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谜案:我凭格物定乾坤》 第1章 旧岁残梦冷雨夜,碎瓷一片系深仇 咸腥的海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疯了似的抽打在明州港的每一寸青石板上。码头尽头的望海楼下,灯笼里的烛火被风吹得忽明忽灭,昏黄的光晕在积水中漾开,又被接踵而至的雨点砸得支离破碎,一如七岁的凌初云此刻的心情。 她小小的身子缩在母亲的怀里,油纸伞早已被狂风掀翻,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滑落,浸湿了衣领。母亲的怀抱在不住地颤抖,却仍旧紧紧地将她护住。远处,海面与夜空混为一色,墨一般浓稠,只有几艘归港的渔船上挂着的灯火,如同鬼魅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时隐时现。 “爹爹的船是最大的,灯也是最亮的。”初云在心里默念着,这是父亲出海前与她的约定。她伸长了脖子,努力地想在那片混沌中,寻到那艘名为“远帆”的商船,寻到那盏最亮的灯。 不知过了多久,码头上传来一阵骚动,人群如被惊扰的鱼群般向一处涌去。母亲的身子猛地一僵,随即拉着她,踉踉跄跄地跟了过去。雨声、风声、人的惊呼声、女人的哭号声,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紧紧地攫住了初云的呼吸。 她被挤在人群外围,只看到几个身着皂衣的衙役,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他们身后,一具具被粗糙白布覆盖的躯体被抬下船,雨水迅速浸透了白布,勾勒出人形的轮廓,显得格外刺眼。 “让开!让开!提刑司办案!” 冰冷而威严的呵斥声中,人群被粗暴地推开。初云被母亲死死地护在怀里,却还是从臂弯的缝隙中,看到了那个让她永生难忘的场景——她的父亲,那个总是用宽厚手掌抚摸她头顶、笑声爽朗的男人,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木板上。他的双眼紧闭,脸色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青白。 母亲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几欲昏厥。而初云的目光,却死死地定格在了父亲那只紧攥着的右手上。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缝间,似乎有什么东西。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了母亲的怀抱,疯了般地冲了过去,扑倒在父亲身旁。“爹爹!”她哭喊着,小手颤抖着去掰父亲那僵硬的手指。 衙役上前要拉她,却被一位年长的官员挥手制止了。 终于,父亲的手指被她掰开了一丝缝隙。一枚碎裂的青瓷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那瓷片釉色青碧,温润如玉,即便在昏暗的雨夜,也泛着一层幽微的光。断裂处,锋利如刀。 “凌夫人,节哀顺变。”那官员面无表情地宣读着手中的文书,声音被雨声冲刷得有些模糊,“经查,‘远帆号’于归航途中遭遇风暴,船毁人亡。你夫凌致远,系失足落水,溺水而亡。此案……查无实据,就此结案。” “查无实据?”母亲的声音嘶哑而绝望,“不可能!我家官人水性极好,船也是新修的,怎么会……” “放肆!”官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官府定论,岂容你一介妇人在此喧哗!速速将人领回去,莫要在此妨碍公务!”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凌初云的泪眼。她被人拉开,眼睁睁地看着那枚青瓷片从父亲手中滑落,掉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脆响。混乱中,她拼尽全力,将其中一小块锋利如指甲的碎片死死地攥进了自己的手心。 冰凉的瓷片硌得掌心生疼,却远不及她心中的痛。 …… 多年后,明州城内,一家名为“素心斋”的画铺角落,一位描摹画样的清冷女子,在听到邻桌茶客谈论某桩海难时,手中的狼毫笔微微一顿,一滴浓墨洇开在雪白的宣纸上,宛如一滴凝固的泪。她的眼神,幽深如当年的那个雨夜。 (鞠躬)大家好,这里是萌新作者夙夜离,《青瓷谜影录》系列的第一部《孤帆泣血》今天正式和大家见面啦! 这是一个发生在架空宋朝的、关于一位智慧型大女主探案复仇的故事。会有逻辑严谨的本格推理,也会有细腻纠结的情感拉扯,希望你们会喜欢~ 开文不易,每一个收藏、每一条评论、每一瓶营养液都是我码字的巨大动力!如果喜欢这个故事,请不要吝啬地用它们砸向我吧! 小天使们,准备好了吗?让我们跟随凌初云的脚步,一起拨开明州的重重迷雾! (PS:下一章,真正的谜案即将展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旧岁残梦冷雨夜,碎瓷一片系深仇 第2章 沧浪号沉 雨过天晴,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素心斋”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的清香与新纸的微涩气息。凌初云端坐于案前,正为城中富户林员外的一柄折扇描摹山水。她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腕下的笔尖在扇面上游走,笔触细腻,皴擦点染间,远山淡影、近水微澜便跃然其上,意境清远。 “凌姑娘的好手艺,真是满明州城都难寻第二个。”林员外捻着胡须,满口赞叹。 凌初云只是微微颔首,并未答话。她早已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般的专注,仿佛手中的画笔,能为她筑起一道抵御外界喧嚣的墙。 午后,她交了画,婉拒了林员外的盛情宴请,信步走进街角的“望江楼”茶馆。茶馆里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高声吆喝,茶客们谈天说地,正中的台子上,一位说书先生正讲得唾沫横飞。 “……要说这‘沧浪号’,那可是咱明州港数一数二的巨舶!三桅十二帆,船身雕梁画栋,通体用的都是上好的福州巨木,别说寻常风浪,就是龙王爷亲来,也得掂量掂量!” 