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请神明附身》 第1章 窃得瑶台光 “雨落琼花草履贱,腐泥再生一树春。” 陈仓月一怔,抬头望向床上忽而吟诗的楼礼,见着他眼中的悲怆与讥嘲,便又木然敛去神采。 “仓月,我只作腐泥,焕不出一树春。” 腐朽的喃喃低语,陈仓月并不作答。 一豆如灯,暗影窸窣中,他娴熟解了楼礼的亵衣盘扣,露出一副嶙峋身骨。陈仓月挽起袖子浸湿布巾,细致为楼礼清拭身子,而后端着木盆去庭院把污水倒了,再回屋清理丈夫身下的秽物。 每次掀开一裤兜臭味楼礼总会屈辱地闭眼,陈仓月理解他,若见识过曾经的楼礼便知他这副模样生且不如死,他确也几番求死可陈仓月不让。 若见识过曾经的楼礼,便也知他为何不让。笑是痴心客,窃得瑶台一寸光,如何愿意放手。 把房间拾掇干净了再去井边打水回堂房沐浴,井水寒凉他从不舍得给楼礼用,对着自己倒是心狠。 虽已入春,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洗去一身污垢,倒把自己冻得唇齿打颤。 陈仓月拢紧单薄的衣裳回了寝屋,楼礼竟还醒着。他于是过去给楼礼喂了水,轻声关心:“可是哪里不舒坦?” 楼礼缓缓摇了头,这便是他唯一自如的动作了。 陈仓月放下心来吹灭蜡烛,摸着月光和他躲进一床被子,贴向他与浸过凉水无异的体温,埋进他颈窝处缱绻轻蹭。 常年卧榻的人,再打理仍是一股子遮掩不住的臊味,陈仓月却嗅不够似的,仿若他仍是旧时兰蕙藏香,竟品出些许情趣。 原只是肌肤相触,如此厮磨着难免起了别的心思。如今楼礼残废什么都做不了,他却也有办法从他身上找到满足。陈仓月窝进他怀里,用长了薄茧的手带自己攀登极乐,双颊汗涔涔地沾了几缕青丝,神情耽溺。 还未从快乐中找回神志,他听见黑暗中楼礼哽咽的声音:“仓月,让我死吧。” 陈仓月始终麻木,置若罔闻闭了眼,搂着他沉沉睡去。 鸡鸣未曙,东边的天隐隐泛白,各家屋脊已升起炊烟,淡青色缠上了老槐树的枝头,云烟中村头翠雀花泛起妖异的蓝。 今日逢九,十里外的新罗镇有集市,天未亮李家村已活络起来,男人们起身挑水整筐,将昨日备好的作物工艺装好。女人们在灶下忙活,锅里煮着带去集市的饭食。 陈仓月也早早起身开始一天的劳作。他将秕谷与昨夜剩粥一并拌入盆中调作鸡食,鸡群扑腾着翅膀抢食,咯咯叫个不停。他难能有了笑脸,喂饱了鸡,一刻不耽搁拿了锄头往菜园去松土捉虫。 这时邻居李寡妇家有了动静,他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厨房提了一些肉菜,再到隔壁敲门。 “哎哟,陈哥儿这么早呀?” “不早,今日镇上有集,我得去药铺换些山上没有的药材回来,还烦请阿姐搭手照看下我相公。”他把手中的肉菜递了过去,交代道,“午时做些好入口的肉粥喂他,记得先放凉了,别烫着他。” 李寡妇接过肉菜眼睛笑成了一条缝:“我便说楼相公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世间有几人能做到你这份儿上的。” 正说着话,院子里的大黄小跑着过来,蹲在他脚下眼巴巴仰头盼着,实在讨喜。陈仓月眉眼盛笑,扯下一小块肉扔在地上,大黄趁李寡妇不注意叼了便往院里跑。 李寡妇心疼地拍着大腿:“哎呦!陈哥儿你这是作甚?怎可让那畜生吃肉?” “无妨,我灶房还有许多,若午食不够煮了,阿姐自去我灶房再拿便是。我们这两家平日都还指望大黄看家护院,偶有奖赏它又如何?” 他一向好度量,笑盈盈招人喜爱,一个外姓人在村里竟也能受到许多照拂。 此时李寡妇也被他逗乐:“你可真是,竟还有心疼畜生的,下回可不能这么糟践粮食了。” “知道,不会有下回。”陈仓月还要回去做饭便先行告辞,“如此有劳阿姐了。” 此时天色渐亮,他回家进了屋,轻手轻脚替楼礼换了褥巾,动作尽量温柔却还是吵着他。 “今日可要去集市。” “嗯,中午我叫李寡妇煮些粥送来给你,上次把你嘴里烫出泡了,我有交代她放凉了再喂,到时你也提醒下她。”陈仓月帮他擦了一遍身子淡淡应道。 楼礼沉默不语,许久才说:“叫她别来了,我等你回来再吃。” 陈仓月当他好面子不愿让外人见他这副模样,可却也没办法。“这村里镇里一来一回最快也要申时,真等我回来不得饿坏了?” 楼礼便不再多说什么。 怕他又起了心事,陈仓月亲昵地抚着他的脸问:“可有想看的书?我帮你去书肆找找。” 楼礼兴致缺缺:“看那些酸腐无用的东西有何用?浪费钱罢了。” “买些话本予你嘛,权当做解闷。” “算了罢,没意义。” 他又消沉起来,陈仓月也不勉强:“好吧那不说了,我先喂你吃点,早些出门也好早些回来。” 回厨房盛了些暖胃的粥,便到了他最喜欢的时刻。搬了凳子坐在床头,舀了一小勺吹凉,用手背试了下温度送到他嘴边,楼礼便乖乖张嘴吃下,如此依赖着他,小宝宝似的,陈仓月便露出满足而欣慰的笑。 “你笑什么?” “笑我可真是爱惨了你。”他麻木憔悴的面容笑出了含情脉脉,“楼礼,这世间唯有你在让我牵挂。” 楼礼眸中亦闪烁着动容:“我又何尝不是?” “这便够了。”于他这便足够了,有楼礼常伴身侧,再多的苦也是甜的。 又与他亲近一番,陈仓月换上外出的衣裳,告别楼礼后背起一箩筐草药出了院门。 村头的李二叔有辆牛车,到镇上赶集的时候会捎带他一程。村里人都知道他家有个瘫子向来对他多有帮衬,他是感激的,村里一些头疼脑热找他看,给多给少便只叫人家自己看着办,一来二去也算融洽。 待赶到村头,李二叔的牛车已经在那儿等着了,此时车上却多了一个人。那人高大得很,岔开腿坐在狭小的板车上占了一大半,陈仓月一时不知如何落座。 他这厢犹疑着,李守仁却打量着他绣在眉心的红纹,眼神叫人浑身不自在:“二叔,你可没说是个哥儿啊。” “是个棒槌都与你无关,你还管上了。”