顶,他立刻俯身抱起月白色的温热身体,放到一辆牛车上,说:“去济安堂!”。 门扉紧掩着,深灰色软缎厚帘垂地。层层天井外面,一个面色微黑,戴水晶眼镜的男子捧着一束白百合走上半人高的石阶,轻扣门环。应门者是个老年仆妇。 “您好,我是九门提督的二公子。请问怜儿今日好一些了吗?”“鲁先生,您又来啦!怜儿少爷好多了。”一个老头子挤出来说,“您进来坐坐吧。“那就好,请把这束花交给他。”仆妇接过花,连声致谢。青年下了台阶,又转过头问:“救人的……找到了么?”“还没有哪!”“哦,还没有。”鲁过重复一声,走了。 天近晓时程长妙做了个奇怪的梦。迷蒙的细雨中,他在和一个人接吻。那是个高挑身材,长长的乌发挡住脸颊。他们轻搂彼此,也同样轻微地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忽然他感到身上湿漉漉的,定睛一瞧,对方全身竟都被雨水浇了个透。他急着要提醒他换衣服当心着凉,长长的头发却忽然被拨散开来……“龌龊!”程长妙被自己的叫声惊醒了。 他一股脑坐起,怔望着窗边隐约的鱼肚白,半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长妙,你怎么饭都不吃就走啊?”母亲在空空的天井里喊着。 “妈,我不饿。我得赶渡轮去了。”程长妙含糊地答,三步并作两步抢出大门。 “把这给少爷。”程长妙的父亲程老将军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小儿子的冷暖饥饱。他把桌上一碟包子装进毛巾口袋,嘱咐佣人。佣人忙追出去,可少爷已消失在梅林里了。 “长妙这是怎么了?”楚太太自言自语着走回客厅。 程鸿儒放下邸报。“又要打仗了。” 程太太心思还在小儿子身上,只哦哦应了两声。 这以后,就是北上从军前,在郡王府,看见郡王搂着那穿一身月白色的人儿。他低垂着眼睛,眼泡微肿,极秀气的鼻翼和嘴唇。谁也想不出,这单薄的人儿曾唱出那样高亢的曲调。 “既然你是怜儿的救命恩人,你们就攀个表亲吧。”郡王说。“怜儿无亲无故,谁是那知疼着热的人?除了我,也就是你了。” 怜儿低低拜了个万福。 “别,怜儿......”程长妙看着那张洁净如月的脸。长发在头顶挽了个髻,他忽然脸红了,想起了那天,那个梦。 “就这样吧,盼你一步步从底层做起,班师凯旋!”郡王笑着说。 怜儿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睛怔怔的,他这才知那微肿的不是眼泡,是卧蚕,又叫美人窝,是美人才有的风韵。 第2章 第 2 章 郡王的姬妾本来相当多,他把怜儿放在后院,原想着让这些美好的附属品互相欣赏,冷雨疏花还共看。可有一次怜儿晕倒,太医从他爹起就给他家看病,把他请到一边,低声道:“要想少爷身子骨好一点,就得雨露均沾。”郡王一气之下,把九个姬妾都打发了,只剩下懦弱的太太。要说郡王对怜儿,真真是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就是他那老娘,也管不了他公开疼怜儿。 这怜儿倒也不恃宠而骄,总是微肿着眼泡,除了每个月出门给亡母上一炷香,平日里就呆在自己的百叶缃梅围绕的院子里,郡王闲了,就给他唱支昆曲,“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叠叠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风凄雨带怨长 ! 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要不就是“不提防馀年值乱离”,他唱得慷慨,郡王看得赏心悦目,只想着怎么去亲一亲那微肿的眼泡,握一握那无骨肌肤。 这日程长妙该回北边去了,临行前进了二门,先拜别了老夫人,又去拜别郡王。说着说着,忽见湘妃竹帘子一挑,一身月白色的怜儿出来,他急忙站起来,怜儿行了万福。郡王看着他们,笑道:“你们表兄弟本该多聚聚的,只是我心里爱怜儿爱得紧,他又弱,故而也没见过几次。”又嘱咐道:“下次可别再大剌剌地带个人头来了。”程长妙赦然。 怜儿忽然脸色苍白,郡王见了,忙赶在程长妙去扶他前把他一下搂在怀里,在那秀气的嘴唇上吻了又吻,喃喃道:“不许再晕了啊,我心疼。”怜儿不语,只是微微点头。 程长妙见他们你侬我侬,没什么自己的事,遂告辞出去了,临走前秋波一瞥,见怜儿被搂着,眼帘微微抬起,看向他。他心中大动,想世上怎么有这样清妙的人儿,可惜!又狠狠捶了自己一拳,出门让小朱和他到大酒缸浮了一大白,这心里才舒服了些。 话说这郡王等程长妙一走,就把怜儿的脸捧着,恨恨地问:“你舍不得?”怜儿看着他,只不说话。郡王一下子碾压住他小巧的嘴唇,拼命吮吸起来。怜儿也不反抗,直到身子渐渐软下来,晕了过去。“我那人儿,你这是怎么了!”郡王抱起他一阵狂吻,又向外叫:“张妈,拿药来!” 张妈匆匆忙忙拿了一瓶西洋药来,郡王夺过,打开盖子,在怜儿鼻子下轻轻晃了又晃,半晌,怜儿身子微微动了动,细长的眼睫毛也像蝴蝶的绒毛似的抖起来。郡王这才放了心,又抱着他一阵狂吻:“你就是我的心肝,我的命儿!”怜儿微肿的眼泡上盈了一点晶莹的泪,郡王贪婪地都吮吸了去。他真是把他疼到心尖里去了。 怜儿大睁着眼睛,听着身边郡王的鼾声。这已是他失眠的第三个夜晚了。他悄悄起来,从自己的小箱子底部拿出一瓶药,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复躺在床上。他浑身又发热又发冷,只有好好睡一觉才能使他精神焕发。然而没有,他躺了半天,依然无效。, 他又轻手轻脚地起来,走到外屋。他从另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云披、勒头,然后在最底层取出一张画像。画像上的女人长着一张苦命的脸,“怜儿,没有了娘,你会冻死么?”怜儿苦苦笑了一声:“会的,娘。” 长期的失眠,不知原因,让怜儿的身体更加孱弱了,精神越发不振了,他不再是那个在舞台上载歌载舞、疾走如飞的怜儿了。到底为什么会失眠呢?郡王派人采购来的珍稀药材,张妈不知给他熬了多少碗,苦药他不知喝了多少次……可这一年的失眠是太严重了。这使得一向淡泊的怜儿也感到了恐惧。 怜儿放好画像,好像抱着个炸药包似的回到内寝,郡王还在呼呼大睡。怜儿抱着无形的炸药包躺在床上。不知睡眠今天是否能赏光他几个钟头?他的头埋在枕头里,那些叫人活受罪的忘不掉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又争先恐后地狰狞地赶过来了。怜儿想哭,却没有眼泪。他睁大眼看着窗外,等待着日复一日地看着黑暗的天边渐次出现鱼肚白。 似乎一切都该结束了,怜儿想。他忽然又想到母亲的话:怜儿,给我报仇!为了报仇他进了戏班,为了报仇他向那些王亲权贵曲意逢迎,为了报仇他才到了今天。可是,怎么办?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男人,就像身边的郡王,他可以买来一只金丝鸟逗他一乐,可他却从不会停下来问问他,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为什么若有所思?并且很容易就把这若有所思和其他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所以他不能和任何其他的男人有任何的接触。作为一个人人鄙视的戏子,后来更上升为怜老婆也不能娶的禁脔、男宠,他承受着太多或是讽刺,或是鄙夷,更大多数还是冷漠的目光,在郡王把他像只金丝鸟似的带出去展示。当然,也有艳羡,有垂涎。他不知那艳羡的在艳羡什么,他把那垂涎的收入眼中。不,他还不能得罪这些老家伙。 上天给了他十分姿色,就是为了让他报那泼天大仇来的。这来来往往的客人,从还在梨园行时他就笑脸相迎,然而他们要的是只是他的身,没有人听一听他的心。那些客人称他玉树□□花,玩弄他,欺辱他,却不给他一点看到报仇的希望。 他也恨自己,为什么不亲手手刃了敌人,为母亲报仇?然而他又是个胆怯的人。没有别人的帮助,他一无是处。他攒了金银,却仍然是下九流,这他已无所谓了,他只想用这些身体换来的金银珠宝找人为他报仇。然而,还是没有…..是郡王府,断了他寄身戏班子寻找报仇的蛛丝马迹的努力,可是郡王是能够拒绝的吗?郡王除了蹂躏他,欣赏他金丝鸟一样的脸蛋,就是忙于“国家大事”——海内外无论智愚贤不肖,都知覆亡不远矣。 怜儿想起了他的养父,上海松江人氏。崇祯十年进士,官拜给事中——在明末党社运动中,他是一个绝对绕不过去的人物,举足轻重的清流眉目。 他们(东林党人)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陈子龙与同乡、挚友夏允彝就是这样的儒林重望。二人在松江共组几社,几社成为复社最重要的分支。 …… 至一六四七年(丁亥)夏,陈子龙密谋策反吴胜兆起义事败,清廷叠兴大狱。子龙望门投止,牵连甚众,最终被俘,投水而亡,后谥“忠裕”。——终于……殉节了,死亡姿态却那样挣扎和不“完美”。 如华亭芥庵老人徐世祯在《丙戌遗草(焚余草)序》中,针对时人评子龙“不死于申、酉,而死于丁亥,迟三年而作鸱夷,不如先三年而为汨罗”的嘲讽辩云:“岂非将有以自表见,而不欲以旦夕黄垆没没烟草也哉。则为今日陈子之死恨晚者,是尚未读乙酉以后诸篇也”。出发点仍非肯定子龙当时有不死的权利,却是先验预设他的“不死”之故是为了能更壮烈地去死——只是做得不够完满罢了。 的确,有些人对生死看得比较淡,而另一些人则看得分外重——这最终决定于人的内在性格而非外在表现。陈子龙骨子里就是对死深感惧怕的那种人,再显赫的借口、华丽的光环也极难诱惑他自动走向这条不归路。父亲“伏诛’之后,妻子照例要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景祺巨室女也。遣发时,家人设危跳,欲其清波自尽,乃盘礕匍匐而渡。见者伤之。’简单的几句话,写尽了一场阴森的闹剧的阴冷凄凉的始末。” 母亲这个巨室之女,宁愿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也要活! 第3章 第 3 章 怜儿自己已经堕落了,但他的哥哥信夏是值得一幅《清明上河图》的。 松江是繁华江南的一颗明珠,文人聚会宴饮,市肆通衢,水运发达。所以为著名的出神童之地。” 明末江南士子常挟妓出游,空谈国是。那时虽大明形势已危如累卵,但在繁华的水乡,经常举行盛大的欣赏昆曲的雅集,几千条船停在水中,水亭上清音袅袅,船上文人墨客拍曲清谈……这是苏杭上河图,也有松江上河图。这种风流繁华是沿袭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信夏的祖父夏时正即是其中一员。但玩归玩,他的心思还是在大比之期上。他颇博闻强记,不过命运不济,参加八股取胜的省试,每每名落孙山。这期间他曾有过被提拔的机会,但欣赏他才华的学使突然得病死亡,似乎是老天有意和他作对,考卷又神秘地丢失。几场打击之后,昔日的清高自负化为苦难后的玩世不恭。夏时正感叹人不可违命,便无心再考,他说:‘命憎才,才亦憎命。’真是通透之语。 失意的夏时正就在松江的玉峰泖水间过起了潇洒的隐居生活,整日里不拘小节,吹拉弹唱,占射诽谐,喝酒取乐,并借东晋人张季鹰的话自嘲:‘吾今而知醉之名人,甚于名之醉人也。’对于自身,夏时正算是彻底放弃了希望,却把强烈向往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好在他的两个儿子之旭和允彝也都天资聪慧。夏时正自己放荡旷达,对儿子可管教严格。两个孩子如不能按时写完文章,连饭都吃不上;若文章稍不如意,还要大改三遍。夏时正更常在夜深人静时督子灯下苦读,直至晨曦初露,方悄悄起身离去。 在老爹无声胜有声的苦苦注视下,两个儿子都早早便获得成就,夏允彝更终于完成老爹未竞之志,中了进士。 父由子贵,夏时正的声名自然响亮。但此时的夏时正却越发谦虚,甚至从不肯从郡邑门前经过,宁愿绕道而行。郡邑三次礼聘他为大宾(即高级顾问),他都推辞不就,并且发话:‘我早发誓不去官员的家里,为什么要改变我的气节呢?’儿子成才立业,外人赞誉有加,总算对列祖列宗做了完满交代,但显然此时老太爷的内心五味俱全。用‘痛苦中的放旷,潇洒中的无奈’来描述这位布衣才子,大概不远。 他曾说,死后要葬在玉峰与泖水间,让灵魂和云、鹤一起飘游,远离人间纷争。当时有个美丽传说,松江的泖水下栖息着另一个水中世界。每到天晴月朗的时节,乘船从水上过,倚栏下望,便能透过清粼粼的水面,看见水下的街道、曲栏,还有整整齐齐的店铺、住家。如果这传说有信,大概在松江历史上,一个繁荣的城市曾被水淹没,就此永远消失于劫波?无论传说是否荒诞不经,在松江,确有很多文人渴望死后葬于这方清流旁,在另一个美好的世界度过永生,再没有人间烦恼,有的只是仙人般自由自在的感觉。 比起十多年后便接连捐生乱世的儿孙们,隐士夏时正无疑是幸运的。他在平静安逸中度过一生,虽然科举功名的失落或隐或显地缠绕了这个文人一辈子,甚至对他的死有不可忽视的影响(夏时正似乎死于饮酒过量造成的肝腹水),但明末江南轰轰烈烈的党社运动中严酷惨烈的党锢之争,他没有参与;十几年后文人无可逃及的杀身离乱之祸,更要命的是畸形严苛狭隘的殉节观给广大官员,如陈子龙等带来的天崩地裂的心理摧残,他也得以躲过。这个隐士死于明朝灭亡前夕,末世最后的诗酒逍遥中,其一生的旷达和潇洒不知会引起后人多少敬慕!” 天崩地坼后,信夏的父亲夏允彝投水自尽时,信夏把父亲文忠公悄悄埋葬在曹溪东北二里的荡湾。这里离祖父夏时正的墓不远。