凌初云寻了个清净角落坐下,点了一壶最寻常的茉莉花茶。她本无心听书,只是想寻个地方歇歇脚。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声调陡然拔高:“可谁曾想!就在前日夜里,离港口不过三十里,这艘满载着绫罗绸缎、景德镇官窑瓷器的宝船,竟顷刻间就沉了!黑风恶浪,遮天蔽日,据说那浪头比城墙还高!船上近百号人,连呼救都来不及,就喂了鱼鳖!” 茶馆内一片哗然,唏嘘声四起。 “官方不是说了,是天灾吗?”有茶客高声问道。 “是啊是啊,”说书先生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官方自然是这么说。可这事儿奇就奇在,幸存下来的那几个水手,说辞竟大相径庭!有人说是触了暗礁,有人说是风暴太大断了桅杆,更有甚者,说是在雾里瞧见了……海怪!” 哄笑声中,凌初云端着茶盏的手,却在半空中凝滞了。 重要的商船、贵重的货物、官方迅速定论为“天灾”、幸存者矛盾的证词……这些词句,像一把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记忆深处那道尘封已久的大门。门后,是那个同样风雨交加的夜晚,是父亲冰冷的身体,是卷宗上同样冰冷的“查无实据”。 “……最蹊跷的是,那船东‘四海通’商号的钱大掌柜,非但没怎么伤心,反倒还广施钱财,安抚家眷,说是要积德行善。嘿,这心可真大!” 说书先生讲得眉飞色舞,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清冷的女子,脸色已然苍白如纸。她手中的青瓷茶盏,因指节用力而微微发颤,盏中清亮的茶水,也泛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咣当”一声,醒木再次拍响,将凌初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欲知这‘沧浪号’背后是否另有隐情,且听下回分解!” 周围一片叫好和铜钱落盘的清脆响声。凌初云却已无心再坐下去,她悄然起身,将几枚铜钱压在茶盏下,快步走出了茶馆。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微微遮挡,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如破土的春笋般,疯狂地生长起来——她要去看看那艘“沧浪号”,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3章 鬼门滩 夜色如墨,凌初云提着一盏小小的羊皮灯笼,叩响了城南一处僻静的院门。开门的是一位形容枯槁的中年妇人,正是“沧浪号”上遇难的王管事的妻子。 灵堂设在正屋,白幡低垂,香烛的烟火味混着艾草的清苦气息,缭绕不散。王氏见到凌初云,仿佛见到了救命稻草,双膝一软便要跪下,被凌初云眼疾手快地扶住。 “凌姑娘,求求你,帮帮我那死不瞑目的当家的吧!”王氏泪如雨下,声音嘶哑,“我家老王在船上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出海前一天,他还悄悄与我说,这趟船有些古怪,让他心里发毛。他……他绝不是死于天灾!” 王氏从怀中取出一只打磨得光滑的黄杨木梳,递给凌初云:“这是他贴身之物,他说过,若此行有不测,定是有人要害他。姑娘,我一介妇道人家,人微言轻,官府根本不理会。听闻姑娘心细如发,聪慧过人,求您看在我家老王与您父亲曾有的那点同船之谊上,为他寻个公道!” 凌初云接过木梳,指尖触到梳齿上细密的刻痕,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冰湖,被这番泣血之言彻底击碎。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清冷而坚定:“王大娘,请起。明日,我会想办法去看看。” 次日黄昏,天色阴沉,海风呜咽。城外停放“沧浪号”残骸的滩涂,被官府划为禁区,有厢军兵士来回巡逻。 凌初云提着一个食盒,以“为故人之夫王管事上香祭奠,并为其家眷描摹一幅招魂幡图样”为由,向守卫的军士递上了一小串铜钱。军士见她只是个纤弱女子,又见她言辞恳切,打点的钱也恰到好处,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准她入内,只嘱咐道:“快去快回,莫要乱闯!” 凌初云道了谢,缓步走向那片被当地人称为“鬼门滩”的所在。 巨大的“沧浪号”残骸如一头搁浅的垂死巨兽,半截船身深陷在淤泥里,断裂的桅杆斜指苍穹,破碎的船板四散狼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悲鸣。 她没有急着靠近,而是先在远处观察,将官兵巡逻的路线和频率默记于心。趁着一队官兵走远,她迅速来到船骸边,将食盒里的酒菜摆好,点上香烛,口中念念有词,做足了祭奠的模样。 她的目光,却如最敏锐的猎鹰,飞快地扫过船体的每一处细节。她绕着船骸缓缓行走,目光从水线痕迹,一路向下,落在了船底龙骨附近。 那里,与别处不同。 船身大部分区域都附着着一层灰褐色的寻常水藻,但在龙骨与船板接合的一处隐蔽角落,却攀附着几缕墨绿色的丝状海藻。这种海藻,凌初云曾在父亲的《格物手记》中见过图样,名为“墨丝藻”,只生长在水下数丈、盐度极高的深水区域。 最关键的是,这几缕墨丝藻,色泽比周围的水藻要鲜亮得多,根部在粗糙的船板上附着得也并不牢固,仿佛是刚刚挂上去不久。 凌初云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如果船只正常航行,船底吃水线稳定,绝不可能在浅水区域挂上这种深水海藻。除非……在沉没之前,船的某个部分,曾以一种非正常的姿态,深深地扎入过冰冷的海水之中! 她迅速从袖中取出一小片素帕,用随身携带的眉笔,飞快地将那片水藻的形态和位置勾勒下来,藏入怀中。 天灾?不,这绝非天灾! 正当她想进一步探查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一凛,迅速收敛心神,恢复了那副哀戚祭奠者的模样,跪在沙地上,任由海风吹乱她的发丝。 第4章 初逢卫宸 来人并非寻常的厢军,而是一队身着玄色步人甲的水师官兵。他们军容严整,步履沉稳,甲叶在阴沉天色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为首的,是一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武官。 “所有人等,退后十丈!