李二叔训斥他,“赶紧腾个地儿给陈哥儿坐下,一身肥膘净占地方,半点用没捞着。” 李守仁被下了脸却敢怒不敢言,挪了屁股总算腾出点空间。 陈仓月对着车上的人客气一笑,放下箩筐便坐到他对面。 这路可长着呢,陈仓月不喜同生人闲聊,便百无聊赖望着身后渐远的风景,心中对楼礼的思念难以克制。这才分别多久?半点离不得的人却是自己。 乡村小道颠簸,他和李守仁相对坐着膝盖难免碰到,可他一心想着楼礼一时倒也没注意,直到一直粗犷的大手抚上他的膝盖。 他汗毛倒竖,面露疑惑望向李守仁。 “你相公怎未同你一起,叫一个哥儿抛头露面,怎么当人家汉子的。” 陈仓月微微合了腿往一旁侧坐,窘迫地笑答:“我相公身体不好,做不了这些粗活。” “身体不好?那他能满足你吗?” 陈仓月含着笑意的眼睛冷了下来,浅笑着不语。李守仁却不依不饶:“我听村里人说他是个瘫子,你长这么俊却守活寡,多可惜啊。”说着手便不老实地往他身上摸。 陈仓月一把推开他,冷下来的一张脸竟有些叫人生畏。 “哟,还是个烈的。”李守仁色心不死,忽而凑近一张臭烘烘的脸怼着他,“可有人与你说过,你生气的时候更有味道了。” 陈仓月此时也维持不住笑脸,掩了鼻子鄙夷轻笑,“不若你,不生气也一身的味儿。” 被一个哥儿讥讽,李守仁瞬间拉下脸,又行出一段路程忽而发作,起身叫停了牛车,“叔,停车!” “又怎么了?” “颠得我屁股疼,停车我要休息。” “这才离村多久你就要休息,诚心捣乱不是?” “你就说停还是不停,若把我骨头颠坏了我娘和你没完!”李守仁当真动了怒。 李二叔拗不过他,只能把车停到路边。 陈仓月一直警惕着他,抱着药笼尽量隔开距离,却不想李守仁不要脸了,一把扯开他的箩筐,草药顿时散了一地。 陈仓月怒视着他:“你做什么?” 李二叔也发现异样,出声询问:“守仁,你可是欺负陈哥儿?” “二叔你别管,我今日便叫这哥儿见识下什么叫男人,什么叫雄风。”不等李二叔阻拦,李守仁两步上前将他扛到肩上窜进草丛。 陈仓月双腿凌空踢着,奋力拍打挣扎却撼动不了他分毫,死死被他按在草丛中压制着挣扎不得。眼见裤子要被他扯下,他失声惊叫,摸索到一块石头对着李守仁太阳穴狠狠挥舞,顿时把人砸晕过去。陈仓月未去试探李守仁死活,惊魂未定出了草丛,往李家村方向逃去。未免李守仁追来,他抄了近道小路,不过中午便回到李家村。 牛车先他一步回来,怕有人报复到家里,陈仓月慌慌张张往村尾赶去。院门开着,他怀着满腹委屈奔向寝屋,门却是从里面打开。 陈仓月怔在门口,看到李寡妇发丝凌乱一脸春意从屋里出来,一时费解。 村妇见了他也是吓着了,目光游离着神情略显尴尬:“陈哥儿今儿回得真早,我喂过楼相公了,你再帮他翻翻身,我屋里头还着着火就先回去了。” 陈仓月沉默了许久,倏尔咧嘴笑了:“有劳阿姐了。” “不麻烦。” 望着她狼狈离去的背影,陈仓月神色晦暗不明。神情恍惚入了寝室,只见床上的楼礼闭着眼,眼角却渗出了泪,而床边放着一碗白粥,肉沫儿都没有,伸手去摸了碗壁,烫得缩回了手。 楼礼嘴角溢出了一些米汤,嘴唇被烫出红痕。陈仓月缓缓跪坐在他床前,颤抖着手指帮他擦去滑落下巴的米白水渍,许久才哽咽出声:“我都舍不得叫你受一点儿罪,她怎么敢……” “我是废人,仓月,废人便只由任人摆布,莫再为我伤心了。” 见他又开始说丧气话,陈仓月抹了泪不敢叫他烦心,“你想吃什么,我再去给你做些合口味的。” 楼礼其实没胃口,可为了不叫他担心还是点了菜:“清淡些吧,炒个青菜就好。” 陈仓月便去做了几道菜给他端来,扶着他靠坐在床上伺候着他用膳。 “今日怎么这么早回?” 陈仓月迟疑片刻才回答他:“路上出了点意外。” “没受伤吧?” 他摇摇头:“没有。” 可否认得并不高明,手心都还有被沙子磨破的红痕,却倔强地说着没有。楼礼虽不知他发生了什么,可看他受伤心里难过,却什么都做不了。 “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我只是心疼你。” 陈仓月眼一红又落下泪来,他默默哭了许久,久到西照的霞光透过窗台铺在他身上,久到眼盲的家养鸡咯咯地回笼,才有了知觉般坐直了身子。 他抹了泪,努力笑着安慰楼礼:“无妨的相公,我不会让你再见着她。” 楼礼未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却见他风风火火出了房门,透过窗见他进了鸡棚捉了一只返巢休息的母鸡往厨房而去,只以为他要给自己做晚饭。 陈仓月确实做饭去了,他要炖一锅鸡汤。 捉了只最肥的鸡,面色不改一刀子抹了脖子,原本还在他手里挣扎的母鸡瞬间蔫了气。熟练地放血、烧水、拔毛,他一丝不苟地把鸡剁成肉块,放入滚水汆过再换了水,切了几段春笋下去一起煮,咕噜噜把汤煮出橙黄的油光,香味从灶房溢出,房间里的楼礼都闻到了。 一如既往,陈仓月先盛了一碗鸡汤给楼礼,剩下的一整锅搁置在透凉的井水里泡着,便进屋给楼礼喂汤。对着楼礼他总有用不完的耐心,一勺一勺地吹凉,再一勺一勺地送进他嘴里。 天色渐晚,室内已有些昏暗,陈仓月收了碗立于门前,很轻很轻地对楼礼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 他又回到灶房,端起井水里泡凉的的鸡汤出了门,拐了个弯儿到了李寡妇家的木门前。 不一会儿,李寡妇开了门。 “谁啊?” “阿姐,是我,今儿鸡汤做多了吃不完,我怕浪费送些过来给你。” 中午可算不得愉快,李寡妇看着一锅香味扑鼻油光澄亮的鸡汤面露迟疑。而大黄听到他的声音围了过来,陈仓月一如既往逗它,从锅里捡了一块鸡屁股扔到地上,被大黄摇晃着尾巴叼走。 李寡妇这才笑开了眼,接过他手里锅道:“哎呦,浪费可不好,我便不与你客气了。” “有啥好客气的,隔着墙便是一家人,我与相公在李家村无亲无故,这几年来也是多亏你关照才得以过上好日子。” 