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闻》 第1章 第 1 章 人群推搡。 闪光灯刺目。 摄录一体的长焦镜头反光。 话筒被挤落在地,信号中断,忙音针尖般穿过鼓膜,摩肩接踵的媒体记者把音乐大厅门口挤成沙丁鱼罐头,各色夹杂咒骂的英文淹没在采访声里。 “温特小姐,你和你的继兄……” “温特小姐,关于今日热搜……” “温特小姐,你如何看待……” 摄像机逼近,录制镜头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远处靠近的轿车影子,后座有她最熟悉的人,金属胸针别在衣襟,冷冽光芒一闪即逝。承载希望到来的人,沉默别过雌雄莫辨的脸庞。 他无声无息地离开,无声无息地将她抛弃,抛弃在满世界的耻辱逼问里。她那副囚笼困兽的神态被清楚拍下,曝光至各大媒体平台。 转发,评论,引流。 温特标签自带千万流量,浏览报道的陌生人不啻以最尖锐的声音揣测她的生平。 他们如何议论她? 文字是这世上最薄最利的刀。 恐惧碾压着她倍受折磨的神经,她捂着耳朵隔绝声音,一步步后退,后退至悬崖峭壁,最后一脚踩空,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深海淹没了她的辩白。 ——! 辛玫被自己惊醒,冷汗濡湿衣襟,黑暗中魇住几秒,这房间密不透风,窗帘遮盖天光。 半晌,僵硬的感官从梦魇中缓缓苏醒,她辨认出眼前是真实而非虚幻,身体安静地蜷缩起来,在大床中央缩成一团。 床头立着的夜光钟表显示此刻。 清晨七点半,生物钟长年累月为身体主人拟订的最佳清醒时间。 她做了噩梦。 只是做了噩梦。 * 午后,剧院。 民乐团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指挥只要求团员在排练和训练的时候不能迟到早退。 辛玫到剧院的时间不早不晚,舞台上七零八落的乐器尽数摆出,乐手们不知所踪。 她一路寻到休息室,大家乌泱泱都聚在一处。 “怎么了?” 她边问边走进去。 人群分开,箜篌手徐芝微在众人包围圈里嘤嘤哭泣,右手食指缠着纱布和固定夹板。 “芝微早上把手给伤了。”有人给辛玫解释,“这会儿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严重吗?有没有伤到肌腱?” 辛玫自幼学习竖琴,也弹箜篌,知道琴手最怕手受伤,伤到肌腱神经,会断送掉整个弹琴生涯。 “没有,就是普通骨折,只是这几个月肯定没法练琴。” 这几个月。 半个月以后就有迎宾音乐会。 “那独奏怎么办?”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她,她来之前大家讨论的都是这个问题。 半个月以后的迎宾音乐会,芝微有一场箜篌独奏。 音乐会是给外宾访华活动办的,正好赶上沪城的国风音乐节,上头拍板,要给老外搞个迎宾会,地点定在沪城大剧院,演奏交给大剧院的国乐团。 辛玫在国乐团是兼职身份。 剧院人手不够,负责人跟辛玫的赞助人认识,赞助人把辛玫送过来帮忙。反正她又懂竖琴又会箜篌,攒攒演奏阅历也好。 不想,这阅历攒得怪讨人嫌。 徐芝微在那头哭闹。 “还能怎么办!黄老师肯定让你去独奏!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的独奏,怎么偏偏让你个空降兼职生捞到好处了!你还不是专门弹箜篌的!你是学竖琴的!” 箜篌和竖琴是差不多的乐器,互相关联,互相冷门。古时两河流域文明的拨弦乐器,传进华夏变成箜篌,传进欧洲就成了竖琴。 两种乐器的学习成本都十分高昂,教育资源稀缺,非显赫家世不能撑起,所以竖琴手/箜篌手都罕见。正是因为罕见,大多数乐团都只配备一名常驻,遇到特殊情况则临时外聘。 这个乐团里的徐芝微就是常驻乐手,这次音乐会就是特殊情况。 外宾群体里有偏爱竖琴的人,乐团遴选曲目,在原定的合奏以外,又增加了一场箜篌独奏,独奏部分专由芝微负责,辛玫代替她补来合奏。芝微手一伤,乐团要么临时再招琴手,要么让辛玫一肩双挑。 辛玫来帮忙,芝微却说的仿佛她专门来抢机会。她也有脾气,可芝微受伤,吵起架来,她是最刻薄的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辛玫果断避开冲突,视线划过一众成员。 “今天是没法排练了是吧?那我先回家,下次排练再叫我。” 语罢也不等回答,转身就走。 那边的首席挂完电话,出声喊住她,“等等,小玫,黄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黄老师是乐团指挥。 台上拿根小棍龙飞凤舞,台下拿支钢笔指点江山。年过四十,脑门半秃,逐渐呈现出观众信赖的经验丰富地中海形象。 辛玫进屋,坐下,一言不发。 黄指挥这会儿已大致了解过休息室里发生的事,呷着茶水,斟酌开口。 “小玫,芝微年轻,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跟她计较。乐团里的人都知道,你过来帮忙,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能怪你抢机会呢。” “你是秦先生送来的,以秦先生的背景,你的独奏机会应有尽有,大可不必费心去抢。” 辛玫不喜太极,开口便道,“黄老师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黄指挥见状,也不磨蹭。 “芝微手伤了,这次的独奏,可能得麻烦小玫你来负责。” 辛玫想都不想就矢口拒绝。 “之前说过我不独奏的,秦晏也应该交代过,黄老师另请高明比较好。” 独奏是好事,可独奏有聚光灯。辛玫从不在舞台上独奏,她抵触所有会让她成为视线焦点的东西。 “秦先生是交代过,但现在只剩半个月,时间实在太紧,音乐节活动多,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能用的琴手。” 秦晏安排人过来的时候交代过,辛玫性子古怪,不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被镜头对准的时候,整个人会出大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没说。 辛玫跟着剧团排练的这些日子里,黄指挥留心观察过她的弹奏,技巧水平远在芝微之上,别说只是一段独奏,让她整场独奏也不在话下。 这样优秀的人才怎么会畏惧舞台? 黄指挥觉得,辛玫拒绝独奏,可能只是一种委婉客气的推辞。 “秦先生说你受不了聚焦镜头和聚光灯,我给你保证,你独奏的时候,现场绝对不把聚光灯往你身上打,镜头也安排在别处,你看这个安排怎么样?” 不怎么样。 辛玫沉郁的眉不见舒展。 “独奏结束的后台会有媒体采访吗?” “采访是有的……”黄老师捕捉到辛玫更加为难的脸色,瞬间改口,“咱们这是官方活动,不搞商业营销那套,你不想接采访,我保证不让媒体打扰你。” 辛玫还是迟疑。 “您找新的琴手更稳妥。” “找是肯定要找的,可排练不能落下。我答应你,尽量找独奏人选,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只能拜托小玫你。这次活动是上头安排,关联到外交形象,咱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黄老师也不是刻意为难她。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辛玫没得拒绝,只能应下,应的忧心忡忡。 独奏。 她整整五年都没有在舞台上独奏过了。 * 五年前,沪城。 十九岁的盛夏弥漫薄荷冰块独有的清新凉意,凉得辛玫前途一片渺茫。 狼狈回国的十九岁,她带着外国学院的退学证明和绝对空白的社会履历。 姥姥去世留下的房子可供她居住,但她没有经济收入。 她只有十九岁,正常是大一或高考的年纪,不了解国内招聘市场,网络海投简历的每一个岗位回应都是冷冰冰的不招暑假工、不招无经验,只有一家琴行递来面试邀约。 琴行面试官的头像是位气质优雅的女性,招聘琴行销售,岗位描述接受无经验,但必须有扎实的音乐基础和学过乐器。 辛玫投递简历过去,简历里附带证件照片,或许是因为证件照把她整个人都拍得清丽标致,hr的回应也很快送达,经过短暂的线上沟通,辛玫得到一个面试机会。 那家琴行是分店,软件上的hr是总部的hr,线上转达面试时间给琴行店主面试店员。 面试之前,辛玫对着招聘软件上的琴行地址导航确认过最少三遍路线,面试当天提前十分钟到达,一进门却发现情况不对。 