水师接管此地,封锁现场!” 这声音,让原本还偶有交谈的滩涂瞬间安静下来。那些看守的厢军兵士,在听到这声音后,立刻神色一凛,个个站得笔直,朝着声音来处恭敬地喊道:“卫哨官!” 凌初云心中一凛,抬起头来。 只见一队身着玄色步人甲的水师官兵,正大步走来。为首的,是一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武官。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轮廓分明,剑眉入鬓,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扫视着全场,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细节。他身上的甲叶,还带着未干的海水盐渍和细微的兵刃划痕,显然是刚刚从海上巡逻归来,风尘仆仆,却更添一股实干派的凌厉之气。 他的目光,很快便定格在了跪在船骸边、显得格格不入的凌初云身上。 卫宸大步流星地走来,停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压迫感十足的阴影。他按在腰间“手刀”上的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常年握刀留下的厚茧。 “此地乃官府查封之所,闲人免进。你是何人?在此逗留多时,所为何事?”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军人特有的果决,不怒自威。 凌初云缓缓起身,拍去膝上的沙土,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平静地答道:“官爷误会了,民女只是受故人之托,前来祭拜‘沧浪号’的遇难者。” 卫宸的目光在她和地上的祭品上打了个转,又落回她刚刚长时间观察的船底位置,冷冷地道:“祭拜已毕,便请回吧。此案重大,任何无关人等不得在此窥探。”他随即又加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莫非小娘子你,比提刑司的仵作和水师的船匠,更懂这福船的门道?” 这番话,既是驱赶,也是质问。 凌初云知道,若就此离去,方才的发现便无从说起。她定了定神,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官爷,民女并非妄议。只是沉船之事,疑点颇多。若能多一人查看,或许便能多一分发现真相的可能。大人既奉命查案,想必也不愿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吧?” 这番据理力争,让卫宸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有这般胆识和条理。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冰冷。 “一派胡言!”他厉声呵斥,打断了她未尽的话语,“你的心思,本官暂且不论。但此案已由官方接手,所有勘察,须由在册官吏执行。你身份不明,在此探查,于理不合,于法无据。本官职责所在,必须请你离开!” 这番话,已是最后的通牒。他看重的是程序,是法度,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官场规则。在他眼中,凌初云的行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是对这套规则的破坏。 “够了!”他显然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朝身后的下属一挥手,语气不容抗拒,“将她‘请’出去!从即刻起,鬼门滩任何人不得擅入,违者以窥探军情论处!” 两名高大的水师兵士立刻上前,做出“请”的手势,眼神冰冷。 凌初-云知道,再多说无益。她紧了紧袖中的素帕,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深深地看了一眼卫宸,那个男人脸上写满了“公事公办”的刻板与“不容置喙”的强硬。 她将未尽之言尽数咽下,一言不发地转身,默默离去。 海风吹起她的裙裾,她纤弱的背影在萧瑟的滩涂上显得格外孤单,却又透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倔强。 卫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不知为何,方才那女子清亮而执着的眼神,竟像一根细小的针,在他心中轻轻刺了一下。一个普通女子,为何会有这般胆识和眼神?她的话,当真只是胡言乱语吗?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向了她方才久久凝视的那个船底角落。虽然那里看起来与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但那双眼睛,却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去,”他对身后的亲信低声吩咐道,“查查这个女子的底细。” 第5章 一簪之证 凌初云并未放弃。她连夜将记忆中的“沧浪号”船体结构绘制成图,并附上那片“墨丝藻”的图样及其生长习性的详细注解,通过王氏辗转呈交给了提刑司的一位老仵作。老仵作见图纸精准,注解详实,不似寻常女子所为,又念及与凌父的旧情,便在向上司呈报时,为她说了几句好话。 最终,凌初云以“协助辨认王管事遗物,并提供船只细节以助官方判断”为由,获得了一次进入官方证物存放处的机会。 存放处设在港口一间废弃的仓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海水的咸腥。卫宸奉命在此监视,他双臂环胸,倚在门边,脸上依旧是那副冷硬的表情,眼神里带着明显的“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的审视。 几位提刑司的官吏和仵作围在一旁,对着这个年轻女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个小女子能懂什么?” “就是她,上次就被卫哨官赶走了,还真不死心。” 凌初云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她在一堆从船上打捞上来的杂物中仔细翻检,动作轻柔而精准。她先是辨认了几件王管事的遗物,确认无误。