他这又是鸡汤又是感谢的,李寡妇被他说得羞愧:“陈哥儿,午时的事儿,我与你说声对不起。我也只是好奇,摸了几下楼相公,后来你便回来了,我当真什么都没做过。” 陈仓月收了笑容,换上一副自怜自艾的姿态,娓娓道:“我信你,一个瘫子有什么值得稀罕的。”他露出苦笑,与李寡妇诉起苦来,“不怕你笑话,我守了这几年活寡早就腻烦了,如今只是一股子情义撑着却脱身不得,哪还有什么感情,如何又会怪你?” “你是大度的,我一直知道。”李寡妇也不遮掩羞赧了,诚实告予他,“楼相公虽不能动弹倒是生得俊,实不相瞒,以前确实不敢的,今儿还是第一次没忍住,你就回来了。” 陈仓月捂了嘴打趣道:“那是我回来得不是时候了。” 李寡妇朴实的脸上竟含了春似的,撒起了娇,“可真是,这般笑话我。” “好了姐,汤都凉了,我就不与你闲扯了,你赶紧回去热一热喝了吧。” 第2章 笑是痴心客 陈仓月一袭素衣躺在他身侧,撑着脑袋为他读一本志怪话本。 “得其一女所解毛衣,藏之,不得去,娶以为妇……”念及此处他稍作停滞,注意到楼礼眼皮打架便放下了书,“睡罢,我不念了。” 他靠坐在床沿,看不够似地盯着自家相公,守着楼礼睡沉了才起身吹灭烛火,而后摸黑蹑手蹑脚出了门往院中而去。 乡下人作息都早,此时百家灯熄,村庄黯淡沉静,唯有此起彼伏的虫鸣蛙叫刚好遮掩窸窸窣窣的翻墙声。 庭院的大黄短耳一动,戒备起身望向墙头,见是陈仓月又吐舌摇尾地坐回去,脑袋搭在交叠的前肢上打着呵欠。陈仓月蹲下身子揉揉它的脑袋,看了一眼黑暗中咕噜煮着汤的灶房,径直而去。 灶台下的柴火只剩微弱余火,灶台上锅中鸡汤已焦了底。他把锅端开,任由火烧着,小心避开地上舒展张开四肢的李寡妇,虽毫无中毒后蜷缩的姿态,却凉得不能更凉了。 晦暗双眼泛着冷光,陈仓月踢了她一脚,少了平时的温婉贤惠,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发出一声轻叹,阴恻恻地惋惜:“阿姐,你上我家偷吃偷拿我只作不知,可你实不该碰我的心头肉,那是要我的命啊。”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 田间随手可摘的翠雀花被他炮制成无色无味的毒,这毒怪得很,冷水下肚无事,一旦稍稍加热一滴便足以致命。 夜半,陈仓月愉悦哼着调子蹲在自家井边刷锅,想着楼礼的药快吃完了,还得再去一趟镇上才是。 大黄在隔壁院中吠叫了两天,还是陈仓月去报了村长,说李寡妇许久未曾出门,怕是有事。村长叫几个年轻人翻墙进去,他们在灶房找到了尸体,在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已然开始发臭了,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当场呕吐。 找了仵作验尸,果然看不出异样,村民只当她暴卒,扛着李寡妇尸体上山下葬。李寡妇命不好,克夫克子,最后把自己都给克死了,这村子少有人和她来往的,除了同样守活寡的陈仓月。 如今随便下葬也没人有疑义,倒是有些凄凉。 大黄栓在李寡妇院中的木桩上,整整饿了两天,没人会在意一只在村里头随处可见的黄狗,更何况是晦气的李寡妇家。于是待李寡妇出殡后陈仓月便返回她家中把狗偷了出来。 他把狗牵进屋内,献宝似的给楼礼看。“你还未见过大黄吧?他可亲我了,见着我就摇尾巴。”随后他又介绍起楼礼,“大黄,这是我相公,以后也是你主人,可认好了。” 楼礼宠溺地看着他:“狗哪懂得你说的话。” “大黄和别的狗可不一样,他通人性的。”似回应他的话,大黄脱了他的手小跑着去蹭楼礼的裤腿。楼礼眼中竟有了惊喜,难得露出欣悦的表情。 两人一狗过了几天安乐日子,许是不光彩,李守仁并没有再来找他不痛快,陈仓月便以为没事了,在村子里该干嘛干嘛。 这天他正要去镇上买药,租了一头黄牛拉车,再将楼礼绑在板车上防止颠簸。 以前楼礼都会提出不赞成,如今任他摆布,倒有些生无可恋的意味。 陈仓月努力挑起他的生趣,提议道:“我在想着,这次去镇里顺道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小院儿可供租住的,我做些草药营生,届时就可以在镇上安家了。” “那定需要不少钱,可否太辛苦了?” “只要能同你一起,我从不觉得苦。”楼礼看不出是否开心,只是笑得勉强,倒像是为了安慰他。 终于赶在晌午到了镇上,陈仓月先去药房抓了药,仔细包好藏在楼礼的被褥里,便蹲在路边喂两人吃起清晨备好的干粮,不期然听路边两个书生聊起—— “听说了吗?昨日新帝登基了,罢黜了一半朝臣。” “新帝,可是太子做了皇帝?” “哎,天下读书人谁人不想太子当皇帝,可却是九皇子得了皇位,如今太子党彻底被清算了,太子也于日前被赐了鸩酒。”那人惋惜道,“可怜了楼世衡,一代良相落得死无全尸,还成了刺向太子爷的刀,实在唏嘘。” 陈仓月瞥了一眼神情麻木的楼礼,默默牵起他的手摩挲着无声安慰,楼礼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他们看好了一处小院,陈仓月很是满意立马下了定金,两人忙完该忙的便启程返家。 毕竟是第一次当车夫,赶着牛车也走得不快,天快黑了两人还不到村子。路经一处庙宇前突然起了场暴雨,啪嗒啪嗒下石子似的,他们没带蓑衣,只能先躲进去。 庙宇离村子不远,应是新盖的,正殿牌匾上书“三清殿”,内殿未装缮完,牌匾刚刷了漆,神台上的三尊神像盖着黄布,还未完成请神。 庙里没个烛火烤暖,陈仓月抬首注视面目不明的神像,许久才回过神来,脱下滴着水的湿衣服,正要再去解楼礼的衣裳,殿门却被推了开。 陈仓月一惊,望向门口,却见雨中来了几个不速之客,一道闪电而过,他逆着光勉强看清来人,正是李守仁。 