泖水边有个澄鉴寺。信夏在《大哀赋》中所叹“风尘萧索兮十二楼,风雨凄迷兮四百寺。”里面就有个澄鉴寺,怜儿后来给母上香之所。 再说一句,信夏后来追随业师陈子龙参加了抗清队伍,并写下“我已家破酬大镇,相逢斜拂剑霜看"(《军宴》)的豪迈诗句。什么都没有了,繁华一夕殆尽,只有使命还坚强地戳在那里。在这里我虚拟了一个片段:“拜祭完夏允彝,信夏随老师来到细林山中他的秘密住所。细林山属松江九峰之一,据传元朝时曾有仙人彭素云在这里修炼,留下仙椅、屯云、□□诸峰及凝云石和甘白泉等仙境,景色秀美,清意甚浓,平日是文人墨客集会的好场所,然而自从战火在松江燃起后,这里也变得一片萧条,毫无生机,人迹罕至。深秋的山林,更有一种阴森寒冷的味道。 信夏和老师走进崇真道院,据说这就是仙人当时修造的,当地人叫它细林山馆。馆中静悄悄的,没有人烟,只有数棵千年老松挺立在石阶旁,松涛声如海浪拍岸,不时从山林深处传来几声凄凉的鸟鸣。正所谓‘百年老鹗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地上的落叶被风旋着,袅袅地飞落在师徒二人的头上。 这里是个好去处。’陈子龙笑着对信夏说,‘平时香火鼎盛,现在兵荒马乱的,驰骋大业者不能来,心中有鬼者不敢来!正成了我休养身心,思考大事的馆所。’ 信夏羡慕地看着这清幽的,似乎已千百年无人居住的乱世仙境,迷惘地笑道:‘老师要在这儿羽化登仙了。’ “登仙?‘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仙人的境界,我是无法达到的。 “信夏也沉默了。这时,一只老鹗在他们头顶上凄厉地鸣叫几声,盘旋片刻,又振翅飞走了。一阵悠悠的钟磬声飘荡在寒潭上方。……陈子龙一声长笑: ‘不要“愁绝倚松杉”了,来,随我进去看看。’ 信夏沉默地随老师走进殿堂。陈子龙掀起石座旁的一块石板,信夏的眼睛一亮,里面是一堆堆的刀枪!‘老师,你.......’ 陈子龙抚摸着他的肩,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与豪情:‘你不是说‘绿林满地知豪客,宝剑途穷见故人’吗?这就是我们的力量。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起来的!你父亲他们固已先去,但我们还在,这就是成功的希望所在!” 多年前,陈子龙和名妓柳如是热恋: 柳如是在陈子龙贴心仆从的搀扶下跨上花斑马,随即松开对方的手,一抖缰绳,昂首持鞭,跃马而去。跑了一段,她忽然发现陈子龙并未跟上来,遂勒马扭首,原来陈子龙难驭□□烈性的青總,还在原地团团打转逡巡不前。柳如是暗暗不快。这个高大的,眼光奕奕能罩千人的书生,在马儿顽皮的踢蹬跳跃中,紧抓缰绳狼狈地上下颠簸的样子确实是不好看的,脸颊微微抽动的肌肉表现出心底深刻的无奈……或许他很想打这匹不听话的畜生一个耳光,可现在骑马难下,徒叹奈何……他一定很想逃下来。柳如是无奈地露出一个惆怅的笑。可他不能下来,他是“云间绣虎”啊,旁边这么多人看着呢,他怎能敌不过一匹劣马!莫名的,她不由想到许多人偷偷传着的关于他子嗣艰难的消息…… 终是不忍见情郎陷于这种可怜的境地,柳如是拨转马头,跑到团团打转的青總马边,一声清喝:“止!”同时将雕花小鞭直指青總的眼睛。突然间就俯首夹尾的畜生给周围带来一片死样的静寂。柳如是小心翼翼地看向情郎。却料不到陈子龙突然一跃下马,举起鞭子,不由分说向着青總的头就是狠狠一记。受了惊的马儿疼得一跳八丈高,悲嘶着向远处飞驰而去。 一年后,柳如是写下这样的诗句:“青總石路已难看,况是烟鬟风雾寒。爱唱新蝉帐中曲,繇来不向雨中弹。” …… 令她自己也惊讶的是朝廷命官陈子龙最终的自尽并未使她流泪,尽管她为他焦心地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却也经常感情丰富地流泪…… 第4章 第 4 章 少年英雄信夏当然是令人心折的。作为那个天翻地覆大动荡年代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的一生自是跌宕,却也何等纯直:松江清流领袖夏允彝独子,一个江南花柳繁华地独领风骚的神童。鼎革后夏允彝殉国,信夏的功名梦自然也破碎了,却终以十七岁的牺牲成就了报国之心,无论在当时还是日后,他都是一颗令世人衷心景仰的星辰,照亮着历史前进的道路。而对另一位著名的松江抗清英雄,同样死难于丁亥年的文坛领袖、明朝进士陈子龙,他在天翻地覆后的心理遭遇与人生格局,远远复杂过信夏,也复杂过夏允彝。 信夏在生命最后时刻凭吊老师陈子龙的《细林野哭》时的姿态——勿以哀矜而自喜。 生平慷慨追贤豪,垂头屏气凄蓬蒿。固知杀身良不易,报韩复楚心徒劳。百年奄忽竟同尽,可怜七尺如鸿毛。呜呼七歌歌不息,青天为我无颜色! 这首作于弘光朝覆灭后的七律,从头至尾,每个字都溢出强烈的沉郁和悲凉。它抒发的正是子龙心底沸如釜汤的“赎罪**”。读罢,你难道不会产生深深的怜惜吗? 陈子龙(1608—1647),字大樽,号卧子,上海松江人氏。崇祯十年进士,官拜给事中——在明末党社运动中,他是一个绝对绕不过去的人物,举足轻重的清流眉目。 他们东林党人操纵着舆论阵地,发表政论,组织文社,左右着清流的政治主张,对当时的朝局有很大的影响。”陈子龙与同乡、挚友夏允彝就是这样的儒林重望。二人在松江共组几社,几社成为复社最重要的分支。 在时人的评价体系中,夏允彝是知名的好好先生,温煦夫子。“外若煦煦,而持身甚严”。诗风之所以不能劲健,也不能藻丽,跟他的为人是很有关系的……劲健的人,往往很严厉,傲视世人。而允彝先生则一温温煦煦夫子也……允彝真正具有一种文学集团领袖的品质,善于团结人,多发现别人的长处,不在背后妄为月旦,以免挑起不必要的人事纠葛。夏允以集团领袖的文化气质为出发点归纳,是可以划入“古直谨严”的明末士人大类型里的。 反之,鼎革前的陈子龙就很“劲健”:首先是年轻——比夏允彝小了整整十二岁;“好奇负气”、“迈越豪上”,甚至还为文辞上的小纠葛打过别人耳刮子。任何社团的领导阶层都是既需要唱白脸,也需要唱红脸的,作为江南最富丽之地的松江和复社最重要分支几社的两位领导人,夏、陈之间的合作关系对组织的发展是良性的驱动而非消极的掣肘。这就很了不起。二人的友情,从夏允彝对陈子龙从不吝惜的赞扬里就可见一斑:“其学自经史百家,言无不窥;其才自骚赋诗歌、古文辞以下,迨博士业,无不精造而横出。天下之士亦不得不震而尊之。”。颇似唐代杜甫对李白的一片真情欣赏与强烈推崇。 “旧都冠盖例无事,朝与花朝暮酒暮”——一切都如花似锦。然而,陈子龙生活的时代已到文恬武嬉的末造之世,末世从来流染畸形的繁华。虽总以为前面必还留有大把时间,且文化人的境遇终不会太糟,可直觉已令欢喜热闹带上了宿命的悲凉。作为登高一呼万众回应的复社主将,陈虽深具诗人别样的敏感,却终难料到天崩地坼真会在自己这一代临头。正所谓“早知国将亡,不谓身真遇”也。 故当公元1644年甲申之变骤起之际,陈也同其他士人无二,经历过天翻地覆日月无光的大惊大痛。但他自有极敏锐的政治洞察力,又迅即觉醒,意图在南明弘光一局取得作为。他文思敏捷,速向弘光帝上书三十余章,力陈除弊改革及反清复明大义,却屡遭阮、马排挤,一腔报国之志顿遭消磨。他愤然道:“予私念时事必不可为”、“海内无智愚,皆知颠覆不远矣”。 果然,到乙酉五月,清兵就南下了。金陵倾覆,各地起义云涌。在一些繁华的江南城市,士绅们抗清的热情特别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便都发生于这个血染的年份。之后,一个庞大的遗民社会便于江南逐渐形成了规模。而就在松江陷落之际,陈子龙因祖母年事已高需人赡养逃亡在外;一年后,祖母去世,他才从避难地悄然回到沦陷的故乡。此时诸位知交都已如疾风般先后自杀殉国,令他悲痛地发出“平昔交游几尽矣”的泣血之叹。 譬如他最忠实的战友夏允彝,就死得如此斩截:自沉。且水只及胸,竟是把头埋进水里硬生生呛死的。另一名士祁彪佳亦如是。而同为崇祯朝进士的陆鲲庭,在清兵入浙江后就决心一死。无奈家人对他看管很严。一日,他趁妻子偶然离开时插上房门上吊自杀,家人发觉后破墙而入救活了他。他却痛苦万分,质问家人:“奈何苦我!”最终还是自杀身死。——“国君死社稷,忠臣死王命。”取义成仁是春秋以还的士人传统,在明末江南,这种现象达到了绚烂的极致。 “食君之禄,死君之事”。在甲申年崇祯帝死社稷后,大江南北遵王命赴死者即层出不穷。如若夫人也能跟着死,乃至举室成仁,情势就更加壮烈。其间气质“劲健”者固不乏人,但更多的似乎还是这一脉平日温和煦煦但持身甚严,内里强直的典型士人群体。这是对自己要求极端认真的一类人。是把人生与道统,与文化联系得极紧密甚至本就严肃地融为了一体的一类人。 在无比的震动、痛惜乃至恐怖中,恐怕陈子龙瞬间就会意识到,自己不但已非复一呼百应的清流眉目,还须转过身去,独自面对一个众口铄金的遗民社会。他们正在对他这个不死者冷眼旁观。这个团体的重要组成是没有功名的文人,有些还是边缘人。他们或许妒忌过他,但更多的成员是昔日热情推举他的复社同袍。无论出自什么心态,总之在陈子龙归来后,这个遗民社会都向这颗耀眼的明星投掷了强加的期许——无言而急促地催逼他尽快实践那桩现下最合其身份逻辑的壮烈行为——效仿故旧殉国、殉君父。 如果他没有前朝功名,如果他不是曾慨然为清流眉目的陈子龙,又如若几社战友夏允彝不死,或许,还能归隐了之?——但这些假设都不存在。现实在要求他快快去死。他必须死。而且已经有无数不如他的人都勇敢地实施了这最末一着。坐等是可耻的。 可他偏不想死。 在异族战火中失去政治话语权的这个士人集体,无形中又于自身内部另形成了一个强大的价值系统、集权体系。至少于明亡之际的处生死问题上,它强烈要求同一性的抽象道统思维已异化为一只怪兽。 那可真是个自杀成风的恐怖时代。到了明亡之际,问题进一步化简,只生死两途,只有生者与死者。正史野乘的‘忠义’、‘遗民’之目,全由死与未死;更微妙也更为明人所热中于分析的,是‘不即死’;士论之苛也在这种题目上发挥到了极致。 而回溯有明三百年间,士人一面关心国是,另一面又不忘流连声酒,文学创作甚至日常行为都熏染着普遍的夸张形态——“平日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这才是酿成极端恐怖、间不容发的殉节**的深层原由。士人于明亡之际的处生死,亦渐也。非一朝一夕使然。厉风节而趋极端,一向为明代世风所鼓励。遗民群体的自我监督,有其较之平世尤为苛刻的道德标准。这里有压抑着的肆虐、施暴愿望。。——故大儒王夫之对仁暴之辨的犀利审察,就体现在对隐蔽的暴力倾向的察知上。 鼎革前,子龙“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好言王伯大略”;作为士阶层的佼佼者,在精神上必自持强烈的优越感。当逃过甲申、乙酉,进入万木凋敝的丙戌、丁亥年后,他才骤然发现自己已被大力推向一个陷阱的边缘。挖掘者竟就是前半生做的这些戏。而他挣扎着,寻找种种借口不致跌落下去,万劫不复。在和平时代潇洒豪迈、纸上谈兵者,若真遇到恐怖的大环境,却不一定有勇气,很可能也当不了英雄。左右彷徨的姿态,很快就令陈子龙在极端的殉节气氛中付出了沉重心理代价。历史和他开了个致命的玩笑。 子龙门下弟子毛稚黄曾这样描述甲申变后士人之局:“迄今有蝉蜕轩冕者,有山林终者,有自髡顶为僧者,有小草坐寒毡者,有以起大慰苍生者,有墓木已拱久者,有糊口四方,金尽裘敝者,有憔悴且行吟者……” 以此世态观子龙:他始终坚持操守,绝非钱谦益、龚鼎孳那样的“蝉蜕轩冕者”;然其功名地位也绝不允许他效仿诸多遗民做“山林终者”。他确曾在变后“髡顶为僧”,后又还俗——夏允彝那无功名之累的兄长之旭亦在天翻地覆时节出家,又因掩护子龙被清军追索,从容自尽,成为丁亥子龙案坐累的数条人命之一,此为后话。至于“小草坐寒毡,金尽裘敝,糊口四方”,读子龙后期诗作“短衣白帽依荒草,卖饼吹箫杂佣保”,就可知他在乙酉一年间已有极彻底体会!同重量级的复社挚友、前朝官员夏允彝、祁彪佳们一个个都“墓木已拱”,在无声地催促后死者“有以起大慰苍生”。他却只能“憔悴且行吟”,不厌其烦地自我谴责,却总是迈不出那一步去——心头多少情感在做着交战! 而那首披沥直陈的泣血七律,即作于陈子龙辉煌人生历程中急转直下的,噩梦般的黑色尾梢。 怎么办?允彝的一死,给子龙留下了很大的创伤,他不但失去了一位最亲切的友人,同时更感到自己的无名的悲哀。二十多年以来的挚友,平时自许为第一流的人物,现在允彝由于抱有国破家亡的沉痛而自杀了,可是自己却因为舍不得八十余岁的祖母而偷生,他是留此身以有待,但是他不能不感到偷生的可耻。这个时期,他正在生和死的歧路上徘徊,但是他最后的决定还是不死……‘杀身良不易’,这是一个问题,在未死之前,他能怎样解答呢? 忠,而不愿死——面对排山倒海的“众人之口”(虽然那多是无声的精神倾轧),就须尽人事证明后死之故不为偷生,只为复国。子龙也确有积极的报国之志,乙酉年逃亡时就暗中与闽、浙海上通风气。闽西隆武帝委任他为兵部右侍郎兼左都御史。在水月庵出家的那段岁月,为骗过清军耳目,他还改名“信衷”,字“瓢粟”,号“颖川明逸”。他确也没有袖手旁观,甚至曾亲率义师攻打杭州。但随着清政权在江南的日趋巩固,“报韩复楚”之志越来越像以卵击石。而况子龙书生出身,实际作战经验甚少,领导的几次战斗都以完全的失败告终了。 不但遗民社会总是在这个儒林重望“不即死”的殉国表率问题上纠缠不休,他自身也很诚实,从未停止过自审、自赎双管齐下相互交战的心理战斗。内外交困下,即使意志人格坚如钢铁,也必会变形。