暑假是艺术培训行业的黄金旺季,这家琴行却门可罗雀,明明占据市中心最好的地段,店里却冷清到只有应聘的她和前台小哥。 店里售卖的乐器有箜篌和竖琴两种,之前线上沟通,hr告知辛玫,她们店里主营乐器是钢琴和小提琴。 辛玫心里古怪,但来都来了,不可能无缘无故鸽掉,向前台表明面试来意后,小哥上下打量她一遍,不疑有他,直直领去二楼见老板。 会客室前,小哥敲门等待,辛玫的手机突然来了消息。 低头一看,是线上沟通的hr新发来两条消息。 一条是定位地址,隔着最少一公里的店铺位置,另一条—— 【不好意思,辛女士,软件上的定位地址没有更新,那边是以前的旧址,你现在出门了吗?按照这个新地址过来哦。】 辛玫呆住。 再抬头,门被推开,她的心脏狂跳不安。 装潢低调的二楼会客室里,灯光错落有致,勾勒出一室影影绰绰,慢调爵士流淌,屋内沙发里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围坐一圈。 坐在中央一隅的男人掀起眼皮远远望来,灯光映出他刀裁般俊美的五官轮廓,墨海无波的眼眸落定在辛玫身上,落的她当场萌生退意。 她根本就是走错面试。 领她上来的前台小哥面对中间的男人开口。 “老板,来面试的。” 威士忌酒杯轻叩玻璃茶几的声音响起,男人挽了两折的衬衫袖口露出一段骨感凌厉的遒劲手腕,腕表表盘折射一圈金属光泽,微沉的男性嗓音稍带几分疑惑响起。 “——面试?” 辛玫攥紧手机,杵在屋内一干陌生精英的好奇视线里,羞的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面试。”前台小哥又确认一遍,“是老板你安排的人吗?” 屋内氛围寂静几秒,叩下威士忌酒杯的男人看清辛玫,忽然改口,嗓音醇如红酒。 “是我安排的,让她进来。” 第2章 第 2 章 她进去了,合起的门扉隔绝一切,没有隔绝会客室里弥漫的薄荷叶香。 那天的面试很简单。 老板不走流程不看简历,只问辛玫会什么,辛玫四下环顾,朝会所里闲置的一架落灰箜篌走去,当场弹了一段高山流水,这就是她会的全部。 高山流水觅不到作古两千年的伯牙子期,给辛玫觅到了一份面试通过的offer。 offer里不是销售聘用合同,而是一式两份的契约女友合同和另一份独立的艺术经纪合约。 契约女友合同要求辛玫二十四小时扮演老板秦晏的催婚挡箭牌,艺术经纪合同则要求辛玫完成秦晏安排的商演活动,并辅助参与他立项的古乐修复工程。 秦晏是钟鼎世家的公子,搞科技出名的,开琴行是爱好,接手的修复项目需要阳春白雪,可他的背景半分阳春白雪也无。 两份合同一签就是五年,到期双方无异议则默认延续。合约签订的隔天,辛玫就按合同要求搬进秦晏的房子,名义上是同居,一开始只有她一个人住。 五年过去,她还是一个人住,但不是一个人睡。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的,秦晏每晚都会回这里。他们有过亲密接触,不过辛玫从未天真,她知道那份契约始终存在。 晚上十一点,辛玫上床睡觉,半夜被客厅传来的动静吵醒。 房门打开,借着月光,玄关处人影微晃。她趿着拖鞋摸灯,还没摸到,‘砰’一声巨响,某人在客厅地板摔得脑门着地。 灯亮了。 灯下一具西装凌乱的‘陈尸’。 ‘陈尸’身段挺拔,酒气弥散。 辛玫走过去,轻踢了两下失去意识的秦晏,确认过这厮长醉不复醒的完蛋状态,认命架起他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挪,送去客房。 钟鼎世家的宝贝金疙瘩不能在地板里着凉。 辛玫不懂伺候人,把他往床上一丢,盖张凉被,调个空调就算伺候完了。秦先生身体倍棒,半夜冷到会自己裹好被子。 翌日。 上午。 辛玫照常起床,准备早餐,顺手给秦晏煮了一壶解酒茶。 放凉不多时,秦晏那边也起了。 来到厨房时,辛玫正摆果盘。 鸦色长发束起,靠一支缀饰蝴蝶的簪子固定,额间几许碎发垂落,合着初夏明亮的白昼,在晨曦那一端勾勒出沉沉似水的温柔。 辛玫感知到他靠近,身上传来水汽,充斥清凉的薄荷味。她将头一偏,发簪末端的蝴蝶逃离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她白皙如玉的天鹅颈。 “解酒茶在桌上,应该已经凉了,可以直接喝。” “我想吃水果。” 