他吓得坐到地上,摸索着将脱下的外衫穿回去,踉跄挡在楼礼身前。 “小郎君可让我好找,幸好老天都助我,降下大雨把你留在庙里。” 陈仓月是真怕了,握着楼礼的手在发抖:“守仁哥,上次是我不识抬举,我和你道歉,你不与我一哥儿计较,我是感激的,今日这天气也不爽快,又是荒郊野岭的叫人没兴致,不若改日我再登门,到时你想如何我都依你。” “你当我傻子啊?我要如何还得改日?”李守仁带了两人,留一人在外面放风,带一人逼近陈仓月。 陈仓月退无可退,深知自己今日凶多吉少,呜咽央求道:“至少不要在此处,我们去神像后面,别亵渎了神明。” “就在此处,让你瘫子老公见识下,什么叫男人。” 一人压住了他,一人撕扯他身上的衣物,他始终咬着牙不愿让楼礼听到。楼礼不得动弹,只能梗着脖子撑着脑袋往他们看,怒骂道:“仓月!你们畜牲!放开他!放开他!仓月!” 听见楼礼撕心裂肺地叫着自己名字,他心痛不已,哽咽哭喊着:“相公,别看我,求求你了,别看,很快就会过去的……” 李守仁哈哈大笑,“当真情真意切。”他还嫌不够缺德,指使小弟:“他不想让他相公看见,你便去扶他相公起来亲眼看看,他郎君如何快活。” 楼礼于是被扶坐了起来,靠在神像之下。此时忽而雷光乍起,泪眼中陈仓月看到楼礼绝望痛苦的目光,心跳骤停,他想起了许多往事,先是一些人说自己配不上楼礼,而后他们死了,楼礼彻底成了自己的所有物,现在又不知从何而来的乡野匹夫玷污他一片情深,他只是想和楼礼一起,为何要对他这般苛毒? 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他止住了泪幽幽开口:“守仁哥,你亲亲我。” 楼礼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一时停止了叫喊。李守仁也是一怔,狂笑不止:“开窍了你?这才对嘛,装什么矜持。”说罢俯下身要亲他的嘴。 只在刹那,陈仓月瞅准时机一个挺身,咬在他脖子上生生撕扯下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喷涌着洒了一地。 “啊——” 死亡的恐惧如同居高临下的阴影笼罩李守仁,他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大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嘶哑干涸的吸气声,陈仓月趁机扑了上去,骑在他身上用手指抠进他破烂的皮肉里,顿时鲜血一股一股涌了出来,痛得李守仁浑身抽搐,不多时便咽了气。 抓着楼里的人只是被拉来帮手的村夫,何曾见此情景,顿时傻眼,颤抖着动不得双脚。陈仓月捡起李守仁腰间的匕首从容一步步走近,在他惊恐的目光中,一刀抹了他脖子。他始终很冷静,不像第一次这么做了。 抹了把脸上的血,陈仓月走向已吓得发不出声的楼礼,温柔轻声安抚,“别怕我,楼礼,我是仓月,我不会伤害你。” “你杀人了……”楼礼眼泪溢出来,强忍着对自家郎君的恐惧。 陈仓月伏在他腿上撒娇轻蹭,“他们不该杀吗?难道你想看他们欺负我吗?” 楼礼半天才平复呼吸,冷静下来也知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儿,他摇摇头:“我不想,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相公,你不要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你说得对,他们都该死。”他满目悲切,许久再一次提起,“可是带着我你是走不远的,你自己逃吧,别再为我拖累了。” “相公,即便你要死,我也陪你一起,没了你,我是活不了的。” “可我真的不想活了,仓月,你留着我性命,我却早已是个死人,如果你真的爱我,便放我走吧。”他每每提起总是痛哭流涕,只是这次平静得很,空洞地望着陈仓月,当真没了一点生趣。 陈仓月却在此时落了泪,浑身血污伏在他身上,在痛苦中选择释怀:“那我便与你一起,我们一起。” “就是这里!” 两人一惊,院中忽而亮起火光,攒攒人声打破宫庙宁静。原来李守仁正要行恶之时,放风的村民良心发现竟回村子报了信,带着村子里的人杀了回来。 “兄长你从小看着守仁长大的,他不是那种为非作歹的人,你得救救他,别被两个外姓人蒙骗了。” “我是村长,我自有定度,先进去看看吧。” 根本来不及躲藏,血染三清殿,一室浓重血腥味扑向众人,一身血污的陈仓月和两具尸首毋需多作何解释。 李守仁的娘亲哀嚎一声晕了过去,村人群起而怒,陈仓月眼睁睁看着他们抢走了楼礼,又把自己捆了起来,他疯了一般挣扎着扑倒楼礼身上,很快被拉开。 两人被押回了村中,因村子里没有暂作牢房的地方,便把他们绑在自家院子里淋雨,又派村子里的李天和他儿子小春看守着。大黄冲着他们吠叫不止,李天拿起院子的锄头砸它,它便灰溜溜跑开了。 陈仓月神情恍惚,看着楼礼淋着雨神智不清,哀求站在屋檐下的两人:“杀人的是我,我相公不曾参与,你们放他进屋吧。” “你为主犯他为同谋,一个都跑不掉,你们杀了村长的侄儿,明日便示众凌迟,方能解我村人之恨。” 陈仓月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即便楼礼要死,也不能是这般痛苦的死法,即便要死,他们也盍该觉得幸福,让楼礼带着他的爱意离去,这样来世才能惦着自己。 夜渐深,李天撑不住进了屋中睡觉,只剩一年轻人看着他们。 陈仓月柔声唤留下的人:“小春,我给你娘配的药你娘可吃完了?” “快吃完了,我娘吃了你的药如今好了许多,可比镇上医馆的方子好使。” 小春目光闪动,毕竟年纪轻脸皮薄,才承了人家的好回头便把人扔在雨中候刑,他也觉着父亲这么做不地道。 “那就好。”陈仓月全身都湿了透,好不楚楚可怜,“我不想杀他的,可他们欺人太甚,玷污了我还想要我们性命,我实在没办法呀。” “陈哥儿,我知道是那李守仁先混蛋,可你这次真杀错人了,李守仁是村长的侄儿,村子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既已坏了清白,我也没脸活了,只求你们善待我相公,即便明日要处死他,也放他进屋里,莫在这里淋雨了。” 看了眼屋中熟睡的父亲,小春还是心软,进入雨中把楼礼抱进了堂屋,见陈仓月连声感激,终还是不忍把他也拖了进去。 “小春你真好。”陈仓月凄凉笑道,“我原打算搬去镇上住的,今日带着全部积蓄去镇上买房子,却不想生此变故。我既然活不了了,这些钱财让他们霸走不如给你,你拿走吧。” 没想到看个犯人还得一笔横财,小春心中狂喜:“当真赠我?” “算是报你免我相公淋雨之苦的恩情。” “那我便不推辞了。” “就在我怀中,过来拿吧。” “冒犯了。”小春伸进他衣襟一通摸索,见陈仓月湿透了仍是美貌,更是没忍住摸了一把他的胸,见陈仓月没有反应,还想着等下同他要点好处。 终于找到了一包油纸包裹,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应有不少。小春双眼放光急切地拆开,油纸里扬起一团青烟,还未等他看清里面有几个钱,便直挺挺躺下,死了。 陈仓月冷冷望着小春的尸首,吹了声口哨唤来了大黄,大黄会了他的意,蹲在他身后咬开了捆手的绳子。 陈仓月沉着地进了药房,擦干手几下便配了一筒艾烟,李天正睡在他们屋里,他点着艾烟的一头捅进纸窗,不多时屋里便缭绕了烟雾。他默数着数字,直数到十便推门进去,试了一下李天鼻息,已没了出气。回堂屋安顿好楼礼,陈仓月才又揣着一包艾烟出了门。 次日清晨雨停了,鸡鸣未曙,天际隐隐泛白,李家村一片死寂。 陈仓月带着一把伞回家,楼礼已经醒过来了,似是了然一切,与他相视一笑。细致地清洗了身上的污秽,陈仓月一如既往进灶房给楼礼弄早餐。 今日一大早便吃得丰盛,陈仓月甚至还给楼礼倒了酒。楼礼馋得不行,可陈仓月怕他伤胃,让他先吃了菜。终于能喝上酒了,楼礼脸上难能有了笑容,比平时多吃了几口。 醲醴清冽,鼻尖萦着酒香,楼礼张嘴正要一饮陈仓月喂过来的琼浆,却堪堪在嘴边停了下来。 陈仓月仍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与他起誓道:“你答应我,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离弃。” 楼礼不曾犹豫:“我答应你,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离弃。” 陈仓月这才让他喝了酒。 望着楼礼犹如沉睡的面容,陈仓月抱起嶙岖身骨放入院中早就挖好的土坑,偎依进楼礼的怀中,如过往日日夜夜,枕着他肩头睡去。 若有来世…… 第3章 雨夜话鬼事 一声惊雷落下,黑夜中破落的三清殿亮如白昼,映照出对面的人容貌昳丽形同鬼魅。 雨夜荒庙,宜贞到此躲雨,才不久庙里又来了一人。 他惯于夜行,虽庙殿一片漆黑亦能视物,借着雷电看清这人,只见他额间竖一红纹,双侧簪珥,竟是个嫁人作郎君的哥儿。 孤男寡郎怕惹人惊惶,宜贞闭上了自己那张缺德的嘴,与他对坐于破旧的蒲垫上,垂目不语。 他不想冒犯,郎君却主动搭起话来,同他讲了一个发生在李家村的故事。原只作消遣顺耳一听,却不知不觉被这故事勾起了兴致,只因他要去的地方,正是闹鬼的李家村。 以他多年捉鬼的经验,杀一整个村子的人,有大憎恨也不足为怪,以憎生怨,以怨生煞,鬼煞不就有了吗? 此时宜贞的注意力已完全为他吸引,沉默中警觉着一双眼打量他虚实,“后来呢?他杀了一村子人,李家村莫不只剩冤鬼?” 却见郎君噗嗤一声笑开,在这荒庙中生了花儿:“我瞎编的,哪有什么后来?偏郊躲雨无聊得很,权当故事解闷。” 他脸上笑盈盈的自在轻松,丝毫没有乡野深夜同陌生男子独处荒庙的紧张局促,更遑论宜贞身旁还架着一支斩鬼的剑。 这一派淡然,宜贞却莫名有些紧张,不动声色摸上剑柄,注视着黑暗中的郎君说道:“听镇上的人说,山林中有一村庄,只在入春翠雀花开时才能寻到入口,里面有只百年鬼煞盘踞,进去的人就没有出来的。” “你可信这荒谬说辞?既然没人进去,又怎会有此传言。”郎君幽幽说,“何况,世上哪儿有鬼呀。” 他神态自然不似诳言,宜贞仍有疑虑,装神弄鬼的人他见多了,从未见过这么像鬼的,他暗自抚目开了天眼,却见此人身上无半分鬼气。 宜贞稍稍放下戒心,再看他容姿不俗却随意和陌生男子搭话,忍不住好心提醒:“若是没鬼最好,只是这荒郊野岭,郎君一人赶路还是小心为上,即便侥幸未碰着妖鬼邪祟,遇了凶残匪徒也是危险,人心可比鬼怨难防。” 郎君颇有大家深闺风范,浅笑颔首:“多谢道长属意,我自会小心。” 言尽于此,明早还要赶路,宜贞不愿再费心神,抱着渡厄剑陷入沉睡。 再醒来,雨停了,天也亮了,夜晚阴森诡秘的三清殿一室敞亮,三位天尊端坐其上,手捧宝珠,手持如意降魔扇,三清祖师神威圣仪,鬼惧神惊,邪祟宵小怎敢进得殿来?而昨日雨夜遇的俊俏郎君仿若一场梦。宜贞叹气,当真糊涂了,若真是鬼,也太不把祖师爷放眼里。 风止树静,院中压断残枝的榕树依旧□□,宜贞给祖师爷上过香,便背上渡厄剑踏过水洼,趁着拂晓出了三清殿往西前行。 「月照窗,风打墙, 药郎吟曲儿哄夫郎。 藤床冷,被褥单, 瘫夫泪眼望房梁。 药郎笑,捧药汤, 一勺一勺喂春光。」 春日黄昏料峭,红衰翠减,宜贞躺在牛车的草垛上,随着崎岖山路颠簸踏出一路花泥,直叫人昏昏欲睡。车夫哼着俚曲野调,唱的是药郎和瘫夫的故事,正巧,他昨夜才听说过。 宜贞在歌声中缓缓睁眼,已了无睡意,他放空片刻,忽而出声夸赞:“这歌谣倒是特别,调儿也好听。” “官人外地来的吧?