最后的纾解方式竟只余创作一途——“祈死烦宗祝,偷生愧国殇”,“固知杀身良不易”,“青天为我无颜色”,“男儿捐生苦不早”……无处藏身的他不停顿地作着自我谴责。 以视夫身仕伪朝,弹冠相庆者,固不同;比之自讳失节,反托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同年语也矣 国家不幸诗家幸。陈在生命最后一两年的诗文,因夹于殉节者与隐逸派间万劫不复的心理煎熬,焕发出血淋淋的瑰丽,已成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普遍命运的一个符号。有如亡国后的李后主,通篇都是结晶了痛苦的白描,找不到任何应景、游戏和表示谦虚的姿态。这里每个情感都是血淋淋撕碎的伤口,在乱世无所忌惮,乃至自虐地扯开胸脯向外展示着。你甚至可以认为他已经疯了。那个万木凋敝、步步进逼的严苛时代也已经疯了。 至一六四七年(丁亥)夏,陈子龙密谋策反吴胜兆起义事败,清廷叠兴大狱。子龙望门投止,牵连甚众,最终被俘,投水而亡,后谥“忠裕”。——终于……殉节了,死亡姿态却那样挣扎和不“完美”。遗民小环境的情绪又一次震荡了。陈既为抗清而死,人格情操确居于投降派和逸民之上;却又远逊于明亡后即死(如夏允彝)和坦然就义者(如稍后牺牲的信夏)。“问题”的核心已不再完全纠缠于自杀得太晚这个“遗憾”,而开始针对他死前的望门投止牵连甚众了。所以即便在“终于”牺牲后,陈也难逃非议,这非议就出自黄宗羲之口。——清军的滥杀无辜反被忽略了。 严苛时论的刀剑再一次对准了内部弱小的自己人而非外部强大的迫害者。多年后,只有寥寥几个欲说还休的声音底气不足地试图表达对子龙的同情。如华亭芥庵老人徐世祯在《丙戌遗草(焚余草)序》中,针对时人评子龙“不死于申、酉,而死于丁亥,迟三年而作鸱夷,不如先三年而为汨罗”的嘲讽辩云:“岂非将有以自表见,而不欲以旦夕黄垆没没烟草也哉。则为今日陈子之死恨晚者,是尚未读乙酉以后诸篇也”。出发点仍非肯定子龙当时有不死的权利,却是先验预设他的“不死”之故是为了能更壮烈地去死——只是做得不够完满罢了。子龙,那个曾如此惶惶地挣扎于敌我双方死亡威逼下的子龙,倘或九泉有知,于感激之余,怕也只有默然苦笑吧。这个时代,生是没有权利的,反而只有死,各种出人意表的形形色色的激越的死,才有广阔的舞台。于是就出现了那么多“死“的方式!形式甚至代替了实质的悲凉,成为新遗民社会热衷的话题。 活,是生命再正当不过的最基本权利。陈子龙又无大节之失,甚至还在参与战斗。身负前朝功名的他之“错”,一开始就在求生欲实在强烈。可面临一去不复返的“最末一着”,这个昔日明星还能做出怎样的姿态?他什么武器都没了,只余人类最原始的本能。蘸着血泪而作的诗歌能否传世,达到艺术“顶峰”,恐怕他都不会在乎。在这场个体与集体的交锋中,孰胜孰败显而易见。虽然集体正是由每个这样脆弱犹疑的个体组成的。但一旦形成组织,个体心底那些莫名其妙的施暴的魔鬼就有机会纷纷逸出瓶子,最终化合成有煽动力的怪兽。 的确,有些人对生死看得比较淡,而另一些人则看得分外重——这最终决定于人的内在性格而非外在表现。陈子龙骨子里就是对死深感惧怕的那种人,再显赫的借口、华丽的光环也极难诱惑他自动走向这条不归路 虽然时代相异,压迫者不同,但严肃的逼迫氛围永远是那么阴冷凄凉。其实若论望门投止,癸卯年间死节的忠烈之士魏耕(白衣)亦牵累过掩护他的祁班孙诸人。但魏之所以未能如陈那般引发遗民社会强烈的情绪震荡,一是事发时已在康熙元年,统治者略施怀柔之术,遗民社会出现了微妙的分化瓦解;二是魏案坐累者都被逐戍关外而未遭杀身之祸。与之相比,掩护过陈子龙的数人却几乎都在清军密不容发的追逼下纷纷以自尽告结。从深处说,这正是与清军占领江南初期极端的残暴、追杀截然不可分的。另一方面,也正表明了坐陈案牺牲者都因年代与交游之故,葆有特别坚定的殉国之志。到康熙年间这种死节的锋芒就随时间流逝渐渐消融了。 而况子龙还有个独特借口可用——一种超前的人生哲学。在明末,江南文人的哲学观实际上是在渐趋异化的,就在明朝的最后几年,一些士大夫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必须摒弃会社林立但陷于门户之争的弊病,倡导经世致用之“实学”,陈子龙处于风口浪尖,文风“正中有奇”,是这股文化思潮的重要参与者,还撰著过皇皇数十万言的巨作《皇明经世文编》。这著作是子龙思想“奇”之精髓。而况陈子龙、夏允彝虽都是登科进士,几社“以才情坏八股”的风气导向却闻名于外(见《南吴旧话录》)。其实若论提倡文学、树立气节外,倡导“为有用之学”,绝非指点江山的陈子龙一人之功。只不过他的外表最像英雄而已。 故子龙自有高人一等的才气与识见,在哲学观上他对殉国之风就是不以为然的。况且他与基督教又结了不解之缘。众所周知,在生死问题上,基督教与程朱理学走了完全不同的两个方向。据典籍载,陈家与山西蒲州天主教大族韩氏为世交;而对深谙西学的乡贤徐光启,子龙更是极为敬服,多次拜望请教。《皇明经世文编》这部“可付之实施”的高瞻远瞩之作便受教于徐甚多。恐怕受教最深的,还是“务实”二字。——只是在面临人生最末一着的极端时刻,当才、情、气让位于心、性、理时,他必然落了败。 原先复社‘社事以文章气谊为重’,但这个青年文人联谊团体在明末越来越严峻的事实面前,开始考虑现实问题,研究学问……徐光启是明末‘实学’的代表……实学得到提倡,但还未成为士大夫的共识。后来,清初的江南士大夫怀着亡国之恨,对此追悔莫及。 他的“私欲”就是对生的渴求。不得不说子龙还是太超前了。又或许他秉持的先锋哲学观依然只是保命的借口——明亡之际的处生死成为一把利刃,对他的个性揭露得不留情面鲜血淋淋,逼得他无处可逃。 很少有人想到,这种血淋淋境遇下的“处生死”态度,与鼎革前香艳的的诗酒岁月里他与柳如是的遇合,竟也是可遥相参证的。 两处伤心一种怜。満城风雨妒婵娟。已惊妖梦疑鹦鹉,莫遣离魂近杜鹃。琥珀佩寒龝楚楚,芙蓉枕泪玉田田。无愁情尽陈王赋,曾到西陵泣翠钿。 《秋夕沉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而余三人者皆有微病不能饮也》是陈子龙赠予名妓柳如是的诸多诗作之一,作于风和日丽的崇祯六年。 约在崇祯五年,经公子哥儿宋征璧之介,柳如是就识得了“云间绣虎”、“明诗殿军”陈子龙。不过崇祯八年春二人始同居,在春色旖旎的江南画楼展开了一段诗酒唱和,想来极具审美趣味的画卷。当时才子如钱谦益、陈子龙等无不以挟妓为荣……儒家的人生观,较少超越的理性而多入世的激情。这在繁荣的时代易流于奢侈,在危机的时代易染末世的风情。这种品格,在中国后来的历史上每每表现出来,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有所作为的一个障碍。” 通读陈子龙诗词,确能发现许多或缠绵悱恻,或饱蕴悲苦,深隐幽微,不得不言又不得畅言的爱情篇章,是在与柳如是热恋及仳离后的六七年间完成的。这不但是其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实际上亦从字里行间对其复杂的文化人格作了解读。令词本体纤柔婉约的性质使陈子龙内心最为深隐幽微的情思结合了其性格学养经历,在作品中有了无意的流露,于是遂使其作品中充满了引人产生感发与联想的丰富潜能。 不过崇祯八年这段神仙岁月一进入秋季就凄黄摇落了。古往今来,对陈柳分手的原因,外界多归为外力干预,即陈子龙严妻张氏的棒打鸳鸯。不过,张氏并非禁止丈夫娶妾,只是要求对方须出自良家。 可见张、柳若一相逢,必是针尖对麦芒。得遇如此两位处于社会阶层链条首尾两端的女中豪杰,是幸耶,亦苦耶? 明清时代,尤其在经济文化高度发达的江南,即使在女权受到极大压抑的社会总环境下,出身较高阶层的女性因多读诗书,也能保持一定自主意识;而以柳如是为代表的底层极端特殊女性群体,亦能于细密的封建文化网罗中得觅一小方相对自由的空间。二者都是社会宏观话语中合理存在的异数。柳如是身材矮小,“结束俏俐”,史籍中并无她国色天香的记录,但其“凡所叙述,感慨,绝不类闺房语”的文化气质、性格魅力正表现了明末特殊大环境下一个特殊女性群体自我意识的普遍崛起。 常说女子是弱者,男人则是强健的代表。可是弱者的女子只是存在于表面上的,而男人的怯懦却是隐存着的。 虽然陈子龙的家庭并非纯粹传统的儒家,但从其早期诗文里看得出鼎革前因身份所系、环境顺遂,虽立业之根是宝贵的“正中有奇”之“实学”方法论(今人有研究指出,几社的文学主张不完全是拟古因袭,而是重视古代文化活泼的精神),他的日常心理姿态却依然是“端着”的。这样的姿态就使得他的生活态度既无“天巧星浪子”钱谦益亦庄亦谐之“才”,也缺失夏允彝秉有的刚毅木讷之气。最要命的是还摊上了个厉害老婆——“恐卧子闺门之内,亦不得不有所畏惮顾忌也”委婉画出须隐藏起怯懦来的尴尬。又或者,夫人的干涉亦只是个借口?就像后来为“不即死”寻找的种种现实与哲学层面的挡箭牌?在内心深处,他还真想与柳如是这样性格心机的女子继续周旋下去么? “两处伤心一种怜。満城风雨妒婵娟。”——造就二人仳离的更深层原因,恐怕就在性格的根本差异。放在今天这也是毫不稀奇的。 柳如是惊世骇俗的个性、鲜明的政治野心,其根源都出自她的好体格。传她“身材不逾中人而色甚艳。冬月御单夹衣,双颊做朝霞色,即之体温然”。身材不高,就可使所摄养分更多分配给后天之气。故在阴寒的南方冬月她也只穿单夹衣而面色如霞,全无畏寒之态。足见火气之旺。此种强壮体格既得益于父精母血先天之本,大约亦受惠于自幼的乡村生活。后来钱谦益丁亥被逮,“柳氏束装挈重贿北上,先入燕京,贿于权要,娶为斡旋,然后牧斋徐到,竟得释放,生还里门。始知此妇才智,又不当易闺阁细谨律之矣。”颠沛流离的底层经历又会大大助长柳如是天性中“好奇”、“放诞”,惊世骇俗的一面。当崇祯五年她以儒生打扮初访陈子龙时,名片上就自称“女弟”,直可见前卫叛逆于一斑。那时的陈,至少于表面上,没有接受她。 陈自然也流连诗酒。明末,文人普遍有两面性,既具朋党之风,“厉风节而趋极端”,却又“征色选声”“极尽冶游为能事”,两面都理直气壮,只是耽溺程度不一罢了。就连老夫子夏允彝都捧过李香君,神童信夏亦写青楼盛衰宴游兴替,何况风流倜傥,“眼光奕奕笼罩千人”的子龙乎!不过若论冶游,他的暧昧对象似只有过柳如是一人。 夏允彝是与子龙并肩领导东林“正经事业“的战友,子龙说过“安得如师友如足下者!”但若论底下的私交,绝无和子龙并称“云间三子”的李雯、宋征舆来得亲密随意。偏偏柳如是与后两位都有过交往,可见只要柳有决心,子龙大抵是难逃她的温柔乡的。 对陈子龙,她的才气,她的慧黠,当然都有强烈的吸引力,属于传统男性中心话语如话本小说常见的“女人诱之”的情境类型。但子龙却有功名,非李、宋这样的“富贵闲人”。最后子龙是“畏而谢之去”的。这个“畏”很妙,虽然绝不比多年后对“死”的恐惧痛苦狼狈,却也活画出了一种急于抽离的姿态。 柳如是并不是思想深邃的人,但她在每一生死关键时刻,她的反应总符合于文化精神所凝聚的那样的高度。这即是她能令后世钦佩的地方。其实说来说去,柳如是的最大优点还是不怕死。笔者认为这既与其天性有关,也与她卑贱出身造就的不自恋心理经验相联。陈子龙们没有她那样的人生经历,在和平的日子里是幸事,在特殊年代则成为温室的花朵。故清兵南下时柳如是就要拉钱谦益跳水。在生死观上,柳如是不但与丈夫钱谦益,也与情人陈子龙乃至李雯、宋征舆这些投清的公子哥都走了相反的极端。回想生命里前后出现的这两个重要男人对死亡如出一辙的恐惧,她该是什么心理?当然钱、柳一降清一投水,高下立见。但他们都曾对生如此流连,恐怕不会不引起柳如是复杂的叹息。钱降清后名声是彻底完了,陈却还是英雄。英雄的声名不容亵渎。当听到他“终于”就死的消息后,通透如柳如是,那时怕也会悄然松口气吧?这一口气又如此的悲哀。她有善良的一面,当会欣幸于他的终极解脱。也许在鼎革前二人相处的短暂时刻,某些生活细节,终于的分手,已足使她了解陈外表下的复杂与软弱。 最终她是在钱谦益死后,为让逼迫自己的钱氏族人伏罪,精心设计了圈套,然后毫不犹豫地自杀的。 就在陈、柳分手至柳、钱结缡的几年间,陈、柳间还常互致诗词。崇祯十一年汪然明为柳如是刊刻《戊寅草》,陈子龙还写了序,同年又写下七古诗《长相思》。“劝君莫向梦中行,海天崎岖最不平。纵使乘风到玉京,琼楼群仙口语轻。别时余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旧。但令君心识故人,绮窗何必长相守。”绮窗何必长相守——保持一定距离,相思而不相守,或许才是最美,也是最安全的。毕竟,若论“才藻博洽,可与卧子相互训和”者,非柳如是莫属。 柳如是对陈子龙到底有没有发生过爱情?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大概是她一生中不多的几次持续时间较长,热烈真诚的感情之首了。以柳之慧黠与阅历,以及对自身地位的清醒认识,她虽看穿了陈的复杂性格,但在尚未找到精神与物质的双归宿之前,很可能还是乐于与陈保持思想交流,同时借诗言志,以达世听的。故在她这时期的诗歌中,虽热烈地描写对离去爱人的思念,如:“从此无心别思忆,碧间红处最相思。”,亦有相当多颇具雄心壮志的诗句若:“但当恣遨游,顾眄垂清逸。”之类。 到了崇祯十四年,柳如是终于得觅其“终焉之计”——文坛盟主钱谦益。二人结缡之际,有个很富趣味的细节。据沈虬《河东君传》载,“云间缙绅,哗然攻讨,以为亵朝廷之名器,伤士大夫之体统,几不免老拳。满船载瓦砾而归,虞山怡然自得也”。在一切以尊卑等级为基础的社会,爱也是有差等的。“怡然自得”一词写尽了老迈的钱谦益对年轻夫人之爱慕及老顽童个性的“灵光一现”。