随即,她“偶然”发现了一块巨大的、断裂的船板,上面还连接着几处复杂的榫卯结构。 “卫哨官,”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可否将这块船板翻过来?” 卫宸一愣,虽有不耐,但还是挥手命两名士兵上前,合力将沉重的船板翻了过来。 凌初云蹲下身,目光如炬,仔细审视着那些被泥沙和水藻覆盖的榫卯接合处。她先是检查了几个看似正常的部位,摇了摇头,然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这里,似乎有些不同。”她轻声说道。 众人凑上前,却什么也没看出来。卫宸也皱起了眉,那不过是一处被污泥糊住的普通接缝。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凌初云缓缓从发髻上抽出一支银质的发簪。簪尖被打磨得极其纤细,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点寒光。她用簪尖,小心翼翼地、如同绣花般,轻轻刮开榫卯缝隙中的污泥和苔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随着污泥被一点点剔除,缝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昏暗中反射出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非同寻常的金属光泽。 凌初云的动作愈发轻柔,她用簪尖在那缝隙中轻轻一挑,几点比沙砾还小的金属屑末,被她从缝隙深处带了出来,稳稳地落在她事先准备好的一方白色素帕上。 她站起身,将素帕呈到卫宸面前,语气平淡却逻辑清晰,不容置疑:“卫哨官请看。此物色泽暗沉,非铜非铁,更非船上固有的铁钉或铆钉。其所藏之处,乃‘沧浪号’龙骨与主肋板相接的关键榫卯,此等要害,若非人为破坏,绝不会凭空多出这些东西。” 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点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金属光芒上。仵作和官吏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震惊。 卫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凌初云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惊异、探究,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赏。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方素帕,沉声道:“此事,本官会亲自彻查。凌姑娘,你所发现的,至关重要。” 凌初云微微颔首,清冷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光。但她知道,这仅仅是撬开了真相的一角,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6章 锦绣钱府 辞别卫宸,凌初云并未直接回“素心斋”。她知道,那几点金属屑末虽是铁证,但在钱若虚这样的地头蛇面前,仅凭官方按部就班的调查,恐怕凶多吉少,不是被中途拦截,便是被引入歧途。她必须主动出击,亲自去会一会这位“钱大善人”。 次日,她换上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褙子,以代表王管事家眷、感谢船东抚恤的名义,递上了拜帖。 “四海通”商号的钱府,坐落在明州城最繁华的地段,朱漆大门,铜环兽首,气派非凡。下人引她穿过前厅,那满目的金碧辉煌、俗艳的堆砌,让她微微蹙眉。转入内堂书房,风格却陡然一变,多宝阁上摆着看似名贵的古玩字画,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龙涎香,刻意营造出一种文人雅士的清贵。只是,那些器物在凌初云眼中,总透着一股急于炫耀的浮躁,失了真正的灵气与底蕴。 钱若虚亲自迎了出来。他年约四旬,身着暗纹锦缎员外袍,面容和善,笑容可掬,唯有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羊脂玉扳指,略显张扬。 “哎呀,这位想必就是凌姑娘吧?快请坐,请坐。”他热情地招呼着,仿佛她是什么贵客,“姑娘的来意,下人已与我说了。唉,王管事实在是……可惜啊!他是我‘四海通’的老人了,忠心耿耿,不想竟遭此横祸,钱某至今仍是寝食难安呐!” 他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凌初云斟茶,言语间满是悲痛与惋惜,表情拿捏得滴水不漏。 凌初云起身行了一礼,垂眸道:“钱掌柜仁义,王大娘一家感激不尽。民女今日前来,除了代为致谢,亦有一事不解,想向钱掌柜请教。” “哦?姑娘但说无妨。”钱若虚的笑容不变,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民女听闻,‘沧浪号’是明州少有的大船,固若金汤。民女不解,究竟是何等风暴,能让这般巨舶顷刻倾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视着钱若虚。 钱若虚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慢条斯理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海上风云,变幻莫测,非人力所能抗衡。天灾**,自古难料,官方既已定论,我等也只能徒呼奈何。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咱们活着的人,总得向前看,不是吗?”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悄无声息地将所有质疑都归于“天意”。 凌初云没有与他辩驳,只是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说来也是。民女曾听家父提过,有些老船,若平日保养不当,龙骨与船板的接合处最易朽坏,外表却看不出来,一旦遇上大风浪,便会从内部溃散。