这是我们李家村的童谣,唱的是药郎君和瘫夫郎的故事,别的地儿我不知道,在李家村可是妇孺皆知,小时候我爷爷教与我,如今我孙子还唱着哩。” “这药郎君和瘫夫郎说的可是陈仓月和楼礼的故事?” “嘿,我还道外人不知,怎的官人你这般清楚?” “我只听说陈仓月杀光了李家村的人,又毒死了他的夫君后自尽,却不知小小一个村子,这么大的怨气该如何消解?” 老丈似听了趣事,抚须大笑:“官人是从何处道听途说的,好好一个情爱恩义的故事被你讲得这般血腥。” “情爱恩义?莫非陈仓月没有毒杀李家村人?” “不仅没有,陈仓月和楼礼两个外姓人多亏得我们李家村人照拂才得以落脚安家,后来楼礼生了意外成了瘫子,陈仓月不离不弃地伺候,村人为他们情谊所感这才有了这首歌谣。” 宜贞自言自语:“那便怪了,当真有人这么无聊,瞎编一个如此曲折的故事消遣我。” “官人可是听了镇上人胡说?那镇上的人见不得我们李家村好,净是胡言诌谎地编排,你可不得轻信。” 他自然不尽信,常年与鬼打交道,深知鬼的劣根性,他们最擅长说谎,也最擅长伪装,便是凡人被他们骗了也会帮着他们诓人。 宜贞双目清明:“孰真孰假,我一探便知。” 翠雀花开,李家村到。这李家村当真风景秀丽,水碧山青,静谧清幽,沿道蔓延了一片蓝色的翠雀花,在夕阳中招摇着,很是惬意。恍神间,宜贞总觉得似曾相识,不觉看得出神。 一声狗吠拉回他的神志,他望向声源,只见一黄狗立于村口,睁着墨黑的眼珠子安静注视着他,片刻后温顺地垂下头颅,一转头,往村庄深处跑去。宜贞觉得这狗神情怪异,似在朝他臣服。 待黄狗消失在他视野,宜贞才回神看向身旁车夫,想付予他些许报酬,可再定睛,哪还有人影?连拉车的牛都不见了。 宜贞见此却笑了,只因他想起一事。他竟不记得自己如何上的牛车,又是如何被拉到李家村来的。 这鬼煞当真强人所难,也不过问他意愿,直接把自己掳了进来。 如此看来,闹鬼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不过能在无知无觉中迷惑他入局,看来此鬼道行极深,不易对付。 此时正值百家架火烧饭之时,村道上并无行人,他进到村里,只有几个小儿蹲在门口玩沙包,见他来了,相视一眼慌乱往屋子里跑。这村子似有默契,他从村头走到村尾,屋子里窃窃私语,却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喂,道士……” 终于在路过田埂时,有人叫住了他。宜贞望向路边,却见一十一二岁的少年躲在比人高的玉米丛中,扒着两枝杆子,从中露出一双机警的眼睛勾着他过去。 宜贞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站着不动,少年神情焦急左右打量,又催促道:“你过来呀!” 宜贞挪步到他面前蹲下,居高临下问他:“叫我何事?” 少年不与他答,直接上手拉了他一把,把他带入玉米地中,比了食指“嘘”他。 宜贞猝不及防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才站稳便不留情地抓着那小鬼的后领拎了起来,恶狠狠道:“鬼鬼祟祟的,有何事快说!” “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蹲守这里提醒你,你反倒恩将仇报!” 宜贞一脸坏笑放下他:“哦?我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来的此处,你倒是提前就知道了。” 少年说漏了嘴,连忙咬住唇,瞪大了眼睛装傻:“总之、总之,我知道你是来捉鬼的,他们不欢迎你,我却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听说你们村子正常得很,并没有鬼。” “是挺正常的,可是……”少年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的确是有鬼的,我知道。” “哦?你便说说那鬼在何处,我去杀了它。” 宜贞如同在说杀鸡宰鸭的语气使得少年眼睛一亮:“你真这么厉害?若我助你除了那恶鬼,放我们村子自由,届时你要离去可否带上我?我与你学习驱鬼之术,给你打下手。” 宜贞并不迂回,满脸嫌弃的直白:“就你这岁数,莫说修炼法术,练武都太晚了,还要我带你上路,碍手碍脚。” 少年气急:“你!那我不告诉你鬼在哪里了!” “本来就不需要你来告知,找鬼还不容易嘛。” 宜贞作势要离开,少年赶忙拉住他:“哎呀,我与你说!”他忿忿难忍,小声嘀咕,“哪有你这样的大人,连哄一下小孩儿都不乐意。” 宜贞一脸得意,笑嘻嘻抱着手臂:“我像你这般大都跟着师父降妖除魔去了,你还自称小孩儿呢。” 少年不服气:“那是因为我被困在此处,若我在外面,也是个英雄。” “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少年故弄玄虚小声说,“我听阿蝉哥说,只要村子进了人,便是鬼饿了想要吃人放你们进来,那鬼身高九尺,赤面獠牙,专吃你这样的年轻男子,吓人得很。” “这鬼倒是舍近求远,放着你们村里人不吃,非得从外面找一个。” 少年一怔,也意识到了传闻的破绽:“是啊,为什么呢?” 宜贞故意逗他:“是不是你们村里人的肉太难吃了?鬼吃着塞牙。” “才不是呢,一定是我们村人行善积德,那鬼吃不得我们。”少年忽而皱着鼻头求他,“算我拜托你了,你今晚务必杀了那恶鬼,破了我们村出不得的诅咒,而后即便你不带我去外面,我也能自己出去。” “我不会带上你的,可我必定会杀了那只鬼。”宜贞每到一处便习惯先找庙宇落脚,此时也不急着找鬼,“你们村子可有宫庙,我得先去上柱香。” “这都要入夜了,你不捉鬼上什么香?”