而这与其后他不顾廉耻投清求生,又忽生悔意,背叛新主发黎离之悲的多变思维,似又可相参照。 有趣的是,想必那些纷纷投掷瓦砾的,来自陈子龙家乡云间的缙绅们,既不满于钱公然“用匹嫡之礼”迎娶名妓,暗里也有些儿为陈抱不平之意呢。 不过到天翻地覆之际,在所有人的回忆里和平日子的种种龃龉怕都如隔世梦寐了。甲申变后,弘光小朝廷在金陵建立。儒家原生的使命感,参与决策的野心,驱使江南名士在不同程度上生发有所作为的意图。作为著名政治人物,无论是一开始就对时势清醒地发出不乐观判断,却又不舍博弈机会的陈子龙,还是钱谦益和他野心颇大的夫人柳如是,都相继赶到了金陵这个是非之地。 弘光小朝廷在金陵筹建,钱牧斋马上带了柳如是赶去,捞到一顶礼部尚书的纱帽。这是他极力讨好马、阮的结果……说得嘴响,却不顾清流的齿冷。柳如是此时也有很‘精彩’的表演。钱牧斋请阮大铖吃酒,要如是陪坐,阮胡子高兴极了,送给她一顶价值千金的珠冠,钱要柳如是道谢,还要她‘移席’近阮。这些,柳如是都照办了。她陪钱牧斋来到金陵时穿了‘戎装’,头上插着野鸡毛,作‘昭君出塞’装束,也着实出了一点风头……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呢?如果仅把它看做是这个‘结束俏俐,性机警,饶胆略’的小女人的喜欢出风头,荡检逾闲的胡闹,那可就不免目光过于短浅了。她不惜出卖色相讨好阮大铖,目的是为钱牧斋挣得礼部尚书的官位;她走到部队里去,是想拉拢枪杆子的手法。” 这样的柳如是,充分表露了政治野心的柳如是,在乙酉年撩火加油的弘光小朝廷内部争斗里,在政治层面上已公然成为陈子龙的敌人了吧? 清兵南下后,钱谦益立刻降了,不齿于士林。清初陈子龙嘲笑钱谦益的一首诗,题目是《题虎丘石上》,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全诗八句都用典……以写钱谦益于明亡后应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终于落了空,而在他离开家的时候,夫人柳如是却有种种欢事。 如果“据传”坐实,那么这是柳出嫁后陈惟一涉及她的文字,却写在这样的烽火关头。那“最怜攀折章台柳”一句,似还隐含对柳如是出身的讽刺。若此诗真出于陈手,这样写,似欠缺一些男子汉风度。柳在弘光小朝廷的一番闹剧确是令陈齿冷的,但弘光亡后她是有殉国决心的。当然人们没机会也无兴趣关注这些微妙的不同。既然钱谦益夫妇位于时论最下层,成为两个倒霉的靶子,时论就有如《红楼梦》里平儿对管家有句话:“那赵姨奶奶原有些倒三不着两的,你们就都往她身上推。”投降派钱谦益殃及了柳如是。 值得注意者非关风月,到这个时刻他们也没风月可谈了——陈诗恰作于前朝利益既得者自己也因“不即死”而无所适从于紧张压抑的遗民社会之时。在无能自保的严冷时节,冠冕堂皇地跟随主流话语对更弱者投注隐蔽的暴力,是人类的劣根性。这样做,可减轻他人对自己的关注,也起到在普遍的夸张状态下调节心理平衡的作用。无论此诗真假与否,我想在鼎革后纷乱矛盾的时期,陈的文化人格构建中的正统思想都必然会如山般倾塌下来,把他彻底压变形。 当日严妻的干涉于热恋中的子龙与几年后严酷政治环境对他的打击组成一柄双面镜,都清晰照出了这位文坛才子心底不无悖论的真实人性。这性格骗过了所有人,甚至也瞒骗了子龙自己。并非他的刻意掩饰,而是社会机制与个人气质综合作用的结果。等级社会里结社唱和的诗酒岁月放大了社会精英的潇洒英迈,而特殊的情感纠葛与纷纭变荡的社会矛盾,则迫使其现出脆弱的心理防线。 陈子龙与柳如是的骤然分手,以及对自身生命的强烈挽留,都无所谓对错,只是在那极端严苛的时代,这两桩看似无关,实际体现出相同思维模式和哲学基础的前后事件,得到的却是世人全然不同的评价。 一些虽然在心灵上具有高贵美好之本质的人物,然而却有时会因人性上某种软弱的疵累,而使得他们在行为上留下了挫跌玷辱的记录。正因为他们的挫跌玷辱显示出了人性上最软弱的最具代表性的两种根性:其一是属于一般人所共有的求生存安全的本能;其二是属于一些才智之士所特有的不甘于寂寞而冀求表现的**。” 陈子龙固然怕死,怕老婆,却毕竟是烈士。在他的人生里并无玷辱的痕迹,只能说是挫跌,或曰因强大隐性歧视造成的心理创痕。但自他从避居地重回松江至起义失败牺牲前发生的一些小事又足以发人深省,因为这种例子也不仅是发生在他一人身上的,严苛时论却统统哑炮了。这是为什么呢?黄裳先生曾分析晚明的斗争环境是相当复杂的。我想上述这种立体的社会心理表现也正是一面镜子。照出的不仅是陈子龙的时代,同样烛照着他之前和之后的岁月。 就在陈子龙返回松江,遭遗民非议,筹措起义到最终牺牲的两年间,仍没有断绝与“云间三子”另二人李雯、宋征舆的唱和——无论在鼎革前后,“云间三子”始终走得那么近。尤其子龙与李雯。“衡宇相望,三日之间,必再见焉”(顺治三年李雯致子龙信)。必因在艺术感觉上有某种类似共振的知己效应,才可能带来如此强大的精神享受。他和李雯唱和的时间特别多。子龙自己说:‘文史之暇,流连声酒,多与舒章唱和,今《陈李唱和集》是也。”但这是鼎革前的事。“三年契阔、千秋变常。”——鼎革后,李雯沦陷在北京,为尽孝不得不接受了中书舍人的职位。故在给子龙的信中他心绪百端地说“**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之已绝于君子也”。但“侧闻故人颇有眷旧之言”,子龙并没有弃绝他。这说明子龙的人情味。顺治三年李雯回到南方与子龙见面后,子龙还安慰他,你没有科第功名,和我不一样。——我想子龙这时心底的潜台词是:成也功名,败也功名啊! 陈子龙对李雯的体谅,既是故人之情,也是在他自己这个层面上清醒的“勿以哀矜而自喜”。更可认为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需以全身心投入声酒唱和来麻醉、调节紧张的神经。而云间三子另一人宋征舆的人品实在又与李雯相异。他撰诗赞颂吴三桂引清兵入关,顺治四年又中了进士,官至副都御使。在大节上宋与陈绝对是趋舍异路的,但陈与之仍偶有唱和。以上种种正可见清初江南遗民社会政治文化心理之复杂微妙和知识分子的真实生活情态!里面确有严冷紧张压抑,却也非铁板一块。同时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虽是毁家纡难颠沛流离,但身逐征篷的军旅生涯实并非抗清义士生活内容的全部。他们的生活不全是非常态的,更类似于打游击的状况,中间也有坐下来诗酒唱和的机会。 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战乱史,早已埋下了国人因循、容与甚至不乏背谬的“集体无意识”种子,由此在大原则框架内可为具体行为寻找种种具体适合的理由。最后你竟会顿悟柔性外交与不合情理的严苛其实正是密不可分的双胞胎,它们共同构就更广阔的历史文化心理的双面镜 “当年结客同心者,满眼悠悠行路人。”(信夏《寄荆隐女兄》)“一身湖海茫茫恨,缟素秦庭矢报仇。”(信夏《鱼服》)——那些大大小小的起义,陈、夏始终是共同参与的。所以说陈子龙,就必须提到信夏。天翻地覆后,信夏彪炳史册的《大哀赋》曾令在北京的吴伟业愧敬交加,痛哭三日,做传奇《秣陵春》寄寓亡国之悲。那么这个血气少年心底对良师、父执陈子龙鼎革后三年间无限痛苦也不乏些微诗酒唱和来作缓冲的复杂岁月又如何看待?他冷眼旁观过么? 家风良好、亲朋卓越的信夏是明末无数江南神童中的佼佼者,在“总角小童”时期便可洋洋洒洒写出数万言古文诗赋来,且“下笔立就”,“奇丽可观”。若非身逢末世,这天才少年必将合夏允彝与陈子龙所长,大放异彩。 金陵倾覆后夏氏父子曾与姻亲、友朋共筹夺取苏州,切断清军金陵与杭州联络线的宏大计划。在这些日子里信夏的英雄气概突破了书生气息,大展宏图。大概这才是他心底志向所寄。松江沦陷后夏允彝自尽了,信夏却积极与归来的陈子龙组织策反,并在丙戌年与子龙及岳父钱栴歃血为盟,共谋倡义。 与老师子龙相比,信夏自是轻装上阵的。在非常时期他走了一条飞跃之路,独立才干与激越识见在失去束缚的乱世迫不及待地展现出来。在不知觉中他与子龙的距离越来越拉近,地位越来越平等。在这个十六岁少年的火气面前子龙是有些老迈了。而信夏撰著的《续幸存录》,“不敢苛,不敢私,不敢以己意曲直”,同样是“正中有奇”,又实不愧几社,不愧子龙“实学”嫡传教导。甚至在对马士英、阮大铖、史可法诸人的评价上,他不顾清流非议,“童言无忌”,意气用事,体现出更强烈的实用主义倾向来。这是夏允彝,也是陈子龙都不可能达到的。 受互补心理所激,军事家又往往成为书生仰慕迷恋的人格对象。丙戌正月十五大破吴江的义军首领吴日生,其军事才华就远高于“好言王伯大略”的陈子龙。后来陈、夏都做了吴的下属。在真刀真枪的斗争里,吴日生倍受信夏崇敬,信夏诗句“投笔新从定远侯”正真实表达了这种感情。 “成败论英雄,史笔朦胧。与吴霸越事匆匆。尽墨凌烟能几个,人虎人龙! 双弓酒杯中,身世萍逢。半窗斜月透西风。梦里邯郸还说梦,蓦地晨钟!”——与鼎革后陈诗寄意凄恻的深复悲痛相比,被叛徒出卖的吴日生临上刑场前做的这首淋漓怆绝的绝笔,无疑更透露出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气。 故丙戌六月吴日生牺牲后,信夏一气写下三首《即事》诗以示悼念;又作《哭吴都督》六首以尽余悲,后被清军押至吴江时还作了《吴江野哭》。因日生尸骨难寻,他更与朋友秘密地筑起衣冠冢,以示哀悼。不久后,又听到内兄钱熙因在吴军中积劳成疾,悄然去世的消息,信夏亦悲痛难抑,挥毫写下七律一首和七绝十八首哭之。吴、钱于少年信夏,一有知遇之恩,一有知己之情。这些感情都是沸腾无能自已的。 然在次年五月子龙牺牲后,或许因自身也已“形神俱涸”,东躲西藏,有倚马捷才的信夏却未撰点滴悼亡文字。直至六月底清军忽然袭击华亭捉拿信夏,信夏奋然说:“天下岂有为义避祸夏存古哉!”遂入罗弋。对于死的态度,显然他与父亲更接近——斩截、洒脱。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别云间》)——当自己也一步步真正走向死神时,热爱生活的信夏心底必然会涌起狂热的留恋来——对生的眷恋,对亲人与故土的不舍。大概也就是在这样子一站站解往金陵死地的水路上,在静谧的月夜,无寐的他才能骤然体会到这三年间子龙在一场场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胁前巨大迷乱的心境。“懦夫”这个词栽在别人头上很容易,只有身临其境才会发现其间有多少真实怆痛。一个深夜,船经细林山下。山中的崇真道院,正是两年前子龙从避难地回到家乡祭拜允彝后,与信夏同游畅谈之所在。“相逢对哭天下事,酒酣睥睨意气亲”——直到这个时刻,信夏潜意识里多少苦苦压抑着的回忆与情感才终于在自身也面临“最后一着”的怆痛甚至是瞬时的无助中彻底爆发出来。百感交集间,信夏终于挥毫写下悼念子龙的《细林野哭》。这是信夏诗文中最自由无羁,最富激情与极悲鸣的一首,也是他十七年生命最后时刻爆出的最强音,因此成为世代传颂的佳篇。郭沫若说:“真可谓声与泪俱下,一字一咽。其早欲追随其师,存心一死,固已见乎情见乎辞。十七岁之少年如此慷慨沉着,谁能读之不为之凛然生感耶!” “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行当来!”最后一句,情感尤显深厚,是过滤了杂质后,结晶的真诚悲怆情怀。 温煦的夏允彝死得很斩截。信夏在“处生死”的态度上完全继承了乃父基因。自参与起义起他便“存心一死”。但对子龙本人的“未即死”,想必同样推崇“实学”的少年信夏因心无桎梏,自能体谅且腹诽不多。——既然他能在《续幸存录》里书生意气地谅解阮大铖、马士英,又怎会冬烘地苛责子龙的不即死!同理,对子龙在战争间隙与李、宋的诗酒唱和,信夏当亦有乃父温煦之风,保持沉默的理解态度。只有在子龙望门投止所招致的士林非议上,他可能犹豫了。的确在客观上子龙牵累了太多生命。何况坐累而死者几乎都是信夏最亲近的人:叔父夏之旭,姐丈侯岐曾一家,岳丈钱栴(有说法钱栴是子龙狱词连及)……若说此时信夏依然毫无怨言,怕不尽真实。从他在子龙牺牲后未迅即作诗以示悼亡,就可窥其心理挣扎。但信夏宅心仁厚,虽自己视死如归,却终不会颠倒本末,舍迫害者之残暴而苛责逃亡者的求生。最终,在自己也慷慨赴难的前夕,立于月下舟头,回思三载波澜壮阔的血腥岁月,他的心灵豁然开朗,万境归一。在这个时刻他终于完全理解了“人”——即以一首闪烁不可磨灭光辉的《细林野哭》来表达对陈子龙,更是对无数具体的“人”,对天翻地覆中人性人情人的奋斗人之挣扎最深切最尊重的大悲悯和大歌哭。这月下舟头之一幕,完全当得上波澜血腥的南明史上人文精神闪耀的最伟大时刻之一。 第5章 第 5 章 怜儿呢?怜儿怎么不见了!”郡王的雷霆之怒,使得下人们无不噤若寒蝉。 张妈抖瑟着上前说:“怜儿少爷今日去栖霞山给亡母烧香,李贵和小莲子跟着去的。这早该回来了!” “滚!快去给我找回来!我下一刻不见怜儿,就断断要你们的命!”郡王一挥手,众人猛跑开去,郡王忽又命令:“站住!把张太医请来一起去,我怕怜儿会发病晕倒。” “王爷,中枢会议等着您呢。”随从不安地说,“得快去了。” “真是麻绳尽捡细处断!”郡王一拂袖,气恼而去。 “鲁公子,不知您找在下何事?” 怜儿一袭轻纱罩面,在心腹小厮小夏搀扶下走下鸡鸣寺的台阶,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 九门提督的二公子鲁过上前想扶住怜儿的胳膊,被怜儿不动声色地让开了。 “怜儿,你瘦了,苍白了。他对你好吗?”鲁过目不转睛地看着轻纱后面绝色的脸。 “一切皆好。”怜儿闭一下眼,努力笑了一下。 “现在你不演戏了,我只好每天到广德楼转转,想着胡人来找你麻烦那天,为什么是程将军救了你,而不是我?你师父师娘那里,我也经常去看看。他们说你供养他们金银,只是郡王看得紧,把你关在金丝笼里不放出来。我好不容易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你给亡母上香的时间,才得见你一面。” “鲁公子,以后请勿来了。你有大好前程,不必为了我触了龙鳞。” “怜儿——”鲁过见怜儿道了个万福就要走,急忙追上去,“你还在打听信夏的下落吗?” 怜儿一下转过脸来,肩膀簌簌发抖。 “我不知信夏是你什么人,但他的诗文悲赋,他的高风亮节,我都深为敬服。我悄悄动用家里的影卫探子到处打听,似乎有信夏的线索,在松江。” 怜儿身子一晃,鲁过忙扶住:“怜儿,你怎么了?” 怜儿平静下来,慢慢抽出手,双手交拢,行了个大礼:“鲁公子,大恩不言谢。怜儿在这里拜过了。” “信夏的信息,我会尽量继续打听的。怜儿,以后我就到这里来找你,你师父为人,我信不过,况且郡王耳目众多,这里清静。”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棵红叶树,经过一冬霜雪风雨,后湖烟雾缥缈,波光潋滟,湖边一些萧萧芦荻临风瑟铯,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花圃,朦胧的古城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山呈深紫色,衬得云雾更加洁白。 “快到小年了吧?”鲁过打个寒噤,“小年到了,除夕也不远了。还记得那年在戏班子里你在小年唱了一天的戏,看客怎么也不让你下台。你最后晕倒在台上,你那坏心的师父还要把你叫起来继续唱,是我找人驱走了看客,把你带到了济安堂看护。怜儿,你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怜儿深深一拜,转身走远了。 “哎,怜儿,下次你来祭拜,我们再见啊!”鲁过跟着叮嘱着,“我一有了信夏的新消息,一准在这儿等着你!” 等怜儿走了,鲁过托托水晶眼镜,在树下坐着,叹道:“怜儿,你身为男子,却比女儿更让我魂牵梦绕。这天,就要变了。信夏,你到底在哪里,你和怜儿,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6章 第 6 章 “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怜儿少爷?”张妈匆匆忙忙地奔出来,又责怪小夏和小莲子:“到底是小鸡毛不懂事!可李贵怎么也疏忽了?少爷这身子骨儿,上次就哭晕在鸡鸣寺,这回我以为少爷又病了!” 小夏刚想说话,怜儿向他递个眼色。小莲子忙说:“可不是,少爷这回又晕了,是我们拿洋药给他熏醒的。少爷嘱咐,别告诉郡王,让他担心。” “少爷这身子啊,没入府时虽看着也弱不禁风的,可到底还硬朗。这麻烦入了家,怎么就去不掉了呢?”张妈用一条手巾扑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你们扶少爷回去休息,我去煎药去。” “张妈,别麻烦了。”怜儿平静道,“这药我吃了没用。” “胡说!” “张妈,你怎么敢教训怜儿少爷,指着他善良好说话是吧?”小莲子嚷起来。 “小莲子,别这样。”怜儿疲惫地说,又道:“张妈,我今天不吃药了。我累了,去歇一会。”说完就进屋了。 屋外方圆十几里的园子,全是他最爱的百叶缃梅。他忽然发现在这最寒冷的时节,有不少梅花一夜开了,雪白的、绯色的花云蒸霞蔚,花朵稍泛绯韵。三年前郡王听说他最爱梅花,梅花里又最爱百叶缃梅,一夜间就让人全种上了。 “哥哥,信夏哥哥!”怜儿低低喃喃,“你要是看见这梅花,该有多好.....松江的梅,也开了吧?” “怜儿少爷!”张妈还是端着一碗药进来了,“您不喝,就是叫老奴为难了。哟,这梅花开得真好,等下让小莲子掐几枝插瓶。王爷也爱的。” 怜儿接过碗把苦药一饮而尽,道:“好好的,掐下来干什么呢?张妈,你给我拿张八尺大宣纸来,再拿些墨,不要彩色。” 张妈端过碗,笑道:“好咧。” 晚上郡王回来时,一进门就问:“怜儿呢?” 小莲子笑着迎出来道:“王爷,您看!” 郡王见她脸色喜盈盈的,不似有事,又想温言责备怜儿两句,一步跨进寝室,被一幅众人围着看的墨梅惊着了,只见八尺大宣纸用草书笔法圈点满纸,近看一片糊涂,离开三公尺欣赏,繁花曼枝,缤纷满树,枝枝可见,朵朵可嗅,恍疑蜂蝶飞舞其间,真是叹为观止。他抚掌道:“妙,妙!这必是怜儿的手笔!” 怜儿从窗边回过头来,嘴角露出一个极美的笑纹,多少年后,郡王还记得那个清丽的少年,那个温暖的笑纹。 “怜儿!”他上去一把将他搂住,不管众人还在旁边,只是低声道:“怜儿,我的怜儿......” 怜儿仰头看着他,又看向窗外的梅林,指给他看:“瞧,多么清幽......” “花儿再美,怎及得人!”郡王说,“美人载得同归去,伊谁为缔红索?谁为缔红索?”他忍不住深深地吻着怜儿冰凉的脸,薄薄的唇,那唇边的笑纹,觉得自己的心,全都醉了,那开了整整一天中枢会议的不快,全被眼前的解语花给驱走了...... 第7章 第 7 章 “你到底是夏家什么人?”郡王摇撼着怜儿的肩膀,双眼血红。信夏是起义军的人啊! 张妈在门外幽幽地听着,又看着手上端着的药,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郡王,你是我从小看大的,麻烦进了门,我替你清掉。” 一条很窄的小弄,两旁都是鳞次栉比的房檐,推开一扇小小的黑门,走进了一个废园。怜儿躺在那里。 “麻烦进了家门,就不好办了么?”张妈擎着一盏使用灯草的高脚油灯走进来,后面小莲子提着红彤彤的明角纱灯。“怜儿少爷,对了,现在不能叫你少爷了,你把这碗药喝了吧。”张妈满面堆笑。小莲子却泪流满面。 郡王躺在床上,颓靡地抽着大烟,看着墙上的墨梅图。 “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正在前线与胡人交战的程长妙忽然梦见怜儿躺在古庙里,一凭他雨打风吹。“六月初四是荷花生日,我到底做了荷花灯点着了蜡烛放在水上漂,给荷花做生日。夜晚荷花灯一盏盏漂在水上,到那辰光我心里许的愿,就是永远和怜儿在一起!”程长妙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 郡王府,远处隐隐的有人划着小舟在捞湖里的水草。张妈不紧不慢地织着毛线活,大约是太太的小东西。 南京已是岌岌可危。程长妙却常常在前线梦见怜儿,还是那股柔情侠骨,却常常流露了那么一种感情上有所欠缺的怅惘。“怜儿,你还好么?你等着我!”他喃喃着。 北方胡人攻破前线的那天晚上,程长妙做了个奇怪的梦:绕过绿萝缠绵的垂花门,灼热的阳光照出青年寂寥的影子。表哥!围墙那边,怜儿的笑脸在青枝绿叶里闪耀。 程长妙一口气跑到墙根上,怜儿擎着一枝莹白,俏皮地在面前晃。 怎么,丁香花还在开放? 他诧异地问出声来,随即醒了。 黑暗里程长妙泪流满面,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 就在白天,前线开会。会议开得很慌乱。开会间隙小朱还告诉他,自己的马还留在马厩里,来不及收拾,晚上还得回去收拾行李,跟部队南撤。谁知那天西直门就关闭了。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转眼间严冬已逝,不知有多少回,在乱世里寻找着怜儿的程长妙凭着勇敢、智慧,更依靠那顽强的信念,在刀尖下化险为夷。 昔日的郡王府邸旁边,在其中一条小弄堂内,程长妙见到了鲁过。和战前相比,他们变化很大,但谁也比不了程长妙脱胎换骨。时间改变了一切几乎不可能改变的东西。 “胡人打过来后,南京城一片混乱,我赶到郡王府,却看到熊熊的火光。哪里也找不到怜儿的……哪怕是尸体。”鲁过一脸憔悴。 门早就关了,窗帘更拉得严密。灯不够亮堂,细心的鲁过找出几根红烛插在桌子周围。 程长妙缓缓道:“我明日一早就去松江。” “什么!”鲁过惊呆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怜儿要找个人,在松江。” “我知道,是信夏。 “”信夏?那个起义军将领,江南才子?” 见程长妙万分惊诧,鲁过缓缓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怜儿是为复仇而生,向复仇而死的。信夏似乎和他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但我也只知道这一点。” “杀人者远不止一刀砧也。”程长妙凝视着杯中亮冽的酒,黯然道,“虽说要冒很大风险,但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也得试试。” “那我和你一起去?” 程长妙忽然站起,一捶桌角:“自古直烈遭危!真硬碰硬地打起仗来,那口若悬河的劲儿都不知跑哪儿去了!稀松二五眼,上阵就拉稀!如今南京已沦陷,起义军也处境艰难,可我一定要到松江去。事已如此,为了怜儿,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走一遭了。” 鲁过掩面奔进里屋。程长妙跟在后面,呼吸沉重。 “程将军……命运是不是在捉弄我们?” “你真是天生的悲剧气质。”程长妙强笑笑,“我在想,怜儿当年见到我斩获的胡人头颅,为什么会晕倒?里面一定有原因。” “程将军,我本是个懦弱之人,但我想有机会和你一起战斗。” 程长妙低下眼睑,努力使自己不要哭出来,“我在荷花灯前许过愿。” “我也许过。”两人一起脱口而出:“愿怜儿一世安好!” 面容憔悴的小朱轻轻推开门:"将军,该走了。" 程长妙站起。 鲁过忽然握紧程长妙的手。程长妙一惊,随即也紧紧握着他的手。门打开了,一种极清新的空气顽强地传进来。春天来了。 两人都清楚地听到对方温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别担心。我会带着怜儿回来的!"鲁过听见那起伏的胸腔里发出这样洪亮的声音。 "千万小心!" 胡人的一支劲旅,这杀害了多少志士与平民百姓的血淋淋魔窟,却设于高敞圣洁的原郡王府梅花墅中。昔日的厅堂成了胡人的马棚和医院,有的房子还刻着“梅园”“竹园”这样的痕迹。信夏在这里受尽拷打,被生生折断了左腿,短短几日已完全不成人样。但在受刑之初他就咬碎了舌头,坚决不让自己吐露半个字。筋疲力尽的胡人对这意志比钢铁更坚强的南人无计可施,最终将其拖回监牢。 在生命最后的霞光里,他终于放纵了自己坚强的灵魂。幸而有那朦胧芬芳的梦翼,在温暖他悲愤的心。在血腥的魔窟,梦啊,你竟如此芬芳美丽,有如一位微笑的仙女,徐徐引领我魂归故里:那秀野桥,那泖湖,那亭台楼阁…… 如果那时我就知晓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松江的话,定会再深深地望上两眼的。我要把它们在心底印得更鲜明些。直到生命的终了。 …… 刺耳的喧哗强烈地逼迫着囚人睁开血糊的双目。那胡人军官正带领手下哗啦啦走入牢房,且立于他面前凝视片刻,才向通事说了句什么。“起来,到庭院里去!”通事忙不迭传话。军官缓缓摆手,几个宪兵立即上来强行拖他。他一把挣脱,自己扶着血痕累累的石墙,紧咬嘴唇,使尽全力,慢慢站立。 拖着沉重的脚镣,信夏踉跄步入薄暮笼罩的院落。他先贪婪地深吸一口醇熟的空气。显然,这是他18年人生中在祖国大地度过的最后一个黄昏。群鸦在这地方惨淡的上空顽强地盘旋,发出阵阵不祥的召唤。返照的斜阳抚慰着血淋淋的伤痕。夹道皆百年乔木,如被泪水洇透的枝条在天空交刻出甲骨文的图案。冷风吹来苍凉的清气。——“很像太庙。”他看见那个大坡,嘴角突然绽开孩子似的微笑。 天色转入苍黑,凶恶的狼犬吐出血淋淋的舌头狂吠起来;宪兵呼喝着用刺刀猛推死囚的脊梁。信夏回头怒视,那样子真如绝境中的雄狮!在雪一样的目光下刺刀暂时退却了,他也不再注目其他,而是使尽全力,拖着断腿踉跄、沉重地向前疾行,直融入那无垠的苍松翠柏中去。 一年过去了。 驶往松江的马车到了最后一站。车夫拉到中途,又恳求着去药店给一个肺痨病人买中药,药包直接挂在车梁上。 "你买的什么药,味道这么冲?“程长妙闻着那浓郁的中药味道,忍不住问。 ”治肺病的。“那车夫叹口气说,”病人身子坏了,哪块都坏。这几个月天天咳血,嗨!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 ”是松江人?“程长妙随口问。 ”不是。是南京人,原是大宅门的内宠。胡人南下,他逃到松江时,晕倒在夏家门口。当时夏家也因起义,被满门抄斩。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人又被当地人从万人坑里背出来,用了一棵藏了大半辈子的千年老山参,硬是把命吊了回来。可人已经糊涂了。 “ 程长妙怔怔地听着。 ”那他靠什么生活呢?“ ”就是巧嘛。有个以前在大宅门当过使唤丫头的,打仗那会跑到松江乡下避祸了,恰好瞧见那人被抬回来,哭着上去叫唤什么怜儿少爷,就此让她收留了,从此住了下来。真是忠仆。“ ”你马上带我去!“程长妙满头青筋暴起,急切得从马车上站了起来。 ”啊!好的,好!“ 明净清澈的泖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岸上,嫩黄的柳条在轻风中曼舞;河里,处处响着清脆的捣衣声。