不知‘沧浪号’……平日的修葺可还精细?” “啪嗒”一声,钱若虚手中的杯盖轻磕在杯沿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呵呵笑道:“姑娘连这个都懂?真是奇女子。‘沧浪号’自我接手以来,向来是斥巨资保养,所用皆是最好的工匠和材料,断不会出这种纰漏。”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反过来试探道:“听闻姑娘画技出众,还与水师的卫哨官相熟?卫哨官年轻有为,有他彻查此案,想必很快便能水落石出,给亡者一个交代了。” 凌初云心中一凛,他果然在查自己的底细。她不动声色地答道:“民女与卫哨官不过数面之缘,谈不上相熟。只是卫哨官刚正不阿,令人敬佩罢了。” 两人又虚与委蛇地交谈了几句,凌初云便起身告辞。 钱若虚亲自将她送到门口,脸上的笑容依旧和煦可亲,但凌初云分明从他眼底深处,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寒意。 她心中冷笑,这位钱大善人,果然心虚。 回头望了一眼钱府高大的门楣,她心想:“四海通商,通的究竟是何方的财路,又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 前路愈发艰险,但也愈发坚定了她查下去的决心。 第7章 无言之眼 从钱府出来,凌初云并未感到丝毫轻松。钱若虚那张笑脸背后藏着的森森寒意,让她明白,想从这条线上直接撕开一道口子,难如登天。她决定转换方向,去探访那些幸存的船员,他们或许是揭开真相唯一的活口。 官方将幸存者安置在城郊的一处官办驿馆,名为“休养”,实为“圈禁”。还未到门口,凌初云便察觉到了与前几日不同的戒备。守门的不再是懒散的厢军,而是几个身形精悍、眼神锐利的壮汉,他们虽穿着寻常布衣,站姿与气度却透着一股肃杀。 凌初云依旧托了王氏的关系,以“替亡者家眷送些衣物吃食”为名上前。为首的汉子面无表情地拦住了她,声音冰冷:“钱大掌柜有令,为免打扰船工们休养,任何人不得随意探视。” 果然是钱若虚的人。凌初云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柔弱,她将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悄无声息地塞了过去,低声道:“大哥行个方便,我只进去送些东西,与王大哥同乡的几位说几句话就走,绝不多留。” 那汉子掂了掂钱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只是个纤弱女子,不像能惹出什么风浪,才不耐烦地侧身让开一条路:“快去快回。” 一踏入驿馆的院子,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便扑面而来。 院子不小,几十个在海上讨生活的汉子,本该是粗犷而喧闹的。此刻,他们却如同一群被抽去魂魄的木偶,三三两两地枯坐着、躺着,眼神空洞,没有一丝声响。整个院子,除了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安静得可怕。 凌初云敏锐地察觉到,院子角落里,有几个看似与其他船员无异的男人,正用警惕的目光,不时扫过院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是钱若虚派来监视的“眼睛”。 她提着篮子,缓步走到一位正在编草绳的老船工面前,轻声问道:“老伯,您认识王福贵吗?我是他远房亲戚。” 那老船工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与挣扎。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监工模样的人正朝这边走来,他立刻低下头,含糊地嘟囔道:“王大哥……是个好人。姑娘,你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罢,便埋头使劲搓着草绳,再不肯多言。 凌初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又试着与另一人搭话,那人却直接摆手,满脸堆笑地说:“钱大掌柜仁义啊,不仅给了我们安家费,还说等风头过了,就安排我们去别的船上。天灾嘛,谁也躲不过的。” 威逼与利诱,钱若虚的手段,果然周全。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中,凌初云注意到了一个被所有人孤立在墙角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衣衫褴褛,身材瘦小得像一株未长成的禾苗。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浑身都在微微发抖,仿佛陷入了某种永恒的恐惧之中。 “他叫阿拾,”王氏的族亲,一位送饭来的好心老妇人,在经过凌初云身边时,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道,“是船上的杂役,无父无母。海难后,就吓得不会说话了,整日就是这副模样。” 凌初云心中一动,缓步走到少年面前。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注意到,少年脚边的地上,有用手指划出的、无数道杂乱交错的线条,像狂风中的碎木,又像……挣扎扭曲的人形。 她从篮中取出一个还温热的肉包子,用最轻柔的动作,慢慢地递到少年面前。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有一双很大、很亮的眼睛,本该是清澈如泉水的年纪,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无边的、刻骨铭心的惊骇。 当他看清凌初云温和的眼神,以及她手中并无任何威胁的食物时,眼中的戒备稍稍褪去了一些。他迟疑地伸出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包子的前一刻,凌初云腰间挂着的一个用来装画具和勘察工具的布囊,因她蹲下的动作,发出了几声金属物件轻微碰撞的“叮当”声。 就是这几声轻响,仿佛一道惊雷,在阿拾的世界里炸开! 他触电般地缩回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他不是捂住耳朵,而是用两只小小的、沾满泥污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仿佛要拼命将脑海中某个与利刃或金属相关的恐怖画面按回去。 