少年脸色变得不好,“而且我们这儿只有一处庙,那鬼正是在庙里。” 宜贞一怔,能在宫庙安家的鬼可不简单,不知供的哪路神仙这般无能,竟叫鬼给霸了家。此时天色渐黑,叫阿明的少年害怕那处宫庙,只给他指了路便跑回家。 循着阿明指的方向宜贞找到那处荒庙,他使了法术敲开层层上锁的木门,推门而入,借着月光看清庙中场景。赫然见正殿中豹头环眼、铁面虬须的钟馗,只是门一开,带动神像一震,那钟馗的脑袋竟直直掉落下来,翻滚到他脚边。 宜贞捧起足足百斤重的石像脑袋,波澜不惊对视着震慑妖邪的赤面獠牙凶相,顿时明白了阿明所说的恶鬼应是这钟馗像。 当真鬼神不分了,果然小孩子的话不能尽信。 神像已毁,神明无所栖附,这庙也毋需上什么香了。他叹了口气,决定今晚先在此庙过夜。 把钟馗头摆上神台,宜贞稍稍打理了这处宫殿,于角落垫了些干草便席地而睡。 自踏入李家村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朦朦胧胧望见高悬的房梁竟也似曾相识。他想起那首歌谣,迷蒙间似有人在哼唱,「楼郎泪眼望房梁」。: 第4章 误将神作鬼 “你进去。” “我若敢进何需把你也叫来?” “胆小鬼!亏你是个男儿,这般畏畏缩缩!” “若是那道士已经被鬼吃了怎么办?若是我进去打不过鬼怎么办?” “莫非我就打得过他?你一男儿要躲在我这哥儿身后不成?” “好了好了!又拿我是男子说事,我进去便是了。” 两个小孩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激将法奏了效,阿明鼓足勇气走到前头,小心推开一条缝往里看,轻声唤道:“道长可在?” 无人应答。 阿明颤颤巍巍又唤了一声:“道长,我是阿明,你还活着吗?” “没人呢,他不会吓跑了吧?” “我可看过他那把剑,通体玄黑,足有丈八,比鬼还吓人,不该是个胆小鬼呀。” “弄虚作假的道士还少么?阿蝉哥不是说了,道士就是算卦卖符纸诓钱的,指不定那剑就是个空架子。” 话音刚落,庙殿中传来异响,似有东西掉落的声音,两人不禁噤声,耳朵往前一凑,却听里面传来—— “我命好苦啊……” 幽幽怨怨的声音似有若无飘来,阿明和小秋面面相觑,两人片刻沉默,小秋突然尖叫一声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跑开,阿明想跑脚却不听使唤,惊恐地缓缓转头看向殿内。 钟馗殿的窗户全部钉死了,阳光从门的缝隙穿进去,昏暗光线下一双眼睛骤然睁开注视着他,如鬼火般幽幽飘了过来,他差点尿裤子,连忙跪下磕头求饶:“故者已去,冤有头债有主,幽魂饶命!我再不敢来冒犯了,莫杀我,莫杀我!” “哈哈哈哈哈哈!” 一声爆笑,眼前的门推开一条缝,阿明被木门撞倒摔下台阶,四仰八叉地傻望着从门内露出一颗头的宜贞道长。 他顿时明白被耍了,愤而跳起指着他骂:“你这人究竟什么毛病?如此戏耍人好玩吗?” 宜贞捧着肚子笑够了,居高临下看他:“没吓到就不好玩,吓到你就好玩得很。” 阿明气得跳脚:“哪有你这样的大人?成日欺负小孩?” “本大人愿意花心思逗你这小孩儿玩,偷着乐吧你。”宜贞站在门内不出,嘴上却不饶他,“怎么样?你的小郎君丢下你跑了,伤不伤心?” 阿明脸一红,否认道:“呸呸呸,他才不是我的郎君,小屁孩一个。” “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还说不是?真行啊你,情窦开得这么早。” “你胡说八道!” “阿明!”院外怯生生一声呼唤,打闹中的两人停了下来,一齐望向院外,竟是去而复返的小秋,举着根棍子回来和宜贞拼命。 阿明很是惊喜,这才有了笑脸:“你竟还回来了,算我平时没白罩着你。” 小秋比阿明还高一些,十三四岁的年纪看到生人有些拘谨,怯生生躲在阿明身后。阿明一副大哥的姿态把小秋推到身前,向宜贞介绍道:“这位便是我的好兄弟小秋,他是个哥儿,你可别欺负他。” “我只欺负混世魔王,乖巧的小孩我欺负他干嘛?”面对腼腆的小秋宜贞收起了对待阿明这个小鬼头的邪恶,倒还算客气,“小秋是吧,以后阿明若是惹到你你便找我,我帮你揍他。” 小秋偷着笑觑了阿明一眼,屈膝颔首道:“多谢宜贞道长。” “好了,赶紧回家去吧,我今天没空带孩子。”他始终半个身子在里面,说完又退回正殿中,急急忙忙要把门关上。 阿明一只脚抵住了门缝,眼睛不自觉往里瞄去,“你可是要回去捉鬼?” “大白天的捉什么鬼?我还有事要忙,你们别的地方玩儿去。”说罢把阿明的脚尖踢出门外,一把关了门。 这般神神秘秘的着实奇怪,两个小鬼头对视了一眼,冲对方点点头,默契地绕到另一边扒出纸窗上的破洞,四只眼睛往里偷觑着。 几缕光线从千疮百孔的窗缝中照入,正看清赤面獠牙的“鬼头”端端正正摆放在九尺神像的官靴之间,宜贞盘腿坐于神台之下,在“鬼头”威仪注视中闭目心念咒语,随着宜贞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只见“鬼头”泛起幽幽红光,铜铃大的豹眼竟长出血肉,极快地顶着眼眶左右动了一下,最后睁着满眼赤红的血丝落到两个孩子身上。 这下两人看得清清楚楚,大白天真见了鬼了。 两个半大的孩子吓出一身冷汗,踉跄着往村子里跑出去许久,阿明才惊慌地叫出声:“有鬼啊!” 宜贞叹了口气,无奈被打断做法,一个跟斗翻到他们身前,将他们挡在村道上。 “又是哪儿有鬼?” “你你你你你!我看到了,你念了咒让鬼头动了起来,我叫你为我们村子驱鬼,不承想你与鬼竟是一伙儿的。” 宜贞丝毫没有被撞破的尴尬,反而是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无知小儿,竟连庙里供的是钟馗都不知。” “这只鬼叫钟馗?”