秦晏搂住她的腰,身上满溢的薄荷香气扩散。 辛玫喂给他一颗清甜樱桃,推了推他结实的胸膛,“你脑袋上全是水,都不吹干。” “你等下帮我吹。” 初醒的嗓音低沉,不难听出**,营养均衡的早餐从法式kiss开始。 此刻是东八区的上午十点。 同一时间,远隔整片遥远太平洋的M国,东部时间是晚上九点,距离太阳下山刚过去一个多小时,也是八卦媒体撰稿人莱斯被绑架到陌生私人别墅的第六个小时。 莱斯眼前蒙着黑布,双手被铐在身后,满脸都是茫然。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陌生人绑架。 他只是在酒吧里接过某个细皮嫩肉gay子的酒,你来我往调过情互相了解,准备跟对方约个一夜**,喝完酒就没了意识,再次醒来,他进入了绑架受害人视角。 都说女色惑人,可对gay子来说,男色才更加可怕。 在他被黑布蒙住,看不见的视角眼前,冒充gay子的温特家族新特助戴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所以底片到底在哪里?都六个小时了,你怎么还没想起来!” “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我不是gay!” “Bor,我真不记得你说的四星期前头版头条是哪一则新闻,这个时代没有人会把每日头条写成日记保存。已经过去四个星期了,我真的想不起来,更不清楚当时用的照片是哪张,更不要说底片去处了。” 智媒时代,多的是人拿昨日事冒充今日事,世界那么大,总有今人没看过的从前事可供媒体书写。 莱斯所在的传媒公司在没有热点可追的时候就会翻从前的热点新闻凑数写文章,反正今天的新闻不是独家出不了名,昨天的新闻予求予夺。好事二次曝光,美传千里,坏事——再坏也是过去时了,能给当下造成什么伤害?法律总不能约束人们追忆往昔。 温特家族办公室的助理戴维是新人,刚转正半年就被安排到老板身边,老板要他调查四星期以前的一则旧新闻,特意强调了不惜任何代价,并且越快越好。戴维阅历浅,一听不惜代价就觉得这事肯定很大,调查肯定得是□□级别的紧急调查。 这事确实也很大,事关温特家族的昔日丑闻。 戴维是良民,绑架人是头一次,逼问审讯是头一次,不惜代价更是头一次。 天完全黑了。 莱斯的家人等不到莱斯回家或许会直接报警。 戴维也不记得酒吧和街区有没有监控,如果最后把警察招来,事情就彻底办砸在他手里了。 他像蚂蚁似的转圈。 思来想去,决定问问老板态度。 还没拨号,紧闭的别墅大门打开,吓得他以为警察直接登门,回头一看,他对上了一双晶莹剔透的宝石蓝眼眸。 是他老板。 准确的说,是其中之一的老板。 戴维受雇于整个温特家族办公室。 “怎么回事?” 来人金发碧眼,二十八岁上下,身材高大,矜贵漂亮的五官揉杂日尔曼与拉丁风情,轮廓显出普鲁士的冷峻坚毅,也透着法兰西的优雅美丽,一双钴蓝瞳孔微微流露惊诧,惊诧于眼前的谜之□□警匪片拍摄现场。 别墅又租出去拍电影了? 怎么没人告诉他? 戴维面露尴尬。 “夏穆先生之前交代,要不惜代价把四星期前编写温特家族八卦的媒体撰稿人请来谈谈……” 话音未落,蓝眸男子的背后传来另一道沉稳冷淡的回应。 “我是让你把人请来,不是把人绑来。” 与男子五官相似的另一位男子出现,他有一双精灵般的翡翠眼眸,视线扫过地板上受罪的媒体撰稿人和浑身冒傻气的新人特助,烦躁地揉揉眉心。 搞这么大动静,明天又要应付警察。 这个不惜代价也太不惜代价了。 * 别墅客厅的枝形水晶灯下。 温特家的双生子让戴维先行下班。 胆大冒失的戴维为自己赢得了扣半月工资的奖励。 法穆把莱斯眼睛上的黑布拆掉,解开镣铐,松绑以后才坐到沙发上,让管家送来酒,给在场三人都倒了一杯。 他的哥哥,绿眼睛的夏穆,吩咐佣人去厨房给莱斯先生准备食物。 莱斯拘谨地坐在一侧,机敏眼睛转来转去。 温特,鼎鼎大名的家族姓氏,媒体从业者都不陌生。 姓氏来自欧洲,往上可以追溯到一个非常古老的贵族头衔,姓氏跟随历史做过简化,十九世纪末移民M国。近十年来,活跃在艺术文化领域,家族成员是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背景人物。 若不是五年前的那桩旧事——五年前的旧事? 莱斯这会儿想起来四个星期前由他纂写的那版头条是什么了。 是他从一个冷门新网站里找到的丑闻。 