片片比雪洁白、比棉絮柔软的云朵,在碧透的天空里缓缓流动。昔日的夏宅早已在战争中被摧毁,杨柳岸旁绿树丛中的一条老式的小街,石板路面宽不到一丈,但异常洁净。沿街住户的门前两边种植的高不过人的弯弯柳,伞形的树冠,缀着条条金线似的枝条,灿若华盖。街上行人很少,除了鸟雀的鸣叫,孩子的欢笑,难得听到别的声音。在一个邻近荷塘的小弄的天井院里,一株无花果树占了半个庭院,而另一半,除了生机勃勃的玉兰、腊梅、香泡、金檀,竟还有一株苦楝。那苦楝树枝叶婆娑,躯干细而挺拔,高高地站在众树之上。对着小门的三间明显已歪斜的旧式平房,顶上长满了杂草,墙上覆盖着藤萝、爬山虎,这说明它的年龄起码在一百年以上了。屋中间的一间是穿堂,也当客堂使用。这里摆着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重而又大的方桌和几只模样相配的三腿圆凳。穿堂的后门外是一个遍植花木的大院落,里边住着十来户人家,有两个侧门通向荷塘。穿堂的左右两头是套间,一头的门上挂着长形铜锁,锁上有一层灰尘,显见得久已无入居住;另一头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的两扇雕花木板门,一扇开着。从穿堂里走过的人,都可以从开着的门里看到房里的陈设:一张老式淡黄色双人床上悬着一顶白纱帐,床的一头是一只褐黄色,构造复杂,有十几只小抽斗的老式梳妆台,中间嵌着一面蛋圆形的大镜子;床的另一头摆着一只土黄色床头小柜,同样颜色的桌,橱,柜,靠墙立着。大镜子里边总是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车夫把车停好,从车把上取下药包,唤道:”莲子姑娘哎!“ 一个妙龄少女,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衫,奔出来笑道:”杨师傅,又烦扰你了!“她接过药包,看见一步步怔怔地望着那镜子走过来的程长妙,也愣住了。 程长妙完全没有意识,只是一步步地向那张镜子走去,走过去。 镜子里的人,闭着双目,显得很疲惫。尽管已是春天,他依然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头上细心地缝了一层毛巾,上面泼着药渍和血迹。程长妙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那个少女一下子用手捂住嘴,眼泪流出来,又不敢哭出声来。 ”怜儿!“程长妙扑在床前,紧紧抱住那张清癯的脸,痛哭失声。 那双眼睛张了张,透出一丝光亮。 车夫想过去,被那少女拦住了,她只是哭着。 “怜儿,我是程长妙啊!你怎么了?你没有死?你怎么到了这里?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看着我,我是程长妙啊!” “将军......”床上的人费力地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说话了,说话了!”车夫不知怎的也把眼睛在肩膀上擦了擦,抖擞着叫道。 “程将军......”少女泪流满面地呼唤着,“你可来了!我以为你们都把他忘掉了,忘记忒了!扔到秦淮河里去了!” 程长妙依旧捧着怜儿的脸,他慢慢抬起眼,看着扯着身上的大围裙,揩拭眼泪的女人。 “你是......小莲子?” “是我呀,将军!”小莲子又哇地哭出声来,“你还记着我,记着他!你的头发怎么都白掉了!” 程长妙的手忽然一沉,他急忙去看,只见怜儿的眼睛闭上了,头也向后仰着。 “怜儿,怜儿!”程长妙显示出与平日性格不符的慌乱,他捧着怜儿的头不停地招呼着,又用额头去碰他的鼻息。 “将军,让我来,让我来。”小莲子放下围裙,赶过来,“他经常这样突然昏厥过去的!短命的张妈,短命的胡人啊!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弄成了什么样子!” “张妈?”程长妙诧异地问。 “嗯。张妈忠心护主,见不得郡王被怜儿勾了魂,当初给怜儿少爷买的药,她煎的时候都下了慢性毒药。怜儿少爷的身子,才会越来越弱。” “什么!”程长妙一拳砸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废园一角的小厨房生起了炉子,散发出浓重的药味。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 “程将军,你莫要太难过。怜儿少爷病得这么重……”小莲子扇着炉子,揩眼泪。 “不难过。病再重,也还活着。”程长妙的眼睛也湿润了,“只是他受了多少苦,大约只有天知道了。” “嗨!不知怜儿少爷到松江来干什么。他现在又糊涂了,问不出来。王爷,大约也完了。”小莲子用围裙拭着眼泪。 程长妙甩甩头,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往事,“小莲子,这一年多亏了你。” “怜儿少爷待我很好,又是王爷心尖上的人。虽然后来,因为和信夏,和起义军的关系,被王爷赶到了废园,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但我们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怜儿。我们做仆人的,忠信两字是要讲的。”小莲子说,“将军,你准备怎么安置怜儿少爷?” “他病成这样,不宜挪动。我也要在此地隐居,躲避胡人。” 小莲子怔怔地听着。 “再也不要称我将军了。我就是程长妙,怜儿,老天保佑他还活着!“ 怜儿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醒。程长妙坐在他床边,凝视着那张在梦里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暗念老天垂怜,竟然让自己又有了他。生活里他有了他,他有了他,就丰富了。哪怕为了活着,就不得不付出全部的力量。无论如何,只要门一关,就是个家。 怜儿和程长妙,在时代的龙卷风中急速地旋转沉浮,然而,当他终于找到病重的他时,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扔掉一切而来。一切功名,一切疾病,也都会为他们的爱情让路。当他俩冲破一切障碍,摆脱了爱情上世俗的”等价交换“观念,终于走到一起,在繁世中建起自己宁静无求的爱巢时,那因爱情而产生的莫可名状的喜悦,一定会强烈地震撼他们的心。 他本来下决心独身一辈子的,现在胡人大举入侵,这些他都不愿去想。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他不能再离开怜儿了。绝不能了。 小莲子蹑手蹑脚地进来,说:“将军……不,程先生,怜儿少爷且醒不过来呢。药煎好了,晚上给他喝。刚刚我出去买菜,在路边看见卖油墩子和臭干的,想起来当年你和小朱不吃张妈准备的馒头,跑出去吃梅花糕和油墩子。你尝尝。”说着递过两个纸包来。 程长妙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下来了。小莲子擦地点燃一盏高脚油灯,灯光幽幽的,照亮怜儿没有血色没有知觉的脸。程长妙忽然想到在戏园子从胡人手里救了怜儿后,和怜儿常常一起出去吃油墩子的往事来。 “这个里面有萝卜丝跟藕两种口味,是正宗的老城区口味,浇上稀辣椒,味道呱呱叫!”小莲子笑嘻嘻地把纸包铺排开来,一股香味弥漫在老屋里,“臭干子一点都不臭,里面湿湿的,蘸上水大椒,那叫一个赞。” 程长妙笑道:“你也来吃呀。” “我早吃过稀饭了。” “这怎么好意思。” “小吃,没几个钱。你从北方来,稀罕这个。” 程长妙还是拨出两个油墩子、两块臭干子,硬是塞给小莲子。 小莲子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程长妙慢慢地吃着油墩子。藕丝馅的不大咸,他就细细地蘸了稀辣椒嚼着,不时看一眼床上的人,轻声说:“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吃。”他笑盈盈地吃了自己的一份,又给怜儿留下一块萝卜丝的油墩子,不用蘸稀辣椒。“你快点醒来,我看着你吃。” 小莲子就住在后面那个花木遍植的大院子里。她说怜儿晚上醒过来后一般会清醒些,这时喂他些吃食,然后喝药。程长妙问对面那个挂着铜锁的屋子是做什么的。小莲子说她搬进来时就是锁上的,估计里面有夏家的一些杂物。程长妙嘱咐小莲子安顿好怜儿,自己到街上一家寄卖店。那里正好有一张旧床在发售,他没有还价就买定了,由牛车拉回来。 程长妙带着扛床的长工进屋时,惊喜地发现怜儿已经醒过来了。小莲子正在给他喂粥。 “小莲子,让我来!”程长妙冲过去,俯在床边,细细看着怜儿的脸,“怜儿”,他柔声说,“你还记得我吗?”见怜儿虚弱地看着自己,忙道:“别急,别急,我们从头再来。你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小莲子把粥碗让给程长妙,笑眯眯道:“怜儿少爷,你要好起来了!” 程长妙耐心地一点点给怜儿喂粥,给他拭去嘴角的痕迹,笑着说:“怜儿,当年我想见你一面,何其难也。现在我们要在这里一起过日子了。”他脸一红,见怜儿定定看着自己的头发,轻声道:“我的头发白了,是吗?年前就白了,那一天,听到你……”他不愿再说下去,回身拿起一个油墩子,掰了一角,说:“要吃吗?多熟悉的味道。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我们在南京城到处找好吃的。” 小莲子在旁边说:“程先生,他吃得了哎?” “让他尝尝。我等下再去找好大夫,总之人生该有的,我想他都配享有。他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永远为报仇而活。现在他应该为自己而活了。” 似乎听懂了程长妙的话,怜儿居然吃了一口油墩子。小莲子看得笑,又撩起大围裙揩眼泪了。 怜儿清癯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欢意。 “程先生,不是我说哎,你一来,怜儿少爷好了好些呢!”小莲子雀跃着,又去热药。 这晚,程长妙就宿在怜儿房里。他把床挪近怜儿睡的床,伸出手进蚊帐,握住怜儿一只冰凉的手,就这样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晨光熹微,程长妙就醒了,他一起来就用额头去对怜儿的额头。很好,没有发烧。程长妙放下心来,在怜儿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红着脸,又坚决地亲了一下。 程长妙刚收拾好床铺,小莲子就轻手轻脚地进了穿堂。程长妙听见她在外面生炉子熬粥,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去。小莲子抬起头来,笑道:“程先生,这么早就起了?怜儿少爷昨晚没有咳血?“ “一切安好。“程长妙笑着说。小莲子也舒心地笑道:”看来老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是怜儿少爷的贵人,你来了,他就好了!“ “还是多亏了你。“程长妙沉思着说,”我本来要打听信夏,打听起义军在这一带的下落,总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找到了怜儿,其他的我先不管了。” 炉子上的锅,子粥溢出来了,小莲子也忘了掀盖子,只怔怔地点头。 程长妙苦笑了一下,把盖子打开,然后说:“下一步,去遍寻名医,请到松江来,给他好好治病。这里的药,你还是继续给他吃着。“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到小莲子手里。 “不,这是做什么?程先生,我不要!“ “拿着。“程长妙只说了两个字。仿佛又回到了指顾间决定行动方案的那个程将军。 小莲子点点头,乖乖地把银子塞进围裙兜里。 “以为他死了的那几个月,我万念俱灰。如今老天垂怜,让我找到了怜儿。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医治和亲人的陪伴。其他那些我统统不管,我要把他救活,以特有的耐心、细心、爱心抚慰他,让他的心重新跳动起来,让苦楝树又开花。“ “程先生!苦楝树一定会开出花来的!春天来了!“ 第8章 第 8 章 怜儿平静地躺着,居然还醒着。看见程长妙,他的眼里露出一丝喜悦。 “认出我了是不是?”程长妙欢笑着上去抱住他,“一切都好了。我不干了,陪你来了。以后我们在这里筑一个燕巢,我们把记忆一点点恢复过来,至于那些痛苦的……”他心疼地和他碰碰额头,“全忘记了也好。我们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我们的新家会兴旺起来。” 怜儿迷茫地听着程长妙刚刚说的话。 “我们出去吧,让他歇一会。”程长妙对小莲子说。他忽然觉得手被拉住了。低头一看,怜儿正拉着自己。 “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程长妙大喜,俯下身凑在他耳边,“我听着,我听着。” “程长妙……”怜儿喃喃着。 “我是程长妙!你还记得?你落水那天……”程长妙的眼眶滚着泪珠,欢喜的他啊,不住地亲吻着怜儿的脸颊。 小莲子站在门边,只是拭泪。 