阿明竟是半点常识都没有。 “钟馗不是鬼,是驱邪镇鬼的正神。你可听说过玄宗梦鬼的故事?” 阿明一脸茫然摇摇头:“玄宗是谁?” 宜贞一时语塞,接着说:“反正就是有个皇帝,他梦到一大鬼捉小鬼而食,大鬼自称是终南进士钟馗,因貌丑被剥夺功名,愤而撞阶自尽,玄宗追封其为‘赐福镇宅圣君’,即为逐鬼镇宅之神。” 小秋发现了疑点:“村子为何要供奉逐鬼的神?” “我也想知,寻常村子多供求财求运的神仙,你们倒好,唯一的庙便是钟馗庙,还把门窗都封上,更甚者连钟馗头都给砍下来,请神而毁,这问题可大着呢。。” “也就是说,鬼不在庙里,可确实有鬼。” 小秋很快懂了他的意思,可阿明仍不信任他:“既如此,为何方才我见他活了过来,还那般狰狞地盯着我看?” “你村人毁了钟馗像,正神散去,邪神入侵,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难的便是送走邪神,我方才在做法请离邪神,便有两个小鬼坏我好事。” “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还是信阿蝉哥,他说这里面有鬼就是有鬼。” 阿明对所谓阿蝉哥的话奉如圭臬,宜贞笑道:“你这阿蝉哥指神为鬼,怕是亏心事做多了,见了正神心虚。” “我不曾做过亏心事,只是吓唬村里的孩童,免得他们总往山脚下跑。” 一道清悦又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两个少年惊喜唤道:“阿蝉哥!” 宜贞见了鬼一般缓缓回头,果真见到前夜庙里的俊俏郎君。 “是你。” 与昨日不同,此时阿蝉摘了簪珥,素着两只苍白耳骨,眉间红纹也淡然许多,不似雨夜中的妖艳。而少了雨腥味的遮掩,宜贞才发现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草药味,一身粗布简装,背着竹笼正往上山方向前进,应是要去采药的。他忽而想起陈仓月,那个屠村的药郎。 阿蝉笑容清灵,似含情一般看着宜贞:“昨日我从镇上回来下了暴雨,躲雨的时候偶遇道长,倒是有缘分。” “天定为缘,人定为局,就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我当时已然入局。” 阿蝉一脸茫然懵懂:“我听不懂道长在说什么。” 宜贞不做解释,半开玩笑说道:“我是说,我们之间的缘分还需要郎君成全,若非我在村子外遇见过你,也找不着进来李家村的路。” 阿蝉了然,却从容地笑答:“你可是奇怪为何我出得村子?” “因为阿蝉哥是我们村子里的郎中,李家村除了郎中谁都出不得十里外,他会定期采购些物资进村。”阿明抢着替阿蝉解释。 “倒有这种怪事。” 原来是郎中,难怪一身草药香。不过整个村子就一个人能出得去,若说这阿蝉没问题,他肯定不信。 “阿蝉哥,我觉得他便是谶语所言的道士,定能救我们村人出去。” 宜贞问:“什么谶言?” 阿明毫无心机知无不言:“我阿爷的阿爷卜卦算出的,这村子会得一道士相助,解救我们出村子。” “所以你们才知道我要来。” “正是,听说之前也来过一道士,却是个骗子,他自己都出不去,最后只得留在村子养老送终。”阿明神色肃穆告诉他,“宜贞道长你一定要想办法破解结界啊,不然你也出不去。” 阿蝉不赞成地摇头:“外面有什么好的?战火纷争,饿殍浮野,流民草寇扰扰不安,我们村安居一隅却得自在,外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可人生漫长,总不能一世都只在李家村待着吧?村里人安于自由换来的平安喜乐,我却觉得,人不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活着。” “你只把外面想得太过美好,不若问问这位宜贞道长,外面可是好玩的?” “人间朝代更迭,萧景王朝已到末路,盗贼乱世,四海揭竿,天下如今确实不太平……” 阿蝉见他与自己同一阵营,忙拿来说教阿明:“我便与你说了,你一个小孩子出到外面乱世,只有被生吞活剥的份,如何有在李家村逍遥自在?” 话音刚落,宜贞却接着说:“可战乱也是在北方,李家村位处南越,而南越兵家不争之地,战火未曾波及,又能有多危险?”他见阿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看向自己,心情愉悦地回以一笑,阿蝉被如此背刺懊恼地合上嘴。 阿明第一次从宜贞嘴里听到自己爱听的话,得意地挺起胸膛:“道长都这么说了,他若是能破了村里的诅咒,我便与他一同出游,杀鬼卫道,也当一个侠士!” 阿蝉叹了个口,“你们出得去再说吧。”不愿多作口舌之争,叫上小秋,“小秋,你与我一同上山采药。” “哎,好。”小秋朝他们歉意一笑,“阿明、宜贞道长,我就不和你们一起了。”说罢屁颠屁颠跟上阿蝉。 阿明不悦地冲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撇了嘴,埋怨道:“小秋有什么好的,就知道叫小秋。” “不喊你干活你还生气了?” “他哪里是不喊我干活,他就是嫌我是个男孩儿,不想把医术传给我。” 世间哥儿如同女子一般有诸多限制,看来这李家村闭塞许久,连风俗都有不同。“让哥儿当郎中已是稀奇,你们村子还不传给男孩儿?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我们郎中可以出去村子,可却只传哥儿和女人,不传男子。”阿明一脸不甘愿,“我曾阿爷便是村子里的郎中,可后来我们家只生男孩,就没人行医了。” 宜贞又想起那个药郎:“药郎也算半个郎中,可是因为陈仓月是哥儿,自他之后才有这规矩?” 阿明一脸茫然:“陈仓月是谁?”