丑闻主角正是温特家族年轻的继承人,绿眼睛的夏穆·温特,五年前他刚好是大学毕业,正逢接手家族事务的年纪。 莱斯瞬间明白了自己被绑架的前因后果,恍然大悟的神情并没有被双生子错过。 “想起来了?” 夏穆·温特把iPad翻转,泛蓝光的荧光屏幕里呈现出莱斯书写于四星期前的头版头条。当时他的这版头条,给他的账号涨了一波关注,让他多接了几个广告。 夏穆神色冰冷,翡翠瞳眸幽幽如潭。 “你的这篇文章,给我带来了不少困扰。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删掉,提供信息和照片来源。” 沙发距离不过六英尺。 夏穆拥有上帝垂怜的昳丽美貌,冷冰冰的眼神总让莱斯联想到死水里阴暗无温度的冷血生物。 “二是你换一份工作,换一份不用工作也可以领取报酬的工作。” 冷血生物朝他露出微笑。 “我有一个把钱从这里挪到那里的简单游戏,你有兴趣尝试吗?” 法穆·温特是温特家这一代最善良的孩子。 他出声安慰吓傻了的莱斯,声音里满是调节气氛的轻松惬意。 “不要害怕。我们不是□□,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性命,是想买断你的照片和新闻,让你的职业生涯轻松gap一段时间。” “翻笔记不是好习惯,尤其是翻别人家的旧笔记。我们每年都交那么多税,难道不值得拥有体面吗?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干嘛非要提起。” 干嘛非要提起。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安慰别人,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非要提起,就是在逼迫他回忆起又蠢又可怜的过去。 喜欢的女孩被最亲近的兄弟抢走,他既不能掐死想要的女孩,也不能报复最亲近的兄弟。 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决定原谅她和兄弟,决定像谱写琴谱一样谱写三个人的美好未来,她却跑了,跑的无影无踪,满世界都找不到。 他丢脸。 他悲惨。 他失一次恋五年都走不出来。 艺术把他搞的疯疯癫癫。 他想把撰稿人剁碎了喂狗。 四个星期以前,法穆乘坐游艇去公海钓鱼。 那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海天清一色湛蓝,俱乐部的同伴带来一堆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游艇宝贝,三点式泳装勾勒出火辣身材,视觉感官充斥无与伦比的美妙享受,法穆却兴致缺缺。 海钓四小时,他钓上来一只圆滚滚的河豚。 心情本来就差,没想过还能更差。 叫不出名字的美女肤色麦金,甜腻腻的嗓音夹得被门挤过一样,五彩斑斓的延长甲噼里啪啦划手机,划着划着就粘到了法穆身边。 “你看,是你家的新闻。写的是你哥哥吧?你家以前有过继妹?她看着不像白人女孩。” 法穆接过手机,屏幕上露骨的文字和照片看的他眼底戾气渐起。 女人见他神情不对,想拿回手机,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推开,一推就给意外推进了公海里,膨胀极致的河豚亲眼目睹。 法穆无视她在公海碧波万顷里挣扎的身影。 她陪了他六个月,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他的新女友,但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他甚至都不清楚她没学过游泳。 女人几欲溺死的时候,法穆跳下去把她捞了起来,丢给朋友做人工抢救,一言不发地离开,手机永葬海底。 事后他赔了新的,但是不再见她了。 第3章 第 3 章 莱斯离开别墅,将近午夜十二点。 他清空账号里所有影射温特丑闻的文章,提供信息来源和照片出处,得到一笔足够他全家人夏休期去南法海滨度假的gap资金。 可惜没有底片,不然努努力还能把他小侄子未来上大学的学费谈下来呢。那几张随文附上的照片都是他从暗网里购买到的,暗网什么都有,什么都是匿名交易。 