过了很久,怜儿慢慢闭上了眼睛。程长妙对小莲子说:“走吧,出去谈。” 小莲子早在院子里摆上了凳子。锁匠正在打开穿堂旁边那扇门的铜门锁。 程长妙在外面看着。 这时锁匠把门打开了。程长妙进去看。里面都是一些杂物,他失望地准备离去时,却在一个硬木雕花凳子的侧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他细心地用一根树枝插进去,拉出来一张纸。打开来,里面是一张破旧的画像,一个面相苦命的女人看着他。图画背后,是“景祺三女”的字样。 “景祺?景祺是谁?这和怜儿寄身戏班子报仇有什么关系?”程长妙把画像藏在怀里,蹑手蹑脚走进怜儿的屋子,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蛋形的大圆镜前,喜气洋洋地看着自己。满头的白发,居然有几根已经返黑了。他第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自己,又看看镜中床上人安静的睡姿,徘徊良久,才走到院子里春天的阳光下。 “程先生,趁着怜儿少爷好些了,你们办个仪式吧。”小莲子眼光热切地说。“大红棉被、新崭崭的红马桶,我都预备好了。” 程长妙又一次露出了笑容:“是要办一下的,也许喜气一冲,怜儿就快好了。” 穿堂的两头套间,如今那一头门上挂着的长形铜锁已打开了,小莲子搬了进去;另一头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的两扇雕花木板门,一扇依然开着。从穿堂里走过的人,看到房里老式淡黄色双人床上悬着一顶白纱帐,不同以往的是病人里面的床铺摆了另一只红枕头,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被褥。那只褐黄色,构造复杂,有十几只小抽斗的老式梳妆台还留着,中间蛋圆形的大镜子上贴上了双喜红字;床的另一头,土黄色床头小柜,同样颜色的桌,橱,柜,依旧靠墙立着,只是上面也贴了红字。大镜子里边映出一张大桌子,上面摆着六样重油砂锅菜:千张结、猪耳朵、面筋、咸香牛肉、鸭胗,还有一大碗西红柿猪肝汤。热气腾腾的。 路过的大人孩子,都笑嘻嘻地和站在门口的英俊男人打招呼,孩子们闻着饭菜香气,紧着咽口水。小莲子也穿上了一身新衣裳,张罗着往花木遍植的那个大院子里的邻居手里塞糖。 晚上六点,门关上了。门一关,就是一个家。程长妙固执地买了六只红蜡烛,插在桌子四角。怜儿被扶起来,半靠在床上,背后垫着厚厚的被子;程长妙坐在他身边,小莲子坐在桌子一边,程长妙拿起酒壶,给每个人眼前都倒了一点琥珀色的黄酒。 “程先生,怜儿少爷,我祝你们幸福!”小莲子忽然哽咽了一下,然后露出满脸欣慰的笑,举杯站起来。 程长妙拿起酒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又小心翼翼地递到怜儿嘴边。小莲子忙着要来帮忙,程长妙挥手制止了,他一手托着怜儿的头,一手轻轻把杯底托高,一滴酒涌入了怜儿口中。怜儿咳嗽了一下,程长妙急忙放下酒杯,抚着他的胸口。良久,怜儿恢复了平静,程长妙像托着一个珍宝似的,把他的身体放回原处。然后再举杯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他停了一下,一饮而尽。小莲子也都喝了。所有人都沉默了一下。程长妙突然哭了。 “将军,你为什么哭?大喜的日子!”小莲子惊慌地问。 “我看见桌上摆了饭菜,我的心上人怜儿为报仇而生,为报仇向死,最后失忆病弱,终于被我一点一滴地救回丝缕生机的怜儿安静地坐在那里,忠心的你在张罗家务,你和怜儿都在家里,灯点着,暖暖和和的,我就想哭—— ” 程长妙掩面而泣。美食的香气和着旁边柜子上中药浓浓的苦味,弥漫在这间重筑的新巢里。 婚礼后的第一天,程长妙早早就起了,给怜儿洗脸、刷牙,洗手。这一切他像领兵打仗那样井井有条而且乐在其中。怜儿也不总是睡了,而是安静地服从着她,注视着她。 小莲子端着个大搪瓷锅回来,里面是在路边担子上买的柴火馄饨。馄饨的品种有鸭蛋黄的、鲜肉馅的,汤是骨头汤,撒把韭菜撒把蒜叶,来点小虾皮,来点小榨菜。菜篮里还有四个茶叶蛋,两副烧饼油条。 “程先生,怜儿哎!“小莲子喜盈盈地呼唤着,”来吃我们松江的早饭!“ “一起来吃嘛!“程长妙站在对面套间的门槛上微笑着说。 小莲子忙道:“程先生,这馄饨的汤是极鲜的,怜儿少爷能喝一些。“ “好!”程长妙从屋里拿出怜儿的碗筷,闻着那骨头汤的香气,赞叹了一声。汤里撒把韭菜撒把蒜叶,来点小虾皮,来点小榨菜。他挑了一个鸭蛋黄的、一个鲜肉馅的柴火馄饨,在汤里搅了搅,又吹了吹,拿回屋里去喂怜儿喝馄饨汤。 小莲子把饭食直接摆到屋子里,放在柜子上。“程先生,快吃了,等下凉了就不好吃了。“ 程长妙给怜儿擦擦嘴角,咬了一口鲜肉馅的馄饨,觉得不烫了,把这一小口吐在调羹里,给怜儿喂进去,见怜儿一点点地咀嚼,他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小莲子说:“外面这么乱,你还买来这么多好吃的。以后少出门,即使出门,也让我去。“ “程先生,我看没有比你现在的生活更平静,更令人羡慕的。“ 程长妙给怜儿喂完两个馄饨,一小碗骨头汤,又劝着他吃了一点小虾皮,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给怜儿擦了嘴,一点点扶他躺下。小莲子要过来帮忙,程长妙固执地一摆手,于是小莲子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干净利索地安顿好怜儿。 “你也吃嘛,程先生。“小莲子拿着菜篮,不知要不要递过去。 “谢谢你 ,莲子!“程长妙痛快地剥了一只茶叶蛋吃了,喝一大口馄饨汤,又把一副烧饼油条嚼得津津有味。 程长妙笑道:“我就是嘴头子壮,以前在你郡王府吃过一斤虎皮大肉。小朱你还记得?吃得比我还多。可惜我们在战乱中失散了,不然……对了,我请的老中医也快到了吧,我相信怜儿能带病延年。小莲子,你看他这些天是不是好多了?” “乖乖!现在能坐能吃两个馄饨了,程先生你没来的时候,怜儿少爷整天昏睡不醒,只晚上喝点稀粥。” “报仇的**,戏班子的折磨,张妈的毒药,把他害惨了。”程长妙说着,又去拿马桶。他使个眼色给小莲子,小莲子忙提起菜篮,说:“程先生,我出去到院子里。” 过了好一会,程长妙才用毛巾擦着手出来,把门带上了。 “他睡着了。”程长妙悄声说。 从此,程长妙就在这里隐居了下来。 春天的松江城,是很美的。苦楝开了花。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玉兰、腊梅、香泡、金檀,都斗彩芬芳。程长妙向小莲子要了一只水瓶,采了几朵带绿叶的花朵,插在瓶里,放在他和怜儿床边的柜子上。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是么,怜儿?”他对着床上沉睡的人,轻声地说。 夏天到了。小莲子在小厨房里煮着鱼汤面,香气一阵阵随着穿堂风飘过来。怜儿半躺半坐着,头发长长地垂在肩上,脸上带着几分血色。程长妙一边用蒲扇给他扇着风,一边读着《牡丹亭》。 见怜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程长妙停下蒲扇,翻着这本名著说:“为什么当年你最爱唱‘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不提防余年值乱离?“ 怜儿定定地注视着他。 “星星在寒冷中裸露着,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时候,多么容易被冻僵啊!哪怕在热天。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那就永远不会了。” 程长妙皱皱眉,沉思着放下书,抚摸着怜儿的手:“我们试图一次次重建我们自己的生活。是吗,怜儿?你为什么要寄身戏班子,要报什么仇?“ 见怜儿皱起眉头,他急忙笑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一次次土崩瓦解,但不是也有进步了吗?喝了几个月老中医开的药,你不是能和我简单交流了吗?白天你也越来越清醒了。对不对?只要你能带病延年,其他一切,都不是正事。忘了吧。“ “鱼汤面来了!“小莲子笑嘻嘻地托着木盘进来,上面摆着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面条上还洒着嫩嫩的小青菜。 程长妙笑着站起来,接过木盘,“外面的情形,好像好一点了。胡人站稳了脚跟,但还在搜查前朝官员和起义军。小莲子,你抛头露面,也要当心。” “我还蒸了一盘螺蛳,稍微放了点咸肉、猪油在上面。现在该熟了,我去端来。” “莲子!”程长妙低声说,“以后做这些细菜,最好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穿堂里来来往往的人多。” “好的,好的,我有数了。”小莲子心悦诚服地点头,匆匆出去了。 程长妙心事重重地走回怜儿的床边,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探询地看着自己。 “怜儿,你说国家怎么办呢?”程长妙依偎着他,好像想听听他的主意,“我父母都逃难去了西南。我们的这个燕巢,也一定要安宁啊!” 怜儿静静地点头,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小莲子半夜里去河浜千辛万苦摸了些蚌,偷偷摸摸地回来,趁那个花木遍植的院子里大人上班、孩子上学,送进小厨房,一部分在水盆里养着,一部分打开来烧蚌肉咸菜汤,营养怜儿衰弱的身体。 院子里的空地都见缝插针地种上了菜,浇了粪,臭哄哄的,寒风一吹,凄凉之感顿生。 程长妙也面有菜色。她坐在冰凉的屋子里,第一次感觉南方的冬天是这么难熬。夏秋歉收,人们普遍饥饿,吃不饱,肚中没油水。 有人在外面唤:“程先生在吗?“ 程长妙愣了一下,对怜儿说:“你歇一会。“就匆匆走了出去。 怜儿尽力坐直,挪动着身子,扶着柜子站起来,看见程长妙在院子里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神情激动。小莲子也从厨房出来了,慌慌张张地听着,手不住地在围裙上揩着。 “是个什么人呢?“怜儿含糊不清地低语。 过了不知多久,程长妙和小莲子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套间里来,发现怜儿竟然站在那里,急忙过来要扶他躺下。 “不,程将军,发生了……什么?“怜儿倔强地拒绝上床,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不是……因为我……你们,不要管我!“ 程长妙沉默了半晌,说:“小莲子,你先出去吧,我和他谈。“ 小莲子显然还没从惊慌失措的情绪中缓过来,她撩起大围裙揩揩眼睛,嘟哝着“这可哪能办“出去了。 “怜儿,你先上床。然后我告诉你。“程长妙温柔又坚决。 怜儿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在程长妙的搀扶下坐到床上,程长妙给他把棉被盖到腰间。 “现在经济困难,天灾**,粮食不够吃。松江的胡人要疏散人口。小莲子是农村来的,要疏散回去。至于我们,可能要一起走。“ 怜儿静静地听着。“你……不用……“他吃力地说。 “要走就一起走。”程长妙坚决地说。他给怜儿拉上被子,说:“你睡一会,我和小莲子去商量商量。” 怜儿看着她,眼神里有恳请,有倔强,有不舍。 “好,好,我都懂。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在一起。”程长妙低头亲了一下他的额,“你——放心。” 程长妙走到小厨房里。河蚌汤已经凉了,里面的姜味很重地飘散开来。小莲子呆呆地坐在那里。 “小莲子!”程长妙走过去。 “程先生,你说这该哪能办呢?我回农村去,我身体好,而且本来就是农村人,不要紧。可怜儿少爷怎么挪动呢?到了农村可怎么活呢?你一个将军,哪能也到那苦地方去?” “天无绝人之路。”程长妙说,“我是无所谓的。一棵草落到哪里都能活。我也不是将军了,只不过是一个无业游民。至于怜儿,他背景复杂,乡下能接纳他,还算是好事了。在这里我们悄悄匀出自己的伙食给他吃,到了乡下就得自己土里刨食了。这关咬咬牙也能过去。我多少还有些积蓄。只不过……” “只不过啥?程先生,你还有什么瞒着我?你还信不过我?”小莲子罕见地急了。 “不是……“程长妙沉思着,”你记着吗?我一来就曾经说过,怜儿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报?他一直苦苦寻找的信夏如今在哪里?今天这位里长说了一句话,给我很大忧虑……“ “什么话?我当时脑子都坏掉了,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 “他说……胡人正在迭兴大狱,寻找逃离的信夏。” “什么!” “怜儿和夏家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一年来,事情的线索渐渐有了些头绪,我想抓,又抓不住。当年,他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投入罗网?因为有人命令他去。这个人想让他死。” 