凌初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你叫阿拾,是吗?”她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到一只受伤的雏鸟,“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阿拾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猛地摇着头,隔着指缝,那双无言的眼中,泪水奔涌而出,混合着无声的呐喊。 周围的船员,包括那些监工,都投来了不善的目光,有人低声呵斥:“别为难他了!他已经够可怜了!” 凌初云知道,不能再逼他。她将肉包子轻轻放在他脚边,又从腕上褪下一串用普通木珠串成、却带着她体温的手串,放在包子旁边。 “饿了就吃吧。这手串,权当一个念想。”她柔声道,“若你想起了什么,或需要帮助,可以拿着它,来城东的‘素心斋’找我。” 说完,她深深地看了这个被恐惧囚禁的少年一眼,便起身离去。 走出那座压抑的驿馆,凌初云的心情愈发沉重。那些船员统一的缄默,监工冰冷的眼神,以及阿拾那双无言的、诉说着无尽惊惶的眼睛,都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 他们究竟在掩盖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沧浪号”的真相,如同一头潜伏在深海的巨兽,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却已让人不寒而栗。 第8章 听潮楼上 幸存者这条线索,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阿拾那双惊恐的眼睛,如烙印般刻在凌初云心底,让她愈发确信,钱若虚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远比灭口几个船员更庞大的秘密。 正面强攻无果,外围探查受阻,凌初云决定从钱若虚的根基——他的生意与人脉入手。要了解明州城里盘根错错节的商道秘闻,没有比“听潮楼”更合适的地方了。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听潮楼已是人声鼎沸。楼外,既停着富商们装饰华丽的油壁车,也拴着武人们简单精悍的黄骠马。衣着光鲜的绸缎商人、面带风霜的海外来客、腰佩长刀的江湖游侠,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汇入这栋临江的三层木楼,足以窥见此地的鱼龙混杂。 凌初云换了一身半旧的青色襦裙,敛去周身清冷,扮作寻常市井女子,悄然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酒气、茶香、菜肴的油香、女子的脂粉香以及江风潮气的热浪扑面而来。一楼大堂内,喧嚣震耳。说书先生正讲到“番僧斗法,宝象国公主抛绣球”,抑扬顿挫,引得满堂喝彩;角落里几桌赌徒正摇着骰子,发出“哗啦啦”的脆响,夹杂着赢钱的狂笑与输钱的咒骂;跑堂的伙计则拉长了调子,在人群中灵活穿梭:“上好的‘女儿红’,来咯——!” 凌初云寻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只点了一壶清茶,几碟茴香豆。她没有急着打探,只是静静地听着,观察着。她的耳朵,像一张细密的网,将周围所有碎片化的信息一一捕捞、筛选。 “……听说了吗?钱大掌柜那批‘南海线’的生意,最近好像不太顺,折了好几船的货。”邻桌一个看似海商的男人压低声音说。 “嘘!小声点!钱掌柜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我可听说,他跟市舶司新来的那位提举大人,关系匪浅……”同伴立刻警惕地打断了他。 南海线?不入官府账册的生意?凌初云的心微微一动,将这几个词牢牢记下。 正当她沉思之际,一阵香风袭来,一道窈窕的身影在她对面坐下,巧笑嫣然。 “一个人喝茶,多没意思。” 来人正是听潮楼的主人,红袖。她今日穿了一件石榴红的窄袖褙子,愈发衬得她肌肤赛雪,眉眼如画。她亲自为凌初云续上茶水,一双灵动的眸子,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凌初云。 “姑娘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我们听潮楼?”红袖笑吟吟地问。 “只是路过,进来歇歇脚。”凌初云平静地回答。 “哦?”红袖故作惋惜地轻叹一声,“唉,最近这海上不太平,生意不好做啊。连钱大掌柜那样手眼通天的人物,都折了一艘‘沧浪号’,真是时运不济。” 她看似随口一说,目光却紧紧地锁着凌初云的反应。 凌初云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淡淡地道:“天有不测风云,谁又能料得到呢?只是可惜了那满船的货物,和几十条人命。”她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红袖眼中的欣赏之色一闪而过。眼前这个女子,年纪轻轻,却有这般沉稳心性,实在不简单。她收起了试探,笑容里添了几分真意。 “咯咯,”她掩嘴轻笑,“如今这明州城里,谁不认得凭一己之力,就让提刑司和水师都头疼的凌姑娘呢?你的事,早就在城里传遍了。” 凌初云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姑娘说笑了,民女不过一介画师罢了。” “画师?”红袖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桌面,语带深意,“能让钱大掌柜亲自送到门口,又能让卫哨官另眼相看的画师,我红袖还是头一回见。”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字字都透着信息。凌初云知道,对方这是通过了她的“测试”,在向自己示好。 她索性开门见山:“红袖姑娘消息灵通,想必对‘四海通’商号的钱掌柜,也知之甚详吧?” 红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端起茶盏,慢悠悠地道:“钱大掌柜嘛,是咱们明州城的财神爷,也是听潮楼的大主顾。不过……”她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这财神爷发的,可不都是阳间的财。