莱斯不清楚真正的底片在哪,照片总共被卖给多少人也无从得知,不过事关显赫家族丑闻,想想也知道数量只多不少。 * 周一休假,辛玫不需要排练,跟着秦晏去了琴行。 近几年实体经济不行,琴行本就低迷的客流量在今年又一次跌破下限,截止到六月份,只买出去两架竖琴,二楼的私人会所区域倒是常有合伙人登门造访,不过合的不是琴行的伙。 辛玫之前忙着训练,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来了。今次前来,眼尖地发现待客区里多了个观赏鱼缸,养暹罗斗鱼。 暹罗斗鱼来自T国,鱼如其名,性好打斗,雄性尾鳍华丽如公主裙摆,雌性则平平无奇。 动物界大部分生物都是雄性比雌性艳丽,雄性的艳丽是为了吸引雌性繁殖。 斗鱼掐架的时候,尾鳍上下翻舞,观感缤纷美丽,水中起舞弄清影夺人眼球。生物学定义则非常冷静,说雄性是逞凶斗狠,为求配偶不死不休。 辛玫捧着鱼食盒一点点投喂,缸里的一对小鱼时而浮上来享用食物,时而沉下去作配偶舞蹈。 她瞧着兴趣盎然,问秦晏,“怎么突然想养鱼了?” 秦晏漫不经心道,“之前跟老张谈水族馆项目的时候看到,觉得漂亮,就养几缸欣赏。” 水族馆里的鱼漂亮,他当时想到的却是辛玫弹琴时的漂亮。 竖琴姿势是□□坐,比起小提琴手的轻盈优雅,竖琴手的礼服多是裙摆华丽的公主裙,经由灯光流转,璀璨如天边银河。 秦晏看见斗鱼的华丽尾鳍,一下子就联想到辛玫的裙摆。 一开始他不懂怎么养鱼,把雄性都放在同一个缸里。 雄性一见面就打架,尾鳍上下翻涌,华丽到极致华丽到最后,每一条都打的非死即伤,水缸里血雾弥漫。 雄性鱼不能同时养在同一个缸里。 第二次他有了经验,又订一批新鱼苗,把鱼缸立成一排,分割成数个独立小缸,小缸里各自分配一雄一雌,从此小鱼们就相濡以沫了。 两人正说着话,琴行今日的客人就来了,是秦晏的一个堂兄,名叫秦俞,负责本市的外交商务工作,外交相关的商务项目都少不了他们部门牵线搭桥。 秦俞显然是来谈项目的。 秦晏朝堂兄点点头,让人泡茶过来。辛玫主动回避,堂兄却开口挽留,“玫玫也听一听吧,有个项目跟你要去的那个外宾音乐会有点关系。” 秦家人都见过辛玫,但不知道他俩签过契约。 她去年春节是在秦家过的,还从几个堂姐口中得知,秦晏小时候有个小名叫安安。 辛玫一听如此,就留下了。 堂兄说她帮忙伴奏的那个音乐会,外宾来自M国。 外宾赴华商讨的目的,是为明年春天横跨太平洋两地的虚拟音乐庆典,庆典由两国交流基金会主办,是民间商务活动,演奏流程已经敲定下来。两国双方各出一位独奏家表演自己文化的曲目,最后以庆典主题曲的二重奏收尾,二重奏部分由两国独奏家合作承担。 内部已经定好了准备选用箜篌独奏。 活动定在明年,演奏人员遴选今年就得开始,活动的另一个主题叫‘新生’。 新生是万物新生的新生,也是新生开学的新生。 从名字就能看出来,这是特意给年轻人准备的亮相机会,人选可以是音乐世界的老面孔,但最好是新面孔。今年上半年选定人员,下半年投入训练,明年登场演奏,这就是一整套庆典流程。 辛玫会弹箜篌和竖琴,而且弹的很好,可以伴奏,也可以独奏,二重奏更不用说。 茶上来了。 洞庭湖的君山银针。 秦俞抿了一口润嗓,继续解释。 “上头把找人的事交给我了,我想起玫玫,玫玫年龄正合适。你不是想捧玫玫当音乐家嘛,所以我来问你,愿不愿意让玫玫过来,这可是新人曝光不可多得的机会。” 秦晏抿了口温度正好的茶,叩下瓷杯。 “我想捧她也得她自己同意,我做不了这个主,得问玫玫自己。” 他将目光投向辛玫。 辛玫面前的茶一口没动,她不爱喝茶,缩在沙发角落里,裹一件挡空调冷气的薄披肩,百无聊赖地抱着手机玩游戏。 从秦俞坐下开始,她就一直窝在沙发里,葡萄样的乌黑眼珠骨碌来又骨碌去,若有所思的,完整听完活动流程,脸上看不出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见两人都朝她望过来,她硬着头皮,细声细气地开口,“我怎么样都行。” 她不是怎么样都行的人。 秦晏了解她的乖戾脾性,怎么样都行就是怎么样都不行,之所以这样说,是不想当场驳了他堂兄的面子,堂兄不清楚她无法独奏的弱点,二重奏也不能上,尤其这种涉及真实外交目标的大型活动,最不允许出差错。 秦晏不说话。 辛玫不说话。 静谧流淌在空气,气氛不对。 二人你来我往,都不表态。 怪哉乎。 