屋外一股寒风吹过,小莲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天啊……” “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程长妙下定了决心似的,站起来,“小莲子,咱们去乡下。我们一定要长相厮守。” 他抚慰地拍拍泪流满面的小莲子的肩膀:“把河蚌汤热热吧。” 阴沉的雾气,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雨声转小,黑洞洞的茅屋外,腾腾的雾气,似云,似烟。变幻的缥缈的夜景嵌在几道栏杆构成的草窗里。屋内原有的一点零散的煤油灯光,一点点地熄灭了。外边的一切好像在水里浸过似的,湿得能挤出水来。漆黑空寂的苍穹,像黑色的大海。偶尔传来一声狗叫,也是很不容易,毕竟许多人家的狗都被果腹了。 怜儿撕心裂肺的咳嗽刚刚停止下来,好像窗外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枯枝刚刚停止了摆动。小莲子把木门尽量关得严一些。从城里走得匆忙,她和程长妙只带了两只厚厚的棉花胎。这时一只铺在怜儿的床上,另一只铺在地上,小莲子和程长妙将就着并排躺下。 三年前,程长妙曾数次梦见自己在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上,和怜儿兴冲冲地推开门扉,去吃菜蒸饺、五丁包、烧卖……他苦笑了一下,听着自己腹中咕咕叫。冷风一股股地灌进来,他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怜儿的被子上。 漫长无眠的一晚终于过去了。没有鸡叫,第二天晨光熹微,程长妙和小莲子就起来了。小莲子把带来的米淘了一点,忙着刷锅做饭。程长妙摸摸怜儿的头,皱皱眉,从怀里取出几串铜钱,对小莲子说:“我去镇上看看,有没有寄卖床凳的。你们吃了饭,给怜儿熬两副药。记着,熬两副,我怕他挺不过去。” 小莲子含着泪点点头。 程长妙踏出茅屋,一股狂风吹得她几乎站都站不住。不远处湖水小浜都结了冰,几间茅草屋萧索破败地点缀在周围。地上枯死的苍苔散碎漫漶,一副败颓荒芜景象。老树上几只冻饿的麻雀在叽喳,声音也是那么无力萧瑟。他们被雪埋在底下,像蚂蚁那样在一个土崩瓦解的世界里试图一次又一次重建生活。 不知走了多久,他看见自己的足迹印在潮湿的,昨晚下过雨的沙土小径上。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丫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可惜,它们并不能吃。 好不容易摸到镇上,却没有任何东西售卖。那年程长妙和怜儿坐着马车“嘁咯嘁咯”离开和平门,从车窗里可以眺望到古城墙前辽阔的玄武湖,布满着六朝烟水气,转瞬间,马车嘶鸣,将玄武湖抛在身后,看也看不见了。马车车厢里很热,怜儿脱去了外套,只穿一件马甲,是那么清丽脱俗。这也是怜儿摆脱师父,第一次和他出来玩。两个小儿郎朝着窗外随意张望,看见无数绿油油的田地在眼前一闪一闪过去,看着无数沟浜上,菱角、慈姑的叶片都在水上,看着远远近近阡陌上走着的水牛和荷锄的农夫,看着树丛、竹林里隐隐约约的破旧的黑瓦、白墙农舍,看着屋檐下停歇着的成群呢喃的燕子……马车停下了,有些太学生模样的人在路边慷慨激昂地唱着歌:“动员!动员!要全国总动员!反对暴力侵占,挣脱压迫锁链,要建成铁战线!民族生路只一条:生存唯有抗战!大家奋斗到底,枪口齐向前!”车上的人流着泪,车下的人也流泪。程长妙和怜儿这一对小儿郎,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会,边上围观的人也唱起这支歌来,他们也不由得随口同声唱了起来。奇怪,怎么会想到陈年旧事?怜儿那年和他一起出来,为什么问了他很多北方的事情? 程长妙顾不得去看那青石板路,打着油纸伞在路上锁着脖子踽踽独行的三两路人,他一心惦记着怜儿,又匆匆地冒着寒风往回走。这里纵横交叉的沟沟浜浜,让人好像钻进了迷宫似的。 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栖息在大树上哀啼。岁暮天寒,风像幽灵似的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很像一个老人的骨骼被折断。他忽然感到心慌,他要赶快见到怜儿,见到小莲子! “小莲子!”程长妙叫出声来。 小莲子安详地躺在茅屋门口,一棵苦楝树底下,热血无法控制地流着,湿透了她的旧棉袄,染红了她身边的冻土,她那失血而苍白的嘴唇在哆嗦,然而,她什么也来不及说了,她微微地指着湖浜上一条淡淡的脚印,缓缓地,宁静地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程长妙闯进茅屋去,怜儿安静地躺着,胸脯微微起伏,脸上泛出不正常的红色。 黑压压的云层,令人窒息地覆盖在冬天的湖浜上空。屋檐下垂挂的冰条,一滴水滴到程长妙的脸上。他像箭一样地奔出去了,湖浜是那么滑,他不知摔了多少跟头,但每次都立刻爬起来,顺着脚印往前面跑过去。前面出现了一些不很高大的灌木,倒是相当静谧,毫无动静。越往密林深处前进,道路也越艰难。但是,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劲,他硬是从这个脚都插不进的沙洲密林里,生挤出一条路来。 他在一棵死树上,像当年无数次在战争中一样,劈下一根树杈提在手里,透过树梢的稀疏空隙看过去,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什么也挡不住了,他大踏步向前走去。 “站住!你把脸扭过来!十八年的债,今日偿还!“ 那个人影果然站住了。并且回过脸来,荆棘里虽然光线暗淡,但仍旧可以看见一张阴冷的脸,白多黑少的小眼睛,微微佝偻的腰,好像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老家伙。 他若无其事地,坦然地笑着。 第9章 第 9 章 只见那个老头子忽然一个转身,一把飞镖向程长妙扑面而来。程长妙使出程家家传的功夫,以树枝上下左右疾挡,同时趁个空歇从腋下抽出宝剑,远远掷过去。那老头子脚下一滑,宝剑插入他的左肩。程长妙不顾荆榛阻挡冲上去,却见那老头子阴冷的眼神一闪,随即嘴角流下一缕黑血。他服毒自尽了! 程长妙赶回小屋,抱起小莲子的尸体,慢慢走回床边。怜儿还没有醒。程长妙缓缓放下小莲子。天色墨黑,大约要下雪了。程长妙擦地点燃油灯,忽然想起那一天,油灯红烛照着陋室,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小莲子给每个人倒酒,暖暖和和的。他眼含热泪坐下来,从怀里掏出刚才自死老头子兜里搜出的一幅图。这是一幅乱糟糟的图,笔墨圈点,说是草书,又不像。 “墨梅!”他忽然听见怜儿的呼声。 “怜儿!”程长妙眼神复杂地看向身后的人。怜儿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的长发披在肩后,脸色苍白中透着绯红,他看看身边躺着的无生息的小莲子,又指指那幅图。 “小莲子死了!为你而死了!”程长妙抓住怜儿的肩膀。怜儿眼中一霎时的恐惧使他突然清醒过来,放下抓怜儿肩膀的手,尽量平静地问:“怜儿,你认识这幅图?” 怜儿转向他,木木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线激动:“墨梅图!”他向前远远一指。程长妙不觉伸直手臂,把图画展开,顿时一树树梅花展现在眼前。 “妈妈!”怜儿叫了一声。他好像终于醒了,看向程长妙的眼神里充满了悲戚、激动和向往,“持这幅画的人呢?” “死了。是个老头子。怜儿,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死了!他死了!妈妈,你的仇报了!”怜儿忽然痛哭流涕,他的眼神和程长妙的相对,忽然支撑着下了床,先向小莲子的尸体一拜,又向程长妙一拜。 “怜儿!他是谁?你的仇又是什么?”程长妙把怜儿一下拉起,质问着。 怜儿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那幅寒梅图。程长妙从怀里取出那幅在夏家杂物里找到的女人像,打开来问怜儿:“这是谁?” 怜儿猛地抱住那张像:“母亲!” “程将军,怜儿!”忽然有人在外面喊,随即冲进一个胡子满脸的男人。 “你......鲁过?”程长妙大惊之下,几乎无法开口。 鲁过一把将怜儿抱进怀里,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他身上,紧紧地拥住他,见程长妙泪流满面地看着小莲子的尸体,心里一惊,随后说:“程将军,这幅墨梅图,是夏家起义军的接头暗号。信夏就在镇上养伤。他告诉了我一切!” “什么?你见到了信夏?他不是早就被胡人......” “是有人在刑场上掉包,为他受死,他已被起义军救回来了!你知道吗?怜儿是他名义上的弟弟。” “是的。”怜儿忽然清醒地道,“我是信夏的弟弟。” 油灯又被调得亮了一些。鲁过摸出两支红烛,插在桌子角落。怜儿倚靠在床上,程长妙坐在桌边,细听从头。 第10章 第 10 章 怜儿就是和信夏同一天出生的那个姨娘丫鬟的儿子——孱弱的亦夏,不久后在松江失踪。实际上,他的母亲不是丫鬟,而是巨室景祺之三女。景祺家当年遭人诬告,全家男丁斩监候,女丁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景家把女儿们过河时的桥拆了,只搭了条跳板,意图让女眷全都投水自尽,以保贞洁。只有三女颤颤巍巍匍匐在跳板上,一点点挪过了河。她不想死!旁人的讥嘲,家族的叹息,都不能使她放弃生的**。 景祺三女被发往极寒之地打牲乌拉,为披甲人之奴后,一日被一醉酒胡人军官看见,奸污了她。她怀了身孕,没得调养,军官下属,就是那个被程长妙杀死的老头子,想把她的胎打掉,整日骚扰她,发出噪音,给她下毒。就在她奄奄一息之际,松江陈子龙上书皇上为老师景祺一家洗清莫须有的冤名,景祺三女也被放回了松江。 景祺三女在陈子龙家生下一个孱弱的男婴,随即去世了,临死前给孩子留下遗言:“怜儿,为我报仇!”陈子龙子嗣艰难,原本想把这孩子养在家里,但他惧内,夫人不是不准他纳妾,而是要清白人家的女儿,连名妓柳如是都不能入门。景祺三女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可孩子的生父是胡人,这个孩子不能养。无可奈何之际,陈子龙只能求救于挚友夏允彝,将婴悄悄儿送到夏家。正好此时夏允彝的侧室生下了信夏,孩子就托名为侧室之丫鬟所生,取名亦夏。这时夏家已与起义军有了秘密交往,以寒梅图作为起义暗号。夏允彝命丫鬟带着亦夏离开夏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亦夏八岁那年,养母去世,无所依归的他进了戏班子谋生。白天他被打被骂学戏,给师父干一切杂活,晚上则枕着母亲的画像含泪入睡。他一直记着母亲让他报仇的事,一心想找到那个胡人的手下,报他害母之仇。 一转眼八年过去,怜儿成了红角。他师父榨干他的血汗,让他在相公堂子里迎来送往。信夏也秘密和他取得了联系,让他为起义军作点事,接头暗号即寒梅图。那个骚扰他母亲,给他下毒的胡人手下也有一张这样的寒梅图。只有把他的那张找到,才免后顾之忧。 怜儿周旋在南北富户贵族之间,就是想打听那个胡人下属老头子的消息,同时为起义军做点事。不想郡王看中了他,把他带回了王府。那日在王府,看到程长妙带来的胡人头颅,他心有灵犀,忽然感应到那正是他生父的头颅,方有晕倒之事。 一个月后。一个霹雳,倾盆急雨直落下来,“哗哗”击着松江澄鉴寺的纸窗。透过窗户看出去,寒雨、斜风,树枝摇晃似在簌簌低语,风将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明明已过立春,春来得迟,这种天气实在还像在冬天!但看到大片树叶上蕴含的叶蕾,春终于来了。 怀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程长妙的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半晌,澄鉴寺后厢房转出怜儿,他长发挽起,看见程长妙,合掌道:“将军,你们就要出发了?” “怜儿,我......” “将军,请不必再言。莲子姑娘的死,是我造成的,这个坎,过不去就是过不去。如今我大仇已报,尘缘了断,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是菩萨上天给我的恩赐。将来信夏哥哥和起义军如还有需要我帮助之处,亦夏将不辞辛劳,以报大恩。” 程长妙抹去脸上的泪珠。 “将军莫动情了。” “不是泪,是雨。”程长妙站起身来,定定地又看怜儿一眼,随即转身而出,投入艰苦的战斗中去。 尽管冬天的迹象仍迟迟不去,时令究竟到春天了。雨停歇后的澄鉴寺内外,天空明净如洗,飘着白云,衬着青山。程长妙走到山门外,见一个脸被烧得焦黑的乞儿醉倒在回廊下,不由得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他手中,又把他赤黑的手指握了一握。那乞儿只是闭着眼睛,不吭声。 雨潇潇,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