有些生意,做得太大了,就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 “姑娘若真想查他,”红袖别有深意地看了凌初云一眼,“不妨去看看他那些从不入官府账册的‘南海线’生意,那里面的水,可比这东海深多了。” 她说完,便起身袅袅娜娜地离去了,只留下一句:“凌姑娘若是常来,听潮楼的茶水,随时为你备着。” 凌初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红袖的话,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钱若虚的背后,定有更大的秘密。可这“南海线”的生意,又该从何处着手,才能撕开这道口子? 正当她为线索发愁之际,一个慵懒中带着一丝玩味的声音,忽然从邻座响起。 “这位姑娘,若想知道钱若虚的秘密,或许,我可以帮你。” 第9章 紫衣晏清 听潮楼的喧嚣,仿佛在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 凌初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个慵懒中带着一丝玩味的声音,清晰地从邻座传来:“这位姑娘,若想知道钱若虚的秘密,或许,我可以帮你。” 她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去。 邻座不知何时,已坐了一位年轻公子。他斜倚在窗边,身着一袭绣着银线暗纹的华贵紫衣,衣料在灯火下流淌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身形颀长,姿态慵懒,一手随意地搭在窗棂上,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只剔透的白玉酒杯。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俊美得有些过分,肤色白皙,唇色却偏淡,显得有几分病态的清雅。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正含笑望着她,眼波流转间,仿佛能勾走人的魂魄,却又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戏谑与疏离。 此人的出现,无声无息,凌初云竟丝毫没有察觉。她心中一凛,戒备顿生。 “公子是何人?”她声音清冷,将所有的震惊与疑惑都压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 那紫衣公子轻笑一声,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写意。“我嘛,不过是个无聊的看客罢了。”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江上往来的船只,悠悠道,“看这人世间的痴男怨女,为情所困;看这名利场上的你争我夺,头破血流。偶尔看到一两个有趣的人,做着一些有趣的事,便忍不住想亲自拨弄一下,看看这盘棋,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的话语轻描淡写,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慢。 “公子既然是‘看客’,又何必入戏?”凌初云冷冷地反问,试图从他的话语中刺探出半分真实意图,“阁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此,又一语道破民女心事,恐怕,并非‘无聊’二字可以解释。” 晏清转回头,桃花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他似乎很欣赏她这种身处逆境却不失警惕的姿态。“因为……”他顿了顿,语带调侃,“因为那卫哨官太过碍眼,一根筋的蠢样,看着就让人想给他添添堵。” 他一语道破了凌初云与卫宸的纠葛,言辞间的轻蔑毫不掩饰。 “你费尽心机,想查‘沧浪号’的真相,想撬开钱若虚的嘴。可你一介弱女子,无权无势,单凭一腔孤勇,又能做什么?就算有那个蠢物帮你,官府的条条框框,人情世故,也能把他绊得寸步难行。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字字诛心,将凌初云眼下的困境剥得淋漓尽致。 凌初云的心沉了下去,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晏清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一股清冽的冷香若有若无地传来,“我有一个建议,一个能让钱若虚方寸大乱的建议。不过在说之前,我且问你一句……”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那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竟像深潭一般,要将她吸进去。“若要扳倒钱若虚,或许会伤及无辜,甚至让你自己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吗?” 这是一个测试,一个对她决心的终极考验。 凌初云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雨夜中父亲冰冷的身体,想起了王氏泣血的哀求,想起了阿拾那双惊恐的眼睛。她缓缓开口,一字一顿地道:“我只求真相,无愧于心。” 晏清凝视着她,良久,那双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不再是伪装的激赏。他缓缓坐直了身子,重新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钱若虚视若性命的,并非万贯家财,而是他那个久病不愈的独女。听闻他最近正不惜重金,求购一味能‘起死回生’的奇药——‘还魂草’。此草,天下间只有一处地方有,而且,恰好掌控在与钱若虚有宿怨的对头手里。你说,如果你能抢先一步,拿到这株草……钱若虚会是什么反应?” 凌初云浑身一震,抬眼看向他,眼中满是惊骇与不解。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 紫衣公子看着她震惊的模样,似乎极为满意。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准备离去。 