秦俞左右看看,没有读懂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但读懂了沉默的空气,空气告诉他,他这会儿应该回避,把事情留给两口子自己商量。 “我把企划书给你们留一份。” 秦俞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白皮书,又喝了两口茶就打算告辞。 “商量好了就告诉我,去不去都随你们,我等你们回答。” 秦俞离开了。 辛玫还在玩游戏。 游戏不是什么费神的竞技游戏,是特别无聊的贪吃蛇玩法,套的是鱼的游戏模型。 秦晏面前是一桌残茶。 君山银针。 辛玫的心思就是那根银针,大海捞针捞的那根银针。 秦晏叫人把茶撤掉,换了冰水进来。 冰水带吸管,送到辛玫嘴边,她瞅也没瞅就扭头喝了一口,被秦晏捏住了腮帮,大眼睛瞪圆,红唇被他捏的嘟起来,像吐泡泡的鱼。 贪吃鱼撞到边框,Game over当场完败。 秦晏:“完了?” 辛玫:“完了。” 秦晏:“这里完了,那里完了没?” 辛玫:“都完了。” “——错了。” 秦晏把冰水放回茶几,声音很淡,“没完,你没完。” 辛玫扭开脸,摆脱他捏腮帮子的那只手。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接下来的话题她不喜欢,起身就想离开,不得秦晏允许。 “你不要每次都逃避。” 他提高声音,俊脸严肃正经。 “五年了,每次我想问你为什么不敢独奏,你就老是要逃跑,你要逃避一辈子吗?” “——不要你管。” “我管你五年了,以后还想管你很多个五年。” 他把她牵过来,捧起她玫瑰花似的小脸,英眉下凝视她的瞳仁漆黑,裹着小披肩的辛玫卷发散落,像洋娃娃一样乖巧可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连我都不愿意说,以后又能跟谁说?” 辛玫沉默别开对视。 秦晏是五年来唯一走进她心底的人。 靠着不计回报的坦诚对待和绝对偏爱,他对她一直百依百顺。 辛玫知道她可以完全信任他,她唯一能信任的就是他,但她的感情观念总是自我挣扎。 不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过去,因为害怕受到伤害。 太相信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不敢告诉对方自己的过去,因为害怕对方无法接受。 真的要告诉他自己的过去? 真的应该告诉他吗? 她在心底问自己,又在心底反驳自己。 为什么要告诉他? 你们只是相处了五年又不是五十年。 五十年也不值得信任。 和从前循环过千万次的自我剖析一样,她心灵里反驳的声音牢牢占据上风,还是没有勇气做出改变。 她趴在秦晏肩头,声音下意识带上逃避意味。 “我肚子饿了,我想吃下午茶。” 秦晏没有被她的借口糊弄到。 她又打算溜过去了,像泥鳅一样溜过去,一股脑钻进他无法涉足的烂泥沼泽潭。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是五年,从对面陌生到绝对亲密,该做的全做了,不该做的也可以天天做。 可每次谈到她禁忌的过去,他总觉得这五年时间根本不存在。 他不是一个非要对过去执着的人,他接受她一辈子都不提过去,可他不希望她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困在过去。 他第一次在琴行里见到辛玫,面试走错的她穿得朴素又苍白,他疑心她的衣裳从她姥姥家里翻出来。 他从没见过那个样子的她,整个人黯淡的就好像角落里落灰的箜篌。可她真正弹起那架落灰箜篌的时候,整个人明亮如白昼。 昆仑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秦晏作为一个不怎么欣赏音乐的土包子都能听懂高山流水觅知音的弦外之意。他觅了,只觅得一半,另一半让她给藏起来了。 他们在白昼里相遇。 白昼里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月亮暗面,这暗面既是属于她的秘密,也是属于他的秘密。 昆仑xxx出自《李凭箜篌引》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