在经过凌初云身边时,他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叹息般的声音,轻飘飘地在她耳边落下最后一句话: “对了,忘了提醒姑娘,令尊当年……似乎也对这‘还魂草’,很感兴趣呢。” 说罢,他便再不停留,身影很快融入了听潮楼的喧嚣人海,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留下凌初云一人,呆坐在原地,如遭雷击。手中的茶盏,早已冰凉。 晏清。这个名字,从今夜起,将如同一道无法忽视的魅影,携着她父亲旧案的尘埃,闯入了她原本只有黑白两色的世界。 第10章 紫檀木牌 晏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听潮楼的喧嚣中,但他的最后一句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凌初云的脑海中反复轰鸣。 “令尊当年……似乎也对这‘还魂草’,很感兴趣呢。” 一瞬间,所有纷乱的线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串联了起来。 父亲临终时紧攥的那枚碎裂青瓷,是否就是盛放“还魂草”的药瓶残片? 他当年查的案子,是否就与这味奇药有关? “沧浪号”的沉没,难道也是为了这株草? 无数的疑问,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原本只是想查清“沧浪号”的真相,为王管事等无辜者讨回公道,却未曾想,这桩新案,竟与她埋藏心底十数年的血海深仇,产生了如此诡异的交集。 她坐在那里,良久没有动弹,手中的茶盏早已冰凉刺骨。 她知道,晏清不是在帮她。 他是在给她挖了一个更深的坑,一个她明知是陷阱,却不得不跳下去的坑。 因为,这个坑里,埋着她父亲的真相。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端起茶杯,将早已冷透的茶水一饮而尽。那股苦涩,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她伸手,缓缓地拿起了桌上那枚小小的紫檀木牌。 木牌入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檀香。上面雕刻着一朵盛开的昙花,花纹繁复而奇特。 “我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究竟为何要帮我?” 凌初云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那个不知是否仍在暗中观察的身影发问。 一个轻笑声,竟真的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 凌初云猛地回头,只见晏清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正斜倚在一根廊柱上,那双桃花眼在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没有走近,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慢条斯理地道:“我说过,只为寻些乐子。这明州城,实在太过无趣。难得出现一个像你这般,明明身在淤泥,眼中却还有光的‘痴人’,我若不帮你一把,岂非辜负了这场好戏?” 他的言辞依旧轻佻,理由依旧荒诞。但这一次,凌初云没有再追问。她知道,从这种人嘴里,永远问不出实话。 “更何况,”晏清的目光落在凌初云别在发髻上的那支银簪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并非白白帮忙。这份‘礼物’,也是有价钱的。” 凌初云心中一紧,她知道,真正的交易要来了。 “什么价钱?” “我的价钱,向来不收金银。”晏清的目光从银簪上移开,重新落回她的脸上,“我听说,凌姑娘不仅画技超群,家学渊源,于岐黄之术,似乎也颇有心得?” 凌初云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连这个都知道? “我有一位故人,身染沉疴,遍访名医而不得治。我观姑娘行事,心思之细,远超常人,或许能有不同见解。”晏清淡淡地道,“我这个要求也不高。他日若我寻到姑娘,只需你为我的故人,施展一次金针,无论结果如何,你我之间的这笔交易,便算两清。” 原来如此。他是在为旁人求医。这个理由,听起来比“寻乐子”要可信得多。 凌初云沉吟片刻。 她深知,与此人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身份神秘,目的不明,贸然应下,不知会引来何等祸患。 但她别无选择。 为了父亲,为了“还魂草”这条唯一的线索,她必须赌。 “好,我答应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决绝,“但你如何保证,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从不保证。”晏清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信与不信,在你。做与不做,也在你。” 他将那枚紫檀木牌,用两根手指夹着,轻轻推到她面前,“这是‘还魂草’如今的下落,以及那位钱掌柜对头的名姓。至于如何拿到手,那便是姑娘你自己的事了。” 他站直身子,理了理衣袖,姿态优雅地仿佛不是在茶楼,而是在自家的庭院。 “凌姑娘,”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语带戏谑,“你这般有趣的人,值得一份好礼。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他的身影很快融入了听潮楼的喧嚣人海,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凌初云独自坐在桌前,看着那枚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木牌,久久没有言语。 她知道,从她拿起这枚木牌的那一刻起,自己便已踏入了一个更加波谲云诡的漩涡。 而这漩涡的中心,便是那个名为晏清的男人,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